2013年4月11日 星期四

一世為奴BY公子書夜


        楚越曾經發誓要一生忠於主上,
        卻最終不得不把自家主子逼得跳河自盡。
        原以為這回報仇雪恨了吧無愧於家人了吧?
  結果人死了才發現一切是個誤會。
  好吧,那我大不了跟你一起跳河唄。
  喂喂,這可不是殉情,這叫男人的擔當。
  結果竟然重生回到過去,成了門中一個少年影衛?
  還被年少的主上挑去做貼身僕人?
  既然上天給他機會挽回
  這一世他絕不負人便是。
  但是……盡忠還要盡到床上去?
  不要吧……

  腹黑攻X忠犬受,主攻僕受,攻寵受(真的?)
  內容標籤: 江湖恩怨 情有獨鍾 強強
  搜索關鍵字:主角:楚越,晏懷風 │ 配角:林獨影,晏清河 │ 其它:江湖,重生



  走投無路

  「晏懷風!你去死吧!」

  楚越一臉寒意地直視著眼前的人,舉起手中長劍,劍鋒泛出冰冷的光芒,倒映出他眼底難以壓抑的憤怒。

  他的身後站著無數手拿兵器嚴陣以待的男男女女,所有人都緊張地望著對面。

  「哦?你這麼讓想我死?」

  說話的人一身藍衣,頭髮鬆鬆地挽在腦後,背對著所有人坐在瀾滄江邊,赤足浸在冰冷湍急的江水中來回輕輕晃蕩。

  他一直沒有回頭,楚越看不到他此時臉上的表情,只能聽到他的聲音,如同往日一樣漫不經心、不急不緩,只是略帶沙啞,彷彿有點淡淡的倦意。

  楚越不動聲色地收緊了握劍的手指,斬釘截鐵地回答:「是!」

  藍衣人似乎歎息了一聲,望著天邊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幽幽地說:「你曾經發過誓,要一生一世忠於我。」

  楚越聞言一怔,臉色有些黯然,手中直直指著對方的劍尖只略略低了一低,身後便有數名男女叫囂起來,「小子!這魔頭殺你全家,你不會還要助紂為虐吧?!」

  楚越的眼神立刻一變,是啊,他怎麼能忘了,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屠盡他滿門。

  等到他快馬加鞭日以繼夜匆匆趕回家的時候,卻只來得及看到滿地屍體和淋漓鮮血,以及血泊中站著的,那身藍衣。

  那時他回過頭來看他,劍尖染血,眸中是冷意森森。

  從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不可能再效忠於這個魔鬼!

  楚越一想到那滿地的屍身,就氣憤難平,重新舉劍對著那個讓他恨之入骨的背影,幾乎紅了眼睛。

  「晏懷風!」楚越一聲斷喝,舉劍就要衝上前去,卻被他身後一個老頭兒模樣的人攔住。

  只見那老者搖了搖頭,提氣揚聲道:「晏懷風!你這等邪道妖孽,人人得而誅之!如今連你的屬下都背叛於你,可見人心向背!我勸你,還是早早交出那把鑰匙,或者我等本著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你一條生路。」

  晏懷風毫不動容,悠然道:「白道真是人才凋敝,如此輕易就讓人看穿你的用心?」

  說著又伸出手浸在河水之中,有些出神地望著水波從指縫間流過,「還是你們來此,全部都是為了子虛烏有的一把鑰匙。反正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此連掩飾也不做了?」

  「你!」那老者語塞,跟他一起來的人也開始低聲喧嘩。

  今天來到這裡的人,所謂除魔衛道大約真有一點,然而覬覦那把鑰匙才是重點。

  被晏懷風這樣赤=裸裸地說出來,未免有些失了面子。

  有些性子急的忍不住高聲叫罵起來,來來去去無非是些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的言語,毫無新意,卻聒噪無比。

  楚越皺了皺眉,回頭看看身後這群人,見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也不知有幾分真心幾分假意,更覺得心煩意亂。

  「嘩啦——」一個浪頭打來,晏懷風站起身來,雙腳浸在淺水中,反射著日光整個人看上去格外不真實。

  他理了理衣服,負手而立。

  「楚越,我只問你一件事情。」

  「你說。」

  「你今日來此,是為了替親人報仇,還是也為了……鑰匙?」

  「楚越心中,至親之人沒有什麼東西可比。晏懷風,你可知,我也曾把你當做至親之人對待。若不是親眼所見,我根本不願意相信——」

  「好了阿越。」晏懷風淡淡出言打斷楚越激動的言語,不知是江水太寒冷還是衣衫太單薄的緣故,竟低低地咳嗽了一聲。

  楚越幾乎本能地想上前給他披件衣服,看到自己手中之劍反射出的淡薄日光,才想起如今這陣仗是為了幹什麼。

  身後的人還在吵個不休,爭論的話題已經從怎樣逼迫晏懷風拿出鑰匙轉到了那把鑰匙的用途之上。

  這些人自恃晏懷風絕對活不過今天,竟如此光明正大地討論起他身後遺物的歸屬來,楚越只覺得滿心憤慨。

  若不是晏懷風武功過高,他知道自己一個人絕對無法報此深仇大恨,也不會背叛他,暗中與這種人往來。

  瀾滄江畔,江風怒嚎。

  原本是日頭高照的好天氣,沿河一帶野草馥郁,繁花芬芳,時有鶯啼燕舞,教人見之忘憂。然而如今卻被凜冽肅殺的氣息籠罩,連天色都陰沉下來,週身一片寂靜。

  江風烈烈,吹起晏懷風的衣角和長髮,凌空飛舞。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下,水中映出自己的倒影,可以看見略顯蒼白的臉色。

  一滴紅色的液體無聲無息地沿指尖滑落,融入水中,很快不見了蹤影。

  他微笑了一下,終於轉過身,看著那個將他逼迫至此的男人。

  眾人見他轉身,紛紛一窒,也顧不得自己正在討論的話題,拿穩了武器如驚弓之鳥般看著晏懷風,生怕這個嗜血的大魔頭一個氣不順打算拉幾個墊背的。

  雖說他們人多,可以晏懷風的武功若反抗,總有幾個倒霉鬼會死在他的手裡。

  這種時候,別做出頭鳥才是真的。

  開頭說話的那老者微微退後,不易察覺地推了推楚越,示意他上前解決問題。

  楚越卻在晏懷風轉身的那一瞬間有些恍惚,這個人似乎憔悴了些,不像從前那麼不可一世恣意張狂了,臉色也不好,倒像是生病了。

  ……等等!他在想些什麼東西!他慣會裝自己難道不知道麼?!

  形影不離十幾年,晏懷風是個什麼樣的人,他能不瞭解?他的家人一個個都死在他手裡,他竟然還在這種時候無端地關心他?混賬!

  晏懷風看著對面那個人臉色變了又變,一會兒惘然一會兒悲傷一會兒憤怒,最後變成一臉決絕,他就知道,挽不回了。

  楚越的個性一直都執拗,認定了的事情,輕易動搖不得。

  「阿越,我已說了很多次。現在若再說一次不是我,你仍舊是不會信的吧?」

  「晏懷風,你的演技總是好的,可惜我太瞭解你了!」

  晏懷風瞇了瞇眼睛,望向被烏雲遮去的太陽,低聲自語道:「若真是瞭解……」

  江邊風大,縱然楚越武功不弱,卻也沒有聽清楚晏懷風的這句話,只是疑惑地問:「你說什麼?」

  晏懷風搖頭,「阿越,江湖險惡,從今以後,你還是安安穩穩過日子的好。我已經下令,無論發生何事,聖門門下都不許追究於你。既然你執意為家人報仇,都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我替他們償命便是。我只願你……永無後悔今日之時。」

  楚越心下一驚,無端地覺得不詳,忍不住脫口而出,「你要幹什麼?」

  晏懷風卻不再說話,深深地看了楚越一眼,張開雙臂衣袂凌風,就這麼直直地倒入了水流湍急的瀾滄江中!

  所有人都被晏懷風突如其來的行為給震住了。

  楚越第一個反應過來,大駭著扔掉長劍向江邊衝去,等衝到水邊一看,哪裡還有那個藍色的身影?

  瀾滄江的水流最是湍急,更何況其中怪石嶙峋,向來都有十死無生之說。若換了其他小河小溪,甚至懸崖峭壁,晏懷風都有可能詐死逃生。

  可如果跳的是瀾滄江……這是真真切切在求死!

  楚越滿臉驚慌,一邊大喊著晏懷風的名字,一邊就要涉水去尋,然而除了江邊一點點淺水之處可以站人之外,江心根本就是無底洞。

  更何況楚越根本不懂水性,差點兒淹死,好在被人拉了回來。

  拉他的正是剛才出言的那個老頭,只見他滿臉陰沉,用力晃了晃楚越,沉聲道:「你故意放他去死是不是!你原本是聖門的走狗,你想獨吞鑰匙?沒那麼好商量!晏懷風這個魔頭不可能帶著鑰匙去死,只怕早到了你手裡吧?拿出來!」

  楚越全身幾乎都濕了,初春的瀾滄江,還陰冷得很。他滿腦子渾渾噩噩,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脫口而出,「你們!」

  卻見眾人圍攏上來,一個個都面色陰鬱。

  楚越有些想笑。

  晏懷風死了?晏懷風就這麼死了?這個他追隨了一生,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男人,最後就這麼輕易被他逼死了?他不能相信!

  老頭見他神色恍惚,更加不快,那些跟著他一起來「除魔衛道」的正義人士更是嘩然。

  他們大多數都是為了那把鑰匙而來,如今晏懷風投江自盡,他們唯一的希望就落到了楚越這個曾經的晏懷風親信身上。

  反正四野無人,他們也無須顧忌自己的身份。紛紛圍攏了來逼問楚越,楚越卻始終渾渾噩噩,一言不發。

  一個女子百般詢問未果,氣急敗壞地罵道:「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殺他全家,留下幾個今天還好逼供!」話一出口才覺不好,忙伸手捂嘴。

  楚越卻已聽得清楚明白,他猛地站起來,一把握住那個女人的肩膀,「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我明明看見——我明明看見是晏懷風——」

  對方見事跡已敗露,懶得再隱瞞,索性一五一十的全部都說了個清楚明白。

  楚越這才知道這些人覬覦那把鑰匙已久,奈何聖門戒備森嚴,無法得手之下竟設計殺他全家又分別傳信晏懷風和他進行嫁禍,輕易策反了他這個晏懷風的親信,竟把名震天下的聖門門主逼到這個地步。

  晏懷風為了救楚越的家人,原本已經受了內傷。又被他們幾日幾夜地追殺,根本來不及療傷,這麼拖下去,早晚不死也成了廢人。

  聯想到剛才晏懷風蒼白的臉色,和眼中的無奈,卻始終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對他的責怪怨懟,楚越悔恨交加,感覺心臟處翻騰不已,一抬手竟至吐出一口血來。

  鮮血淋淋漓漓地從指尖留下,落入草叢之中。

  剛剛那個人,是不是也流血了?他說什麼來著,「我已經下令,無論發生何事,聖門門下都不許追究於你。」

  何苦替他考慮得這般周全?反觀他楚越,竟從來都沒有相信過晏懷風,還說他瞭解他……

  「喂!你若再不交出鑰匙,小心我們屠滅聖門!反正現在晏懷風已死,聖門實力大減,趁機剷除這個武林毒瘤,想必武林人人都會覺得大塊人心。」

  楚越凝眸逼視說話之人,對方被他這麼一看,竟不由自主地倒退兩步。

  楚越斂目,冷笑一聲道:「你們想死,自去聖門試試。」

  說畢忽然抬手勾過落地的長劍,電光火石間已逼退了挾制他的老頭,一劍向剛才那個女人刺去!

  眾人沒有想到他會突然發難,那女人狼狽地使了一個鐵板橋,堪堪避過長劍,卻感覺胸口一涼,不敢置信地望著自己胸前氤起的紅色,以及那一柄深深沒入的匕首,倒抽了一口冷氣,「你竟然……」

  楚越冷笑一聲,眾人見他竟然在那麼多人面前殺人,全部嘩然,紛紛拿出了武器。

  楚越也不管那些往身上招呼的兵刃,全身浴血奮力一擲長劍,劍身發出清亮的嘯聲,穿過之前帶頭逼問他的那個老者咽喉,將人直直釘在樹上。然後頭也不回地向江心奔去。

  耳畔只聽水聲驟響,又一道人影沒入滾滾瀾滄江中,一霎不見了蹤影。

  冰冷的江水莫過頭頂,楚越感到胸中的空氣一點一點減少,如此窒息的感覺當真難受。他卻強忍著不去掙扎。

  閉上眼睛,過往種種在眼前迅速劃過。

  晏懷風……剛才你是否也如此絕望?再等我一晌吧,黃泉路遠,讓我陪著你。

  閉上眼睛隨波逐流,眼前終於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再世為人

  好冷……好冷……

  身上的衣服好像濕透了,黏糊糊地緊貼著肌膚,傳來陣陣不堪的寒意。

  手腕上纏縛著什麼沉重的東西,耳邊聽到細微的金屬碰撞之聲,帶著些微被銹蝕的瘖啞。

  這裡是……陰間?

  楚越慢慢睜開眼睛,大概是閉得太久,眼前一片朦朧,什麼都看不清楚。只能大約地知道這裡很暗,一絲光都沒有。

  全身上下酸痛不已,後背還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似乎受了外傷,一動就發疼。

  安靜地喘息了片刻,眼前終於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呈一種半跪的姿勢跪在地上,四周幽暗無比,只能隱約判斷出是一個不大的囚室。

  下意識地想伸手,卻聽到手腕上傳來叮鈴叮鈴的細碎響聲。

  艱難地抬頭,才發現自己雙手竟然全都被沉重的鐵鏈纏縛,鐵鏈高高吊起,讓他形成了一個想要飛翔卻只能折翼的姿勢。

  嘴唇已經乾燥起皮,本能地伸出舌頭舔舔嘴唇,更是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楚越的腦子終於變得清醒了一點。

  這裡究竟是哪裡?自己這是怎麼了?他記得之前自己追隨著晏懷風跳入了瀾滄江,然後……

  然後他應該已經死了,他根本一點水性都不懂。

  那麼這裡是閻王殿?因為自己做錯了事情,所以下地獄受罰麼?可是晏懷風呢,他人在哪裡?

  想到晏懷風,楚越一下子激動起來,努力地想要站起來,連帶著那銹跡斑斑的鐵鏈也跟著他的行動一起搖晃,發出一陣又一陣低沉陰暗的聲音。

  他這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根本沒有一處好皮肉,幾乎處處都是鞭痕,更嚴重的問題是——他發現這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身體!

  儘管自己能夠想動就動,也能感受到傷口帶來的疼痛,然而他稍微打量一下,就清楚地看到,這根本是一具十四五歲少年的身體,手腕腳腕都還纖細,內力也與他從前所練路數大相逕庭。

  想他楚越,跟隨聖門這一屆門主晏懷風近十年,至死時明明是個二十五歲的男人,怎麼一醒來會變成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他記得自己明明是一心求死才投入瀾滄江的,然而這中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卻不得而知。

  楚越狐疑地動了動腿,雖然酸軟無力,然而的確可以控制,也的確是個少年的腿無疑。

  這讓他感到無比的困惑,莫非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從整個家族被滅門開始,到勾結外人追殺晏懷風,最後雙雙赴死,不過是他的一個夢?

  可是晏懷風最後無奈的笑容是那麼清晰,根本不像是夢境,他甚至能夠記起他最後說話時的語氣,他說:「既然你執意為家人報仇,都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我替他們償命便是。我只願你……永無後悔今日之時。」

  呵呵,永無後悔今日之時?

  永無後悔今日之時……你早知道我會後悔的吧,晏懷風。

  如此想來,你這一跳,倒不知是為難了自己,還是為難了我。主上,你可知你走之後,我立刻就後悔了,後悔自己做下這等禽獸行徑,讓你枉擔了小人名聲。

  楚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忽然不想管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自己為什麼會在一個小男孩的身體裡,又為什麼被囚禁。

  滿心都只剩下一個名字,晏懷風。

  等等!他忽然一個激靈,猛地一抬頭,眼中是某種期待的光彩。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跳進了瀾滄江卻沒有死,那麼晏懷風呢?他會不會,也還活著?

  一想到有這種可能性,楚越那絕望的心情又立刻死灰復燃起來,急切地想要擺脫目前的處境,去外面找尋晏懷風的蹤跡。

  他越掙扎地厲害,手腕上的鐵鏈之聲就越響。

  忽然囚室的大門被推開,燦爛的光芒流瀉進來,一時晃花了楚越的眼睛,讓他情不自禁地瞇起雙眼,抬頭望著大門的方向。

  那裡,有一個看不分明的身影,在門口頓了一頓,似乎在打量著他。然後大踏步走進來,一把抓住他的腕子,惡狠狠道:「吵什麼吵,犯了那麼大的過錯,沒殺了你已經是上面開恩了,再想搞蛾子,小心被打死!」

  那人語氣明明兇惡,楚越卻聽出了一點兒善意,想來是個嘴硬心軟的人,怕他驚動了別人沒有好下場,所以過來看看。

  他的眼睛長久處於黑暗之中,一見太過明亮的光線,就有些適應不過來。好一會兒才看清楚眼前這個人,這一眼,卻讓他驚呼出來。

  「玄叔!」

  那人冷哼了一聲,放開他的手腕,「哼,叫玄爺爺也沒用,十四啊,你這是自作孽,知道不?幹什麼不好,連少主子也敢打傷?你能活到現在都算僥倖了,警醒著點兒,別吵了,啊?」

  楚越完全聽不懂中年男人在那嘮嘮叨叨些什麼,什麼十四什麼少主子,他腦子裡一片混亂。然而他最震驚的是,這中年男人竟然是個熟人。

  玄威,聖門元老之一,專門訓練保護門中重要人物的影衛們。

  楚越從前跟在晏懷風身邊,雖然並非影衛,而是聖門的堂主之一,卻也跟玄威打過交道,兩人交情還算不錯。

  誰知再見卻是這番境地?

  他叫這個身體十四……莫非,這個男孩卻是他訓練的影衛之一,因為犯了什麼過錯被囚禁在此。

  剛才玄威說是打傷少主,可他明明記得晏懷風尚未成家,更沒有孩子,卻從哪裡冒出個少主來?

  玄威看他愣愣的,一副迷茫的樣子,心裡也是不忍。

  十四是他手下訓練得最好的影衛,等過了選拔,基本上就會跟著少主了。

  誰知這孩子一時意氣用事,竟然打傷了少主,結果落到如今這個地步。那鞭子抽在十四身上,他自己心裡也是難過啊。

  可是門主疼愛少主,一看他受傷了那是火冒三丈,十四能留下一條命已是僥倖,若想讓他接著做影衛,只怕很困難。

  這麼多年吃的苦怕是白費了。

  玄威歎了一口氣,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十四,以後千萬記得謹言慎行,聽到沒有?否則,玄叔也保不了你了。」

  楚越胡亂地點點頭,還在震驚自己現在的處境,卻聽外面一陣喧嘩之聲。有人正往這邊浩浩而來。

  只聽一個聲音氣喘吁吁地勸說:「少主,使不得,使不得呀。您這金尊玉貴的身子,怎麼能進這種骯髒的地方。況且那暴徒已經傷了你,若再有什麼,可叫我怎麼辦?」

  「閉嘴。」隨即一個清朗如玉的聲音響起,眨眼人就到了門口。

  楚越正好奇這少主是什麼人,也就抬了頭往那邊看,這一看卻讓他三魂飛了兩魂半,竟比剛才見到玄威還要震驚。

  那站在門前光影處的人,雖然看上去年紀還不大,那眉眼那神情那動作,卻分明是晏懷風無疑!

  楚越一時愣怔,萬千滋味湧上心頭,不知該用什麼心情什麼表情面對才合適,千頭萬緒無從整理。

  晏懷風見那小子只是呆愣愣地看著自己,三天水米沒沾牙又日日受刑竟還不曾求過半句饒,眼神裡分明不是憤怒或畏懼,反而是……驚詫?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臉,心想自己又沒有長成個能嚇死人的模樣,這小子有什麼好驚詫的。

  玄威不動聲色地將十四往身後掩了一掩,向晏懷風行禮道:「少主怎能貴步臨賤地,請您放心,屬下知道十四這回傷了少主罪不可恕,絕對沒有半分偏私。」

  說罷就從牆上取下一條三尺來長的長鞭,握住鞭柄一揮,鞭聲咻咻破空,直直打在楚越的背上。

  楚越還在看著晏懷風發愣,一時沒有防備,低聲叫了出來。玄威的鞭子卻是不停,一下又一下落在他身上,一副打算將人就地正法的樣子,眼中亦沒有半絲憐憫。

  這個身子背上原本就已傷痕交錯,舊傷未癒又添新傷,其中滋味難以明言。楚越卻只是第一鞭的時候啊了一聲,其後便緊咬著嘴唇,無聲無息,卻仍舊倔強地望著晏懷風不肯移開眼。

  他的背上很快鮮血淋漓,嘴唇也被咬的發白,玄威歇了歇氣,還待再抽,晏懷風終於出聲道:「好了。」

  玄威立刻頷首收鞭,表面上波瀾不驚,心裡卻是暗暗鬆了一口氣。

  他向來喜歡十四,手上看似不留情,心裡卻真怕晏懷風要置他於死地,於是故意下手頗重,賭上一賭。

  楚越已經痛得眼前發暗,卻還是極力睜大眼睛,想看著晏懷風。

  晏懷風饒有興趣地打量著這少年,揮手讓玄威走到一邊,走近楚越跟前,居高臨下地望著楚越。

  大約是嫌囚室之中光線太弱,晏懷風伸出手中扇子,抬起了楚越的下巴——眼前少年雖然滿臉倦容一身傷痕,卻能看出底子不錯。

  晏懷風一伸手,玄威恭敬遞上絲帕,他用絲帕覆手,摸了摸楚越的脈門,凝神片刻,忽然說:「你以後便跟著我吧。」

  楚越一愣,還沒反應過來,玄威已是大喜。

  晏懷風這一句話,十四不僅不用死了,還能做他的貼身影衛!將來少主繼位,楚越必是影衛首領,這卻是聖門的規矩,門主與少主的貼身影衛,那地位與一般人是決不能比的。

  玄威見楚越話也不說一句,還以為他傻了,忙按著他的頭叫他表忠誠。楚越卻莫名其妙膽大包天地冒出一句:「你還敢信任我?」

  玄威嚇了一跳,「什麼你呀我的,一頓鞭子就把規矩全忘了?叫少主!」

  晏懷風倒是無所謂,微微一笑,「那要看你當不當得起我的信任,玄威,帶他回去養好傷,然後送去鬼谷。」

  玄威剛要應聲,聞言頓了頓,有些猶豫地問:「少主讓十四去鬼谷?那地方可是……」

  雖然鬼谷也是聖門門下,卻是專門培養死士殺手的地方,與影衛不同。

  影衛的訓練以防為主,武功固然高妙,關鍵時刻卻是用來保護重要人物的。

  而鬼谷那種地方,能出來的都是九死一生的主,專門做些死士或殺手的活計,訓練也就格外殘酷,十人進去能有一個回來已是僥倖。

  如今晏懷風讓十四去鬼谷,豈不是變相地叫他去死?

  楚越也是一驚,他前世便是聖門之人,自然知道鬼谷是什麼地方,雖然從未進去過,卻也知道能從鬼谷出來的都是些什麼人。晏懷風他……

  晏懷風抬手制止了還想再說話的玄威,低頭看著楚越,「我既要將性命交託於你,你自然也要有讓我交託的能力。你有勇氣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傷我,難道不相信自己出得了鬼谷?」

  晏懷風這一聲「有勇氣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傷我」,原本指的是十四在比武場上打傷他,落在楚越耳中,卻聯想到了自己。

  想到自己不分青紅皂白,連同那些明知不懷好心的人將晏懷風逼至投江而死。

  而那人最後的無奈和維護還言猶在耳,心臟處無端地開始劇烈疼痛,如果……如果眼前的晏懷風只是一場夢,如果根本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這只是他彌留之際的臆想,該怎麼辦?

  不,主上,這一世,我絕不背叛,無論你讓我做什麼。

  楚越抬起頭,直視著晏懷風的眼睛,誠摯而決絕地說:「請少主放心,楚……十四絕不辱命。」

  鬼谷

  楚越坐在屋裡收拾東西。

  這是原本那個叫十四的少年的房間,晏懷風離去之後,他隨著玄威走出囚牢,第一次看到他現在所在世界的天空。

  蔚藍,竟似當日晏懷風落入瀾滄江時那一抹藍影。

  就算這個世界只是他因為對晏懷風所懷歉疚而造出的夢境,也不必再醒了。更何況少主剛才那把扇子觸到他的下頷,感覺分明如此真實。

  楚越至今對自己的遭遇還有些懵懂,剛才問了玄威,現在竟是聖門老門主還在位的時候,此時的晏懷風剛剛年滿十七歲。

  想不到他這一投瀾滄江,竟然一下子回到了十年前。

  也不知……那未來的晏懷風投江之後,是否真的未曾生還?雖然這種說法很怪異,然而對比目前的處境,卻也是見怪不怪。

  無論如何,他不能讓過去的悲劇重演。

  幸好他不再是昨天的楚越,既然有如此奇遇可以彌補所有過錯,他一定要好好珍惜,讓晏懷風再也不受一絲一毫的傷害。

  想到年少的晏懷風,那模樣比之成年時少了一分沉穩,卻多了一分靈動。他默默地回想著上一世晏懷風十七歲時,江湖中發生過哪些大事。

  對了,既然現在是十年前,那麼原來的楚越在哪裡?

  還有,他現在的身份是訓練中的影衛十四,但他根本連影衛的武功路數都弄不清楚,一不小心就會露餡。

  十四的脾性習慣究竟如何,他也一點都不知道。想到玄威如此寵愛這個少年影衛,剛開始關心則亂還罷了,相處時間一長,一定會發現不對。

  倒時真不知該如何解釋,畢竟這種怪力亂神之神,就算是江湖中人,也不可能毫無異議全盤接受。

  好在晏懷風只一個照面就打發他去鬼谷,想必那邊應該沒有人認識他,這就好辦多了。

  只要留在這裡的這幾天藉著養傷的借口不參與訓練,少說話,多睡覺,應該不會被看出什麼破綻。

  玄威進門的時候,見十四又在發呆,包袱癱在膝蓋上,零零散散地放了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褲,除此之外,什麼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玄威掩了門,楚越聽見聲響,這才回過神來,起身要向他行禮,口中道:「玄叔。」

  玄威連忙制止,「坐下,養傷要緊。」

  楚越點點頭,給玄威倒了茶才重新落座。

  玄威上下打量著十四,有點僵硬地說:「到了鬼谷,千萬別鬧事。凡事小心為上,不許意氣用事,才能平安出來。記得你無論身處何處,始終是個影衛,影衛第一要務,要懂得隱藏鋒芒,才能關鍵時刻保護主上。」

  楚越點點頭,玄威看上去凶神惡煞,實際上真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凶巴巴地教育人時格外可愛。

  「十四明白了。」

  玄威嗯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個玉瓶擱在桌子上,「這是上好的去腐生肌膏,每日三次塗抹在傷口,過幾天就沒事了。」

  「謝謝玄叔。」

  收起玉瓶,見玄威要走,楚越想了想,問道:「對了玄叔,你可知本門門下木堂堂主如今是……」

  玄威一怔,「你問這個做什麼?你認識沈玉?」

  「沈玉?」楚越驚疑不定,聲音有些偏高,聖門門下以五行分為金木水火土五堂,其中木堂堂主明明是他們楚家,何時冒出一個沈玉?這麼說,也就不存在楚越了?

  究竟是他命數意外改變了過去,還是這其實是另一個世界?

  可晏懷風仍舊是晏懷風,連那種淡漠的、似笑非笑的表情都一模一樣。

  ……那樣也好,否則看見年輕的自己,真不知該是如何滋味。一旦想到將來「那個楚越」會逼死晏懷風,就更為難。

  「小子,別告訴我你還去木堂闖禍了哈。不然,仔細你的皮。」玄威見他表情不對,咬牙切齒道。

  楚越摸摸腦袋,強笑,「沒有的事兒。我只聽說木堂堂主武藝高強,仰慕罷了。」

  「那樣最好。」

  當天晚上,楚越躺在十四的屋子裡,輾轉了一夜,腦子裡來來回回都是前世的自己和晏懷風,至天亮才淺淺睡了一會兒。

  去腐生肌膏很有用,看上去很重的傷,過了七八天就好得差不多了。

  楚越不知道玄威看似下手重,實際上很有分寸。

  可惜其他人就沒那麼憐惜他了,又羨慕玄威喜歡他,暗地裡不知道使了多少下作手段,結果讓原來的十四傷痛交加熬不住斷了氣。

  十天後,楚越拿著包袱,由玄威帶著進了鬼谷。

  聖門建在滇南,鬼谷與總壇相距不遠,卻藏於深山老林之中,一路走來奇花異草,深深淺淺的綠色充斥滿眼,簡直像一個綠色的牢籠。

  由於氣候的緣故,這裡的樹木都極高大,幾乎能遮天蔽日。

  玄威帶著楚越這兒一彎那兒一繞,也不知走了多久,開始他還能記住來時的路線,到最後簡直是繁花迷眼,分不清東南西北。

  就這麼走了將近一下午的時間,樹木終於漸漸稀疏起來,前方現出一片開闊的空地,一塊大石豎在那裡,用深紅色的顏料刻著「鬼谷」兩個大字,用的是極少見的陰文,一眼望去就讓人寒意凜然。

  兩人還未走近,山谷中忽然有人聲響起。

  「何人擅闖鬼谷?」

  低沉的男聲伴隨著深厚的內力迴盪在山谷中,震得楚越有些難受。

  玄威面色不變,看一眼楚越,低聲道:「這不過是谷外守衛,武功一般。」示意他不要露出慌亂的神色。

  楚越心下暗驚,若這樣還叫武功一般,真不知鬼谷中人武功都高到何種地步了。

  玄威後退一步,吐氣揚聲,「聖門玄威,送個孩子過來。」

  谷中靜默片刻,又換了一個人道:「現在不是鬼谷收人的時候。」

  「這孩子是少主親自選的,讓他來鬼谷訓練。」

  這回谷內沉吟了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說:「……既如此,讓他進來,你回去覆命吧。」

  玄威拍拍楚越,示意他快進去,想了想又喊到:「少主已經要了他作影衛,還請諸位照顧著些。」

  有人冷哼一聲,「哼,進了我鬼谷,想出去只能靠本事。否則天王老子的話也沒用。」

  楚越暗自搖頭,心想若是那個涉世未深的十四,大概會被這種陣仗嚇到。於他,生死之事都經歷過,倒沒什麼所謂了。

  他向玄威一躬身,感謝對方照顧之情,然後包袱一拎,頭也不回地往裡走。

  玄威一直看著他走到沒影兒,才自行回去。

  這廂獨行不久,便有一名輕盈婉麗的少女從林中飄然而出,一聲兒不響地在前頭引路。楚越原本不是多話之人,見對方並不說話,於是也只是默默跟在後頭走。

  卻見她步法飄忽,看似著地,實則只是虛虛於花草之上掠過,就知此人輕功已臻化境。

  沒想到這鬼谷隨便出來一個人,都是絕頂的高手。

  少頃兩人終於行至一座吊腳樓前,卻不見半個人影。

  少女示意楚越在屋前停下,朗聲道:「谷主,新來的人帶到了。」

  楚越連忙斂氣屏聲,這鬼谷谷主即便在聖門之中地位也是超然,本人就更加神秘,前世他儘管是晏懷風親信卻也無緣得見,想不到今天能用這種方式見到他的真面目。

  等了片刻,屋中終於響起一個慵懶的男聲,帶著一點午睡將醒未醒的困意低聲說:「帶進來吧。」

  少女應是,帶著楚越推開竹門,只見屋內一應器具皆是竹製,散發出淡淡的清新的香味。

  除此之外別無金玉器皿,與他想像中的富麗堂皇奢華無匹更是大有出入。

  屋內掛著一道竹簾,簾內隱約可見臥榻,臥榻之上側躺著一個人影,再要清晰一點卻看不分明了。

  少女引著楚越,讓他在竹簾之外參見谷主。

  屋內安靜得落針可聞,只有自己的呼吸聲舒緩綿長縈繞耳畔。那人似乎一直在盯著楚越看,看得他心裡有些忐忑不安。

  好一會兒,簾內之人才開口吩咐,「攬月,谷規。」

  一直站在一旁的少女就對楚越說:「關於我們鬼谷的規矩,細則以後再慢慢告訴你知道。有一條最要緊,你聽好了。鬼谷中人,六親不認。接到馭鬼令,哪怕要你殺的是至親,也不能有一絲猶豫。」

  楚越毫不猶豫地點頭,心裡卻想能被選去做影衛的,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為的就是沒有至親掛礙。因此這一條倒不難辦到。

  大概是竹簾後的人見他答應得挺快,饒有興趣地說:「你叫什麼名字?」

  「……十四。」

  「十四,你剛才答應得不假思索,想必家中已無親人吧。」

  楚越一驚,沒想到這鬼谷谷主揣度人心倒是精細,只一個動作就能得出如此結論,忙應了個是。

  「若命令是叫你殺了我呢?」他繼續問。

  楚越怔了一怔,倒沒想到他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不過情勢容不得他遲疑,稍微一考慮回答:「只要命令屬實,十四會竭盡所能。」

  話音剛落,竹簾後的人卻輕聲笑了起來,也不知道對他的回答到底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等他笑夠了,楚越以為應該沒事了,卻聽他語氣幽幽地問:「若是叫你去殺了你家少主呢?」

  一聽事關晏懷風,楚越立刻激動起來,「……這不可能!聖門之中,誰會下令殺少主?」

  「你只需告訴我,殺還是不殺。」

  楚越霍地抬起頭來,直視著竹簾後的那個人影,萬分堅定地說:「十四不殺。」

  谷主還沒說什麼,攬月已經臉上一變,上前一步一掌扇在楚越臉上,清清脆脆的一聲響,他的左頰立刻腫了起來。

  他也不去捂臉,扭回了頭繼續倔強地望著竹簾,沉聲道:「我絕不會殺少主。」

  攬月冷哼一聲,「鬼谷中人六親不認,你不是說你聽懂了麼?這麼快就把谷規忘了,進了這個地方,沒什麼親疏!」

  楚越不再說話,可顯然也並不服軟。

  要他做什麼都可以,要他再傷害晏懷風,永遠都不可能。

  雙方僵持了許久,簾內之人見楚越雖然跪著,卻始終腰板挺直如松,毫不妥協,終於冷冷地說:「我倒是忘了,影衛的第一要務是忠誠。如此,丟寒潭裡去吧,什麼時候明白了再上來。」

  攬月行禮,「是。」

  然後拖著楚越就往外走,楚越一言不發跌跌撞撞地跟著,他剛跪得久了,這個身體才剛受傷又沒有好全,難免眼前一陣發黑,卻始終不肯說什麼。

  就這樣被半拉半拖地走了一盞茶功夫,忽然身上一輕,卻被攬月將他整個人都拎了起來,撲通一聲扔進了水中。

  楚越尚未反應過來,寒水已經漫過頭頂。

  這感覺簡直與不久之前他跳進瀾滄江時的情景一模一樣,相同的恐懼湧上心頭,難道他終究還是要死在水裡?

  不行!晏懷風還在等他回去!

  這裡的水雖然沒有瀾滄江那麼湍急,卻陰冷無比,像刺骨的牛毛小針,紛紛滲入骨子裡去,讓人從內到外散發寒意。

  攬月站在岸邊,看寒潭中的楚越不斷地掙扎,卻始終沒有出聲求救。

  她自然一眼就已看出這個人是不通水性的,然而氣他忤逆了谷主,偏不救人,就這麼冷眼看著,想看他能撐到幾時。

  從來受罰入寒潭的人,都是頂不了多久就會乖乖求饒的。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楚越漸漸地沉底不見了人影,水面上只冒出一串串氣泡,卻始終沒有聽到一聲求救。

  攬月見他竟然真的寧死也不肯說一句願意殺少主——要知道,不過是說一句罷了,畢竟鬼谷隸屬聖門,誰也不會真叫他去殺下任的門主。

  骨頭硬到這種地步,攬月也不免也有欽佩,凌空一躍甩出長袖,柔軟的袖子灌注了內力,筆直地飛入水中,很快把幾近昏迷的楚越裹成一個蟬蛹一樣拖出水面。

  然而谷主說了,要等人明白了才允許上來,於是她將袖練纏於寒潭邊上的一棵樹上,讓那男人始終保持浸在水中卻也淹不死的狀態,然後回去覆命了。

  楚越昏昏沉沉浸在水中,全身奇寒無比,凍得瑟瑟發抖。這身體原本就不夠健康,如此一來豈止是損傷肌理,只怕會落下後遺症。

  浮沉昏聵之間,他迷迷糊糊恍惚又見到前塵舊事,嘴裡小聲嘀咕著什麼,臉頰上被攬月打的那一巴掌還沒消腫,現在寒毒攻心,很快就泛起病態的殷紅。

  訓練

  這一浸便是一夜。

  第二天有人來送飯的時候,發現楚越已經在寒潭之中蜷縮成一團,發起了高燒。

  侍女喚了他幾聲,楚越始終沒有反應,似乎陷入了輕度的昏迷,整個身體觸目能見的那些裸=露在外的肌膚都泛著詭異的白,因為泡得太久,已經有些起皮了,臉上卻又佈滿了不自然的紅暈。

  十四五歲的身體剛剛開始長開,紅紅白白的遠遠看去倒是十分可愛,近看卻又讓人心疼。

  她放下食盒,將人拉近岸邊探手一摸,額頭滾燙,只怕是已經燒糊塗了。

  只是不像一般病人那般鬧騰,安安靜靜地像只受傷的小獸,緊緊皺著眉,卻一聲兒也不響。

  這個樣子,瞎子也看得出來楚越情況不太好。

  她拍拍他的臉將人弄醒,在對方迷迷糊糊的目光裡輕聲問:「鬼谷的規矩,可明白了沒有。」

  聽到耳邊有人說話,楚越的目光漸漸清醒起來,眼神先往來人身上看,又隨著她落到她手邊的食盒上——他已經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這寒潭裡竟是連條魚都沒有。

  食盒蓋得嚴實,看不出裡面有些什麼,然而香味卻禁不住,一味地往他鼻端飄,表情裡不免就露了幾分渴望。

  那侍女知道他根本沒聽清楚之前的問話,耐著性子溫和地又問了一遍。

  這回楚越聽清楚了,卻不太高興地扭開頭,沒再搭理她。

  那侍女掬了一把寒潭水,放在指間一捻,歎了口氣,將食盒放在岸邊,也不回頭,提氣緩步離開。

  就這樣昏昏沉沉又過了一夜,楚越反而覺得身上熱了起來,彷彿有把火一直在心底燒,一直燒到四肢百骸都快化為灰燼時,那送飯的人又來了。

  這回要弄醒楚越頗費了一番功夫,他已經陷入了深度昏迷,體內真氣運轉十分緩慢,幾乎處於凝滯狀態。

  等到侍女問話時也不像昨日那般清醒,只不過迷迷糊糊嘟嘟囔囔,依然搖頭表示不明白。

  來人依舊無功而返。

  將昨日冷掉的食盒送回廚房,等她回到谷主所住的束竹居,剛一進門,屋內之人已迎了上來,卻是攬月。

  她剛要開口,攬月將手一擺,示意她不要說話,又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悄聲道:「谷主正在小歇。」

  侍女會意,兩人走得遠些,直到離臥榻最遠的角落裡站定,這樣既不打擾谷主,又能在谷主有需要的時候及時答應。

  這才開始無聲地交談。

  攬月瞄著自己的指甲,剛用鳳仙花汁染過,紅艷艷的一片,「摘星,寒潭那人想清楚了沒有?」

  摘星抬眼往簾間一望,搖搖頭,也小聲回答:「攬月姐姐,我看他快不行了,偏不肯服軟,怎麼就這麼倔強!」

  攬月嗤笑一聲,「你懂什麼。這可是個帶藝投師的主兒,他們做影衛的,一向自視甚高,規矩裡面,忠誠可比性命重要多了。可說到底,他們也不過是保鏢罷了。殺人放火剷除隱患鋪平道路這些事,還不是我們鬼谷的人在干?他既然進了鬼谷還要守著影衛的身份,也是活該。」

  摘星聽了滿面愁容,心裡總覺得寒潭裡那人「自視甚高」是沒有看出來,倔強倒是真的。

  兩人嘈嘈切切地絮叨了一會兒,簾內忽然響起谷主的聲音。

  「摘星。」

  「婢子在。」

  「寒潭那人,仍未鬆口?」

  摘星心裡咯登了一下,生怕谷主一個不高興,就把人給殺了,卻也不敢說謊,只好據實稟報。

  谷主沉默了半晌,笑道:「攬月,摘星,若把你們扔到那寒潭裡去,你們挨得過幾個時辰,才會賣了這鬼谷和我這個谷主?」

  雖然聽上去像是戲言,兩人卻是面色大變,齊齊跪倒惶恐地說:「婢子不敢,鬼谷中人若落入他人手中,必定第一時間自盡,絕不敢誤事。」

  「若你們任務未完成還不能死呢?攬月,你說,你能在寒潭中堅持多久?」

  見谷主點名要她回答,攬月更是惶恐,她原想說絕不會,又知道自家谷主是最討厭人說謊的,是真是假一聽便知,支支吾吾看半天,無奈地說:「婢子……不知。」

  簾內人輕笑了一聲,也不置可否,只能聽到佩飾清音,想來是起床了。

  兩人還是跪在地上不敢輕舉妄動,果然不一會兒,那個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叫的卻是摘星。

  「摘星,你去寒潭把人帶上來吧,送去弟子房,別讓人死了。」

  摘星大鬆了一口氣,其中既有幾分是為了自己,還有幾分是為了楚越。

  看來今天谷主心情不錯,她欣喜地答應了,半刻也不敢耽擱,連忙去帶人。

  ================================================================

  楚越再一次醒來的時候,身周已經感覺不到那種刺骨的冰寒。

  然而骨子裡積存的寒毒卻依舊讓他唇色發白,瑟瑟發抖,瞪著眼睛直直地望著屋頂。整個身體下意識地蜷縮,雙手環抱著自己。

  頭髮不知被誰弄乾了,一大把鋪在枕頭上,千絲萬縷墨汁也似。

  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正睡在床上。

  終於挺過來了……還好沒死在那個不知道什麼水質的寒潭裡。

  正發著愣,只聽「吱嘎」一聲門響,他也沒力氣側頭去看是誰,不大一會兒,就有什麼柔軟的東西正正壓在自己身上,一個看上去比他大上兩三歲的少年,正給他蓋上被子。

  看見楚越睜著眼睛,他嘴角一彎,露出一個欣慰的笑意,「你醒了?」見楚越掙扎著想半坐起來,忙又把人按倒——「你先別動,全身都快凍壞了,先暖回來再說。一會兒我給你燒點熱水。」

  見楚越眼中露出疑問的光芒,那人給他掖好被角,解釋道:「沒事了,你現在算是通過了鬼谷的入門考驗。這裡是弟子房,咱兩同住一屋,我叫長元。」

  長元極健談,人也開朗。

  楚越本是個不愛說話的,也樂得聽他講,不大一會兒功夫,就把鬼谷的大事小事都給瞭解了個遍。

  原來鬼谷谷主名叫林獨影,外號百鬼夜行。

  滇南奇術巫蠱本來就多,他的武功路數卻是詭中之詭,明刀明槍地打鬥沒人見過,只傳說天底下沒有他暗殺不了的人。

  就連他身邊的四個侍女:攬月、摘星、捕風、逐雲,走出去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輕功尤其卓絕。

  至於鬼谷,這一次本來收了三十個十八歲以下的孩子入谷,現在加上楚越,一共三十一個。

  這裡的日常訓練千奇百怪,誰也說不清楚明天究竟要幹些什麼。

  訓練他們的人也並不固定,唯一的相同之處就的全部黑紗蒙面,不露行藏。

  楚越從寒潭裡出來,整整修養了半個月,才緩過神來。

  期間不知怎的,林獨影的那個貼身侍婢摘星總是有意無意地過來,幫忙照看楚越,或是給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藥物。

  若是哪天攬月路過,則又會對「嬌滴滴」的楚越冷嘲熱諷一番。

  浸了將近三天的寒潭也不是全無好處,喝了不少寒潭水以後,楚越發現自己在普通的水中變得格外輕盈,一下子就學會了游泳。

  日子這麼平靜無波地過,等他終於好全了,就開始跟著其他三十個人一起接受鬼谷的訓練。

  除了同屋的長元,其他人顯然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競爭者沒有什麼好感,基本上都視他如空氣,或者暗地裡下些小絆子。

  楚越也不吭聲,一心一意地練武。

  他前世原本武功就相當不錯,初來乍到時弄不清十四的武功路數,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他的詭異內力,武功漸漸恢復,不會再讓人輕易欺負。

  想來無論是從前的十四還是現在楚越,都不是任人揉捏的軟包子。

  這一點從他們一個敢打傷晏懷風另一個更是連人都敢逼死就可以看出來。

  當然這件是對楚越來說可不是什麼可以炫耀的功績,而是心結。

  就這麼平靜地過了幾天,楚越發現鬼谷訓練弟子用的都是陰狠的殺招,每一套武功都不留半分餘地,不置人於死地不休。

  甚至有很多是慘烈的同歸於盡的招式,適用於那些目標人物太強,無法輕易完成任務的時候使用。

  儘管心中大有疑問,但想到晏懷風送他來這裡,必然有他自己的深意,於是依舊盡心盡力地練。

  畢竟有一入鬼谷十死無生的諺語在前,他可不希望自己最後變成這谷裡的無名冤魂。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當日集合訓練的隊伍裡,只剩下了三十人。

  而其他人彷彿全都沒有發現有一個人失蹤一樣,全部漠然地開始當日的訓練,唯一讓人覺得奇怪的是氣氛太過壓抑,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連前來訓練他們的人都沒有對失蹤的那個人表示任何的關注。

  當晚楚越終於忍不住問了長元,長元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情低落地說:「八成是死了吧,也許被毒死,也許被袖箭穿心,也許被銀針刺入死穴,誰知道呢?暗殺的手法總是層出不窮的。」

  楚越越聽越心驚,反問長元:「這是在谷裡,他怎麼會好端端地被人殺了?上頭的人也不過問麼?」

  「過問?」長元像第一次認識楚越一樣上下打量了楚越好久,才嘀咕道:「原來你不知道。那你還活著真是幸運。」

  「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以為為什麼人家都說鬼谷『十死無生』?每一屆弟子從選拔的人全部入谷以後,篩選就已經開始了。期間所有弟子都可以用自己學到的、會用的暗殺方式,去殺掉自己的同伴,上面是絕不過問的。最後活下來的,才算是藝成出師。投毒、暗器、迷藥,什麼都有。總之未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越陰狠毒辣越好。你都不知道還能活到現在,真是幸運。」

  謀殺

  聖門之中。

  幽深的大殿裡一眼望去空無一人,高堂之上那把象徵著聖門至高權力的鎏金座椅彷彿剛被擦拭過,一塵不染。

  而台階之下,左右兩邊各自放著一個半人高的異獸香爐。爐鼎之中燃燒著不知名的香料,煙霧繚繞在爐鼎之上,幽微的香氣充盈著整個大殿。

  儘管這些天並沒有人會來這裡,大殿的侍女們還是日日盡心盡力地保持這裡的乾淨整潔。

  聖門門主晏清河正在閉關,聖門之中的一切事物現在都交予少主晏懷風處理,而晏懷風為了表示對父親的尊敬,是從來都不會坐在他父親的位置上的。

  大殿往左有一略小的偏殿,他通常都會把那裡當書房。

  重重簾幕之後,晏懷風持扇而立,望著身前單膝跪著的黑衣人,接過他呈上來的一個紙卷,展開凝神細看。

  紙上不過寥寥數行小字,不過一眼就已看完,晏懷風沉吟了一下,將紙條扔進桌上的小香爐中,慢慢地看著紅色的火苗一點點將它吞噬殆盡,然後低聲吩咐道:「繼續看著,若有意外,酌情處理。」

  黑衣人頷首,迅速退下。

  晏懷風望著香爐中若隱若現的點點猩紅色火星,若有所思。

  ==================================================================

  鬼谷。

  與長元促膝長談完後的第二天,鬼谷參加訓練的弟子們剩下了二十七個人。

  楚越走入隊伍之中,看似目不斜視,卻已經將還在的人看了個分明。他與這些人從前沒什麼交情,原本只想安安靜靜自己過自己的就好,畢竟早日出谷去保護晏懷風才是最重要的。

  但被長元這麼一說,卻不得不關注他們了。

  楚越有些心不在焉,始終不明白晏懷風讓自己來鬼谷究竟有何用意,把自己培養成一個心狠手辣的……影衛?

  一分神,與長元對招的時候就落了下風。

  與其他門派弟子對招時不能用可以傷人的兵刃不同,鬼谷卻一向是百無禁忌的,一不留神,楚越的脖子上就被劃了一個口子。

  好在對方招式回得快,否則,這一下就要了他的命了。

  看著紅色的血慢慢從傷口洇出來,長元嚇了一跳,一邊道歉一邊拉著楚越去包紮,沒有看見身後其他人那些或遺憾或惋惜的神情。

  ——當然不是遺憾楚越受了傷,而是遺憾他竟然沒死。

  當夜四更,整個鬼谷不見一星燈火,所有人都已陷入沉睡之中,唯有山風呼嘯,偶爾刮過林間,發出類似鬼哭狼嚎的淒厲聲音。

  楚越躺在床上,蓋著一層厚厚的被子,呼吸悠長平緩,面容平靜,看上去像是已經睡熟了。

  自從進了一回寒潭之後,他就格外怕冷,被子一旦薄了,晚上必定是一夜無眠。

  另一邊,長元一樣在跟周公下棋,整間屋子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聲音。

  就在這時,屋頂有細微的響動,在風聲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黑色的身影伏在屋上,躡手躡腳地掀開竹片,一隻眼睛從缺口之中顯現出來,鬼鬼祟祟地往屋裡窺看。

  確定了楚越所睡之床的位置以後,眼睛消失片刻,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細長空心的竹管,慢慢地從屋頂伸入,對準了楚越咽喉的方向。

  只聽「咄」地一聲,一根泛著藍光的小針順著竹管的方向破空而去,電光火石間就已經射向楚越的床。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看上去睡得非常沉的楚越忽然猛地睜開眼,眼神清澈無比,根本不像一個剛剛醒來的人。

  他迅速一偏頭,那根小針帶著凌厲無匹的勢頭幾乎是貼著他的脖子插入他睡著的枕頭之中,針身上閃爍著微藍的光芒,分明是淬了毒。

  楚越冷笑一聲,心想果然來了。然後立刻拔出藏在被子中的長劍一躍而起,未免被人跑了也不走門,逕直衝破屋頂飛身而上,翻身站定在屋脊之上,果然見一個黑影正慌張離去。

  想來對方一擊不中,飄然千里,當真是殺手風範。

  楚越輕踏屋簷欺身而上,他的輕功名叫「天河長風」,雖然還沒練到爐火純青的地步,卻也不是一般人可以比的。

  那人知他追上來了,也不回頭,甩袖扔出幾枚毒鏢。楚越揮劍一一打落,更將其中一枚打了回去,那人耳聽尖細的風聲已知不好,一個轉身避過,楚越目光一凝,對方竟是蒙了面來的,看來也夠小心謹慎。

  只是——他絕對不會放想暗殺他的人回去!

  微微提氣加快腳步,蒙面人被自己的毒鏢一阻,最終沒能逃脫,見楚越咄咄逼人並不想放他一馬,只好咬牙回頭,兩人戰在一處。

  對方明顯只是暗殺的高手,明刀明槍就不是楚越的對手,纏鬥之中始終落在下風,然而陰損招數層出不窮,好幾次險些讓楚越吃了暗虧。

  那神出鬼沒的淬毒小針總是從各種刁鑽古怪的角度出現,每當楚越已經可以挑下蒙面人的蒙面黑紗的時候,對方就會撒出一把毒針,讓楚越不得不回劍自保。

  兩人無聲無息地纏鬥了將近一炷香的功夫,只有武器相交的聲音在暗夜裡迴響,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楚越不說話,是知道他如果問一些諸如「來者何人有何貴幹」或者「你為什麼要來殺我」這樣的話不僅非常傻,而且絕對不會得到回答。真要知道真相,把人擒住才是上策。

  而蒙面人不說話,是因為鬼谷弟子一共也就那麼幾個人,雖然楚越平常與他們並不親近,卻未必就認不出他的聲音。

  蒙面人現在有些後悔自己打錯了注意,原以為楚越今天受了傷,晚上一定睡得格外沉,再說這是個中途送來的外人,肯定比其他往日一同訓練的兄弟姊妹好對付。

  誰想到對方這般警醒!

  他一懊惱,招式間就露了個破綻,楚越覷準時機,一招白虹貫日,劍勢由下往上,輕柔且精準地將對方的蒙面黑紗劈成兩半,夜風一吹,飄然如蝶隨風遠去。

  蒙面人大驚,想要用手捂臉,已經來不及,楚越已經看到了他的臉。

  這一看楚越都有些詫異,這個看上去陰狠毒辣想要置他於死地之人,竟然是平時訓練中最為溫吞吞的老好人大師兄長宇。

  因為他人有些胖看上去非常喜慶,為人又總是和和氣氣的,楚越對他的印象原本不壞。沒想到無人處原來是這等模樣。

  平常一團和氣的圓臉現在看上去非常陰鷙,目露凶光,怨毒地盯著楚越。

  楚越點點頭,「原來是長宇師兄。」

  「哼。」

  長宇臉色白了又黑,異彩紛呈。心想不行,既然已經暴露了身份,今天晚上一定要殺了楚越,否則難保對方不會報復。成王敗寇,自古以來都是這個道理,更何況鬼谷本來就是這個規矩,怪只怪他技不如人!

  念頭剛一起,長宇手上招式就隨之而變,如果剛才是為了逃跑還留有幾分餘地,現在就是準備拚個魚死網破不死不休,招招狠辣不留退路,專攻楚越的咽喉、前胸、腹部等能夠致人於死命的地方。

  毒針更是毫不吝嗇地灑,心想你武功再精妙,也擋不住漫天毒針,想那唐門的暴雨梨花針,不就是這個道理?

  只要楚越身上中了哪怕只有一根毒針,也會全身麻痺,久而久之休克而死,到時候還不是任由他為所欲為?

  長宇想到這裡,笑得更是□人,眼看著無數纖細如髮絲的毒針圍困住了楚越,看著對方舞動長劍,努力築成一個屏障打落那些毒物,得意萬分。

  少主親自選的影衛?不過如此。憑什麼他們要過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每天都要擔心來自同門的暗算,就算將來出了師,干的夜是隨時回不來的活計。

  而這種人,只要整天跟著主子,十天半個月也不見得有個動手的時候。

  長宇心中一動,手中暗暗滑出一個小瓷瓶,裡面裝的是化骨散,原本是用來毀屍滅跡的——不過麼,對於活人也一樣有用。

  楚越也許躲得過毒針,可這化骨散一灑,他卻沒處躲去,而自己只要判斷好風向站到高處,自然做不了那被殃及的池魚。

  到時候看著楚越打滾求饒直到化得什麼都不剩,還能給這谷裡的花花草草做養料,自己也少一個對手,真是一本萬利的活計。

  打定了注意,他用三個指頭捏著瓶子,剛要打開,忽然身後升起一陣詭異的涼意,全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似乎有什麼危險的東西正在接近,就在他身後!

  長宇臉色大變,他確信自己感覺到了一股不屬於楚越的殺氣,忍不住想要回頭去看。

  剎那間身上一涼,再回頭時,楚越已經冷冷站在他面前,長宇張了張嘴,心裡萬般不甘願。

  怎麼會?他不可能這麼早就死在這裡,明明他才是大師兄,剛剛那股殺意,究竟是什麼……

  還沒來得及等他想完生命中的最後一個問題,長宇就已經氣絕而亡,死不瞑目的人瞪大了眼,直直地望著鬼谷的夜空。

  將近黎明,天上,谷玄星無言地沉默著,指引死者的歸途。

  長宇一死,那瓶化骨散咕嚕嚕地滾了出來,靜靜地佇立在草叢裡。楚越看了它一眼,不知道是什麼,但看長宇剛才想把它拿出來的架勢,。顯然不是什麼好東西。

  想了想,楚越沒去動它,自顧自離開了。

  草叢中靜默了許久,忽然有一個蟄伏的人影慢慢站起身來,拾起那瓶化骨散,拔出塞子灑了一點在長宇的屍身之上,看著他迅速化為虛無,才安靜地離開。

  囚禁

  三年後。

  「長元,你又在我的午飯裡下毒?」

  楚越舉著明晃晃的銀針,面無表情地遞給對面的人看,針尖上面已經附上了一層青黑色。

  長元笑得讓人如沐春風,「哎呀十四,反正你又不會吃,我就練習一下唄。」

  「……」

  「別生氣啦,走吧,遲到師父又要嘮叨了,今天可是我們藝成出谷的大日子。」

  楚越抑鬱地盯著桌上冒著熱氣的誘人飯菜,天知道,他從昨天早上開始就沒有吃過東西!因為從昨天早上開始,谷裡所有能吃的東西基本上都被下了毒。除非他敢去跟谷主搶吃的,否則就只能這麼餓著,連口水都不能喝,否則就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寒潭底下添白骨啊。

  明明今天就可以出谷了……那些人,真是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

  長元拖著楚越,兩人來到鬼谷谷口,其他人已經全部等在那裡。說是全部,卻依舊寥寥。

  在這三年裡,陸續有人死於手法多樣的暗殺,或者乾脆離奇失蹤。今天能夠站在這裡的連同楚越和長元在內,一共只有四個人。

  其餘兩人恰好一男一女,男的叫長乾,女的名夕霏。兩人見了楚越長元,一臉漠然,各自盯著自己的腳尖發呆。

  等到日中,日頭已經明晃晃地在頭頂上晃,師父卻仍舊不見人影,倒是谷主的侍婢摘星凌空而來,甩給四人一人一塊玉牌,朗聲道:「諸位皆是本屆鬼谷弟子之中佼佼者,現可自行出谷。」

  四人翻看了一下手中玉牌,也不互相道別就走,只有長元拖著楚越非要跟他同行,卻被摘星一句尚有要事交代,把長元給打發走了。

  此時的楚越已不像初來鬼谷時那樣瘦弱,三年的光陰已經讓他完全長開,變成一個沉默穩重英氣勃發的青年,長久爾虞我詐的時光並沒有給他眉間帶上一絲狠戾毒辣的氣息,只是讓他變得更加小心謹慎。

  ——同時也更加拒人於千里之外。

  等人走完了,只剩下摘星和楚越站在原地兩兩對望。

  見她神情複雜地看著自己,楚越覺得很奇怪。這些年來摘星對他照顧有加,卻又不像是另有所圖,讓他始終看不清楚這個女人的虛實。

  對方默默地遞過來幾片金葉子,楚越怔了一下,沒有伸手去接。

  摘星彷彿看不到他狐疑的目光,伸手拽過他的手掰開,把東西一股腦兒塞進去,不等楚越說出拒絕的話就迅速而小聲地對他說了一句:「少主有難,速回聖門。」

  楚越一驚,晏懷風出事了?

  「出谷右轉,已經給你備好了馬匹。十四,記住你的身份,你不是殺手,是影衛。別忘記你當年寧死不屈的忠誠。」

  楚越聽到晏懷風的名字已經心急如焚,摘星話音未落眼前完全不見了人影。不久馬蹄聲響起,漸行漸遠。

  摘星站在原地,遠遠地望著青年遠去的背影,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鬼谷與聖門本就相距不遠,摘星給的馬又是千里挑一的良駒,楚越當晚就風塵僕僕地回到了聖門。

  剛一下馬,就聽四周刷刷幾聲兵器出鞘之聲,三五個人圍上來,面色陰沉地呼喝道:「什麼人!」

  楚越看到他們如臨大敵的表情,心下一沉,聯想到摘星對自己說的話,更加覺得事情蹊蹺,於是只說自己是訓練中的影衛,剛從鬼谷回來,要去見玄威。那幾個人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會兒,又仔仔細細地驗看了身份令牌,才揮手讓他進門。

  離開包圍圈,感到身後一道道目光仍舊如針一樣刺在自己身上,楚越不敢輕舉妄動,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徑直往玄威的住處去。

  玄威正在督促弟子們練功法,見楚越完好無損地從鬼谷出來,喜不自勝,拉著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確定沒缺胳膊缺腿的,才大力一拍楚越的肩膀,笑道:「臭小子,算你運氣好。」

  楚越心下一鬆,在鬼谷整日提心吊膽地生活,大家都是笑裡藏刀暗箭傷人的高手,現在見到玄威這麼大大咧咧的笑,就像那種親人因為自己有出息而由衷的高興,連帶著自己也輕鬆不少。

  楚越試探著提起晏懷風,「對了玄叔,少主他——」

  玄威聞言笑容一僵,頗不自在地扭頭對那些開始偷懶的弟子們怒吼道:「都別給我偷懶!誰今天練不好基本身法,都不許吃晚飯!」

  人群裡立刻響起一大片哀嚎。

  玄威又狠狠瞪了他們一眼,這才一聲不吭地帶著楚越進屋。

  楚越心知這回晏懷風一定是出大事了,不然玄威不可能是這個態度。

  玄威小心謹慎地關好了門窗,見只剩下他們兩個,才嚴肅地壓低嗓子對楚越說:「以後不要再提少主,我會安排你去做別人的影衛,永遠都不要告訴別人,少主曾經親自選了你,聽見沒有?」

  楚越一皺眉,怎麼聽玄威的話音,關於少主的話題現在連提都不能提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聖門為什麼要這麼戒備森嚴?

  玄威見楚越擰著眉不說話,就知道他不肯,還待苦口婆心地勸,就見對方猛地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的眼睛,認真且堅決地說:「玄叔,你教過我,做影衛,第一要務是忠誠。我是少主親自選的,就應該一生忠於他。請至少告訴我,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玄威早知道他不會乖乖聽話,也是奈何不了他,長吁短歎地糾結了半天,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重重地把茶杯摜在桌子上,才恨鐵不成鋼地說:「晏懷風現在在梅裡雪山,囚禁於山頂冰獄之中。」

  「什麼?」楚越倒吸了一口涼氣——梅裡雪山的冰獄,是專門用來囚禁罪大惡極十惡不赦之徒的!晏懷風他犯了什麼過錯,竟然要被送去那種地方?他可是聖門門主最寵愛的獨子!

  楚越震驚之下脫口而出,「門主還沒出關嗎?什麼人敢囚禁少主?!」

  玄威連忙摀住他的嘴,生怕他聲音太大引來了什麼似地,「噓——正是門主下的命令!十四!別犯傻!」

  在鬼谷的三年裡,楚越平均每天都要擊退三撥前來暗殺的人,驅逐無處不在的蠱蟲,處理被下了毒的食物,拔掉枕頭被褥裡的細針,防著長元亦真亦假的「惡作劇」,縱然如此,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焦頭爛額。

  在玄威關切的目光裡,楚越勉強答應了乖乖回屋休息的提議。然而玄威一走,他立刻收拾利落,去到聖門大殿求見晏清河。

  他一定要問清楚門主囚禁晏懷風的原因,勸他三思。

  從影衛住的凝清堂走到聖門千劫殿,楚越愈發覺得整個聖門都變得氣氛詭異。整整一路上所有人的注視都讓他毛骨悚然,他們表情僵硬,眼神陰沉,看著別人就像見了鬼一樣,充滿了懷疑和試探,這讓楚越感覺很不舒服,簡直就像到了一個陌生的鬼蜮。

  千劫殿竟無人守門。

  楚越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大殿依舊深幽,外面明明還艷陽高照,殿中深處已經點燃了重重燈火,帶來一種宛如夢幻的迷離之感。香爐裡不知名的香料依舊在燒,煙霧輕漫,讓視線變得有些許模糊。

  高處台階之上,鎏金座椅被昏黃的燭光照著,質地有如黃銅。

  楚越一抬眼,就能看到晏清河正閉目坐在殿上,也不知是因為光線還是什麼的原因,他的臉看上去陰影重重,頗有幾分陰鷙涼薄的感覺。

  晏清河此時應該剛剛年過不惑,武功將近大成,看上去似乎不應該如此老態龍鍾。

  楚越記得在他上一世的印象裡,晏清河傳位於晏懷風之前一直是一個不怒自威、嚴明持重的人,聖門在他的領導下江湖威名不墜,任何人都不敢輕慢。

  可如今……

  晏清河慢慢睜開了眼睛,俯視著底下單膝跪地的人,面無表情,聲音低沉威嚴,「何事?」

  楚越忙收起胡思亂想的心思,低頭稟告,「屬下是少主的影衛十四,剛從鬼谷受訓回來。得知門主已將他囚禁於冰獄之中,屬下斗膽,敢問少主究竟所犯何事?」說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對方的反應。

  晏清河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地盯著楚越,他的目光像是有實質一樣,讓楚越如芒在背,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良久,只聽晏清河冷笑了一聲,一字一頓地說:「晏懷風妄圖弒父篡位,罪在不赦。想不到這裡還有一條漏網之魚,可惜太蠢,可見終究成不了大氣候。來人!」

  晏清河忽然提高了聲音,原本看上去守備鬆懈的大殿中瞬間從四處湧出無數手持兵刃的守衛,將楚越圍在中間,一步步縮小包圍圈。

  楚越絕不相信晏懷風會做出這種事,畢竟晏清河只有一子,百年之後這聖門又落不到別人手裡,他怎麼可能幹諸如弒父篡位這樣的荒唐事。

  然而現在情況不明,晏清河又不容分說,明顯將他看做晏懷風的同黨要置他於死地。

  楚越不怕死,可晏懷風一個人被囚禁在冰獄中,他若束手就擒晏懷風只怕永遠都得被關在那裡。看玄威的態度就知道,現在聖門上下根本沒有人站在晏懷風這一邊。

  楚越一咬牙,心想,少主只有他了。

  寒光一閃,長劍出鞘。

  重逢

  楚越所持的不過是尋常鐵匠鋪中打造的長劍,然而他一出手,只聽劍鋒發出一聲極細的龍吟,在幽暗的大殿之中清亮悅耳,劍意凜然,竟迫得圍攻他的守衛們齊齊後退了一步。

  晏清河一看他的劍勢立刻面色一沉,驚訝道:「這是……『平生一劍』?!區區影衛怎麼可能懂得木堂絕技?你究竟是什麼人?」

  楚越不答,他此時無心戀戰,也顧不得藏拙,一招「風起白浪」,挽出九朵劍花迫開身邊幾人,包圍圈一被打散,立刻覷準時機施展輕功迅速掠出大殿。

  守衛們猶待要追,卻被晏清河一個手勢阻止。他看著楚越離開的身影,表情晦暗不明,如有實質的目光讓楚越臨走時像察覺到了什麼一樣回頭看了他一眼,兩人目光相撞,驚心動魄。

  見楚越從容逃逸,幾名守衛忐忑不安地齊齊下跪,不敢抬頭去看晏清河,紛紛請罪,「門主,屬下失職!」

  晏清河長袖一拂,冷笑道:「庸才!晏懷風果然心懷不軌,這等人也能攬至麾下。你們應該慶幸他的『平生一劍』沒有練到第九重,否則你們也不用在此請罪了。」

  守衛們全都一凜,想到剛才那種攝人的劍意,簡直令人肝膽俱喪。其中帶頭的一個抿了抿唇,大著膽子大聲道:「門主,恕屬下多嘴一句,剛才那賊子使的輕功似也是木堂的『天河長風』。」

  晏清河瞥了一他一眼,半晌才揮手讓眾人起來,沉聲道:「請木堂堂主沈玉過來。」

  「是!」

  守衛們出了一身冷汗,剛才那個人武功固然精妙,可終究沒有對他們下什麼殺手,而聖門門主晏清河自從閉關出來以後,卻變得陰陽怪氣,心思莫測,與從前簡直判若兩人。

  剛才看似一句尋常訓斥,對他們來說簡直像是去鬼門關走了一圈一樣,所有人都立刻如蒙大赦地安靜退下。

  晏清河負手走下台階,慢慢轉入晏懷風從前當做書房的配殿之中。

  =============================================================

  梅裡雪山在聖門之北,那裡氣候詭異,十里不同天。山腳或許還有花草野獸,山頂卻一片白雪皚皚,銀光素裹,經年的積雪一層層覆蓋著山頭,望去滿眼都是絕望的白。

  這是一座很少有人踏足的雪山,既因為它氣候惡劣難以行人,更重要的是山巔建有一座冰獄,是聖門專門用來關押十惡不赦之徒的地方。

  因為冰獄結構特殊,連守衛都不需要,整座雪山杳無人跡,是真正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只每月三趟有人將食物送上去,反正天寒地凍也不怕腐壞,其餘時間便將人扔在那裡自生自滅。

  楚越一出千劫殿就將天河長風催動到極致,足不沾地在屋簷間起伏前行,直到出了聖門亦不敢鬆懈,圈起手指扣在唇間長呼一聲,只聽遠方馬鳴驟起,摘星所贈的千里良駒如通人性一般從馬廄裡掙脫,向他飛奔而來。

  楚越飛身上馬,再不回頭。聖門在他身後變得越來越遠,直至再也看不見。

  這個他兩世都當成自己的家的地方,只怕是再也回不去了。然而此時任何惆悵或感慨都不合時宜,他知道自己已經打草驚蛇,晏清河肯定會下令讓別人搶在他之前帶走晏懷風。

  所以他一刻都不能休息!

  馬蹄聲響了一路,讓人不安的是一直都很平靜。想像中的追兵沒有出現,兩天兩夜以來,整條路上只有他一人一馬絕塵而過,偶爾路邊幾叢跳舞草聞聲擺動,都讓他下意識地以為是有埋伏而想要出手。

  整個世界太寂靜,越是寂靜,楚越心底的不安越是深重。這種不同尋常的寂靜彷彿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陰謀,如暴風雨前的海面,總是風平浪靜。

  第三天日暮時分,不眠不休的人終於到達了梅裡雪山,山峰陡峭,馬匹是絕對上不去的,楚越只能棄馬徒步登山。

  他彷彿不知疲倦一樣,沉默地拍拍陪伴自己一路的夥伴,然後讓它離開。

  他不能把馬留在山腳下,這幾乎是在向所有人宣佈他已經到達雪山了,儘管所有人都知道他肯定會來找晏懷風,然而他們絕對想不到他會來得這麼迅速。

  「去找你原來的主人。」楚越低聲對馬說,也不管它是不是聽得懂。

  他不知道摘星在這一系列不合常理的事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但目前來看,至少她是站在晏懷風這一邊的,否則也不會做這些。

  棕紅色的馬甩甩頭,搖著尾巴往楚越臉上親暱地蹭了蹭,在如願以償地被楚越順了順毛以後,撒開四蹄風一樣地離開了。

  楚越只歇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開始爬山。

  越接近山頂,山風就越強烈,夾雜著細微的雪花,兜頭蓋臉地往面上撲,楚越來得急,自然沒有功夫換厚衣,整個人還穿著薄薄的單衫,倒也不見他被凍著,只是雪深難行,一步一步走得極為艱難。

  冰獄雖說是在山頂,卻不是一眼就能看見的顯眼建築。雪山之上終年積雪,也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積壓得久了,底下的雪就被壓成了堅固的冰層。

  冰獄就是利用了這些天然冰層而改建的,千年寒冰奇寒無比,常人根本難以承受。若不是楚越曾被鬼谷谷主扔到寒潭裡浸了三天三夜,其後因為寒毒入骨過於畏寒,訓練時乾脆選了陰寒一路的內功以毒攻毒,只怕也是寸步難行。

  也是因禍得福,現在反倒成了練功的好地方。

  楚越到了山頂,反而不再有動作。他站在山頂望著落日的方向,如血的餘暉鋪滿積雪,像是開了一地紅梅,艷麗無匹。

  直到太陽終於隱去,只剩下最後一絲殘光,形成一束細細的光線,指向一塊不起眼的小石頭。

  雪山之上這樣的石頭無數,除非知道殘陽指路的秘密,否則誰也不可能找得到冰獄的入口。

  捏了一顆小石子在石頭之上輕叩幾聲,發出一連串像是雜亂無章卻又隱隱有規律可循的音律,冰獄的入口終於在陰暗的天幕下轟然開啟,寒氣迫人而來。

  楚越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卻又忍不住有點緊張,馬上就要見到晏懷風了,他還好嗎?被關在這種地方,應該好不起來吧,說不定已經受了不少折磨……

  按捺中腦中胡思亂想的念頭,慢慢走入冰獄之中,大門又無聲無息地闔上,一瞬間的黑暗,隨即又亮起瑩瑩的光。

  寒冰做成的牢獄,自然不可能用燭火油燈之類的照明,因此冰壁上嵌滿了大大小小的夜明珠,顆顆圓潤飽滿,瑩瑩生輝,隨意拿出去一顆都是價值連城。

  聖門一度輝煌如斯,如今卻不僅退居滇南,而且紛擾不斷,不得不讓人心生感慨。

  楚越小心翼翼地調節著自己的呼吸,他並不知道這裡面有沒有防止外人闖進來的機關,只見那無數夜明珠在頭頂拼成一幅星圖形狀,沿著長長的通道一直向前,彷彿一條光輝燦爛的星河。

  放輕腳步,盡量不讓自己發出太大的動靜,楚越慢慢往前走。兩邊的牢房裡多數空著,冰獄很大,人卻很少,並沒有多少人值得被關在這裡。

  偶爾有人坐在裡面,也是一副木然的形象,對外界發生的一切都絲毫不在意,甚至一動不動,不知死活。

  楚越心下暗驚,難道晏懷風也——

  終於在一間巨大的冰室裡,他看見了晏懷風。

  此後很多年間,每當楚越回憶起這一次相遇,仍然會無端動容,只因為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少主。

  前一世,他眼中的那個晏懷風是不可一世獨斷專行的,或許是因為先入為主的念頭,他從不覺得那個人會有心慈手軟的時候,更談不上信任,這也直接導致悲劇的發生。

  這一世,他對晏懷風的印象還停留在那個剛剛年滿十七的少年身上,拿著扇子驕傲地挑起他的下巴不由分說地讓他去鬼谷。

  匆匆三年光陰,原來他們都已經有了那麼大的變化。

  冰室裡一切都很簡陋,一張冰砌的方桌,兩隻冰做的圓凳,和一張冰床,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晏懷風一身月白色的長衫,側著身子躺在冰床之上,輕闔雙目,似乎睡著了。

  已經二十歲的人比之之前拔高了不少,儘管躺著,依舊可以看出挺拔修長,骨肉勻停。

  也許是因為冰床寒冷的緣故,那張稜角分明的臉看上去有點蒼白,長眉斜飛入鬢,如墨的長髮散在身後,有幾絲繞在頸間,更加襯得其人如玉,映在冰上恍若謫仙。

  卻不是女子的陰柔,巖巖如孤松之獨立。

  楚越不知道該用什麼詞語去形容,就在他發怔的當口,晏懷風睫毛微顫,彷彿感覺到有人來了一樣,終於慢慢睜開眼。

  一雙鞋

  楚越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連忙單膝跪地,低下頭行禮,不敢再看那個人,生怕自己的目光玷污了他。

  耳邊響起衣袂窸窸窣窣的輕響,拂過冰冷的地面,卻讓人想起初春嫩柳梢頭輕若無物的微風。

  半晌,一個略帶慵懶的聲音在自己頭頂上方響了起來。

  「你是……」

  楚越深吸一口氣,平靜地開口,「屬下影衛十四,歸來覆命。」

  晏懷風已經半坐了起來,目光如深潭微瀾的湖,打量著眼前這個忽然出現在雪山冰獄裡的陌生人,表情舒展而從容,既沒有半分驚訝,也看不出雀躍的痕跡。

  影衛十四?他身邊有過幾個影衛,然而並沒有叫做十四的。況且,那幾個影衛都已經背叛了他。

  他無所謂背叛,成王敗寇,落魄的人不應該要求忠誠。只是在這種如同絕境的情況下,卻跑出一個陌生人,這不得不令他感到意外。

  晏懷風一直沒有說話,楚越也就一直跪在那裡,紋絲不動。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冰寒岑寂的世界,彷彿連光陰也被凍結,過得格外漫長而令人忐忑。

  然而楚越依舊跪得很穩。

  半晌,晏懷風微揚唇角,像是終於想起了對方是誰一樣,輕聲道:「是你。」

  楚越心裡長舒一口氣,看來少主對他還有點印象,從剛才的跡象來看,他只是清減了些,倒沒有看出受酷刑折磨的痕跡。也對,門主從前那麼疼愛他,應該不至於下狠手。

  晏懷風從冰床上下來,赤腳輕盈無聲地行走在冰面上,彷彿感覺不到地面的冰冷,一直到欄柵前,隔著一道門低頭去看這個近乎陌生的人。

  他依稀有點印象,其實當年送那少年去鬼谷,不過是臨時起意,從沒想過他真的會從那種地方出來。

  更沒想到他從那種地方出來,還會來找自己。

  如今他跪在這裡稱呼他為少主,顯然是準備站在他這一邊了。竟也不問任何緣由就敢和晏清河以及整個聖門對抗?

  晏懷風若有所思地抬手說:「起來吧,你怎麼來了?」

  楚越穩穩地站起來,依舊恭謹地低著頭,毫不遲疑地回答:「屬下來救少主出去。」話音剛落,耳邊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嗤笑。

  晏懷風轉過身,走到冰桌邊上坐下,手指下意識地輕扣著桌面,「你什麼都不問?」

  「屬下的職責是保護少主。」

  晏懷風對這個答案有點意外,當年那個打傷他的少年影衛,他其實已經不太記得對方的模樣了,只是依稀記得對方的眼神像是無法馴熟的野獸,總是倔強又不甘。

  擁有那種眼神的人,真的會不僅對他忠心耿耿,而且就算時隔多年,還要單槍匹馬地來救他?

  晏懷風忽然對這個影衛產生了極大的興趣,打眼望去,只見對方穿了一身玄色短打,乾淨利落。身材高挑,有著習武之人特有的英氣,沉默無聲地站在外面,只要自己沒有發出命令,就不會輕舉妄動。

  由於他低著頭,夜明珠朦朧的光線讓他看不清他的臉。

  於是晏懷風命令道:「抬頭。」

  楚越下意識地抬頭,瞬間晏懷風整個人又落入他的眼中,讓他整個人繃得筆直。

  晏懷風一怔,這不像是那個瘦小的少年。

  眼前的人看上去沉默且沉穩,不說話時不太有存在感,然而卻讓人很放心。尤其是眼神,看著他的時候是純粹的信任與維護。

  有趣。晏懷風收回敲著桌面的手指,慢吞吞籠到袖中,心想,事情變得越來越有趣了。

  「你叫十四?」

  「是。」

  「本名呢?」

  楚越一怔,不知道晏懷風為什麼要在這種場合問這種問題,他當然知道影衛所謂的名字只是他的入門先後順序的一個數字,他們是不允許有姓名的。更何況,他也並不知道十四的本名是什麼。

  然而晏懷風很有耐心地等著他回答。

  他遲疑了一下,小聲說:「……楚越。荊楚的楚,吳越的越。」

  晏懷風頷首,「此名甚好。荊楚自古多勁悍決烈之士,吳越乃臥薪嘗膽之源。從今以後你就用本名吧。」

  「屬下謝少主。」這是意外之喜,楚越自從知道自己得以十四的身份活下去,用十四的身份補償晏懷風之後,心裡總是覺得有些難以言喻的悲哀。

  因為晏懷風的生命裡,再也不會有「阿越」。

  但現在不同了。

  「少主請走遠些,屬下來開門。」

  楚越抽出腰間長劍,三尺青鋒灌注了內力,用力砍向隕鐵鑄就的子母連環鎖,劍鎖相擊,發出尖銳刺耳的響聲,劍尖承受不住壓力驟然折斷,而子母連環鎖卻毫髮無損,依舊阻擋在兩人之間。

  楚越扔掉斷劍,幾兩銀子一把的尋常長劍,果然無法承受過多的內力。

  望了望遠遠站在獄中一角的晏懷風,楚越伸出手握住子母連環鎖,想要徒手把它弄斷。奈何隕鐵不比尋常鋼鐵,堅硬無比,根本無法動它分毫。

  想到晏清河派的人馬也許馬上就會隨後趕到,楚越不由地有些急迫,運起全身的內力,企圖跟隕鐵來個硬碰硬。

  眼看著他的手上泛起陣陣紅痕,青筋畢露。晏懷風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門邊,他從欄柵的縫隙中伸出一隻手,輕輕覆在在楚越扯著子母連環鎖的五指之上,說:「沒用的,別浪費內力。」

  楚越有點沮喪,「是屬下無能。」

  晏懷風不以為意,「身上可有帶針?」

  楚越一愣,不明所以地從袖口掏出幾枚長針,鬼谷訓練重在暗殺,暗器毒藥,都是必備的。

  晏懷風眼睛一亮,接過楚越手中的長針,修長的十指攬起那把精巧的子母連環鎖,將針尖伸進去也不知怎麼搗鼓了一下,沒一會兒就聽見一聲清脆的金屬聲響,鎖扣被輕而易舉地打開。

  「少主?」楚越目瞪口呆,晏懷風既然可以隨時脫身,為什麼還要一直待在這裡?

  對方像是看清楚了他的心思,施施然走出獄門,與楚越擦肩而過,逕直往出口走去,良久,前方傳來他的聲音,「我一直在等,等一個時機。」

  楚越望了望身後空空蕩蕩的牢房,跟上晏懷風。

  晏懷風忽然停住腳步,轉過身,楚越一驚,帶著點疑問地望著他。晏懷風不說話,用手勢示意他站到他身後。

  楚越狐疑地走到晏懷風身後,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麼。

  晏懷風眼中有光芒一閃而過,他冷冷地看著這座巨大的冰獄和頭頂光輝燦爛的夜明珠們,忽然揮袖運功,打出一掌!

  他的瀚海狂瀾心法一旦運起,就如大漠之上的沙暴,狂放肆意,浩浩而去。整個冰獄開始發出細微的碎裂之聲,然後驟然地動山搖,大塊大塊的冰稜開始砸落。

  冰獄坍塌就在頃刻!

  「少主?!」

  晏懷風並不看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這個地方,存在夠久了。」

  「少主想毀了這裡?那獄中其餘人等——」

  晏懷風回頭看他,眼神中似乎帶著一點讀不懂的悲憫,「冰獄之中早已無活人。唯有屍身不朽。」

  聞者一愣,然後恍然大悟,難怪剛才來時,零星見到的幾個人都像入定一樣沒有聲息,原來只是僵硬的屍體。

  如今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眼看冰獄搖晃得越來越厲害,楚越也顧不得僭越,一把拉住晏懷風的手,揮掌打落一塊向他們砸來的巨大冰塊,迅速向洞口而去。

  兩人從冰獄之中出來時已至深夜,一輪明月高掛夜空,也許是身在山頂的緣故,天空顯得格外明澈,月亮大得幾乎觸手可及,好像一不小心就能走進去。

  晏懷風負手而立,抬頭看著漫天星河,若有所思。夜風吹起他的衣服,給人一種若即若離的感覺。

  楚越見晏懷風始終赤著腳在雪地上行走,剛才在裡面也沒有看到鞋襪,想了想,脫了自己的鞋子,對他說:「少主,深夜雪冷,小心著涼。」

  然後扶著晏懷風在一塊石頭上坐下,蹲下身給他穿上鞋子。

  晏懷風一言不發地看著他動作,既不制止也不配合,直到鞋子都穿在了腳上,才發現尺寸竟然意外地適合。

  不是什麼名貴的鞋子,材料絕對比不上他從前在聖門裡的那些,卻舒適異常,一點都不咯腳。

  楚越也有些意外,他本想叫少主將就一下的,倒沒想到兩人鞋子的尺寸竟然完全一樣。

  晏懷風站起來揮揮手,若無其事地說:「下山吧。」

  「少主。聖門如今氣氛異常,是否要回去調查清楚?門主只是一時不察,只要我們查出真相,必然會有轉機。否則,只怕對少主今後不利。」

  楚越跟在晏懷風身後,開始仔細盤算下山以後要做什麼。絕對不能大張旗鼓地回聖門,然而回去卻是必要的。晏清河的古怪,還有聖門中的變化,都要一一查清楚,才能給晏懷風洗脫罪名。

  再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樣一來反而減少被發現的風險。

  ——或者如果晏懷風是真的要奪位……楚越想,那他更要好好籌謀。

  誰知晏懷風偏偏出人意料,他揚起唇角對楚越說:「不,我們去中原。」

  調戲

  楚越一臉茫然,不解其意,「中原?可是聖門……」

  這回晏懷風沒再說話,只是專心看著腳下的路,不緊不慢地走著。見晏懷風並不想解釋,楚越也就緘默不言地跟在他伸手,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晏懷風似乎在有意無意地看腳上的那雙鞋。

  一路無話。

  直到下了山以後,兩人才發現一個嚴重的問題。

  梅裡雪山位置偏僻,沿山一帶都杳無人煙,偏僻荒涼至極。否則也不會用來建造冰獄。就算是離這裡最近的聖門,快馬加鞭也要幾天幾夜,更別提其它城鎮。

  而他們倆現在沒有車馬,幾乎是寸步難行。

  晏懷風在荒草野木中轉了一圈兒,轉過頭默默地凝視著楚越。楚越被他看得一愣,正想詢問,晏懷風忽然開口問道:「你怎麼來的?」

  「騎馬。」

  「馬呢?」

  「……被屬下放走了。」

  「……」

  晏懷風長歎一聲,心想自己出來得是不是太早了?這個影衛,真的靠得住麼……

  看到少主失望的表情,楚越感到很自責。想想自己兩輩子加起來都年過不惑的人了,竟然做事考慮得這麼不周全,以至於如今讓少主一籌莫展,萬一耽擱了時辰,那真是萬死莫辭。

  如果那匹馬沒有走遠就好了。

  他這樣想著,下意識地將食指扣成一圈兒,放到唇邊低聲試探性地吹了一聲呼哨。

  、

  草叢裡蛩鳴聲連成一片,呼哨聲傳得並不遠,晏懷風看了他一眼,兩人都凝神細聽。

  風吹過林梢,枝葉搖擺,帶來細細的低喃。

  聒噪無比的蟲鳴聲中,隱隱有馬蹄聲從遠處飛馳而來,不一會兒,一匹駿馬衝到兩人面前,揚起前蹄長嘶一聲,然後停下來用前蹄刨著土,親暱地往楚越臉上蹭,尾巴一甩一甩,不知怎的竟讓人覺得它正得意洋洋。

  晏懷風眼前一亮,低聲笑道:「好馬。」

  楚越見晏懷風此番微笑起來,一掃之前遺世獨立的飄忽之感,霎時心情也變得極好。

  他倒是沒有料到摘星給的這匹馬這麼通人性,還懂得藏起來等人,見它把頭伸過來一副討賞的模樣,愛不釋手地摸摸馬頭,牽著韁繩對晏懷風說:「少主請上馬。」

  晏懷風一躍而上,從楚越手中接過韁繩,眼看著楚越拍拍馬的後臀,示意它快些上路,卻再無其它動作,不禁望著他。

  楚越感受到那道目光,仰頭道:「少主放心,您需要的時候,我會出現的。」說著就要隱匿到暗處去。

  他的職責本就是暗中保護他,況且聖門那邊都知道他來救晏懷風,兩個人的目標肯定比一個人的目標要大得多。

  然而他卻沒法轉身,身上忽然湧來一股外力,幾乎不由分說地,他就被晏懷風伸出手,從容地拎到了馬背上,形成了兩人共乘一騎的姿勢。

  楚越被嚇了一跳,現在他坐在晏懷風的前面,晏懷風的雙手從他兩側伸出,駕馭著韁繩,感覺就好像把他抱在懷裡一樣。

  「少主,屬下怎能——」

  「噓——」晏懷風一拉韁繩,身下一晃,馬匹已經撒開四蹄歡快奔走,梅裡雪山和坍塌的冰獄在身後越來越遠。晏懷風若無其事地說:「非常時刻,毋需計較。」

  兩人此刻靠得極近,楚越比晏懷風稍矮,也不知對方說話時有意還是無心,總覺得那呼出的氣流在耳邊輕輕拂過,帶來一陣又一陣溫熱的感覺。

  楚越努力保持鎮定——雖然他無法鎮定的內容是,自己作為下屬,怎麼可以和少主共乘一騎,這簡直是太無禮了!

  楚越的手不知該往哪兒放,好像無論如何都會碰到晏懷風,糾結了半天,只要揪著馬脖子上的一撮毛,全身僵硬地繃緊。

  晏懷風看著那個孤身闖入冰獄救人時依舊面不改色無比鎮定的人卻因為跟他一起騎馬而緊張得手足無措,嘴角勾起,再一次心想,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月上林梢,暗淡的天幕下,一騎兩人絕塵遠去。

  =============================================================================

  清晨,奉裡小鎮上行人寥落,大部分鎮民都還沉睡在夢鄉之中。得得的馬蹄聲沿路響起,一直響到鎮中心的伽藍酒樓之前才停了聲息。

  酒樓剛剛開門,沒睡醒的小二半瞇著眼,有一搭沒一搭地擦著桌子,見有客來,連忙振奮了精神將毛巾往肩上一搭,滿臉堆笑地迎上去。

  只見兩個青年從馬背上下來,一看那氣質就是大戶人家的出身,於是表現得更加慇勤,笑得連眼睛都快看不見了。

  「兩位——」少爺二字還沒出口,一眼瞥見對方腰間的配劍,連忙從善如流地改口,「兩位少俠,打尖兒還是住店?可算是來對地方了,不瞞您說,咱們伽藍酒樓,可是這奉裡鎮上最好的酒樓。嘿,無論酒菜還是上房都包您滿意。」

  這兩人正是一路風塵的晏懷風和楚越。

  晏懷風也不上樓,向小二要了方乾淨帕子,楚越立刻接過來將桌椅又重新仔細抹了遍,才讓他坐下,自己默默地站在他身後。

  小二常年在這客棧,來來往往見過的人不知凡幾,這一下自然馬上就看出哪個才是該討好的主,忙忙地換了套乾淨茶具來,拿最好的茶葉給晏懷風沏上熱茶。又偷看了楚越好幾眼,心想這小哥看著竟也不像個下人。

  晏懷風抿了一口,不置可否地放下,一指門外的馬,輕聲道:「牽下去好生伺候,草料都要最好的 。」

  小二答應著,卻又不急著走,眼神兒亂瞟,楚越看他一眼就知他在想什麼,分明是生怕遇上幾個看上去非富即貴實際上跑來吃霸王餐的。他也也不言語,只從袖中掏出一片金葉子放到小二手裡,用眼神示意他。

  那小二高興壞了,興高采烈地把馬帶下去精心照料,走在路上還不忘把金子放進嘴裡咬一咬確定真假,心想今天真是開門大吉,上趕著要把那位有錢的大爺伺候好嘍。

  因此待晏懷風格外慇勤,添茶遞水就沒斷過,唱歌一樣報出一溜兒樓裡有名的菜餚,專門撿貴的推薦。

  晏懷風點了一桌子酒菜,滿滿地擺在眼前,小二倒是沒吹噓,看上去每一道都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晏懷風示意楚越不必如此拘謹,讓他坐下來一起吃飯,自己最後卻沒動幾筷子。

  楚越心想,少主吃得太少了,難怪會變得這麼瘦,正胡思亂想間,卻見晏懷風揮手叫來了小二,向他打聽這奉裡鎮有什麼好去處。

  那小二一拍大腿,「少俠您可算是問對人了,說到這奉裡鎮啊,那好玩兒的可多了去了。咱伽藍酒樓的酒菜自然是最好的,鎮東頭有散市,賣些別處不常見的小玩意兒,少俠大可去逛逛。若到了晚上,嘿嘿,咱酒樓後頭那一整條巷子,多得是漂亮姑娘,男人們都愛去那找樂子。」

  晏懷風原本可有可無地聽著,在聽到最後一句時,眉一挑,似乎充滿了興趣,打發走小二就帶著楚越出了門,也不說去哪裡,悠悠然地閒逛。

  楚越跟在後頭,沒一會兒就聞到前方飄來一陣又一陣濃郁的脂粉香氣,只見眼前建築一變,頗像是剛才小二口中「男人們找樂子的好去處」。

  ……少主來這種地方……

  此時天未至午,花街柳巷原本還沒開始做生意,晏懷風用金葉子換來鴇母大大的笑臉,逕直進了一家叫做「清歡館」的地方。

  鴇母慇勤地跟在兩人身後問:「公子喜歡什麼樣的小哥兒?咱這裡的孩子都是一等一的俊俏。」

  楚越心裡一驚,小哥?青樓裡面不應該都是姑娘嗎?等等,這家叫做清歡館……似乎……是個小倌館?

  少主喜歡男的?!

  楚越差點沒控制好表情,很努力地保持著平靜,楚越開始不停地回想,上一輩子的晏懷風什麼時候有過斷袖的跡象。

  那時的晏懷風似乎並沒有對男人表現出特殊的興趣,不過同樣的,對女人好像也沒有。如此想來,那時他從來沒有注意過這個問題。

  就在他努力回想之際,只聽晏懷風那清朗的聲音對鴇母說:「不用了,我家阿越怕是要吃醋,媽媽只需給準備一間最好的雅間即可。」

  鴇母聞言回頭,眼神古怪地將楚越全身上下打量了一圈兒,然後抿著嘴曖昧地笑道:「明白明白。」她這一咧嘴,臉上撲了十七八層的白粉就開始撲簌簌地往下掉,都不知是滑稽還是可怖。

  楚越渾身一震,看看晏懷風,又看看笑靨如花的鴇母,瞠目結舌。

  喬裝

  館子裡脂粉香濃,時有形貌昳麗的少年在迴廊間穿梭來去,帶起一陣又一陣的醉人香風。

  穿著素淨的晏懷風與楚越穿行在其間,頗有點格格不入。尤其是楚越木著一張臉,目不斜視,一味地跟在晏懷風身後走。更引得旁人頻頻側目,好奇打量。

  鴇母將兩人引至三樓雅間,正要離開讓這倆人自去尋歡作樂,卻被晏懷風叫住,低聲吩咐了些什麼。

  楚越只見那鴇母臉上笑得皺紋都出來了,撲再多脂粉也遮不住,偏還一邊點頭一邊往自己身上看,眼底那點子綺思任誰見了都要不自在。

  離開時還非常識趣地將房間門關上,這才扭著腰裊娜地遠去。不一會兒就差人送來了琳琅滿目的東西,流水價往房間裡面送,將房間擠得滿滿當當。

  等來來往往的閒雜人等全部都走乾淨以後,楚越不動聲色地上前拎起一件衣服,看著這一身鮮艷奪目的大紅色,又望望上面充滿了風塵氣息的各色花紋——這顯然是小倌孌寵之流才穿的衣服,卻不知道晏懷風要這些衣服幹什麼。

  再看看送來的其它東西:胭脂水粉、香囊扇墜……勉強有一件還算看得過眼的衣服,卻也是描金鑲銀,不得不讓人聯想到走雞斗馬的紈褲子弟。

  晏懷風往那紅綃帳中一坐,雖說是青天白日沒有燭影搖紅,襯著那身後的絲緞薄被卻也讓人浮想聯翩。

  當然楚越是不會想的,問題在於晏懷風抬眼瞄他一眼,半句話兒都不說,竟伸手開始解自己的衣扣。

  楚越放下手中物什,疑問道:「少主?」

  沒有回答。

  香爐裡不知焚的什麼香,甜膩醉人,叫人竟生出一霎兒的晃神來,眼前朦朦朧朧,看不真切。

  晏懷風微垂著眼睫,看不清表情,只放下手道:「阿越,脫衣服。」他前襟的扣子已被解了兩顆,露出一小段修長的脖頸,偏停了動作,只似笑非笑地看著楚越。

  早在晏懷風開始解扣子時楚越已經低下了頭,老僧入定一般研究自己腳下的地板,聞言也無半分遲疑,仍舊保持著低頭的姿勢,將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下來,直至只剩雪白的裡衣。

  他知道晏懷風在看他,他卻不知道晏懷風在想什麼,然而但凡晏懷風有所要求,他必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晏懷風微闔著雙眼,卻無時無刻不在注意著楚越的一舉一動。

  他發現這個影衛與從前的那些人都不一樣,他們對他或許如同下屬對待上級一樣恭謹,卻同樣有著主從關係的疏離。那於他們只是一種慣性,誰是少主都一樣,他們要保護的是處於那個位置上的人,而不在乎那個人是誰。

  而楚越——晏懷風看著停頓了一下,見自己沒有說停就繼續去脫裡衣的男人,總有一種感覺,眼前的人在乎的是晏懷風,晏懷風這個人本身,而非是聖門少主這個身份。

  相遇以來他時刻在觀察,對方的真誠卻似乎總是毫無破綻。

  晏懷風想,若不是這個人真的對自己毫無異心的話,那麼這個人的演技就太好了,偽裝成功得讓人驚心動魄。這樣的人才,屬於哪一方勢力呢?

  晏清河?又或者……

  「阿越。」晏懷風抬手,適時地阻止了正準備把自己剝光的楚越,這讓楚越僵硬的身體終於不自覺地放鬆,雖然他看上去非常平靜,然而心裡實在是非常緊張,然而晏懷風接著說:「過來幫我脫衣服。」

  ……

  楚越告了罪,靠近床邊,看晏懷風微揚起頭,等著他去幫他解扣子,這個姿勢非常地不設防,如果他現在想對晏懷風不利的話,幾乎輕易就能割斷他的喉嚨。

  楚越異常規矩地幫晏懷風脫衣服,手勢嫻熟沉穩,然後低聲開口道:「少主不應該太過信任別人。」

  晏懷風抬眼看他,眼睛瞇得狹長,「嗯?」

  楚越小心翼翼地幫他把外衣脫下來,然後低眉斂目地說:「輕信很危險。如果屬下剛才想要對少主不利,只怕現在少主已經受制於人了。少主理應隨時保持警惕,無論是對誰。」

  晏懷風不置可否地一笑,「我若要勞心勞力警戒旁人,要你何用?」

  這話說得極重,晏懷風雖然說得輕巧,言下之意卻幾乎等於把性命全部交託於楚越手上,這種信任讓楚越惶恐。

  按晏懷風的性子原不是這等輕信的人,這話只怕三分真七分假,不過是邀買人心的手段。

  只不過晏懷風表情極真,卻讓人產生一種無法不相信的錯覺。

  楚越其實無所謂,晏懷風是真信任他也好,是試探他也好,總之他跟在晏懷風身邊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替他阻擋所有的腥風血雨,助他完成他想要做的事。

  然而晏懷風這麼說,卻讓他想起了從前。信任實在是脆弱的情感,稍不謹慎就會支離破碎。這一生他不會重蹈覆轍,不會讓晏懷風有被他背叛、對他失望的機會。

  楚越退後一步,單膝跪地,沉著有力地表示,「屬下會竭盡全力保護少主,若有人要傷害少主,必然要先踏過屬下的屍體。無論少主有何吩咐,屬下萬死不辭。」

  如今兩人外裳盡去,都只剩一件裡衣,一個如高山之雲,一個似鞘中之劍,一個坐在床上低頭俯視,一個跪在地下抬頭仰望,四目交接的瞬間,誰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想了些什麼。

  晏懷風靠著床沿,玩味地望著楚越,漫不經心道:「萬死不辭?那如果,我要你侍寢呢。」

  他的聲音不高,如輕羽落在楚越耳畔,卻不啻於初夏的炸雷,裹挾著滂沱的暴雨。

  雖然晏懷風剛才帶他進了小倌館,雖然晏懷風剛才讓他脫衣服,然而直到晏懷風說出這一句話之前的那一刻,他都不認為晏懷風真的喜歡男人。

  他對晏懷風的感情,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不曾涉及過情愛的領域,在這方面,他完全是一片空白。然而他說過,他願意為晏懷風做任何事。

  晏懷風不再說話,只是看著跪著的影衛,看他長久地沉默,看他表情之中細微的動容。

  良久,楚越終於開口,聲音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說:「但憑少主吩咐。」

  他的眼神很亮,晏懷風仔細打量著他,然後伸手拉過楚越,在對方不解的目光中忽然把人按上了床。

  楚越驚呼一聲「少主」,聲音有些微的顫抖,晏懷風把手指放到唇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自己也翻身上床,與楚越幾乎擁在一起,然後揮手掃落床幃,將絲綢薄被一掀,籠罩住兩個人的身影。

  黑暗中很安靜,兩個人靠得太近,楚越幾乎能夠聽到晏懷風心跳的聲音。當然,他自己的心跳聲更劇烈,沉穩有力地在胸腔中搏動,提醒著他眼前發生的一切。

  晏懷風似乎偏了偏頭,一縷髮絲落在楚越臉上,帶來一絲涼意和一縷幽香。那香味不像是香囊香包或者尋常香料的味道,而是獨屬於晏懷風的香味,帶著一抹瀾滄江的清爽水汽,沁人心脾。

  剛才發生的事太突然,楚越幾乎被晏懷風弄得方寸大亂,影衛引以為豪的觀察力和謹慎也全都無從施展。

  此刻兩人雖然姿勢尷尬,然而晏懷風卻再無異動,楚越終於察覺到不對,幾乎無聲地身上的人說:「少主,屋頂有人。」

  晏懷風點頭,按住楚越不知該怎麼擺的雙手,讓他不要說話。

  屋頂的瓦片被人掀開,窺視的人往房中看去,只看到一地散亂的衣衫,和紅綃帳中似乎正在顛鸞倒鳳的身影,他安靜看了片刻,沒有看出什麼異常,於是又將瓦片放了回去,起身輕盈地離開。

  屋中兩人都是功力深厚之人,自然在屋頂上窺視者離開的一瞬間就發覺了,晏懷風一手撩開被子,半抬起身,看到身下的楚越睜著烏沉沉的雙眼望著他,耳尖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暗紅。

  晏懷風忽覺心情大好,笑道:「起來吧。侍寢的事兒,下回再說。」

  話音剛落,就見那個影衛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規規矩矩地起身要幫他穿衣。

  晏懷風搖搖頭,指著鴇母差人送來的那件看上去像是富商家紈褲公子的衣服說:「換這件。」

  又指了指那件大紅繡花的衣服,「等下你換那件。」

  等從清歡館裡出來的時候,聖門少主晏懷風和他的影衛楚越不見了,而多出了一個紈褲公子,帶著自家的男寵趾高氣揚地離開。

  晏懷風穿了那身衣服,手拿一把泥金的折扇,腰間琳琳朗朗掛滿了金玉飾物,一下子整個人連氣質都變了,簡直就是個臉上寫著「我有錢快來宰我」的富家公子。

  反倒是楚越,雖然穿著一身大紅色風騷無比的男寵衣服,還被按著撲了不少胭脂香粉,掛了一身零碎小玩意兒,然而那表情那做派,卻怎麼看都不像是個「迷惑人心的小妖精」,僵硬得倒像是被強搶的良家夫男。

  這一雙人於是又贏得了更多的關注,更有樓裡名聲在外的小倌兒,見晏懷風是個有錢的風流公子,偏楚越又總是木木的樣子,自認為有機可趁,膩歪上去想要勾引他。

  可惜晏懷風雖然也捏他們兩把調戲他們兩句,偏還只認那個木頭人,氣得他們回去撕帕子。

  鴇母已經按照晏懷風的吩咐,打點了一輛奢華無比的馬車,雇好了車伕,又去伽藍酒樓把寄養的馬牽來,只等兩人盡興下樓,就能直接上車。

  臨走楚越面無表情地把手伸進那件花衣服的前襟中,掏出錢來打賞鴇母,鴇母樂得歡天喜地,對楚越說:「哎呀小哥兒,我說你家少爺這等好模樣,又這般寵著你,總僵著一張臉可不成,這不漂亮!來,媽媽給你個好玩意兒,好好學著,啊?」

  說畢往楚越手中塞了一本薄薄的冊子,楚越瞟了一眼,像是本平常詩集,也就含糊敷衍著扶晏懷風上了車,自己跟著也鑽進去。

  兩人招搖過市,大張旗鼓地向中原出發。

  車裡寬敞,坐兩個男人也不擁擠,晏懷風望著打扮得滿身風塵卻一臉一本正經的楚越,以袖掩面似乎在笑,還用眼神示意他看看手裡的東西。

  楚越聽話地翻開那本藍皮小本子,只看了一眼,立刻窘了——哪裡是什麼詩集,上面就算有詩也全是些淫詞艷曲,一頁頁色彩鮮明的畫上,無一例外是赤條條的兩人用各種奇異的姿勢擁在一起,分明是本春宮圖!

  少女

  楚越面無表情地移開眼,默默地把春宮圖捲成筒狀,掀開簾子「咚」地一聲扔了出去,又收回手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坐好。

  晏懷風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阿越,你這樣不行。」

  楚越慚愧,「少主。」

  晏懷風一挑眉,伸出一根手指在楚越眼前晃了晃,「一開口就露陷了。記著,我現在是滇南首富韓家的嫡子韓風,你是我最寵愛的公子。再不許喊我少主,直接喊我名字倒無不可。」

  「屬下不敢。」

  「其實,你也可以叫我小風,或者小風風。」晏懷風一本正經,「啪」地一聲打開扇子遮著半張臉,鄭重其事地說。

  楚越汗顏,「屬下……不敢。」

  「不敢也得敢。楚越,少主、屬下、門主這些江湖稱呼,但凡有外人在,都給改了。還有,收起你這一身江湖氣,想想清歡館裡的公子們都是些什麼做派,好歹學著些兒。」

  楚越看著晏懷風收斂了一身輕浮,眸光轉為森然,就知道他這些吩咐都是認真的。

  可要他學著那些公子們扭扭捏捏地說話走路,真是太難為人了,楚越深吸了一口氣,低頭道:「少爺,阿越明白了。」

  晏懷風伸出手,讚許地摸了摸楚越的頭,意外地發現楚越的頭髮竟然軟軟的,沒有他那個人看上去那麼凌厲,於是忍不住多摸了幾下,才說:「那還不快去?」

  「嗯?」

  「扔了什麼,就撿回來。」

  「……」

  眼前紅影一閃,馬車甚至沒有半分搖晃,楚越已經躍出車外,一邊沿路找回去,一邊狐疑地想,少主說了那麼一大篇話,該不會只是想看春宮圖吧?應該是自己想多了,晏懷風必然已經做好了什麼打算才是。

  晏懷風坐在車裡,慢吞吞斟了一杯酒,放到唇邊抿了抿,心想,剛才那本春宮圖當真畫得不錯。

  =========================================================

  滇南至中原路途遙遠,車伕按照僱主的吩咐,晃晃悠悠不緊不慢地走在大道上,一路走走停停,等到接近中原時已經過了半月有餘。

  說來也怪,這麼奢華的一輛馬車,如此大張旗鼓一路行來,竟連半個劫道剪徑的賊人都沒碰上,更別提聖門那邊派出的追兵了。

  除卻在清歡館那天屋頂曾來過一個不知身份的窺探者以外,兩人再也沒遇見旁人。

  鴇母給找的車伕是個好把式,一路連小的顛簸都不太有,人又老實,沉默寡言本本分分,大多數時候都沒有什麼存在感。

  楚越每天負責打點吃住、放哨守衛,還要學習怎樣表現得像一個「得寵的公子」,而晏懷風則只負責吃和睡,間或以調戲楚越為樂。

  這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馬車進入中原地界。

  因著楚越的精心照料,晏懷風整個人都變得面色紅潤、元氣十足,與當初在冰獄之中看上去簡直能被風吹走的孱弱模樣不可同日而語。

  這天馬車照常上路,楚越正在打坐,盤腿凝息,內息運轉一個周天後匯入丹田,忽然感覺到馬車一頓,然後劇烈地抖動起來,車外馬聲長嘶,夾雜著車伕的低喝聲、車輪與地面摩擦的聲音,還有一個清脆的女聲。

  「哎呀。」

  楚越猛地睜開眼,先伸手去保護晏懷風,以免他被磕著碰著。晏懷風擺擺手,只這一瞬間,馬車又已平穩了下來,只是停在原地沒有前進。

  楚越掀開簾子往外看去,卻見車前有一抹粉色的影子,一個女子倒在他們的馬車前,正心有餘悸地撫著胸口,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了驚恐後怕。

  楚越連忙下車,伸手去扶她,「姑娘,你沒事吧?」又問車伕,「老伯,這是怎麼回事?」

  憨厚的車伕摸摸頭,「我也不曉得,小姑娘突然摔出來了,怕是傷著了哪裡?」

  少女約莫十七八的年紀,一身粉紅色的桃花裝恰似春日輕盈,頭髮編成了無數小辮兒,略顯清瘦,卻嬌甜可人。

  楚越向她伸出手去,她像是受了驚的小鹿一樣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望望楚越,又望望車伕老伯,見兩人都不是凶神惡煞之人,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放在楚越掌心裡,從地上爬起來。

  這時車簾一掀,晏懷風半彎著腰從車中出來,少女聞聲抬頭望,立刻眼睛發亮,連楚越同她說話都沒聽見,怔怔地望著晏懷風。

  晏懷風注意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施施然走近她身旁,柔聲問:「姑娘,可受了傷?想是車伕心急了些,實在是抱歉。」

  少女連忙搖手,「啊?啊!沒、沒有。是我自己不好,走著走著忽然眼前發黑,不知怎麼就倒了。」

  晏懷風抬手抹去少女額頭沾上的一縷灰塵,動作不見一絲狎暱,只靜靜地說:「天氣炎熱,姑娘大概中了些暑氣,我這車裡還算寬敞涼爽,姑娘若不嫌棄,上來歇息一下吧。」

  少女依舊怔怔地望著晏懷風的臉,嘴裡言不由衷地答應著:「哦,好。」

  馬車繼續上路。

  中原正是溽暑天氣,外面驕陽似火,路兩旁知了此起彼伏地叫著,連花木都被曬得蔫蔫的,車裡不知放了些什麼,竟格外陰涼。

  雖然多了一個人,空間依舊寬敞。只是不知為何,那少女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往晏懷風身上靠。

  晏懷風只做不覺,笑著向楚越招招手道:「阿越來,被太陽一曬,我眼睛都花了,快讓我抱抱。」

  「是,少爺。」

  楚越聽話地靠過去,被晏懷風伸手一攬,整個人都倒進了對方懷裡,他面不改色地任由晏懷風折騰來折騰去,最後終於擺好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這才消停下來。

  楚越的內功走的是陰寒一路,又剛運過功,盛暑的天氣裡全身上下依然涼絲絲的,晏懷風抱著他就像抱著一塊大冰塊,非常舒服。

  自從天氣熱起來,晏懷風時不時地要對他抱上一抱。習慣成自然,楚越已經對此見怪不怪了。

  然而兩人極為親密的姿勢卻讓陌生少女好奇地不住打量,想看又不敢看,時不時地偷偷瞥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晏懷風一派從容地望著少女,「敢問姑娘芳名?」

  「我叫梅嫣。」

  「眾芳搖落獨暄妍,好名字,很適合姑娘這樣的佳人。」

  梅嫣聽到晏懷風的稱讚,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紅暈,看上去愈發天真嬌憨,兩手不知覺地捋著垂在胸前的頭髮,聲如蚊訥地問道:「不知道兩位是……」

  「在下是滇南人士,姓韓。這是阿越。我們仰慕中原風物,是特地來開開眼界的。倒不知梅嫣姑娘如此佳人,為何獨自行路?家中父兄也不憂心麼?」

  梅嫣正豎著耳朵聽晏懷風說話,見他只是透露了名字,對其餘的一概不談,更不說和那個「阿越」之間有什麼關係,正失望間,見對方問自己,立刻被轉移了注意力,笑道:「兩位公子看來不是武林人士。」

  「梅家在武林中以越女劍法聞名,我們家的劍法向來是傳女不傳男,傳媳不傳子的。雖說父母在,不遠遊,江湖兒女卻不計較這些。正是母親讓我出來見見世面,這是我第一次遊歷江湖呢,沒想到還會中暑……」

  她開始說得無比自豪,到後來聲音漸低,大概是覺得練武之人還會中暑實在是丟臉,忍不住低頭扭著衣角。

  楚越剛才一扶之間,已經探過她的底,內力和武功都還尚可,處於江湖二三流之列,聽她這麼一說,倒似沒有什麼疑點。畢竟他們現在處境尷尬,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需要加倍注意。

  然而看這小姑娘確實是個初出茅廬的江湖小蝦,神色功夫都不似作偽,也就不動聲色地任由晏懷風和她攀談。

  梅嫣初時還有點拘謹,說話時總是忍不住低頭,不敢直視晏懷風。然而在晏懷風的溫柔攻勢之下,涉世未深的少女很快不再羞澀,與他言笑晏晏起來。

  只是她的目光總是或有心或無意地落在楚越身上,帶著好奇與探究,儘管並非輕蔑或者惡意的揣測,還是讓楚越感到有點不自在。

  如果真是蔑視嘲諷也就罷了,這些東西他從未放在心上。

  然而面對單純的好奇,卻忍不住有些在意。

  晏懷風低頭看了楚越一眼,忽然漫不經心道:「阿越,有些餓了,出去找點兒吃的吧。」

  楚越如蒙大赦,立刻溫順地坐起來,「是,少爺。」

  然後鑽出車外,沉默地與趕車老伯坐在一起,望著遠方出神。一道淺淺的簾子,根本隔不住什麼聲音,身後車內不時傳來男人低聲溫和的言語,和少女情不自禁的淺笑。

  看樣子,少主到底是喜歡女人的。楚越長出一口氣。

  遇襲

  變故來得很突然。

  車中梅嫣的聲音清脆如鈴,稱呼已經由韓公子變成了韓大哥。晏懷風不知說了些什麼有意思的掌故,引得梅嫣咯咯直笑,少女青春飛揚的氣息,不摻一點雜質,純粹得像是梅裡雪山上的新雪,乾淨且晶瑩。

  這時一切的氣氛都剛剛好。

  楚越不知不覺地放鬆了一點兒,自從孤身上冰獄以來心頭縈繞的那些焦慮終於慢慢平復,靠著車沿上,沒什麼目的地望著天空。

  中原的天色沒有滇南那麼藍,彷彿見天兒地蒙著一層灰濛濛的霧氣,好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倒也看不分明,只要瞇起了眼,依舊是水靈靈的顏色。

  時有鳥雀從空中飛過,撲稜稜落到道路兩旁的樹上,一聲聲輕巧且歡快的鳴叫著,圓頭圓腦看上去一團喜氣。

  偏是夏蟬最惱人,一晌兒都不歇,直聒噪。

  車伕老伯專注地趕著車,把坐在一邊一身風騷的楚越當空氣。

  少主來中原究竟有何打算,老門主為什麼閉關出來以後變得特別怪異,他們為什麼要裝作不懂武功的普通商人,這些楚越都不明白。

  晏懷風的態度總是如雲山霧罩,讓人看不分明。

  他總是無時無刻不在笑,輕笑、淺笑、若有所思地笑、無端地笑、意味深長地笑、讓人如沐春風地笑——也許在別人眼中真假難辨,楚越卻直覺那笑意分明很難達到眼底,只不過浮在表面淺淺的一層,像一張面具,隨時都能揭去。

  他不開心。

  楚越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開心,怎樣才能讓他開心。

  然而他能感覺到,晏懷風似乎特別喜歡逗他,只要看到他一本正經地尷尬著,晏懷風就會異常高興,眼中掀起細微的波瀾,不再像一潭深不見底的湖。

  想到這裡,就又想到了那本春宮圖,那天晏懷風讓他撿回來,隨手翻了兩頁就一股腦兒塞進他懷裡,還囑咐他說:「好好學著,總有用上的時候。」

  當時他很尷尬,卻依然忠誠地執行命令每天都翻看幾頁,結果每一次都被那些聞所未聞的姿勢弄得耳熱心跳。

  就在他分神想到某張圖的一瞬間,眼角餘光處忽然閃過細微銀亮的光芒,他下意識地一偏頭,三枚飛刀幾乎擦著鼻尖飛過,「咄咄咄」一連三聲死死釘在道旁的樹上,每一把都插=入樹幹寸許深,刀衣(1)隨風搖擺。

  楚越警覺地順著飛刀飛來的方向望去,「什麼人!」

  而受了驚嚇的駕車老伯一翻白眼兒,話都沒說一句就暈了過去。馬車失了外力駕馭,立刻開始顛簸亂晃起來。

  楚越眼疾手快地一拉韁繩,大喝道:「少爺,有危險!」

  話音未落,四個裹得嚴嚴實實的黑衣人分別從他的頭頂、前方和左右兩邊衝了出來,掌中刀劍閃爍著冷光,二話不說就往馬車裡捅。

  楚越左手拉著韁繩,試圖控制受了驚的馬匹把車架穩,右手往腰間一摸想要抽出佩劍禦敵,卻不妨摸了個空,才想起從清歡館裡出來他就沒再帶那把隨身的劍。

  千鈞一髮之際,楚越打了個呼哨,摘星所送的那匹馬一揚前蹄,拉穩了馬車開始減速。有了頭馬的帶領,其餘三匹馬也不再慌張亂竄,車子漸趨平穩。

  這一番變故都在電光火石間,楚越甚至來不及鬆口氣,剛準備提氣縱身,與那三個不知是何來歷的人肉搏,身後忽然車簾一掀,伸出一隻手,慌慌張張地叫:「阿越!」

  是晏懷風的聲音。

  楚越一分心,回頭去看,卻見晏懷風半縮著身子一臉驚恐,面孔嚇得煞白,四肢都在發抖,看上去就像個被嚇蒙了的路人,按著楚越肩頭的手指卻在不動聲色間一捏,畏懼的眼神中飛速閃過一絲異色。

  楚越立刻會意,他們現在是不通武功的韓風和阿越,不能出手!

  可是——

  刀劍帶起的殺意與呼嘯近在耳畔,這些人也不知什麼來歷,一言不發來之即戰,一個眼神的功夫,一柄刀已經直直□馬車之中,堪堪橫在楚越與晏懷風之間,刀刃上甚至連一絲木屑都沒有沾上。

  楚越恨不得一指將這利刃捏斷,他不能忍受有什麼人敢在自己面前威脅到晏懷風的生命,卻偏偏不能輕舉妄動,還要做出普通人遇到這種事的正常反應來。

  一沉內息,楚越反捏住晏懷風的手,一副慌不擇路的模樣一頭撞在馬車內壁上,暗中使了巧勁兒,把那把刀震回去。

  晏懷風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楚越捏著他手腕的三指用力很大,本人卻沒有察覺。他在楚越的眼神中看到某種極力壓抑的怒火,那怒火是為了……他?

  他對楚越來說,真的這麼重要麼?

  「韓大哥!」梅嫣怔了一下,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怎麼竟是遇上劫道的賊子了麼?從前只聽娘說起過,我還是第一次見呢。韓大哥別怕,看我的。」

  梅嫣從袖中扯出一把一尺來長的小劍,整個人變得神采奕奕,劍氣流轉劍端,劍身發出興奮的清鳴,似乎跟她的主人一樣,很渴望這初入江湖的第一戰。

  車簾兒一掀,梅嫣身姿飄逸地一躍而出,翻上車頂,輕叱一聲,短劍迎面架上兩個黑衣人的大刀,使一個粘字訣反手一絞,卸去對方的凌厲劍勢。

  未等身後風聲襲至,又彎腰一個後踢,精準地踢在那人手腕上。那人只覺得手腕一酸,手中大刀幾乎落地。

  雙方攻勢都是一緩,梅嫣揮劍當空舞了一招「越女棹歌去」,亮明自己越女劍梅家的身份,然後清清脆脆地高聲道:「大膽小賊,青天白日也敢做這見不得人的勾當。越女劍梅嫣在此,休得放肆!」

  然而那四人沒有任何回應,悶著頭一味地進攻,既不表明來歷,也不說來意為何。梅嫣見他們對越女劍的名頭沒什麼反應,只當對方輕看自己,一賭氣下手也凌厲起來。

  越女劍這一路劍法之所以適合女子,一是因為短劍輕便,擅於近攻與小巧騰挪;二是因為招式華麗,恍若舞蹈,賞心悅目。一時間刀光劍影,令人眼花繚亂。

  馬車裡,楚越忙忙地把晏懷風全身上下都檢查了一遍,確定他沒有受傷之後才凝神細聽頭頂動靜,「少主,這些人不像是聖門老門主派來的追兵,使的功夫不是聖門一路。」

  晏懷風不動,任由他上看下看,聽他說完才幽幽地道:「阿越,你又忘了。」

  「……少爺。」

  「靜觀其變,只是打劫的也不一定。梅嫣的功夫足夠對付他們,我們且看著,不要輕易洩露身份。」

  楚越點點頭,全身依然處於警戒狀態,就算梅嫣能夠對付這些小毛賊,卻未必沒有別的變故。他聽著外面清脆的刀劍相擊之聲以及偶爾的呼喝聲,想了想,欲言又止。

  晏懷風丟了個有話儘管說的眼神給他。

  「恕屬……恕我直言,梅嫣姑娘出現得有些蹊蹺,雖然她的武功並不足以傷害少爺,但還是小心為上。」

  晏懷風忽然拉過楚越,故意地在他耳邊說:「阿越,你這是吃醋吧?」

  楚越一側頭,「……沒有。」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

  晏懷風收起手中折扇,忽然往楚越頭上一敲,「阿越,這就不對了。你現在是我的人,怎麼能不吃醋呢,這明眼人一看就不像。」

  楚越被逼得無奈,只好硬著頭皮答應,「是,我吃醋。」

  晏懷風心滿意足。

  外面刀劍聲漸輕,想來梅嫣已經收拾了那幾個人,可見來偷襲的人功夫的確屬於不入流的範疇,應該不是專門針對他們而來,大概真的是不長眼的強盜劫匪之類。

  楚越被迫承認「吃了醋」,不敢再與晏懷風在車中多待,剛要出去看看梅嫣的情況。忽然心中一跳,只覺得有什麼危險正在臨近,有一種奇怪的壓迫感墜在心頭,不上不下,格外難受。

  環顧四周,分明沒有任何異狀。

  忽然楚越臉色一變,二話不說猛地轉身用力拉起晏懷風,一把將他抱在懷裡借力一個轉身,兩人瞬間調換了個位置。

  剛叫了一聲「少爺!」,只覺得後背一涼,有什麼冰冷的東西鑽進了身體裡。

  一絲血腥味瀰漫。

  而晏懷風剛才靠著的地方,不知何時被出現了幾個肉眼幾不可查的小孔。

  晏懷風面色一沉,迅速伸手連點楚越身上幾處大穴,還未檢查楚越究竟哪裡受傷,就聽身處的馬車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吱嘎嘎」之聲,似乎馬上就會四分五裂,而楚越的臉上瞬間泛起了猶如死氣一般的青灰顏色!

  迷蹤

  楚越掙扎著伸手想要把晏懷風往外推,手上卻使不出半分力道,軟軟地搭上了晏懷風的肩頭,倒像是投懷送抱一般。

  晏懷風立刻明白,這附近還埋伏著第五個人!

  這個人隱藏在暗處,藏匿身形伺機而動,只等所有人都被那四個黑衣人的攻勢分散了注意力的時候才悄悄發出最致命的一擊。

  這麼看來,那人的武功絕對在江湖一流高手之列,而且非常擅長隱藏行蹤和暗器功夫,才能讓晏懷風和楚越兩人都沒有及時發現。

  他們甚至沒有發現這架馬車什麼時候被做了手腳。

  還是太大意了!

  晏懷風看看懷裡的楚越,他已經喪失了神智陷入昏迷,臉上的氣色非常不好。想到暗器飛來時明顯是對準自己的,當時這個男人都已經快要出馬車了,然而不過頃刻,竟然就被他毫不猶豫地替換了生死的位置。

  他記得楚越當時的眼神,滿滿的都是擔憂,生怕自己沒能及時救下他。

  誠然,每一個影衛從小到大接受的訓練都是保護主人,可是楚越給他的感覺還是不一樣。

  楚越剛剛對他說過,梅嫣出現得太過突然,很有蹊蹺。其實他自己出現的時候也是一樣的。

  晏懷風記得自己那時在冰獄,這個男人也是突然出現,雪中送炭地送上自己的忠誠,沒有任何理由就要跟隨他左右。

  笑話,他晏懷風是那麼容易輕信的人麼?從出冰獄到奉裡鎮,從清歡館到中原,一路上他從未鬆懈,一直在試探楚越,卻始終看不出絲毫破綻。

  直到現在,他忽然想,以命換命應該是最容易取信於人的方式了,如果楚越是決定拼這麼一個機會想要達到某種目的的話……

  晏懷風覺得很可怕,因為剛才那一瞬,他確實有過動容。

  然而,無論懷疑還是信任,楚越現在都還不能死,畢竟來中原只是第一步,一切才剛剛開始。

  盡量忽略心中那一絲「其實我並不想他死」的想法,晏懷風捏住楚越的下巴,讓昏迷中的人無意識地張開嘴,然後伸出另一隻手,將食指伸進自己嘴裡,牙關一合。

  血腥味再次瀰漫,儘管輕微,卻與楚越剛剛受傷時散發的血腥味在空氣中沉默地交融。

  晏懷風不動聲色地把流著血的食指伸入楚越的嘴中,看著對方無意識地做著吞嚥的動作。

  情況緊急,他無法弄清楚楚越中的是什麼毒,只好用自己的血來抑製毒性,看著鮮紅的液體從指尖慢慢滲出,落入懷中人的口中。晏懷風慢慢浮起一絲涼薄的笑意——每當自己流血的時候,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去回想一些並不愉快的往事。

  身下的木板搖晃得越來越劇烈,隨著「砰」的一聲爆裂巨響,馬車終於四分五裂。

  晏懷風迅速收回手指,也顧不得止血,立刻抹去臉上那種富家公子不應有的表情,用力抱著楚越狼狽地在地上滾了幾圈,沾了一身的塵灰。

  「韓大哥!」梅嫣驚呼一聲,顧不得纏鬥,一劍隔開身前那人,轉身急急忙忙向兩人倒地的方向掠去。

  奇異的是隨著她這一聲驚呼,那四個黑衣人忽然齊齊撤刀,就如來時一樣毫無預兆地猶如潮水般瞬間退去,轉眼不見了蹤影。

  就好像一場夢,醒來只剩滿目荒痍。

  梅嫣拽著劍,三步並作兩步趕到晏懷風身邊,蹲下身來著急地問道:「韓大哥,你們沒事吧?如今的賊子竟這樣猖狂,可惡!」

  晏懷風哆嗦著手指晃了晃懷裡的楚越,茫然無措地看著梅嫣,就像一個從小嬌生慣養連菜刀都沒見過的闊公子突然遇到了明刀明槍的威脅,聲音飄忽地說:「梅姑娘……阿越,阿越他、他忽然昏過去了!」

  梅嫣一看楚越的臉色已知不好,一搭脈門立刻明白他這是受了暗算,「糟了,越公子這是中毒了。奇怪——」她的眼神往晏懷風和楚越身上轉了一圈兒,「娘親從來沒說過,強盜還會下毒的,他們不應該只圖財麼?」

  晏懷風一聽這話就知道梅嫣必然是心裡起了疑,不等梅嫣說話,先一臉失望地抱著楚越道:「想不到中原竟是這種凶險的地界兒。梅姑娘,這些人莫不是衝你來的吧?」

  梅嫣聞言一愣。

  她初入江湖,在家時爹娘整日只是督促著她練功,閒時也最多與她講些關於越女劍法從前的輝煌事跡。

  而越女劍梅家其實近幾年在武林中已經趨於沒落,因此她並不清楚過去他們家族是否曾經跟別的什麼江湖人結過樑子,如今被晏懷風這麼一說,倒有些不確定起來。

  晏懷風滿面愁容,「梅姑娘,這可麼辦?阿越好端端地中了毒,萬一這是致命的毒藥,他豈不是——」

  梅嫣一想可能是因為自己才給這兩人帶來了滅頂之災,心中內疚,又拿過楚越的手腕仔細探了一番,忽然「咦」了一聲,「越公子的穴道已經被封了,延緩了毒性的蔓延。韓大哥,你會點穴?」

  晏懷風一臉無辜,「點穴?」

  梅嫣見晏懷風茫然的表情不似作偽,心中的一點疑惑也暫時撇開一邊,先顧楚越著這頭,他中的毒似乎毒性不是猛烈一路,然而從他青灰的面色來看極有可能致命。

  就耽擱了這麼一會兒,楚越的手腳都開始冰涼起來。

  梅嫣不知道楚越內功走的是陰寒一路,手腳冰涼正是內息自發抵禦毒性的症狀,按她那半吊子的水準,也根本感覺不出楚越並非「不通武功的普通人」。

  晏懷風看上去焦急無比,馬車已毀,趕車的老伯還躺在地上昏迷未醒,受了剛才馬車爆炸的驚嚇,幾匹馬都跑光了,只剩下摘星送給楚越的那一匹,依舊打著響鼻在附近徘徊。

  那馬兒見主人躺在別人懷裡一動不動,忍不住靠近低頭去瞧,圓圓的眼睛似乎很通靈性,擔憂地蹭著楚越的肩膀。

  晏懷風一看見這匹馬,簡直要感歎命運無常,牲畜都比人來得忠誠,畢竟它已經數次救他們於危難之中。

  這附近連個能舒服躺著的地方都沒有,當下晏懷風帶著楚越翻身上馬,向著市鎮方向絕塵而去,只丟下一句讓梅嫣照顧一下車伕老伯。

  梅嫣眼睜睜看著晏懷風著急忙慌地帶楚越走了,又不好撇下車伕老伯自己追上去,一跺腳,站在原地生了一會兒悶氣,才去搖醒車伕,兩人沿著路慢慢往城裡去。

  老伯受了驚嚇一直沉默,梅嫣猶自賭氣,也不說話。

  直到所有人都離去,原地還剩一片狼藉。打鬥的痕跡依然留存,散落的馬車殘軀,隨處可見的刀痕與劍痕,顯示著這裡曾經有過一場激烈的打鬥。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出現了一個人,他踱著方步走到道旁的一棵樹邊,將剛才射入樹幹中的三柄飛刀從容地拔了下來,收入袖中,這才緩緩離去。

  ===================================================================

  榆望城,落鳳客棧。

  楚越被剝光了衣服,正裸著上半身趴在床上,尚沒有醒轉。他的背上有幾個細微的小孔,泛著烏青的顏色,格外駭人。流出的毒血已經被細心地擦去,晏懷風坐在一邊,望著手中的幾根細針出神。

  這是他運功從楚越體內逼出來的暗器,細如女子的髮絲,輕易難以察覺。

  上面的毒已經完全浸入了楚越的血脈之中,如果不是他及時用自己的血抑制了那霸道的毒性,楚越此刻只怕只剩一縷亡魂。

  出手的人究竟是誰,目標又是誰。

  對方是否知道這種毒對於任何人來說都可能致命,唯獨對他晏懷風來說只能讓他折損功力,行動遲緩,因為他全身上下,流動的是那樣的血。

  如果對方知道這個秘密卻用這種毒對他出手,那麼就是說並不想殺了他,而是要留活口?

  晏懷風慢慢地整理著所知的一切,抽絲剝繭,而隱藏在暗處的真相卻撲朔迷離。

  他對著日光把銀針舉高,陽光從雕花窗欞的縫隙中照進來,小小的一線光明映出空中細微浮動的點點塵埃。

  晏懷風忽然目光一凝,這不是普通的針。

  日光下,只見針尖微微蜷曲,形成一個倒勾的形狀,像是蠍尾。而細針的頭部,則刻著一朵簡筆寫意的蘭花,雖然很容易忽略過去,卻逃不過晏懷風的眼睛。

  只要是武林中人,在自己的武器上面做記號是尋常事,無論是知名門派還是獨行俠,這只不過是一種彰顯身份、表達自己光明磊落的手段。

  然而暗器本來就是暗地裡的勾當,偷襲的人竟會留下標記如此粗心,是因為覺得他們聖門遠在滇南不清楚中原武林的狀況,還是有意挑釁?

  晏懷風將蠍尾針往桌上一扔,走到床邊,默默地看著還在昏睡之中的楚越。

  對方即使睡著了依然微微皺著眉,似乎還在擔心著什麼。晏懷風坐在床邊看了一會兒,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撫上昏迷著的人的背。

  手指輕巧地從肩胛骨一路蔓延到近尾椎處,再往下,就被褲子擋住了。

  唔,皮膚還挺光滑的。晏懷風忽然莫名其妙地想。

  浮生夢

  「咳咳。」

  晏懷風的指尖還流連在楚越背上未曾離去,掌下的肌膚卻忽然細微地抖動起來,楚越的眼睫動了動,忽然開始猛烈地咳嗽,直咳得原本泛著青灰顏色的兩頰都變得嫣紅。

  晏懷風收回手,靜靜地看著他在床上痛苦地蜷曲起身體小幅度掙扎著,咳嗽聲一聲艱難過一聲,睫毛的抖動也越來越明顯,最後終於忍不住淚眼朦朧地半睜開眼。

  幾乎就在楚越醒過來的一瞬間,晏懷風收起了探尋的目光。

  楚越感覺到自己的眼角有溫熱的液體溢出,那是因為劇烈的咳嗽而帶來的生理性的眼淚,與情緒無關,卻依然讓他感到難堪——竟然在少主面前這麼失態,甚至佔著屋裡唯一的床。

  他撐著床沿努力半坐起來,用手捂著嘴抬眼去看晏懷風,眼底閃爍著急切的光芒,「少……咳咳……少主……」

  晏懷風微揚唇角,抬手扶住楚越的肩膀,像是明白他想要問什麼一樣搖頭道:「我沒事。」

  楚越的神色一鬆,咳嗽來得更加洶湧而猛烈,同時喉頭湧起一股腥甜的氣息。

  他一蹙眉,猛地隔開晏懷風扶著自己的手,整個人都深深俯下身去,暗紅近黑的液體從指縫中漫溢出來,一滴滴落到地上。

  隨著這一口血的吐出,楚越感到體內那種彷彿絞動五臟六腑的痛感終於舒緩了一點,整個人都覺得鬆泛好些。

  他微垂著眼正要拿袖子隨意擦去唇邊的血漬,一方帶著清新香味的手帕就遞到了眼前。

  拿著手帕的五指修長如玉、骨節分明,楚越愣了一下,抬頭看著晏懷風。在他有限的認知裡,晏懷風絕對不是一個會輕易對下屬施恩的人,更不會做出這麼親近的舉動。

  可手帕的香味還繚繞在鼻端,剛從昏迷中清醒的人有些反應遲鈍,腦子裡一團亂——或者他真的從未瞭解過他,只是想當然地給他在腦海中固定了形象?

  唇邊忽然傳來輕柔的觸感,原來晏懷風見他遲遲不動,竟然親自拿著手帕拭去了他唇邊殘留的血漬。

  包裹在絲帕中的手指輕輕掠過唇角,微涼微癢的感覺讓楚越渾身一顫。隔著薄薄的一層輕紗的親密接觸,讓他反應不及,甚至連咳嗽都忘了。

  晏懷風看著楚越有點呆有點茫然的模樣,若無其事地把手帕往他懷裡一塞,自顧自轉身走到桌子前倒了一盞茶,端著坐在床沿,一把攬過楚越,抬手舉到他唇邊。

  乾渴的雙唇接觸到清涼的液體,楚越下意識地張開嘴,一口一口地嚥下去,腦子裡一閃而過某些朦朧的影像,似乎他不久之前喝過更甜美的東西,溫熱的、甘甜的、帶著些微的澀。

  可是那畫面太模糊,不知是夢是真。

  一口氣喝乾了一盞茶,楚越才緩過勁兒來,發現他現在與晏懷風的姿勢實在是尷尬,尤其是他終於發現,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何時已經不翼而飛,自己正光溜溜地被晏懷風攬著,再加上自己臉上因為劇烈咳嗽而尚未消退的紅暈——簡直就像剛承完幸的男寵。

  楚越不自在地動了動。

  晏懷風隨手一扔,茶盞平穩地飛出,在半空中打著旋兒落回桌子上,甚至沒有發出半點聲響。他稍微鬆開手,問:「哪裡不舒服?」

  楚越運起內息,嘗試著走遍體內的經絡,卻發現滯礙重重,無法圓轉,他掙扎著要下床對晏懷風下跪,「屬下無能,內力大概只剩下四成。」

  晏懷風按住他,「別亂動——你中的毒還沒有解,我只能暫時抑制你身上的毒性,必須找出下毒之人取得解藥。」

  「少主,偷襲之人似乎是有備而來,先用武功一般的四個人吸引我們的注意力,然後埋伏的第五個人趁機偷襲。如此看來,他們的目標似乎是少主,我們的行蹤只怕已經洩露了。」

  晏懷風毫不動容,「洩漏行蹤原本就在意料之中,我意外的是來人之身份。」

  「少主知道來的人是誰?」

  晏懷風拿出那幾根從楚越體內逼出來的蠍尾針,舉到楚越面前讓他仔細看。

  由於針身細如女子青絲,稍微離遠一點就看不見它的存在,於是晏懷風此時的動作就像是準備伸手去摸楚越的臉一樣。

  就在楚越目光落到那朵蘭花之上時,房間的大門忽然被猛烈的撞開,一團紅影帶著滿身風塵僕僕的氣息衝進來,伴隨著清脆而急切的聲音,「韓大哥!」

  兩人雙雙一怔。

  進來的人竟然是梅嫣,她看見兩人眼前一亮,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卻在看清楚兩人的狀態後一愣,面露驚愕之色。

  ——她看到楚越脫光了衣服被晏懷風抱在懷裡,而晏懷風伸出手,正要去摸他的臉。

  如果說之前在馬車上兩人還只是曖昧的話,那麼現在的行為簡直就已經是在光明正大地宣佈他們之間的關係了,梅嫣不敢置信地後退了一步,搖頭道:「韓大哥……越公子……你們……」

  楚越怔了一下,霍地推開晏懷風,中毒未解的虛弱身體失了支撐,差點兒往後倒去,他不得不努力撐住床沿,拚命解釋,「梅姑娘,你誤會了,少、少爺他不是那種人。」

  而晏懷風則對梅嫣的震驚和楚越的反應無動於衷,只等兩人都無話可說以後才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中的暗器,以引起梅嫣的注意。

  梅嫣果然目光一凝,驚訝地脫口而出,「浮生夢?」

  「浮生夢?」晏懷風重複了一遍,將蠍尾針的針尖靠近眼前,想不到用來奪人性命的暗器竟然有如此風雅撩人的名字,想必喜歡用這樣暗器的人也是個風雅的人了。

  果然,梅嫣的注意力被暗器吸引,完全忘了剛才的尷尬,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晏懷風面前,接過他手中的蠍尾針,仔細觀察了一下,方才點頭道:「有蘭花印,確實是『浮生夢』,這是『飛鳥無還』蕭沉的暗器,韓大哥你怎麼會有?」

  「蕭沉?」

  「蕭沉?」

  晏懷風與楚越異口同聲地念出這個名字,互相對視了一眼,眼中的情緒複雜難辯。

  他們聖門雖然遠在滇南,卻並非對中原武林一無所知。對於這位外號「飛鳥無還」的暗器高手,恐怕是個江湖人就不可能不知道,儘管他本人行走江湖非常低調,奈何名聲在外。

  放眼武林,若論暗器功夫,從來都是蜀中唐門一家獨大。

  然而近年來唐門人才凋零日漸式微,反倒是亦正亦邪的尋簪閣一夜崛起。

  這是一個號稱無論任何人只要能付出足夠的代價就能為他做任何事的組織。自從尋簪閣的兩位副閣主其中之一蕭沉出現以後,唐門就失去了江湖第一暗器的名頭。

  蕭沉的暗器功夫可謂已臻化境,因此江湖眾人贈了一個外號,號稱「飛鳥無還」,就是指他一旦出手,沒有任何東西能逃過他的暗器。

  也正因為如此,沒有人見過蕭沉的暗器功夫,因為見過的人都已化為枯骨。但所有人都知道,蕭沉喜歡養花,尤其喜歡蘭花,因此所有的暗器上都刻有寫意的蘭花印。

  如此看來,這些針的主人應是蕭沉無疑。

  可是聖門與尋簪閣素無交集,為何蕭沉要突然出手,暗算晏懷風?難道晏清河不願派遣聖門手下前來抓捕他們,反而千里迢迢下重金聘了尋簪閣的殺手?可論起暗殺功夫,鬼谷眾人也是不輸人的……

  兩人內心已經轉了千百道彎彎繞兒,面上卻一絲兒看不出,主僕二人齊齊露出迷惘且略帶畏懼的神色,彷彿對江湖人士真的是一無所知。

  面對梅嫣疑惑的目光,晏懷風啪地一下扔掉蠍尾針,像是看見什麼蛇蠍虎狼一樣往床裡移了移,抑鬱地對梅嫣說:「這是大夫從阿越背上取出來的,這可怎生是好?我家向來做的本分生意,不知道這什麼飛鳥還不還的蕭沉是什麼人,梅姑娘,我真是不懂你們江湖人,打打殺殺的多傷和氣!如今阿越中的毒大夫都解不了,哎……」

  楚越適時地低下頭,讓人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只用虛弱的聲音說:「少爺,是阿越福薄,沒命伺候少爺。這毒解不了也不是梅姑娘的錯,您不要苛責她……」

  梅嫣聞言面露慚愧之色,絞著頭髮往桌子邊上一座,偷偷地去瞥晏懷風,怕他生氣。都怪自己隨意地搭普通人的馬車,害得他們捲入江湖紛爭。

  等哪天回去了,一定要好好問問爹娘,梅家跟那勞什子尋簪閣到底有什麼過節。

  想來那浮生夢的毒只有蕭沉能解,而尋簪閣的幾位閣主副閣主全都行蹤詭秘,根本就沒幾個人知道他們長什麼樣。該怎麼辦才好?蕭沉……蕭沉……

  梅嫣忽然目光一亮,抬頭望著晏懷風欣喜道:「有辦法了!韓大哥,再過幾天就是『血屠女』謝語童的婚禮,她是尋簪閣的前任副閣主,到時候蕭沉必定會到場賀喜,我們這就趕過去,必然能找到人!」

  沐浴

  榆望城再往南,還有幾個小城鎮,然後就是繁華富庶的天渚城。

  天渚從前便民風尚武,路邊隨便一個小攤販都能來兩下子,自從武林白道聯盟將總部設在這裡之後,來往的武林人士就更多了。

  時有佩劍帶刀的男男女女在街頭閒逛,言談間透出一股豪邁的江湖氣息。若是看見屋頂上出現飛簷走壁你追我趕的戲碼,初到這裡的旅客也許還覺得新鮮,當地人卻是見怪不怪,連看熱鬧的心情都欠奉。

  然而這兩天的天渚城又有別於過往的金戈戾氣,四處都透出喜氣洋洋的氛圍,原因無他,正是因為再過兩天,就是武林白道聯盟現任盟主李毅與尋簪閣前任副閣主謝語童的婚禮。

  月前這個婚訊一經傳出,立刻轟動了整個武林。

  白道聯盟代表的整個江湖的白道勢力,李毅作為白道聯盟的現任盟主,一舉一動都代表著白道各個門派。

  換了別人,就算不謹言慎行以免行差踏錯,起碼也要做點表面功夫,好讓人明面兒挑不出什麼錯來。

  這個李毅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平常總是愛拿著本詩經酸唧唧也就罷了,誰也沒規定白道盟主不能讀書,可他行事也總是出人意表,讓人捉摸不透。因此上任沒多久,就已經和白道德高望重的各派耆老們弄得劍拔弩張。

  晏懷風和楚越兩人由梅嫣帶路,一起前往天渚城。一路上梅嫣知道他們不懂江湖上的東西,於是細細給他們講述了許多武林中事,其中她最津津樂道的,就是這件轟動江湖的婚事。

  女孩子雇的馬車總是精緻且小巧,週身散發出甜甜的香氛,讓人如墜溫柔鄉中。為免出現上回那樣的意外,這回梅嫣親自上陣趕車。

  原以為未諳世事的小丫頭只是說笑罷了,想不到梅嫣當起車把式倒是很熟練,一路把車架得四平八穩,倒讓毒性未清的楚越少受不少罪。

  簾子被掛在一邊,晏懷風半坐半臥,聽梅嫣巧笑倩兮地說著。

  「聽說李盟主是白道聯盟歷任盟主之中最年輕的一個呢,他當上盟主的時候不過二十五六歲,卻將好些個刺頭兒制得服服帖帖。聽說他還滿腹經綸,吟得一手好詩,長得也是英俊瀟灑,風流倜儻!」

  晏懷風望著手中折扇的邊緣,上面不知何時起了些毛刺兒,他慢慢地用手指撫過,撫平那些不安分的小東西,望一眼閉目養神的楚越,才轉過頭望著外邊的景色調侃道:「梅姑娘似乎很仰慕這位盟主,如今他要成婚,你不傷心?」

  梅嫣聞言臉上一紅,也不敢回頭,忙忙地辯解道:「韓大哥又取笑我!我只是覺得李盟主很厲害罷了,尋簪閣原本就不屬於白道,他這回要與謝語童成婚,聽說白道聯盟的長老們一片反對之聲,竟沒一個贊成的。」

  「他二話不說就定下婚期廣發請帖,偏要請全江湖的英雄豪傑前去觀禮,要讓全天下都知道他非謝語童不娶,如此大丈夫氣概,哪個女子能不仰慕呢?真羨慕謝姐姐……」

  她原本說得激動,到後來更是滿臉艷羨憧憬之色,想來這些初入江湖的小姑娘,恐怕心裡都有一個「君騎白馬傍垂楊,妾弄青梅憑短牆」的綺麗夢想,無可厚非。

  「梅姑娘如此清麗動人,想來將來也定能遇到一位風度翩翩的少俠。」

  兩人正談笑間,忽然聽到身後雜亂的馬蹄聲響,凝聲分辨之下竟然有七八匹之多。不一會兒,就有七八個打扮得莊嚴肅穆的人騎馬飛奔而過,馬鞭聲揮得急切,揚起一路塵灰。

  看去向分明就是天渚城的方向。

  三天後就是六月初六,正是李毅與謝語童大婚的日子,這兩日陸陸續續有不少江湖人士趕來,這原本是再正常不過的景象。

  然而看這一隊人的打扮和表情,分明不像是賀喜,反而像是報喪。晏懷風留心觀察,這些人除了隨身兵器,也不見帶著任何賀禮。

  聯想到梅嫣所說的這門婚事遭到了白道聯盟長老們的一致反對,不免有了點山雨欲來的預感。

  誰知這只是個開始。

  其後的兩天裡,類似打扮的人又分別過去了三四批,個個看上去都不像是善茬。然而如此高調,明顯是不怕李毅知道,讓人好奇到時候究竟會發生些什麼。

  楚越這兩天時睡時醒,昏迷的時候比清醒的時候要多得多,每次晏懷風給他餵水喂點心的時候,他總是一副愧疚的表情,為自己成為了少主的拖累而心中抑鬱。

  接近天渚城的時候,楚越忽然一反常態地清醒起來。

  晏懷風狐疑地搭了搭他的脈搏,發現他體內的毒性並沒有減輕的症狀,內力也沒有任何回復的跡象。然而楚越確實沒有再陷入昏迷,看上去也沒有什麼痛苦的表情,總是沉默地坐在一邊不動如山,時時刻刻都把注意力放在晏懷風身上。

  梅嫣見楚越變得清醒,心中高興,臉上的笑容愈發明艷。

  否則每次看到楚越在昏迷中蒼白著一張臉,毒發時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有時疼痛起來連嘴唇都會咬破,蜷縮成一團抱住自己,卻總是隱忍地不發出一聲呻吟,她就會覺得很內疚。

  「等找到蕭沉,越公子的毒就可以解了。聽說他是個極溫和的人,有什麼誤會也不一定。」她邊說著邊從袖中拿出絲巾,要幫楚越擦汗,手伸到一半卻被晏懷風接過,晏懷風朝她點點頭,自顧自輕輕地幫楚越擦去額上的汗。

  楚越沉默不語。

  晏懷風看了看他,總覺得這人的臉色似乎比昏迷的時候更不好看了。然而楚越不說,他就也不問。

  梅嫣的絲巾在袖子裡塞得時間長了,沾染了她身上的香味,晏懷風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他不喜歡這種女兒家的味道,脂粉味過重,膩得人頭暈。

  隨手將絲巾扔出窗外,晏懷風拍拍楚越的手,輕聲道:「阿越,別強撐著。」

  楚越點點頭,又搖搖頭,始終抿著唇沒有說話,只這麼一會兒,剛剛被晏懷風擦過的額頭上,又已經滲出涔涔的冷汗。

  晏懷風似乎幾不可察地歎了一口氣,他不知道浮生夢發作起來什麼感覺,但一定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也知道楚越為什麼非要清醒著承受這種痛苦都不願意繼續昏迷,因為他害怕不能保護自己。

  指如疾風,迅速地拂過楚越身上幾個要穴,然後把他轉過來,背對著自己。楚越猝不及防,疑問的聲音生生被卡在了喉嚨裡。

  很快,他感覺到晏懷風的手貼上自己的後背,隨之而來的還有霸道又和煦的內力,闖進他的四肢百骸,衝破經絡中每一個有滯礙的地方。

  那種矛盾的感受在他身體裡蔓延,晏懷風的內功瀚海狂瀾是十分霸道的,猛烈又洶湧,卻在梳理他的經絡時有意放慢了速度,不讓衝擊力來得那麼劇烈。

  楚越無法言語,只能任由對方損耗內力替他舒緩毒藥帶來的痛苦。漫長的靜默中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現,不僅有今生的,也有前世的。

  他想起重生之前他跟隨晏懷風,只看到他霸道無情不可一世的一面,卻從來沒有發覺細微處那些不經意的維護和善待。

  那時他是木堂堂主,有一回任務失手,幾乎給聖門帶來巨大的災難。晏懷風當著金木水火土五堂堂主及一眾元老的面,親自執鞭行刑。

  一百鞭,他全身鮮血淋漓,所有的人都挑不出刺兒來,他也是後知後覺地到現在才發現,那些傷表面看上去恐怖,其實卻未傷筋骨分毫。

  當時他不明白,還怨恨晏懷風辣手無情。儘管當晚就在枕邊發現了聖門之中最好的療傷藥品,還以為是哪個交好的朋友送來,卻忘了那是只有晏懷風才能動用的東西。

  如今想來,晏懷風待他,從來都是很好的。

  兩輩子,一個人。

  直到晏懷風撤去內力,解了他的穴道,卡在喉嚨中沒有說出口的那句話才脫口而出,「少主,您不應該為屬下浪費內力!」

  望著楚越不贊同的表情,晏懷風手托著下巴,掀開窗簾往外看,馬車已進入天渚城中,外面是熱鬧的街市,他看著形形□的人來來往往,不甚在意地說:「你不是要保護我麼,動不了怎麼行。」

  楚越啞口無言。

  當晚三人歇在歸鴻客棧,梅嫣是女子,自然單獨一間上房。晏懷風原想讓楚越單獨一間房好生休養,被楚越以保護他為由拒絕了,也只能隨他去。

  一路風塵舟車勞頓,所有人都疲憊不堪。晏懷風靠著床假寐,楚越放輕腳步走近前來問他:「少主可要沐浴?」

  「嗯。」

  楚越於是吩咐了小二,客棧見他們衣飾不俗,辦事效率極快,很快送來一隻上好的木桶,桶中水霧蒸騰,還加了不少養生去乏的草藥,香氣宜人。

  楚越服侍著晏懷風脫了衣服泡進浴桶裡,輕輕的幫他揉著太陽穴。

  晏懷風注意到剛才楚越幫他脫衣服時一直低眉斂目,不敢看他的身體,覺得有趣,有意逗他,偏讓他幫忙擦背。

  房間裡一時間霧氣繚繞,竟有點香艷與旖旎的味道。

  楚越面無表情地站在晏懷風身後,手指撫過對方赤=裸的上身,拿著毛巾一絲不苟地擦著。

  晏懷風忽然招了招手,楚越俯下=身去聽,只聽對方低沉而充滿磁性的聲音在耳邊說:「阿越,進來一起洗可好?」

  行雲朝還暮

  楚越的手指一頓,停留在晏懷風的側頸之上,帶著中草藥清新香味的溫熱水珠沾濕了他的指尖,然後從自己的掌中滑落,順著晏懷風的側頸一路滑下去,滑過肩頭,消失在水面上,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紋。

  耳邊傳來浴桶之中流水細微的輕響,伴隨著晏懷風抬手的動作,清晰又模糊。

  面不改色地繼續擦拭著晏懷風的後背,楚越的聲音聽上去非常平穩,和往日並無差別。他說:「屬下不敢。」

  話音剛落,他感到自己的手被握住了。

  晏懷風沒在說話,他只是相當自然地反手握住楚越還搭在他背上的手,然後用力一扯。楚越的上半身迫不得已被拉近晏懷風臉側,目光不經意地往下一掃,然後迅速地移開眼。

  晏懷風的手指沿著楚越的臉慢慢描摹他的輪廓,指尖一路游移,撫過眉眼,撫過鼻樑,最後落在楚越的唇上。

  一點點的顫抖,被指尖敏感的觸覺無限放大,他可以感覺到這個男人平靜的表面下緊繃的身體。線條利落而美好。

  晏懷風流連許久的手指終於從楚越的唇上撤離,然而楚越甚至來不及鬆一口氣,就聽到晏懷風帶著點涼意的聲音。

  「脫衣服,進來。」

  楚越一怔。水面上霧氣蒸騰,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然而他知道,這一句已經不是之前調笑的口吻。

  微涼的飄忽的命令,難以捉摸的心思,看不透的表情。

  內心有過剎那間的掙扎,男人的尊嚴和服從的想法反反覆覆。

  最終,楚越將手從晏懷風的控制中抽出來,站直了身子後退一步,默不作聲地開始脫衣服。

  他垂著頭,認真地解著衣扣,盡量不去看對面飄來的目光。

  他知道,晏懷風已經轉過身,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也許還帶著玩味的笑,又或者臉上只是深思的表情。他感到那種目光凌厲地落在自己身上,至少到現在,他還沒有感受到一絲情=色。

  外面隱隱有歌聲傳來,不知是哪一家秦樓楚館開始迎來送往,又或者街邊賣唱的姑娘,藉著這一點兒柔軟的月光鋪出流麗的辭藻,一聲聲婉轉往復,曲調纏綿又朦朧,待傳到耳邊的時候,只剩下反反覆覆模糊的低吟。

  江南月,如鏡亦如弓,冷落巫山十二峰,朝雲暮雨竟無蹤,如臨廣寒宮。花月地,天意巧為容。不比尋常三五月,清輝香影隔簾櫳,春在畫堂中……

  最後一件衣服落地,楚越一步一步走到浴桶邊,跨進水中。初時還不覺得,現在卻恍惚感到這水溫偏高,讓人不自覺地有些愣怔。

  嘩啦一聲響,水花四溢,晏懷風似乎不滿意楚越溫吞吞的速度,伸手將整個人都帶了進來。

  楚越晃了晃,差點兒整個人都撲到晏懷風身上,感覺到晏懷風的些微不滿,這才妥協般地將目光投向對方。

  兩人的視線一接觸,都有一瞬間不知今夕何夕。

  浴桶雖然不小,卻也不是很大,晏懷風一個人泡著也還罷了,如今進去了兩個大男人,便顯得有些擁擠。無論楚越怎麼想要拉遠與晏懷風的距離,兩人卻依舊不可避免地肢體接觸。

  水底下那輕輕游移的腳趾攪亂了水波,有意無意地往楚越的方向去。細膩的觸感與小腿輕輕擦過的一瞬間,楚越受驚般地努力收回自己的雙腿,避免再碰到晏懷風。

  晏懷風微揚唇角,手指微微搖晃,上面沾著水珠兒,一滴滴往下滴,朦朧的燭光裡彷彿華美細膩的綢緞,又好像雨夜的春蔥,讓人忍不住目眩神迷。

  他就這麼當著楚越的面,慢慢將五指浸入水下,一點一點挑逗般伸向楚越,然後在猝不及防間猛然按在某處,整個人都逼向楚越,幾乎是臉貼著臉在楚越耳邊拖長了調子說:「抓到你了——」

  桌上的紅燭無風自動,跳躍的火苗明滅閃爍間,將整個房間照得如同處於紅塵之外,帶著點曖昧與綺麗的遐思。

  楚越倒吸了一口氣,想要伸手去阻擋,卻又不敢,從喉嚨裡擠出的聲音變得沙啞而低沉,「少主……」

  晏懷風在他耳邊輕笑,水底下的五指不緊不慢地動作著,劃出一道又一道曖昧的痕跡。楚越感到自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尤其是被晏懷風握住的地方,那裡傳來濕潤靈動的觸感,連呼吸也不由自主地變得急促不堪。

  晏懷風看著楚越因為羞恥而閉上雙眼,一臉緊張的模樣,那張平時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所有的五官都變得生動起來。

  他靠著楚越的耳邊,曼聲道:「阿越,你每一個地方的皮膚都很好。有沒有碰過別人?」

  隨著這一句話落在耳邊,楚越的臉上泛起一抹紅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雙手撐著浴桶的邊緣,不知道該不該把身前的人推開,「……沒有。」

  晏懷風已經把他逼到了浴桶的角落,兩個人之間的縫隙越來越小。他可以感覺到因為與晏懷風肌膚相貼而傳來的熱度,甚至比水溫還要高。

  中草藥的香味被晏懷風身上清爽的香氣取代,繚繞在鼻端,如那個人一樣不肯離去,徘徊又徘徊。

  不由自主地僵硬,不由自主地緊繃。

  晏懷風的另一隻手溫柔地在他全身上下靈活地輕撫,每到一處都似有似無地撩撥,在他的每一寸肌膚上點燃細微的火苗。

  感覺到楚越的僵硬與抗拒,晏懷風水底下的手指暫時離開了讓他難堪的部位。外面的歌聲還在繼續,切近又渺遠,調子變得更加纏綿。

  晏懷風清冷的聲音響在耳畔,他說:「怎麼,你不願意?」

  飄忽的聲音響在如此香艷旖旎的氣氛裡,卻讓楚越聽出了一點兒危險,一點兒防備。他在防備他!晏懷風……還是在防備他……

  楚越睜開眼,看著眼前的這個人。原本他該是聖門至高無上的門主,是江湖上名動一方的人物,前世若不是他的背叛,若不是他親自將他逼到瀾滄江邊,又何來這一刻?

  楚越艱難地嚥下一口口水,心想,晏懷風應該防備他,而他……

  「屬下……但憑少主吩咐。」

  晏懷風看到楚越眼中的隱忍和內疚,隱忍他懂得,內疚他卻不懂。他只是在聽到楚越的回答是露出滿意的笑容,將人拉入自己懷中,開始印下一個又一個輕若微風的細吻。

  水聲在房間內響徹。

  吻過他胸前的時候,晏懷風感覺到楚越的輕顫,他微微閉著雙眼,細密的眼睫輕輕抖動,彷彿在竭力忍耐地什麼。

  晏懷風惡意地含住他的耳尖,手指在他胸前撩撥,感受身下這具身體因為自己而顫慄,完全沒了平日裡肅殺和強韌。

  晏懷風含含糊糊地說:「別忍著,叫出來。」

  楚越咬緊了唇,別過頭去,晏懷風的舌正在他耳垂上吸吮,敏銳的感官讓他全身發軟,有一種無法自控的無力感。

  而水底下屬於晏懷風的那隻手已經換了地方,開始向他的身後進發。楚越小口小口地喘氣兒,聽到晏懷風對他說:「把腿分開一點兒。」臉上的薄紅瞬間變成深紅,整個人就像發了燒一樣,卻仍舊聽話地分開雙腿,任憑晏懷風把他的腿擠進他的腿間。

  晏懷風獎勵般地在他胸前烙下吻痕,手指繞到楚越的背後,沿著圓翹緊實的雙丘一路往下,藉著水的潤滑,已經尋幽探秘,深入到溫暖濕潤的地帶。

  太緊,前進有些困難,晏懷風的手指靈活且固執地開疆拓土。疼痛讓楚越的原本紅潤的臉頰褪去了一點兒顏色,呼吸也變得更加粗重。

  空間的狹小造成了行動的困難,卻讓欲=火來得更加洶湧。

  晏懷風抬起楚越的腿,讓他圈在自己的腰上夾=緊,含住他的唇,啞聲道:「阿越,放鬆點兒。」然後抱緊了他,手指終於離開隱秘的地帶。

  楚越感到身下一空,雙手在水中無所依依憑,如飄浮的水草不知何去何從,黑色的瞳孔有那麼一刻變得茫然與失措,一瞬間的空虛之後,他感覺到晏懷風重重一個挺身,終於進入了他的身體。

  比受傷或者中毒感覺更異樣的疼痛猛烈地從身下傳來,眉頭凝成一個川字,手指瞬間蜷縮,楚越無法自控地弓起身子,修長的脖子完全展露在晏懷風面前。

  晏懷風靜了下來,伸手拂過他的眉間,盡量控制著自己想要動作的慾望,輕聲安慰,「阿越,阿越,放輕鬆,疼的話叫出來。」

  楚越的眼角一片朦朧,不知是浴桶中的水還是淚水,勉強睜著雙眼,失神地望著完全進入了自己的男人,極力忍耐著不適的感覺,努力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少主,我沒事,不用……顧及我。」

  晏懷風看著身下流露出溫順隱忍表情的楚越,他知道這種事情對於一個男人來說意味著什麼,而楚越,心中明明很抗拒,卻依舊盡力放鬆著,生怕他不能盡興。

  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柔和,淋漓的水聲中,晏懷風深深地埋入自己的欲=望,一邊感受著楚越體內令人瘋狂的緊致所帶來的快意,一邊安撫地挑逗著他身上每一處能令他情動的地方。

  熱浪蔓延整個房間,一室旖旎。

  感覺到對自己的身體完全失去了控制,楚越只能緊緊抓著晏懷風的肩膀,任由對方帶著自己在海中浮沉。在楚越偶然間觸及他身體之中某一處時,忍不住沙啞地呻吟出聲。

  「唔……」

  晏懷風聽到他的聲音後一頓,隨即變得更加瘋狂。

  楚越被動地承受著,情=欲渲染了滿眼,不知道過了多久,酥麻漸漸將疼痛取代,兩個人分享著彼此的體溫,洶湧的情=潮將理智完全淹沒。

  待到雨收雲歇之時,已是滿屋狼藉。

  同眠

  一個澡洗了近半個時辰,空氣中曖昧的氣味經久不散,似乎在昭示著這裡剛剛發生過什麼。

  楚越臉上的紅暈已經褪去,他安靜地穿好衣服,然後服侍著晏懷風換上乾淨內衣,坐到床上,然後開始收拾滿屋子凌亂的物什。

  浴桶中的水在剛剛那一場情=事中被灑了滿地,一屋子中草藥混合著男性氣味難以名狀的味道讓他仍有些尷尬,那是淫=靡的,縱慾的味道。

  招呼小二帶著幾個人把浴桶抬了出去,他們看到屋內情形時那隱約輕蔑的目光讓楚越不自在,卻什麼都沒有做。

  他只是目送著他們離開後把門關上,背對著晏懷風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呼出來,開始繼續做自己的事情。

  把屋子稍微收拾乾淨一點兒後,他走到床邊跪下詢問:「少主可要換個房間?」他已經盡力保持聲音如常,卻依然避免不了那一絲明顯的沙啞。

  晏懷風似乎非常喜歡聽他無法自控地呻=吟,做到最後時幾乎發了狠,每次他咬緊嘴唇無聲承受的時候,對方的手指都會強勢入侵他的唇舌,直到他肯叫出聲來為止。

  害得現在他一聽到自己的聲音,就會回聯想到當時的畫面,不自覺地低頭。

  晏懷風揮了揮手,「罷了,把窗子開一會兒吧。」

  「是。」

  楚越走到窗邊,把窗子支起來,外面的歌聲一下子變得清晰起來,隨著夜風迴盪在天幕之下,已經換過了曲調,聽上去竟有一點哀怨淒涼之感。

  回過頭時晏懷風已經躺下了,被沾濕的長髮鋪了滿枕,閉著眼睛的模樣溫和無害。

  楚越替他鋪好被褥,放下床幃,然後開門退出房間,等他反手想要關上門的時候,床幃之中的晏懷風忽然睜開了眼,目光清迥,沒有半分入睡的跡象,「去哪裡?」

  門被輕聲地關上,楚越的聲音變得有些遙遠,卻依舊很篤定。

  「屬下守夜,少主安睡。」

  楚越離開之後,晏懷風閉著眼睛,手指無意地在被子上摩挲著。身下的床板很硬,雖然這家客棧已儘是天渚城最好的客棧,而這房間也是客棧裡最好的房間,他依然覺得不舒服。

  他捏緊了被子的一角,感到蓋在身上的被子是如此的冰冷,鴛鴦瓦冷、翡翠衾寒,說的無非就是如此罷。錦衣玉食嬌生慣養又怎樣,晏清河從小就教育他,這世上最可怕的是人心,如果可以,不要信任任何一個人。

  就連面對晏清河,他從來都稱呼對方為門主,而無法叫一聲父親。因為晏清河不允許。也許在外人眼裡,他的父親對他寵溺至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們之間的隔閡有多深。

  如果言語只是潛移默化的話,那麼娘親的死對他來說是最直觀的體驗。他永遠都不會忘記他娘是死在他面前的,被晏清河一掌拍碎了天靈蓋。

  就算他娘親只是個埋伏在聖門的暗探,這麼多年相伴換了任何人都應該有點情分,然而晏清河對自己的枕邊人下手時沒有任何猶豫,他甚至讓晏懷風親眼目睹。

  晏懷風不可能忘記那一天,溫熱的鮮血濺在自己臉上,紅紅白白煞是好看,來自於那個會溫和地抱著他、唱歌兒給他聽的娘親。

  晏清河毫不在意地擦乾淨手,對他說:「晏懷風,你記著,不要相信任何人。」

  他的父親連一張薄席都沒有留給那個女人,晏懷風的娘是他親手一把土一把土地挖坑埋葬,當年年僅八歲的男孩甚至沒有流一滴眼淚,只是坐在簡陋的墳前,望著天空慢慢微笑起來。

  回憶是讓人難以忍受的東西,晏懷風一掀被子,在黑暗中猛地坐起來,想要盡力把腦海中那些黑暗的東西驅逐出去,那些不堪的、無論過去多少年都仍舊飄散著血腥味的殘酷過往。

  窗戶還開著,些微的涼風吹進來,夜已深,外面的歌聲停了,整個房間寂靜若死。

  空氣中歡愛的氣味幾乎已經散去,晏懷風重新躺下來,腦海裡再次浮現的是楚越情動時滿臉紅潮的隱忍表情。

  =======================================================================

  楚越此刻在客棧的屋頂。

  他展開身體貼在瓦片之上,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與夜色融為一體,不再像個活生生的人。儘管剛剛還在晏懷風的身下承歡,他依然記得自己的身份,是影衛而不是其他。

  月亮很明亮,相對的,星星就要暗淡得多。這是一個略微悶熱的夜晚,躺下來終於些微放鬆的人終於感覺到全身上下那種酸疼無比的感覺,還有某個難以啟齒的部位傳來的疼痛。

  感覺就像是全身都被馬車碾過了一遍一樣,意外的是,原本身體裡「浮生夢」的毒性帶來的銳痛在這種酸麻裡反而減輕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的作用。

  他調整著呼吸,聆聽附近所有的動靜。

  風聲、蟲鳴、流浪的野狗野貓……忽然,他聽到了某種異乎尋常的響動!

  閉上眼睛,將聽力提高到極致,他可以肯定,那是幾個人在暗夜裡潛行。他們的輕功非常不錯,只是偶爾會發出一點點聲響,從四面八方開始匯聚,似乎有著共同的目標。

  正南方向。

  他重新睜開眼,紋絲不動。只要不是衝著晏懷風來的,他一概不會去插手,無論這些人有什麼企圖,都由他們自己去解決。只是……他想了想,悄無聲息地躍下屋頂。

  =============================================================

  晏懷風的呼吸平穩而悠長,像任何一個香夢沉酣的人一樣,被子蓋得並不嚴實,有一大半都落在了床外。

  喀嗒一聲,窗戶有一瞬間的搖晃,黑影從窗外滾進房間,再沒有發出一絲響動。只有窗欞微微晃動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晏懷風依然安安穩穩地睡著,任由那黑影慢慢走近了床前。沒有人看到,他被子裡的手,已經開始運起內力,時刻準備著與床前的人動手。

  兩個人靠得越來越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縈繞心頭。晏懷風不動聲色,心裡卻是一涼。那種味道再熟悉不過了,那個人剛剛被他抱過,來的人竟是楚越。

  他想幹什麼?

  晏懷風的整顆心都提了起來,手在被窩中慢慢緊握成拳。

  近了,越來越近。晏懷風在猶豫,要不要在對方發難之前先發制人,還是再等等看對方究竟有什麼企圖。

  楚越伸出手。

  就在晏懷風準備反擊的時候,那雙手拎起了一多半都掉落在地上的被子,輕輕地給他蓋好,最後還掖了掖被角,把他露在外面的肩膀給裹嚴實。

  被子裡握緊的雙手慢慢放鬆,晏懷風怎麼也想不到,楚越大半夜回來,竟然是給他蓋被子。印象裡除了早逝的娘親,從未有人在生活起居上這樣精心照料過他。

  晏懷風忽然睜開眼,一把拉住了楚越正要收回去的手。

  「阿越。」

  「屬下驚擾了少主。」

  晏懷風不答,一把將楚越整個人都拉上床,燭火早已熄了,藉著微弱的月光看到對方並不怎麼好的臉色,他忽然輕輕歎了一口氣,拍拍身側,「阿越,休息吧。」

  楚越眨了眨眼,似乎沒有聽懂晏懷風的話,卻也不敢擅自掙脫晏懷風的手,只是認真地說:「屬下必須確保少主的安全,少主不必憂心,守夜也可以休息的。」

  晏懷風不再說話,只是伸手一扯,逕自把楚越扯上床,按著他躺平,才笑道:「這樣守著不是更安全?」然後自己也躺下來,掀開被子把楚越整個人都裹了進來,摟過對方的腰身,輕輕拍著他的背。

  「睡吧,明天只怕不好應付。」

  楚越無法掙扎,在僵持了一會兒後,終於躺平了身子,慢慢地閉上雙眼,盡量忽略晏懷風放在自己身上的那隻手帶來的奇異觸感。

  身下的床鋪很軟,讓人忍不住想要沉沉睡去。大概是整個人終於有了片刻放鬆的緣故,那些酸麻與疼痛反而瘋狂地反噬起來,叫囂著每一塊肌肉都需要休息。楚越這才意識到,他是真的累了。

  他們都是第一次在休息時與另一個人靠得如此之近,呼吸交融。

  晏懷風像獨行的狐,莫測又多疑;而楚越是一匹孤狼,悍勇卻忠誠。他們習慣了只有自己的世界,這種相擁而眠的經歷從未有過,竟奇異地讓人安心。

  晏懷風摟著楚越,感受到對方與自己相若的體溫源源不斷的傳過來,這樣世俗的溫暖他從未擁有過,這麼多年獨自在暗夜裡輾轉,也許,這一回真的能抓住些什麼?

  18、喜宴

  晏懷風醒時身側已涼,偌大的床榻上只有他自己躺在被褥中,天色已然不早,只聽窗外一片喧嘩之聲,彷彿這天渚城中一夜之間多了無數的人。

  他心不在焉地掀開被角,正在想昨天的衣服大概不能再穿了,就在自己枕邊發現了一套嶄新的華服。

  衣裳散發出幽微的寧神香味,像是已經仔細熏過香。

  有人推門進來,楚越拿著一個托盤進門,將上面的東西一一放在桌子上:一碟子曇花蜜凍、一碟子碧玉豆糕、一盞藕粥、一碗槐葉冷淘,還有現磨的鮮豆漿,盛在青花瓷的碗裡,看上去十分可口。

  他的臉色看上去不太好,眼下若無若無的一圈烏青,嘴唇也沒什麼血色,晏懷風不免多看了兩眼,但見他精神倒是不錯,就也沒多問。

  楚越的身後跟著淺笑吟吟的梅嫣,一見晏懷風笑得更加燦爛,「韓大哥快起來,婚禮快要開始了,李盟主和謝姐姐要當著所有來賓的面拜堂呢。」說罷隨意往桌子旁一坐,望見桌子上精緻誘人的小點心,目光就有些不捨得移開。

  晏懷風已經穿好了衣服,由楚越服侍著洗漱過,與梅嫣打招呼,「梅姑娘用過早點了?」

  梅嫣點點頭,卻依舊望著那碟子曇花蜜凍出神。琥珀色的半透明糕點,小巧玲瓏地疊在盤子裡,非常能夠挑起食慾,她驚訝地說:「這家客棧的吃食竟做得這般好?剛才明明只有尋常的清粥細點。」

  「喜歡便一同用些也無妨。」

  晏懷風拿起筷子望望桌上,亡命路上還能吃上這樣的早點確實是難能可貴,他夾了一筷子曇花蜜凍放進嘴裡,曇花的幽香與蜜的清甜完美交融,齒頰留香。

  他點點頭,朝楚越招手,「看來這家客棧的廚子確實不錯。阿越來,你也吃點兒東西。」

  楚越搖搖頭,「屬下已經吃過了。」

  晏懷風也不勉強,他吃得並不多,將桌上的每樣東西都嘗了一點兒就放下了筷子。倒是梅嫣忍不住又吃了好幾塊蜜凍和豆糕,若不是晏懷風還坐在一旁,只怕還要吃得更多。

  瑣事打點完,三人出發去如今天渚城最熱鬧的地方,城南的露天武場。那裡本是江湖人士比武決鬥的地方,卻被李毅別出心裁地佈置成了喜堂。

  楚越一聽大婚的地點在城南,眉心微動,想到昨夜在屋頂時所見朝正南方向匯聚的那些人,隱約覺得此次婚禮只怕也不太平。

  城中之人果然比前幾天所見要多得多,大部分都是佩劍帶刀的江湖人士,無論是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見面都是一片喜氣洋洋,互相寒暄時免不了談到這門驚世駭俗的親事。

  李毅為這場婚禮果然花了心思,江湖人雖然沒有門閥世家三媒六聘的種種規矩,卻也氣場十足,流水席佔滿了整個露天武場,一直蔓延到長街尤嫌不足。

  大喜的日子大家隨意就坐隨意吃喝,即便遇到往日有嫌隙的人同席也不多做計較。

  梅嫣年紀不大,又第一次見這麼盛大的場合,看什麼都覺得新鮮,帶著晏懷風與楚越兩人在人群裡一直往前,直走到離武場的比武台最近的地方才停下。

  附近的桌子早已坐滿了人,一個空位也沒有。梅嫣又不願意坐到遠的地方去,正為難間,只見幾個下屬模樣的人又抬了幾張稍小一點的桌椅來,放在比武台兩側,又往上放上幾碟涼菜和酒壺酒杯。

  梅嫣見四周的人來來往往,那麼明顯的空位卻偏偏無人去坐,還以為是眾人沒有發現新加了桌椅,忙拉著晏懷風兩人撿了最靠近比武台的一張小桌坐好,好奇地張望著台上。

  沒過一會兒,又一個人在他們桌邊落座。晏懷風抬眼望去,只見來者是一個約莫二十七八的男子,一身緇色長衫,除此之外什麼飾物都沒有,身上也沒有懸掛兵器。

  見晏懷風等人看他,他微微頷首得體地微笑,通身溫潤儒雅的氣派,容顏風華像是水墨畫中走出來的人物,行止讓人覺得如沐春風。

  梅嫣看看他,又望望晏懷風,似乎在暗中把兩個人做著比較,難得地沒有說話。

  晏懷風與那男子對望著,雖然是第一次相見,然而氣度風華無從掩蓋,明顯不是一般人物。

  見彼此眼中都有欣賞的神色,晏懷風伸手拿過酒壺斟了一杯酒,舉起來向對方微一示意,兩人默契地各自乾了一杯,沒有出聲寒暄,卻像相識已久,放下酒盞後就雙雙把注意力放回比武台上。

  台上掛滿了紅綢,貼滿了喜字,從前讓人血濺三尺的地方,難得有如此祥和的氛圍。不久,比武台兩側的小桌子上也陸陸續續有人就坐,晏懷風冷眼看去,都是些一看就位高權重的人物。

  此時沖天的炮仗聲已經響了起來,耳邊一片震耳欲聾之聲,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兩道紅影分別從武場的兩邊登上比武台,向台下諸人拱手行禮,然後相視一笑。

  那男子看上去果然很年輕,按江湖上的傳聞是一位「愛穿青衫愛念酸詩的落第書生」樣人物,如今穿著大紅喜袍,那股酸氣看不出來,倒也很有統領白道的少年英雄氣概。

  那女子一身紅嫁衣艷烈如火,沒有像大家閨秀一樣遮著紅喜帕,一張娃娃臉嬌甜可人,笑意盈盈眼波流轉,笑起來左頰上隱隱有一個酒窩,像是童真未泯,果然也是位俏佳人。

  只是這位佳人在道上的名聲可不太好,尋簪閣原本就不是什麼白道門派,「血屠女」謝語童的名聲更是響亮,別看她長得純良,手底下從前也是位心狠手辣的主,出手不留後路,必然見血,這才得了個「血屠女」這般凶神惡煞的外號。

  也不知怎麼竟讓這兩個人結了緣,謝語童為了李毅心甘情願放棄了尋簪閣副閣主這樣位高權重的身份,孤身隨他離開尋簪閣。

  而李毅也不負佳人深情,頂住了來自白道各方的壓力,不僅要光明正大迎娶謝語童,還準備了這一場聲勢浩大的婚禮。

  只是看今日大婚,白道聯盟的長老們無一到場祝賀,就知道謝語童這個盟主夫人有多不受那些長輩的待見。

  然而血屠女自然是不在乎這些東西的,而李毅似乎也並無所謂。他牽著謝語童的手,等炮仗聲告一段落後,伸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清清嗓子開始說話。

  「各位——各位來自五湖四海的英雄豪傑,感謝諸位不遠萬里賞臉來參加李某與童童的婚禮,李某無以為報,在這裡聊表謝意,來人,上酒。」

  話音一落,就有人送上托盤,上面放著三大海碗的烈酒,李毅二話不說通通干了,將碗隨意往地下一扔,贏得一片喝彩之聲,底下的人也紛紛舉起酒杯酒碗來與之對飲。

  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見這位年輕的盟主,從前只聽聞他一身腐儒氣,如今一見紛紛改觀,只覺得他也是個豪邁之人。

  然而李毅喝完酒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懷中掏出一方手帕,仔細地拭去了嘴角的酒漬,然後咳嗽了兩聲再次開口說道:「正所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與童童當日初見,童童恰似那廣寒仙子、偶落凡間,聖人有言,食色性也,我自然是謹遵聖人之言。如童童這般宜室宜家的女子,小生何其有幸得其青眼……」

  李毅剛開始說時底下人還認真聽著,聽到一半時已經有不少人露出古怪神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等再過了一會兒,已經有人昏昏欲睡,大家這才見識到這位盟主的厲害。

  眼看著李毅還要滔滔不絕地從「飲食男女人之大欲」講到「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謝語童連忙一把扯過人,用手摀住他的嘴朝下面嫣然一笑道:「吉時到了,行禮吧。」

  眾人這才重新打起精神,心中稱讚,血屠女不愧是血屠女,也只有這樣才治得了李毅。

  被請來的司儀望望天色,明明所謂的吉時還沒有到,但再看看這一堆看上去就很不好惹的江湖人,忙把嘴裡要否認的話嚥回去,扯起嗓子賣力地喊:「吉時到,新人拜堂——」

  底下立時肅靜起來,吹打班子開始吹吹打打,喜慶的調子灌了滿耳。謝語童這才放開李毅,後退一步整整衣衫。

  李毅朝她一笑,顯然很習慣了,並不計較。

  「一拜皇天后土——」兩人深深彎下腰。

  「二拜各路英雄——」李毅與謝語童均無高堂在世,所以便改成了拜謝前來觀禮的眾人。

  「夫妻對拜——」

  司儀的話音未落,還拖長了調子在空氣中顫悠,李毅與謝語童轉向彼此,剛要躬□去,忽聽頭頂傳來一聲清朗的喝聲,「且慢!」

  兩人一怔,電光火石間一個藍影翩然而下,堪堪落在比武台上,手中扇子指著李毅。

  台下立刻一片嘩然。

  來者是一個年輕男人,只見他環視眾人一圈,忽然朗聲道:「謝姑娘,在下聖門晏懷風,仰慕姑娘已經多時。這位白道盟主李兄不過是個窮酸腐儒,謝姑娘這樣的佳人如何能嫁給這樣的草包?姑娘今天只要跟我走,懷風必定保證你比跟這他過得好!」

  19、嫁禍

  「啊!」梅嫣睜大了眼睛,忍不住驚呼出聲,她一直覺得李毅與謝語童的故事像一場傳奇,卻想不到這麼傳奇的婚禮會忽然被人打斷。婚禮現場搶新娘什麼的,她從來只在戲文裡見過。

  聖門?中原武林中有這種門派嗎?她緊張地望著台上。

  楚越也是驚疑不定,望向好端端坐在身側的少主,原以為遇襲中毒和來到婚禮現場尋找蕭沉這一切都是巧合,現在他卻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晏懷風饒有興致地望著台上那個自稱是他的藍衣男人,似乎並不著急,直到收到來自於自家影衛詢問的目光,才不動聲色地低聲吩咐,「看戲。」

  藍衣男人一席話說完,全場安靜得落針可聞,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住了,雖然他們也覺得李毅很像個窮酸腐儒,但又有誰敢當著本人的面這樣擲地有聲地說出來?

  他年紀輕輕能登上白道聯盟盟主的位置,可絕不是靠一張嘴皮子說出來的!

  更何況這個男人還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揚言要搶親!

  台下人全都屏住呼吸靜看事態如何發展,台上卻是氣氛詭異。

  自稱晏懷風的男人向謝語童伸出一隻手作邀請狀,似乎對於謝語童會跟自己走這件事非常有把握,表現得胸有成竹。

  李毅笑瞇瞇。

  謝語童笑瞇瞇。

  「聖門遠在滇南,我原想著山高水遠的,為免諸位舟車勞頓,故而沒有遣人送去請柬。想不到少主還是千里迢迢地趕來了。李某並非故意看輕聖門諸人才不送請柬,少主既然來了,李某喜不自甚,還請台下就坐,待我與童童禮成,再與少主好好喝幾杯。」

  李毅向來人拱拱手,不緊不慢地說著,既給足了對方面子,又把剛才的事輕描淡寫地揭過去,明顯是在給對方台階下。

  同時這幾句話又給了台下的俠客們一種聖門是因為沒收到請柬覺得被看輕了才來搗亂的假像。

  人群中那些心機深沉的已經悚然動容,江湖上不乏扮豬吃老虎的好手,李毅可謂是個中翹楚。

  只可惜藍衣男人並沒有要順階而下的意思,他甚至看都不看李毅一眼,凝望著謝語童,看上去深情而真摯。

  謝語童笑得更加燦爛,她歪一歪頭,如不諳世事的少女一樣好奇地問:「聖門少主,晏懷風?」

  藍衣男人優雅欠身,「正是在下。」

  謝語童抬手扶住頭頂花式繁複的鳳冠,像是墜入情網的女子在向情人確認自己在對方心中的地位,「你說,你仰慕我多時了?」

  「在下對謝姑娘的心日月可證、天地可鑒。」

  謝語童忽然面露煩惱之色,賭氣一樣摘掉鳳冠隨手扔進李毅懷裡,對藍衣男人說:「你騙人。」

  藍衣男子表現出適當的詫異,「哦?謝姑娘何出此言?」

  謝語童提著拖地長裙,紅色的裙擺像鋪了一地血色,她小步走向藍衣男人身邊,隨著對方的笑意越來越深,她的表情也愈發甜美醉人,「如果你真的仰慕我那麼久,怎麼會不知道我有一個外號……叫做血屠女!」

  剛開始幾句話還略帶羞澀,說到最後的時候她的表情陡然一變,眼中凌厲的光芒閃過,連上揚的嘴角都變得嗜血,她在最接近藍衣男子的時候突然發難!

  籠罩在嫁衣翩然廣袖中的雙手驟然出手,血屠女的成名兵器,子母匕首「影」在空中劃過一道雪亮的光芒,直逼藍衣男子的咽喉。

  藍衣男人足尖點地向上一躍,雙手展開翩然後退,絕妙的輕功讓謝語童的匕首始終懸在他咽喉前毫釐之處,卻再也無法前進半分。

  等台下的人反應過來時,兩人已經在半空中你來我往迅速過了幾招,耳邊聽得「唰」地一聲,藍衣男子終於亮出了他的兵器——一把折扇。

  謝語童一腿掃出攻他下盤,飛揚的紅裙在空中彷彿燃燒的火焰,看到那把折扇時她的眼波一動,原本她對這個忽然冒出來搶親的、自稱是聖門少主的人還心存疑慮,如今看到對方的武器,心中已經信了七八分。

  要知道聖門少主晏懷風雖然尚未在中原武林出現過,然而流螢小扇的名頭卻是響亮,而且放眼整個江湖,也唯有他是用區區一把折扇當做武器的。

  紙制的折扇灌注了內力,鋒利如「影」竟也無法劃破,兩人鬥了個旗鼓相當,誰也未落下風。

  李毅站在台上,望著半空中的一紅一藍兩道人影,見謝語童游刃有餘,知道她的脾氣,於是並不出手相助,反而還有閒暇對台下道:「諸位英雄,真對不住,這可絕對不是李某安排的餘興節目。所以說,娘子太漂亮,也是無奈啊。」

  場中原本氣氛緊張,被李毅這麼一說,眾人反而哄堂大笑起來。

  人群中有人七嘴八舌地嚷嚷:「李盟主說的哪裡話!謝姑娘既然已經棄暗投明,我們豈能看著她被這種邪魔外道欺負。大家一起上,別誤了盟主的良辰,春宵一刻可值千金呢!」

  誰料話音未落,忽聽一聲驚呼,隨著兩聲兵器落地的悶響,武功在江湖中絕對屬於一流行列的謝語童竟然被繳了械,整個人都被藍衣男子所挾制。

  藍衣男人輕佻地捏了捏她的臉,衝下面朗聲道:「剛才是誰說我聖門邪魔外道?」

  李毅臉色一變,畢竟相識以來,能在謝語童手下逃得性命的人已是少數,更別說反過來挾制謝語童了,晏懷風竟能如此輕易打落她的兵器?聖門究竟想做什麼?

  「童童!」

  李毅剛想衝上前去救人,藍衣男人已經帶著謝語童翩然落回台上,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放在唇邊輕輕「噓」了一聲道:「盟主稍安勿躁,否則,底下那麼多人,我可不保證他們的性命。」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從比武場的四面八方無聲無息地冒出來無數黑衣人,手中箭已搭在弦上,面無表情地指著所有人,形成了一個包圍圈。

  一旦萬箭齊發,眾有三頭六臂,只怕也難免誤傷。

  開始誰也不敢輕舉妄動,然而被圍得久了,幾個性格急躁的江湖人士終於開始罵娘,罵罵咧咧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就要開打,一運功卻發現自己根本使不出一絲內力,招式擺在那裡空剩下了花架子。

  「卑鄙小人竟然下毒?」

  七嘴八舌的咒罵聲響個不停,也有幾個頭腦還算清醒的就地坐下來打坐調息企圖壓製毒性。

  李毅投鼠忌器,生怕傷了謝語童,陰沉地望著藍衣男人,「晏懷風?聖門?好,很好。」

  藍衣男人無所謂地撣撣衣袍,「你們不是說,我聖門是邪魔外道麼,那麼邪魔外道下個毒什麼的,原本就是尋常事吧,怎麼能叫做卑鄙小人呢。你們看,我一向很坦蕩,敢作敢當。倒是你們,自詡為名門正派,都是些沒用的。」

  這一句簡直就是將燒紅的鐵塊扔入水中,引得群情激奮。一時之間,「剷除聖門」的呼聲不絕於耳。

  原本靜觀其變的看戲之人被動地被捲入了戲中。

  晏懷風幾人剛用過早飯過來,對桌上的涼菜都沒有動過,只喝了幾杯酒。

  或許是那些人只在菜裡下了毒,又或許他們這小桌和酒菜是新搬上來的,沒來得及下毒,萬幸幾人都沒有出現中毒的症狀。

  兩人眼看著這出荒唐的鬧劇愈演愈烈,分明是針對聖門而來,若非真正的晏懷風就坐在這裡,恐怕連他們也要覺得這「晏懷風」和他身後的聖門實在是惡毒又囂張。

  楚越臉上浮現不忿之色,剛要站起來,腳尖才動,就被晏懷風一把按住了手。

  楚越去看晏懷風的表情,「少爺?」

  晏懷風眼風掃過梅嫣和那個緇衣男子,不動聲色地吩咐,「稍安勿躁。」然後忽然面色一沉,不僅沒有在說完話後放開楚越的手,反而又捏緊了些,聲色俱厲地望向楚越,「手心這麼燙?你在發燒?」

  楚越觸電一樣收回手,「屬……我沒有大礙。」

  「過來!」晏懷風不理會楚越的話,伸手把人拉過來,拂開他額前的碎發,將自己的額頭貼了上去。

  灼熱的溫度從對方的額頭傳來,顯示楚越的發燒分明很嚴重,可他的臉色僅是蒼白,而不見發燒之人應有的嫣紅。

  晏懷風的臉色更加難看,他知道楚越一定是用內力壓下了異常的臉色。他二話不說拉過楚越的手,捲起袖子準備搭脈,卻在目光落到楚越手腕上時一凝。

  楚越受驚般地想縮回手,卻被牢牢禁錮在晏懷風的掌中,無從掙脫,心中無奈地長歎。

  只見楚越的手腕處有許多個細小的傷口,有些已經結疤,而有些看上去還很新鮮,甚至有流血的跡象。

  昨夜雲雨之時他竟沒有注意到。

  聯想到楚越中毒後原本大部分時間都處於昏迷狀態,卻在臨近天渚城時一反常態地變得清醒起來,晏懷風立刻明白了怎麼回事。

  為了不陷入昏迷,他一直在給自己放血,用疼痛來刺激意識的清醒?原以為他的臉色僅是因為中毒的緣故,現在看來,也許還得加上一條失血過多。

  「你——」晏懷風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連如今現場一團亂的場面也顧不得了,簡直現在就想把這個男人打包帶回客棧去好好養病。

  楚越難堪地收回手臂,明明想隱瞞地,卻偏偏被發現了。

  「少爺,那個晏懷風……」

  「隨他去!」晏懷風冷笑一聲,轉頭望著梅嫣,兩人的一番互動早已落在她眼裡,晏懷風也正好不用多解釋,「梅姑娘,你可認識那位蕭沉?不知他到場了沒有?阿越的毒只怕不能拖了。」

  梅嫣扁扁嘴,她是第一次行走江湖,聽聽名頭也就罷了,真人卻是沒見過的。

  倒是那位與他們同坐一桌的緇衣男子在聽到蕭沉的名字時眼中不易察覺地一亮,然後溫和地開口道:「這位小哥中了毒?在下略通歧黃之術,如果信得過我,可否讓我看看?」

  20、隱患

  耳邊場中諸人對聖門的辱罵還在繼續,晏懷風現在卻無暇去顧及這些,他現在身邊唯有一個楚越,無論如何都不能自損實力。

  面對緇衣男人的建議,他略一沉吟,無論這個緇衣男人是什麼身份,都可以看出他絕對不是梅嫣這樣不諳世事的姑娘,沒那麼好糊弄。

  一旦他替楚越把脈,就會發現他們身懷武功,而不是什麼「安分守己」的商人。

  不過……晏懷風不用回頭,也知道那個冒充他的藍衣男人與李毅等人的對峙還在繼續,就算他不讓這個人替楚越診斷,要脫身帶人去找大夫依舊還是會暴露武功。

  更何況目前這個情形,由不得他們全身而退。

  腦中快速地權衡利弊,瞬間已有千萬個念頭一閃而過,而在別人看來,晏懷風只是考慮了片刻,就對緇衣男人禮貌地點頭道:「那麼就麻煩閣下了。」

  緇衣男人從容道:「無妨。麻煩小哥把手伸過來。」

  楚越沒有立刻行動,而是先望向晏懷風,見晏懷風點頭之後,才捲起袖子,手腕朝上擱在桌上。

  對方伸出兩指無聲地把脈,楚越不自覺地曲了曲手指,他並不習慣與別人肢體接觸,更何況如果對方圖謀不軌,這樣的姿態簡直就是把要害送到別人手上。

  他的目光落在那人的手指上,這是一雙修長且有力的手,從他的指尖與自己手腕相觸的感覺來看,這雙手上並沒有江湖中人常年習武留下的老繭。

  楚越開始習慣性地判斷這個人的身份,根據目測,手背上沒有練拳留下的繭痕,手心也沒有握兵器產生的痕跡,那麼他練的是腿功?

  又或者……不知道為什麼,他直覺地想起江湖上有一種說法,當一個人的暗器功夫練到至高境界的時候,手上的痕跡不僅會完全消失,而且那雙手會看上去如白玉無瑕、美若秀女。

  這個男人……他望著他,感覺到對方分出一股內力,正在他體內遊走探查,因為感覺不到攻擊性,楚越沒有反抗,只看到對方輕蹙眉頭,似乎遇到了什麼令他困擾之事,因而百思不得其解。

  晏懷風坐在一旁,極為耐心地等待。

  緇衣男人忽然「嗯?」了一聲,抬頭問:「這位小哥過去是否曾遭寒毒侵體?體內經絡似乎全部都有受損跡象。」

  晏懷風有些驚訝,「寒毒?」

  楚越愣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回想起當年初入鬼谷時,被鬼谷谷主吩咐扔進寒潭裡的那幾天幾夜,原本從那以後他就特別畏寒,衣服總是穿得比別人多。

  因為這樣的弱點實在是太明顯,他當時就意識到對自己非常不利,於是乾脆狠心練了陰寒一路的內功以毒攻毒,雖然開始時十分殘酷,然後功成之後就再沒有什麼大的問題,平時運功調息也很順暢,倒沒有發現自己的經絡受損。

  感覺到晏懷風、緇衣男人和梅嫣的目光全都望過來,楚越想了一想,半真半假地解釋,「曾經不小心掉進寒潭裡過,原以為沒什麼大礙。」

  緇衣男人點頭,手依然放在楚越的腕上沒有離開,「那寒潭的寒性想必十分強烈,你的內力竟又走了陰寒一路,眼前看著或許無礙,等日子長了只怕四肢都會僵化。」

  他說話的聲音非常溫和,然而內容還是讓楚越和晏懷風的心頭蒙上了一層烏雲。

  楚越望望晏懷風,這種消息對於他們目前的處境來說實在是雪上加霜,他難得地主動開口問:「那我還有多長時間才會……行動不便?」

  對方略一思索,回答:「你還年輕,這種症狀大概過了三十才會慢慢顯現。」

  聽完他的回答,楚越懸著的心稍稍落下一點兒,對於自己的狀況並非不擔憂,然而大部分的擔憂來源於他害怕自己不僅不能幫助晏懷風重掌聖門,反而成為對方的拖累。

  如今這人既然判斷他過了三十才會慢慢失去武功,而他今才年二十歲,這十年的時間裡他應該能夠輔佐晏懷風做完一切,那就沒什麼所謂了。

  晏懷風一直沒有說話,嘴角也不像往常一樣保持微笑的弧度,目光虛虛地落在楚越的手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倒是梅嫣非常驚訝,「韓大哥,越公子你們會武功?你們都不告訴我!」

  晏懷風無心與她糾纏,隨口說:「一點微末功夫,練來強身健體的,並不入流。」

  好在那人並沒有拆穿這個謊言,他把完了脈收回手,語氣中帶著點兒驚訝:「除了寒毒之外,這位小哥應該還中了一種名為『浮生夢』的毒,發作時疼痛如萬蟻噬心,等毒性蔓延全身,人就會死。」

  他頓了一頓,接著說:「看脈象這毒已經拖了幾天了,好在之前像是服用過緩解毒性的藥物,因此還不算晚。至於發燒倒沒什麼,靜養就是了。」

  晏懷風和楚越還沒說話,梅嫣已經嚷了起來,「哇,你好厲害,光把脈就什麼都知道了?」

  那人謙虛地搖搖頭,「並非只有把脈,我用內息在這位小哥的經絡裡運行了一個周天。」

  晏懷風聞言幾不可察地一挑眉,要知道以楚越的性格,不可能容忍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這樣肆無忌憚地侵入全身,或者他們從前其實是相識的?

  又或者……晏懷風望著正與梅嫣溫言解釋的人,他看上去的確是一個很容易讓人心生親近的男人。

  晏懷風不動聲色地放下楚越還捲著的袖子,遮住裸=露在外的肌膚,開口問:「那麼閣下能否解這『浮生夢』的毒?或者閣下能否告知在場哪一位是蕭沉蕭大俠?」

  緇衣男子感覺到晏懷風言語中好像一絲微弱的敵意,卻不知道這敵意從何而來,當然這對他並無任何影響。

  他略靜了靜,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瓷瓶放在桌上,對他們說:「這是『浮生夢』的解藥,服下就好。可惜那寒毒在下卻是愛莫能助,但願兩位能夠得遇名醫,或許尚有轉機。」

  瓷瓶靜靜地立在桌上,卻沒有人伸手去拿。晏懷風的目光意味深長地飄過來,楚越似乎也在瞬間變得戒備,透出凜冽肅殺的氣息。

  「這毒只有『飛鳥無還』蕭沉才能夠解,還沒請教,閣下究竟是誰?」

  「……尋簪閣副閣主,蕭沉。」

  楚越瞬間躍起擋在晏懷風身前,提防蕭沉神鬼莫測的暗器傷害晏懷風,然而蕭沉見狀卻是失笑,指著桌上的小瓷瓶說:「你這幅樣子,怎麼讓我有一種我已經聲名狼藉的感覺呢。你就算要打,總該服下解藥,才更有勝算吧?」

  楚越不語,只是盡忠職守地守著晏懷風,眼神中充滿了警惕和敵意。

  晏懷風卻忽然拍拍楚越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緊張,然後繞過楚越上前伸手拿過桌上的小瓷瓶,回身送到楚越手中。

  「少爺?」

  「沒事,你先服下。」

  「這……」

  晏懷風見楚越尚有遲疑,逕直拔了塞子,將其中烏黑的小藥丸倒在掌中,拈起一顆遞到楚越唇邊。

  大庭廣眾之下,楚越被這近乎曖昧的動作驚得懵了,順從地張嘴嚥下去,唇齒似乎還不經意間碰到了對方的指腹,低著頭不敢看他。

  蕭沉點點頭,稱讚晏懷風,「好氣魄。」

  楚越吞下藥丸後立刻閉目調息,等了一會兒,再睜開眼時臉色已經比之前好了不少,顯然體內的毒性正在被中和。

  晏懷風這才回眸報以一笑,「聽聞蕭副閣主行事從來都是光明磊落,想必不會做些宵小行徑。只是我有個問題想問閣下。」

  「請問。」

  「眾所周知,阿越所中『浮生夢』乃是閣下獨有的毒,且阿越所中毒針上也有閣下專用的蘭花印記。前幾日閣下還在路上偷襲意欲置我們於死地,現如今怎麼又如此大方將解藥贈出?」

  「如果你真的認為偷襲之人是我的話,剛才根本不會用那解藥吧。」

  晏懷風不語,也不否認。

  「事實上,我也很好奇,究竟是什麼人竟能拿到我的暗器。我更好奇的是,兩位究竟是什麼人,值得人費盡心思偷襲又禍水東引於我?」

  蕭沉說得輕巧,儒雅的背後卻透著令人心驚的氣場,整個人的感覺與之前的讓人如沐春風完全不同。

  兩人正僵持間,忽然有陰沉沉的聲音從附近傳來,「幾位好像沒有中毒?」

  四人同時回頭,只見遠處台上,謝語童不知怎麼已經昏迷,被兩個黑衣人看著,而剛才對他們說話的,正是不知何時注意到這邊的藍衣男子。

  他的目光在幾人之中逡巡一圈,最後落在蕭沉身上,「中原武林果然臥虎藏龍——所有人都聽著!今日在此的英雄豪傑,只要歸順我聖門,立刻發下解藥。否則不僅殺無赦,諸位的家人只怕也難保全。識時務者為俊傑!」

  此言一出,又贏得眾人罵聲一片。

  晏懷風若有所思地觀察著這個冒充自己的人,總覺得這個人搶親是假、脅迫這些人也是假,而激發中原武林對聖門的反感才是真。

  他若真想做些什麼,在場這些都是中原武林的中堅力量,既然有能力下毒,直接下置人於死地之藥便是,如今卻僅僅只讓他們無法運功……

  他似乎非常想要抹黑聖門的形象。他的背後是否有人主使,最終目的又是什麼,一切的一切,都還是謎團。

  晏懷風略低下頭,不讓那個冒充他的人注意到自己的臉,將自己掩在蕭沉身後。他非常期待,這個人究竟會做再做些什麼,畢竟順著籐,才能摸到瓜。

  而眼前的困局,又要如何解?這裡有的是出頭鳥,他很想看看哪一隻先起飛。他不相信李毅對這樣的局面,真的一點意料之中都沒有。

  倒是楚越的寒毒……

  果然,不多時,只見蕭沉鎮定自若地拿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之後望著「晏懷風」。

  「謝語童雖然不再是我尋簪閣的副閣主,尋簪閣畢竟是她娘家。我尋簪閣的人,由不得外人欺辱。」

  說畢將酒杯隨手往地上一擲,隨著瓷片飛濺的脆響,遠處忽然響起萬人行軍之聲,向著此處浩浩而來。

  21、逆轉

  「呵呵,尋簪閣?」藍衣男人抬袖掩住半張臉,古古怪怪地笑了兩聲,似譏似諷地望著蕭沉。

  「什麼時候,尋簪閣也開始自詡為白道正派了?你可知在座的諸位豪傑們,中有一多半都私心裡希望尋簪閣被滅門。你們與我聖門一樣,都不過是他們眼中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外道罷了。」

  說畢,他又回首一指,指著今天的新娘無限唏噓地說:「謝姑娘行走江湖不過真性情,到了這些人嘴裡,就是心狠手辣殺人無算。李毅這個酸腐要娶她,一大片的所謂長老站出來反對,害她只能捨了那勞什子身份出嫁。若娶她的人是我,我必然讓她此生都不受半分委屈。哪用看這許多虛偽的嘴臉?」

  他說得深情款款,倒像是真的對謝語童一往情深。但在場這許多人誰也不是瞎子,謝語童昏在那裡他根本不聞不問,分明是借了搶親的由頭挑場子來了。

  說真的,謝語童嫁誰不嫁誰,蕭沉原無所謂,反正是她自己的選擇。然而他一向把謝語童當妹子看待,卻容不得什麼人攪了婚禮還如此放肆。

  「多說無益,在下尋簪閣副閣主蕭沉,願領教一下晏少主的高招。」說畢長袖一拂,人已躍上桌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晏懷風」衝去,五指如撫摸情人髮絲般溫柔地在虛空中劃過。

  藍衣男人目光一凝,明刀明槍有跡可循,尚有招架的餘地。蕭沉的暗器無影無形,角度也刁鑽古怪,實在防不勝防,不得不小心應對。

  手中折扇迅速展開,當胸一擋,幾篷烏沉沉的細針已經佈滿了整個扇面。藍衣男人嘴角掛起一絲冷笑,揮手一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暗器通通還給蕭沉。

  蕭沉伸手在空中無比從容地虛化幾把,不僅化解了凌厲的攻勢,且如探囊取物般收回暗器,又是一揚袖,隨風吹過的幾片落葉忽然一頓,飄飄悠悠地向藍衣男人飛過去。

  這幾片葉子飛得實在太慢,看上去就像是風吹過來的一樣,任憑哪個三歲小孩兒都能隨手碾碎,藍衣男人反而鄭重起來。

  「沾衣欲濕杏花雨?蕭副閣主的暗器功夫果然不愧為江湖第一,這一招以慢打快,極其難學。連這一招都讓你練成,可見尋簪閣並非浪得虛名。可惜啊,我怕你以後再也沒有機會施展了。」

  看著那些彷彿隨時都會搖搖欲墜的落葉,藍衣男人忽然招式一變,手中折扇如流光飛舞,在半空中劃出燦爛的殘影。

  楚越和晏懷風齊齊一怔。那招式分明就是……流螢小扇。

  無論是中原、塞外、還是滇南,整個武林中唯有聖門少主晏懷風才會這門獨門武功。因為招式燦爛若夏夜流螢,才有了如此風雅的名號,其實是極其狠辣霸道的功夫。

  如果說之前這個男人冒充晏懷風搶親、下毒、挑釁,晏懷風都可以按兵不動靜觀其變,那麼在對方使出了流螢小扇以後,他無法再隔岸觀火。

  世界上竟然有第二個人會使流螢小扇……他竟然也來到了中原……他還自稱是聖門少主……

  這是一場高明的嫁禍,更可怕的是,幾乎可以以假亂真。

  扇風過處看上去岌岌可危的落葉們瞬間化為齏粉,蕭沉雙手連揮,源源不斷的暗器從各種詭異的地方發出,袖刀、飛鏢、連環星,還有許多從未見過的古怪暗器。

  然而它們統統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流螢小扇的殘影中,甚至沒有留下一點殘骸。

  藍衣男人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打落最後一把暗器,看著只剩下一身空蕩蕩緇衣的蕭沉,他不再防守,扇面一合,直取對方頸上人迎穴。

  沒了暗器的蕭沉並不驚慌,向後一仰避開流螢小扇的鋒芒。

  兩人打得專注。都沒有發現就在這時,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手忙腳亂地爬上比武場一側的屋頂,垂下兩隻腳來晃蕩晃蕩,笑嘻嘻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摸出瓜子慢悠悠地嗑起來,一邊嗑瓜子兒,一邊看兩人比鬥。

  比武場中,一場單方面的屠戮正在進行。

  所有拿著弓箭包圍眾人的黑衣人,一個一個被身後不知道從何處悄無聲息地鑽出來的人打昏,沒有發出半點呼救聲就被拖了出去。

  被留下來看守謝語童的兩個人感覺不對,剛要起身,剛剛還躺在地上安靜睡著的新娘忽然睜開眼,眼神清醒無比,根本就沒有昏迷過的跡象。

  手中子母匕首毫不遲疑地交錯一揮,兩人來不及動手,就被抹了脖子。

  溫熱腥紅的血液濺在她的嫁衣上,讓原本就喜慶的嫁衣更加紅艷,像開了漫山搖曳的花。

  她與李毅對望一眼,伸出一隻手去在倒下的黑衣人懷中摸索。李毅看上去像是十分擔心妻子,衝上去抱緊她,趁機把一個瓷瓶放到謝語童的另一隻手裡。

  那是場下所有中毒之人的解藥。

  謝語童不是正派出身,他們的相愛遭遇了了太多非議,始終也得不到那些德高望重的長老們承認。

  李毅原本就策劃了這一次的中毒事件,再由謝語童出面解開他們所中之毒。這樣白道欠了謝語童一個大大的人情,自然不會再多加為難她。

  想不到他派去潛伏著準備下毒之人發現了另一個也準備下毒的傢伙,李毅由此算到了今天婚禮必有變故,因而早有準備。

  他們不動聲色地任由那人下了不知名毒藥的食物,轉頭就全部處理掉,今天這些人中的毒,依舊是他自己準備的那一種。

  如此一來一箭雙鵰,中毒事件根本不用解釋已有人跳出來承認,謝語童依舊能夠拿著解藥賣給在場所有人一個大大的人情。

  李毅與謝語童相視一笑,彼此眼中皆是瞭然。他李毅,從來都不是什麼君子,只要不嚴重到傷天害理天怒人怨,計策謀略,他都無所謂。

  就算謝語童並不在乎,他也要讓謝語童為天下所承認,而不是過著不尷不尬的生活。

  謝語童拿著解藥,一步一晃地走下台階,紅色的裙擺襯著蒼白的臉色,都顯示著她拿到這瓶解藥有多艱難。

  每一個拿到解藥的人都無言以對,望向謝語童的眼神愧疚與感激交錯,更有性格直的漢子直接抱拳道歉,聲明以後無論謝語童與李毅有什麼困難一定出手相助。

  而對於突然出現解決了黑衣人的神秘力量,他們從蕭沉摔杯的那一刻就已明白,尋簪閣早已派出精銳守護這位前副閣主的婚禮,由此對尋簪閣的強大與神秘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他們抬頭去看場中還在纏鬥得難捨難分的兩人,此時的蕭沉看上去應對得有些吃力,落了下風。

  「嘿!蕭花花,下面都收拾乾淨了,你怎麼這麼沒用?」屋頂上嗑瓜子兒的清秀少年忽然吐出瓜子殼兒,笑嘻嘻地叫道。

  蕭沉那從來都溫和儒雅的表情聽到這個聲音以後忽然變得有點兒怪異,像是在極力掩飾某種無語的情緒。

  不再一味地防守,他忽然一傾身,伸手抓住了藍衣男人的手腕,「晏少主,你大勢已去,不如就此放手,讓我妹子完成她的婚禮。今天的事情,就當沒有發生過。」

  那雙手就這麼輕鬆地穿過他流螢小扇的輝光,逕直抓住了他的手腕?

  藍衣男人不可置信地看了蕭沉一眼,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他們的毒已經解了,而他的手下卻全軍覆沒。

  他沒有絲毫勝算可言。

  他恨恨地看過每一個人,最後把目光移回蕭沉身上,咬牙切齒地說:「今天就放過你們這群窩囊廢。當初你們怎麼把聖門逼出中原退守滇南,今天聖門就會怎樣捲土重來!」

  一番話說完,他手中扇骨一挑打中蕭沉抓著他的手,脫身後轉身急掠而去,沒有絲毫留戀,至於那些犧牲的下屬,更是看都不看一眼。

  蕭沉沒有去追。

  屋頂上的少年卡嚓卡嚓地嗑著瓜子,晃蕩地腿又嘲笑他,「蕭花花,你怎麼能這麼善良呢?你應該去當菩薩呀。」

  「……不要叫我蕭花花。」

  「那叫啥?小蘭蘭?蘭花兒?小蘭花?……」

  「路千尋!」

  「好啦好啦,屬下知錯,副閣主千萬息怒。」路千尋無所謂地扔掉瓜子,拍拍兩手從屋頂上跳下來,半點都不正經地去搭蕭沉的肩。

  一場風波在尋簪閣的插手下平靜收場,李毅與謝語童準備繼續行禮。

  然而晏懷風望著那個藍衣男人離去的方向,忽然起身,一言不發地趁亂獨自追了出去。楚越從未看到過他這樣的表情,像是有什麼東西失去了,再也找不回來。

  「少爺!」楚越心急如焚,立刻跟在晏懷風身後一起追了出去。

  留下梅嫣在原地目瞪口呆,這麼好的輕功,韓大哥還說這只是不入流的微末功夫?果然中原之外高手如林嗎?

  22、對決

  蕭沉拎著路千尋的爪子把它從自己的肩膀上提溜下來扔到一邊,回頭看去,剛剛與他同桌的那兩個男人已經不見了,只留下那位姑娘,還有點茫然。

  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他低頭望著自己的手想,雖然是趁亂,然而這兩人離開的速度依然很驚人,竟讓他沒有注意到。

  中原武林,似乎一夜之間變得熱鬧起來了呢。

  「路千尋。」

  「什麼事啊花花兒。」

  「……閣主可有前來?」

  路千尋摸摸腦袋,「沒有……吧,就算來了我們也認不出。再說他要是來了,李毅不該跟烏眼雞一樣跳腳了麼,誰不知道小謝喜歡了閣主很多年的,要不是……」

  「行了。」蕭沉一見路千尋又準備把那點子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全都扒拉出來連忙阻止,要被李毅聽見了那才真鬱悶。

  這邊廂司儀重新拉長了調子,隨著李毅與謝語童面對著彼此雙雙彎下腰去,一聲「禮成」一錘定音,讓這場一波三折的婚禮順利落幕。

  香氣四溢的新鮮酒菜重新被端上桌來,氣氛變得嘈雜熱烈。

  而另一邊,天渚城錯落有致的屋頂上再次上演一場追逐遊戲。藍色身影於屋脊上輕巧掠過,有意無意地放慢了速度,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他的眼中此刻有略帶愉悅與興奮的光芒,完全看不出剛剛在婚禮上挑釁卻一敗塗地的狼狽與憤怒,就好像他來此的目的,從來都不是搶新娘。

  不一會兒,他的耳尖微動,已經聽到了身後衣袂飄拂的聲音,咧嘴笑起來——終於有人追上來了。

  他乾脆停了下來,轉身瞇著眼睛觀察來人。

  來人金紅色的衣服在陽光下本該透出一種浮華輕佻的氣息,隨著凌空的飛躍卻顯得異樣地飄逸。

  晏懷風這幾下兔起鶻落,身姿極為漂亮,與藍衣男人落在同一屋脊之上,彼此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方。

  晏懷風眼底有殺意,甚至沒有去隱藏。

  藍衣男人像是看不到,一手捏著折扇,一下一下敲打著自己的手心,在漫長的沉默過後,忽然別過頭,對著附近空無一人的角落朗聲道:「我知道你在這裡,出來吧。」

  話音空落落地拋出去,被沉默的虛空吞噬。過了一會兒,角落處慢慢轉出一個身影,楚越抬頭仰望著屋頂上對峙的兩個人,略有點擔憂的眼神落在晏懷風身上。

  晏懷風並不看他,他知道他跟在自己身後,卻沒想到這個看上去能被蕭沉一招制住的人竟能發現楚越的藏身之地。要知道,影衛最擅長的無非是隱匿身形。

  看來他與蕭沉的交手中分明保留了實力。

  晏懷風搖搖頭,示意楚越一邊觀戰。這個藍衣男人承載了他太多疑問和揣測,他需要一個答案。

  楚越這是第一次見到晏懷風對別人出手,也是第一次見到晏懷風拿出那把溫玉為骨的扇子。

  一藍一金兩道身影站在看上去離天空極近的地方,各自持扇,有那麼一個瞬間,楚越竟然覺得他們非常相像。

  藍衣男人初見時並無晏懷風那麼動人心魄,然而僅看側面卻又與晏懷風很是肖似。讓他不得不懷疑,這張臉是否真實。

  兩人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出手的,兩把扇子在半空中劃過優美的弧線,連日光也給人一種暗淡了的錯覺,扇骨相擊時發出清脆細微的聲響,完全一模一樣的招式。

  流螢小扇的第一招,登高望四海。

  扇子纏在一起,也拉近了兩人的距離。晏懷風看上去只是輕輕地撥開了對方的手,聲音卻有些虛浮,他緊緊地盯著對方的臉,冷聲問:「你究竟是誰?」

  藍衣男人聞言展顏一笑,「我以為你是個明白人,怎麼,是不敢相信還是自欺欺人呢?」

  「不可能!」

  晏懷風斷然否認,扇影交錯,兩人飛速地分開又飛速地靠攏,扇面合攏,雙雙用扇骨去切對方的咽喉。

  流螢小扇的第二招,天地何漫漫。

  在楚越看來,這就像一場華麗的舞蹈,兩個人的動作整齊劃一,配合得默契無間,若不是衣服顏色不同,根本就分不清彼此。

  恰如雙生。

  然而他無端地覺得那身藍衣穿在這個陌生男人身上很不合身,其實這種顏色,晏懷風才最適合,深藍、淺藍、月白,穿在晏懷風身上都一種令人寧靜的氣質,沉鬱又輕靈。

  既矛盾又和諧。

  他忽然覺得臉上有點燒,伸出手摸了摸臉,一片滾燙。感歎這場病來得實在不是時候,毒雖解了,病去卻如抽絲。早知道,該問蕭沉要點退熱丸藥的。

  就在他走神的那麼一會兒時間裡,晏懷風與藍衣男人的纏鬥已經難解難分。

  藍衣男人彷彿是故意,無論晏懷風用什麼招式,他都立刻用同樣的招式予以回擊,角度、動作毫釐不差,簡直就像是鏡中倒影。

  藍衣男人看著晏懷風越來越遲疑的動作,逼近了他冷笑,「你知不知道你是誰?」

  晏懷風把頭一偏,躲過對方蘊鋒刃於無形的扇面,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是晏懷風。」

  藍衣男人立刻流露出譏諷與不屑的表情,輕蔑地否定,「不,你不是,我才是聖門少主,我才是晏懷風。」

  「你以為學幾招有形無神的流螢小扇,就當自己是個人物?」

  「哦?那你問問你自己,天底下除你之外還有誰會流螢小扇,誰能讓我學會這幾招『有形無神』的功夫?」

  藍衣男人在「有形無神」幾個字上特意加了重音,聽上去極其刻意。其實不用他如此提醒,晏懷風與他一交手就已知道,對方的流螢小扇其實爐火純青,絕對不在自己之下,甚至……

  晏懷風心中的懷疑越來越深,他望著對方頸間的一塊形狀特異的玉墜,「是晏清河教你的?」

  藍衣男人瞬間後退,收回扇子展開遮住一半容顏,笑得高興異常,一字一頓極慢極磨人極殘忍地對晏懷風說:「他是不是從來都不允許你叫他父親?」

  明明如同挑撥離間的一句話,卻讓晏懷風無話可說。因為這根本就是事實。晏清河從來都不讓他叫他父親,從來都不。

  藍衣男人並不滿足,他狠狠地壓上了最後一根稻草,「他關你入冰獄的時候,你不是已經在懷疑了麼。」

  晏懷風手指微動,在袖中緊捏成拳,搖頭否認,「我是晏懷風。」

  藍衣男人搖頭,「不,我才是。」

  話音尚未落下,在晏懷風尚有一瞬間怔忡的時候,他忽然出手!

  扇面的泥金被陽光折射出刺眼的金光,如大鵬展翅恨天太低一般高高躍起,從上往下俯視著晏懷風,化作無數殘影,通通向晏懷風壓去。

  那是強大至極的威壓,如果首當其衝,根本避無可避,更何況那人根本就是有備而來。嘲笑的聲音從天空中傳來,「你應該從來沒見過吧,流螢小扇真正的殺招,風飄大荒寒!你練的無非是殘本而已。」

  晏懷風怔怔地,彷彿忘了還手。

  其實不是沒有懷疑過的,流螢小扇如此狠辣的武功,卻總給他一種少了什麼的感覺。然而晏清河總是呵斥他,說那是因為他悟性不夠無法領悟其中深意的緣故。

  他的父親雖然當著他的面殺了他的母親,可此後亦再也沒有另娶,整個聖門上下,唯有他一棵獨苗。他一直以為,他父親對母親也許還是有情有愧的,無論當時多麼冷血。

  卻原來,都只是棋子而已。

  「少主!」楚越眼睜睜地看著晏懷風幾乎放棄了反抗般任由那殺氣壓下來,再也顧不得其它的什麼,下意識地衝上屋頂,一把抱過晏懷風,將他護在自己懷裡。

  他不想死,但晏懷風更不能死。這兩人的對話雖然不響,然而以他的耳力依舊聽得一清二楚,晏懷風從來都是從容不迫胸有成竹的,他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態的模樣。

  十幾年來深信不疑的一切忽然天翻地覆,就算是他也無法一笑置之。

  緊緊抱著晏懷風,狼狽地滾下屋頂,才堪堪躲過那一招的正中,卻還是被餘勢波及,就像冬日裡最凜冽的朔風刮在臉上身上,火辣辣地疼痛。

  若不是藍衣男人最後關頭忽然收了手,他們兩個,可能都會死。

  落地沉悶的響聲中,楚越把晏懷風保護得嚴嚴實實,自己充當了肉墊,承受起兩個人下墜的重量,喉嚨湧起一股腥甜,他沉默著嚥了回去。

  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藍衣男人站在屋脊之上向下望,輕飄飄扔下一句「廢物」,然後從容地離開。

  楚越絲毫不懷疑,如果他不是離開而是下來準備殺了他們倆的話,自己一定會跟他拚命。

  其實若不是他用言語擾亂了晏懷風的意志,僅憑那一招殺招,晏懷風也不會如此慘敗。

  他看得很清楚,到最後,晏懷風根本處於恍惚狀態。

  懷裡的身體動了動,晏懷風推開他半坐起來,嘴角流下一絲血跡。那一招終究還是震傷了他的肺腑,卻也震醒了他。

  「少主。」

  晏懷風隨意地擦去嘴角血跡,瞥了楚越一眼,又恢復了那種漫不經心的表情,彷彿剛才的痛苦從未存在過,「你還叫我少主?」

  楚越看著他,堅定不移,「楚越永遠只有一位少主。」

  23、心有千千結

  晏懷風沒再說話,只是站起來一言不發地往前走,楚越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保持著落後三步的距離,既不打擾他,又能及時地發現異動。

  晏懷風沒有回比武場,也沒有回客棧的意思,一個人穿過喧鬧的人群,慢慢遠離天渚城最繁華的地段,一步一步走得很穩,卻看不出方向。

  兩旁的建築逐漸破敗,行人減少,草木荒疏。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走到了城郊一帶。由於氣候不同的緣故,中原的草木沒有滇南那麼茂密高大,顏色也沒有那麼青翠,不過看上去仍然別有意趣。

  看晏懷風還要不知疲倦地往裡走,楚越終於上前一步攔住他,「少主,逢林莫入。」

  晏懷風抬頭冷冷地望著楚越,楚越無視他冷意森森的目光,固執地攔在他身前,臉上是不贊同的表情。

  望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突然伸出手握住楚越的肩膀,在對方略帶詫異與不解的目光中一用力,狠狠地推著他迫使他後退,直到楚越不得已後背撞到樹幹上,才停下了動作。

  晏懷風的扇子抵在楚越的頸上,神色肅厲地望著他,低沉地問:「你到底是誰,誰派你來的,為什麼要一直跟著我?!」

  楚越垂下眼,能夠清晰地看到晏懷風握著扇子的手有一絲顫抖,再抬頭看向對方的眼睛,晏懷風的瞳色如暗夜無垠,只有一片沉寂的黑色,看進去什麼都沒有。

  像一片潑墨的湖。

  氣氛變得膠著,楚越似乎陷入了久遠的回憶,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晏懷風的問題。

  隨著時間的推移,空氣中的尷尬沒有一絲將被打破的跡象。晏懷風心中那一點微弱的希冀漸漸湮滅。他曾希望楚越是單純的,但如今看來,人生唯有不如意事最多。

  楚越在想什麼?楚越在想晏懷風。

  不是眼前的這一個,而是漫長隔世的回憶裡,那個漸漸模糊的身影。其實時間沒有過去很久,然而他意外地發現,他開始漸漸遺忘那些縹緲不可捉摸的過去。

  這種遺忘並非是他薄情或者刻意想要忘記,事實上,他不可能會忘記那個晏懷風,那個就算被他逼至絕路,還不忘吩咐別人不要傷害他的晏懷風。

  不知道是不是中毒的副作用,還是冥冥之中玄而又玄的東西,他腦海裡關於前世的記憶從前幾天開始忽然出現大片大片的空白。

  那是很突然的感覺,不是由於時間流逝而正常地淡去——而就像誰用刀子生生挖走了一塊記憶。他努力地去想,卻只有一片虛無。

  這兩天他一直有這種令自己十分恐慌的感覺,就好像他正在慢慢變成另外一個人,屬於楚越的部分正在被用力地侵佔。

  也許這具身體的主人並不甘心,甚至,屬於十四的那一部分記憶,正在甦醒。

  然而現在,楚越若有所思地望著再前進一分就能置自己於死地的扇子,和持扇的人,那種想要慰藉對方的情緒是如此地強烈,以至於原本變成空白的記憶忽然從靈魂深處漫溢而上,充斥了整個腦海。

  剛才藍衣男人與晏懷風在屋頂對決的時候,看到那如此肖似的容顏,他的心裡其實有很大的震動。

  究竟哪一個,才是他前世虧欠的人?從情感上來說,他盲目地傾向自己一路追隨的晏懷風;然而總是有另一個聲音告訴他,那個人,最愛穿藍色的衣服。

  誠然,他初見晏懷風時他也穿著月白衫子,然而那種淺淺的藍終究是不一樣的,他現在很清楚,前世的晏懷風,喜歡的是天空一樣的藍色,就像……就像那個藍衣男人。

  不對,一定有哪裡出了差錯,為什麼會有兩個晏懷風?自己一路跟隨一路保護的人,真的只是晏清河擺到明面上用來當靶子的障眼法嗎?那個藍衣男人,才是他一直精心栽培精心保護的聖門少主嗎?

  這種結論看上去毫無破綻,而且種種跡象表明晏懷風自己也是這麼懷疑的。

  然而他總是覺得有哪裡不對,究竟是哪裡他暫時還沒有想到,只是有一種違和感,讓他明白自己一點兒都不想去親近那個藍衣男人。

  耳邊彷彿傳來瀾滄江的水聲,潺潺清越,還有獨立天地之間那一個無比落寞的背影,看上去如此蕭索。

  眼前的殘影漸漸重疊,瀾滄江畔的晏懷風,和冰獄裡的晏懷風,分不清彼此。

  楚越一怔,忽然想,他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懷疑自己的判斷,又為什麼莫名其妙地懷疑眼前的晏懷風?明明在重生之後睜開眼看到當時少年時期的他第一眼開始,就已經那麼篤定。

  這份突如其來的懷疑,有驀然出現的藍衣男人帶給他的震撼,除此之外,他的身體之中,似乎還有別人在悄無聲息地引誘著他。

  那種感覺,與帶來記憶缺失的力量似乎是一樣的。

  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勁,楚越更加堅信自己第一眼的判斷,晏懷風就是晏懷風。

  晏懷風看著楚越有些散漫的眼神,彷彿穿過了他落向虛無的遠方,看到了另一個人,不知怎麼,竟然覺得有點憤怒。

  手上一用勁兒,在楚越頸上劃出了一道淺淺的傷口,血色洇出來,在扇面上落下一滴血紅。

  他看著那紅色,覺得無比刺眼。

  也因為這一絲疼痛,楚越終於清醒過來,他並不詫異晏懷風會這麼做,他知道他一直都不信任他,無論……經過了什麼事。至少到目前為止。

  還好,他有力氣懷疑人,那就說明他還沒有崩潰。晏懷風問的問題,他其實是聽見了的,他知道他該怎麼回答。

  「少主,我是楚越,是您的影衛。沒有誰指派我,我也沒有其它目的,我只為保護你而來。」甚至,只為保護你而生,他在心裡默默地加了一句。

  晏懷風頹然地撤手,他一直在等這麼一句話,其實無所謂真假,哪怕是謊言,只要聽上去動人就罷。畢竟他剛剛才發現,他的整個人生都只不過是一個巨大的謊言,更何況楚越說得如此真摯。

  晏懷風隨意地甩了甩手,「你走吧。不用跟著我了。」

  對方搖頭,「少主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他涼涼地笑,「少主不在這裡,我不是晏懷風,要效忠,去找他便是了。」

  楚越和晏懷風都明白這個「他」指的是誰,卻誰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他。

  看到晏懷風如此消沉,楚越顧不得管自己頸上的傷口,有些急切地抬起雙手握住晏懷風的雙肩,連這動作有多逾越都忘了。

  他大聲說:「身份稱謂都是虛名,我效忠的只有你!我不會走,如果你不喜歡看到我,那我就在暗裡保護你,不讓你看見。那個人擺明了是有意的,你就那麼容易相信他的話?」

  相識以來楚越在晏懷風眼裡從來都是少言寡語、沉默穩重的,極少見到他如此激動的樣子,他望著他,看到對方眼中那絕不似作偽的關心,心中忽然定了下來。

  是啊,自己怎麼能如此輕易地亂了方寸?連楚越都不相信的事情,他怎麼能因此自棄。

  這一路走來每一件事都看似偶然實則充滿了因果循環,有些在他意料之中,有些在他意料之外,那個藍衣男人出現如此巧合,絕對不可能就此罷手。

  在冰獄之中就已經打好的算盤,決不能因為一些旁枝末節就被打亂,聖門的亂局、中原武林的波詭雲譎、還有他想做的那些事……原本是他自己一個人的棋局,如今只不過變成了兩方勢力的博弈而已。

  他很有興趣,與那素未謀面的對手較量下去。否則,一個人下棋該多寂寞。

  看晏懷風的眼神漸漸清明,臉上又恢復了那種深不可測胸有成竹的自負表情,楚越鬆了一口氣,才發現自己的手還搭在晏懷風的肩膀之上,連忙收回來。

  晏懷風微揚嘴角,假裝沒有看見他的動作,嘲笑道:「我呀你呀的,怎麼現在不自稱屬下不說您了?」

  「屬下失言。」

  「罷了,還是你呀我呀的吧,一說屬下,就木得像跟木頭一樣。」晏懷風頓了一下,忽然湊近楚越繼續說:「連在床上都跟個木頭似地。」

  滿意地看到楚越不自在地低頭,晏懷風剛想接著調侃幾句,卻聽他低著頭一板一眼地說:「……屬下回去一定會好好研究那本書的。」

  晏懷風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楚越說的書大概是自己扔給他讓他學習的那本春宮圖,想不到他還真的一本正經地揣摩,實在是……

  「算了,我們現在還是先回客棧,請個大夫才是正經事。」

  「請大夫?啊,是,少主受傷了,都是屬下太沒用。」

  「你只記著我受傷,就沒想到自己還病著?」

  「一點小病無礙的。」

  晏懷風無語,他聽說過有人發熱沒有及時就醫後來傻了的,卻沒想到楚越本身就跟個傻子一樣。

  楚越呆,晏懷風可不笨,剛才藍衣男人那一招「風飄大荒寒」如此凌厲,他被楚越護著都震傷了肺腑,首當其衝還給他當了肉墊的楚越怎麼可能毫髮無損?這個人,只怕又在忍了吧。

  「少主!這是做什麼?!」楚越忽然大驚,因為晏懷風忽然把他打橫抱了起來,他想掙脫,卻又不敢大力掙扎傷了晏懷風,那表情動作實在是扭曲極了。

  晏懷風微微一笑,「別動。我們去找大夫。」

  24、上藥

  回到客棧,晏懷風一把把楚越塞到床上,伸手就去脫他衣服。

  楚越僵了一下,還是乖乖躺著不動。晏懷風把他外衣脫掉,又扯過被子把人裹了個嚴嚴實實,才出聲道:「想什麼呢你。也夠厲害的,這種天氣都能著涼。」

  楚越被裹得像條蠕動的蠶寶寶,本來就發燒,又蓋這麼厚的被子,想不出汗都不行,實在是難受,想從被窩裡面出來,又被晏懷風一把按住,「發發汗才好得快,我去找大夫,你就這麼躺著。」

  只剩一個腦袋露在外面的人點點頭,忽然又著急道:「少主!梅姑娘……」

  「管她做什麼,這麼大個人了又不會迷路。」

  晏懷風推門出去了,楚越躺在床上,想閉上眼睛睡一會兒,又被熱得睡不著。

  這場病來得突如其來,連他自己也沒有預料到,想來訓練那幾年,吹風淋雨是尋常事,也不見自己著涼發熱什麼的,怎麼如今身子反而變虛了呢?

  一個人的時候最容易胡思亂想,楚越悶在被子裡,一身的汗黏黏膩膩根本無法睡去,就忍不住開始想關於前世記憶的空白,還有自己突如其來對晏懷風無端的懷疑。

  懷抱著歉疚與愧悔重生,讓他從前那幾年沒有時間多加考慮這件事情本身的荒誕,還有這具身體本來的故事。

  額頭上滾燙的溫度讓思路不那麼清晰,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自己的靈魂沒有來到這個身體,那麼這個身體原來的主人,那個叫十四的影衛,應該是死在那個刑房裡了。

  他對這個身體的認知寥寥,全部來源於玄威和他自己的一些猜測。

  十四應該是如其他影衛一樣,在幼年時期就喪父喪母舉目無親,然後被聖門帶回去訓練成影衛。還有就是他頗得玄威寵愛,原本是那批少年影衛中的第一人,極有可能被分給門主或者少主做貼身影衛,晉陞為影衛首領。

  乾乾淨淨清清白白一目瞭然的人生經歷,甚至非常的枯燥無趣。

  如果十四不是木秀於林遭到了其他人的嫉妒,也不會被動用私刑一朝喪命,反而給了楚越重新來過的機會……等等!

  楚越打了一個激靈,明明身上熱得難受,心裡卻像被澆了一盆冰水:十四他真的死了嗎?他的靈魂呢?真的也就消失或者轉世投胎去了?

  有沒有可能,他還一直存在於這個身體之中,只是自己意外的到來而陷入沉睡,如今終於慢慢開始甦醒,想要奪回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可是這具身體本來就是他的,自己應該霸佔著不還嗎?

  如果他放棄的話……眼前浮現出晏懷風的臉,如果「楚越」消失了,只剩下十四的話,十四會像他一樣效忠晏懷風嗎?

  他並不瞭解十四的脾性,可從當日這個少年能魯莽地傷了晏懷風來看,必然是個心高氣傲不甘於寄人籬下的人。這原本無錯,可是這樣的人卻並不適合做影衛,也不見得會留在已經落魄如斯的晏懷風身邊。

  而晏懷風如此多疑,也不可能發現不了身邊人這麼大的變化。到那時候十四想盡辦法離開,晏懷風就真的只剩下孤家寡人了……

  不,他也不能這麼偏頗地想,說不定十四真的會效忠少主呢?說不定十四能夠代替他,一直陪伴晏懷風、保護晏懷風呢?

  心口忽然悶悶地,楚越不明所以,只知道自己一旦想到有別人陪在晏懷風身邊,與他親密無間,就覺得很沉重。

  他不明白為什麼會出現這麼奇怪的心情,只知道想到那個場面,就讓自己很壓抑。

  就在他呆呆地望著床頂的帷幔,腦中絞成一團亂麻的時候,房間的門被打開,晏懷風終於回來了。

  晏懷風這一來一回可謂十分之快,下樓向客棧掌櫃的打聽到了天渚城醫術最好的大夫之後,也不顧人家正在出診就徑直把人架了回來。

  弄得年事已高的老大夫吹鬍子瞪眼,一路上淨是數落他們這些江湖人野蠻暴力,直到進了房間也沒消停。

  他沒好氣地瞪了床上的病號一眼,怒道:「把手伸出來!」

  晏懷風坐在一旁笑得雲淡風輕,姿態看上去既優雅又美好,一點兒也看不出是個「野蠻暴力」的江湖人。

  楚越從被子裡伸出一隻手來,讓氣哼哼的老大夫把脈,做大夫的終究是仁心,雖然不忿,面對病號卻也負責,只是他診了一會兒又瞪起眼來,惡狠狠白了楚越一眼又去白晏懷風。

  「不過是尋常發熱!你們這些年輕人,就是沒點兒耐心!幹什麼都急三火四的!這人只要發發汗就好了,我開帖藥,吃不吃都一樣。」

  說罷剛要收回手,忽然一怔,重新拉住了楚越的腕子,萬分疑惑,「咦——這脈象怎麼……」

  楚越心裡一咯登,開口才發現自己鼻音重得很,「大夫,我怎麼了?」

  誰知那老大夫一反常態地不說話起來,古怪地看看楚越,又看看晏懷風,那眼神兒真讓人提心吊膽毛骨悚然地。

  好一會兒他才收回手,語重心長地說:「我說這三伏天兒怎麼還有著涼的,年輕人啊,床笫之事不宜過多,善後事宜也要做好嘛。」

  兩人一愣,等回過味兒來,楚越恨不得把整個人都縮進被子裡去,奈何只能僵硬地躺著,當什麼都沒有聽見。

  老大夫嘮嘮叨叨說了一大篇話,全是用來指責晏懷風的,這兒要當心那邊要注意,最後還留下一瓶涼涼滑滑的藥膏,說是用來治那裡的傷。

  接著指著晏懷風說:「年輕人!別那麼毛毛糙糙光顧著自己舒服!人家死心塌地地跟著你容易麼!」

  晏懷風對著大夫反駁不得,只好不吱聲兒,那表情別提多精彩了。

  直到他好容易教訓完畢背起藥箱老神在在地走了,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氣氛變得難以形容。

  楚越乾脆一閉眼,裝睡了事。

  前世加上今生這麼些年,他還沒有遇上過喜歡的姑娘,沒有嘗試過男女之事,更別提男男……雖然認真研究了那本春宮圖,那上面也只有各式各樣的姿勢,哪裡曉得這種事還有那麼多說道。

  那天雖然知道自己受傷了,不過傷在那種地方本來就難以啟齒,而且對於他們江湖人來說不算什麼大事,他也就沒怎麼在意。

  原來這場病卻由此而來。

  裝睡裝著裝著就有點真迷糊,半夢半醒間,忽覺身上那厚重的被子被人掀開,一點兒涼意灌了進來。楚越一睜眼,就看見晏懷風拿著大夫留下的那藥膏坐在床頭。

  「少主,屬下自己來就是了。」他連忙想半坐起來,伸手去接那瓶子,晏懷風卻不理,擦了擦楚越額頭的汗,「轉過身去趴好。」

  「少主不能做這種事情,屬下——」

  「轉過身去趴好。」

  晏懷風不理楚越的尷尬與羞怯,楚越一聽他的語氣,就知道自己說什麼也沒用,只好聽話地轉過身去趴好。

  晏懷風沾了涼涼的藥膏,手指一路往下,帶給楚越一陣又一陣輕微的麻癢。那手指實在是太刻意了,根本不肯好好兒地上藥,直到撩撥夠了才把藥膏仔仔細細抹在傷處。

  直到感覺那手指收了回去,楚越終於長出了一口氣,感到下=身傳來一陣陣的冰涼。之前的不適立刻被緩解,想不到那老大夫脾氣那麼大,醫術倒當真不錯。

  只是一想到他一本正經地讓他們不要縱慾過度的樣子……其實他跟晏懷風只有一次而已,而且他知道,那一次晏懷風明顯是試探大過欲=望本身。

  「抱歉。」

  他的耳邊忽然落下兩個字,楚越眨了眨眼,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聽,畢竟那兩個字那麼輕。晏懷風怎麼能道歉?晏懷風怎麼能向他道歉,晏懷風又沒有做錯什麼!

  然而晏懷風接著說:「抱歉,那次是我太疏忽了。」

  那聲音太輕又太飄忽,甚至讓他感覺到了奇異的溫柔,楚越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卻先一步地做出了反應,心口有一點酸澀有一點悵然。

  他把頭埋進枕頭裡,心想,只要他永遠陪在他身邊,晏懷風一定會慢慢對這個世界多一點信任,少一點懷疑,不再孤獨地活在只有自己的世界裡。

  而晏懷風看著忽然把臉藏進枕頭裡的人,不知道他是害羞還是怎樣,只好重新幫他把被子蓋上。

  兩個人依然是沉默,卻並不讓人感覺難捱,反而有一點微妙的情緒緩慢滋生。

  當天晚上,看了一天熱鬧的梅嫣終於興高采烈地回來,一坐下就開始向晏懷風和楚越兩人嘰嘰喳喳地講著所見所聞,末了,頗為興奮地說:「聽說那個聖門是滇南的門派,裡面都是些大魔頭。」

  楚越和晏懷風默默地喝茶。

  「哼,謝姐姐怎麼可能看得上那個歪瓜裂棗的晏懷風呢,雖然他長得也還行,可人也太囂張了,又卑鄙陰險,韓大哥你說是吧。」

  楚越和晏懷風默默地吃糕點。

  「對了,聽說這回白道武林人士都被這個聖門給激怒了,他們準備要聯合各方勢力剷除聖門呢!」

  25、謠言

  晏懷風用右手漫無目的地轉著茶杯,出現這種情況並不令人意外,早在李毅的婚禮現場,那個藍衣男人各種無禮且囂張地挑釁眾人的時候就已經觸犯了眾怒。

  很明顯,中原一帶對聖門的激憤已經形成。

  只不過,此事雖然嚴重,卻還未必能讓白道所有人都團結一心,真的千里迢迢遠赴滇南剷除聖門。所以目前大家還只是說說而已,只怕是幕後的人卻未必就此消停。

  他想,接下來對方一定還會使出什麼手段,促使中原武林之人必然要剷除聖門不可。

  「對了,韓大哥,你們不是從滇南那邊過來的嘛,有沒有見過那個聖門的人?那裡面的人是不是真的一個個長得猥瑣醜惡,殘忍嗜血啊?」

  「噗——」聽梅嫣冒出這麼一句,楚越差點噴出一口茶來,好不容易沒有失態,連忙拿袖子掩飾。

  殘忍嗜血也就罷了,這個猥瑣醜惡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就算是詆毀聖門,這手段也太拙劣了吧,感情他們中原個個都是美人兒啊。

  晏懷風倒是一臉淡然,無比平靜地回答:「滇南大得很,我們倒是沒見過。是不是猥瑣醜惡不曉得,至於殘忍嗜血,倒是沒聽說聖門在當地老百姓之間有什麼惡名。」

  「哦」梅嫣的聲音聽說去非常失望,似乎對於聖門中人並非一個個都青面獠牙這件事感到無趣。

  不過她思維跳躍,很快就把這個忘到腦後,又興奮道:「對了韓大哥,剛剛你和越公子為什麼忽然走了?蕭副閣主還過來問你們去哪兒了來著。還有還有,你們的輕功很厲害啊,難道滇南的普通人個個都那麼強?」

  晏懷風在一長串話中精準地抓到了蕭沉的名字,「蕭沉來問過我們?」

  梅嫣點點頭,說:「嗯,他問你們怎麼沒等禮成就走了,是不是被聖門那傢伙壞了興致,道歉來著。」

  「只是道歉?沒再問些其他的麼?」

  「那倒沒有。」

  晏懷風想了一下,忽然笑了笑,隨意再敷衍幾句,接著就拿了個無聊借口把梅嫣給打發走了。

  姑娘家走得磨磨蹭蹭一步三回頭,可惜不解風情的倆人誰都沒開口挽留,害得梅嫣摔門的聲音有點兒驚人。

  此時楚越服了藥又發了汗,到底功夫底子在,身上已經鬆快多了。

  眼看天色漸晚,這一天又過得驚心動魄跌宕起伏,兩人除了早上吃了點東西喝了幾杯酒以外什麼都沒下肚,都感到腹內空空。

  「少主可是餓了?屬下去弄點吃的。」楚越說著要抬腳,被晏懷風順手扯住了,只好狐疑地回過頭來,晏懷風擺擺手說:「讓人送上來就是了,別出門吹風。」

  小二聽了召喚,又見是上房裡叫的,立刻顛兒顛兒地跑上樓來,慇勤地哈著腰問:「客官想吃點什麼?」

  晏懷風想了想,「也不用太油膩,不如照早上的再來兩份,只鮮豆漿不要了。」

  結果小二一聽卻為難起來,摸著頭左瞄瞄右瞄瞄偏偏不說話,晏懷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麼?」

  那小二悶悶地說:「可是兩位客官早上只要了鮮豆漿啊,如今又不要豆漿,那還有什麼呢?如果這位客官還要親自下廚,那倒是沒問題的,只是材料店裡有限,這時辰不知道買不買得到了。」

  晏懷風聞言一怔,隨即恍然大悟地回頭望著楚越,「那些東西都是你做的?你還會下廚?」

  難怪他醒過來的時候被窩都涼了,做那麼精細的食物還要自己去買食材,這人是起得有多早啊?前一天晚上還

  「出門在外,這裡的東西怕少主吃不慣,我的手藝也不是很好。」楚越悶悶地說,似乎對小二揭穿了自己這件事感到鬱悶。

  原本習武之人學下廚是件很奇怪的事情,不過他在鬼谷訓練那些年,過的真是隨時會喪命的日子,時時處處都可能有人暗下殺手,自然只有自己做的東西才敢吃,連食材也不敢讓別人過手。

  開始的時候做出來的東西真是難吃得狗都不理,也根本無從取巧,只能天天做天天練。

  因此楚越的廚藝反而頗有水平。

  「那兩位客官的意思是」小二的眼睛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等人拿主意。

  楚越道:「我去做吧,少主稍等片刻。」

  晏懷風不同意,自顧自對小二說:「撿你們的拿手菜送幾道上來就行了。」

  「好咧,這就來。」小二立刻樂開了花,又顛兒顛兒地下樓去了。不一會兒送上來四葷四素,外加兩碗天渚城自產的香稻米悶出來的大米飯,一顆顆晶瑩飽滿,看上去竟也很是誘人。

  楚越謹慎地拿了根銀針在飯菜裡面一一試過,才敢讓晏懷風下筷子。

  晏懷風瞄他一眼,見他站在那裡布菜,一副並不打算坐下來吃的樣子,忽然說:「我早上讓你一起吃,你說吃過了。我看你其實只喝了碗豆漿吧?」

  楚越不敢答不是,只好回答說自己不餓,話音剛落手裡就被塞了個碗,「坐下,吃飯。餓暈了你,到底是你照顧我啊,還是我照顧你啊?」

  這話就嚴重了,為免晏懷風生氣,楚越只好坐下來吃飯。

  這客棧裡的菜雖然沒有早上楚越親自做的精緻可口,可也挺入味,很有當地特色,偶爾用來嘗個新鮮算得上是佳餚。

  可是兩人同桌吃飯時楚越卻壓根兒不夾菜,一個勁兒地埋頭往嘴裡扒著白米飯,偶爾伸筷子,也只往素菜盤子下手,時令葷鮮絕對不動。

  晏懷風看得好笑,鬼使神差地夾了幾片肉放到楚越碗裡。

  楚越呆了一下,抬頭看看晏懷風,見對方若無其事地接著吃飯,自己卻感覺渾身彆扭。總覺得晏懷風對自己的態度,有哪裡開始不同了。

  從前晏懷風雖然總是笑得令人如沐春風,眼底的戒備卻讓人發寒。如今這個人依舊叫人看不透,卻好像不再那樣不可靠近。

  當夜兩人依舊同塌而眠,聽著對方暗夜裡淺淺的呼吸,雙雙沉入黑甜的夢境。

  臥榻之側有他人酣睡這樣的感覺非常奇妙,晏懷風固然多疑,楚越從鬼谷活著出來,為人也是審慎又審慎。這麼近的距離,應該讓人心慌的,然而這一夜,他們什麼都沒有想。

  兩人這一覺竟睡到日至中天才醒,長久以來的疲憊、困乏和倦怠一掃而空。

  晏懷風非常滿意這回醒來邊上終於不是空蕩蕩的,楚越睡相很好,幾乎一動不動。可多一個人就是多一個人,沒有誰能當他不存在。

  晏懷風留戀這種感覺,甚至望著床幃發了一小會兒的呆。

  然而兩人一出門,就發現天渚城的氣氛,變了。

  因著李毅和謝語童的喜事,這裡原本是一派祥和,四處喜氣洋洋,連以前愛來這裡的決鬥的那些人都下意識地收斂著,倒讓天渚城成了最平和的地方。

  然而今天卻不再如此。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壓抑、沉悶,令人感到窒息。走在大街上,似乎所有人都在竊竊私語,討論著什麼難以見光的事情。

  晏懷風信步走到一個賣零碎小玩意兒的小攤邊,一副頗有興趣的模樣,這兒翻翻那兒弄弄。

  攤主看來了客人,忙擺起笑臉招呼,「客官買點兒什麼?天渚城裡哪個不知道我這兒的東西最精緻,您瞧瞧,您拿的這如意同心結便是極好的,蘇地最好的繡娘才能有這麼精緻的活計!您買一對兒去送給夫人,保證夫妻和順、白首同心。」

  晏懷風就順著他的話頭說:「果真?」

  「那是肯定的,不信您去打聽打聽。」

  「那就拿過來吧。」

  「客官真是個爽快人,對夫人必定是極好的,夫人看見這個一準兒高興。來,您拿好。」

  攤主麻利兒地挑出那兩個式樣特殊的同心結交給晏懷風,晏懷風順手遞給了楚越,趁機與攤主攀談,「一路過來見大家都嚴陣以待的模樣,天渚城莫不是要出事兒了?」

  「呦,您不知道?這事兒說來真是氣人,滇南那些個魔頭也忒殘忍。看兩位的樣子不是武林中人?難怪不曉得。」

  他望望周圍,見人不多,壓低了聲音說:「滇南有個邪道門派叫聖門的,從前井水不犯河水也就罷了。誰知他們喪心病狂,竟拿無數不滿週歲的孩子活生生煉藥,您說,這是人幹的事兒麼?聽說,白道的大俠們都震怒了,打算糾集一批人馬,乾脆剿滅了這些魔頭。」

  「拿幼童煉藥?」楚越拿著同心結,原本還有些尷尬,一聽攤主的話,立刻皺起了眉頭,「這話是怎麼傳出來的?」

  「若只是傳言就罷了,畢竟耳聽為虛。可這回這事兒,那是板上釘釘的,您不曉得,就今兒一早,有那滇南被奪了孩子的百姓,找到中原來,都告到李盟主面前去了!那做娘的差點兒哭瞎了眼睛,那叫一個撕心裂肺,圍觀的英雄豪傑們都看得不忍心。據說在滇南還有不少這樣的人家,常年受到聖門的壓迫,只能苟且偷生。」

  晏懷風做出很感興趣的樣子,「咦?既然日子過得如此水深火熱,怎麼現在才來求助呢,難道從前聖門沒有抓別人家孩子練過藥?」

  那小攤主一拍大腿,豎起大拇指稱讚,「客官是個聰明人!李盟主當時也是這麼問的,原來聖門那些人布下了天羅地網,壓根兒不讓這些人逃出來。」

  他歎了一口氣,「要不是這回梅裡雪山雪崩,聖門的人大部分都去那兒了,他們也逃不出來。盟主當即著人打聽了,這雪崩的事兒,確實是真的。」

  晏懷風點頭不再言語,雪崩的事他自然知道是真的,若不是他出手毀冰獄,也不會有雪崩。可到底是誰,把這些事算計得一清二楚,順勢造出如此逼真的謠言來。

  只怕這樣的傳言一出,聖門才是真正地岌岌可危了。

  26、陰謀幾重

  那攤主見晏懷風聽地認真,愈發來了興致,神神秘秘地說道:「正好,趁著中原武林有頭有臉的幾位都在,李盟主正在白道盟總部與大家商議此事——哎客官,這枚香囊也是極好的,用的都是一等的香料,不如一同買去給夫人吧?」

  晏懷風手裡正隨意翻看一枚香囊,比起傳言,小販顯然對賣出東西更有興趣,立刻把話頭轉到推銷香囊上來。

  見目的已經達到,再也問不出什麼,晏懷風隨手買了香囊,與楚越不急不緩地離開,還要在各處攤販前逛逛,一副閒庭信步的模樣。

  直到到了人少的地方,楚越才開口道:「少主,這事兒實在太蹊蹺。」

  晏懷風拋了拋手中那枚香囊,一把抓在手裡,若有所思地說:「是蹊蹺,不僅這謠言蹊蹺,連流傳速度也蹊蹺,這才一早上的事情,全天下都知道了。」

  「那我們——」

  「走,先去聽聽他們能商量出個什麼來。」

  白道聯盟總壇,議事廳。

  李毅在上首坐著,底下一張長桌,除了左右兩側四把椅子還虛席以待以外,其餘空位上已經坐滿,一眼望去有男有女,有道有僧,倒是熱鬧得緊。

  只是誰也沒有說話,一個個正襟危坐,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不一會兒,一個手下模樣的人匆匆走進來,望望在座的人,又望望李毅,一副非常為難的模樣,不敢說話。

  李毅朝他招招手,毫不在意地說道:「怎麼,幾位長老不肯過來?」

  那人臉上的表情立刻變了,大氣兒都不敢出,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句囫圇話兒來。李毅揮揮手,「有什麼話只管說,這麼多人在這裡,我還能吃了你不成。」

  那人一聽心裡更憋屈了,他就是看這麼多人在這裡,那些話說出來,只怕李毅下不來台啊。他可不想做替罪羊,到時候招災惹禍。

  但很明顯李毅也不是個願意讓他附耳私語的主,於是只能硬著頭皮大聲說:「長老們說了,除非盟主立刻休……休了盟主夫人,否則不會來參加議事的!」

  此話一出,廳的氣氛更是緊繃到了極限。

  「哦?」李毅聲調上揚,望著門外若有所思,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桌子上,直到那手下冷汗都快下來了,才忽然笑道:「不來便不來吧,原是我疏忽了,幾位長老年紀那麼大,怎麼能輕易勞動了他們呢。你下去吧。」

  那手下聞言如蒙大赦,趕緊一溜煙兒地去了。

  一邊跑路一邊盤算著,李毅這話裡明顯透露出了要架空那四位長老的權利的意思,反正以他的手段心性,早晚有這一天,他們這些夾在中間的,還是早點選邊兒站的好。

  長老們再德高望重,也沒幾天活頭,當然還是跟著年輕有為的李毅有前途。

  此人一走,議事廳裡再沒有了閒雜人等。李毅看也不看那四張空著的椅子,拱手對在座的人說:「各位,客套話我也不說了,相信早上的事情大家都已經知道。對於聖門此次的事件,大家怎麼看?」

  「聖門做出這種傷天害理之事,真是天理不容,更勿論他們還企圖攪了盟主的婚禮,毒盡我中原武林,依我看,必須剿滅個乾淨,也好還滇南百姓一個公道。」

  說這話的人是江南太湖幫的幫主,最擅水上功夫,算是江南有頭有臉的人物,他這話一出,立刻贏得一片贊同之聲。

  立刻有人附和到,「的確,拿活生生的幼童煉藥聞所未聞,可見聖門中人全是泯滅了良心的惡徒,如不剷除聖門,只怕終究有朝一日會危及中原武林。」

  李毅靠著椅背,聽下面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全都是悲天憫人扶弱濟困的典範模樣。能夠坐在這裡的都是中原武林中說得上話的人物,稱得上是一方大豪,只可惜……不過如此。

  江湖,終究是蕭條了。

  原本大家討論得熱鬧,聽到李毅清了清嗓子,於是紛紛消停下來,想聽聽這位年輕盟主的意見。

  李毅抬頭,眼神一一掃過所有人的臉,慢條斯理地說:「諸位難道沒人質疑這個傳言的虛實?」

  大家面面相覷,華山派的掌門一攤手,「盟主這話倒讓在下不明白了,如今人證物證俱在這裡,聖門少主晏懷風搶親下毒更是我們都親身經歷了的,怎麼盟主反而覺得這事兒還有假?」

  李毅朝他點點頭,問:「你剛才最後一句說的是什麼?」

  「怎麼盟主反而覺得這事兒有假——」

  「不,倒數第二句。」

  「聖門少主晏懷風搶親下毒更是我們都親身經歷?」

  李毅微微瞇起眼,巡視了一圈兒沉聲道:「所以你們也覺得聖門要來侵犯我們中原武林之前,還要先派自己少主來通知一聲,生怕我們大家不知道,這樣是正常的?」

  他這話說得聲音不響,氣勢卻足,華山派掌門比他年長許多,卻生生被震住了,只好不甘心地嘟囔道:「誰知道這些魔頭是怎麼想的,也許他們就是這麼囂張呢?」

  旁的人紛紛低聲應和,氣勢卻沒之前那麼足了。

  晏懷風和楚越早已喬裝打扮,就在這議事廳外聽壁角,裡面的言語交談一字不落收入耳中,只能感歎偌大一個中原,竟只有李毅一個明白人。

  又或者,其他人並非不明白,只是有什麼原因使他們對這麼大的破綻視而不見。

  廳中,李毅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望著下面這些人,揚聲道:「諸位行走江湖多年,也是名聲在外的人物,我知道你們並非看不到如此明顯的破綻,卻依舊執意把矛頭指向聖門,讓我想一想,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浣花劍派的第一女劍客趙雯湖忍不住回嘴,「盟主說笑了,縱然這搶親下毒一事還有疑點可循,這拿未滿週歲的幼童入藥卻是人證物證俱在的。那兩位千里迢迢趕來的夫婦還在這白道聯盟裡,我們也只是義憤填膺,想還這片武林一個清白之地罷了。」

  她頓了頓,趾高氣揚地一抬下巴,「大家同為白道人士,做事沒有考慮周全是有的,盟主說我們把矛頭指向聖門,這卻是大大的冤枉。我倒還想反問,李盟主怎麼就這麼篤定聖門是清白的呢?」

  雖然只是唇槍舌劍,議事廳中的氣氛卻是一點兒都不比直接拔劍相向溫和些,照樣劍拔弩張。

  除卻那些一開始就沒有參與話題的,比如少林寺的寶相大師等人,其餘之人竟似要與白道聯盟的盟主嗆起聲來。

  見趙雯湖反問,李毅也不急著回答,就像他預料到了後面還有什麼話一樣。果然人群中就有一個陰鬱的男聲打蛇隨棍上,接著下猛藥。

  「李盟主偏袒聖門這沒什麼可疑惑的。盟主夫人原是尋簪閣的副閣主,而那尋簪閣與聖門都算不得正派。」

  他頓了頓,聲音更加陰沉,幾乎是冷森森地從嗓子裡逼出來,「更有傳言說,尋簪閣的閣主便是鬼門最後一個傳人。想當初聖門與鬼門齊名又交好,幾乎同出一脈。如此一想,李盟主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自然有所偏頗了。」

  在場所有人都沒有說話,眼神裡卻都是贊同之色。

  李毅也不惱,只靜靜地看著那個開口的男人和趙雯湖,直看到他們受不了他的目光微微躲閃,才一哂。

  「這些話都聽得膩了。我倒聽說了個新鮮事兒,與那聖門中人拿幼童煉藥一同傳出來的,還有另一個謠言,只是這個就傳得隱秘多了——」

  李毅向趙雯湖一笑,說得輕鬆隨意,內容卻驚心動魄,「這個傳言說,存放著《妄言書》的七寶玲瓏函重現江湖,而開啟寶函的鑰匙,如今在聖門手裡。」

  他說完一眼望去,果然見在座眾人神色各異,只是沒有一個表現出震驚,顯然是全都知道的。

  看來這才是他們叫囂著要去剿滅聖門的真實目的,只悲哀那「行俠仗義扶危濟困」的口號,無辜地枉擔了虛名。

  他們也不想想,第一個獲悉此事的人怎麼不早早暗地裡去找鑰匙,還會傻到流傳出來,分明是個陷阱。

  李毅一振袖,負手往議事廳的門口走去,只留下一句話,「諸位要做什麼,我無權置喙。只是剷除聖門之事,我不參與。諸位好自為之。」

  等李毅離開以後,少林派、崆峒派以及其他一些人也跟著陸陸續續離開,剩下的人端坐在廳中,保持著危險的沉默。

  終於,一個看上去年過花甲的老頭捋著鬍鬚開口說話。

  「李盟主被兒女情長沖昏了頭,我們可不能跟著糊塗。」

  趙雯湖立刻笑顏如花地應和,「黃老說得是,到底是您經歷的事多,又德高望重。李毅就是太年輕了,目光短淺,又是個死讀書的。聖門這種門派,本來就應該人人得而誅之。」

  老者得了奉承,滿意地點點頭,「那麼在座的,大家都是同意剷除聖門的了?只是此事不宜張揚,只怕他們收到了風聲加強防備,我們人雖然不少,架不住在他們的地盤,強龍也難壓地頭蛇麼。還是暗中行事比較方便。」

  趙雯湖深以為然,「對付他們耍些手段也沒什麼。正面硬拚終究冒險,還是智取為上。我有一計,不知當講不當講。」

  其餘在座眾人一看趙雯湖的模樣,就知道她已胸有成竹,紛紛表示願意聆聽。趙雯湖得意一笑,壓低聲音說:「此計說來簡單,關鍵在於三個詞——嫁禍、收買、裡應外合。」

  27、入魔

  趙雯湖自知這法子陰毒,是以說得極輕。然而以楚越和晏懷風的耳力怎麼可能聽不到?

  這三個詞語一落到楚越耳中,不啻於平地驚雷,讓他瞬間晃了一晃,差點兒藏不住身形。

  晏懷風聽到這話也是不屑,卻沒想到楚越反應這麼大,連忙摟住他,才沒讓他摔出去,只好附在他耳邊細聲問:「怎麼了?」

  楚越搖搖頭,依舊還處於自己的震驚之中。

  嫁禍!收買!裡應外合!——就是這三個詞斷送了他和晏懷風的一生,若不是冥冥之中有此奇遇,他們現在都是枉死城中一縷孤魂!

  原來——原來出主意的人在這裡。

  這些人都參加了那天李毅的婚禮,只是當時比武場人多嘈雜,楚越又一心想著晏懷風,沒有注意到來往的客人們中都有些什麼人,才沒有當場認出來。

  如果他認出來的話,會不會當時就義憤出手把人殺個乾乾淨淨,他記得很清楚,前世那些人有好幾個都死在他手裡。

  可是不夠,不夠,這些人,他殺幾遍都不會覺得夠!

  只恨前世的他沒有出過滇南沒有參加過李毅的婚禮,才讓晏懷風被嫁禍,讓自己被收買,還愚蠢地去裡應外合!

  晏懷風……溫柔又無奈地望著他的晏懷風……落入滾滾江水之中的晏懷風……

  他狠狠地咬住下唇,向來都不怎麼動容的臉上表情幾近扭曲,深深地吸一口氣,再慢慢吐出來,略微平復胸中沸騰的殺意,他回頭望著身後的人,說:「少主,不能讓他們得逞。」

  晏懷風無謂地一笑,「剷除聖門沒有他們想的那麼容易。」

  楚越忽然一把拽住晏懷風的手,用勁兒極大,拽得晏懷風生疼,他幾乎是目眥欲裂地一字一字咬牙切齒道:「要小心……要小心他們來陰的。少主,你千萬要小心!」

  晏懷風看楚越神色不對,雙目赤紅,竟似有走火入魔之象。

  「阿越,你先冷靜一下。」

  楚越茫然地望著眼前的人,呼吸逐漸變得粗重,胸膛起伏很大。

  是誰?是在誰叫他的名字?腦子裡一片混亂,只有殺意盈滿胸腔,想要殺盡身邊所有的一切,毀滅所有的一切,讓這些骯髒的人全部下地獄,給晏懷風陪葬!

  內力在四肢百骸裡胡亂地游躥,楚越不自知,晏懷風卻看得清楚,對方的四肢都在輕微地發顫,雙手緊握成拳,用力太大以至於青筋畢露,眼中儘是狂亂,不見半分清明。

  楚越猛地伸手推開晏懷風就掙扎著要出去,根本看不清眼前攔著自己的是什麼人,也無法意識到現在身處何時何地,因為遭到了阻攔,極度惱怒的人直接與晏懷風動起手來。

  招招狠辣,不留情面。

  瘋狂中的人力氣大得很,根本不懂得收勢,晏懷風勉強擋了幾招,立刻意識到出手輕了根本擋不住這個走火入魔的人,出手重了則很容易傷到他。

  楚越的經脈已經受損,頻繁受傷對他毫無益處。

  萬般無奈之下,晏懷風伸手環上他的後背,按著楚越的後腦狠狠吻了上去。

  一片昏聵之中,楚越只感到有兩片微涼柔軟的東西貼上自己的唇,鼻尖嗅到熟悉的、清新的水汽。

  熟悉且安心。

  腦海中那些想要瘋狂殺戮的念頭一滯,變得混沌不明,而唯有唇上的觸感如此清晰,一點點廝磨糾纏。

  有什麼溫熱的柔軟的靈活的東西在唇沿滑過,緩慢卻有力地撬開他的雙唇,深入到他的口中,邀請他的舌共舞。

  曖昧的水響。

  這原本是一個迫於無奈的吻,到最後兩人竟都有些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尤其是在這麼危險的地方,隨時都可能被人發現陷入重圍,反而讓所有的感官都興奮不已。

  不知道過了多久,晏懷風感到懷中人的掙扎幅度漸小,終於慢慢地安靜下來。剛才那一番折騰所幸沒有驚動旁人。

  此地不宜久留,反正該聽的也都聽完了,他心裡歎著氣,伸手驟然點了楚越的昏睡穴,無聲無息地帶著軟到的人離開白道盟的地盤。

  李毅站在院中,望著那微微晃動的樹枝。

  ===============================================================

  楚越再醒來時只覺得全身筋骨酥軟,提不起勁兒,倒像是被什麼重物把全身都碾過一遍似的。

  他眨了半天的眼睛才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是在客棧。

  怎麼莫名其妙就睡著了?不對,不像是睡,他之前在幹什麼來著?他記得他跟晏懷風潛入白道盟,在議事廳外聽一干中原武林人士商量對付聖門的事情,然後……

  陰謀!浣花劍派第一女劍客趙雯湖,行走江湖頗有俠名,呵呵,好一個頗有俠名。想不到內裡竟是這麼腐朽不堪,這些留下來參與計劃的人,根本都是為了那把鑰匙。

  過去的晏懷風原來是懷璧其罪,才有此下場。

  ……等等,楚越忽然發現了一點兒不對勁。

  他今天的所見所聞,前世確實是發生過的,然而前世這些白道人士實施這個陰謀的時候,晏懷風已經是聖門門主了,而他楚越,就是這個計劃裡最關鍵的叛變棋子。

  可是現在,他和晏懷風流落在外,而聖門的門主還是晏清河,說明這些事情發生的時間竟然全部都提前。而且這裡,本來應該是沒有一個叫「楚越」的人的。

  為什麼會這樣呢?還是說因為他的意外介入,讓一切本該循著軌道發展的事情全部都被打亂,李毅本來不該在這個時候結婚,鑰匙的謠言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傳出。

  這些問題看來一時半會兒都無法立刻弄清,但他知道一點,就是現在他可以阻止陰謀的發生。

  楚越皺著眉,努力地思考著,他和晏懷風不在聖門,那麼他們要對付的必然是晏清河,所以準備嫁禍準備收買的人也就變成了晏清河身邊的人。

  但是晏清河最信任的人究竟是誰非常難說,晏清河似乎誰都信任,又好像誰都不信任。看來他們要完成這個陰謀也有點困難。

  與其自己去猜晏清河信任的人是誰,不如跟著趙雯湖這一路人回滇南,一定能摸清他們準備朝誰下手,到時候再阻止就水到渠成。

  一切都太亂,他必須確保晏懷風逃過死亡的宿命,就算現在他們的目標看上去是晏清河也一樣。

  這樣想著,楚越猛地坐起來,掀開被子就要下床,轉頭卻是一怔,才發現房間裡還有另外一個人存在。

  晏懷風靜靜地坐在椅上,看上去已經看了楚越很久了,他的眼神深潭微瀾,是不起波紋的湖。

  楚越愣了一下,「少主?你怎麼……」

  晏懷風凝視著他,語氣低回婉轉,「阿越,你知道些什麼?」

  「啊?」

  「剛才在白道盟,那個女人說出那三個詞的時候,你差點兒走火入魔。你究竟知道些什麼?」

  他沒有說,他把楚越帶回來後,楚越甚至一度停止了呼吸。他幾乎耗去了一半的內力,才把人救轉回來。

  縱然他們是聖門的人,聽到有人謀害聖門自然不忿,可會憤怒到走火入魔,這實在非常不正常,楚越那一刻,像是勾起了什麼不好的前塵往事,因此極度痛苦。

  可據他所知,楚越的過去十分單純,孤兒一個,尚未記事就被領回聖門撫養訓練,後來被他扔去鬼谷,一出來就闖冰獄、跟他流亡中原,除此之外,還有什麼?還能有什麼?

  楚越低下頭,不敢看晏懷風那似乎什麼都能看透的眼睛,鬼神之說多麼荒誕不羈,他無法告訴晏懷風,他本不屬於這裡,只是一個陰差陽錯落入此地的孤魂。

  「少主,我只是氣憤,他們枉稱自己是白道正派,行事卻這般齷蹉。」

  「真的嗎?」

  「……是的。」

  晏懷風有一會兒沒說話,只是上下左右地打量著楚越,那目光讓他感到羞愧,卻依舊什麼都沒有說出口。

  最後晏懷風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意有所指地說:「阿越,我希望你是這世界上,唯一不會騙我的人。」

  楚越立刻下床跪地,「楚越忠於少主,永世不會背叛,如有違誓,不得好死。」

  晏懷風看了他片刻,伸手扶起人來,「你身子還虛,再睡會兒吧。」

  楚越不解地抬頭,「少主,我們不回聖門?」

  「我自有打算,放心,他們想要算計到聖門的地盤去,也沒有那麼容易。我們目前該操心的,是究竟是誰在幕後散佈謠言、一步一步孤立聖門,挑起事端。」

  晏懷風望望窗外的天色,語意淡然,「你先養好身體,我們再出發。」

  「去哪裡?」

  「找尋簪閣閣主,墨夜。」晏懷風垂下眼睫,漫不經心地說。

  楚越略一思索就已明白,剛才那些人既然說尋簪閣閣主可能是鬼門的最後一個傳人。

  而當年鼎盛時期,聖門與鬼門不僅齊名,而且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只聽這名字就已能判斷一二。

  只不過尋簪閣閣主行蹤詭秘,尋簪閣成立以來這麼多年,從未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如今要找他,大概會非常艱難。

  尋簪閣……尋簪閣……楚越苦苦地思索著,尋簪閣好找,每一個大城市都有他們的分部。可墨夜,這世上見過他的恐怕只有死人。

  聯想到他們初入中原時突如其來的遭襲,又在李毅的婚禮上巧遇蕭沉獲贈解藥,幕後的那只黑手,會是尋簪閣嗎?

  晏懷風彷彿能夠知悉楚越的心思,從袖中亮出一枚形狀奇特的暗器,晃了晃,「找不到閣主,可以找到這一位。」

  楚越眼睛一亮,「蕭沉?」

  28

  28、最新更新 ...

  蕭沉拿著剪子,彎腰在自己的花圃裡穿行,一邊慢吞吞地修剪著葉尖枯萎的部分和橫生的枝蔓,一邊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步伐,以免傷到了心愛的花苗。

  這一園子品種各異的蘭花兒向來都被他當寶貝一樣呵護著,輕易不讓人瞧。

  這麼些年來,只有謝語童還是尋簪閣副閣主的時候,有一回吃閣主的醋,跑來園子裡把所有的花木都狠狠踩了幾腳,讓他鬱悶了好久。

  「心狠手黑」的謝語童終於嫁出去以後,再沒人敢來踩花拔草,或者偷了他種的新茶送人情,蕭沉守著偌大一個園子,有時竟也覺得冷清清。

  尋簪閣總部裡人是不少的,一位閣主,兩位副閣主,下面還有五樓的樓主。然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好靜,又只喜歡花花草草,他這兒就從不像通幽樓樓主路千尋那裡一樣熱鬧。

  人常說他溫潤儒雅,是個遺世獨立的謙謙君子,可也正因如此,他們也總是對他客氣、恭謹、尊重就是沒有親近。

  他們看他的眼神並不像在看一個人,而是像在看一幅畫。

  畫中人美則美矣,自然是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

  蕭沉將最後一點枯葉剪下來,隨手扔在泥地裡。過不了幾天,這些都會萎頓成塵,去滋養新生長出來的幼苗。

  江湖中人來來去去,新人舊人也無非如此,只可惜於他蕭沉,似乎並沒有什麼值得戀棧的人或物。

  謝語童癡戀閣主那麼多年,最終還是幡然醒悟隨李毅而去。

  閣主還想著那個黃土壟中的紅衣女子,大概今生也不會再娶。

  至少他們都是體會過那種感覺的,想要擁有想要親近一個人的感覺。可是他從來都沒有,這世間一切人事物皆如流水在他心頭劃過,只留下淡淡水漬,留不下一道刻痕。

  這與絕望、厭世、孤僻又不同,他只是淡然,面對一切都覺得溫和安靜,卻生不起什麼強烈的慾望。按路千尋的說法,他這是到境界了,不應該來混江湖,而應該去出家當和尚。

  他當時怎麼回答來著?哦,當時他說,混江湖跟當和尚,本來就沒什麼不一樣,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後面不記得了,不過路千尋一定嘲笑了他,這小子就是嘴賤。

  蕭沉放下剪子,在花圃旁邊的石條兒上面坐下來,手裡捏著一朵新培育出來的蘭花,這是從前沒有的品種,目前這世上還找不出第二株來。放到鼻尖下面聞一聞,蘭花原本的香氣夾雜著躑躅清冽的味道,果然很特殊。

  他正在發怔,就聽到不遠處有門扉開啟又被甩上的響聲,接著隨著一聲沉悶的重物落地聲,路千尋的聲音「哎呦哎呦」地響了起來。

  看看天色,還不到正午,看來路千尋這小子又賊心不死,去叫閣主起床了,天天被閣主扔出來,天天都不嫌煩。

  「早睡早起身體好啊閣主!你這樣會發福的!發福的!墨三墨三,快出來,有人要睡死了!」路千尋精神頭十足的聲音迴盪在院子裡,實在是非常聒噪。

  打掃的下人見怪不怪地拖著笤帚走過,順便嘲笑路千尋,「小蠻腰兒,墨三副閣主半個月前就出門啦,你叫魂啊。」

  路千尋瞪他一眼,反而被人家無視了。

  這外號有個典故,路千尋從前總是為自己腰細腿長沾沾自喜,後來不知是誰說,如果拿根風箏線拴在他腰上,把他當風箏放說不定也能飛起來。

  於是從此以後路千尋最恨手下人管他叫小蠻腰,偏他太愛跟下邊人打成一片,半點威信也無,到最後反而人人都管他叫小蠻腰,除了乾瞪眼他也沒辦法。

  蕭沉捻著手裡的花,看著路千尋氣鼓鼓的模樣,兩邊臉頰都鼓了出來,看上去有趣極了,想著戳一戳說不定能戳出個酒窩來,於是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一笑暴露了目標,某位自稱「楚腰纖細掌中輕」的傢伙晃晃悠悠地走過來,熟練地將爪子往蕭沉肩上一搭,陰沉沉道:「蕭花花,再笑我就把你的花全部踩死,讓你改名叫蕭沒花花。」

  蕭沉哭笑不得地把那只爪子撣掉,無比淡定地說:「我本來就不叫蕭花花,更不叫蕭沒花花。」

  「嘁,你也太沒趣兒了,天天就跟那老和尚入定一樣。咦,這是什麼花兒,沒見過誒。」路千尋目光落到蕭沉手上,立刻亮了起來,他是通幽樓樓主,通幽樓雖然職責在於追蹤偵查,然而他卻喜歡機關巧術,最稀罕這種看上去很稀有的東西。

  蕭沉將手掌一攤,言簡意賅,「蘭花。」

  路千尋懷疑地看著他,「蘭花?不可能啊,從來沒見長成這樣的蘭花,你不會是又去哪個深山野溝裡亂挖東西了吧?」

  「我什麼時候去過深山野溝裡挖東西,我又不是狗。」

  路千尋狐疑地從蕭沉的掌心拿走那朵奇異的蘭花,指尖劃過蕭沉掌心紛繁錯雜的紋路,留下一閃而逝的溫度與觸感,蕭沉無端地覺得掌心微癢,甚至連心緒都有點異樣。

  路千尋把花湊到眼前看了好久,又聞了又聞,喃喃自語,「不對呀,分明有躑躅花的味道。」

  略帶點驚疑的聲音把蕭沉驚醒了,他點點頭,說:「對,這是我新培育的品種,劍蘭與躑躅花嫁接而成的,還沒有名字。」

  他一抬頭,正看到路千尋扯下一片花瓣,扔進嘴裡嚼了嚼普天之下只有這小子會做出這種奇怪的事情吧,也不怕他種出來的花有毒麼

  路千尋大概覺得味道不錯,又把一整朵花都塞進嘴裡,一邊吃一邊含含糊糊地說:「挺好吃,下次可以用來做蘭花糕,唔唔,不如叫合珠蘭好了。」

  「合珠蘭?什麼典故?」

  「你種我吃,珠聯璧合啊。誒誒,你,就你——過來,在遠處探頭探腦半天了,當我看不到呢。」

  蕭沉快被那一句珠聯璧合氣笑了,有這麼亂用成語的麼,不過現在有人來,他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想著,雖然來源不靠譜,合珠蘭這名字,倒是真的不錯。

  來人是個美麗女子,裊裊婷婷地走到蕭沉身邊,附耳說了幾句話,蕭沉的表情看上去並沒有多大驚訝,只是確認般問了一句,「當真?」

  那女子點點頭,「千真萬確。」

  「是什麼暗器。」

  「幾枚浮生夢。」

  「那就放消息給他們。」

  「可是副閣主那暗器上的蘭花印記雖然是真的,也不一定要理吧。」

  蕭沉搖搖頭,「如果我沒猜錯,這兩位應該算是——我的故人。」

  =============================================================

  楚越與晏懷風這兩天很閒。

  自從去了一趟天渚城的尋簪閣分部,把蕭沉的暗器亮給他們看以後,他們就一直在等蕭沉的消息。偌大個江湖,尋簪閣的高層又神秘,想找人無疑是大海撈針。

  不過等人來找他們,就簡單得多了。

  兩人逗留天渚城的這段時間裡,謠言日復一日甚囂塵上,現在不僅是傳聖門中人拿幼童煉藥,欺壓滇南百姓,更有甚者,還有傳言說聖門中人其實都不是人,個個都是深山老林裡修煉成精的邪魔,聚在一起企圖為禍人間。

  還說他們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殺一對童男童女,喝他們的血吃他們的肉,不然就會化出原型,而且白天也不敢出門,否則被陽光照見就會灰飛煙滅。

  總之越傳越玄乎,到最後反而比傳奇話本還精彩,大家聽著聽著,反而不太信起來,許多人都是置之一笑——哪有這麼荒唐的事情!如果聖門中人都是妖魔不能曬太陽,那天搶新娘的聖門少主豈不是早就化成灰了。

  也因著這謠言不像話,有腦子的人略微思索,對於之前的傳言也產生了疑惑,一時之間,中原武林對聖門的態度從開始的一面倒要打要殺逐漸分化成兩派。

  白道盟主李毅對謠言的質疑,更讓別的人也不願意輕舉妄動,反而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而這些荒唐謠言的始作俑者,正是曾經的聖門少主,晏懷風本人。那日與楚越在白道盟聽到了李毅的一番話後,他就已經有了計較。謠言的破綻太小,才會讓大部分人都深信不疑。

  隱藏一滴水的最好方法是把它放入溪流中,同樣的,要讓一個謠言減弱它的威力,只要製造出無數個謠言就好。

  此計收效頗大,再加上蕭沉尚未有回應,而趙雯湖等人還沒有行動依舊滯留在天渚城中。因此晏懷風與楚越這兩日無所事事,把整個天渚城逛了個遍。梅嫣跟著他們嘰嘰喳喳,倒是熱鬧無比。

  趙雯湖等人原本當天就想離開,皆因李毅說近日便是天渚城的尚武節,到時城中不僅流光溢彩、車水馬龍,而且會有很多人家把家中收藏的極品武器拿出來讓人觀賞。

  江湖人對兵器的狂熱無以復加,是以前來參加了婚禮的人全都沒有走,他們也不好太過突兀,只好悶悶地留在這裡。

  轉眼就到了尚武節。

  白日裡還不覺得什麼,到了晚上,各家各戶都在門前掛上了形狀新巧的八角風燈,盈盈一點燭光隔著一層紗,看上朦朧又美麗,連帶著燈下之人都如夢似幻。

  漫天的煙花放起來,像是往天幕上鋪開了華麗的寶石,照亮一整個不夜之城。夜市上人來人往,提著燈籠的女子、兒童穿梭其中,恰似誤入了仙境。

  梅嫣擠到買胭脂水粉和珠釵佩飾的地方流連不去,晏懷風與楚越只好自己走。

  兩個大男人一起走在脂粉攤上本該令人側目,幸好晏懷風依舊做紈褲公子打扮,楚越落後半步,就像有錢人家的少爺帶著小廝出門閒逛,倒也並不違和。

  他們兩個都是第一次有這麼平凡市井的經歷,遠離江湖紛爭血肉搏殺,沒有陰謀詭計沒有殘酷涼薄,就像真的是來自於平常人家的普通少爺,鬥雞走馬、流連花間。

  平凡卻溫馨。

  慢慢地逛過了半個城,人煙逐漸稀少。

  楚越剛才已經至少看到有三個婚禮上見過的江湖人與自己擦肩而過,左顧右盼地找些什麼,忍不住問:「少爺,李毅說的是真的麼?看上去只是一般節日,並沒有兵器之類的。」

  晏懷風望著遠處一個與眾不同的集市,眨了眨眼睛,「他若說是真的,就必然不會讓它假了。」

  楚越隨著他的目光一同望去,立刻感覺到這裡與剛剛經過的市井繁華不同,這個集市明顯帶上了凜冽厚重的氣息,一排排兵器陳列在各自的攤位上,一眼望去泛著深淺不一的光芒。

  就連這裡掛的燈也與別處相異,光線更加朦朧,帶著點神秘的色彩。

  陳列的兵器很多,大部分看上去都很一般,算不上什麼絕世神兵——兩人心裡清楚得很,真正的絕世神兵,也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然而沒走了兩步,晏懷風的眼神忽然落到一柄看上去灰塵尚未拭淨、烏沉沉的劍上。

  29

  29、最新更新 ...

  那把劍夾雜在林林總總的兵器中,看上去就像路邊攤上隨處可見的破銅爛鐵,因為長久無人擦拭,落滿了灰塵,被主人隨意地扔在那裡,毫不起眼。

  晏懷風仔細地望著那烏沉沉的劍身,厚重、質樸、無華,一眼望去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他卻看得出來,這一把劍的價值絕對比這個攤上所有的兵器加起來都要大,劍身材料非鐵非鋼非銅,應該是一種極罕見的東西。

  天渚城雖然民風尚武,卻不出神兵。最好的鑄劍師大都隱身深山,十數年也不見得鑄出一把好劍,就算是有,也只能有緣者得之。

  能在這種攤位上看到這把劍,可見劍的主人並未意識到它的價值,只當一般武器拿出來賣。

  晏懷風不過是欣賞,跟在他身後的楚越卻是一怔,目光立刻牢牢被這把劍吸引,流連不去,眼神複雜難明,五味雜陳。

  他認識它——或者說,他擁有過它,在他還不是一個影衛,而是木堂堂主的時候,遙遠的重生之前。

  他的劍術叫做「平生一劍」,之所以有這麼威武雄渾的名字,是因為劍意凜然、劍勢霸道,一旦出劍有如排山倒海,練至最高一層後對敵時只出一劍足以。

  也因為此劍法太過霸道,出招時一般的青鋼劍都無法承受,往往用不了幾次就會斷成幾節,楚越無奈,只能隨身帶著好幾把劍,因此還常被手下人笑。

  為此後來晏懷風遠赴深山,在夕隱居外站了三天三夜,才讓歸隱已久的鑄劍師夕隱把這把用天外隕鐵鑄就的寶劍贈送予他,他又轉身送給了楚越。

  這把劍陪在楚越身邊幾乎從不離身,它讓平生一劍的威力發揮到極致,甚至到了人劍合一的地步。

  直到最後楚越誤會晏懷風,一怒之下將它束之高閣叛出聖門,這一走到最後都沒有再見過它。

  想不到現在會出現在這裡。

  楚越望著那把劍,感慨萬千地想,這一世沒有了晏懷風在夕隱居外的苦等,夕隱老人又把這把劍送給了誰?為什麼會被當做破銅爛鐵隨意放在路邊小攤上,掩去了光彩。

  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寶劍蒙塵,都是這世間最令人無奈的事情。

  現在的他又有什麼面目面對這把劍。

  晏懷風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發現一直牢牢跟在自己身後的楚越這一回竟然沒有跟上來,反而站在原地望著那把劍出神。

  那表情也不知是悲是喜,卻讓他無端想到與藍衣男人拚殺的那一天,他憤怒地因劍指著楚越,楚越也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彷彿透過虛無的空氣看到了什麼人,懷念又愧疚。

  晏懷風走回楚越身邊,「你喜歡它?」

  楚越下意識地回答,「嗯。」然後像是從夢中驚醒一樣,歉疚地看了晏懷風一眼,悶悶地小聲說:「少主見諒,屬下走神了。」

  他大概是忘了自己現在還扮著男寵,穿著一身花花綠綠一本正經地說話真是……別有風情。

  晏懷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見楚越的眼神依舊有些戀戀不捨地從那把劍身上收回來,於是徑直走到那小攤前,伸手去拿。那攤主笑瞇瞇地看著他,大概對他竟然對那樣一把髒兮兮的劍感興趣而好奇。

  在他看來,這攤上任何一把刀劍都比這一把要好得多。

  晏懷風的指尖剛剛碰到劍柄,忽然斜刺裡又伸出一隻手來,幾乎與他同時按在那把劍上。晏懷風一回頭,就看到了李毅那張放大的臉,笑得都快開花兒了。

  李毅大概是一個人來的,身後沒見著謝語童。

  也是,謝語童那種女人,大概是不愛逛脂粉鋪子的。

  李毅笑嘻嘻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晏懷風,忽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說:「咦,這位兄台,我認識你。李某與拙荊大婚那天你就在席上,還未請教高姓大名,師承何派?」

  晏懷風望著李毅一邊說話一邊依舊按在寶劍上的手,知道他大概也是看出了這把寶劍的價值,不想錯過。本來他並不用劍,無所謂與白道盟主起衝突,不過看楚越剛才的模樣,大概是真的很想要這把劍……

  晏懷風微微一笑,手指依舊按在劍柄上,對李毅說:「小門小戶不值一提。」

  李毅搖搖頭,先是大聲說:「兄台過謙了。」然後又湊近晏懷風耳邊,語不傳六耳,「這麼好的眼力,哪個小門小戶能有,除非……你不是中原人士。」

  晏懷風面色不變,也懶得與李毅打機鋒,乾脆不再理他,轉身對那老闆說:「老闆,開個價。」

  那攤主是個看上去忠厚老實的中年男人,雖然眼力不好看不出這把劍到底好在哪裡,小商販的油滑卻是十足十,一見有人爭著搶著要,其中一個還是李盟主,知道這把劍肯定是個寶貝,眼珠子咕嚕嚕轉了一圈,開出了個天價。

  李毅一齜牙,笑罵道:「有你這樣的抬價的麼。」

  李毅這個盟主一向照顧百姓、平易近人,因此誰也不怕他,那攤主摸著腦袋憨厚一笑,開口:「寶劍都是無價的嘛,這怎麼能叫抬價,小本生意,盟主不要欺負咱們。你不要,我可賣給這個客人了。」

  晏懷風點點頭,伸手拿劍,李毅連忙伸手阻攔,看得出他對這把劍也是志在必得,兩人誰也不肯想讓。

  兩個人兩隻手在寶劍上空不動聲色地瞬間交鋒了十幾個回合,李毅眼睛一亮,要知道,能在他手裡搶東西、敢在他手裡搶東西的人可是不多的。

  他一拱手,誠懇地說:「兄台,這劍我本想買來送給拙荊,還請兄台割愛。」

  原來是打算送給謝語童的,李毅對她倒真的不錯。

  晏懷風輕聲道:「盟主夫人想必要什麼有什麼,這把劍,盟主還是讓給在下吧。」說著,一把扼住李毅的手腕。

  楚越原本有點茫然地看著晏懷風,不知道他準備幹什麼,以為他是看上了那把劍,直到他和李毅起了衝突,才覺得不對。晏懷風又不用劍,何必要跟李毅過不去?

  「少爺!」

  晏懷風頭也不回,「沒事,你別過來。」

  李毅此時的興趣已經從劍轉移到了人身上,身形越來越快,晏懷風見招拆招,兩人就在小攤前打了起來。

  晏懷風未免洩露身份,流螢小扇自然不能拿出來,兩人全靠手腳功夫。李毅沉穩,晏懷風輕盈,煞是好看。

  很快這小攤邊就聚起了一堆看熱鬧的人,把打鬥的兩人圍在中間指指點點,甚至有人把他倆當成賣藝的,叫好聲、往地上扔銅板的聲音絡繹不絕,弄得楚越哭笑不得。

  大部分功夫都不能使出來,晏懷風如一片飄搖之葉,在狂風中險象環生,楚越好幾次按捺不住想去救他,又怕晏懷風不高興,在原地焦急萬分。

  好在李毅出手雖然狠,晏懷風偏偏總是能在千鈞一髮地時候躲過去,反抓住李毅的破綻。李毅越打越興奮,忍不住長嘯起來,最後兩人額上都沁出薄薄的汗,雙雙從空中落下來,迅速分開。

  李毅一邊喘氣,一邊朗聲長笑,過了好一會兒才走到晏懷風身邊,一拍他的肩膀,「痛快!兄弟好身手,這劍讓給你吧,交個朋友?」說著,他伸出手,懸在半空。

  晏懷風看上去比李毅輕鬆得多,呼吸均勻,面色不變,甚至連衣服都沒怎麼亂,只有額上細細一層汗珠證明他打得也並不輕鬆。

  望著李毅笑容滿面的臉,他沒有說話,只是在李毅等了半晌以後,終於伸出手去,與李毅象徵性地握了握。

  李毅這個男人給他的感覺真的很奇特,明明心計也深沉無比,卻偏偏讓人覺得光明磊落,從對待聖門的態度和娶謝語童這些事情上可以看出,他並不是那種認為江湖上非黑即白的人,沒有門戶之見,不僅眼界不狹隘,而且也不是一根筋不知變通的人。

  能不與他結樑子,那是極好的。

  晏懷風感覺到李毅趁著與他握手的機會,低聲迅速地說了兩個字,如果他沒有聽錯的話,那兩個字是「湖州」。湖州?聽上去像是一個地名。

  李毅像是什麼都沒說一樣揮揮手,頭也不回地走了,背影瀟灑得很。

  晏懷風望著他走遠,才回手拿起那把劍,若無其事地問攤主:「你剛才開的價是多少?」

  那攤主聞言一驚,這個男人功夫高深,讓他看不透,卻直覺地有一種危險的感覺。如果是李毅,他漫天要價一點兒也無所謂,可現在拿到劍的是這個人……

  看著晏懷風的眼睛,他打了一個哆嗦,連忙擺手,「要什麼錢!大俠真英雄,我們天渚城的人最敬佩您這樣的人!拿走拿走,這把劍歸您咧!」

  晏懷風點點頭,轉身把劍拋給楚越,正正地落進他的懷裡。

  楚越一怔,望著手裡拿把沉甸甸烏沉沉的劍,「少爺?」

  「你不是喜歡它麼?走吧。」

  望著前面自顧自離開的背影,楚越還有點不敢相信,他以為晏懷風喜歡這把劍,才如此大動干戈,連李毅都不惜得罪,到頭來,原來卻是送給他的?

  然而手中的重量無法讓他否認這個事實。

  默默地拿衣袖擦去劍身上的塵灰,隨著楚越的擦拭,寶劍終於露出它原有的光澤,深沉漆黑,如黑珍珠一般反射出模糊光線。

  指尖摸到了劍身正反面細細雕刻的花紋,和兩個凹凸不平的字。

  幻生。

  紅塵似幻,浮夢人生。

  他的幻生劍,前世由晏懷風為他求來,今生又由他放回他的掌心,百轉千回之下,還是畫成了一個圓。原來逃過了輪迴,有些事有些物有些人,卻是逃不開的。命中注定。

  楚越緊緊地捏緊了劍柄,男兒流血不流淚,他此刻卻感覺自己似乎紅了眼眶。無論未來還要面對些什麼,這把劍,那個人,他都不會再放開。

  晏懷風在遠處背對著他招招手,「阿越。」

  他迅速拿衣袖擦過眼角,恢復了一貫的表情,沉默著追上去。

  30

  30、最新更新 ...

  一燈如豆,半室昏暗。

  桌上筆墨紙硯一一鋪陳開來,鎮紙壓著宣紙一角,整張宣紙佔滿了半張桌子,上面卻只有墨跡未乾的兩個大字,湖州。筆力遒勁,一筆一劃皆如鳶飛戾天,即將破紙而出。

  新墨的味道盈滿一室,暗香浮動,屋外夜色正好。

  床笫間被翻紅浪,春=意方濃。

  楚越趴在床上,衣衫半褪,露出背上一大片光=裸的肌膚,把臉埋進枕頭裡,只有隨著呼吸起伏的身體證明他是醒著的。

  晏懷風吻過楚越的肩頭,將吻一個一個留在他的背上,又拉過他的手臂來親吻。楚越的手腕上有七八道傷,雖然已經痊癒,傷痕卻未退去,看上去有點猙獰的意味。

  晏懷風記得,這是他中了浮生夢的毒以後,為了不讓自己昏迷,偷偷自己劃出來的。

  他將唇貼上去,溫柔地親了一下,新生的皮膚尤其敏感,經不得這般逗弄,晏懷風立刻感到身下的楚越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他覺得有趣,不僅沒把人家的手放開,反而捉住了腕子,伸出舌頭反反覆覆舔=弄起來,引得楚越一陣又一陣地發顫,晏懷風輕笑出聲,用手指撥開楚越散落滿枕的長髮,露出一小段光滑的脖頸。

  晏懷風伸出兩指捏了捏楚越的後頸肉,大約覺得手感不錯,極不安分地上下其手。上一回在水中,看過去一片朦朧不甚清晰,現在可算是一覽無餘。

  楚越的皮膚原本很好,只是總是能看到大大小小的傷痕,刀、劍、暗器,還有各種各種甚至無法看出究竟是什麼造成的傷疤,有些看上去已經很陳舊,大概受傷的年頭已經久了,有些卻還很新。

  這些傷痕凹凸不平地遍佈他的身體,原本應該並不好看,卻有一種凶悍的性感,妖異的美麗,像盛放在黑暗裡的、邪惡的花朵。

  晏懷風的指尖一一撫摸過那些傷疤,忽然意識到這個一直跟在他身後的、沉默寡言的青年,並不是什麼溫和無害的人物,他經歷過殘忍的磨練,是一匹悍勇的狼而並非色厲內荏的寵物。

  他的隱忍、退讓、包容,只是因為他是晏懷風而已。然而這正是晏懷風最疑惑的地方,楚越何必一定要忠於他呢,他有什麼值得他追隨,他現在什麼都不能給予。

  如果楚越留在聖門,毫無疑問會有更高的身份地位。如果楚越自己離開聖門,也能在這個刀頭舔血的江湖混的如魚得水,而且自由。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無所有地跟在他身後,隨時面臨滅頂之災。

  對了,他忽然想起蕭沉給楚越診脈時說過,他全身的脈絡都已受損,以後會慢慢喪失行動能力。

  楚越對蕭沉說是不小心跌入了寒水之中,他卻清楚得很,只有鬼谷才有那樣的千年寒潭。

  他一句話把楚越打發去鬼谷,甚至從來都不認為他活著出來,按說楚越恨他才對,卻偏偏……

  晏懷風一隻手絞著楚越的頭髮,把它們纏上自己的手臂,看著黑與白奇異地交融,靠近楚越耳邊,長長地歎息,「阿越,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呢。我什麼都沒有。」

  熱熱的氣息拂過耳邊,讓楚越的耳朵泛起紅色,然而語意卻讓他有一點惆悵。是啊,晏懷風本該什麼都有的,他是天之驕子。

  楚越動了動,在晏懷風的身下艱難地轉過身來,正臉對著晏懷風。

  這讓晏懷風有些意外,床笫間他們很少這樣認真地互相對視。

  楚越定定地望著晏懷風,然後雙手撐著身下的床榻,仰起頭,快速地在晏懷風唇上擦過,這是一個安慰性質的吻,楚越實在想不到自己還能做些別的什麼,讓晏懷風高興一點。

  他想,晏懷風大約是喜歡他在床上主動一點的。

  「少主想做什麼,屬下都願意為您去做。如果少主想要聖門,或者想要中原,屬下都可以——」

  晏懷風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唇,似乎上面還留有眼前這個人的餘味,他笑起來,豎起食指按在楚越的嘴上,低聲道:「噓——這個時候,別提聖門……」

  楚越身上半纏著的衣衫終於被扯了個乾淨,晏懷風經過了某位老大夫的一頓指責,總算記得要做準備工作。

  當他從枕頭底下拿出那瓶藥膏的時候,楚越又想把自己縮回枕頭裡面去了,不過這回沒有得逞,被晏懷風攔了個正著。

  對方的表情一覽無餘,讓楚越不由自主緊張地繃緊了身體,晏懷風沾了脂膏慢吞吞開疆拓土,順便在楚越胸前親了又親,惡質地說:「阿越,你全身都紅了。」

  「這裡紅。」他咬了咬楚越的耳朵。

  「這裡也紅。」他啃了啃楚越的鎖骨。

  「這裡,嗯……更紅。」晏懷風扔開礙事的小藥瓶,俯□,抬起楚越的雙腿,一點一點進入身下人的身體。他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好讓楚越完全感受到他的動作。

  楚越緊緊閉著眼睛,五指緊緊揪住了身下的床單,像在暴風雨的海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準備承受接下來的狂風暴雨。

  然而晏懷風沒有馬上行動,而是伸手擦去楚越臉上的汗水,低下頭與他溫柔地接吻。

  「阿越,看著我。」他說。

  楚越猛地睜大眼睛,看著眼前放大的那張臉。晏懷風的睫毛幾乎能夠觸碰到他的臉,對方的頭髮散落下來,與自己的頭髮纏在一處,鋪了滿枕繚亂的青絲,再也分不清彼此。

  像相伴而生的籐蔓,為了生長到更高的地方沐浴陽光,彼此交纏彼此扶持,仰望天空所在的地方。

  他不是第一次與晏懷風上床,然而他一直覺得,晏懷風與他做這種事,除了想要試探他的忠誠以外、就只是為了發洩慾=望。晏懷風如此驕傲,秦樓楚館是不適合他的,他在他身邊,多麼方便。

  因此他也不會顧及自己的感受。

  這是晏懷風第一次與他接吻,這種行為在楚越心中甚至比床笫之事本身更神聖,更像是有情人之間才會做的事情。可是,有情人?晏懷風會對他有情嗎?他們怎麼可能……

  楚越不記得,其實這並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那天在白道盟,為了讓楚越不至於走火入魔,晏懷風早就已經吻過他了。

  似乎是對楚越的沒有回應而有點惱怒,晏懷風懲罰性地咬了楚越一口,看著對方乍驚乍羞的模樣,跟平時那個沉默寡言像影子一樣的男人完全不一樣。

  「少主……」楚越眨了眨眼,晏懷風的模樣在他眼前漸漸模糊,無論如何都看不分明,卻在他心裡越來越清晰。

  楚越忽然意識到,當他的情緒特別強烈的時候,腦海裡那些逐漸缺失的空白,就又會瘋狂地湧回來。

  晏懷風的舌沒有離開楚越,卻乍然動作起來,狠狠地一個衝刺,把楚越的一聲呻=吟堵在了他的嘴裡。

  楚越下意識地纏住晏懷風的腰身,伸手摟住了身上的人。他慢慢調整著呼吸,試圖去完全容納晏懷風。

  不同於完全的痛苦,慢慢地,楚越開始感覺到似乎有什麼奇異的快感,從肉體蔓延到靈魂,讓他為之顫慄不已,無法自控。身體和靈魂,似乎都開始狂歡,完全脫離了他的控制。

  熱浪纏身。

  低低的喘息聲夾雜著偶爾的呻=吟,和床上傳來的響動,讓桌上那一盞微弱的燈火都開始左搖右擺,最後只能不甘心地熄滅,徒留滿屋月光,隔著紗窗,照出綺麗似夢。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才平靜下來。這一回晏懷風總算有點分寸,沒讓楚越再受傷,簡單地清理洗漱過後,兩人裹上薄薄的被子,晏懷風依舊摟著楚越,再沒讓他出門守夜。

  雖是夏日,天渚城的夜晚卻意外地涼爽。後半晌下過了一陣雷陣雨,雨後青草馥郁的芳香和泥土濕潤清晰的氣味充斥在空氣中,沁人心脾。

  晏懷風呼吸清淺悠長,應該已經睡著了。楚越望著眼前近在咫尺的這張臉,一動都不敢動,生怕驚醒了枕邊人。

  幻生劍不像一般長劍,長不盈兩尺,被他藏在自己的枕頭下面,時刻警惕著有人來襲,同時也帶來潮水般起伏漲落的往事。

  桌子上那個地名,是晏懷風從集市上回來後寫下的,據說是李毅莫名其妙告訴晏懷風的。他對著那兩個字看了半天,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告訴楚越,他們明天啟程去這個地方。

  蕭沉那邊尚無消息,晏懷風卻突然決定要去湖州。

  那個李毅真的可靠麼?

  楚越皺著眉,不過誰也不知道蕭沉要怎麼把消息透露給他們,以李毅與謝語童的關係,蕭沉讓他來傳遞消息似乎也說得通,雖然讓白道盟主傳消息好像太囂張了一點,不過尋簪閣似乎也囂張慣了。

  尚武節一過,趙雯湖他們肯定也迫不及待準備對聖門動手,他們覬覦那把鑰匙已久,萬一聖門有什麼變故……

  「大半夜的,皺著眉想什麼呢?」晏懷風忽然睜開眼,伸手在楚越眉間抹了一把,「有什麼都等明天再說,先睡覺。」

  晏懷風的眼神深邃而安寧,讓楚越那急切的心情不由自主地緩和下來,放空腦海裡紛繁複雜的一切,至少現在,他想要保護的人,正安然無恙地躺在他的身邊。

  31

  31、最新更新 ...

  亦是當夜,當日在白道盟就已結盟的幾人迫不及待地再度聚首,短暫的商議過後,趙雯湖用指尖沾了水,在桌子上潦草地寫下幾個字,示意大家表態。

  同室的幾人看看桌上的筆跡,互相望望彼此,全部點了點頭。

  躍動的燭火中,他們臉上的表情晦暗不明,唯有眼底那一抹貪婪之色顯露無疑。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天空中無星無月,只有濃得化不開的墨色。兩路人馬悄無聲息地離開天渚城,朝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

  一往江南,一往滇南。

  馬蹄聲踏在無人的街道,似敲響一日的晨鐘。

  梅嫣興高采烈地逛了一晚上,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等她洗漱完畢小步跳著去找她的「韓大哥」的時候,只看見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和桌子上用茶杯壓著的一張信箋。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有緣再見。」

  梅嫣嘟著嘴,悶悶得坐了半晌,不知道想到了些什麼,忽然又笑起來,自言自語道:「有緣再見麼?或許真的有緣呢。」

  話說晏懷風與楚越兩人出了天渚城,一路往江南而去。湖州不是什麼出名的大城鎮,兩人一路打聽著,緊趕慢趕,也走了好些日子才到。

  一進湖州地界兒,與天渚城完全不同的氛圍撲面而來。這裡是明顯的江南水鄉,名喚苕溪的水脈繞城而過,三五成群的女子結伴在河邊洗衣浣紗,時不時地傳來銀鈴般悅耳的笑聲。

  還有不少小孩在河裡游泳摸魚,苕溪流水清淺,與瀾滄江那樣湍急的水流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路邊老人躺在籐椅上曬太陽,半瞇著眼睛懶洋洋。

  這是個精緻且安寧的地方。

  甚至讓楚越懷疑,他們是否真的能在這樣的地方找到蕭沉,更別提找到尋簪閣的閣主。不過晏懷風既然認定了這裡,想必是不會錯的。

  兩人一前一後,看似漫無目的地走。

  沒過多久,晏懷風走到一處尋常的宅院前,忽然停住了腳步,莫名其妙地問道:「阿越,你認識躑躅花嗎?」

  楚越不明就裡,下意識地回答:「少主,屬下記得現在不是這種花開放的季節。」

  「不開花你就不認識?」

  「……認識。」

  「那就行了。」晏懷風笑瞇瞇,指著前面不遠處的一棵樹說:「上去看看,哪裡的躑躅花最多。」

  雖然不明白晏懷風的用意,楚越還是點點,見四顧無人,迅速地躍上樹枝,專心致志地東張西望。

  躑躅花開時是最好找的,不過此時已是盛夏,只怕連殘花都已經化作塵泥。

  楚越原以為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才能找到那麼一兩株躑躅花,誰知只抬頭一望,什麼都不用找,就已經湊到了眼前。

  只因為這一片躑躅花實在是太多了,雖然夠不上十里花海,卻也足夠讓人歎為觀止,擠擠挨挨地靠在一起,肆意得簡直如同無人打理。

  即便沒有開花,依舊能讓人感受那種蓬勃的生命力和張揚的美麗。

  楚越躍下樹,走到晏懷風面前,「少主,就是這一家,府邸裡面大得很,有幾間樓前種滿了躑躅——還有個花圃裡面都是蘭花。」

  看到蘭花,讓他立刻想到了蕭沉,楚越有點恍然大悟,又有點不太相信,「這裡是……尋簪閣總部?」

  晏懷風沒有回答他,逕自往裡走,一邊喟歎道:「聽說尋簪閣閣主從前喜歡一個官家小姐,那位小姐最喜歡躑躅花。只可惜紅顏薄命,成了黃土隴中一副白骨。如今看來,江湖傳言也不全是假的。」

  楚越忍不住抬頭望了望這座尋常府邸的大門,上頭連個牌匾也無,簡樸得很。

  「官家小姐?」

  江湖中人招惹官府是大忌,想不到這個尋簪閣閣主,喜歡個人都這麼出格。楚越從前也想過自己會遇到什麼樣的姑娘,何門何派,與她要如何相處,是否也會相知相許,共度一生。

  但嬌嬌弱弱連針扎到都會淚水漣漣的官家小姐,實在是不適合他們這些刀頭舔血的江湖人的。

  甚至連一般的小家碧玉他們都不會娶,江湖人的門戶之見,其實也不啻於高官貴族。

  楚越一想到如果家裡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娘子,竟然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上一世他尚未娶妻,家中爹娘都是習武之人,最後還是被那些小人暗地裡殺害。如果再多一個無力自保的……

  楚越想,這些,他都不需要。他孑然一身了無牽掛,才能完完全全地效忠晏懷風。

  「不知道這位閣主究竟幹了些什麼,連那種深閨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都能遇到。」晏懷風原本說得輕鬆,還帶著點兒調侃的意味,卻忽然感覺到一股微弱的殺氣。

  並不明顯,如果換了別人,也許會當成自己的錯覺。但晏懷風太熟悉那種感覺,他原本已經要叩門,忽然一頓,然後平平移開丈許。

  日光下,一襲藍衣當頭照下,手中折扇燦若流霞。

  晏懷風微蹙眉尖,想不到這個人竟然也會出現在這裡。究竟他是一直掌握了他們的行蹤,還是有人告知?

  看似隨意地瞄了楚越一眼,晏懷風迅速出手格擋。扇骨在空中相擊,藍衣男人藉著由上而下的衝力,讓晏懷風又後退了幾步。

  晏懷風望著他出現的方向,那應該是……楚越剛剛上去過的那棵樹。以楚越的武功,他為什麼會沒有察覺?

  「困獸猶鬥,何必。」藍衣男人嘴角微揚,露出一個弧度微妙的冷笑。「你總不會到現在還執迷不悟,認為自己是晏清河的兒子吧。」

  晏懷風沒有答話,只是出神地看著藍衣男人頸間。

  上回他就見到過這塊形狀奇特的玉墜,之所以說它形狀奇特,是因為它並不似普通玉墜一樣是寓意祥瑞的東西,而更近似於——近似於一把鑰匙。

  藍衣男人滿意地看著晏懷風又露出那種神思不屬的神色,如此脆弱而不堪一擊,他甚至覺得自己親自出手實在是有點浪費了。

  雖然他也有那麼一點兒一閃而逝的疑惑,似乎晏懷風不應該那麼弱,這麼毫無反抗之力。然而對自己的信心讓他有點兒漫不經心地出手,直接就是殺招,「風飄大荒寒」。

  他知道,晏懷風抵擋不了這一招。至於那個影衛……他望了望楚越,眼中閃過不明的笑意,他知道他不會阻止他的,一定。

  晏懷風果然臉色一白,慢慢後退,藍衣男人步步緊逼,就在晏懷風避無可避幾乎要被立斃於當場的時候吧,他忽然抬起頭,衝著藍衣男人露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藍衣男人面露驚愕之色,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晏懷風驟然抬腿,狠狠掃過對方的下盤,扇面掃在他的臉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啪!」

  藍衣男人的半邊臉立刻腫了起來,他不可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明明上一次,晏懷風連反擊的餘地也無,為什麼現在卻能在這樣的攻勢下從容還擊?

  短短十數日光陰……

  甩完這一耳光,晏懷風並不罷手,想到上一次如果不是楚越,自己說不定已經在這個人的暗示之下非死即殘,更何況他還頂著這麼一張臉在自己面前晃悠,簡直是不可饒恕。

  他娘親唯一留下的東西也許就只有這張臉了,晏懷風越長大越明白,相比起晏清河,他長得更像他那位風姿卓然的娘親。

  也許也正是晏清河總是不太願意見到他的原因。

  同樣地,晏懷風也無法容忍有誰頂著既肖似他又肖似他娘親的臉而四處興風作浪。

  藍衣男人是誰,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說是真正的聖門少主,晏懷風現在一點兒也不在乎。因為他殺心已起,絕不會讓這個藍衣男人活著離開這片土地!

  扇影飛舞,血戰長街。

  藍衣男人感覺到晏懷風明明笑著,笑容裡的狠戾卻絲毫沒有收斂,一連串的招式如行雲流水不見破綻,他被迫得節節後退。

  忽然,晏懷風的笑意莫名擴大。

  藍衣男人一驚,還沒有反應過來,就感到身上一涼,他不可置信地低下頭去,看到自己身前冒出來的,那一小截烏沉沉的劍尖。

  甚至沒有沾染一絲血色,只是如此從容而不留餘地地穿透他的身體。晏懷風停下了手,望著藍衣男人驚慌失措的表情。

  藍衣男人艱難地回過頭,看見楚越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身後,持劍的手舉得又平又穩,直直地穿透了他的後背前胸。

  一滴血落在地上的聲音,幾不可聞,落在他自己的耳中,卻不啻於一聲驚雷。

  楚越毫不動容地用力把幻生劍抽回,劍身依舊烏黑暗沉,隱隱有寶光流動,竟然沒有沾染一絲血跡。

  劇痛讓藍衣男人踉蹌了一下,幾乎跪了下來,用手捂著傷口,仍舊無法阻止鮮血流出,淋淋漓漓灑了一地。

  他不再注意晏懷風,只是定定地望著楚越。

  那眼神讓原本平靜的楚越暗自驚心——不可置信、怨懟、驚訝、失望、悲痛,種種複雜的情緒難以言明,楚越只知道,那不該是出現在兩個陌生人之間的眼神!

  就好像他們其實已經認識已久,熟悉到對彼此都無比信任。

  可是他們明明不認識……楚越忽然意識到,也許這才是上一次自己衝上去救晏懷風時藍衣男人立刻收手,甚至只罵了一句廢物就放過他們的原因。

  而這一次,藍衣男人攻擊晏懷風的時候,同樣沒有防備他。

  楚越隱隱有點明白了,他之所以沒有防備他,不是因為他托大認為楚越沒什麼用,而是他相信楚越不會傷害他!

  這個認知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感到震撼。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太熟悉了,藍衣男人失望的眼神,幾乎一瞬間就讓楚越聯想到了前世瀾滄江邊,被自己逼到絕路的晏懷風。

  那種無奈,簡直一模一樣。

  ……為什麼會這樣。

  楚越一時之間,有些惘然,那種動搖忽然又開始在心底搖旗吶喊,錯了嗎?他真的……錯了嗎?

  藍衣男人像是絕望的困獸,低低地吼了一聲,兩眼發赤,忽然沒頭沒腦得吼道:「為什麼!」

  楚越看看自己的手,「我不能讓誰傷害少主。」他望向晏懷風,似乎想讓自己確定一點兒,卻發現晏懷風的目光又變得冰涼。

  藍衣男人忽然瘋了一樣衝向楚越,似乎想拖對方一起死,楚越抬了抬手,卻不知為何又放下了沒有放抗。

  然而那人最終還是沒能下手,他咬牙切齒地望著楚越,艱難地收回想置對方於死地的武器,胸膛劇烈起伏。

  晏懷風靜靜地看著還在對峙的兩個人,藍衣男人看向楚越的眼神讓他不得不懷疑這兩個人之間有些什麼。

  這種認知讓他很不愉快。

  他走上前,撥開站得像個木樁子一樣的楚越,一掌拍向藍衣男人。有什麼關係呢,他想,只要這個人今天死在這裡,楚越那邊,他可以慢慢解決。

  藍衣男人似乎沒有感覺到死亡的邀請,晏懷風的殺意很明顯,但他一動都沒有動,只是持續地,把目光投向楚越。

  並非連避開這一掌的能力都沒有了,但是他想要賭一賭,就拿自己的命來賭。

  果然,幾乎就在晏懷風的手掌觸到他的天靈蓋的時候,他們兩人之間,多出了一隻手。

  楚越艱難的站在藍衣男人身前,擋住了晏懷風,不知道為什麼,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扭曲,甚至有點痛苦。

  「阿越,你讓開。」晏懷風第一次沉下臉,凶狠地吩咐。

  楚越一手摀住額頭,看上去非常痛苦,卻搖了搖頭,顫抖而堅定地說:「不要!不要殺他!」

  32

  32、最新更新 ...

  藍衣男人抬起頭,深深地凝望著楚越擋在自己身前的背影,然後對著晏懷風艱難地露出一個挑釁而得意的笑容。

  晏懷風眼神一冷,「讓開。」

  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兩個字,楚越卻能聽得出來,平靜的表象下面暗藏的波濤洶湧。空氣中火藥味越來越濃,楚越的表情變得越來越古怪。

  他想要走開,他知道晏懷風生氣了,然而他卻始終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雙腿牢牢地釘在那裡,紋絲不動。

  尖銳的頭疼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愈發劇烈,他感覺到自己的靈魂被一分為二,一個在痛苦掙扎,一個在冷冷旁觀。

  現在正在支配著這具身體的意志顯然並不屬於他,也許是這具身體從前留下的執念,甚至是屬於十四的一縷殘魂。

  楚越的腦子裡一片混亂,他是誰?誰是他?晏懷風在這一刻變得那麼遙遠,而保護藍衣男人的心情卻變得那麼堅定而急切。

  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心情,可是共處一個身體的感覺如此奇妙,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

  「你快走!」

  他聽到陌生的聲音從自己的喉嚨裡面脫口而出,衝著身後的藍衣男人狠狠地喊,甚至有一瞬間,他覺得他簡直知道了藍衣男人的名字明白了他是誰,雖然終究沒有想起來。

  如此明顯偏袒的言語,楚越心裡很明白那不是他自己說出口的,可問題是,晏懷風並不知道。

  晏懷風不知道,楚越現在的敵人是他自己。

  於是他垂下手,一字一句極慢得說:「我早說過,你要走,就跟他走。」

  楚越沒有回答,他只是緊緊抿著嘴角,非常堅定的擋在那裡。

  藍衣男人低下頭,望著身前的傷口,儘管用手捂著,鮮血依舊汩汩溢滿指縫,他有點出神地望著那鮮艷的顏色,然後撐了一下地,忠於略微踉蹌地站了起來,沒再看晏懷風,搖搖晃晃地離開了。

  直到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裡,楚越終於感覺全身一鬆,那種控制身體的力量像是一霎那被抽空,身體的控制權終於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同時,渾身無力的感覺瘋狂湧上四肢百骸,佔據了他身體的每一處。

  他張了張嘴,聲音瘖啞異常,像是在沙漠行走了幾天幾夜卻沒有喝到一口水,「少主……」

  晏懷風的眼神漠然地從他身上掃過,如同看著街邊陌生的路人,他轉過身縱身一躍,竟然連正門也不走,就這麼闖進了這座種滿花花草草的府邸。

  楚越驚了一下,他想過晏懷風的很多種反應,失望的或者激烈的,就是沒有想到過晏懷風會直接把他當透明。

  原來百口莫辯是這種感覺。但他不能離開。

  楚越一言不發地跟在晏懷風身後,只是不像從前那麼接近,默默地跟在後頭,保證晏懷風的身影不脫離他能保護的範圍,卻不能更加接近一點。

  咫尺天涯的距離。

  他們的關係又被打回原點,或者說,比原點還要不如,晏懷風沒有理由再相信他了,他沒有當場殺了他,已經是很意外的事。

  晏懷風知道楚越沒有走,也知道楚越一直不近不遠地跟在他身後,然而他只當做沒有察覺。

  令他奇怪的是,他如此堂而皇之的闖入尋簪閣,又走了那麼久,竟然連半個人都沒有遇到。

  又漫無目的的走了一段路,身後那個尾巴依舊忠實地跟著。

  遠遠地,隨風傳來幾聲明麗的笑聲,伴隨著少女嬌俏的驚呼,「咦咦,那這個是什麼花?也是蘭花嗎?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呢。」

  溫和的聲音隨著細微的水聲響起來,「是新培育出來的品種,暖房里長成了,才移到院子裡來,叫做合珠蘭。」

  這兩個聲音都很熟悉,男人無疑是尋簪閣的副閣主蕭沉,然而那女聲……晏懷風循聲而去,在一間院子前駐足,映入眼簾的景象可堪入畫。

  蕭沉微微傾身,正在細緻地澆花,身邊的女子手裡拿著一朵落花,正對著陽光透過花瓣看天空。

  陽光灑下來,她的臉龐白皙無暇,看上去吹彈可破,帶著一點兒自然的紅暈,最容易讓人卸下防備。

  然而晏懷風看著她的眼神卻充滿了深思。

  蕭沉聽到動靜,隨意的抬起頭來,笑道:「有客人來了。」那女子聞言一回頭,臉上的表情由驚訝變為驚喜,一邊甜笑著一邊提起裙裾小跑著出來,「韓大哥!」

  赫然竟是在天渚城悄悄別過的梅嫣。

  有緣再見,看來這緣分,是真的很足。

  梅嫣一路小跑到晏懷風面前,抬起頭來看看他,眼神自然地望旁邊一掃,「咦,越公子呢?他沒有來?出什麼事了麼?」

  晏懷風搖搖頭,顯然不想多提,向蕭沉微微頷首致意,嘴角抹開一絲弧度,對梅嫣說:「梅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裡?」

  如果尋簪閣的總部這麼容易被找到的話,世界上早就沒有尋簪閣了,梅嫣出現得太蹊蹺,他沒有理由不懷疑。

  緣分這種東西,誰信。

  梅嫣沒有立刻回答,偷偷回頭看了蕭沉一眼,臉上悄然飛起兩朵紅雲,扭著衣角低聲回答:「謝姐姐說,到這裡就能找到蕭大哥了。

  「謝姐姐?謝語童?」晏懷風立刻反應過來。

  梅嫣點點頭,「嗯,那天晚上你跟越公子不知道到哪裡去啦,我一個逛街逛得可悶了,不過留香齋新出的水粉真的很好用,沒想到謝姐姐也在那逛呢。我們一聊發現喜歡的東西差不多,她給我推薦了好幾個鋪子,成衣店啦布料坊啦……」

  梅嫣還在滔滔不絕,只不過話題已經從原來的方向偏到了新出的裙子式樣上來,晏懷風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模樣,忽然意識到,果然謝語童就算武功再高,對衣服胭脂的熱愛一點都不遜於尋常女子。

  晏懷風對蕭沉一挑眉,兄台,看來你紅鸞星動了。

  蕭沉無奈地笑著搖搖頭,走上來打斷了梅嫣,請晏懷風過去坐下,斟滿茶推到他面前,這才遠遠地看到跟在後頭跟個木頭人一樣的楚越。

  蕭沉對晏懷風說:「讓那位小哥一起過來坐吧,怎的站在那裡?」

  晏懷風低頭慢慢地拿茶杯蓋推開浮於表面的一點子茶沫,並不回頭去看人,只是隨口道:「隨他去。」

  蕭沉望望晏懷風,又看看楚越,從他們的神情看出大概是鬧了什麼嫌隙,也沒再說什麼,回頭招招手,「梅姑娘,小蘇做了點心,剛派人來說,請你去嘗嘗。」

  梅嫣有點依依不捨,「蕭大哥不一起去麼?」

  「小心去晚了,有人該偷吃了。」

  「呀!」梅嫣立刻著急起來,顯然知道蕭沉說的偷吃的人是誰,急急忙忙地跑出去了。蕭沉這才坐下,開門見山地問:「閣下此番來訪,可有什麼事?」

  晏懷風點點頭,也不再繞圈子,「我想見一見尋簪閣閣主。」

  「理由呢?」

  「江湖傳言,尋簪閣與聖門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聖門?」蕭沉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盞,放到唇邊,茶水還沒沾唇又輕輕放下,回想了一下才說:「小謝婚禮的那天前來搶親的那個人所說的聖門?」

  這話說得極其奇怪,聖門雖然不屬於中原武林,然而也不是什麼籍籍無名的門派。按道理說,蕭沉作為尋簪閣的副閣主,無論多麼低調,都不可能對它沒有聽聞過。

  所以蕭沉的這一句話非常值得深思。

  晏懷風注意到蕭沉的重點在於「搶親的那個人所說的聖門」,似乎在他的認知裡,聖門並不止一個。

  「不,並非那個人口中的聖門。」晏懷風考慮了一下,搖頭。

  蕭沉莞爾,注視著晏懷風,「那麼閣下可否開誠佈公地告訴我,你——」他說著,又遙遙望了遠處站得筆直的楚越一眼,「你們究竟是誰?」

  沒有隨著蕭沉的目光看去,晏懷風知道他在看誰,但他現在不想看到那個人。他給過他機會離開,他不走,非要跟在他身後,那與他無關。

  他要站在那裡,就讓他站在那裡好了。

  晏懷風放下茶杯,與蕭沉對視一眼,對方的眼神一如既往地溫和,像打磨光滑的上好溫玉,細膩卻不脆弱。看來,無論要從尋簪閣換到什麼情報,他都得退一步了。

  晏懷風望著蕭沉,說:「我是……」

  就在這時,一聲悶響同時傳入晏懷風和蕭沉的耳中,打斷了他們的談話。蕭沉臉色一變,對晏懷風說:「那位小哥好像暈倒了。」

  晏懷風沒回答,表情依舊非常平靜,就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把目光移到蕭沉的花圃上,認真地賞花。

  蕭沉卻注意到他的手指不自然地蜷曲了一下,旁人也許看不出來,蕭沉卻知道那是緊張的表現。

  有趣的主僕。

  蕭沉問晏懷風,「你不去看看他麼?我剛才看他的臉色不太好,記得上次診脈的時候,他體內的經絡已經全部受損了。」

  晏懷風看上去不太耐煩,乾脆站起來,走進花圃中摘了一朵花放在指尖上旋轉著,漫不經心道:「與我何干。」

  蕭沉目光一凝——有人摘了他的花……

  他也不再勸,自己往楚越暈倒的方向走去,半蹲□來摸了摸楚越的額頭。眼前人面色蒼白,一看就是虛浮無力的模樣,不是內力透支,就是經歷了什麼艱苦的戰鬥。

  蕭沉撩開楚越的額發,他的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就算是在昏迷中,楚越看上去依舊沒有放鬆。

  蕭沉想了想,使力把楚越從地上抱起來,把人籠在臂彎裡,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口。帶著他往院子外面走去。

  楚越的呼吸有點微弱,幾乎探查不到,乖乖地靠在蕭沉胸前,沒有一點要醒過來的意思。遠遠看去,兩個人就像是親密無間。

  忽然蕭沉眼前多了一片陰影,晏懷風不知什麼時候賞完花了,擋在他面前,凌厲地望了蕭沉一眼,二話不說就伸手從他懷裡接過了楚越,動作有點強勢,「啪」地一聲,從楚越懷裡掉出了什麼東西。

  晏懷風看了看,也沒有要撿起來的意思,自顧自抱著楚越走了。不知道為什麼,蕭沉總感覺到剛才晏懷風似乎對他有一點敵意。

  蕭沉很無奈,明明晏懷風自己說不管,他才過來救人的,怎麼反而吃力不討好呢。

  他疑惑的撿起地上楚越掉落的東西,那看上去像是一本書,隨手翻了翻,蕭沉的臉色變得越來越奇怪。

  忽然一隻手從他身後伸出來,一把把書搶走,然後聽到某人聒噪的聲音,「啊!蕭花花,你竟然光天化日之下看春宮圖!」

  33

  33、最新更新 ...

  蕭沉一怔,下意識地說:「這不是我的。」

  路千尋敷衍地嗯嗯嗯點著頭,「我明白我明白,大家都是男人嘛,有需要是很正常的。只是我說你啊,光看有什麼用啊。你早說唄,我帶你去城裡最好的樓裡逛逛?」

  「我不是——」

  「啊!」

  還沒等蕭沉解釋清楚,路千尋忽然咋咋呼呼地叫了一聲,然後用驚疑不定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蕭沉來,蕭沉被看得不自在,轉身就想走,卻被對方一把拽住。

  路千尋像做賊一樣看看前後左右,然後遲疑地小聲問:「花花,原來你喜歡男人?」他手裡的春宮圖被隨意地翻開一頁,上面的姿勢令人不忍直視,不過顯而易見糾纏在一起的兩位都不是姑娘。

  蕭沉無語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忽然想,如果自己哪一天真的達到了心如止水的境界,那意味著路千尋不是被別人殺了,就是被他殺了。

  否則,有這麼一個活寶在,原本是佛也得成魔。

  解釋顯然是無用的,蕭沉決定一走了之,眼不見為淨。

  身後,路千尋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語,雖然他自言自語的聲音實在有點大,蕭沉想裝作聽不見都不行。

  「難怪你種的茶只讓閣主喝!難怪你拿躑躅花和蘭花嫁接培育新品種!我完全明白了花花,原來你跟從前的謝副閣主一樣,暗戀閣主」

  一夜之間,蕭沉暗戀閣主這件事傳遍了整個尋簪閣,而事件的當事人非常無辜地坐在回天樓裡,跟另一位同樣看上去不太愉快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回天樓是尋簪閣裡掌管醫術的地方,樓主蘇真醫毒雙修,蕭沉那一點岐黃之術,就是向她學來的。

  此刻內室裡,楚越正靜靜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然而從胸膛上幾乎看不見的起伏來看,他連呼吸都在日漸微弱。

  一位黃衫女子坐在床頭,手邊攤開一卷布帛,裡面插滿了大大小小的金針。她捻起一根金針,慢慢的插入楚越的印堂、百會、湧泉、神闕四穴之中,先只是淺淺刺入,並觀察著楚越的反應。

  然而楚越沒有任何要醒轉的跡象,甚至對於穴位的刺激毫無知覺。

  她微微顰眉,思索了一下,又將金針刺入得更深,這是對於昏迷症狀極限的針灸深度了,再往下,就不再是醫人,而是殺人。

  然而楚越依舊一動不動。

  她歎了一口氣,拔出金針放回布帛,又替楚越蓋好被子,掀開簾子離開了內室。

  蕭沉站起來,「小蘇,那位公子如何?」原來這個黃衫女子就是回天樓的樓主蘇真,蕭沉的問話一出口,坐在他對面的晏懷風雖然沒有說話,卻也把目光落到了蘇真身上。

  蘇真為難地搖搖頭,歎氣道:「你診斷的沒有錯,他的經絡確實全都受損,然而不過十年八年它的危害還不會體現出來。這位公子現在明明既無外傷也無內傷,亦無中毒跡象,卻不知為何無法甦醒。」

  晏懷風望著蘇真,「蘇姑娘的意思,他不是裝昏?」

  蘇真啞然,「雖然病理奇特,不過確實是深度昏迷,不知為何生命跡象也在逐漸減弱,裝昏是不可能的。」

  晏懷風默然半晌,才問道:「那,他什麼時候會醒。」

  蘇真臉色一黯,「問題就在這裡,我試過了所有法子,然而他對外界刺激毫無反應。就如同活死人一樣,我只怕,他醒不過來。」

  晏懷風終於坐不住了,「這話怎麼說?」

  蘇真看了蕭沉一眼,她不知道這兩人的來歷,如果只是尋簪閣的尋常客人,也不可能讓她親自出手,而如果她出手都沒有用的話,這個人基本上就已經被判了死刑。

  蕭沉點點頭,示意蘇真照實說就好。

  「他現在連吞嚥湯藥都做不到,我已經用了最深層的針灸,他的身體已經失去了基本的控制,理論上只會在漫長的昏迷中肌肉萎縮從而死去。」她看晏懷風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連忙加了一句,「當然,也有可能自己醒過來。」

  晏懷風把手邊上的茶杯往前面一推,逕自掀開簾子到裡面看人去了。蕭沉望著桌子上濺開的茶水,茶杯的蓋子竟被那一推震裂了,足見晏懷風的內心遠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平靜。

  「小蘇,真的沒辦法?」

  蘇真歎了口氣,搖搖頭,「若是傷病,自然可救。可怪就怪在那位公子身體無礙,經絡受損也不會導致昏迷。那情形我看著,倒是像傳說中的離魂症。」

  「離魂症?你是個大夫,也信鬼神之說?」

  蘇真抬頭望望門外的天空,天際高遠碧空如洗,她有點惘然地說:「我能醫病,無從醫命。冥冥之中,也許真有神鬼之說,誰知道呢?離魂之症藥石枉治,只看他的造化了。」

  晏懷風坐在床頭,靜靜看著楚越。他在昏睡中還是皺著眉,總是一副憂心的模樣,晏懷風忽然發現,自從這個沉默寡言的青年跟在身邊以來,他似乎沒見他笑過。

  不知道到底在擔心什麼,總是一副鬱結難抒的模樣。

  在那個藍衣男人出現之前,楚越的眼裡從來都只有他,而現在,他卻敢為了那個藍衣男人擋在他面前,當著他晏懷風的面,要放走那個來傷害他的人。

  哼,誰知道你究竟是誰。

  晏懷風伸出食指,摸上楚越的嘴唇,感受到鼻子底下有細微的氣流呼出來,證明這個人還活著,還沒有成為一具屍體。

  然而那氣息也不是溫熱的,略帶一點冰涼。

  晏懷風看了楚越半天,忽然站起來,雙手籠在袖中,就這麼走了。他不想原諒他,不過,如果楚越從今以後再也醒不過來的話,他原不原諒似乎都不重要。

  他是他的人,他要他生便生,要他死便死,沒經過他的同意,別想這麼舒服地睡下去。

  也許蘇真的醫術已經獨步天下,但未必就沒有比她更好的人。晏懷風回頭看了病床上的男人一眼,放下簾子離開。

  楚越感覺到很累,手腳都沉重得像被綁上了最粗的鐐銬,連伸展一根手指都變得困難而奢侈。無論怎麼掙扎,都無法睜開眼,看清楚自己現在身處的環境。

  就好像有人拿手指按住了他的眼皮,不讓他看見身邊的一切。

  他只知道,他在一片黑暗裡行走。看不見前路,也看不見來處,四周空曠又逼仄,難以形容的矛盾感。

  他一個人在行走,他想跑起來,離開這個令人窒息的地方,可是根本邁不動步子,每抬一下腿,都只能前進分毫。慢慢地,混沌的腦子有了一點清明的意識,對了,他要去找晏懷風。

  晏懷風晏懷風在哪裡?

  這個名字如同一道閃電劃破無邊的黑暗,楚越眼前一陣暈眩,發現自己終於能看見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站在河岸邊。熟悉的藍色近在眼前,楚越一怔,這裡好像是瀾滄江?

  晏懷風笑得太冰冷,讓他無端心痛又不安,那個男人,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眼神卻無比遙遠,不發一言地張開雙臂,像是要飛翔,卻在下一秒墜下江心!

  「不要!」楚越撕心裂肺地大叫起來,眼前卻只剩下滾滾洪流,耳邊傳來涼薄的笑聲,他循聲回頭望去,另一個藍衣男人坐在樹上,雙腳垂下來,晃呀晃。

  他的面貌肖似晏懷風,胸前卻在滴血,他若無其事地指指自己的傷口,說:「你怎麼忍心刺我一劍呢?」

  楚越深吸了一口氣,用手扶住額頭,搖頭嘟囔道:「我不不對,你不是」然後眼前的男人不見了,一條冰冷細長的蛇從草叢裡游出來,沿著他的腳腕向上纏繞,直至扼住了他的咽喉。

  吐出的信子在他耳邊嘶嘶作響,陰冷地說:「把我的身體還給我。」

  楚越拚命扯開那條蛇,就看見眼前的虛空中,漸漸出現一個少年的影像,他的眼神明亮而孤傲,用不屑的神氣望著他,說:「你已經死了,為什麼要流連不去,搶佔我的身體?」

  楚越愣了一下,雖然沒有任何依據,但他知道這個少年一定是十四。如果剛才所經歷的一切只是幻境的話,那麼這個,就是真實存在的,暫時與他共享身體的那一位。

  「我要保護少主。」楚越有點歉疚,的確,這身體不屬於他。

  「你哪裡保護了他?你一路上都在拖累他嘛,如果沒有你,他一定會過得更好的。你無論何時何地,都只會給他帶來厄運而已。況且,你覺得現在的晏懷風還會相信你嗎?或者你告訴他,你前世就認識他,前世還是你逼死了他,所以你來還債?你覺得他相信?」

  楚越沒有回答,但他知道,晏懷風大概確實不會再相信他了。等等,楚越忽然抬起頭,「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

  十四冷笑了一聲,「你在我身體裡,你的記憶,我都看得到。而且我還知道,晏懷風已經不要你了,他已經離開去找尋簪閣閣主,任你自生自滅。你為什麼還要出現在他面前?如果我是晏懷風,看到逼死自己、拖累自己的人,一點兒都不會高興。」

  楚越低下頭,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說晏懷風不介意嗎?自己想想那都是不可能的。他的眼中滿是惘然,他就那麼在幻境的瀾滄江邊抱膝坐下來,望著滔滔不絕的江水發呆。

  少年的身形漸漸隱沒在空中。

  已是深夜,回天樓的客房中,昏迷不醒的楚越忽然睜開眼,眼神清亮而陌生。他的嘴角慢慢彎起一個俏皮的弧度,掀開身上的被子坐起來,緩緩地活動著自己手腳,似乎對自己的身體感到非常的好奇。

  34

  34、最新更新 ...

  夜涼如水。

  「卡噠——」

  隨著一聲細微的輕響,房間的門被打開。晏懷風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望著依然裹在被子裡緊閉雙眼的楚越出神。他伸手撩起楚越的一縷頭髮,把它們纏繞在指尖。

  微癢的觸感像掃在心上,晏懷風注視著安靜仰躺的人,眼神幽暗。他總是在失去,年少時,他失去了母親,後來,在某種意義上,他也失去了父親。

  他不能有朋友,就連被稱為獨一無二的流螢小扇,到最後也發現有另一個人能夠輕易使用。現在,就連這個人,他也要失去了嗎?

  晏懷風很少歎氣,妥協不是他的風格。

  「阿越,你還欠我一個解釋。」指尖描摹過楚越的五官,晏懷風正要起身離開,忽然又停下來,「嗯?」了一聲。床上的人沒有任何動靜,然而晏懷風總覺得他躺著的姿勢似乎與白天有點不一樣。

  難道楚越已經醒過來了?他拍了拍楚越,然而那個人依舊毫無反應。食指往他頸側動脈一探,脈搏還是微弱而遲滯。

  晏懷風自嘲地笑了一下,有那麼重要麼,竟然會有這種無稽的想法。

  直到聽到那人關門遠去的聲音,床上的「楚越」才再次睜開眼來,翻身下床,站在打開的床邊望著天空。

  這一夜萬里無雲,明亮的星子灑滿天空,月亮正是最圓的時候,銀盤一般高懸在那裡。

  他看了那夜色半晌,直到頸子酸疼才低下頭來,又去看自己的手。「我從前從來都不知道月亮也這麼耐看。」他笑了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誰說話。

  他的手指在窗欞上一寸一寸地摸過去,有點疑惑地低語:「得盡快去找他,不能讓尋簪閣的人發現。」

  =========================================

  蘇真端著一盤水果從屋裡出來,放到石桌上。

  晏懷風道了謝,誠懇地說:「蘇姑娘,我並非質疑你的醫術。」

  蘇真點點頭,顯然並不生氣,晏懷風會來找她打聽是否還有別的大夫能夠治療楚越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見不過不少求醫的人,在大夫搖了頭以後苦苦哀求不肯離去,生老病死雖然是不可避免的事,然而誰也無法坦然待之。

  「韓公子——我聽梅兒是這樣叫你的,我看得出來你對你的朋友很上心,也很抱歉我醫術淺陋,無能為力。不過恕我直言,離魂之症,無論哪個大夫只怕都無能為力。」

  晏懷風輕叩著果盤,顯然正在思考,「未必就是離魂症,蘇姑娘目前也只是猜測吧。」

  蘇真一怔,點點頭,看眼前這人的樣子,大概是不會輕易罷手了,她想了一想,有些為難的說:「湖州城外距此百多里處,有河名流花,是城中護城河苕溪的源頭。苕溪水淺,流花河卻深不可測,河底生有一種蟬翼一樣的植物,叫做縷金衣。若能取來,我可以試試配出回魂湯來。當然,有沒有用,還得另說。」

  「縷金衣非常稀少,它們在水中是半透明的,看上去就像一雙雙蟬翼,碰觸則有柔滑的感覺。」

  晏懷風眼中凝起一絲笑意,站起來向蘇真一抱拳,說:「如此,請蘇姑娘和蕭副閣主代為照顧阿越,我去走一趟。」

  蘇真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縷金衣和回魂湯,都是野史鄉志中的記載,從來沒有人試過。

  更何況流花河表面平靜,水底下卻深得很,都說那裡通向幽冥地府,縷金衣到底存不存在,根本沒有人知道。

  「韓公子三思,那河凶險得很,況且我看你剛才聽到水中時皺了一下眉頭,公子是否不熟水性?」

  晏懷風搖搖頭,「蘇姑娘放心,我去去便回。」說罷也不等蘇真再多勸,轉身就走。

  蘇真暗自歎息,也不知自己說出這個方法到底對還是不對。只是晏懷風如此堅決,她根本就沒有置喙的餘地。

  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蘇真拈起果盤中的一顆蜜桔送進嘴裡,進回天樓去看看尚且在昏迷中的楚越。

  蕭沉正擰了毛巾替楚越淨面,這些讓蘇真一個姑娘家來做到底不好,他只好全部代勞。

  看著蕭沉細緻耐心地做著這些瑣事,蘇真抿抿嘴輕笑:「副閣主,以後哪家姑娘嫁了你,一看就是享福的命。誒,不過聽說你喜歡閣主,這是真的嗎?」

  蕭沉手下一頓,收回毛巾一把扔進水盆裡,「別跟著路千尋那小子瞎胡謅。」

  「啊,蕭花花你又在背地裡說我的壞話了。真是的,你這個人就是太不誠實,你不說閣主怎麼知道你喜歡他呢,我只是幫你說出來。」路千尋的腦袋從窗外探出來,整個人從窗子上倒掛下來,一張臉漲得通紅。

  「大白天的,小蠻腰你是要做賊麼?」蘇真扔了顆蜜桔過去,路千尋立刻張開嘴叼住,嚼巴嚼巴努力地嚥了下去,然後整個人翻下來,落在地上,含含糊糊道:「誰是小蠻腰,哼。」

  被投餵了一番的路千尋沒好意思跟蘇真大聲吵架,只好湊到蕭沉跟前,看著蕭沉幫楚越掖好被角,嘟囔道:「花花,你看上去就跟移情別戀了一樣,照顧這小子比照顧閣主還細緻。」

  蕭沉用手指頭戳戳路千尋又塞了一顆蜜桔而鼓鼓的腮幫子,「別胡說,他是病人。」

  路千尋眼珠子咕嚕嚕一轉,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起來,「花花花花花花,我頭疼,快來照顧我!」

  蕭沉瞥了他一眼,揚聲道:「來人,把你們路樓主拖回去,扔到池子裡治治他的頭疼。」

  守衛們於是一手捂著嘴忍笑,一手與其他人一起抬著路千尋,哼哧哼哧地走了。路千尋哀怨地望著蕭沉,「還說你沒有移情別戀,你偏心,哼哼。」

  蕭沉扶額,「別說得好像我負了你一樣,就算我移情別戀,之前我不是喜歡閣主麼,那可是你說的。」

  路千尋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只好哼唧哼唧被抬走。

  活寶走掉了,房間裡總算清淨了一些。蕭沉舒了一口氣,從袖子裡掏出用蘭花薰過的手帕,慢慢地擦乾淨了手。對於使暗器的人來說,沒有什麼能比那雙手更重要了。

  「小蘇,那個人呢?」

  蘇真有點無奈,「他……大概是去了流花河。」

  =========================================================

  流花河離湖州城說近不算近,說遠也不太遠,晏懷風此刻就站在流花河邊,望著那濃郁的碧色。

  流花河的水像是積年的翡翠,綠得發黑,讓人有一種如臨深淵的感覺。

  晏清河並非不會游泳,滇南多江河,他其實水性相當好。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對水有一種本能的畏懼,儘管掩飾得很好,卻騙不了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水有恐懼感,那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抗拒,看到大江大河,深水深潭,總是讓他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死亡,胸口深處有一種悶悶的疼痛。

  可晏懷風一直都找不出原因,明明他從未溺水過,不可能會對水有這樣深刻的恐懼。

  晏懷風蹲下來,將手指伸入河水中,預想之中的冰寒刺骨並沒有出現,相反的,流花河的河水竟然是暖的,比常溫還要高出那麼一點點,像是底下有慢火在不急不緩地加熱。

  這水並沒有硫磺的味道,可見並非溫泉一類的活水。晏懷風想到蘇真的那些話,水下也許有未知的風險。

  他看著自己的手指,一半浸在水中,也染上了一層碧綠的顏色,綠瑩瑩的煞是好看,可明明是溫暖的水溫,他卻察覺到自己的手指有點細微的顫抖。

  憑空而來的對河水的恐懼。

  不知道為什麼,晏懷風這時想起的,是楚越第一次在他身下承歡以後,離開時一臉堅毅地對他說:「少主安睡,我去守夜。」的模樣。

  他低頭解開衣衫,將累贅的衣物扔在岸邊,然後深吸一口氣,躍入水中,清脆的水響驚動了遠處游曳的魚群,紛紛向水底鑽去。

  一入水眼前變得朦朧,這水不僅顏色看上去深碧,連阻力似乎都比平常的大,晏懷風游動了幾下,適應了周圍的環境以後,開始慢慢向下潛行。

  越往下游,水溫就變得越高,好在四周還有魚群游來游去,大概把他當成了巨大的魚,有些還好奇地游過來啄他兩下,再遠遠逃開。這說明這水至少不是死水。

  水底一片昏暗,看不清楚,晏懷風嘴裡叼著一顆小巧的夜明珠,不斷地向深水區潛下。時間過得越久,他就越心驚,這條河看上去並沒有多大,想不到真的如此之深,根本探不到底。

  他已經把呼吸調節到最弱,肺中的空氣依舊在不停地消耗。而心中對水本能地抗拒在如此深的水底被無限放大,晏懷風簡直感覺到自己已經被溫水的囚籠包圍,與世隔絕。

  耳邊只有划水的聲響。

  就在他幾乎要忍受不了的時候,有什麼柔柔滑滑的東西從他指縫間滑過,在夜明珠暗淡的光芒照耀下,他似乎看到了無數雙蟬翼,在水中隨著波紋搖擺。

  35

  35、最新更新 ...

  桌子上的油燈快要燃盡了,火焰一跳一跳,努力做最後的掙扎。

  一屋子清苦的中藥味裡,偶爾傳來幾聲悶悶的咳嗽聲。少女端著藥碗走到床邊,彎下腰小心翼翼地說:「大人,該喝藥了。」

  床上的男人沒有睜眼,只是不耐煩地搖搖頭,隨意地把手一揮,「拿開,我不喝這個。」

  少女恭敬地跪在床前,把藥碗端平,毫不在意地接著勸,「大人,您不能這麼任性。等主人回來看到您這樣,會難過的。把藥喝了,我給您換繃帶吧?」

  床上的男人冷哼了一聲,「他會難過麼,這一劍不就是他刺的,我沒死他才難過吧。」

  少女八風不動地把藥碗拿到嘴邊吹了一吹,「大人不要賭氣,主人這麼做一定有他的用意。請大人把藥喝了。」

  說著,她當著他的面把藥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然後才把藥碗遞到男人嘴邊。

  「篤篤篤。」

  就在這時,有人在外面敲門。

  床上的男人迅速地坐了起來,一臉戒備的神色,少女迅速地握著腰間劍柄把劍抽出,雪亮的劍鋒映出她的眉眼,凌厲且悍然。

  沒有人出聲。

  見沒有人回應,外面的人依舊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十分耐心地繼續敲門,三下再三下,規律無比。

  少女輕步移到門邊,一手猛地拉開大門,一手迅速地把劍刺出去,根本不管來人是誰。因為他們都知道,這裡不可能有朋友,只會有敵人!

  劍勢險峻,她用盡了力氣,卻再不能前進分毫,劍尖被夾在來人的二指之間,穩如磐石。

  「梅兒,放手。」

  少女忽然驚訝得幾乎握不住劍,她想喊出聲,卻被來人搖手制止了,於是只好收回手中劍,恭謹地斂衽行禮,退讓到一旁。

  來人走到窗前,俯□看著床上的人,半開的門外吹來一陣冷風,那一點飄搖的火光終於滅了。

  無垠的黑暗裡,他說:「小隱,對不起。」

  床上的男人正是與晏懷風長相相似的藍衣男子,他在聽到頭頂的聲音時驀地睜大了眼睛,一咕嚕翻身坐起來,伸手向床邊的那個黑影探去,「大哥?是你嗎?」

  那人伸出一隻手與他相握,看不清表情,卻能聽見聲音裡所帶的笑意:「小隱,是我。」

  被叫做小隱的藍衣男人一疊聲地喊著少女去點燈,又拽緊了對方的手生怕他離開,幽幽亮起的燈火光裡,浮現出的是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楚越,或者說,十四。

  藍衣男人鬆了口氣,懊惱地說:「大哥,你這幾年究竟是怎麼了!忽然跟我們斷了聯繫,上次相見,還演得像個陌生人一樣。你到底有什麼計劃,也該通知我們一聲,譬如這次的苦肉計,我差點被你一劍戳穿了。」

  十四搖搖頭,眉目間滿是寵溺的神色,拉過對方摸了摸他的頭,歎息道:「對不起,那一劍不是我刺的。」

  「大哥……我又沒怪你,別裝傻。」

  「不。小隱,你聽我說。放手吧,那些事,還有所有的計劃,都停下吧。我們自小分離,現在想來兄弟倆幾乎沒有一天相處的時光,就算到最後整個天下都到手了,真的就開心嗎?」

  藍衣男人一驚,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自己的哥哥,直到確信眼前這個人確實是自己兄長無疑,才有點疑惑地說:「大哥,你到底怎麼了。我們付出了這麼多,說放手就放手?等一切都拿到手,我們相處的日子還有的是啊。」

  十四這回沒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細地凝視著他,像是永遠都看不夠一樣,過了很久,才幽幽地說:「對不起,小隱,可我已經死了。」

  藍衣男人又好氣又好笑,「你在說什麼傻話!這不是好端端在我面前麼?聖門那個傢伙給你委屈受了是不是?我就知道,當時你還那麼小,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去……」

  十四不再說話,只是端過桌上快涼了的藥碗,示意他喝下去。藍衣男人心滿意足地就著哥哥的手把藥喝完,十四又小心翼翼地給他換過繃帶,儼然一副好兄長的模樣。

  他嘻嘻一笑,「大哥,你從前沒這麼細緻,小時候就毛毛躁躁的,怎麼變化這麼大了。」

  十四搖搖頭,坐在床邊陪著他,「小隱。這是大哥最後一次陪你了,我剛剛說的話,你一定要聽。從此以後,他只會忠於晏懷風,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看十四一副交代後事的樣子,藍衣男人急了,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你今天到底怎麼了!神神叨叨!」

  十四終於苦笑了一下,「如果我說,這個身體裡的靈魂不會再是我了,你相信麼?」

  「你胡扯!……我明白了,你愛上晏懷風了對不對!所以你拼了命救他,你壓根兒不是想要取信於他,你就是愛上他了!」

  「……沒有這回事。你別亂動,小心傷口裂了。先睡吧,我在這裡陪你。」

  藍衣男人怒氣沖沖地瞪了十四半晌,才悶悶地一轉身,背對著他睡了。十四躺在他身邊,安撫地拍著他的背,低聲哼歌。

  不知過了多久,那個人終於睡著了,身體變得舒展,不由自主的依偎過來,鑽在十四懷裡,就像小時候,他們曾經做過的無數次那樣。

  十四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所以只是注視著自己唯一的弟弟,片刻都捨不得離開。直到外面天色漸明,才不得不輕輕地將他弟弟的頭從懷裡移出來,放在枕頭上,起身離開。

  守在門口的少女沉默著向他行禮,然後低聲詢問,「主人,您是否還未拿到鑰匙?」

  十四看了她一眼,「梅兒。那些計劃都停下吧,你只需要替我照顧好小隱。」

  少女皺起了眉頭,「我不明白主人的意思。」

  十四搖搖頭,低聲嘟囔了一句「沒時間了」,不得不快步離開,最後回頭看一眼,尚在睡夢中的人嘴角帶笑,似乎夢見了什麼美好的事情。

  =================================================

  楚越感覺自己在瀾滄江邊發了很久的呆,有時他也想站起來,回去找晏懷風,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已經麻木,根本不聽自己的使喚。

  有時候,他感覺到有一雙手,在隔著薄薄的輕紗撫摸自己的臉,那雙手像極了晏懷風,他想回應,卻仍舊無法動彈。

  他好像聽見晏懷風在耳邊歎息,悲傷地說:「連你也要離開我了麼。」

  他很努力地想說不是的,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可是嗓子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他感到有另一股悲傷的情緒在這個身體裡蔓延,不屬於他,卻依然讓人難過得難以自抑。

  等到那股讓心底無比酸澀的情緒達到頂點的時候,他再一次看到了那個被叫做十四的少年,從眼前的虛空裡慢慢顯形。

  只是這一次,褪去了咄咄逼人的鋒芒。他歪著頭看著楚越,面帶微笑地說:「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楚越搖搖頭,「我不知道,我走不到別的地方去。」

  「那就回你的身體裡去。」

  「那是你的……」

  「十四早就死了。」少年忽然打斷楚越的話,篤定地說:「我只是他留在這個身體裡的記憶而已,抱歉,看到小隱受傷,我不能置之不理。現在,我也該離開了。你……好自為之。」

  少年說著轉頭就走,楚越一驚,忙站起來追過去大聲喊道:「喂!我該怎麼回去?」

  就見對方回頭意味深長地一笑,「你不是站起來了麼?默念你想要見的人,順著你該去的方向,走吧。別回頭。記著,命裡有時終須有。」

  楚越站在原地,驚愕地望著自己站在地上的雙腳,那些麻木,那些沉重都不見了,他向少年消失的方向,默默地行了一個禮,然後迅速回頭向來時的那片黑暗跑去。

  少主現在在幹什麼?他真的離開尋簪閣了麼?他一定在生氣吧……楚越在黑暗中狂奔,他要離開這裡,立刻!馬上!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想要見晏懷風的心情是如此地強烈,早已超過了一個屬下對自己少主的忠誠之心。

  或者,早在前世的時候他的潛意識裡早已接受了晏懷風對自己的溫柔,卻終究沒能明白這種溫柔源自為何。

  經歷了一場無形無質的別離,讓他越來越接近心中真實的心情。只是……現在的晏懷風也對他有如此的心情嗎?

  還是只是,把他當成一個屬下而已,而且是一個,剛剛當著他的面放走了他的敵人的屬下。

  如果他跟晏懷風解釋,他會不會相信他?

  不,現在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現在要找到晏懷風!

  想要看見對方的心情如此強烈,四周濃郁的黑暗忽然變得稀薄,就在前方不遠處,晨曦般的微光瞬間亮起,讓他的眼前一片空白,然後失足往下墜落。

  「如果可以,放他一條生路。」在他墜入光明的瞬間,他聽見遙遠的地方傳來那個少年最後一聲低語。

  「少主!」楚越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環顧四周,這裡是全然陌生的環境,讓他不知道身處何地,是否陷入了另一片迷霧裡。

  厚重的被子蓋在身上,出了一身黏膩的汗。

  大概是他喊的那一聲太淒厲,屋裡的簾子被一把掀開,一個穿杏黃衫子的美婦走進來,看見他臉上浮現出了驚訝喜悅的笑容。

  「你醒了?太好了,我剛想去配回魂湯呢。」

  「姑娘你是——」長久沒有說話,楚越覺得自己的聲音無比陌生。

  「這裡是尋簪閣的回天樓,我是蘇真。」

  楚越四處張望了一下,有點遲疑的問:「請問我家少、少爺在哪裡?」

  蘇真聞言臉上的喜色稍褪,有點憂心地說:「他剛從流花河回來……受了點兒傷。」

  36

  36、最新更新 ...

  楚越的臉色立刻變了,一把掀開被子就要下地,全身酸軟虛浮無比,因而踉蹌了一下。蘇真連忙上前攙扶。

  他一疊聲的問:「受傷?為什麼會受傷?流花河又是什麼地方?」

  蘇真有點吃力地拉住楚越,明明是剛甦醒的病人,怎麼力氣就那麼大!「你現在都不知道他在哪裡,亂跑出去做什麼?」

  楚越這才意識到這裡不是他熟悉的地方,他不可能靠著自己的力量找到晏懷風,於是回頭看著蘇真急切地問:「他在哪裡?」

  蘇真望著他,搖搖頭,歎了一口氣,只好帶著楚越來到隔壁,楚越才知道晏懷風就住在離他只有一牆之隔的另一面。

  此時房間的門半掩著,裡面傳來雜亂的腳步聲響,楚越疑惑地望去,一個低眉斂目的婢女端著銅盆和毛巾匆匆快步走出來。

  只看了那銅盆一眼,楚越就覺得觸目驚心。

  溫水已經完全被染成了紅色,看上去像滿盆的鮮血,帶血的布料碎片堆在裡面,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這叫做受了點傷?楚越看著那大片大片的血跡,心被高高地吊起,在他看來,晏懷風簡直是把全身的血液都流盡了。

  蘇真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心急如焚,卻又徘徊在門口不敢進去,以為他害怕看到什麼不堪入目的場景,輕聲安慰道:「放心,雖然傷的嚴重,既然到了回天樓,就無性命之虞。」

  楚越一手抓緊了門框,往裡面看去,卻總有人擋住他的視線,看不到那個讓他無比擔憂的人。

  他想進去,卻害怕晏懷風看見自己生氣,反而對養傷不利。

  楚越硬生生地把目光從門中移開,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舔了舔乾澀的唇,啞聲問:「姑娘,少爺他為什麼會……受傷?是誰傷了他?」

  蘇真拍拍楚越的肩膀,對於這些年輕人來說,她總是扮演著一個長姊的角色,長姊如母,年齡帶來了閱歷和沉穩,讓她有一份風霜沉澱過後平靜。

  她拉著楚越在外屋裡坐下,先倒了杯茶讓他冷靜一下。

  楚越哪有心思喝茶,可看著蘇真的眼睛,讓他想到自己的母親,溫和、包容、慈愛。雖然坐立不安卻難以拒絕。

  看著楚越按捺下心中的不安,一口氣往肚子裡灌了一盞茶。蘇真才斟酌著詞句說:「傷了韓公子的並不是人。」

  楚越定定地望著她,眼中滿是疑問。

  「你突然昏迷,當時就我的診斷來看可能無法再甦醒。韓公子為了救你,去流花河采縷金衣——那是一種草藥,研磨之後可以配製回魂湯。」

  「那是很稀有的藥物,流花河深不可測,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人從那河裡回來過。韓公子大概遭到了河底某種動物的襲擊,不過他始終都不肯放開拿到手的藥……」

  楚越低下了頭,蘇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聽到對方悶悶地說:「他是為了……救我?我昏迷了多久?我以為我只是睡了一會兒……」

  蘇真歎了一口氣,「你昏迷了將近十天,不過若以離魂之症來說,能這麼快醒過來已經非常意外了。可惜韓公子千辛萬苦拿來的縷金衣卻是用不著了。」

  楚越沒再說話,只是站起來向蘇真深深行了一禮,然後毅然決然地向晏懷風所在的房間大步跑過去。

  他現在不想考慮晏懷風看見他會不會生氣,只想見到他,見到他安然無恙地在那裡。

  「砰」地一聲推開門,楚越的眼裡只有那張床和床上的人,連窗子下面坐著的陌生男人都沒有看到,更無視那些正幫忙收拾房間照看病人的大夫們驚疑不定的表情,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床前。

  從鬼谷出來找到晏懷風以來,他們還從未分開這麼久過。

  經過了漫長的昏迷,和噩夢般的黑暗掙扎,楚越終於再一次見到了晏懷風,活生生的,溫熱的,尚且還在呼吸的晏懷風。

  預想過的場面全部都沒有發生,因為晏懷風已經睡著了——他的臉色看上去那麼蒼白,幾乎比他第一次在冰獄裡面見到他的時候還要慘白,可見失血嚴重——這樣一來,楚越也無法肯定,他究竟只是睡著了,還是昏過去了。

  雖然已經被換過了衣服,晏懷風現在身上的裡衣乾乾淨淨一塵不染,楚越卻彷彿看到了他渾身是血的模樣。

  他注意到晏懷風半露在被子外面的手依舊緊握成拳,彷彿是想要緊緊捏住什麼。

  酸澀的情緒盈滿胸口,楚越在晏懷風床邊半跪下來,伸手小心翼翼地去觸碰晏懷風。沒有想像中的冰涼,晏懷風的體溫反而有些發熱,楚越自己都察覺不到地鬆了一口氣,還好,他還活著。

  他轉頭去看被他的動作弄得疑惑不已的大夫和婢女們,開口說話地時候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幾乎有點哽咽了,「少爺他沒事吧?」

  婢女點點頭,忍不住去看床上的晏懷風,儘管這樣毫無生氣地躺著,他依舊是令人心動的。

  「這位……公子,雖然被送回來的時候全身骨頭都快碎了,而且大量失血,像是被什麼東西圍攻大力絞殺,確實很凶險。不過有蘇樓主在,性命已經無礙了,只是要多休養些時日。」

  楚越像是被誰當頭打了一棒,「全身骨頭都碎了?這怎麼能——」

  這時,坐在窗下的陌生男人突然說:「是快碎了,不是都碎了。那東西雖然力大,卻只是無知之物,只有蠻力。當時他只要放開手裡的縷金衣,就不會再被攻擊。它們只是看守草藥罷了,並不會主動傷人。可惜他死都不肯放開手裡的藥,我不路過,只怕他也就回不來了。」

  楚越茫然地回頭,像是才發現房間裡有這麼一個人存在一樣,他長得實在太普通,無論看了多少眼,只要扔進人堆裡就再也找不出來。然而他一旦開口說話,那種氣勢卻沒人可以忽略。

  「你是——」

  他沒有回答,只是起身對楚越說:「好好看著你家少爺。」然後帶著房裡其他一眾人出去了,最後一個人離開的時候,還十分貼心地給他們關上了門。

  楚越一門心思撲在晏懷風身上,對這些完全沒有感覺。

  等到房間裡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楚越忍不住屏住自己的呼吸,貼近晏懷風去聽他的心跳,直到那種沉穩而有規律的聲音傳來,他才能完完全全地確定,晏懷風還活著。

  輕輕撩開他身上蓋著的那一條薄薄的絲被,可以清晰地看見晏懷風□在外面的皮膚上,佈滿了青青紫紫的淤痕。

  楚越小心翼翼地撫摸上去,沿著每一道傷痕摹畫一遍,腦海裡忍不住去想究竟是什麼東西,有這麼凶狠的力道。

  楚越半跪在榻前,緊緊握著晏懷風的手,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著他,生怕自己閉上眼再睜開眼的一瞬間,眼前的人就忽然消失不見了。

  漸漸地,眼前變得有些模糊。

  然而手中的觸感還是真實的,楚越無端地後怕,想到那個陌生男人說的話,如果不是他路過,晏懷風可能就回不來了。

  這怎麼可以?他還是大好年華,他沒能回到聖門,他還有好多計劃沒能實行,他……還沒娶到一個喜歡的妻子,沒有兒女繞膝。

  他應該指點江山,睥睨群雄,怎麼能為了一個小小的影衛,死在那種陰冷荒蕪的地方。幸好——幸好他還活著,楚越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覺得自己是如此地幸運。

  如果晏懷風因為他而兩次死去,無疑就如十四說過的,他簡直就是晏懷風命中的厄運。他無法想像當自己醒過來,卻聽到噩耗時崩潰的模樣。

  他怔怔地望著晏懷風,忽然有些著魔地傾身吻上去。晏懷風的唇溫熱柔軟,呼出的氣息撲在他的臉上,帶來一種劫後餘生的感動。

  楚越被自己的行為嚇了一跳,卻又覺得理所應當。

  他知道感動不是愛,但如果愛,卻一定會有感動。

  楚越就這麼固執地看著晏懷風,少一秒都不甘願,一直看到不知不覺地睡去,緊握的手依舊沒有鬆開。連睡夢中都小心翼翼不敢壓到晏懷風的傷處。

  晏懷風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剛甦醒的時候,他的眼前依舊是那一片濃郁得化不開的綠色,彷彿還身處於令人毛骨悚然的湖底,而那個龐然大物還緊緊纏在他的身上,那雙眼睛如此怨毒,一片血紅色。

  全身都失去知覺。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從那個潮濕陰冷的湖底出來了,他忽然一驚,因為感覺到手中那些柔軟滑膩的草藥似乎不見了,於是艱難地想要抬起手,就在這時,他看到了楚越。

  半個身子趴在床沿,一手還握著他的手,連睡著都睡得小心翼翼。

  晏懷風被疼痛和血色鋪滿的腦海終於開始慢慢地轉動起來,楚越怎麼會在這裡?縷金衣已經被蘇真拿去了麼?他已經甦醒了?

  這一刻他絲毫沒有想到關於那個藍衣男人的事情,只是艱難地用手指碰了碰楚越的頭髮,感覺到那種熟悉的、帶著只屬於楚越的髮香,慢慢地笑起來。

  37

  37、最新更新 ...

  楚越是被一陣哭聲吵醒的,意識清醒的一瞬間,他立刻抬起頭來,這才發現自己依然握著晏懷風的一隻手,而他現在毫釐不差地對上了晏懷風那一雙深潭微瀾的眼睛。

  他立刻意識到晏懷風已經醒了,而且不知道保持這樣的姿勢看著自己有多久。

  楚越這才覺得自己握著晏懷風的姿勢是多麼的僭越而尷尬,他像碰到了燒紅的烙鐵一樣迅速地縮回手,想要後退。卻冷不防被晏懷風反手握住了手腕,不讓他離開。

  氣氛難以言喻,楚越看不懂晏懷風的眼神,一時之間呆跪在那裡,蠕動了幾下嘴唇,卻不知道自己能說出些什麼來。

  就在這時,那斷斷續續的抽泣聲變得更加響亮了。楚越受驚般地一回頭,才發現房間裡不知何時已經多了很多人。

  蕭沉不知是什麼時候來的,正坐在桌子邊上好整以暇地喝茶。他身後跟著一個青年,正在卡嚓卡嚓地嗑瓜子兒,賊笑。

  而哭聲的來源正是坐在窗邊的梅嫣大小姐,姑娘一雙眼睛哭得通紅,腫得跟兩核桃似的,連臉上的妝都哭花了,還在不停地抽噎。

  楚越腦子裡瞬間變成一片空白——這是什麼情況?

  梅嫣見楚越終於醒了,連忙站起來跑到床邊,揉著眼睛去看晏懷風。一聽到晏懷風受了傷,她可是擔心極了,連忙跑來看人,卻偏偏看見楚越趴在那睡著了,晏懷風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那眼神——梅嫣總覺得,晏懷風不管看誰都沒有那樣溫柔過。

  當時看見梅嫣雙眼紅紅地進來,晏懷風也只是隨意地瞥了她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回到楚越身上。只是在怕她吵醒那個人的時候,才搖手示意她安靜一點兒。

  梅嫣只好坐在窗下努力壓抑自己的哭聲,直到蕭沉和路千尋也結伴來看他們,才沒那麼尷尬。

  而楚越現在非常窘迫,一想到自己剛才和晏懷風那樣的姿勢被這麼多人圍觀過了,就有點手足無措。

  他想用力把自己的手腕從晏懷風的手中抽出來,又怕傷到了少主,只好尷尬地保持著奇怪的姿勢呆在那裡。

  梅嫣抹了一把眼淚,瞪了楚越一眼,抽噎著對晏懷風說:「韓大哥,你、你怎麼會受這麼嚴重的傷,他們說、說你的骨頭全碎了……」

  路千尋聳聳肩,兩手一攤,「哎我說你們,全都左耳進右耳出的麼?我記得明明大夫每次說的都骨頭快碎了,你們幹嘛一個個都把那個快字主動忽略了。」

  他用食指凌空虛指了一下晏懷風,歎息道:「看來你的人緣不太好啊,全都想你癱瘓呢。」

  「你胡說!就你不是好人,每次都搶我的點心吃,還、還咒韓大哥癱瘓!我那是關心則亂罷了。」梅嫣回頭含羞帶臊地啐了路千尋一口。

  「咦?我以為你喜歡的是蕭花花,所以才追到尋簪閣來的,怎麼當著我們花花的面兒又看上別的男人了?」路千尋一搭蕭沉的肩,無比沉痛地說:「花花,你又被拋棄了。」

  蕭沉無動於衷地心想,又?幸虧路千尋不常去江湖上走動,否則他「飛鳥無還」蕭沉現在肯定已經變成了一個聲名狼藉爛桃花開遍的風流人物了。

  他一邊這樣想著,一邊面不改色地對晏懷風說:「韓公子,雖說已無性命之憂,還是得臥床休養才好。」

  晏懷風向他點點頭,誠摯地說:「多謝。」

  蕭沉微微一笑,站起來,「那麼我們也就不打擾兩位休息了——其實我們尋簪閣的床很大,躺兩個人綽綽有餘。」

  楚越聞言更加尷尬,蕭沉這話說得太正經,似乎只是覺得兩人都是傷病纏身適合躺在床上好好休養,可能是心虛的緣故,楚越卻聽出了一點兒言外之意,意味深長的旖旎味道。

  蕭沉說完就提溜著路千尋走了。

  梅嫣看看晏懷風,又看看楚越,拿袖子擦了下眼角,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不好意思留在這裡,也只好猶猶豫豫嘀嘀咕咕地走了。

  閒雜人等全都離開了,楚越剛鬆了了一口氣,心情立刻又緊張起來,晏懷風醒了,他會不會——會不會還在生氣?

  他望向晏懷風,對方的頭髮睡得有點散亂,漆黑一把襯得失血過多的臉色更加蒼白,連雙唇都失了血色。

  楚越連忙扯下晏懷風的手塞回被子裡,低下頭問:「少主要不要喝茶?或者吃點點心?少主睡了這麼久一定餓了,我去叫人拿。」

  說著就要走,就聽見身後傳來極輕的歎息之聲,晏懷風的聲音響起來,「阿越——」

  楚越怔在當場,他記得,從他不由自主地放走那個藍衣男人開始,晏懷風就再也沒有跟他說過話了,他想要解釋,卻無從開口,他要怎麼說?說他是遊蕩到這個時空的一縷幽魂?

  他知道晏懷風不可能相信,只能遠遠地跟在他身後,想要保護他,結果卻沒有預料到自己的昏迷,更沒有預料到在這樣的情況下,晏懷風還會為了自己去出生入死。

  他發誓要保護晏懷風,最後自己卻是被保護的那一個。

  這個身體原本主人的身份,實在是太蹊蹺,他不記得十四在他昏迷的時候用他的身體做過些什麼,但他知道十四跟那個藍衣男人一定有某種關係。

  十四原本的身份,很可能對聖門不利,甚至根本是站在晏懷風的對立面的,而屬於十四的勢力,很顯然並不瞭解他早已經不再是十四,而變成了楚越。

  同樣的,晏懷風對此亦是一無所知。他原本就不是能輕易相信別人的那種人,如果就這樣下去,也許以後還會有無數令人驚愕令人誤解的事情會一一發生。

  現在晏懷風終於願意和他說話了……

  他不能再讓晏懷風受這麼重的傷!

  如果晏懷風需要一個理由才能相信他的忠誠,那麼他就告訴他理由,無論晏懷風會不會相信如此荒謬的故事,他都必須要說。

  他猛地轉過身走到晏懷風面前,顫抖著看著晏懷風的眼睛說:「少主,我不是十四。」他看著晏懷風的臉,企圖找出對方表情上的變化,然而晏懷風只是平靜地注視著他,似乎在鼓勵他說下去,又好像根本沒有在聽。

  「少主,我的名字叫楚越。」

  「嗯。」

  「但我不是原來的十四,不是那個打傷了你被關起來的那一個,我不屬於這裡,我其實已經死了。」

  「……」

  楚越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覺得自己原來根本不會說話,那麼多回憶組織起來根本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情,他語無倫次地說著,關於重生之前的每一樁每一件事情,才發現幾乎全部都有晏懷風的參與。

  前世他全部沒有感受到的,晏懷風於細微處對他點點滴滴的關心和在意,重新回首時才驀然懂得。

  每一次他出任務回聖門,第一個看見的人總是晏懷風,晏懷風的理由不是賞花就是看鳥,甚至還有什麼散步消食之類之類。

  那時候他覺得無聊,現在才明白晏懷風只不過是想第一個看到他安然無恙地回來而已。

  他也記得晏懷風總說自己不愛吃魚,兩人出去的時候都會把魚肉丟給他吃,楚越自己是最喜歡吃魚的。

  直到有一回,晏懷風難得和晏清河一起吃飯的時候,他看見晏清河把魚肉夾到晏懷風碗裡,說他小時候最喜歡吃,才知道晏懷風說什麼不愛吃魚都是假話。

  還有很多很多,那些細節在楚越述說的同時也一點點佔據他的腦海,讓他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曾經被那麼溫柔地對待溫柔地呵護過,也正因為如此,他更加地痛恨那個自己。

  他忽然想,這麼殘忍地奪走十四的身體,只為自己重新來一遍,是否真的就是對的,雖然十四原本就沒有重來的機會,他的靈魂早已離去,殘存一點不甘的記憶,也終究消散。

  然而楚越又有那麼一點點慶幸,如果最後到了晏懷風身邊的是十四的話,晏懷風一定會被算計。

  一想到有這樣的可能,他就無法容忍。

  晏懷風安靜地聽著,那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荒謬的故事,就好像在戲台之下遠遠的看一齣戲,他出神地看著楚越,然後笑了一下,「所以說,你逼死了我,很後悔,有了重新來過的機會,又來盡忠?」

  楚越點點頭,雖然晏懷風看上去並不是很相信,他很想再解釋一下,然而晏懷風話題一轉,忽然說:「聽上去從前的那個我似乎很喜歡你。」

  楚越啞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說了太長的一個故事,讓人口乾舌燥,尷尬不已的人隨手拿過桌子上的茶杯一口氣把裡面的茶都喝完,沒發現晏懷風的目光閃動了一下——那杯茶,蕭沉剛剛喝過。

  楚越忽然覺得自己拿著茶杯的手有一種被什麼東西灼燒的感覺,不明就裡地把杯子放回桌子上,抬頭去看晏懷風。

  晏懷風收回目光,掩飾般地說:「故事講得不錯。」

  楚越有些著急:「少主……」

  「阿越。」

  「屬下在。」

  晏懷風招招手,看著楚越自動自覺地靠過來,他伸出手摸了摸楚越的臉,「蕭沉剛才說,尋簪閣的床很大。」

  楚越感覺到自己臉上一熱,聽話地小心翼翼爬上床,為怕晏懷風摔下來,把他細心地往裡面挪了挪,自己躺在外邊。

  「阿越,那種事情,不要有第二次。」晏懷風忽然說。

  楚越一怔,他不知道晏懷風指的那種事情是指自己講的關於前世的事,還是之前放走藍衣男人的事,然而晏懷風的語氣,聽上去像是不願再計較。

  他不知道晏懷風相不相信他剛剛所說的真相,然而晏懷風既然願意給他機會,也許……他不敢想這一世的晏懷風會不會也喜歡他,但至少晏懷風雖然有時高深莫測有時捉摸不透,對他卻並沒有多麼不好。

  不,豈止是沒有不好,明明就那麼……

  他轉過頭,身側晏懷風的體溫還是偏熱,不知是不是有點發燒,楚越有點難過地說:「少主,以後不要做那麼危險的事了。那個男人說如果沒有他路過,你會……你會死在那個湖底……」

  晏懷風忽然目光一凝,「阿越,你覺得救我的那個男人會是誰?」

  楚越被這麼一問,努力地想要回想那個人的模樣,然而他的聲音明明迴盪在耳邊,那張平凡無奇的臉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這很不正常。

  不過長得多麼普通平凡,對於受過這麼多年訓練的楚越來說,要記住一張臉是易如反掌的事情,除非……

  「他應該就是尋簪閣的閣主。」

  38

  38、最新更新 ...

  晏懷風說這句話的時候用的是非常確信的語氣,沒有絲毫揣測在其中,就像是對方已經跟他親口承認了一樣。

  顯然楚越並不明白他做出這樣結論有什麼依據,不解地問:「少主何以如此肯定?」

  晏懷風高深莫測地看著楚越,那眼光無端地讓楚越覺得有審視的意味,想到剛才他坦白了一切,晏懷風卻沒有任何表態,只說他故事說得不錯,而根本看不出晏懷風信還是沒信,這讓楚越很是忐忑不安。

  而晏懷風只是對於楚越所問的問題譏誚地回答道:「尋簪閣的閣主到底愛沒愛過一個官家小姐,終究只是傳言而已。然而每年夏天他都會在流花河畔隱居一段時日,卻是眾人皆知的事情。」

  ——雖然誰也不知道,為什麼他放著富麗奢華的尋簪閣不住,非要住到那間風吹就倒的草廬裡去。

  楚越只覺得更加疑惑,「既是眾人皆知,又怎麼算得上隱居?」

  晏懷風還沒來得及回答,雖然他可能未必知道,就聽窗下傳來一個微涼蝕骨的聲音,帶著點兒隨意說到:「這個問題,我也很想知道。」

  楚越悚然一驚,這個房間裡明明應該只有他和晏懷風兩個人,這個聲音從何而來?兩個人立刻全身緊繃,齊齊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頭望去。

  只見雕花窗欞下,那兩把空落落的紅木椅子其中一把上,不知何時坐上了一個男人。

  他像鬼魅一樣在這青天白日裡無聲無息地進入這個門扉緊閉的房間,沒有發出半點兒響動,甚至沒有打擾到床上那兩個沉浸在彼此糾纏中的人。

  如果他沒有發出聲響,也許他們兩個還要過好久才能發現房間裡多出了第三個人的存在。

  楚越猛地一翻身把晏懷風完全擋在身後,伸手就去摸他腰間從不離手的幻生劍,一摸才發現摸了個空,他立刻反應過來,昏迷了這許多日,那把劍大概還在自己的房間裡。

  看著楚越如臨大敵的模樣,椅子上的陌生男人動也不動,嘴角漾開一絲笑意。楚越不知道為什麼,竟然覺得這個人看上去有點熟悉。

  明明是一張很陌生的臉,從未在人海之中遇見過。

  楚越疑惑地上下打量了他幾眼,只覺得那身段與之前他剛見到受傷的晏懷風時坐在房間裡的那個男人有些相似,但臉,雖然一樣平凡,卻不再是同一張。

  再想到剛才他接的話,楚越腦中靈光一閃,心裡覺得只怕這個人就是他們此行想見的閣主無疑了。

  就在這時他感到肩膀上伸過一隻手來,晏懷風一手扒上他的肩,接著整個人都附上來,形成一個從背後抱著他的姿勢,把下巴擱在楚越的肩膀上,帶著點兒笑意說:「別怕,閣主不會對我們不利。」

  溫熱的、帶著些微高於常人溫度的呼吸在耳邊吹拂過,像有誰拿著根逗貓草,一下一下地撩撥。

  楚越感到渾身都快起雞皮疙瘩了,一想到也許這位閣主已經把他們兩個剛才的互動全部看在眼裡,現在晏懷風還偏用這麼曖昧的姿勢呈現在人前,真是……羞於啟齒。

  好在閣主並不在意,也並沒有端正嚴肅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而是慵懶地斜靠著,瞇起眼來打量著床上的兩人。

  那個動作被他做來,無端有了一種雍容的味道,連帶著那張木雕泥塑一般沒什麼特色的臉也瞬間生動了許多。

  楚越心想,那大約不是他的真容,連同上回見過的那張平凡臉孔一樣,都只是做工精良的面具罷了。尋簪閣的閣主墨夜,是不會輕易將自己的真容現於人前的。

  楚越鬆了一口氣,墨夜身上沒有殺氣,他感覺到的。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他小心翼翼地從晏懷風的懷裡掙脫出來,然後下了床,出人意料地撲通一聲跪下,默默地對著墨夜磕了三個響頭。

  墨夜一動不動,顯然對於他來說天底下沒有受不起的禮,只說:「這是為的什麼?」

  楚越抬頭認真地墨夜,「楚越替我家少爺謝過閣主的救命之恩,若有機會定當結草啣環以報。」

  墨夜無可無不可地揮了揮手,雖然接下來說的話猶如石破天驚,他說:「是你家少爺,還是你家少主?」說完也不等楚越回答,逕自望向仍在床上八風不動的人道:「韓公子?——聖門晏懷風。」

  這是陳述的語氣,與之前晏懷風說他是尋簪閣閣主時一樣篤定。

  楚越跪在床下,不知道墨夜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

  早就聽所尋簪閣幾乎無所不能,江湖裡有什麼風吹草動的事情都能第一時間知道,可聖門遠在滇南,前些天又鬧過藍衣男人那一出,墨夜何以如此肯定?

  看著這兩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男人一個坐在窗邊,一個躺在床上,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寂靜中彷彿有金鐵相交的激烈聲響,眼神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糾結蔓延,讓人心神激盪。

  晏懷風與墨夜對峙半晌,忽然若無其事地垂下眼睫,一伸手把還呆跪在那裡的楚越拉起來,楚越一時不察,膝蓋有些僵硬,直直地坐倒在床沿。

  晏懷風望了他一眼,伸手給他揉揉膝蓋,眼睛不看墨夜,嘴裡卻說:「閣主好眼力。」只說了這一句,卻再沒動靜。

  墨夜點點頭,像是心領神會一樣,抬手敲了敲窗子,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墨三。」就聽房頂有細小的踏過磚瓦的聲響,隨即歸於無聲。

  墨夜再回過頭來,「現在不會再有人來了,晏少主找在下何事?」他嘴裡問著晏懷風,目光卻停留在楚越身上。

  楚越一驚,連忙站起來說:「少主,屬下先出去。」

  晏懷風無謂地一笑,「出去做什麼?」言下之意,是要楚越留在這兒了。墨夜根本無所謂,既然晏懷風信任這個下屬,與他無干。

  晏懷風藉著楚越的幫助半坐起來,看著墨夜誠懇無比地說:「閣主既然知道我的身份,聖門發生了什麼想必你也一清二楚。我們此來很想知道,尋簪閣與聖門的舊事。」

  「尋簪閣與聖門沒有舊事。」晏懷風話音剛落,墨夜就已經斷然否決,然而他不等對方反應過來,又接著說:「有淵源的是聖門與鬼門。」

  「鬼門麼?」晏懷風若有所思,「鬼門與聖門的確是有淵源的,不過鬼門早已在江湖上銷聲匿跡……」

  墨夜點點頭,「我是鬼門最後一個還活著的傳人,當然,這與尋簪閣並無關係。」他忽然話鋒一轉,問晏懷風和楚越,「兩位可知道妄言書是什麼東西。」

  晏懷風和楚越當然知道妄言書是什麼東西,普天之下,恐怕沒有任何一個江湖人不知道妄言書。這只是一本薄薄的書冊,卻是一本能引起滔天巨浪的書。

  江湖有傳言,得妄言書者,得天下武林。

  寫它的人究竟是誰已經無從考證,有人說是早些年的某位武林盟主,也有人說是一個隱士高人,還有人說根本就是應天地之靈氣憑空生出來的寶書。

  然而誰都知道,妄言書上雖然沒有記載可以讓人富可敵國的藏寶圖,也沒有讓人練了可以稱霸武林的武功秘籍,但卻確確實實,可以讓人橫行武林,驕行眾人。

  因為它上面記載的,是江湖中所有門派所有俠客所練武功的缺陷和弱點,掌握了這本妄言書,等於捏住了所有武林中人的命門。

  得到妄言書的人甚至不用出手,他只要開口說他擁有妄言書,再指出他對手武功中的破綻,就能讓人心生恐懼與絕望,不戰而潰。

  晏懷風明白墨夜這麼問的意思,針對聖門的這一系列陰謀,如今看來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那把傳說中可以打開放著妄言書的寶盒的鑰匙,以及據說落在聖門手裡的妄言書。

  他抬頭看著墨夜,漫不經心地說:「妄言書確實曾經在聖門之中。」

  墨夜很快注意到了他語意中的意味深長,「曾經?」

  楚越注意到的卻是晏懷風的情緒似乎有所波動,因為他捏著他的手不知不覺地加大了力道,雖然他自己並沒有察覺。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直沒有再說話,令人難受的安靜一直充斥著整個房間。

  墨夜很有耐心,他沒有出言催促,也沒有就此離開,只是斜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茶。

  楚越滿臉擔憂地望著晏懷風,他能感覺到晏懷風一定想到了什麼不堪的往事。

  他沒有辦法在這樣的情況下出言安慰,只好用力地握緊晏懷風的手,不管他是不是拽得自己很疼,只想告訴他他會一直陪伴著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晏懷風終於出聲,語氣帶著一點難以言明的低落和悵然,「晏清河一直把妄言書束之高閣,他當時對那個並無任何狂熱的情緒。他只喜歡跟我娘親在一起,釣釣魚賞賞花。」

  他沒有管晏清河叫爹,只是直呼他的名字。

  「晏清河和我娘當時對我都很好,直到他發現我娘是不知道哪一個勢力派來的探子,嫁給他的目的只是為了偷走鑰匙和妄言書。於是,晏清河當著我的面殺了我娘。不過妄言書和鑰匙都不見了,我娘終究還是得手了,不知道把它們送到了哪裡。」

  楚越震驚地看著晏懷風,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只知道晏懷風的娘親早逝,卻從來都不知道她竟然是這麼死的。

  當時晏懷風只是個孩子,背負著這麼沉重的秘密,又不再受到晏清河的關愛,他究竟是怎麼長大的啊。

  前世的時候,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晏懷風看上去總是那麼地落寞。

  當時他們兩個都只是孩子,楚越的家庭幸福美滿,性格也很好。可那個身份無比尊崇的少主卻總是一個人躲在後院裡看天,身邊沒有半個朋友。

  楚越總是忍不住去看他,蹲在那裡跟他說話,把家裡給自己的小玩意兒帶去給晏懷風一起玩兒。

  開始的時候晏懷風從不理他,他也不介意地坐在他邊上自言自語。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晏懷風開始跟他一起玩,臉上也流露出一點孩子應有的天真表情。他們就這樣一起長大,一直形影不離。

  楚越現在才發現,原來前世的時候除了他以外,晏懷風沒有親近過任何人。

  而這一世那十幾年間,晏懷風連他都沒有。

  他難道就這樣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後院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看著那四四方方的天空慢慢長大,還要在外人面前看上去像一個被父親無限寵愛的高高在上的聖門少主。

  感到楚越的手指在顫抖,晏懷風看了他一眼,心裡覺得有些可笑,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平靜無比,連自己都不在乎了的事情,難道這個人還心疼了不成。

  不過其實好像,還是有點兒難過啊。

  晏懷風綻開一臉的笑意望著墨夜,「所以妄言書現在確實不在聖門,究竟在誰手裡我也不知道,我娘她至死也沒肯說出口。」

  39

  39、最新更新 ...

  「抱歉。」墨夜頷首,接著說:「這至少意味著你娘身後的勢力與現在構陷聖門的勢力不是同一股,否則他們早就拿到了妄言書,不需如此大費周章。」

  晏懷風深吸一口氣,望著墨夜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聖門這也算是無妄之災吧。」

  墨夜卻看上去並不贊同:「這卻未必。妄言書曾在聖門一事,原本無人知曉。可見聖門本身也並非上下一心。」

  隨著墨夜的冷靜分析,楚越立刻想到了晏清河突然性情大變,以意圖弒父奪位罪名將晏懷風囚禁於冰獄一事,又想到陡然出現的藍衣男人,與晏懷風肖似的面容。

  既然可以有兩個晏懷風,那又何嘗不可有兩個晏清河?

  聖門現在的門主,還是真的門主嗎?

  這種揣測太過驚悚,他不敢輕易下結論。

  墨夜看看臉色微變的楚越,又看看仍舊看不出深淺的晏懷風,晏懷風望著他,眼神幽深莫測。

  他知道晏懷風此來究竟想問些什麼,也知道晏懷風想要什麼,但墨夜並不信任楚越,所以一直在斟酌。

  根據尋簪閣調查來的資料,這個曾經名為十四的影衛身份來歷都很可疑——不過,這終究是聖門的事情。

  墨夜隨口說:「晏少主,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也知道你要什麼。不過,尋簪閣的規矩,無論要什麼,都是需要拿你最珍貴的東西交換的。」

  晏懷風咳嗽了兩聲,在楚越忙著端茶倒水的時候悶笑道:「那可真可惜,我現在落魄如斯,只怕是身無長物了。」

  「最珍貴的東西,未必是黃金白銀,尋簪閣不缺這些俗物。」

  晏懷風這下有些好奇,「哦?聽閣主的意思,似乎是認為我這裡還有什麼能入得了您的眼啊。」

  對方點點頭,忽然伸出手指著楚越,「晏少主若肯割愛把這個手下送予我尋簪閣,你想要知道的,我自然知無不言。」

  此言一出,一時之間誰也沒有再說話。楚越驚訝地望著墨夜,他相信自己從前絕對不認識他,為什麼這個男人一開口就要討自己?

  他知道墨夜一直在打量著他,但那種眼神,他確信,絕對沒有任何親近的意思,甚至還有些戒備。

  那種戒備實在是太過明顯,由此可知墨夜無所謂楚越會不會看出來,因為墨夜若是有心想要偽裝,是絕對無人能夠識破的。

  情況總是在出人意料的地方發生不可思議的轉折,如今選擇權交到了晏懷風手裡。他不僅需要情報,也需要尋簪閣的人力。

  晏懷風一直都很清楚哪怕自己武功天下第一,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對抗無數人,更何況他並非天下第一。

  只不過千算萬算,算不到尋簪閣開出的條件這麼的……奇怪。

  在楚越看來,如果自己能夠換到晏懷風想要的情報的話,他肯定義無反顧。

  但這樣晏懷風就只剩下自己了,他怎麼可能放心讓晏懷風一個人去面對那些黑暗殘忍的一切。

  於是在晏懷風還沒有做出回應的時候,楚越已經單膝跪地對墨夜說:「楚越不放心少主,請閣主准許屬下在少主重掌聖門之前陪伴少主,等一切塵埃落定,楚越一定會來尋簪閣完成這筆交易。能否請閣主現在就將所知的一切告訴少主?」

  還沒等墨夜反應過來,晏懷風已經擲地有聲地回絕,「我不同意!」

  楚越抬起頭驚訝的看著晏懷風,他很明白尋簪閣所掌握的情報對於晏懷風來說意味著什麼,「少主?」

  晏懷風似乎惱怒楚越的自作主張,看也不看他一眼,望著墨夜說:「既然如此,些許前塵舊事,我們自己打探也罷。勞煩閣主,閣主請回。」

  竟是毫不客氣地下逐客令了。

  墨夜倒也不惱,只是搖頭歎息了一聲,看向楚越的目光又多了幾分若有所思,良久,他忽然無端地笑了一下,丟下一句「怎麼弄得跟小情兒似的,我倒成了拆鴛鴦的惡人了。」

  說罷起身走了,留下屋裡兩個,一個還呆呆地跪在那裡,晏懷風躺在床上,表情也很是糾結。墨夜那句話簡直如響鼓敲在耳邊,一下子就解開了某些本來就只是蒙著一層薄紗的真相。

  原本他們都可以繼續這麼走下去,一個做著自己雖然落魄依舊風姿高華的少主,一個做著自己雖然愚鈍卻忠心耿耿的影衛。

  他們原本可以用這樣安全的身份一路向前,誰也不去觸及那個要命的底線,就算潛意識裡察覺到了,也能夠無聲地避開。

  他們可以在床上相擁依偎,在肉體上做最親密的事情,也可以在生死關頭回護彼此,在寒冷的時候互相依靠,做彼此的支撐。

  卻不能越界,去奢求不應該的東西,比如超出了少主與影衛這樣主僕關係的感情,這樣的感情對於流離江湖的人來說,簡直就是致命的弱點。

  甚至再也不需要妄言書來指出什麼武功上的弱點,一旦承認這種感情,對方就已經成了自己的命門。

  而現在,原本平衡的關係卻被墨夜輕飄飄一句話打碎。

  楚越沉默地站起身來,第一次沒敢去看晏懷風,只是默默地幫他把被子蓋好,剛才的一番對話,晏懷風身上的被子已經落地了一半。

  誰也沒有抬頭去看對方,楚越安靜的看著自己的手幫晏懷風掖好被角,然後悶悶地說:「少主不應該拒絕閣主的,這樣少主的計劃就沒辦法進行了。」

  晏懷風冷哼了一聲,「看上去你很想離開我。」

  楚越的手指一頓,慢慢地收回去,低聲說:「屬下不敢。」不知道是否是心境變化的緣故,晏懷風總覺得楚越的聲音,多了那麼一絲情絲牽絆的味道。

  他忽然轉過臉來直直地看著楚越的眼睛,問:「在你那個故事裡,晏清河……也不喜歡我嗎?」

  楚越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所謂「他的故事」指的是之前他對晏懷風坦白的關於前世的事情,顯然晏懷風並不相信,但是竟也默許了這麼荒唐的解釋。

  如果之前楚越還不明白以晏懷風的個性為何如此輕易放過他的話——那麼現在他明白了。

  楚越歎了口氣,「不是的,門主一向對少主很好。」

  晏懷風不再說話,只是閉上了眼睛,看上去有些睏倦,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兒回來,身上的傷還那麼嚴重,強撐著和墨夜說了那麼久的話,無論是誰都不可能不累。

  看不出晏懷風對自己拒絕了墨夜是否有後悔的情緒,然而楚越一想到因為自己,晏懷風想要知道的那些事都沒法從墨夜那裡得知,就感到萬分愧疚。

  誰知晏懷風雖然沒有看他一眼,卻彷彿很清楚楚越心裡在想些什麼一樣,忽然說:「別擔心,至多今晚子時,他一定會告訴我們。」

  楚越很驚奇,不僅是因為晏懷風這麼肯定墨夜的動向,更驚奇晏懷風一下子就猜到了他在想些什麼。

  當天晚上,果然蕭沉送來一疊書冊,從紙張陳舊程度來看,都是很久遠的記錄。上面記載的往事,正是關於當年武林中聖門與鬼門的過去,而其中還提到了另一個門派,叫做暗月宮。

  根據記載,聖門在鼎盛時期與鬼門和暗月宮三足鼎立,稱霸整個武林,令所有武林世家臣服,三個門派的主人互相交好,結為了異姓姐弟。

  當勢力達到頂峰之後,沒落就會無可避免地到來,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江湖中所有的世家門派聯合起來打破了危險的平衡。

  聖門被迫退守滇南,鬼門門主出人意料地解散鬼門避世隱居,而暗月宮卻一夜之間在江湖之中銷聲匿跡。

  ——就好像它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直到現在,聖門依舊在滇南偏安一隅,鬼門最後一個不為人知的傳人墨夜建立了尋簪閣,而暗月宮依舊沒有任何消息。

  晏懷風默默地看完了手中的書冊,他明白墨夜給他看這段舊事的意思,墨夜認為此番構陷聖門的幕後黑手應該是暗月宮的人捲土重來。

  知道了對方是誰,瞭解了對方的棋路,那麼這一盤棋就能下得更精準。晏懷風的指尖搭在書冊的邊緣,忽然目光落在記載最後一行新添上的字跡上。

  之所以說是新添上的,因為它甚至墨跡都還未干。

  「小心身邊人。」

  晏懷風皺了皺眉,沒有出聲。

  他想他大概明白墨夜為什麼要他拿楚越做交易了,墨夜必定是調查出了這個影衛的身份來歷有蹊蹺,所以在提醒他。

  尋簪閣似乎對聖門中人有著無端的善意,姑且認為這善意是由於鬼門與聖門曾經交好的緣故,只是墨夜終究不瞭解楚越,所以只是根據他的判斷認定楚越留在晏懷風身邊不懷好意。

  晏懷風重重地把書冊往桌子上一扔,牽動了傷處,半躺在床上皺眉。他還不能下床,在他有生之年直到此刻為止,這一次下流花河大概是他傷得最重的一次。

  他甚至經常回想起幽深暗黑的水下那一雙赤紅的、令人驚懼的眼睛,還有那滑膩腥臭的味道。

  說出去多麼可笑,他最接近死亡的一次,不是為了別的緣由,只是想要救醒一個影衛。墨夜不相信楚越,那麼他呢,他相信楚越麼?相信那個荒謬的,死去又重生的故事?

  晏懷風哂笑了一下,決定把這個問題先放在一邊。他現在必須盡快傷癒,墨夜送來了情報,那麼也一定會給予幫助,所以現在他已經不是孤立無援,也該趕回聖門了。

  40

  40、最新更新 ...

  滇南,聖門,千劫殿。

  不知道從多少年前開始,千劫殿殿內的窗戶通通被重重的簾幕遮上,這一座聖門的主殿,變得常年幽暗無光,如同一處華麗暗沉的囚籠。

  只有昏黃的宮燈,一排排掛在頭頂,無風自動地搖擺,朦朧的光線下一切都變得誘人沉醉。

  寬闊的大殿裡一眼望去深不見底,唯有那把象徵著聖門至高權力的鎏金座椅依舊顯眼,異獸香爐中的香料還在燃燒,讓人昏昏欲睡的暖香在空氣中瀰散。

  然而氣氛卻是劍拔弩張的。

  堂下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人,大多數穿著聖門的服飾,還有幾個穿著特異,一看就不是當地人。站在所有人前面的男人手中執劍,直指著坐在台階上鎏金座椅之中的人。

  「晏清河,你一定想不到,自己也有今天。」

  坐在鎏金座椅之上的人正是聖門門主晏清河,此時他面無表情地望著堂下,神情動作依舊一派威嚴,就好像自己面對的不是一群正在謀逆準備置自己於死地的人。

  「沈玉,從一個小小的影衛會使『平生一劍』起,我就知道你會反。」

  堂下領頭的男人正是聖門木堂的堂主沈玉,他不屑地抬起頭,直視那個多少年來總是高高在上的人影。

  「我不知道你說的影衛是什麼東西。不過,你如果早知我會這樣,又怎麼落到這個地步?」

  他得意地往後看了一圈,那些沉默的聖門子弟明顯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從那群中原來的人找到他的那一天起,他一直在謀劃著現在的這一刻。

  憑什麼坐在聖門門主位置上的是晏清河,憑什麼下一個坐上那把鎏金座椅的人會是晏懷風,哪怕晏懷風被關進了冰獄,也沒有聽晏清河提過半點傳位予別人的事情。

  手中的劍尖一晃,明晃晃地反射出從門縫裡漏進來的一絲亮光,故意地晃到晏清河的臉上,讓他不得不略微閃躲著閉了閉眼。

  沈玉志得意滿地說:「是你自己愚蠢,把自己的心腹手下都派出去辦事,找那個不知道到哪裡去了的孽子,否則今天我又怎麼能如此容易地得手?晏清河!你太自大!不知道自己的勢力一個都沒留下,留在聖門裡的弟子,早已站在我這一邊。」

  「所以呢?」光線太暗,沒有能看清楚晏清河臉上的表情,只聽到他沉著淡漠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如此涼薄無謂的感覺。

  人群中一個女子忽然高聲叫道:「把鑰匙和盒子都叫出來,我們饒你一命!」

  晏清河忽然呵呵呵地笑起來,這笑意有些滲人,不像是一個被逼至絕境的人所能發出的,這讓沈玉無端地起了一聲雞皮疙瘩。

  忽然眼前一暗,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讓所有的燈籠齊齊熄滅。

  千劫殿陷入一片黑暗,眾人的驚呼聲中,有人忙不迭地去拉開簾幕,隨著唰的一聲響,久違的明亮耀目的光線終於再次光臨這座大殿。

  而鎏金寶座已空無一人。

  沈玉氣急敗壞,剛要痛罵,只聽趙雯湖清脆的聲音響起來,「我看見他往哪兒去了,留一半人下來搜遍聖門,其餘的跟我走!」

  晏清河其實哪兒都沒去,就在瀾滄江邊。

  他站在一棵樹下,望著手裡的一支珠釵發愣。那支珠釵一看就有些年頭了,上面鑲嵌的珍珠已經泛黃,釵身也褪了顏色。

  很普通的花式,坊間的婦女有一多半妝奩裡都有,他卻看得那麼認真,彷彿看的不是一支舊珠釵,而是自己心心唸唸的情人。

  身後喊殺聲很快就近了,遠遠地,他望見聖門的方向上空有濃重的黑煙飄起,聖門終於被毀了啊,他想。

  很快沈玉陰沉沉的聲音響起來,「晏清河,把門主的信物給我!」

  又有另一把尖銳無比的刺耳女聲,高聲叫道:「晏清河!你這等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誅之,還是乖乖把鑰匙交出來,尚能獲得生還的機會!」

  一大片附和的聲音隨即嘈嘈切切地圍繞在耳邊,晏清河不用回頭,也知道他們的臉上全都是正義凜然和對邪魔外道的義憤填膺,如此的……真誠、善良、正義。

  他不在乎,他那麼好整以暇,好似本來就準備來瀾滄江邊看風景。

  晏清河握緊了那支珠釵,朗聲長笑,「沈玉啊沈玉,你的眼界太窄,永遠只盯著那把椅子。你這一生,也不會有什麼大作為,但願聖門之中跟了你的人,日後不會後悔。至於你們這些中原白道的俠士們,你們要的東西,恕在下愛莫能助。」

  說完,他忽然轉過身,凌厲的目光一一在身後眾人身上掃過,那眼神太過犀利,讓所有人感覺膽寒,忍不住悄悄後退。

  晏清河嘴角泛起冷漠的微笑,忽然抽出腰間長劍,用力擲出,劍光一閃,還沒等人反應過來,已經穿過趙雯湖的腰腹,直直地把她釘在一棵樹上!

  趙雯湖不敢置信地張了張嘴,卻只發出幾聲瘖啞的呻吟,看著自己腹部滲出鮮紅的血跡,她努力地把目光投向一同前來的人,想要向他們求救,卻無一人敢把她從樹下弄下來。

  她的眼神漸漸變得絕望而怨毒。

  而被震驚了的眾人齊齊聽到一聲沉悶的水響,再回頭時,晏清河已經義無反顧地投入了瀾滄江的滾滾洪流。

  沈玉倒吸了一口涼氣,想伸手去夠,哪裡還夠得到?

  「他就這樣死了?」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轉頭望著自己帶來的人,想要尋求認同。在看到無數人目瞪口呆地點頭以後,沈玉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晏清河他死了!聖門偉大的說一不二的門主大人,他死了!」

  =================================================================

  噩耗傳到尋簪閣的時候,晏懷風剛剛能在楚越的攙扶下到外面花園裡走兩圈,他這一次傷得實在太重,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他豈止是傷筋動骨,簡直就是去閻王面前打了個轉兒。

  好在尋簪閣回天樓裡的大夫醫術放眼整個江湖都絕對頂尖,又有楚越精心看護著,白天黑夜一絲不苟地侍奉在側,自己武功底子也好,到底好得比別人快。

  不過再快,也沒快過與他們同時出發前往滇南的趙雯湖一行人。

  在晏懷風原本的計劃裡,不會有楚越昏迷、自己採藥受傷這場變故。或者說,在他一開始的計劃中,從來都沒有過楚越那麼一個人物存在。

  楚越是個意外,不過這個意外有時候讓他覺得可以驅散孤獨。

  在聽到趙雯湖的計謀時,晏懷風的打算是先從尋簪閣得到情報和助力,再快馬加鞭趕回滇南,絕對有時間趕在趙雯湖一行人實施陰謀之前阻止他們。

  畢竟他們人數相較聖門來說並不算多,且又打算借刀殺人,佈置一場陰謀要花費的時間也著實不少。

  雖說他儘管人在中原,但通知聖門讓他們做好防範的方法也不是沒有。

  只不過晏懷風原本就是私逃出冰獄,如果一早想盡辦法通知晏清河,晏清河會不會信且不說,暴露了自己的行蹤,他一定會先把晏懷風抓回去,這一次,就未必只是關進冰獄那麼簡單了。

  況且……晏懷風不得不承認,他在心底也許希望晏清河受一點打擊,讓這位無論作為夫君還是作為父親都無情而冷漠的門主感受到一點別的情緒。

  比如他年幼時一個人坐在娘親墳前抱著膝蓋仰望天空時心底的那種無所依憑的空虛與恐懼。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不知是否是趙雯湖做慣了這等暗地裡勾當手腳太利落,又或者聖門本身出了什麼問題,終究還是讓這群扛著正義大旗的男男女女捷足先登。

  那幾天陰雨連綿,明明只是夏末,卻有點秋風蕭瑟的感覺了。

  楚越陪著晏懷風在廊下看雨,晏懷風不能久站,路千尋從掌管機關秘術的覆天樓樓主陳笑愚那裡磨來了一把特製的機關木椅,可以用讓楚越推著他在院子裡逛逛。

  自從那天被墨夜說了一句「像小情兒似的」以後,晏懷風與楚越的相處氛圍就變得詭異起來,兩人竭力想像從前那樣保持距離,卻總是不由自主地越過界限。

  楚越從前對晏懷風照顧得細緻入微,一飲一食都要親自動手,原本他並不覺得如何,現在卻常常感覺尷尬,尤其是在幫晏懷風換衣擦身的時候,身體接觸無可避免,他卻始終都不敢去看晏懷風的眼睛。

  他不敢奢求晏懷風對他有超過主僕的情分,卻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旦越界太過,會忍不住想要得更多。

  就像此刻,他只要安靜地站在晏懷風身後就好。

  連著下了那麼久的雨,整個院子都濕漉漉的,藥草的清苦味道蔓延一院子,偶爾引來低飛的蝴蝶,停住在嫩尖兒上緩緩開合著翅膀。

  回天樓裡種的都是草藥,不像蕭沉那裡一屋子的蘭花香。

  那時蕭沉遠遠地走進來,總是和煦如三月暖陽的臉上竟然帶了點兒憂慮,才走到廊下,甚至沒來得及打招呼,就壓低了聲音對晏懷風說:「晏少主,聖門出事了。」

  晏懷風原本正望著細如牛毛的雨絲出神,聽見蕭沉的聲音,下意識地問:「你說什麼?」

  蕭沉直視著晏懷風的眼睛,不得不重複了一遍,「整個聖門,都毀了,聖門的門主、你爹晏清河也死了。」

  41

  41、最新更新 ...

  蘇真把包裹在桌子上攤開,一一指給楚越看,嘴裡細細地講解著:「這個丸藥每天都要吃,不能讓他喝寒性的茶,茯苓露或者蜂蜜水都是好的。那個藥膏是外用的,兩天換一次。至於你——」

  蘇真把楚越全身上下打量了個遍,「醒了就好,現在你可比你家主子健康多了。」

  楚越一一記下了,道了謝把包裹重新縛好背在肩上就要走,蘇真看他走了兩步,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出聲叫道:「等等!」

  說著又忙忙地轉回內屋,不一會兒捧著一個小玉墜出來,鄭重地交到楚越的手裡。

  玉墜被做成鏤空的形狀,看上去裡面裝了什麼東西。

  楚越掂了掂手中的玉墜,,沒有液體流動的聲音,不知道裡面裝了些什麼。只是光看玉墜本身的成色就已經價值不菲。

  看到楚越投來疑惑的目光,蘇真笑笑,鄭重其事地說:「裡面是風乾的縷金衣。本打算用來熬製回魂湯,不過那天你已經醒了……」

  蘇真話還沒說完,楚越已經覺得手中這小小的輕若無物的玉墜瞬間變得沉重無比,這就是讓晏懷風差點命喪黃泉的東西,縷金衣、縷金衣……越美麗的東西越危險,有著如此動人的名字,又怎能輕易摘取。

  晏懷風從沒有跟他說過那天在流花河底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他只能根據他的傷勢和墨夜的隻言片語暗中揣測。

  流花河中一定生活著某種兇惡的魚類,它們也許以縷金衣為食,又或者僅僅是看護這種稀有的藥草,攻擊一切靠近的生物。

  他並不知道晏懷風畏水,如果知道的話,也許心中的愧疚又要多加一成。

  珍而重之地將玉墜貼身掛在胸前,一點溫意透過肌膚一直傳達到跳動的心臟,「咦,這是暖玉麼?」

  蘇真搖頭,「流花河底下有地熱,常年水溫偏高,縷金衣屬性亦為火,冬日裡帶著堪比碳籠手爐,可以消寒。你感覺到的溫度應該是屬於縷金衣的。」

  楚越點點頭,再次向蘇真抱拳,深深彎下腰去道謝,從滇南到中原一路流離坎坷,見識過那麼多人心叵測,尋簪閣一行人是他所見過的最善良的一群人,雖然他們的名聲在外面未必比聖門好上多少。

  他是真的感激蘇真,也是真的感激墨夜、蕭沉他們,沒有他們,他和晏懷風不知道會是什麼光景,他也可能永遠都無法明白自己對晏懷風的心意。

  住在這裡養傷的這段時間是他在這裡醒來以後有過的最平和安穩的日子,如果可以他不想離開,可是晏清河……楚越轉過頭,望著門外,晏懷風已經等候多時了。

  也許晏清河對晏懷風真的未盡一個父親應有的責任,也許晏懷風對晏清河真的有過怨懟和疏離,但楚越知道親情不是輕易就能泯滅的東西。

  晏懷風與晏清河再疏遠,內心依舊是渴望對方的。驟然聽到自己生父的噩耗,饒是誰都無法無動於衷吧。

  楚越朝蘇真點點頭,「蘇姑娘,我該走了。」然後不再回頭,大步向著晏懷風的方向離去。

  「少主。」

  晏懷風聞言回頭看了楚越一眼,他的面容平靜,看上去對聖門的噩耗沒有什麼哀慟的感覺,然而楚越能夠感覺到晏懷風拿平靜的眼波之下躁動的情緒。

  晏懷風的身後站著蕭沉和路千尋,他們將會和他們一起前往滇南。蕭沉算是墨夜給予的助力,至於路千尋……

  楚越覺得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覺,好像有蕭沉的地方,路千尋總會黏過來——不過現在黏過來的明顯不止一個,梅嫣大小姐扯著蕭沉的袖子,正在苦苦哀求,「蕭大哥,你就讓我去嘛。」

  自從開始糾纏蕭沉以後,梅嫣對晏懷風的興趣就大大地被轉移,不過聽到晏懷風的真實身份還是讓她大吃一驚,然後對滇南和聖門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這不,一聽說蕭沉也要走,馬上跟過來了。

  蕭沉無奈地安撫著梅嫣,「梅姑娘,我們不是去遊山玩水的,滇南現在群龍無首亂得很,帶著你不安全。」

  梅嫣一跺腳,嬌嗔道:「我又不是只會繡花的閨閣小姐,我可是越女劍梅家的傳人!」

  蕭沉不忍心說你越女劍雖然威風八面不過到了你手裡也只有江湖三流的功夫,於是久勸不下。

  正在這時,晏懷風忽然說:「馬車大得很,梅姑娘不嫌我們一群大男人,一起去便一起去吧。」

  別人只當晏懷風是心急如焚懶得與梅嫣拖時間,只有楚越覺得晏懷風好像又在謀算著什麼東西了……

  等眾人都離開後,蘇真一抬頭,就看到尋簪小築二樓的廊上,墨夜姿態慵懶地斜倚著欄杆正目送他們遠去。自從他喜歡的那位姑娘死後,墨夜再也沒用這種姿態在尋簪小築上目送過什麼人離開。

  蘇真忍不住問:「閣主,您在看什麼?」

  墨夜默然了片刻,如同自言自語一般地說:「冷幽月與林紫陌是什麼下場。」

  蘇真一怔,然後忽然明白了過來一樣,「您是在擔心,晏懷風和楚越兩人會為情所困?可晏懷風身為聖門唯一的傳人,終究是要娶妻生子的吧。」

  墨夜從尋簪小築上一躍而下,落在蘇真面前,「也許會,也許不會。不到臨死,誰知這一生結局如何。勸人莫做情癡也,死生相許由人說。」

  望著墨夜離去的背影,蘇真低低的感歎:「勸人莫做情癡也死生相許由人說,您是在說自己麼,閣主?」

  ===========================================================

  晏懷風與楚越從冰獄裡出來時只有兩人一馬,甚至連鞋子都只有一雙,這番中原一行,回去時卻帶了兩大男人一姑娘,簡直像是傳說中西域那些販賣人口的商人,抓些細皮嫩肉的美少年美少女去賣給塞外的土財主暖床。

  一群人輕裝簡從地出發,一路上片刻也不停留。

  楚越牢記著蘇真的叮囑,慇勤地給晏懷風換藥,間或按摩活血,一應飲食更是親自下手,別人啃乾糧,晏懷風躺在車裡吃細點,別人喝溪水,晏懷風躺在車裡喝蜂皇漿,如此這般行至滇南,晏懷風的傷終於好了七七八八。

  而聖門已經不在了。

  確切地說,屬於晏清河的那一個聖門已經不在了。一眼望去,眼前只剩斷壁殘垣,荒涼頹敗如許。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到最後也只是陋室空堂、衰草枯楊。

  從眼前無盡的焦黑顏色就可以看出,當時這一場大火是如何地猛烈,方圓數里被燒得寸草不生。

  可以想像那滔天的火舌舔舐過晏懷風曾經走過的每一寸路,把他這數十年存在過的痕跡全都化為灰燼。

  晏懷風站在聖門的廢墟之前一動不動,楚越不敢打擾他,只好站在他身後默默地陪著他。心中的悲憤無以復加,這不僅是晏懷風的家,這也是他生活了那麼多年的地方。

  聖門的每一寸土地,都有他和晏懷風那麼多年的回憶。

  「趙!雯!湖!」眼前傾頹的一切都讓他想到那一天,在天渚城的白道盟門外聽到的殘忍計謀,和那些人醜惡的嘴臉。

  楚越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把那個女人的名字念出來,他一定要找到她,前世她死在他的劍下,一劍斃命實在是太便宜她了!

  就在怒火幾乎要淹沒理智之前,蕭沉溫和的聲音就如一盆清水澆在他頭上,瞬間熄滅了凜冽的殺意,「趙雯湖已經死了。」

  晏懷風和楚越一起回頭,動作整齊劃一地看著蕭沉,蕭沉點點頭,說:「晏少主是否要去看一下你父親……投河的地方,趙雯湖被他一劍釘在樹上,事後沒人敢把她的屍體取下來,如今還在那裡。」

  蕭沉盡量說得和緩一點兒,害怕晏懷風無法承受晏清河真的已經去世的消息,然而晏懷風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表情平靜一如初時,只是點點頭,示意蕭沉帶路。

  路千尋和梅嫣難得地沒有聒噪,斂聲屏氣地跟在後面。來到瀾滄江邊,江水依舊無知無覺地奔流而去,看不出這清澈的江水中埋葬過什麼人的生命。

  晏懷風一眼就看到了趙雯湖的屍體,經過這麼久的日曬雨淋,在滇南潮濕溫熱的氣候裡面幾乎已經腐爛。

  可以看出當時她非常絕望地曾經想要求救,卻最終被自己的同伴遺棄在這裡,甚至沒有埋葬她的屍身。

  整個人就這樣被釘在樹幹上,寶劍明晃晃的反射著日光,像是一場永無止境的酷刑。

  「他們為什麼不把她埋了?」梅嫣小小聲地問蕭沉,儘管行走江湖生死乃是尋常事,只是這般曝屍荒野,終究讓人心寒。

  蕭沉望著趙雯湖,眼中有幾分憐憫,「少了一個勁敵搶奪,他們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機會就更多了一分,忙著去搶還來不及,怎麼會有時間來安葬她?」

  梅嫣移開自己的目光,「那我們……」

  「扔遠點燒了,別髒了我們的地。」晏懷風驀地打斷了梅嫣的話,他的語氣就好像是今天的菜不好吃倒了吧,但蕭沉覺得晏懷風其實很想將趙雯湖的屍體再砍成十段八段,只不過怕弄髒了兵器才沒下手。

  只見他獨自走到江邊,望著眼前的流水失神地望著。

  他今天穿著一身藍衣,楚越心驚膽戰地在後面看著,這個地方讓他恐懼。前世就是晏懷風在這裡被他逼得跳下了瀾滄江,而現在死在這江水裡的卻是他的父親。

  是否這一切早已注定,一定會有人用這種方式死在這裡?

  42

  42、最新更新 ...

  『本番外與正文毫無關係的呦~』

  銀燭秋光冷畫屏,七夕一到,一整個夏季也便接近尾聲,夜色涼如水,聲嘶力竭了一整個夏天的鳴蟬有氣無力地掛在枝頭,唱著最後的歌謠。

  天上月,遙望似一團銀,也不知哪兩顆星星才是牛郎與織女,楚越只好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無聲地望著夜幕。

  衣裳有些單薄了,想不到不過是七夕,天氣已經這般涼,他知道自己的身體受不得寒,只是偏偏不想進屋去換。

  因為他無端地想起了從前的晏懷風。

  那已經是隔世的舊事,回想時卻恍若昨日。重來一次,經歷了不同的人生,在這裡待得久了,楚越常常會恍惚,那所謂的前世,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個夢境。

  是否從來都沒有那麼溫柔也那麼慘烈的過去和未來,而只是他杜撰出來的臆想,只是南柯一夢。

  這樣的想法讓他沒來由地感傷。

  如果前塵往事都不過大夢一場,又有誰來證明那個至死仍舊對他如此溫柔的男人曾經存在過。

  楚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一世的晏懷風畢竟是不一樣的。

  他今晚不在,清晨的時候,晏懷風連行蹤都沒有交代就一個人出門了,阻止了楚越的跟隨。

  楚越原本不放心他,可轉念一想,這種日子,也許他去找心儀的姑娘也不一定,自己若跟在後面,難免會壞了他的興致。

  ……也難免會讓自己覺得低落。

  他想他是喜歡晏懷風的,不管是上一世還是這一世,只不過從前不曾明白,而現在懂得了,卻平添煩惱無數。

  就在楚越站起身,準備回屋休息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破空的風聲,他敏捷地偏過頭,看見一支袖箭,顫巍巍地插=在門前台階下的泥地上,上面隱約附著一張紙條。

  楚越皺著眉拔出袖箭,拿下紙條藉著月色展開來看,上面的字跡如鳶飛戾天力透紙背,寫著「亥時,瀾滄江畔。」

  他一眼就能看出那是晏懷風的筆跡。

  少主怎麼了,難道出事了?晏懷風從來不是那種喜歡故弄玄虛的人,因此這張紙條讓楚越立刻緊張起來,看看天色,馬上就到亥時了。

  可是瀾滄江畔?瀾滄江那麼大,究竟是哪裡?晏懷風沒有道理不寫詳細一點,除非他覺得楚越一定知道那個地方。

  楚越用手捏緊紙條,瀾滄江畔,他只熟悉一個地方,那是……前世晏懷風跳江的那一處。

  ……會是那裡嗎?

  憂心忡忡的影衛一把將紙條拽在手心,展開輕功迅速地向那裡掠去。一片雲飄過來遮住了月光,瀾滄江畔的叢林黑黝黝的,像埋伏了無數妖魔鬼怪。

  瀾滄江畔空無一人。

  楚越往著眼前滔滔逝水,實在搞不懂晏懷風究竟在弄什麼把戲,他把自己引來這裡,難道只是為了讓自己對著這江水懷念前世的他嗎?這未免太無稽。

  耳邊風聲呼嘯而過,帶了森冷的意味。楚越感到很冷,他出來得匆忙,又忘記了加衣服,這種天氣對他的體質來說實在是折磨。

  就在這時,樹林裡驀地幽幽亮起了一盞燈籠。溫暖的橘色火焰跳動在燈罩中,像綻開了一朵暗夜裡的花,神秘又誘惑。

  楚越忍不住向燈籠的方向走去,隨著他的腳步聲響,一盞又一盞的燈籠次第亮起,形成一道蜿蜒曲折的路途,如同燭火組成的長河,一直蔓延到叢林深處,像是在給誰指路。

  楚越著魔一般沿著流光溢彩的曲折道路往前走,直到燈籠盡頭,楚越看到樹枝上掛著兩枚同心結,隨著夜風微微搖晃。

  他伸手拿下這兩枚同心結,放在手中仔細端詳,他記得在天渚城的時候,晏懷風向小商販打聽消息時隨手買過兩枚,但似乎並不是這個式樣。

  他沒有見過這個樣子的同心結,少了點女兒家的旖旎柔情,卻更有瀟灑的意味。

  就在他望著同心結髮呆是時候,一雙手忽然從兩邊伸過來,將他環抱在懷裡,帶著熱度的身體靠上來,與他緊緊相熨帖。

  晏懷風溫柔的聲音響在耳畔,伴隨著細細碎碎的親吻落在耳廓上,「阿越。」

  楚越驚訝地回過頭,「少主?」

  晏懷風微笑,不知是否是燈光朦朧的緣故,這笑容看上去那麼溫和,沒有一點涼薄或莫測的意味,他望著楚越和他手中的同心結,問:「喜歡嗎?我親手做的。」

  楚越一怔,晏懷風一大清早出門,不是去找漂亮姑娘,而是跑來瀾滄江,弄這些玩意兒?這實在不像是晏懷風的作風,他也不是需要哄的女孩子,這樣似乎有點怪怪的,不過……

  「喜歡。」楚越點點頭,心想,喜歡你親手做的心意,也喜歡你。

  晏懷風接過楚越手中的同心結,將它們全部都縛在楚越的頭髮上,楚越疑惑地摸了摸,說:「少主,這個好像不是掛在頭髮上的吧?」

  晏懷風親了親他的頭髮,意味深長地說:「你身上沒地方掛。」

  楚越心想袖口腰間哪裡不能掛?「怎麼會沒——唔。」話說到一半,晏懷風已經輕按著他的後腦勺,以吻封緘。

  感受到晏懷風的另一隻手在自己身上摸索,楚越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叫做「你身上沒地方掛」,晏懷風該不會是要在這裡……

  不過是轉一個念頭的時間,回過神來的楚越發現自己已經被剝得乾乾淨淨,脫下來的衣衫鋪滿地面,像是現成的被褥。

  夜太涼,晏懷風的懷抱卻是暖的,他身上的體溫總是比常人要高一些,與楚越的陰涼體質正好相輔相成。

  「唔……少主,有蟲子……」楚越抵著晏懷風的胸膛,努力把自己從窒息的境地裡救出來,晏懷風的吻溫柔又霸道,封鎖他每一個逃離的可能性,舌頭在口中糾纏吮吸,劃過齒列和敏感的上顎,帶來一陣陣的酥麻。

  「不會,燈籠裡灑了驅蟲的藥粉。」晏懷風不肯放過楚越的唇舌,含含糊糊地回答,一邊離開楚越的唇舌。

  楚越拚命地掙扎著,在野外做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雖然說大半夜的應該沒什麼人會來瀾滄江邊,可架不住有個萬一啊,萬一被人看到了,那豈不是……

  注意到楚越的反抗,晏懷風忽然停下了動作,在楚越疑惑的眼神裡,展露出某種令人既陌生又熟悉的表情。

  這是晏懷風的表情,但不應該是這一個晏懷風的表情,這一個晏懷風,應該是冷冷地問「你不願意?」然後拂袖而去,又或者不顧他的意願強行抱他,也可能挑逗到他不得不求饒為止,就是不會有如此溫柔寵溺的神色。

  目光像是有實質落在裸=露的肌膚上,晏懷風伸出一隻手,撫過楚越的臉,低聲而鄭重地說:「你你曾經發過誓,要一生一世忠於我。」

  楚越點點頭,「是,少主。」

  晏懷風繼續說:「楚越,我只問你一件事情。你今日來此,是為了替親人報仇,還是也為了……鑰匙?」

  楚越猛地睜大了眼睛,連聲音都帶了一絲不易察覺地顫抖,「少主?你說什麼?你剛剛說什麼?」

  晏懷風不理他,依然溫柔地說著,「阿越,江湖險惡,從今以後,你還是安安穩穩過日子的好。我已經下令,無論發生何事,聖門門下都不許追究於你。既然你執意為家人報仇,都走到了今天這一步,我替他們償命便是。我只願你……永無後悔今日之時。」

  楚越激動地捏住晏懷風的肩膀,眼睛裡的光芒燦若星辰,簡直語無倫次起來,「你是誰?!你究竟……是哪一個?我是不是又在做夢……不、不可能的。」

  晏懷風的指尖按住楚越的唇,阻止他激動之下的自言自語。

  「我是晏懷風。」

  「是那個把你扔進鬼谷,又被關進冰獄,帶你前往中原,為你採過金縷衣的晏懷風;也是那個與你一同長大,每次你出任務都在聖門之外等你回來,為你遠赴深山求取幻生劍,把魚肉夾到你碗裡的晏懷風。」

  等晏懷風一字一句地說話,從來都是流血不流淚的鐵血影衛,感覺到自己臉上有兩道溫熱的液體劃過,慢慢變得冰冷。而晏懷風只是耐心地看著他,替他擦去眼角的淚水。

  楚越顫抖著懷抱住眼前的男人,抱得那麼緊,似乎生怕下一刻眼前的人已經消失無蹤,溫暖的體溫讓他安心,手忙腳亂地除去晏懷風身上的衣物,他再次貼上去,感受對方胸膛之中那顆有力跳動著的心臟。

  什麼都不需要再說出口,這一刻,讓我們彼此相擁。

  晏懷風吻去楚越滿臉的淚水,吻過他發間他親手繫上去的同心結,吻過他胸前的紅暈,從他的指尖一直親吻到他的腳踝,將懷中人全身吻遍。

  楚越癱軟在晏懷風的懷中,著魔一般伸手撫慰著晏懷風早已□的慾望,主動邀請他進入自己的身體。

  當晏懷風在他身體裡面時而迅疾衝刺時而緩慢研磨地時候,被充滿的感覺是如此的幸福,此刻他們親密無間,就像變成了同一個人,能夠瞭解彼此每一分的需求,每一次的脈動,每一處的渴望。

  「嗯……少、少主……」

  「嗯?」

  「能不能……再用力一點?」再用力一點,讓我感受到你的存在,讓我知道,你不會再憑空消失,成為我生命中的一道幻影。

  晏懷風聞言眸色一深,「阿越,你會起不來的。」

  楚越沒有回答,只是主動攀附上晏懷風的身體,用行動來證明自己此刻是多麼地渴望對方。晏懷風被撩撥得難以自持,從來沒有想過,楚越也會有如此撩人的時候!

  他把人翻過去,從背後深深地插=入,瘋狂的用力,抵死地纏綿。

  楚越用斷斷續續的呻=吟聲誠實地反應著自己的快感,盡量舒展自己的身體,企圖讓自己和晏懷風的每一寸肌膚都能相觸。

  同心結從他發間垂落,在眼前隨著身體的起伏而搖晃著,逐漸變得模糊。欲=望喧囂著想要釋放,如同靈魂深處滿滿的情意。

  腰中雙綺帶,夢為同心結,哪怕今宵夢斷,已知情長。

  「少主,我喜歡你。」

  「阿越,我愛你。」

  43

  43、最新更新 ...

  看懂了楚越的擔憂,雖然不知道楚越擔憂的全部原因,蕭沉依舊走到他身邊,拍拍楚越的肩膀沉聲安慰著。

  「趙雯湖等人原本不會那麼快得手,只不過根據我們的調查,聖門的木堂堂主沈玉早有反心,暗中已經有一大批聖門弟子投誠於他,這回門主的心腹全都被派了出去,聖門內空虛無人,正好讓沈玉與趙雯湖裡應外合,才會……」

  木堂堂主沈玉……真是失策啊,他甚至都沒有見過這個男人,雖然不管怎麼說,都算有點淵源,至少武功路數是一樣的。楚越簡直是憤怒得想要笑出聲來了,曾經他也是木堂堂主,而如今沈玉也是木堂堂主。

  看來聖門的門主和木堂堂主是注定要反目成仇。

  可前世他是被挑撥離間才傷害了晏懷風,即便是如此他都恨自己恨得要死,更何況沈玉是徹徹底底無需挑撥就準備要反?

  他們和沈玉之間,勢必還要有一番爭鬥。

  楚越看著晏懷風在江邊坐了下來,脫了鞋,將雙腳浸在水中無意識地來回晃著,望著眼前的江水出神,這情景太過熟悉,簡直讓楚越以為下一刻他的少主就會再次跳下去。

  他只能眼錯不眨地站在晏懷風身後一步遠的地方,不打擾他的思考,卻能在他有所動作的時候迅速做出反應。

  誰也沒想到,晏懷風這一坐,就坐到了深夜。

  梅嫣早就睏倦地拉著路千尋回去睡了,蕭沉隨後也只能離開,留下這主僕二人對著日以繼夜的流水繼續冥想。

  夜已深,眼前的一切像沉默的巨獸,蟄伏在那裡時刻準備著吞噬什麼,除了看見趙雯湖後說的那一句話以外,晏懷風再也沒有發出過半點聲音,沉靜得好像停止了呼吸一樣。

  楚越就這麼陪他站著,站到雙腿麻木,依舊沒有一聲怨言。

  「小時候,我覺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晏懷風突兀的聲音響起來,楚越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他是在說晏清河。

  他默默地鬆了一口氣,晏懷風終於肯說話了,他只怕他把什麼都放在心裡,所有的悲傷痛苦憤怒和後悔,最後會變成沉重的枷鎖,讓他崩潰。

  「後來,他在我面前殺了我娘,我至今記得我娘的血濺在我臉上的感覺,溫熱的,鮮紅的,就像每天晚上我娘哄我睡覺時撫摸的感覺。」

  「那時候我就想,她怎麼可能是奸細呢?她明明是那麼溫柔的一個人,笑起來連冬天都變得沒那麼難熬了。她怎麼可以是奸細呢,晏清河明明那麼喜歡她,對她那麼好。」

  楚越聽著晏懷風的喃喃自語,覺得心裡酸澀不已,他沒有見過晏懷風的娘,就連前世,他第一次見到晏懷風的時候,他娘也已經去世了。

  然而毫無疑問,那一定是個就算不十分美麗,卻一定溫柔和善的人,聽上去如此美好,而真相總是殘忍。

  「她為什麼不愛晏清河呢?她為她的組織偷走了妄言書和鑰匙,也沒見他們派人來救她,任由她死在聖門,連口棺材也沒有。我原以為他們是一對璧人,卻原來,他不愛她,她也不愛他,卻偏偏有了我。」

  楚越歎了一口氣,蹲下來,遲疑地伸出手,握住晏懷風。晏懷風轉過頭對他笑了一下,涼薄的、無情而淡漠的笑意,就好像他只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我娘死了以後,晏清河不再親近我,他把我扔進鬼谷,任由我自生自滅。等我活著從裡面出來以後,又拿我試藥。」

  「他每天都給我灌各種各樣說不出名字的毒藥,可惜到最後我不僅沒死,反而變得百毒不侵,連血液都成了克毒的良藥。等到我變得越來越強,他也就對我越來越疏離,都最後甚至不再看我一眼。」

  晏懷風不停地說著,也許他這一生都沒有說過那麼多的話,無論身邊是誰都好,他只想把這些鬱結於心的東西通通倒掉,不再如同沉重的鐵石壓在心上。

  楚越握住他的手讓他感覺到些許心安,無論多麼孤寂的時刻,至少還有他陪著他。

  而楚越卻在心疼之外,更添了一層疑惑。

  晏懷風也進過鬼谷,這讓他很意外,不過卻能解釋為什麼當初他在鬼谷時摘星姑娘對他百般照顧,又偷偷通知他少主有難,也許晏懷風跟摘星一早就認識。

  摘星是否也像照顧他那樣照顧過晏懷風?

  而晏清河……拿親子試藥真的是很泯滅天良的事情,可楚越總覺得有些蹊蹺。

  如果晏清河恨他的妻子連帶著討厭晏懷風,大可以一掌拍死晏懷風了事,何必又送鬼谷又灌毒藥,到最後卻反而讓晏懷風百毒不侵?

  楚越忽然想到,如果沒有自己,那時去中原的馬車上晏懷風被黑衣人和不知是誰射出的蠍尾針暗算的時候,如果中了浮生夢的是晏懷風本人,那麼浮生夢對於百毒不侵的晏懷風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晏清河……真不知道他對晏懷風的所有惡行,究竟是有意還是無心,還是別有用意。晏懷風身在其中察覺不到,他卻能夠感覺到那些蹊蹺。

  可現在,他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晏懷風,又或者告訴他點什麼,畢竟他沒有任何證據。躊躇了一下,楚越遲疑地慢慢跨過那一步的距離,一點點抱緊了晏懷風。

  他感覺到晏懷風的身體一怔,然而沒有拒絕他,只是無聲地歎息。

  他們就這樣保持相擁的姿勢直到天明,晏懷風想著他的爹娘,那些令人哭笑不得的過去;而楚越想著前世今生,那所有的陰差陽錯,和他對此刻懷中人的在意。

  夜很長,卻終究會過去,無論黎明前的黑暗有多麼讓人絕望。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又是嶄新的一天來臨,圓滾滾的太陽從山的那邊一躍而上,染紅了天邊的雲霞,一時間雲蒸霞蔚,炫目無比。

  耀眼的光芒穿越過天與地的距離來到人間,驅散了所有陰霾,帶來新的希望。

  「他們真是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妻,我大概是他們之間最大的意外。」說著,晏懷風閉了閉眼睛,從河岸邊抓了一把泥土,掙開楚越站了起來。

  「阿越,我們去看看我娘吧。」說著,晏懷風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穿越過層層廢墟,還在不停掉落的燒焦的磚瓦讓楚越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護著晏懷風,整個聖門都已盡毀,他想,如果沈玉如果是想要聖門門主這個位置的話,沒道理連整個聖門都燒掉。

  除非……他和那些中原人也起了衝突。

  空無一人的大殿後頭,是一間小小的屋子,屋子後面連著四四方方的後院,裡面草木零落,看上去荒寂一片。

  楚越認識這裡,晏懷風總是一個人待在這個院子裡,抱著膝蓋年復一年地仰望頭頂四四方方的天空,默默地長大。

  但他沒有想到,晏懷風的娘竟然葬在這裡。晏懷風一直說他娘連口棺材都沒有,楚越一直以為只是誇張,一夜夫妻百日恩,晏清河不至於如此吝嗇。

  「他確實連口棺材都沒有給她。」彷彿知道楚越在想什麼,晏懷風淡淡地說:「她是我親手葬在這裡的,沒有工具,我挖了很多天,才勉強挖出一個坑來。」

  那只是一個小小的土丘,連墓碑都沒有,正因如此楚越才沒有發現那是一座墳塋。

  晏懷風在墳前跪下,將手中從瀾滄江畔取來的泥土灑上墳頭,低聲說:「娘,晏清河也死了,等他到了下面,你可以問問他,他到底愛沒愛過你。雖然我也很想問你,到底有沒有愛過他。」

  他想起很小的時候,那時候他剛剛勉強能走,娘親喜歡帶著他在這後院裡玩耍。

  當時坊間盛行的無非是那些小把戲,躲貓貓或者藏寶遊戲,而她每次藏東西總在那麼幾個地方,換來換去都沒有新鮮的去處,晏懷風還總為自己能找到她藏的小東西而得意。

  直到最後,她自己的屍體也藏在了這裡。

  晏懷風無端地想,當年她藏過那麼多東西,會不會有什麼,他一直沒有找到?或許是一支她最愛戴在秀髮間的珠釵,也可能是晏懷風玩過的撥浪鼓,又或者她親手繡給晏清河的荷包。

  雖然知道這樣的想法很可笑,可心中卻有一種強烈的慾望,想跟他死去的娘親玩最後一次遊戲。

  楚越看到晏懷風忽然站了起來,在院子裡轉來轉去,卻不知道他究竟在找些什麼。

  他看著晏懷風躍上院子裡的那棵樹,在陳舊的樹洞裡掏摸,可惜裡面空空如也,只摸到了一手塵灰。

  而晏懷風依舊在院子裡轉,時而掀開石凳,時而搬走花盆,最後挖開一叢不知名的花朵時,忽然停在那裡不動了。

  「少主?」

  楚越疑惑地向他走去,發現晏懷風的雙肩似乎在細微地顫抖,等到他走到他面前時,才發現那個永遠平靜的、就連聽到晏清河的噩耗也能夠保持理智的男人,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順著他的動作,楚越清晰的看到,花叢下被挖開的泥土裡,放著一個看上去平凡無奇的陳舊木盒,木盒上面,靜靜地躺著一把形狀奇異的鑰匙。

  44

  44、最新更新 ...

  楚越只看了那木盒一眼,就把注意力又放回到了晏懷風身上。此刻的晏懷風讓楚越覺得心疼,彷彿一瞬間剝開了堅硬的外殼,就能觸到裡面最柔軟的地方。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拭去晏懷風臉上的淚水,這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等他自己反應過來的時候指尖幾乎已經碰上了晏懷風的臉頰。

  而晏懷風只是一動不動地半跪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楚越。

  楚越慌忙收回手。

  晏懷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默然轉過頭去,再回頭時臉上的淚痕已經消失了。他迅速地恢復了平靜,看上去就好像剛才那個脆弱的人並不是他一樣,只是手掌還是緊緊地按在地上,連指甲插=進泥土裡都不自知。

  楚越低下頭,不敢去看晏懷風的眼睛,剛才一瞬間的失態讓他害怕晏懷風會察覺自己的心意,不過這種情況,也許他根本無暇顧及。

  掩飾般地指著那個木盒子隨口問:「少主,這是?」

  晏懷風小心翼翼地擦乾淨木盒上面的泥土,珍而重之地連同鑰匙一起拿起來,無比冷靜地說:「妄言書和鑰匙。」

  楚越倒抽了一口涼氣,「不是說夫人把它……」

  「最危險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那麼多人殺人放火,卻怎麼也想不到它在這裡。」

  晏懷風笑了笑,把木盒捧在懷裡,「看來我和晏清河都錯了,也許最初的時候,我娘來聖門的目的真的是這本書,只不過到最後,她已經愛上了那個男人,所以才沒有真的把書交給她的組織。」

  「那夫人為什麼不告訴門主?」楚越不明白,他記得晏懷風說過,她娘至死都不肯把妄言書的下落說出來,如果事情的真相是這樣的話,為什麼她不說呢?

  楚越不明白,晏懷風卻是瞭然,「我想她是對晏清河失望了。她既然是探子,一定受過最好的訓練,偽裝、探查、取信於人、足夠的耐力——還有事敗之後面對刑罰而不吐露真相。最初的時候,她的心裡一定什麼都沒有,除了任務。」

  「可晏清河對她太好太溫柔,讓她愛上了她。她偷到了妄言書,卻百般猶豫,甚至在最後關頭背叛了她的組織。一回頭卻發現晏清河要殺她,她一定以為晏清河早就發現了她的身份,而那些溫柔愛護從始至終都是假的,只是個溫柔陷阱而已。」

  楚越啞然,他不是女子,不知道她們在為什麼有時候看上去那麼柔弱,有時候卻又奇怪地決絕。

  門主夫人寧願被門主親手殺死,也不願意告訴他其實她沒有背叛他的真相,是因為她對晏清河感到心灰意冷,所以覺得了無生趣?

  可這對晏懷風太不公平,上一代人的愛恨糾葛,卻讓當時還只是一個孩子的晏懷風去承受。

  楚越低著頭,輕聲說:「少主,也許夫人她真的很愛門主,可是卻不夠愛你。」

  晏懷風笑了一下,愛麼?這是種多麼累贅的情緒。他習慣了,無所謂,也許他娘也是愛他的,只是更愛晏清河,所以選擇這麼慘烈的方式作別,毫無疑問,至少晏清河這一輩子都別想忘記她。

  「至少她把它留給了我。其實我更想知道,晏清河到底愛沒愛過我娘。不過可惜他也死了。」

  晏懷風拿起那把鑰匙,鑰匙在陽光下閃著細微的光,形狀與一般的鑰匙大相逕庭,晏懷風記得,他曾經看到過類似的形狀,就在那個冒充他的藍衣男人的脖子上。

  那枚玉珮,和這把鑰匙真的很像。就跟那個人跟他很像一樣。可惜再像也終究只是假的,永遠不會變成真品。

  那個男人把形似鑰匙的玉珮故意掛在讓他看得到的地方,無非是想讓他更進一步地懷疑自己到底是不是晏清河的親生兒子罷了。

  也不算失敗不是麼?終究那些日積月累的懷疑讓他沒能及時救出晏清河。

  晏懷風想,很多事情該結束了。

  「阿越,過來。」他揮手讓對方走上前,把木盒交到楚越手裡,楚越覺得那一瞬間晏懷風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帶著某種破釜沉舟的意味。

  然而他的聲音沒有絲毫異樣,只是如常一般地說:「拿穩了,我要打開盒子,看看這本曠世奇書。」

  他這話說得音量並不低,彷彿並不怕被誰聽見,要知道叛徒沈玉和那些覬覦妄言書的中原人氏還不知道人在何處,晏懷風不應該如此不小心謹慎。

  楚越注意到他雖然看上去像是不動聲色地專注於手中的鑰匙,眼角的餘光卻慢慢從四周掃過。

  庭院空寂無人,彷彿唯有衰草零落,和一位已在黑暗的地底化為了枯骨的往日紅顏。

  微風吹來,樹影處輕巧地晃動。

  晏懷風看了楚越一眼,叮囑到,「阿越,手穩一點。」

  雖然不明白晏懷風為什麼一再叮囑自己要把盒子拿穩,畢竟這盒子並沒有多麼沉重,不過楚越還是點點頭,沉穩地應是,雙手緊緊地捧著木盒。

  晏懷風低下頭,認真地將手中的鑰匙插=入木盒前面的鎖孔裡,專注地觀察著木盒的情況,幾縷髮絲從他頸後滑落,垂在臉龐,隨風輕輕搖擺。

  楚越又有那麼一霎那的走神,就在這時,他耳邊聽到極細微的「卡嗒」一聲,手中的木盒微微震動起來,彷彿裡面有什麼活物在掙扎。

  沒有什麼活物能在密封的盒子裡活上那麼多年,楚越知道那應該是木盒中的機關因為鑰匙的介入正在轉動。

  這個寶函由最精通機關消息的巧匠做成,裡面裝有非常複雜的機關,一旦被不是正確鑰匙以外的外力強行開啟,就會連同裡面所裝的東西一起直接毀掉。

  否則,又怎麼會有那麼多人對一把鑰匙心心唸唸,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隨著最後一聲震動,木盒終於在楚越的手中「啪」地一聲打開,埋藏了許久的東西重見陽光。

  晏懷風和楚越同時看到,盒子中間靜靜地躺著一本小冊子,它看上去太過平凡,甚至連本書都算不上,沒有封面也沒有任何字跡,第一頁是完全的空白。

  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不知道妄言書究竟是用什麼材質做成的,在地底下埋了那麼多年,竟然絲毫沒有泛黃,也沒有在陽光再一次照耀它的時候瞬間化為齏粉。

  楚越抬起木盒想將妄言書遞到晏懷風面前,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剛才還空無一人的庭院忽然響起了某種蕭殺的氣息。

  一把短劍帶著凌厲的破空風聲直直向晏懷風地後背射來,來源正是剛才隨風輕晃的樹影之中。

  楚越面色一變,急促地喊:「少主小心。」

  而晏懷風已經一側身讓了開去,並且讓開短劍的同時,他與楚越之間的距離也變得遙遠。

  楚越想跟上晏懷風,卻又不敢扔掉手中的書,就這麼一滯之間,原本在後退的晏懷風忽然腳步一頓,然後從他身後,驀然伸出一把扇子,要巧不巧地擱在他咽喉之上。

  他的身後,是久違的藍衣男人那張笑意森然的臉。

  「是你?」楚越大駭,想靠近晏懷風,尋個機會把人救出來。藍衣男人似乎是不解地望了楚越一眼,把扇沿又往晏懷風的肌膚之上靠了靠,示意他的小命掌握在自己手裡。

  楚越不敢再輕舉妄動,小小的院落裡形成了詭異的局面。

  樹葉嘩啦啦地響,一抹紅影揮開枝葉,輕盈地跳下來,站在楚越面前笑意盈盈,曲膝行了一個大禮,喜滋滋地說:「恭喜主人拿到妄言書。從此江湖武林,儘是我暗月宮天下。」

  「梅……嫣?」楚越不敢置信的望著眼前的少女,依舊是那嬌憨天真的模樣,笑起來單純無邪,眼裡的狡黠和得意卻如此明顯。

  他第一反應不是考慮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而是立刻抬頭去看晏懷風,晏懷風一臉意料之中的模樣,彷彿現在並不是被人所挾持,而是正在踏青郊遊,最多就是一腳踩空被顆石頭給絆著了。

  楚越的腦子裡糾結成了一團亂麻,藍衣男人和梅嫣是一路的?他從什麼時候開始跟在他們身後來到了滇南?他不是被自己一劍重傷了麼?梅嫣是暗月宮的人?從一開始遇見她就是一個局?為什麼她叫他主人?

  無數的問題在腦海裡糾結盤旋,他想張嘴卻不知道自己該問什麼。而更讓他害怕的晏懷風,無論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與暗月宮、與藍衣男人有什麼糾葛,他只是楚越而已。

  可晏懷風還會相信他麼,在這樣的情況下?

  不知道為什麼,在這麼微妙的處境裡,楚越忽然想到了晏懷風的爹娘,懷疑勝過這世間最毒的毒藥,可以讓一切都分崩離析、只剩下毀滅。

  楚越難堪地低下了頭,「少主,我沒有……」

  藍衣男人皺眉,「大哥,不用再使苦肉計了,這個男人已經沒有價值了!」說著,他又像想到了什麼似的,忿忿地一扯臉皮,竟從臉上扯下一層皮來——那是一張精緻細膩的人皮面具。

  面具一揭下,兩個晏懷風的奇景不復存在,藍衣男人面具下面的原本的臉與晏懷風毫無相像之處,反而更像楚越一點。

  「戴著這個破面具魚目混珠這麼久,難受也難受死了。大哥,把書拿上,我們走吧。沈玉和那批叛出聖門的弟子已經收歸暗月宮,至於中原那群,要殺要刮隨你便。」

  藍衣男人說了半天,楚越卻只是死皺著眉頭緊緊地盯著晏懷風,大概半句都沒有聽進去。

  藍衣男人終於惱了,重重地說:「大哥!你有沒有在聽!別告訴我你真的愛上晏懷風了,像那天一樣突然跑來神神叨叨一大堆,我和梅兒都要被你氣死!」

  楚越充耳不聞,努力地捕捉著晏懷風臉上的表情,想要解釋,「少主,我真的沒有……」

  晏懷風微微一笑,「好了阿越,別演了。妄言書,你不是拿到了麼。」

  那個男人明明依然是微笑的,危在旦夕還是如此從容,可楚越卻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因為他感覺到晏懷風是如此的悲傷。

  尤其是,在他娘的墳墓之前。

  藍衣男人焦躁地勒緊了晏懷風,他覺得不安,因為眼前的大哥看上去太過陌生,而他看向晏懷風的表情又是如此的不對勁。

  這種焦躁讓他忍不住把握著扇子的手前進一毫,晏懷風輕哼了一聲,一縷鮮血滑下來,順著頸子滲入衣衫之中。

  楚越一顫,幾乎忍不住要衝上前去把人給搶回來。

  梅嫣不笑了,冷冷地看著楚越說:「主人,您不應該感情用事。暗月宮籌謀這許久,假使你當真看上這個晏懷風,帶回去做個男寵就是,只是這武功該廢還是得廢了。」

  晏懷風聽聞這話,似笑非笑地瞄了梅嫣一樣,他對於她的出現似乎一點都不意外,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一樣。

  雖然人被困著,殺意猶在,梅嫣被他這麼看了一眼,竟然噤了聲。

  晏懷風又把目光放回楚越身上,曼聲道:「阿越,恭喜。」聲音裡聽不出是喜是怒,是失望還是其它。

  楚越忽然深吸了一口氣,把手中木盒啪地一聲蓋上,也不交給別人就自己拿著,不再去看晏懷風,神情一肅,言簡意賅地吩咐:「大事既成,久留無益。我們回暗月宮。」

  梅嫣和藍衣男人這才展顏,藍衣男人手指一動,想要把晏懷風就地格殺,楚越一抬手制止,漠然道:「先帶回宮去。」

  「晏懷風武功太高,這麼帶回去恐怕危險,大哥,給他喂點兒藥吧。」藍衣男人笑吟吟地說,仔細看著楚越的表情,不乏試探的意味。

  楚越毫不動容,「隨你罷。」

  45

  45、最新更新 ...

  藍衣男人立刻高興起來,向梅嫣略一示意,梅嫣立刻心領神會地從懷裡掏出一小包藥粉來,走到晏懷風面前伸出手用力捏住他的下頷,以免他轉開頭去。

  晏懷風抬眼,卻沒有看她,眼神越過梅嫣的肩膀,落在楚越的身上。楚越忍不住微微移開了臉。

  此時的少女看上去全無曾經對「韓大哥」的含羞帶怯,動作利落地抖開了紙包,抬手就準備給晏懷風強行灌下去。

  藍衣男人卻像是想到了什麼一樣,忽然叫停道:「梅兒等等。」說罷對楚越一揚頭,「大哥,你來好不好?」

  楚越心下一驚,梅嫣已經停下了動作,舉著藥粉等他去接過來,而藍衣男人依舊挾持著晏懷風,兩人齊齊望著他。

  一時之間,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楚越的身上。眼神明明是無形的東西,卻讓此刻的他無比難受,就好像全都化為銳利的針芒,刺得他幾乎要遍體鱗傷。

  毫無疑問,其中晏懷風的目光絕對屬於最致命的一擊,儘管看上去並沒有責怪的意味在其中。

  晏懷風只是安然地望著他,卻讓楚越幾乎想要抗拒梅嫣的冰冷、藍衣男人的熱切。但是他知道,現在他不能。

  在藍衣男人殷切的期待中,楚越走到他們的面前,伸手接過梅嫣手中紙包的藥粉,遞送到晏懷風的嘴邊。

  他的手指無意中撫過晏懷風的唇,那種溫熱的柔軟讓人心驚。而他手中的藥粉每靠近晏懷風一分,藍衣男人的目光就亮一點。

  沒有任何的聲音,楚越如同梅嫣剛才所做的那樣,捏住晏懷風的下頷迫使他仰起頭來,將藥粉全部倒進他的嘴裡。

  晏懷風至始至終都在看著楚越,直到微苦微澀的東西落進嘴裡,不小心被藥粉嗆著了,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眉間現出一絲痛苦的神色。

  楚越扔掉空空的紙包,漠然從晏懷風的身前擦身而過,逕自離開。

  晏懷風垂下眼,看著自己的腳尖,連綿不斷的咳嗽聲讓他看上去那麼狼狽,而病態的紅暈從脖頸爬上臉頰,證明這藥讓人非常痛苦。

  藥的效力很快,在一聲重過一聲的咳嗽聲中,晏懷風開始全身發軟,到最後甚至站立不穩,差點兒癱倒地上。

  藍衣男人與梅嫣交換一個眼神,戒備的神色慢慢褪去。

  他隨手把晏懷風扔給梅嫣,快步向楚越追去。沒有人看到,楚越籠罩在寬大衣袖中的雙手下意識地緊握成拳,他能夠感覺到手指上還殘留著晏懷風唇間的餘溫,現在卻不能好好保護他。

  甚至要親自傷害他。多殘忍。

  而就在這時,有一雙手從背後伸過來抱住了自己,楚越渾身一震,然後倏地反應過來這次擁抱自己的人並不是晏懷風。

  那種感覺,絕對是不一樣的,化成灰他都能記得。

  藍衣男人摟著楚越的脖子,跳到楚越的背上,遠遠看上去就像是楚越背著一個藍色的大口袋。

  長久以來的謀劃終於接近成功,又和分離已久的親人再次重逢,他看上去心情好極了,一直附在楚越耳邊絮絮叨叨,叫著大哥大哥大哥。

  楚越背著他,偶爾以回應一個語氣詞,看上去只是在漫不經心地聽著,腦中卻飛快分析著聽到了一切東西,然後把有用的信息剝離出來。

  梅嫣跟在他們身後,用不知從那兒掏出來的繩子將晏懷風是雙手縛在身前,拉著他走。

  晏懷風此刻實在是無比狼狽,暗月宮的藥顯然效力十足,化去了他一身的功力不說,還讓他虛弱得連個一般人都不如。

  他幾乎是踉踉蹌蹌地跟在梅嫣身後被牽制著跟隨,梅嫣顯然沒有要顧及他感受的心思,根本不管晏懷風是否能跟得上自己的腳步,只是保證自己不會離藍衣男人太遠,讓那兩個人處於自己的視線之外。

  楚越完全不敢回頭,他怕自己一回頭看到現在晏懷風的模樣,就會忍不住做出什麼他自己都不能預料到的事情來。

  忽然,他像想到了什麼似地,想問藍衣男人,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對方叫什麼名字,更不知道十四從前究竟是不是管他叫名字還是直接叫弟弟,不敢輕易出口,只好停下腳步來等梅嫣。

  「梅兒。「

  「主人有何吩咐?」梅嫣扯了扯繩子,趕忙走近楚越。

  楚越控制著自己盡量不去看晏懷風,望著梅嫣的臉問:「蕭沉和路千尋呢?」

  「主人不必擔心,梅兒已經處理好了。」

  楚越一皺眉頭,處理好了?什麼叫做處理好了?難道……可是以蕭沉和路千尋的功夫,怎麼看也不像會被梅嫣輕易給「處理」了的。

  蕭沉路千尋兩人此次是來幫他們的,若是出了什麼事,叫聖門上下如何向尋簪閣交代?不過,這次能不能活著出去給尋簪閣一個交代都是問題。

  梅嫣以為楚越擔心尋簪閣的勢力,低頭說:「主人已有妄言書在手,尋簪閣實在不足為懼,還請不必多慮。」

  她的眼神是那麼虔誠,那是完完全全的面對信仰時的表情,和楚越對晏懷風的忠誠又有不同,那是純粹的,對力量的信仰。

  楚越不敢再多說什麼,只怕多說多錯反而露了痕跡,只好一副深沉的模樣,用來應對藍衣男人不知疲倦的熱情。

  梅嫣的辦事效率顯然極高,車馬都已打點妥當,也可以見他們是多麼地自負,早在行動開始之前就已經認定自己一定會成功。

  藍衣男人撩開車簾,讓楚越先上。楚越環顧四周,一共只有這一架馬車,馬車看上去也不大,似乎坐不下太多人。

  梅嫣很自覺地往外面一坐,打算充當車伕的角色,雖然這裡的任何一個大男人看上去都比這嬌滴滴的姑娘看上去更適合駕車,然而很顯然,她是不可能讓她尊貴的主人或者尊貴的大人駕車的——至於晏懷風,只怕他現在拉起韁繩的力氣都沒有。

  楚越坐上車,藍衣男人跟著坐上來,隨後就要放下簾子。楚越眉心未動,忍不住問:「少……晏懷風人呢?」

  藍衣男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理所當然地說:「讓他跟在車後面就是了,這麼點兒大的地方,難道還能坐人不成?」

  「不行!」楚越想都不想就忍不住脫口而出,然而接受到來自藍衣男人奇怪的打量眼神,才按捺下心頭的心疼一本正經地說:「這麼拖回去不死也死了,我還有話要問他。」

  藍衣男人看上去不太高興,但楚越看上去確實有正事的模樣,不好反駁,只好讓梅嫣把人弄上車來,然而到底不讓他進車廂,就與梅嫣一同在外面待著。

  晏懷風總是那副無可無不可的模樣,明明現在虛弱地連只螞蟻都捻不死,偏偏還是讓人覺得隱隱地心生畏懼。

  在梅嫣和藍衣男人的眼皮子底下,楚越別說悉心照顧晏懷風了,就連正常的食宿都沒辦法周全。

  眼睜睜看著晏懷風好不容易稍微好起來的身子骨又見天兒地瘦下去,這麼過了幾天,竟連雪山上冰獄中初遇之時都不如了。

  「大哥,你又在發呆了,究竟想什麼呢?」藍衣男人的聲音傳來,打斷了楚越的怔忡。他剛剛正透過車簾子的那一絲縫隙看著晏懷風的一點影子。

  「沒什麼。」楚越收回目光朝藍衣男人一笑,「趕路有些倦了。」

  「再過幾天就到了。話說我剛才說的話你覺得如何?晏清河已死,沈玉以及一眾聖門舊部收歸暗月宮門下,等我們研究透妄言書,再入中原武林必定所向披靡,暗月宮再次稱霸武林的時代指日可待,必能一雪當年恥辱。」

  「再次稱霸武林……」楚越低聲重複著藍衣男人的話,有什麼東西在腦海間一閃而逝,沒能抓住,「我記得,暗月宮從前與聖門和鬼門都是交好的。」

  藍衣男人冷哼了一聲,「若沒有他們,暗月宮豈會一夕落敗?鬼門之主薄情涼性,聖門門主不過是奸佞小人。他們倒是好姐弟,只苦了我們。」

  看到對方忿忿然的神色,楚越不再說話,只有馬蹄聲響在耳畔,卻恍惚間讓他覺得像極了當初離開奉裡小鎮,與晏懷風同車一路去往中原的時候。

  類似輕佻的戲言還在耳邊,如今卻已經天翻地覆,同車裡坐著的也不再是當時之人。

  楚越伸手在懷裡摸了摸——他想到了那本春宮圖。從那次昏迷以後,他再也沒有得空按照晏懷風的吩咐好好「研究」其中的姿勢了。

  一摸卻摸了個空。

  究竟是什麼時候不見的,竟連每天換衣服的時候都沒有發覺。連它也沒有了,現在在手邊的,只有那個不輕不重的木匣,和裡面的妄言書。以及腰間掛著的,烏沉沉的幻生劍。

  一路竟寂靜若死,不見一點風吹草動,就好像所有的人都已經在暗月宮的掌控之下一樣。中原武林沒有半分動靜,尋簪閣也許還不知道蕭沉和路千尋出了事。

  到達暗月宮的那一天,天色陰沉沉的。

  令楚越詫異的事,暗月宮與他想像中的截然不同。在他的想像中,暗月宮即便不如白道聯盟那麼氣勢恢宏,也不會比聖門差到哪裡去。

  然而眼前的地方實在是……有點寒酸了。

  看著楚越疑惑的表情,藍衣男人歎了一口氣,「連我自己也常常覺得奇怪,暗月宮怎麼會落魄到這種地步。大哥,你記得麼,小時候娘常常對我們說,從前的暗月宮是多麼的輝煌。而現在,誰相信這種地方竟然是……」

  楚越想,他大概明白為什麼十四當年如此年幼就要自己去潛伏聖門,而藍衣男人也要親自四處奔波,這個曾經輝煌鼎盛的門派早已連退居滇南的聖門都不如。

  藍衣男人揮手叫道:「大哥,走,我們去見娘親。」

  楚越一凜,看來這個藍衣男人口中的「娘親」大概就是暗月宮的宮主了,或者也是這一切的幕後策劃者?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被梅嫣看著的晏懷風,藍衣男人卻誤會了他的意思,以為他放心不下這個曾經的聖門少主,於是對梅嫣說:「把我們的晏少主先關起來吧。」

  然後一拉楚越的手,「走,娘該等急了。」

  楚越只來得及回頭,看著晏懷風被梅嫣推搡著往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而去,而拉在自己手上的,卻是另一個人的手。

  46

  46、最新更新 ...

  暗月宮中蕭疏無比,由藍衣男人帶著一路行來,竟是見不到半個人。楚越心中大惑,不知是宮中弟子另有住處,還是此刻都不在這裡。

  自從進了宮門,藍衣男人便不再說話,神情肅穆地走在楚越身邊,還隱隱落後半步,有以楚越為尊的姿態。

  楚越心中暗道不妙,他又不是十四,對暗月宮的佈局根本一無所知,若是由自己在前面帶路,無疑立刻就會露出馬腳。

  如果是從前的他,自然是晏懷風要他怎麼做,他就怎麼做。可如今晏懷風不在身邊,如果他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永遠都見不到他,由不得他不審慎思量。

  楚越想了想,放慢腳步,發出了一聲歎息。果然藍衣男人立刻趨上前來問:「大哥?」

  楚越看他一眼,帶著點兒悵然道:「少小離家老大回,如今我連看著自己家,都覺得陌生得很。」

  藍衣男人神情一黯,強笑道:「是我疏忽了。」說完上前領路,一路指點一路說他們小時候還沒分開之前在這裡那裡做過什麼什麼,問楚越還記不記得。

  楚越當然不記得!記得才見鬼了,可要這麼說出口,肯定馬上就被人家大卸八塊,只能附和著敷衍。

  好在藍衣男人只說了一會兒就噤了聲,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倒像是怕驚擾了誰休息。楚越心下暗忖,大約是快到他們「娘親」的住處了。

  果然不久,兩人來到一間房前,楚越只打量了一下外面就覺得古怪,這不像是女子的閨房,哪怕那個女子已經為□為人母,也不可能住在這麼死氣沉沉的地方,女兒家總是喜歡房間乾淨漂亮的。

  而眼前這一間,外觀就已經給人沉悶壓抑的姿態,彷彿無法透氣一般。

  雖然窗門緊閉,楚越還是聞到了隱約的香味,那種香味並非平常姑娘家所使用的胭脂水粉抑或香囊香料的味道,也不像是香爐裡焚燒的香粉。

  反而有點像是……楚越皺了皺眉。

  藍衣男人像是沒有注意到楚越的疑惑,上前一步推開房間的大門,隨著門扉在一聲「吱呀」聲中緩慢開啟,楚越注意到門框之上有不少灰塵簌簌掉落,在空氣中沉浮飄散。

  這不像是有人住的房間!如果真的有人住在這裡,門框之上又怎麼會有常年無人進出而積累下來的灰塵?可藍衣男人明明說……

  楚越還在思考,對方卻已經毫不在意的用手揮開浮塵,一腳跨了進去,楚越儘管滿心懷疑,也只得跟他進了房。

  如果裡面是一個陷阱,而藍衣男人對他其實早就有所懷疑……不對,他們一直在一起,他應該來不及佈置陷阱,況且此屋既然積灰年久,不可能新近有人進去過,更遑論佈置陷阱了。

  或者此屋有其他蹊蹺之處?

  而一進房門,楚越就已經明白這所謂的他們「娘親」居住的房間為什麼讓他覺得這麼奇怪——因為這根本就不是活人住的地方!

  迎面就看見一個供桌,桌上擺著一排黑漆漆的靈位,靈位前放著一個香爐,其中原本插著祭靈用的香,如今早已只剩香灰,楚越所聞到的那奇怪的味道,正是這香灰發出來的。

  所以,十四和這個藍衣男人的娘已經死了?可是這供桌上的牌位未免也太多了些。

  只見藍衣男人抽出四支香點燃了,先交給楚越,示意他跪拜。楚越接過香彎下腰去,一眼掃過,只見最高的一個靈位上寫著「冷幽月之靈位」,沒有身份也沒有其餘的修飾,唯有一個名字在上面。

  再往下,則是「暗月宮第二代宮主冷千秋之靈位」、「暗月宮第三代宮主冷疏之靈位」「暗月宮第三代宮主冷隱之靈位」。

  楚越行完禮,將四支香插入香爐之中,看著虛無縹緲的煙氣緩緩升起,模糊了牌位上的字。

  而藍衣男人看了他一眼,再次點燃了四支香,自己拜過,插入香爐之中。然後輕聲說:「娘,大哥回來了,妄言書我們終於拿到了,很快,暗月宮一定會重回中原。」

  楚越注意到他在說這些話時目光落在那個刻著「暗月宮第二代宮主冷千秋之靈位」的牌位上。那麼無疑,這位冷千秋應該是十四和藍衣的娘了。

  既然如此,那上面的冷疏和冷隱又是誰?暗月宮第三代的宮主又為什麼會有兩個?她們全都死了麼,怎麼死的?

  「大哥,看著自己的靈位,給自己上香的感覺如何?」藍衣男人忽然回頭笑著對楚越說,楚越完全莫名其妙,給自己上香?

  只見藍衣男人從供桌上把冷疏和冷隱的兩塊靈位取下來,一塊塞進楚越懷裡,一塊自己拿著,盯著上面的字出神地看,喃喃自語道:「還好我們都沒有死。記得麼,當年娘說,有一個雲遊四方的神算給我們斷過命,說我們兄弟兩個,必亡其一。如今看來,也不過是笑話。」

  楚越卻是心下大震,原來這兩個牌位,竟然是十四和藍衣的?他看了看被塞在自己手中的靈位,上面刻的名字是冷疏。那麼藍衣的名字應該是冷隱了。

  只是奇怪,明明沒死,把自己的靈位放上去做什麼,還自己給自己燒香?

  暗月宮的一切都荒誕得很,不過轉念一想,楚越又發現,說冷疏沒死似乎也不對,因為真名叫做冷疏的十四確確實實已經死了。

  現在站在這裡的,只不過是他楚越而已。

  「兄弟兩個,必亡其一……」楚越重複了一遍,不敢告訴冷隱,其實這個神算說得真是一點兒都沒錯,幸好他沒接著說出魂魄離體鳩佔鵲巢之類的話來,否則就真的難以糊弄了。

  「娘她,是什麼時候——」楚越看著冷隱,如果冷千秋早已逝世,那麼這麼多年在幕後策劃一切的究竟是誰?

  而且他注意到,冷隱從來沒有提過他們的爹,似乎這是一個完全無足輕重的人物。

  「你走後沒多久,她就撐不住了。你知道的,她的身體向來不好。不過這些年你的謀劃無一落空,她在泉下有知,想必也很欣慰。大哥,你真的很厲害。連晏懷風最麼多疑的傢伙都信任你。」

  原來這一切都是十四的安排。

  楚越看了冷隱一眼,他眼中的信任和崇拜根本不需要掩飾,看來冷家兄弟倆的感情真的很好,明明一起生活的時間根本沒多久,分開了那麼多年,給他的感覺卻是完全的親密無間。

  甚至超過了普通兄弟之間的親密。

  他不禁想起昏迷時幻境裡看到過的那個少年,比起冷隱的外露和張揚,十四明顯要隱忍深沉得多。

  因此如果說那些謀劃都是出自十四之手,也未必說不過去。只是聖門收孤兒回去訓練成影衛,絕對不可能要年齡大的孩子,因為那樣不好馴服。

  那麼十四進入聖門的時候年齡一定很小,那麼小的孩子,怎麼可能有如此成熟的心智和如此周全的籌謀?冷千秋……究竟是怎麼教育她的兒子的?

  由此想到晏懷風從小經歷的那些事情,楚越突然覺得很感慨,比起他們,他的人生似乎真的非常完滿,沒有什麼沉重的負擔。

  晏懷風,晏懷風,他現在在哪裡?梅嫣應該不會對晏懷風動刑吧?

  冷隱靠過來,喜滋滋地拉起楚越的手,「大哥先回房間休息,如今你回來了,宮主的位置自然還是你的。近幾年暗中收編了不少人馬,我已經召集暗月宮所有人,只等回來就能進行最後一步計劃。」

  楚越抬眼望著他,「中原?」

  冷隱點點頭,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妄言書呢?」

  楚越指指胸口,「在這裡。」

  「那大哥先看。」

  說完,兩人出了房間,冷隱小心翼翼地把門關好,帶著楚越來到另外一個院子裡,從前十四便住在此處。

  楚越原以為以冷隱對十四的依賴,一定會在他房裡多磨蹭磨蹭,誰知冷隱也不過說了兩句話就走了,叮囑楚越務必要好好休息。

  人走空以後的院子很靜,天空依舊漫布陰霾,直到黃昏也不見一絲陽光。至夜就完全暗了下來。

  楚越坐在桌子邊,點亮了桌上的蠟燭,拿出妄言書翻開第一頁,向窗外看了一眼。

  他記得晏懷風的那個動作。

  那一天在聖門的院子裡,當他把裝著妄言書的木函放到楚越手上,準備拿鑰匙打開它的時候,一再吩咐楚越要「拿穩了」,同時在木函底下捏著他的手做出的暗示。

  ——晏懷風早就知道梅嫣的身份,或者說他從未相信過梅嫣的身份。從她一次一次天真而爛漫地出現在他們兩出現過的每一個地方開始。

  從最初的那一場遇襲開始,對方在織網,晏懷風,也在織網。

  剛剛冷隱說過,他已經召集了所有能調動的暗月宮的人,來參拜他這個終於功成的宮主,並準備回到中原。

  在昏暗的燭光下翻開妄言書的第一頁,密密麻麻的娟秀字體充斥了眼簾,楚越凝神一一看過去,忽然,他像是遇到了什麼大難題一般,在一行字前反反覆覆地看了幾遍,又把整本書都拿起來,迅速地翻到後面幾頁。

  夜色讓他的表情變化不那麼清晰,良久,他鄭重地把妄言書放下,然後吹熄了燭火,在黑暗裡靜靜坐了很久。

  直到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睡去了以後,楚越輕輕地打開窗子,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

  桌子上,那本價值連城珍貴無雙的妄言書,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裡。

  楚越伏在屋頂上,盡量舒展四肢,讓自己看上去和夜色融為一體,就像是這景色的一部分。呼吸被調節到最微弱,如果不靠近,根本沒有人能發現他就在那裡。

  這個高度正好,可以俯瞰所有人的動向。

  良久,遠處有門扉開闔的聲音,暗夜裡一襲紅衣提著小小的燈盞,從一處隱蔽的地方轉出來,步履輕盈地離開。

  是梅嫣。

  晏懷風一定在那裡!

  楚越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躁動的心情平復下來,直到確定所有人都已經離開那裡,才從屋頂上快速地起身,向著那個方向迅速掠去。

  47

  47、最新更新 ...

  而等楚越離去之後,有人不請自來,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進入了他的房間。

  風從門縫中吹過,吹起了桌上妄言書的書頁,一頁頁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然後,被一雙手輕輕拿起,從容離開。

  只是這從容終究是表面的,如果月光再明亮一點,就能看到拽著書頁的手背上,因為握得太緊,而青筋畢露……

  不敢點起一星燭火,楚越小心翼翼地走在重重院落之間。

  此處絕對是剛才梅嫣離開的地方無疑,不過看上去防範並不嚴密,只有寥寥兩個護衛,哈欠連天地站在門口,卻也無人說話。

  大約暗月宮隱匿此處已久從未有人察覺,是以守衛不多。也有可能這明面上的兩個護衛不過是故佈疑陣,讓潛入者寬心。而院中還埋伏著無數暗樁。

  如果他以暗月宮宮主冷疏的身份前來,大約沒有人會阻攔他,不過這樣一來,難免驚動了冷隱。況且,妄言書上的那些東西……

  楚越於樹叢中拾起兩顆細小的石子,於一個刁鑽的角度灌注了內力無聲無息地扔出去,瞬間一左一右分別打中兩名護衛的昏睡穴,又立刻掠出,在兩人倒地悶響之前接住他們,不動聲色地推放到門邊,造成一副瞌睡的假象。

  略等片刻,確定這裡的動靜並沒有驚動這座宮中潛伏的其餘人,楚越取下守衛腰間掛著的鑰匙,將門打開一條縫,閃身進去。

  黑暗裡眼前的一切都看不分明,隱約能夠判斷這裡大約是暗月宮的囚牢,沒有聞到一般牢獄裡的怪味,想必這裡還算乾淨。

  ——還好。楚越鬆了一口氣。

  晏懷風在他心裡幾乎是不容玷污的存在,就連那雪山上的冰獄都讓他覺得萬分委屈了晏懷風,這次他若是被關到什麼陰暗潮濕腐臭骯髒的地方,楚越一定會無地自容。

  楚越打開牢房上的鎖,踮著腳走進去,地上隱約可見一團人影,看身量應是晏懷風無疑。楚越呼吸一頓,連忙趨上前去,半跪下低聲叫道:「少主?」

  地上的人全無反應,一動不動如同一具屍體。

  楚越的心立刻被提到了嗓子眼兒,少主怎麼了,梅嫣對他用刑了?關心則亂,此時楚越完全想不到晏懷風既然對暗月宮已經毫無價值,顯然沒有任何用刑的必要。

  他低聲而又急切地喚了好幾聲少主,見對方真的一點要醒來的跡象都沒有,早已經亂了方寸,生怕地上的人已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悄然停止了呼吸。

  這種想法如同洶湧的潮水在他心裡越漲越高,腦海裡一片空白,他甚至不敢伸手去試晏懷風的呼吸,害怕摸到一手的冰涼。

  後悔的情緒開始氾濫,楚越陷入深深的自責和悔恨當中,他又一次沒有保護好他,他親手給他下藥,讓他一個人……

  他知道晏懷風有自己的謀劃,他努力地配合他,卻忘了任何所謂的算無遺策都會有意外,比如那無常的命運。

  洶洶而來勢不可擋。

  楚越木然地伸出手,想把他的少主抱起來,他現在就要帶他離開這裡,什麼暗月宮,什麼妄言書,什麼江湖武林什麼天下,這些對他來說什麼都不是!

  他只要一個晏懷風,只要一個能好端端地站在眼前的無論微笑還是面無表情至少是活著的晏懷風!

  黑暗裡響起細微的、壓抑而絕望的聲音,楚越抱起晏懷風站起來,面無表情地準備往外走。

  晏懷風雙手自然地垂下,頭無力地靠在他胸前,細微而溫熱的氣流吹動他胸前的幾絲頭髮。

  溫熱的……溫熱的?

  楚越猛地一驚,晏懷風還在呼吸?他全身一震,僵硬在原地,竟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一時之間不知道自己是該邁左腿還是該邁右腿,只好像個傻子一樣停在那裡,自然,也不敢放開懷抱中的人。

  就在這時,一聲輕笑在耳畔響起。

  有一雙手在黑暗中游移著攀附上前胸,接著攀附上脖頸,那幾乎可以讓人熱淚盈眶的聲音響起,帶著一點兒輕佻的戲謔的感覺。

  「阿越——」

  楚越不敢低頭,因為晏懷風的臉現在離他太近了,然而聲音已經表達了他的欣喜,「少主,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晏懷風的眼神在沒有燈火的晚上依舊讓楚越感覺到壓力倍增,他就這麼仔細地端詳著抱著他的男人,忽然說:「阿越,你剛才是在為我哭嗎?」

  楚越簡直啞口無言,他剛才雖然沒哭,那是因為以為晏懷風意外逝世哀慟過甚,讓他一下子心如死灰,根本連傷心都感覺不到了。

  不過,那麼哽咽的聲音想必裝死的晏懷風一定聽得一清二楚。換了旁人若被這麼戲弄,就算不發怒也會覺得憋屈,感覺自己被當猴子耍了,不過楚越完全沒有這種情緒。

  他只覺得自己太幸運了,那一切都是假的,晏懷風還活著!

  不過他顯然是不敢讓自己的情緒太過外露的,趕緊否認,「……屬下沒有。」

  晏懷風聞言沉默了半晌,忽然輕聲地,自言自語地說:「這樣啊,原來是我的幻覺。」然後輕聲歎氣,帶著點兒輕微的惆悵,「不知道如果我真的死了,會不會有人為我哭。」

  楚越心裡一堵,立刻回答:「不,屬下絕對不會讓少主死的!無論是誰想要取少主的性命,必先踏著我的屍體過去!」

  這話說得斬釘截鐵,顯然楚越完全是出於本能的回答,一點都沒有多加考慮。

  晏懷風伸出手摸了摸楚越的臉,自家影衛全身都繃得緊緊地,顯然時刻準備著要為保護他而戰鬥。晏懷風忽然覺得萬分愉快,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還不如眼前這一個人來得有趣。

  他伸出一根手指沿著楚越的下頷一直描摹到凸出的喉結處,在那裡流連不去,低聲道:「可是阿越,我現在快要死了。」

  果然,手掌下的經脈微微加速了跳動,楚越立刻急促的問:「少主,你怎麼了?」

  晏懷風的回答將尾音微微拖長,帶著一點未竟的旖旎意味,「那本書的姿勢,我們好久沒練了。」

  楚越嚇了一跳,他知道晏懷風明面上受制於人,實際上另有安排,不知道是不是晏懷風太信任楚越還是太不信任楚越的緣故,當時在聖門之中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給了楚越一點暗示而已。

  而楚越為這一點暗示卻是萬分忐忑,因為晏懷風所演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逼真,讓他有時分不清真假,當那是晏懷風被冷隱挾制著、卻還微笑著對他說「別演了,恭喜。」的時候,楚越幾乎要信以為真。

  兩人一場戲演得連自己都如同入戲,到最後誰也分不清到底什麼是真是虛假。楚越不知道晏懷風到底相信不相信自己,晏懷風自己又何嘗說得明白。

  不過楚越萬萬沒想到,他們費盡心思才誘敵深入,好不容易找出了暗月宮,晏懷風卻準備要跟他在這裡……

  楚越驚覺自己現在抱著晏懷風的姿勢太曖昧了,連忙想把人放開,又怕他站不穩,細心半跪下來將晏懷風放在地上,訥訥地說:「少主,這裡太危險了,我們出去再——」

  剩下的話已經說不出口,因為晏懷風一拉他的衣領,在他猝不及防之間將他拉到自己身上,形成了一個楚越跪坐在晏懷風身上的姿勢,而晏懷風已經覆上了唇來,含住他的唇細細舔舐,手上靈巧地動作著解開了他的衣扣。

  楚越無奈,卻又覺得有一絲甜蜜。也許是因為晏懷風太溫柔,讓他覺得他們現在靠近的不僅僅是身體,似乎連靈魂都在交融。

  晏懷風顯然不是個有耐心幫人一層層脫衣服的主,楚越顯然也明白這一點,認命地開始給自己脫衣服。

  而晏懷風的唇舌已經移到了楚越的脖子上,反覆舔=弄輕咬著他的喉結,聽著他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含糊不清的聲音。

  楚越很快已經一/絲/不掛,而晏懷風則只脫了一小半,顯然沒有打算在這種地方完□=裎在地,兩人現在的姿勢非常微妙,楚越在上、晏懷風在下,在上的完全光=裸,在下的遠看卻還衣衫完整。

  晏懷風手指劃過楚越胸前凸起,在上面不懷好意地畫著圈圈,極盡情=色意味地說:「阿越,怎麼辦,我沒力氣呢。你自己來好不好?」

  說著,手指已經牽著楚越的手,放到他下=身依然蓄勢待發的灼熱事物上,讓他感受他的熱情。

  楚越的臉上依然有了紅暈,即便黑暗中看不清楚,晏懷風卻完全可以想像他略帶尷尬的模樣。

  ……自己來……研究過那本春宮圖,楚越想不明白晏懷風的意思都不行,從前他只要順從就好,現在晏懷風還要讓他自己來,真是……

  楚越低著頭,幾乎要把臉埋進自己的身體裡去了,而晏懷風顯然邊笑邊扯過楚越的手,楚越只感覺到微濕微熱的暖意在指尖劃開,才返現晏懷風竟然把自己是手指含進了唇舌之中,一點點打濕。

  「阿越——」

  楚越閉了閉眼,顯然對晏懷風的聲音沒轍,連忙從晏懷風的口中縮回自己的手指,別過頭去不敢再看,緊張無比卻一絲不苟地用被唾液潤濕過的手指給自己擴張,然後深吸一口氣,扶著晏懷風的肩膀,慢慢沉下腰去。

  直到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被晏懷風充滿,楚越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已經近乎大汗淋漓,這個姿勢格外深=入,是從前任何一次都無法相比的。

  而也許深入的,不僅僅是身體而已。

  身體中某一個地方被晏懷風所觸及,難以抑制的顫慄中楚越忍不住發出一聲沉重的喘息,在這種危險林立的地方縱=欲,懷揣著隨時可能被人發現的恐懼,那種欲/仙/欲/死的感覺似乎也成倍增加。

  而晏懷風的手,不知何時已悄悄攀上了楚越的欲=望,輕巧的動作起來。

  一聲驚叫險險衝出楚越的喉嚨口,晏懷風的聲音似乎是從雲端飄來,「阿越,聲音太大的話,會被發現的哦。」

  楚越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只能緊咬著自己的嘴唇,隨波逐流,把沉悶的低吟化作淺淺的喘息。

  晏懷風感覺到自己在溫暖濕熱的極樂之中穿行,而隱約中楚越用力抓緊了自己,緊咬下唇努力起伏動作的模樣,以及感覺到對方的汗水從額頭上緩慢流下,落到自己身上的感覺,更讓他覺得滿足。

  好像把這無數年來每一個寒冷的、孤獨的夜晚,全都填滿,變成了難以言喻的欣悅。每一種擁抱、每一次熨帖,都是在意與被在意的,再也不需去獨自面對風雨。

  他雙手緊握住楚越的腰,在對方努力下沉的同時用力往上一挺,如願以償地聽到了楚越帶著點兒倔強又帶著點兒淫=靡的呻吟。

  這個人是他的,誰也無法奪走,暗月宮也好,中原也好,無論是誰,他都不允許。晏懷風其實早已清楚,自己的理智與情感早已失衡,在某一個相擁而眠的夜。

  兩人的高=潮共同來臨之時,他拉下楚越的上半身與他溫和纏綿地交換一個吻,在他耳邊輕聲說:「阿越,我相信你。」

  晏懷風心說,也許很早,就相信你了。

  而此刻,還有一個身影,隱匿在離兩人極近的地方,面容扭曲地看著眼前那活色生香的一幕,耳邊聽到高高低低的喘息低吟,五指緊緊扒著門框,幾乎要把

  48

  48、最新更新 ...

  在晏懷風那一句很輕卻也很重的言語落入楚越耳中的時候,楚越發現自己是真的把持不住了。

  漂浮雲端的感覺從下=身尚未分離的地方蜿蜒而上,充斥了他全身的每一寸,帶來無與倫比的歡愉。

  他軟倒在晏懷風身上,小口小口地喘氣,也不知有意還是無心,半邊臉緊貼晏懷風的右邊胸口,耳中可以聽到對方胸膛之中沉穩有力的心跳,因為激烈的情=事,跳動的頻率有些快。

  思緒變得高遠,想起很久以前在雪山之上,他脫下自己的鞋小心翼翼地給赤著腳的晏懷風的穿上,誰也沒有預料到尺碼竟然能夠完全相合。

  就像此刻他們同步的心跳一樣。

  兩個人靜靜地相擁,光陰像是被拉長,流逝得輕而和緩,誰也不願打破此刻的靜謐,只有滿室歡愉過後的曖昧氣味昭示著剛剛發生過了什麼。

  過了很久,楚越埋在晏懷風胸前的頭微微一動,半抬起頭來看著眼前的男人,用沙啞的嗓音低聲說:「少主,那本妄言書好像……」

  晏懷風阻止了楚越的疑問,摸索到一件被他隨手丟開的衣衫,給仍舊不著寸縷的楚越披上,示意他整整儀容,自己也整了整衣擺,然後忽然揚聲說:「看了那麼久,還沒滿意麼?」

  楚越立刻一驚,有人?他立刻想從晏懷風身上爬起來,剛直起腰,卻被晏懷風隨手一攬,再次倒在他的身上,楚越急了,低呼到:「少主!」

  晏懷風淡淡地笑著,卻絕對沒有放開楚越的意思,反而更加緊了緊自己攬在楚越腰身上的手臂,輕聲而不容置疑地說:「阿越,別亂動。」

  楚越此刻也不敢再亂動了,因為他發現,自己在晏懷風身上扭動掙扎的話,似乎……有點危險。

  「嗤啦——」

  門外傳來火折子被打開點燃的聲音,隨後,一抹火苗亮起,慢慢驅散黑暗,照亮一小方夜空,在門外形成一個朦朧的剪影。

  然後,只聽「砰!」地一聲,大門被用力踹開,屋外舉著蠟燭陰沉沉望著牢獄之中的人,赫然正是面容扭曲的冷隱。

  冷隱雙目赤紅,一步跨進門來,眼神已經直勾勾落到房中仍舊纏在一起的兩人身上。

  一眼望去屋裡的情形絕對是一覽無餘,更遑論空氣中那還未散去的根本不容人質疑的歡愛氣味。

  眼看著自己最尊崇敬愛的大哥衣衫不整地被晏懷風擁在懷中,臉上還有春=情未退的可疑紅暈,這景象簡直讓他幾欲發狂。

  冷隱深吸了一口氣,克制著自己想要殺人的衝動繼續把幾乎要讓他喪失理智的楚越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個遍,連裸=露在外的肌膚之上那些被晏懷風弄出的痕跡都沒有放過。

  最後他近似於咬牙切齒地說道:「大哥,我真的沒想到,你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你還說你沒有愛上晏懷風!」

  那陰鬱晦暗的眼神落在楚越身上,楚越無端地覺得有些冷。

  而冷隱只是自說自話地繼續說著:「我早該想到了,從你刺我一劍的時候就該明白。我還騙自己說,那一定是你的新計劃,只是沒來得及通知我。如今看來,你根本只是想維護你的奸=夫而已!」

  楚越不由自主地張了張嘴,乾澀地吞吞吐吐說出一句「弟弟」,心裡卻懊惱萬分。都怪自己沉不住氣來看晏懷風,現在被暗月宮的人發現,會影響到少主的計劃麼?

  誰知冷隱表情倏地一變,開始苦笑起來,臉上的淒怨簡直讓楚越不忍直視,他對楚越說:「弟弟?你叫我弟弟?你從前從來都不叫我弟弟。就因為有了晏懷風,所以我是弟弟了麼……」

  楚越不明就裡,心想,從前十四不叫他弟弟麼,那管他叫什麼?隱隱?想到那種奇怪的稱呼和奇怪的語氣,楚越忍不住惡寒起來。

  這樣的反應,落在冷隱的眼裡,卻百分之百是自家大哥已經被美色誘惑主動投敵的表現了。

  最後一絲希望破滅,冷隱不再對他眼中的冷疏抱有幻想。

  自然,他不可能相信曾經冷疏對他說過的什麼靈魂詭事,在他看來,那不過是冷疏愛上了晏懷風,從而想要離開他而想出的托辭罷了。

  怒極反笑,他揚起一邊唇角,不再看楚越轉而問晏懷風,「高貴的聖門少主?哼,你是怎麼發現我的?我大哥沒能讓你欲仙欲死麼?」

  晏懷風回以親切的笑容,「我沒有發現你,只是我知道一定會有人來罷了。」

  冷隱聞言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晏懷風剛剛不過是在詐他!只因他看了這一場活春宮,滿心憤恨,竟被他輕易給匡了去!

  ——可是那又怎樣呢?晏懷風武功全廢,他卻有暗月宮一宮人馬,他何懼何畏?就算單槍匹馬之時,他也不曾重視過這個男人!

  楚越聞言卻是哭笑不得,他想也覺得晏懷風不是那種隨時隨地只想著錦繡鴛鴦帳的男人,原來卻是預料到冷隱一定會尾隨而至,偏要讓他親眼看看。

  以冷隱對冷疏的依賴,親眼看到自己最在乎的大哥與自己的敵人幽期密會被翻紅浪,無疑是巨大的打擊,而人一旦被逼急了,可就不只是跳牆而已。

  只有冷隱有了大動作,晏懷風才好收網吧?

  不過,真的只有這樣明面上的、冠冕堂皇的理由麼?

  楚越還趴在晏懷風身上,因為對方根本沒有放手的打算,用這樣的姿勢跟冷隱說話讓他面紅耳熱,卻總覺得除了激怒冷隱以外,晏懷風的行為怎麼看都帶著點兒吃醋的感覺在裡面。

  就像小孩子給自己心愛的玩具打上記號,然後堂而皇之地對所有覬覦玩具的其他人宣佈,「這是我的!」

  比起冷隱對冷疏感情,晏懷風對他的佔有慾……似乎也不遑多讓啊。

  這樣想著,楚越的臉上就不由自主地帶出點兒笑意來。

  冷隱氣極,後退一步,嫌惡地看著這一對在他眼裡完全寡廉鮮恥的狗男男,冷笑,「大哥,你犯了很多個錯誤。最不應該的,就是急於來見你的姘頭,而把妄言書就那麼放在桌子上。」

  他從懷裡掏出那本薄薄的小冊子,向前面的兩人展示性地晃了晃。

  「娘從小的殷殷教誨,想必你是色令智昏,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虧你今天還有臉給她上香!我絕對不允許——不允許你離開暗月宮!」

  他無限唏噓地說:「你說過的,等到暗月宮重回中原,稱雄武林,我們就可以把那些分離全都彌補回來,你會陪我煮酒下棋、練武讀書,等到我有了心愛的姑娘,你就用天底下最隆重的聘禮幫我把她娶回來……」

  像是陷入某種美好的回憶,他的臉上開始出現嚮往的神情,在那一瞬間沒有算計沒有陰謀,看上去那麼純粹——可惜也只有那一瞬間而已。

  很快他的面色又變得陰鬱,冷冷地說:「你可不能食言啊,大哥。」

  然後他伸出手,在空中清脆地拍了三下,立刻有衣袂飄拂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無數的燈籠火把在暗夜裡一一亮起,手持火把面色沉肅的人們很快將小小一間囚牢包圍,裡三層外三層,密不透風。

  梅嫣妝容齊整地走進來,站在冷隱身後,向她的主人表示,「我保證,一隻蒼蠅都別想飛出暗月宮。」

  冷隱一點頭,猝然向晏懷風出手!

  無論他大哥是不是背叛了他,晏懷風武功已失那是絕對的,他親眼看到他被餵下了藥,而只要他殺了晏懷風,大哥就一定會回到他的身邊。

  扇面襲來的一瞬間,楚越立刻掙開晏懷風還環繞在自己腰間的手,迎了上去。晏懷風隨手一摸,把剛才被他連同衣服一起從楚越身上解下來的幻生劍拋過去。

  楚越順手接住,反轉手腕一擋,劍扇交擊,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兩人快速交手。

  冷隱無心戀戰,只想把楚越撥到一邊,好趁機殺了晏懷風。而楚越也看出了冷隱的意圖,始終擋在晏懷風跟前寸步不讓。

  冷隱更加惱怒,低喝道:「梅兒!」

  梅嫣清叱一聲立刻加入戰鬥,她很明白冷隱的心思,專心去纏楚越,好讓冷隱騰出手來料理晏懷風。

  此時的梅嫣與當日裝出來的三流越女劍自然不可同日而語,她武功雖然不高,勝在招式神鬼莫測,讓楚越一時難以脫身。

  冷隱一看楚越滿臉急切頻頻回頭去看晏懷風的模樣就冷笑不已,用手挑起仍舊躺在地上的晏懷風的臉,輕聲道:「色令智昏?你這張臉又何德何能,連我大哥都能被你迷惑了去。不如今天我就幫你毀了它吧?」

  晏懷風不語,垂下眼看了看落在自己臉上的手,冷隱長得其實與楚越有三四分相似,可給人的感覺卻全然不同,比如現在,晏懷風就很想把擱在自己臉上的爪子給削了,因為實在讓人不舒服。

  晏懷風轉開臉。

  冷隱用扇子輕佻地拍了拍他的臉頰,剪得整整齊齊的指甲慢慢在晏懷風的臉上劃過,輕柔摩挲。

  儘管動作像是情人愛撫,晏懷風卻一點兒都不懷疑冷隱想要把他的臉毀容的決心。其實作為一個男人,他並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可如果連看都不能看的話,那絕對是他不能容忍的。

  看出了晏懷風對於毀容的厭惡,冷隱加重了指甲上的力道,笑語:「現在連你那殘缺不全的流螢小扇都使不出來了,是不是很難過。當時看到有個人跟你如此相似連武功都一模一樣的時候,你一定懷疑過你的死鬼老爹吧?」

  晏懷風的臉上被劃出一道紅痕,襯著蒼白的臉色,竟然別樣的誘人。冷隱展顏一笑,再施力,隱約的血色冒出來。

  楚越大怒,對梅嫣下手也不知不覺狠了起來。

  而見晏懷風似乎沒有反應,冷隱無趣地收回了手指,繼續說:「其實你那死鬼老爹從來就你一個兒子,至於流螢小扇麼,呵呵,當年聖門與暗月宮的武功源出一脈,我會很正常。到地獄裡去向你爹道歉吧!至於大哥,他只能是我的!」

  說到最後冷隱的臉色已經變得惡狠狠,與其毀了晏懷風的容貌,他更喜歡看到對方死在他手裡。

  手掌向下一翻,他已經準備擊碎晏懷風的天靈蓋。

  幾乎也就在同時,原本看上去虛弱無比蒼白無力的晏懷風忽然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冷隱只覺得眼前一花,手中的扇子已經被打落在地,而自己竟然已經被翻身而起的晏懷風挾制在掌中!

  而另一邊,久戰之下楚越已經熟悉了梅嫣的武功路數,也毫無懸念地將這位曾經被他當做朋友的小姑娘就地拿下。

  冷隱的臉色變得煞白,不敢置信地說:「你武功盡失是裝的?不可能,這不可能!我明明親眼看到大哥把藥給你餵下去的!怎麼會……」

  晏懷風雙眼一彎,看了楚越一眼,「是啊,藥是真的。不過可惜,如你所說,我爹還是給我留了點東西的,比如說——百毒不侵的體質。」

  冷隱聞言瞪圓了眼睛,這件事情,他大哥早就知道了?所以,從一開始,他們兩個就在對他演戲?他早該想到的……這次相見,大哥再也沒有叫過他一聲小隱……

  他露出一個絕望又危險的表情,「那又怎樣?暗月宮的全部人馬都在外面,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只要我下令,他們會忠實地執行命令,讓你們和我一起死在這裡。」

  49

  49、最新更新 ...

  冷隱的表情看上去無比嚴肅也無比瘋狂,晏懷風毫不懷疑他說這話絕對是認真的,可正因如此,才讓他覺得愈發疑惑。

  按道理說,如果冷隱以及他身後的暗月宮籌謀多年就是為了重回中原稱霸武林,說明他們對至高的權勢無比渴望,以至於不管用什麼手段都要重新回到權力的頂峰。

  而一個如此貪戀權位的人,毫無疑問應該是最惜命的,怎麼可能因為一時落於下風受制於人,就打算放棄暗月宮多年基業要跟他們同歸於盡?

  晏懷風看著冷隱的眼睛,對方注意到他的眼神,惡狠狠地瞪了回來,只不過此刻他實在沒有凶神惡煞的本錢,只是一隻被捆縛了爪的困獸罷了。

  然而那眼神裡的恨意太深,彷彿兩人之間絕對是屠盡九族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如此森森的恨意讓人根本無法忽略。

  晏懷風失笑,其實冷隱完全沒有理由這麼恨他,就如他所說,他還有暗月宮全部人馬,未必就已經輸得一敗塗地。現在就恨,似乎也太早了。

  更令他懷疑的是這麼些天冷眼看來,這個冷隱實在不像是處心積慮想要成為萬人之上的人,比起他本身對權力的追逐,他可能更心心唸唸在乎的是他娘的遺命和他大哥的意願。

  所以如果說他是因為晏懷風阻礙了他的稱霸之路而恨晏懷風大概也說不過去。

  那麼他這麼恨他的唯一理由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冷隱在乎的根本不是權位,而是……晏懷風若有所思地望著楚越。

  楚越剛剛點了梅嫣的穴道,把她拖到一邊,就在晏懷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時刻如有感應一般地抬頭回視晏懷風,而這一眼所看到的晏懷風那若有所思又有點了悟的表情讓他不解。

  不過他的眼神倒是讓楚越意識到自己似乎還衣冠不整,只一件外衫披在身上,還是晏懷風給披的,想必此刻的形象絕對是……有礙觀瞻。

  看著楚越忽然像想到了什麼一樣別開頭去,然後手忙腳亂地撿起地上雜亂衣物,卻又不好意思在依舊冷冷瞪著他的梅嫣姑娘面前換時窘迫無助的模樣,晏懷風忍不住微微地笑了。

  兩人之間的暗流洶湧顯然更讓冷隱憤怒,可惜他現在卻落在了晏懷風的手裡,什麼都不能做。

  他剛剛還威脅過晏懷風說要毀了他的容,誰知瞬間情勢已經逆轉,而晏懷風顯然是個君子報仇一刻都嫌晚的主。

  於是他立刻學著冷隱剛才的模樣拍著冷隱的臉,嘲諷地說:「就算今天我們一起死在這裡,黃泉路上你大哥依然要跟我卿卿我我,怎麼,你準備在一邊兒看麼?」

  「你!」冷隱顯然氣極,一張臉漲得通紅。

  「況且,你說他把妄言書放在桌子上是個錯誤,那你拿著這書還跑來聽壁角,似乎也並沒有十分聰明啊?」

  晏懷風說著,探手從冷隱那裡拿回妄言書,冷隱眼睜睜地看著,表情卻很奇怪,又似得意又似不懷好意。

  晏懷風隨手一翻,立刻明白這傢伙在得意個什麼勁兒了,這壓根就是冊閒書,只不過長得與妄言書相似罷了。

  冷隱看到晏懷風的表情感到無比痛快,也不顧自己現在受制於人,張狂地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抱歉啊晏少主,妄言書我已經命人妥善收藏。看來我沒有少主想像中那般蠢笨!」

  語畢忽然掙扎著一動,竟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副準備要跟晏懷風同歸於盡的模樣。晏懷風也不閃避,迅速變招,如此一來,冷隱看上去簡直就是在求死,自己往晏懷風的手上撞。

  而晏懷風自然是樂意之至的。

  眼看著冷隱馬上就要血濺當場,楚越心中一動,驀地想起十四臨走前曾經請求他放過冷隱一命。

  若非十四的身體,他也不會有再度陪伴晏懷風的機會,於情於理他都不應該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他唯一的弟弟去死。

  從這些天的相處來看,他們兩兄弟的感情真的是很好的。以己度人方知不忍,想必十四一點兒都不像這麼快就在地下跟自己的兄弟重逢。

  於是他不自覺地脫口而出,「少主等等!」

  聽到楚越的聲音,晏懷風略一遲疑,就這一瞬間,冷隱忽然半途變招轉開了身子,然後高聲叫道:「放箭!」

  門外蓄勢待發的暗月宮人馬立刻一絲不苟地執行命令,箭在弦上一觸即發,楚越大駭,這樣一來晏懷風首當其衝,必死無疑!

  他可不認為晏懷風已經厲害到能躲得過潑天箭雨,更何況旁邊還有一個虎視眈眈寧願賠上自己一條命也要置晏懷風於死地的冷隱!

  想不到冷隱又拿自己的命來賭他「大哥」的心。

  情急之下楚越完全沒有別的辦法,他只能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衝向晏懷風,用力撲向他,把他整個人都嚴嚴實實地護在自己身後,然後手中緊緊握著幻生劍,嚴陣以待。

  來不及考慮得更多,他只知道不管有多少箭矢射來,他只要手中還有劍,心跳還沒停,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任何傷害加諸於晏懷風身上。

  正如他曾經承諾過的那樣,無論誰要取他家少主的性命,必先踏著他的屍體過去!

  冷隱看到這個情形,淒厲地高叫了一聲「大哥——」,陣是他的布的,威力有多大,只有他心裡最清楚。

  那些箭的力量足夠穿透楚越的身體再穿過晏懷風,讓他們全都變成串在一起的刺蝟,這種情況下根本一個都活不下來。

  難不成晏懷風對他大哥來說就那麼重要,真的寧願去黃泉地府做一對鬼鴛鴛,也不能好好地待在一邊,等晏懷風死後,繼續他們曾經嚮往過的一切?走到這一步,明明已經唾手可得……

  生死之間,不過是彈指一瞬間,卻給人感覺那麼漫長。

  楚越很想回頭再看一眼晏懷風,但是他不能,也不敢。怕生死邊緣情緒太多,會忽然捨不得,這一次死去,大概就真的再也沒有機會陪伴晏懷風了吧。

  他所有的歡欣喜悅、悲傷惆悵,都已經與自己無關了。幸好,幸好對晏懷風來說他只是個影衛,這樣,晏懷風也許會為他感慨一會兒,但不會太過悲傷。

  如果晏懷風傷心,那就是他的罪過了。

  楚越牙關緊咬,全身緊繃,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著外面,時刻準備著箭陣來襲。同時放任腦海之中的思緒無邊蔓延,快速地掠過前世今生所有的情景,除了晏懷風,還是晏懷風。

  微笑的、面無表情的、溫柔的、懷疑的、失落的、期待的、以及極少見到的喜悅的樣子,原來他記得他的每一種表情。

  此刻楚越不再逃避,因為再無未來任何可能,反而再沒有任何顧慮,他蠕動嘴唇,低聲地、如同自言自語一般地小聲說:「少主,我喜歡你。」

  晏懷風聽不聽得到,晏懷風會不會回答,都已經無所謂。

  屏住呼吸,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感覺上似乎非常漫長的靜默與沉寂讓人焦躁,不知道外面那些人究竟在幹些什麼,其實也不過彈指一瞬間而已。

  預料中的景象都沒有出現,圍在牢房之外的所有人明明已經箭在弦上,卻偏偏鬆不開那一根拉弦的手指。

  牢房之中三個人表情各異,楚越依舊怔怔地站在晏懷風身前,冷隱露出既失望又慶幸的神色,而晏懷風卻無比平靜,就好像所有的生死一線都沒有發生。

  冷隱衝到門口,雙目一掃,立刻明白了箭陣沒有發出的原因,因為所有人的脖子上,都被架上了一把明亮亮的鋼刀。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他的臉色立刻變得難看無比,驚詫異常地望著這群不知從何處忽然冒出來的人,他們像幽靈一下悄無聲息地形成了一個更大的包圍圈,把暗月宮的所有手下都包圍起來,並無一遺漏地加以挾制。

  人群之中有一個清亮的聲音歡快地響起,「哎呀哎呀,可算趕上了不是。這路可真難走,半條命都沒有了,花花兒快給我揉揉腿。」

  接著另一道沉穩溫雅的聲音答道:「我記得你是坐車過來的。」

  「那——那我屁股痛!這麼長的路,又這麼顛簸,快給人家揉揉。」

  「……」

  冷隱氣得臉色鐵青,他記得這兩個聲音!上一次在白道盟住李毅和尋簪閣前副閣主謝語童的婚禮上,就是這兩個人破壞了他的計劃,而現在又是他們率眾包圍了他的暗月宮。

  真真是冤家路窄。

  屋裡,晏懷風看著還像個呆木頭一樣怔怔地立在那裡的楚越,伸手戳了戳他的肩窩,「阿越,回神了!」

  楚越像是被誰抽乾了力氣一樣,差點兒忘記了呼吸,直到被晏懷風這一戳,才放鬆下來。

  一旦生命危險解除,他第一反應是立刻轉過身,把晏懷風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個遍,直到確信晏懷風連一個頭髮都沒有掉以後,才長出了一口氣。

  ——然後,他隨即想到了剛才自己說的那句話。

  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說什麼都無所謂,可現在安全了,他卻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對晏懷風懷有這樣的心思,晏懷風一定會冷笑的。

  楚越偷偷瞥一眼晏懷風,心裡安慰自己,當時情形那麼緊張,他的聲音又那麼小,少主肯定不會聽到的。就算聽到了,也未必聽得清楚……

  好在晏懷風的注意力似乎並不在他的身上,楚越暗自捏了自己一把,若無其事地說:「少主,是蕭沉和路千尋他們?」

  晏懷風點點頭,「嗯。」

  「梅嫣不是說……」

  一句話還沒說完,路千尋已經笑嘻嘻地拉著蕭沉走過來,接口道:「梅姑娘跑來料理我們,我們又不能欺負小姑娘家的,只好讓她料理料理了。」

  晏懷風從容地向兩人點點頭,說:「辛苦兩位了,今日能將暗月宮所有餘黨一舉擒下,全賴兩位暗中相助。」

  蕭沉回以一笑,「少主設的好計謀,親自深入敵營,這份勇氣也讓在下很欽佩。尤其是……」

  蕭沉看了楚越一眼,「在我們並不看好您的這位影衛的情況下。閣主已經將宗卷送到你面前,你明知他是暗月宮從小派來聖門潛伏的臥底,還敢給予他如此的信任,這份心胸我們自愧不如。」

  晏懷風不以為意,狀似無意地瞄了楚越一眼,楚越緊張地看著他,晏懷風轉向蕭沉,毫不懷疑地說:「我相信他不會背叛我。」

  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忽然靠近楚越,用一種無比親暱的姿態在他耳邊悄聲說:「阿越,我聽見了。」

  這一幕就這麼落入了在場所有人眼中,路千尋眼睛亮晶晶的,雙手抓著蕭沉的肩不停晃蕩,開懷地說:「我就說他們是一對吧,你還不信!」

  蕭沉扶著自己的額頭,考慮要不要把這個聒噪的傢伙一掌拍飛出去。

  而大勢已去的冷隱則頹然地倒在地上,雙手撐著地板,雙目無神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也許是晏懷風靠近楚越的那一幕給了他太大的刺激,他猛地拽過邊上人的劍,瘋了一樣直衝過來。

  ——這一回,是真的準備跟晏懷風同歸於盡了。

  任誰都看得出來,冷隱受到的打擊太大,神智已經徘徊在奔潰邊緣。他失去了暗月宮,失去了這麼多年的信仰,也失去了他唯一的大哥,一無所有是一件讓人如此難以接受的事。

  尤其是,來自親人的背叛。

  而另一個人偏偏在他面前自信無比地表示「我相信他不會背叛我」!

  梅嫣在牆角嚶嚶地啜泣起來,看不得自家大人瘋癲的模樣,和自己主人卻站在別人的身旁。

  冷隱此時已經毫無章法可言,只是紅著眼睛胡侃亂刺,晏懷風輕而易舉地捉住了他的手腕,看了看楚越,又看了看理智盡失的冷隱,沒有殺他,反而揮手把冷隱推開,然後冷冷地說:「我想你一定不知道,暗月宮的第一任宮主冷幽月終身未婚,根本沒有留下子嗣。」

  50

  50、最新更新 ...

  冷隱渾身一震,抬頭定定地看著晏懷風,片刻後喉嚨裡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不可能!」

  為了暗月宮能夠重回中原武林他已經落到這個地步,成王敗寇原本無話可說,可若是他一生的所為都只是個笑話,他其實只不過是一個無關的路人甲,讓他要怎麼接受!

  「我娘是冷千秋,她是冷幽月的女兒,這整個暗月宮都可以作證!你憑什麼,憑什麼說我不是冷家後人?」

  若非冷千秋從小日日教導他與冷疏,作為冷家的嫡系要以暗月宮重返中原稱霸武林為己任,他和大哥何必那麼小就互相分離,又何苦受盡非人的訓練折磨,日日夜夜都在籌謀算計中度過,將自己生命置於危崖之上?

  他娘做夢都想堂堂正正回到中原,他大哥也一樣!

  然而晏懷風顯然沒有打算給冷隱留一點幻想,他有條不紊地說:「整個暗月宮自然可以作證,因為整個暗月宮都已是冷千秋的爪牙。就如我聖門,也會有逼死晏清河而想要自己上位的木堂堂主沈玉一樣。」

  晏懷風說「逼死晏清河」時非常淡定,就如同這個名字與他毫無關係一樣,只有他自己知道,從得知晏清河死訊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有安睡的時刻。

  只是現在並不是傷悲的時候。

  冷隱冷笑一聲,「沈玉那種宵小如何與我娘相比!」說完他立刻別過頭去殷殷地看著楚越,企圖從自己的大哥身上得到一點肯定和勇氣。

  可惜楚越現在恨不得離晏懷風遠一點兒,哪敢再引起晏懷風的注意,再聯想到他剛才「表白」的豪言壯語?

  看到冷隱望著楚越的眼神,晏懷風語氣更加冷硬,「她不是你娘。冷千秋亦是至死未嫁,否則,你告訴我,誰是你爹?」

  冷隱語塞。的確,他不知道誰是自己的爹,也從來沒見過那個男人。他小時候也不是沒有問過冷千秋,可冷千秋從不回答。

  他以為是他爹負心薄性拋棄了他們,所以冷千秋不願意提。

  卻從來沒想過,所謂的他們的「爹」、冷千秋的「夫君」,也許根本是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如果真像是這樣的話,他和冷疏究竟是什麼人?冷千秋又為什麼要說謊?

  冷隱手中的兵器墜落於地,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響。他低著頭,頭髮凌亂地垂在眼前,不停地搖頭否認。

  「不會的,她何必要騙我……」

  他不是不記得,小時候也羨慕別的孩子有溫柔和善的娘,而冷千秋永遠是嚴厲而苛責地,督促他們日夜訓練,從未有過噓寒問暖的時候。

  可他以為,冷千秋終究是愛他們的,只是表達方式不一樣罷了。如今細細回想,卻沒有任何的回憶能夠證明冷千秋疼惜過他們。

  晏懷風懶得與他多費口舌,向蕭沉一伸手,蕭沉立刻會意,從懷中拿出一卷宗卷。晏懷風接過來,扔在冷隱面前,俯視著他略帶憐憫地說:「你可以自己看。」

  冷隱抓過凌亂的紙張,茫然地一頁頁翻過,當年的真相一點點呈現在眼前。

  暗月宮的宮主冷幽月,是江湖中不世出的人物,雖為女子卻一生劍嘯易水驚才絕艷,唯一的遺憾,就是愛上了鬼門門主林紫陌。

  禁忌之愛在當時根本不容於世,兩人不得已天各一方。林紫陌心灰意冷解散鬼門孤身隱居,冷幽月尋遍江湖見不到她,對江湖武林再無嚮往,攜整個暗月宮退出中原。

  鬼門與暗月宮離開後,江湖中鬼門、暗月宮、聖門三足鼎立稱霸武林的局勢被打破,聖門門主當時與冷幽月和林紫陌是結拜姐弟,遭到中原武林大部分門派的群起圍攻,不得已退居滇南。

  冷幽月深愛林紫陌,獨自終老,並在魍魎之海海底建造情塚,希望與林紫陌生未同衾死同穴。

  而冷隱所謂的娘當時是冷幽月身邊小侍女,原名丹陽。冷幽月對身邊人都極好,經常親自點撥武藝,丹陽得冷幽月五分真傳,卻看不得冷幽月為情所困胸無大志。

  丹陽是個極有野心的人,她唯一狂熱的信仰就是稱霸,對情愛的態度可謂嗤之以鼻,自然不可能屈身嫁給誰。

  她暗中邀買人心培植勢力,對冷幽月死前下令解散暗月宮的命令陽奉陰違,自己做了暗月宮的宮主,並且還改名冷千秋,大約有千秋萬代一統江湖的意思在其中。

  可惜事與願違,她雖然能力謀略都算看得過去,可惜身體卻不是很好,於是不知從何處弄來冷疏冷隱兩兄弟,從小培養,企圖利用他們早日實現自己的野心。

  她唯一算計不到的就是自己如此短命,病死榻上時必然憋屈無比,只可惜那一對無辜的兄弟還被蒙在鼓裡,依舊一絲不苟地照她的意願行事,直到今天。

  卷宗不過薄薄幾頁,三下兩下就把這風起雲湧的年代一一寫過,那些端正秀麗的字體卻如同最陰毒的利爪在冷隱的心上狠狠抓過,直至鮮血淋漓。

  原來他和冷疏,不過是「不知從何處弄來的兩兄弟」!只為成全一個女人的野心,卻禍及了那麼多年那麼多人。

  他想到冷千秋給自己講過的往事,在她的描述裡,冷幽月雄才大略重義輕利,卻被當時的鬼門門主和聖門門主聯手陷害,飲恨中原。甚至臨死時還在囑咐冷千秋,千萬不要忘記復仇稱霸之路。

  冷千秋曾經無數遍告訴他,完成宮主的遺願,是他們身為冷家後人唯一的責任,就算是血流漂杵屍橫遍野,也要做到!

  到頭來,只是一個天大的謊言。

  也許他們只不過是一對孤兒,或者暗月宮中隨便哪個下屬的孩子,或者鄉野農戶、市井商人的子嗣,原本可以相依相偎地長大,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就如同尋常人家一樣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卻再也沒有機會。

  冷隱抓緊了那幾張紙,無意識地在手中揉成一團,又展開,再揉成團。經歷了巨大的變故,現在他,什麼都不想相信。

  「你說我娘騙了我和大哥,我怎麼知道你這些就是真的?我憑什麼相信你?」他問晏懷風。

  這次回答的是蕭沉。

  「我們閣主是林紫陌的嫡傳弟子,林紫陌的生平,林紫陌的房間裡掛了多少冷幽月的畫像,他清楚得很。不久之前,他剛剛從冷幽月為林紫陌所建造的情塚裡活著回來。」

  冷隱默然片刻,他其實內心已經確信晏懷風所說的一切才是真相,只是情感壓倒了理智,讓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整個人生都被利用。

  他只能強撐著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就算沒有暗月宮那又怎樣?我還有妄言書。」

  楚越終於忍不住了。算起來,冷隱其實並不是十惡不赦的人,冷家兩兄弟的童年可謂與晏懷風一樣不幸,或者說更不幸。

  晏懷風以為他被丟棄,實則他的爹娘都很愛他,即便未曾好好表達。而冷家兩兄弟,卻是真真切切沒有被愛過,在冷千秋眼裡,他們都只是她的棋子罷了。

  十四已經死了,不能讓冷隱再這樣下去,如果他一直想不開的話,遲早不是一死也是瘋魔。

  楚越小步靠近晏懷風,低聲說:「少主,那本妄言書……」

  果不其然,聽到楚越的聲音,晏懷風轉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裡蘊含的某種東西讓楚越差點兒想逃,不過看看冷隱,還是生生地站住了。

  晏懷風明白楚越的意思,冷隱的生死瘋癲其實與他無關,本來他現在可以帶著楚越一走了之了,剩下的事讓蕭沉他們來處理。不過既然楚越有心要救冷隱,那舉手之勞點醒他也未為不可。

  不過晏懷風從來不做無本買賣,他看楚越一眼,意思是這賬算在你頭上,以後要還的。楚越立刻覺得頭皮發麻,不知道所謂的賬要怎麼還……

  晏懷風一笑,對冷隱說:「那本妄言書,你還沒看過吧。」

  冷隱「霍」地抬頭,「你什麼意思?難道是假的?」

  「真的。只可惜——」晏懷風故意不說下去,冷隱果然焦躁起來,爬起來就往外面跑,在晏懷風的示意下無人阻攔,任由他跌跌撞撞跑去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去找那本妄言書了。

  沒有人動,晏懷風知道冷隱一定還會再回來。雖然他不想承認,不過冷隱此刻唯一能依靠的只剩下楚越了,唯一想依靠的,也估計只有楚越了。

  果然,過不了多久,冷隱雙目無神遊魂一樣地回來了,手裡拿著那本妄言書,茫然地問晏懷風,「你早就知道了?你看過?」

  「沒有。我只是想,為什麼所有人都想不到這一層。大概它的誘惑太大,縱橫江湖無人能擋的誘惑太大,因此沒有人能靜下心來想一想。任它當年如何神奇,過了這麼多年,這上面記載的武學弱點,還適應如今的江湖麼?」

  誰能相信,那些人不擇手段想要追逐的神話,到頭來,不過是過時的一冊笑談。

  冷隱苦笑了一下,他此刻看上去清醒多了,經歷了太多了打擊,反而不像之前那麼瘋狂。他說:「是啊,全部都想要高高在上,被慾望蒙蔽了理智,連最淺顯的道理都不記得了。」

  他停了一停,望向楚越,「其實那些我並不在乎,大哥,我有時也想,做冷家的後人真累,要背負那麼多東西。可是娘想要,你也想要,你們想要的,我就要去爭。想不到如今,卻是你先比我放開了。」

  楚越無語,他沒辦法解釋,冷隱大概不會相信,十四也就是冷疏早就死了,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冷疏也確實已經放開了。他臨走的時候,只希望弟弟好好活著而已。

  如今看冷隱的模樣,希望可以慢慢釋懷,以後好好活著。他也能鬆一口氣,否則,對十四的愧疚,早晚會成為他和晏懷風之間的一根刺。

  冷隱像扔垃圾一樣扔掉妄言書,再不去看它一眼,只是誠摯地望著晏懷風,「抱歉,若不是我的謠言,你爹也不會被逼跳江。還有你娘……」

  晏懷風眉心一動,「你知道我娘?」

  冷隱點頭,「她是我暗月宮派出去的暗探,與梅兒一樣。」他看了梅嫣一眼,梅嫣被點了穴道沒法子說話,眼神複雜急切地望著冷隱。

  冷隱接著說:「你娘愛上了你爹,最後沒有完成任務,很遺憾她沒能跟你爹白頭偕老,若她不是暗月宮的人……」

  「都過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得知自己娘親是暗月宮之人的關係,晏懷風對冷隱的語氣也緩和起來。

  冷隱點點頭,「我只是怕大哥會布你娘的後塵。晏少主,我不知道你對我大哥是不是真心的。」

  晏懷風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反問:「你說呢?」

  冷隱極其認真地、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是利用他我不會放過你的。你必須好好對我大哥,終此一生都不傷害他。否則,我會帶他走。」

  他話音剛落,路千尋就「咦」了一聲,扯著蕭沉的袖子說:「花花,有好戲看!兄弟兼情敵什麼的最可怕了!」

  蕭沉橫他一眼,「你腦子都在想什麼。」

  路千尋討了個沒趣兒,自言自語道:「你暗戀閣主是沒下場的呦,閣主是不會喜歡你的呦。」

  蕭沉忍無可忍,「……我沒有暗戀他!」

  「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聽到蕭沉的回答路千尋忽然變得很高興,兩隻眼睛亮晶晶地,拉著蕭沉的手晃啊晃。

  蕭沉掙了一下,沒掙開,只好隨他去,只覺得有路千尋在邊上,其實也不錯,他天生如此豁達疏朗,似乎從未有憂愁的時候。

  而楚越此刻緊張得手心都快冒汗了,為什麼冷隱忽然對晏懷風說出這番話來,聽上去古里古怪的,簡直跟要把他嫁出去一樣,他更擔心晏懷風,不知道他會說什麼。

  晏懷風望了身邊的楚越一眼,竟然帶了點兒笑意,對冷隱說:「放心,你不會有這個機會。」

  冷隱不理他,逕自走到楚越身邊,忽然張開手緊緊抱住楚越,把頭埋在楚越胸前悶悶地說:「大哥。」

  楚越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冷隱的腦袋,嗯,毛絨絨的。

  冷隱長歎了一口氣,戀戀不捨地從楚越的懷裡退出來,轉身走到還在牆角被人忽略了的梅嫣身邊,解開她的穴道。

  梅嫣立刻拽進了冷隱的手,痛哭失聲,「大人!」

  冷隱任由她拽著,背對著眾人,誰都看不清楚他他此刻的表情。只是那個背影,沒有了往日的囂張或者強勢,看上去如此蕭索。

  他似乎無聲地歎了口氣,沒有回頭,只說:「你們走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暗月宮的一切也已經塵埃落定,晏懷風沒有半分遲疑地轉身就走,蕭沉和路千尋指揮著尋簪閣的手下,把暗月宮那些尚且叫罵不悔的餘黨帶走,兩人也跟上晏懷風的腳步。

  楚越遲疑地看著冷隱,冷隱一直沒有轉身,兩人之間的氣氛只剩下沉默。

  「你——接下來要怎麼辦?」

  「怎麼辦?」冷隱苦笑了一下,「也許找個地方,過過普通人的生活吧。」

  楚越還在猶豫,如果真如冷隱所說,這樣也好。怕只怕,他沒那麼容易放下。

  此時遠處傳來晏懷風叫他的聲音,他想了想,只能說:「你好自為之。」然後轉身朝晏懷風的方向跑去。

  梅嫣淚跡斑駁,「大人!」

  冷隱這才回過頭去,看著楚越離開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楚越追上晏懷風,晏懷風已經在馬車裡等了半天,看到楚越終於回來,臉上的表情似乎有點不豫,好在沒有說什麼,沉默地啟程。

  馬車搖搖晃晃,剛離開暗月宮沒多少路程,空氣裡忽然傳來某種灼燒的味道,帶著惱人的熱意。

  楚越看了看正襟危坐的晏懷風,忍不住掀開簾子,往回望。這一望讓他不敢置信,眼前只剩下一片熱烈決絕的紅色,曾經的暗月宮化為一片火海,那火舌席捲而上,燒紅了半邊夜空,如燦爛的花火。

  「冷隱!」楚越臉色蒼白地跳下馬車,拚命向暗月宮的方向跑去。

  晏懷風皺了皺眉,楚越急切的模樣讓他不悅,要知道,從前楚越如此急切的情緒永遠都只會給予他,現在,卻偏偏多出了一個冷隱。

  但楚越已經回去了……

  晏懷風掀開簾子,對駕車的人說:「停車,等一等。」

  這一等將近盞茶功夫,楚越終於回來了,身後跟著淚跡未乾的梅嫣,懷裡橫抱著一個昏迷不醒的人。

  楚越找到冷隱的時候他已經窒息昏迷,離死也就差那麼一步,好在終究是被楚越挖了出來,如今臉上身上都是燙傷和炭灰。

  「少主,我們不能把他留在這裡。」

  51

  51、最新更新 ...

  馬車一搖一晃地行進在路上,暗月宮藏得極偏僻,道路崎嶇難行,再好的車把式都沒辦法把車駕得如履平地。

  只能委屈坐車的人跟著一起搖搖晃晃。

  顛簸的車廂裡,晏懷風和楚越各坐一邊,中間躺著個還昏迷不醒的冷隱。梅嫣原本也想跟他們坐一輛車,不過還是被晏懷風明顯不歡迎的眼神給逼退了,只好去與蕭沉和路千尋同乘。

  現在這一方狹小的空間裡氣氛極度詭異,楚越根本不敢抬頭去看晏懷風的表情,只能硬著頭皮伸手在冷隱身上來回摸——檢查傷勢。

  暗月宮的火勢太大,可見他當時絕對是一心求死。想來這麼多年堅持的事情一夕之間變得毫無意義,的確是一件很難以接受的事情。

  楚越雖然沒怎麼相信他所說的「找個地方過普通人生活」之類的話,卻也沒想到冷隱竟然決絕若此。

  不過現在麻煩的是,人沒死,身上的衣服卻燒得差不多沒了。於是在晏懷風的眼皮子底下,自家影衛兩隻手十根手指正在一具光溜溜的裸=體上摸來摸去,摸來摸去……

  雖然這個傢伙名義上是楚越的弟弟,不過以過往的經歷來看,冷隱對自家大哥的感情遠遠超過一般兄弟,不得不防。

  晏懷風盯著楚越的手與冷隱身上接觸的地方,目光灼灼。而楚越為了看清傷勢,不得已把冷隱身上最後一點碎布料也給除去了,然後準備把玉/體/橫/陳的冷隱翻過身來繼續摸。

  ……晏懷風終於開口說:「阿越,把他交給蕭沉吧。」

  楚越一怔,「可是——」

  晏懷風循循善誘,「蕭沉懂醫術,總比你在這裡一籌莫展的好,想必他隨身也帶著些藥。」

  楚越一想也對,於是幾人一番折騰,把冷隱移到蕭沉車上,原本一直斷斷續續啜泣著的梅嫣看到冷隱被送來,立刻止了哭泣,撲過來守著冷隱——同時恨恨地瞪了楚越一眼。

  楚越肯定不會跟小姑娘計較,更何況梅嫣一直盡心照顧冷隱,有她在,楚越很放心。

  雖然楚越知道梅嫣覺得自己是冷疏,而且背叛了暗月宮讓冷隱變成如今這樣才對他懷有敵意,不過以她的能力,想來也掀不起大風浪。

  現在只盼冷隱能被救回來,他剛才檢查過,冷隱身上的傷勢觸目驚心,楚越忍不住憂心忡忡。

  蕭沉的車如今裝了四個人,路千尋又是個好動的,增加不少的份量後走得愈發艱難,吱嘎吱嘎發出隨時都會散架的聲音。

  與之相對的,晏懷風和楚越的車則一下子空曠了起來,留下兩個人相對無言。

  大概是感覺到氣氛太過僵硬,楚越絞盡腦汁地想找出點兒話來說,換了往常他肯定不會有這種想法,只要跟在晏懷風身後就好。

  不過現在再遲鈍,他也知道現在晏懷風大概不太高興,可甜言蜜語他都不會,說笑逗樂更不如路千尋,只好想了半天說:「少主,不知道冷隱什麼時候能醒過來。」

  此言一出,車裡的氣氛更冷了……

  意識到自己又挑了個不恰當的話題,楚越忍不住想要不自己還是下車算了,省得晏懷風看了他來氣,就在他考慮的時候,一直一言不發的晏懷風忽然伸出手來,在楚越的手上摸了一把。

  楚越抬頭,只見晏懷風淡淡地說:「穿得也不少,身上怎麼不暖和?」

  楚越嘴角一僵,其實帶上蘇真給的玉墜以後,他的體溫已經高多了,可即便如此,還是與一般人不同。

  想到蕭沉給自己的診斷,心裡有點堵。但看到晏懷風略帶關切的眼神,又覺得有點暖。

  晏懷風看楚越呆在那裡沒回答,默默地伸手把人扯到自己身邊。從兩個人相對而坐變成了並排坐,從遠處看去就像楚越靠著晏懷風一樣。

  楚越不安地動了一下,見晏懷風沒有放手的意思,也就不再動彈,小聲問道:「少主,現在該怎麼辦?聖門那邊……」

  晏懷風雙眼一彎,打斷楚越的話,「阿越,再說一遍?」

  「聖門那邊……」

  晏懷風搖頭,「你剛才在暗月宮說過的那一句。」

  看到晏懷風臉上促狹的笑容,楚越的臉騰地紅了,暗月宮說的那一句……「少主,屬下在暗月宮說了很多話的。」

  「裝糊塗是不行的。」

  「……屬下真忘了。」

  聽到這個回答,晏懷風收起了笑容,「我什麼時候教過你說謊?」

  怕晏懷風生氣,楚越連忙跪下來,低頭看著地說:「屬下該死!屬下肖想少主大逆不道,身為影衛不該有這種以下犯上的念頭,請少主責罰!」

  晏懷風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說:「我又不是那神龕上的佛像,怎麼連想一想都成了大逆不道了?」

  楚越聞言一震,抬頭望著晏懷風,眼裡儘是不敢置信的神色,晏懷風這話的意思是……「少主?」

  晏懷風伸手把人拉起來,「地上涼,別動不動就跪。說起來,你也算暗月宮的宮主呢。」

  「屬下是少主的影衛楚越,不是冷疏。」

  「嗯。」晏懷風淡淡一笑,轉移了話題,「晏清河派了很大一部分心腹出去找我,現在不知在哪裡。我們得去鬼谷看看。」

  楚越被晏懷風一提醒才想起來,鬼谷雖然隸屬於聖門,卻更加隱秘且不為人知,估計那些白道是不知道的。

  至於沈玉,鬼谷谷主林獨影雖說歸聖門管轄,武功卻絕對不比晏清河差,以沈玉的能力應該進不了鬼谷。

  楚越忽然臉色一白,轉頭對晏懷風說:「那沈玉圍攻聖門的時候門主為什麼沒有調動鬼谷人馬?莫非他們也……」

  晏懷風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搖搖頭,「鬼谷不會叛。」

  看著對方成竹在胸的模樣,楚越不禁有些疑惑。

  晏懷風像是明白他的疑慮一樣,解釋到:「從前聖門只是聖門,並沒有鬼谷這樣一個分部。林獨影在江湖上也是一個人物。他是自願來聖門的。」

  「為什麼?」楚越在鬼谷訓練那麼多年,知道林獨影見天兒地待在那個谷裡,實在是既無聊又不自由,據說這麼多年來都沒有踏出過鬼谷一步。

  江湖中人最看重的是自由,就說楚越自己,若非愧悔自己害死了晏懷風,又對他有了不一樣的情愫,他也不可能留在晏懷風身邊。

  林獨影又是為了什麼?

  對於這個問題,晏懷風保持沉默,因為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但他知道,林獨影絕對不會背叛聖門。因為他想走的話,隨時可以走,沒有人會阻攔他。

  他留在那裡,也許有他自己的理由。

  ===========================================================

  滇南,聖門,那一天的瀾滄江。

  晏清河週身一陣冰涼,感覺到那些溫柔的、纏綿的、洶湧的、陰冷的波浪,耳邊只剩下水響。只有手中珠釵,握得太緊,硬硬地咯得掌心生疼。

  還沒有死,卻快要死了。

  只是到了下面,不知道怎麼去面對她。

  胸腔中最後一點空氣被消耗殆盡,眼前一陣發黑,感覺到身體隨著波浪浮沉,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如今怎麼樣了?放了那個影衛離開,他們逃出冰獄以後,應該安全了吧?

  窒息的感覺太難過,明明頭頂還能看到天空的一絲光線,卻哪怕伸手也夠不到的感覺更加令人無望。

  哪怕是一心求死,這麼緩慢的過程還是折磨。

  眼前漸漸模糊,失去意識之前,晏清河似乎感覺到身下有什麼奇怪的東西,在托著自己緩緩上升。

  隨即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再睜眼時眼前一片盈盈的綠色,竹葉的香氣盈滿了四周,晏清河不甚清醒地皺了皺眉,懷疑地想,人死後的世界,是綠色的?

  全身疼痛得像被重錘碾過一樣,一動也不能動,唯一還算活絡的只有眼珠子,艱難地轉了轉,由於頭不能動,看到的東西依舊有限。

  不過他開始反應過來,這似乎是哪戶人家,自己好像……沒有死。

  陽光從半掩的窗欞縫隙中透進來,明晃晃地灑在身上,看上去燦爛耀目。耳邊聽到清脆的風鈴聲響,大概有人打開虛掩的門,走了進來。

  腳步聲幾乎沒有,若非對方刻意沒有使用輕功,還加重了腳步,晏清河現在的身體狀況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人進來。

  隨之而來的還有濃濃的藥香,晏清河的口中立刻泛起一陣苦澀,根據他的經驗,聞起來越香的中藥,喝起來就越苦。

  那人端著藥碗逕自走到晏清河身邊,晏清河努力轉動著眼珠子去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俏麗的臉。

  似乎有點眼熟。

  那女子見到晏清河睜著眼睛,似乎十分驚訝,叫道:「啊,他醒了!」

  他?晏清河迅速地思考起來,一般來說,應該是問「你醒了」比較符合常理。如果人稱換掉的話,除非這房間裡還有另外一個人,而這女子是在對那個人說話。

  會是誰呢?

  果然,簾幕之中人影晃動,不一會兒,一個男人掀開簾子,慢慢踱著步子走到晏清河的面前。

  大概是知道他不方便動,他俯□來,方便晏清河看清楚他的臉。

  晏清河看到他動了動嘴唇,叫自己,聲音切近又遙遠,「晏清河。」

  晏清河眨了眨眼,這個人,他很熟悉,熟悉到幾乎陌生。因為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過他了。雖然他們之間相隔並不遙遠,卻如同咫尺天涯,誰也沒有再越雷池一步。

  晏清河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響起來,像生銹的鐵,斷斷續續地說「林……獨影。」

  52

  52、最新更新 ...

  晏清河躺在床上,任由摘星將一整碗苦藥一勺一勺地餵進嘴裡,然後下意識地吞嚥下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簡直是毫無反應。

  他的思緒還停留在剛才的震驚之中,因為真的完全沒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林獨影。

  太狼狽,也……太意外。

  自從他唯一的夫人青蘿死了之後,他早就有心離開聖門,奈何晏懷風年幼,沈玉之類的宵小又蠢蠢欲動。只能留在聖門一天一天心灰意冷地挨日子。

  晏懷風一天天長大,在他不動聲色的打磨下也一天天變強,同時,沈玉的反心也一天天膨脹。

  於是他假意把晏懷風關入冰獄,一方面讓他遠離聖門紛爭,順便也試探門中人心所向。然後等晏懷風離開冰獄離開滇南以後,就將自己的心腹們全都遣出去,獨留下沈玉的人脈,送他一個機會,最後可以一網打盡。

  原想留一個乾乾淨淨的聖門給晏懷風,自己就可以離開,守著青蘿的靈位,帶她看一看滇南以外的世界,去看那些三月春花六月荷,八月桂子冬夜雪。

  到他走不動了,就可以和青蘿一起長眠。

  只可惜中原的勢力橫插進來,功敗垂成。他是晏清河,能死不能敗,被逼到瀾滄江畔,只剩下永不離身的那一支珠釵。

  一死而已,生又何歡。跳入洪流之中的時候,他沒想過能活下來。晏清河常想,他這一生,最幸福的時候,是把青蘿娶進門來的那一天。

  大紅的花轎抬進聖門,掀開喜帕那秀麗的人兒對他盈盈一笑,眉眼間含羞帶嗔的全是情意,讓他從此長醉。只可惜,幻夢終究是幻,到最後,也只剩血濺當場。

  好在晏懷風終究是安全的,另一個人的名字閃過腦海,在窒息之時,他想過鬼谷裡那個人。

  他也算得上是沉得住氣,縱然聖門發生那麼大的事,都沒有踏出鬼谷一步。或許,他還是有不忿的。

  不過,也不會袖手旁觀到底。

  也正因為知道林獨影一定會幫他善後,不會讓沈玉掌了聖門的權,不會讓他兒子遭遇不測,所以他才能毫無掛礙地到底下去見青蘿。

  晏清河一生,對自己的妻子青蘿有愧悔,對鬼谷裡那一個,卻是歉疚。因為他深愛的始終是青蘿,永遠無法回應那個男人。

  誰料想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還是被人拉了回來,而把他拉回來的人,卻是他最不知該怎麼面對的人。

  更讓他難以接受的是,預料中的尷尬場景並沒有出現,林獨影只叫了他的名字一聲,此外再無他話,竟是就這麼走了。

  於是他只能茫然地躺在床上,任由摘星把一碗苦藥給他餵了個底朝天。然後就把他一個人晾在房間裡休養,此外連只蟲子都沒見著。

  就這樣養過了兩天,除了摘星每天一日三頓按時來給他餵藥餵飯以外,林獨影再也沒有出現過,就好像鬼谷裡沒這麼個人一樣。

  最後還是晏清河自己躺不住了,當摘星端著越來越苦的藥來灌他的時候,他忍不住半坐起來問:「你們谷主呢?」

  摘星放下藥碗盈盈行禮,「回稟門主,谷主他在寒潭釣魚。」想了想,又多一句嘴,「已經釣了好幾天了,大約,是從門主來的那天起?」

  晏清河一怔,寒潭裡萬年如一地冷,根本連半隻活物都沒有,哪來的魚?也不知林獨影,是釣魚呢,還是躲他。

  當天晏清河喝完藥沒再接著躺,一反往常地要下地,摘星勸說無果,只能由著他步履蹣跚地出門去。

  晏清河哪兒都沒轉,逕自去了寒潭。這鬼谷雖然他這麼多年來沒有踏進過一步,卻依舊沒有覺得陌生。

  他還記得當年的情形,當時他和林獨影都還年輕,林獨影就這麼指著鬼谷這塊地方對他說:「我就在這裡住著,守著你和聖門。祝你和青蘿白髮齊眉、兒孫滿堂。」

  在這之前,林獨影剛剛告訴他他喜歡他。當然,這對於晏清河來說簡直如同天方夜譚一樣,他一直以為他們兄弟之誼。

  江湖上多得是這樣的俠客,一語相合意氣相投,就可以肝膽相照。他從前沒想過,林獨影會對他抱有這樣的感情。

  他一直以為林獨影只是一時的執迷,所以親手把他和青蘿的喜帖送到他手裡,希望他終究明白過來,他們還可以做他們肝膽相照的好兄弟。

  此後每次回想起來,晏清河都覺得自己很渾,不知道林獨影說出「白髮齊眉、兒孫滿堂」這樣的賀詞的時候,心裡究竟是什麼滋味。

  可林獨影再也沒有出現在他面前,正如他承諾的一樣,他就在鬼谷裡,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守著他和他的聖門。

  直到現在。

  晏清河走了半天,終於在精疲力竭之前遠遠地瞧見了寒潭,和寒潭邊上那一個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手持釣竿靜靜坐在那裡的男人。

  只剩下一步之遙,晏清河反而近鄉情怯,不知道該怎麼上前。

  林獨影身邊放著魚簍,不用看也知道裡面肯定空空如也,整個寒潭恐怕只有他自己一個活物。

  聽到身後悉悉索索的聲響,林獨影淡淡地開口說:「來了。」就像對多年老友的寒暄。

  「嗯。」既然被發現了,晏清河也不會扭扭捏捏,慢吞吞挪到林獨影邊兒上坐下,「釣到東西了沒?」

  林獨影並不回頭看他,意味深長地說:「人。」

  晏清河回過味兒來,笑起來,「謝謝。」

  林獨影這才瞥他一眼,「我以為你會怪我破壞了你跟青蘿的團聚。」

  「……」他能說什麼呢?他發現每次面對林獨影,都只能詞窮。因為林獨影太會看穿人心,他確實不知道自己還活著幹什麼,沒能死成,也有過失望的情緒。

  可要他怪林獨影,他也說不出口,只希望過了那麼多年,林獨影對他的那點兒心思已經淡去,不再糾結這些。

  只是林獨影一提,他立刻想到自己是帶著青蘿的遺物跳的江,忍不住問:「青蘿的珠釵……」

  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對方冷冷地說:「抱歉,我不是神仙,能把你一個撈上來就不錯了,難道還能把支釵子找出來不成。既然如此愛她,當年又為什麼殺她?」

  這大概是晏清河一生之中最不能提的話題之一,林獨影一說出口,晏清河的臉色立刻變了,揚聲分辨道:「我沒想殺她!我只想聽她說句實話,可她一聲兒不響,我太生氣,一時失手才……」

  說到最後,晏清河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帶了點兒悲傷的哽咽。

  林獨影沉默半晌,伸手拍了拍晏清河的肩膀,「我知道的,清河,別那麼自責。我比誰都明白你有多愛她,那只是個意外。」

  晏清河一生執掌聖門殺伐決斷獨斷專行,從未有過失態的時候,如果有外人看到他這個模樣,只怕連眼珠子都要掉下來。

  恐怕只有在林獨影面前,才能把自己屬於正常人的這一面毫無顧忌地展示出來,斷斷續續地說:「我甚至不敢去碰她的屍體,總覺得那肯定是另一個人,我的青蘿還好好地在房裡繡花兒呢。」

  「後來我偷偷看著風兒挖坑把她埋葬,才明白她真的回不來了。我連給她買副棺材都不配,睡在我挑的地方我買的棺材,她一定連死都不安穩。就讓風兒……多陪陪她。」

  林獨影把釣竿放到一邊,轉身伸手遮住晏清河的眼睛,「青蘿不會恨你的,她雖然倔強了些,卻一向善良。這一點,她兒子倒是很像她。」

  晏清河點點頭,「風兒大約也是恨我的,他越長越像青蘿,到後來,我根本不敢看著他在我眼前,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話,不知道該做什麼動作,只好離得遠遠的。他心裡一定覺得我不愛他。」

  「晏懷風在鬼谷待的這兩年,我冷眼看著,是個好孩子。」

  晏清河與林獨影對望一眼,這是他們重逢以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對望,看著眼前那張闊別多年的臉,全都感到了一種滄桑翻覆的淡淡悵惘。

  「一眨眼就那麼多年了。獨影,你真的不必再守著——」

  「江湖不是我們的江湖了。」林獨影將釣竿一擲,沒讓晏清河再說下去,「中原能有幾個人記得我?這裡山清水秀 ,好得很。我說過的,我守著聖門,守著你。」

  晏清河無言以對,當年他真的以為林獨影不過是一時戲言,卻不想他這一守,就是那麼多年。

  當他和青蘿燭影搖紅的時候,當他和青蘿賞花看月的時候,當他和青蘿閨房私語的時候,當他和青蘿攜手同游的時候。

  無論他是得意是失意,起起復落落,林獨影一直都在這裡,守著空曠無人的山谷,守著冷冷清清的竹屋,遙遙地日夜對著聖門的方向,聽風聽雨地眠去。

  到現在仍未後悔。

  晏清河幾乎狼狽地轉開頭,不敢去看林獨影的眼睛,低聲說:「你知道的,我的心裡只有青蘿。」

  林獨影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草泥塵灰,拎起他空無一物的魚簍,伸手去攙晏清河,「我等。」

  53

  53、最新更新 ...

  晏清河在鬼谷中待著,山中不知日月,流光如白駒過隙輕巧而過,遠離了江湖紛爭,更不知道外面天翻地覆,自己的兒子已經把暗月宮一舉剿滅。

  而此時晏懷風和楚越一行人正向著滇南浩浩而來。

  連著趕了幾天路,此時大家正在一處河邊休整。

  尋簪閣的人馬已在蕭沉的吩咐下帶著暗月宮餘黨先行撤走,如今前往滇南的只有蕭沉、路千尋、楚越、晏懷風幾人,外帶著意外同行的冷隱和梅嫣。

  一下車,路千尋就已經嘰嘰喳喳地拉著蕭沉去尋野果野味去了,楚越在溪邊用竹筒取了水,又反覆潷了幾遍,直到看上去沒有一點兒雜質了,才拿去給晏懷風。

  晏懷風啜了一口,心知楚越必定自己還沒有喝過,於是又伸手遞到楚越的唇邊。

  楚越縮了一下,見晏懷風始終舉著不放,沒奈何只能小心翼翼地想把竹筒轉一轉,誰知晏懷風偏不讓動,如今對著楚越唇邊的正是晏懷風剛剛喝過的地方。

  這是擺明了非要他就著這唇印喝了,楚越拗不過他,只能就這樣迅速得喝兩口,清清涼涼的溪水流過喉嚨,又有一種特別的甘美。

  遠處冷隱抱膝坐在溪邊,彷彿注意到了這邊兒的動靜,往這邊看了一眼。

  在蕭沉的治療和梅嫣的精心照顧下,他已經醒了過來,不過蕭沉終究不是大夫,身邊也沒有帶太多東西,因此冷隱身上臉上的火灼的痕跡沒法兒消除,就這麼猙獰地留著。

  冷隱從前也算是個俊逸的男人,如今成了這個樣子,楚越都覺得難過。然而他似乎一點兒都不在意這些,或者正是太在意了,才會像現在這樣。

  除了剛醒來時有過一陣兒的迷惘,呻=吟過兩聲以外,冷隱似乎對自己還活著這件事感到非常的不愉。

  剛剛能勉強行走,就變著法兒想從蕭沉他們車裡離開,自己搖搖晃晃地也不知道準備去哪裡,或者甚至還想再死一遍。

  梅嫣只能一趟又一趟地把他找回來。

  後來小蠻腰兒路千尋不耐煩了,用一根手指頭戳著冷隱的腦袋把他狠狠地罵了一頓,再加上冷隱又看到了楚越和晏懷風,才算稍微消停點兒。

  不知道是路千尋那一頓罵起了作用,還是看到楚越讓他不想死了,冷隱終於安分了下來。可仍舊一直到現在都沒說過一句話,總是離眾人遠遠兒的,獨自一人隨時隨地地發呆。

  只有梅嫣總是一步不落地跟在他後面,順便每隔一段時間都瞪一眼楚越。

  在她看來那是冷疏,屈尊在聖門臥底是很委屈的事,可要是自願跟在晏懷風身邊當個影衛,真是丟盡了暗月宮的臉。

  楚越百口莫辯——他也知道沒幾個人能相信他那些死後重生的故事,更何況也不能到處宣揚。

  好在晏懷風相信他,就已經足夠了。

  晏懷風樂得冷隱不來打擾他們,現在這個呆呆傻傻的模樣,倒是比以前那個囂張跋扈的惱人樣子讓人看著順眼多了,畢竟是楚越名義上的弟弟,白養著就白養著。

  看著楚越乖乖地就著自己的手喝水,晏懷風的心情很不錯。不過似乎感受到了溪邊投來的目光,楚越想了想,拿了另一個竹筒裝了點兒水,朝冷隱走去。

  晏懷風發現自己高興得早了。

  眼看著楚越蹲在冷隱身邊,先是遭了梅嫣一通排揎,然後開始勸冷隱喝水,晏懷風胸口有點悶。

  冷隱漠然地轉過頭來,看一眼這個跟自己長得很像的男人——那只是從前,現在自己的臉跟個羅剎沒兩樣,誰也看不出是人是鬼。

  依舊是沉默,冷隱看上去對整個世界所有人都很厭倦,連開口的慾望都沒有,就如同行屍走肉一樣,人還活著,魂像是沒了。

  楚越見他沒有反應,只能將竹筒放到他手裡,心裡歎息了一聲,站起來準備回去。還沒走兩步,聽到身後一陣響動,一回頭只見冷隱拽著竹筒,從地上站了起來,默默地站在他身後。

  「怎麼了?」楚越忍不住問。

  冷隱一動也不動,更不可能答話,就跟個木雕泥塑的偶人一樣,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那裡。楚越看了他半天,見他沒有任何其他動作,於是仍舊回頭準備回晏懷風那裡去。

  誰知道剛一邁腳,身後的又傳來了響動。楚越有點不理解,試了幾次,發現冷隱果然開始不知為什麼一直跟在他身後。

  他走他也走,他停他也停,就好像兩人之間拴了根無形的繩子,又像冷隱成了楚越操控的木偶,無法離開。

  雖然沒有貼在自己背後,說是跟著,兩人之間也有一定距離,可這種情形實在是太奇怪了。楚越不明白冷隱在想什麼,只能嘗試著跟他溝通。

  「冷隱,你是不是餓了?我給你拿點乾糧好不好?」

  「你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你想要什麼?我給你拿?」

  不管問什麼,冷隱都不回應,最多偶爾抬起頭,認真地盯著楚越的臉看一眼,除此之外別無他話,

  楚越問,冷隱無動於衷。楚越走,冷隱如影隨形。

  梅嫣不放心自家大人,也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冷隱身後,遠遠看去楚越就像個老母雞一樣,身後跟著一串小雞。

  這樣的楚越走到晏懷風身邊的時候,晏懷風差點兒臉色都變了,這是什麼情況!

  晏懷風不易察覺的皺了皺眉,撥開楚越,望著他身後的冷隱問:「你來幹什麼?」可惜冷隱完全當他空氣,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漠然的眼睛從晏懷風臉上虛虛掠過,依舊盯著自己腳下的地面——手裡還緊緊拽著楚越給的那一竹筒水。

  梅嫣也著急,她又不傻,怎麼可能看不出晏懷風對冷隱頗多微詞,現在他們勢單力孤,一不小心就可能被滅口。

  她扯著冷隱想走開,可冷隱立在那裡巋然不動,她又不敢過分用力,一時間幾個人僵持在那裡。

  楚越怕晏懷風生氣,小聲說:「少主,他可能是神智還沒清醒,等蕭副閣主他們回來讓他看看再說吧。」

  晏懷風不置可否,斜乜了冷隱一眼,一拽楚越的袖子,楚越一個趔趄,被晏懷風捉進了懷裡。

  楚越嚇了一跳,當著冷隱和梅嫣的面,還是有些窘迫,忍不住扭了兩下,髮絲掃在晏懷風的臉上,帶來微癢微麻的觸感,晏懷風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有點重。

  楚越沒發現,他還在擔心冷隱和梅嫣,不過隨即他想到,冷隱似乎連他們……那個啥都看到過了。

  那天晏懷風沒脫衣服,他可是渾身光/溜溜的,那豈不是被完全看光了?

  冷隱面無表情地看著楚越被晏懷風抱在懷裡,晏懷風的表情一臉生人勿近,明顯對楚越充滿了佔有慾。

  梅嫣現在只慶幸冷隱沒有跟著一屁股坐到楚越身上,否則晏懷風絕對會大為光火,一腳把冷隱踹得遠遠的都算是好的。

  其實她把晏懷風想得太暴力了,晏懷風再怎麼樣,也不會對一個疑似被火燒壞了腦子的人動手。

  雖然他現在確實充滿了難言的怒火。

  他從沒經歷過這樣的情緒,就是忍不住對靠近楚越的人充滿了敵意。或者看到楚越照顧別人,對別人溫言細語,他也會覺得格外不舒服,覺得楚越應該眼裡心裡都只有自己。

  而冷隱的出現,無疑讓這種情況急速失控。冷隱對楚越的感情遠遠超過正常的兄弟,雖然說現在有些神志不清,可依舊本能地親近楚越。

  而他面對頭腦不清醒的冷隱,卻不能堂堂正正地跟他來一場男人間的戰鬥,比一個輸贏勝負劃出條道來。

  只有像現在這樣,把楚越抱在自己懷裡的時刻,感覺到他確確實實在自己身邊,那些焦慮和煩躁的情緒才能被平和取代。

  於是這詭異的四個人保持這種詭異的場面直到路千尋和蕭沉又嘻嘻哈哈地回來,最尷尬的人絕對是楚越無疑,尤其是路千尋大呼小叫地問他:「咦,你們在玩什麼?」

  他連忙頂著晏懷風懾人的目光指了指冷隱對蕭沉說:「冷隱好像不太對勁,你們看看?」

  路千尋看到冷隱木頭一樣立在那裡,頓時覺得大為有趣,於是跑過去左繞三圈右繞三圈,又伸手去戳。

  冷隱隨著他一戳一戳也跟著一晃一晃,倒讓路千尋玩上了癮。跟在他身後的蕭沉哭笑不得。

  「蕭副閣主,你的嘴怎麼了?」晏懷風看了看蕭沉,忽然問。

  蕭沉立刻拿手指抹過嘴唇,他的唇色紅艷艷的,看上去非常尷尬地說:「這裡的野果子有點辣。」說著忙忙地去看冷隱的情況。

  楚越與晏懷風對視一眼,辣的水果?不可能吧……

  到最後蕭沉也沒能看出冷隱到底怎麼了,於是當天再次上路的時候,原本屬於楚越和晏懷風的馬車一下子又無奈地擠進了冷隱,而梅嫣原本也準備跟過來,終究被晏懷風的氣場給嚇到,轉了個圈只能回蕭沉車裡去。

  而她一撩車簾兒,路千尋那幽怨的眼神讓她冷不丁打了個寒顫,這裡好像也不太歡迎她?怎麼覺得,這兩個人之間氣氛也不對呢?

  她默默嘀咕著低下頭,硬著頭皮坐好,盡量無視路千尋那怨念的目光的同時,隱約看見路千尋懷裡露出一本圖冊的一角,花花綠綠的煞是好看。

  54

  54、最新更新 ...

  一行人到達滇南時已至秋末,整個夏天的溽熱散入林間,回頭便成了涼爽的秋風,帶著沁人心脾的水汽,讓人心情愉快。

  漫山遍野的翠綠漸成金黃,一眼望去無邊無際,隨風發出瑟瑟的輕響,彷彿在竊竊私語,讓整個郊野如同世外桃源,誘人停駐。

  不過這樣的好天氣仍舊不能讓馬車裡的幾位感到心曠神怡,尤其是晏懷風,冷隱直到現在依舊寸步不離地跟在楚越身後,無論他帶著楚越走到哪裡都忠實的跟隨,一副不跟到天荒地老不罷休的模樣。

  車裡的氣氛正膠著。

  晏懷風斜靠著車壁,闔著雙眼正在小憩。楚越悄悄地取出一件衣服蓋在晏懷風身上,晏懷風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繼續睡。

  楚越知道晏懷風因為冷隱的緣故不高興,沒出聲兒,只是靜靜地看著晏懷風的睡顏出神。曾經他想過,一旦晏懷風知道了自己對他的感情,一定會趕走他,或者殺了他。

  可如今晏懷風分明聽到了他在暗月宮說的那句話,卻沒有疏遠他,依然讓他留在身邊。只是相處模式與從前一般無二,並沒有半分差別。

  這讓他感覺很忐忑,不知道晏懷風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誠然,他也可以就這樣一直守護著晏懷風,可心底還是有那麼一點小小的不同,他很想知道,對於晏懷風來說,他究竟算是什麼。

  他就這麼貪婪地望著晏懷風,誰也不知道他下一次有沒有這麼好運,能夠從潑天箭雨之下安然脫身,平安終老對於江湖人來說實在是件奢侈的事情。

  他要看著晏懷風,多看一眼都好,免得有一天身死情滅,就再也沒有機會。

  看上去正在沉睡的晏懷風忽然耳尖微動,驀地睜開眼直起身來,身上楚越給蓋的衣服隨著他的動作滑落下來,眼看就要掉到地上。

  晏懷風眼明手快地接住衣服放到一邊,也不看車裡其他的人一眼就掀開車簾跳了下去,把駕車的人嚇了一跳。

  楚越一驚,不知道晏懷風要幹什麼,掀開簾子一句「少主」剛剛湧到嘴邊,他已經明白了晏懷風為什麼要下車。

  此處離瀾滄江不遠,已經能夠聽到滔滔的水聲,晏懷風必然是想去祭拜他爹娘。楚越想了一想,雖然暗月宮的餘黨已經被肅清,可他總覺得有些不安心,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如今晏懷風沒有帶上他獨自去了,想來是不想讓一直跟著他的冷隱也跟過去。不管怎麼說,冷隱也算是間接害死了晏清河。

  楚越總是沒什麼表情的臉上露出一點為難的神色,回頭看了冷隱一眼,因為自己的動作,冷隱已經把注意力移了過來,顯然一旦楚越跳出車子,他一定也會跟著跳出來。

  楚越心知肚明這回不能再讓他跟著了,眼看著晏懷風一霎兒就沒了蹤影,楚越回過頭,低聲對冷隱說:「抱歉。」

  冷隱抬著頭,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依然沒有說半句話。不過隨即他眼前一黑,楚越一個手刀重重地劈了過來,立刻不由自主地癱軟在車裡。

  楚越毫不遲疑地跳下馬車,向著晏懷風的方向追去。

  車伕只看到身邊一道黑影唰地一下風一樣地不見了,還沒緩過神兒來,又一道黑影唰地一下躥出去了,把他弄得一愣一愣的。

  這動靜雖然不大,以蕭沉和路千尋的耳力卻聽得很清楚,但他們誰也沒打算去打擾他們,況且,蕭沉撐著額頭,看著對面對自己「虎視眈眈」的路千尋,無奈地歎氣。

  晏懷風果然站在瀾滄江邊,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沒有意外也沒有回頭。楚越在他身後站了站,還是走上前,把手裡的衣服仍舊給晏懷風披上。

  「少主,入秋了,天涼。」

  說著就要收回手,晏懷風忽然一把抓住楚越尚且停留在他肩上的手,一發力把他扯上前,說:「阿越,我現在覺得,晏清河其實對我不錯,他其實,應該沒有很討厭我吧。」

  楚越點點頭,又想到晏懷風應該注意不到,連忙「嗯」了一聲。

  晏懷風淺淺一笑,把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拿下來,轉身給楚越穿上,淡淡地說:「自己穿那麼少,本來就怕冷,怎麼這麼大意。」

  楚越一時怔了,看著晏懷風近在咫尺的臉龐,還有身上的衣服,明明只有薄薄的一層,其實抵擋不了多少冷寒,卻讓他覺得很暖、很暖。

  晏懷風見他有一臉魔怔的樣子,笑著捏捏他的手掌,「怎麼又在發呆了,別學你弟弟那副蠢樣。」

  楚越回過神來,「少主其實不殺冷隱已是大恩,都是因為屬下才許他一路跟著……」

  「你知道便好。」

  楚越低下頭,晏懷風其實真的是一個很溫柔的人,也許終其一生都不會用言語表達,可無論還是今生,只要用心體會,都能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中感受到。

  楚越去救冷隱,是怕他死了,自己對十四的愧疚會成為他和晏懷風之間的一根刺;晏懷風何嘗不是因為在意楚越的感受,才沒有將冷隱和暗月宮千刀萬剮。

  沒有人說什麼,他們已經相當地默契,晏懷風靠近楚越,與他交換一個纏綿的親吻。並不激烈,也不帶一絲情=欲的氣息,只是一個單純的、感受彼此存在的吻。

  晏懷風的動作輕而溫柔,彷彿害怕碰碎了什麼一樣,讓楚越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被放在心坎兒上的,小心翼翼揣著的珍寶。

  直到氣息用盡,楚越才推開兩步,不敢抬頭去看對方的眼神,卻在腳下發現了什麼反射著光亮的東西。他疑惑地撿起來,發現那是一支壞了的珠釵。

  晏懷風看到那珠釵的樣式,立刻從楚越手中接過來,放到眼前想要確認一樣細細打量。也許這種陳舊的式樣過去每個女子都曾經有過,但這一支給晏懷風的感覺太熟悉,他幾乎一眼就已經斷定,這是屬於他娘的。

  他娘跟他說過,這是晏清河送給她的第一支珠釵,所以她素來很喜歡。儘管之後有了更多更好的金銀首飾,常戴的依舊只有這一支。

  可他娘死後,他怎麼找都沒有找到。

  「我娘的珠釵怎麼會在這裡?」他自言自語般小聲地問,隨即恍然大悟,「原來是他拿走了,難怪……」

  晏清河至死都帶著它,是不是證明他是愛她的?

  楚越一聽晏懷風的話,就已經大概明白了來龍去脈。晏懷風曾經想知道晏清河愛不愛他娘,如今看來,真真是愛之深、責之切。

  只可惜人死萬事空,如今說什麼也於事無補了。

  「少主,我們去看看門主夫人吧。」楚越輕聲說,然後上前一步,牽住了晏懷風的手。他以為晏懷風會甩開他,但是沒有。

  晏懷風小心翼翼地把珠釵放入懷中,反手包覆住楚越的手,牽著他向聖門的方向走去。掌心的溫度一冷一熱,彼此影響,交融在一起,到最後剛剛好。

  楚越還是總是下意識地落後晏懷風一步,而晏懷風總是輕輕一扯,讓兩個人並肩行走。到最後,楚越終於習慣了,不再堅持。

  後來晏懷風回想起來,總覺得這一段路,是他走過的最溫暖平和幸福愉悅的一段路,可如果能再次選擇,他一定不會再次去走。

  聖門依舊是那副被大火燒盡的模樣,只有斷壁殘垣,和無法散去的頹敗味道。晏懷風在娘親的墓前將那支珠釵放下,然後下跪磕頭。

  「阿越,你也來拜拜我娘吧。」

  楚越以為自己聽錯了,沒有動,直到晏懷風回頭看他,才知道晏懷風是認真的。

  晏懷風對他伸出手,楚越遲疑了一下,才在晏懷風身邊跪好,用力地磕了幾個頭,說:「夫人您放心,我一定會保護好少主的!」

  晏懷風還沒說話,忽然感到身後一震,身上立刻一僵,半點兒都動彈不得。身邊的楚越同樣也沒能倖免。

  這裡竟然有埋伏?!究竟是誰?!

  小石子落地的聲音傳入耳中,隨即從廢墟裡轉出一個衣衫襤褸的身影,臉上帶著陰測測的笑意,一臉瘋狂的神色。

  儘管落魄如斯,晏懷風和楚越還是一眼認出了這個男人,竟然是沈玉!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

  以晏懷風和楚越的武功原本不該那麼容易遭遇暗算被點穴,可一來他們剛剛解決了暗月宮,放鬆了警惕,二來在青蘿的墳前,全部心神都放在了祭奠亡人之上,誰知道會有人藏在聖門的廢墟裡。

  沈玉看上去比當初的冷隱還要瘋狂,明明只有一張臉,臉上卻糾結地閃現出憤怒、不甘、欣喜、怨毒、快意等等種種神色,眼神不見半分清明。

  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成為漏網之魚的,他一直躲在這裡,等著……等著現在這一刻!

  沈玉一腳踹向晏懷風,看著這個從前高高在上的聖門少主倒在泥地上,得意地嘎嘎嘎怪笑起來,壓著嗓子說:「少主大人,你終於回來了,你知不知道,我在這裡等看好久?」

  「你還想做什麼?」晏懷風雖然以極其難堪的姿勢倒在地上,可言語神情還是那麼從容倨傲,仍然像是無法沾染一絲泥垢的高高在上的人,這讓沈玉更加憤怒。

  「憑什麼!憑什麼那老匹夫一定要把聖門留給你?就因為你姓晏?我沈玉,武功智謀哪一點不如你,怎麼能甘於人下聽你調遣。你以為……」他又踢了楚越一腳,「人人都跟你身邊這隻狗一樣聽話麼?」

  晏懷風掃了沈玉一眼,「阿越不是我的狗。」

  沈玉狂笑了一陣,「不是狗那是什麼?哦,是你姘頭?男人的滋味是不是很好?我倒是很好奇,他身上有什麼讓你愛不釋手了,夜夜壓也不膩煩麼。我做不成聖門門主,嘗嘗你的姘頭可也算是不錯。」

  他一邊說著,一邊蹲下來,竟然去解楚越的衣服,眼神中的淫=猥讓人不忍直視。楚越狠狠地瞪著他,想動卻不能動,目眥欲裂。

  晏懷風眼神一暗,喝到:「沈玉!住手!」

  對方顯然沒有住手的打算,用一隻手捏住楚越的臉,左看右看,嘖嘖嘖道:「也沒有多好看麼,小倌館裡漂亮的哥兒也不少,晏懷風你的品位可不怎麼樣啊。還是說——這一位的床上功夫特別好?」

  55

  55、最新更新 ...

  沈玉得瑟地盡情用言語羞辱著兩人,而楚越現在全身上下只有嘴能說話,面對沈玉的羞辱毫無還手之力,簡直就是待宰的羔羊。

  知道沈玉是真的想對楚越不利,晏懷風大怒,「沈玉!你敢碰他一下,我保證你會後悔沒有早點去死!」

  剛才那一瞬間腦子裡閃過千萬個念頭,他想過要大聲呼救,可這裡離馬車停靠的地方實在是太遠了,蕭沉他們未必聽得到,而就算聽見了,沈玉肯定也會惱羞成怒,在救援趕到之前就把他們殺死或者帶走。

  如今只能想盡方法與沈玉虛與委蛇。

  沈玉聞言咧開嘴,手指在楚越的唇上重重抹過,看到楚越眼中一閃而逝的厭惡,這讓他感到非常愉快。

  這些人家世好武功高前途無量那又能怎樣?到最後還不是要落到他的手裡。

  他張狂的笑起來,「少主啊,看不出來,你還挺緊張這隻狗的嘛?只可惜……你的威脅聽上去一點威懾力都沒有,要知道,我早就在地獄裡了。我想做的,就是把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傢伙,一起,拖、進、地、獄!」

  他把楚越在地上放平,上上下下瞄了幾眼,似乎在思考要從什麼地方下手。楚越直直地瞪著他,「放了少主,我隨你處置。」

  「閉嘴!」晏懷風對楚越的自作主張感到惱怒。

  而沈玉顯然對這樣貓捉老鼠的遊戲樂此不疲,「你這是在跟我談條件?可惜啊,我沒有看到你們哪裡有資格跟我談判啊。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

  沈玉拉長的聲調,令人嫌惡地說:「我得把你家少主換個好位置,他才能舒舒服服地看你表現一下床技對吧。」

  說著他放開楚越,移步走到晏懷風身邊蹲下來,看著晏懷風狼狽的模樣,嘴裡含混不清地發出咯咯的笑聲。

  打量了半天以後他顯然有了計較,把晏懷風扶起來,讓他靠在一棵樹下形成半坐半躺的姿勢,這個角度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躺在那裡的楚越。

  沈玉擺好了晏懷風,對這個自己一手搭建的戲台感到無比滿意,站起身來拍拍手,雙手攤開對晏懷風說:「少主大人千萬別眨眼,否則怎麼能看到我怎樣讓你家小姘頭盡興呢?」

  說著桀桀怪笑,又踱到楚越身邊蹲下,開始上下其手。

  楚越的臉色僵硬無比,盡量忽略身上那異樣的感覺,努力從丹田運氣想要衝破穴道,然而沈玉的動作總是能很及時地打斷他想要集中的精力,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

  耳邊聽到「撕拉」一聲裂帛的聲響,上身的衣服被撕開一半,露出一片白皙的胸膛,和胸前兩抹薄紅。

  「哎呀,少主,想不到他的皮膚倒是挺好的。」沈玉一邊轉過頭看著晏懷風調笑,一邊將手覆上楚越的肌膚,肆無忌憚地揉捏。

  晏懷風低著頭,不知道是不想看到這一幕還是不敢看到這一幕,又或者根本不在乎這一幕,總之根本無視了沈玉的動作。

  沈玉頓時大怒起來,沒有了觀眾這場戲如何精彩!一定是他太過慈悲的緣故!

  收回盯著晏懷風的目光,低頭看楚越,楚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地閉上眼睛,竟然也當他不存在。

  被完全無視了的沈玉當然不甘心,他嘴角泛起森冷的笑意,用指甲用力掐入楚越胸前的薄紅之上,掐出一個深深的指痕。

  果然,楚越忍不住從鼻腔裡發出一聲痛苦的低=吟,裸=露的肌膚不由自主地泛起殷紅的顏色。

  他已經被晏懷風調=教得十分敏感,縱然不願出聲,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本能的反應。

  然而他還是沒有睜眼,只是緊閉著眼睛告訴自己,不要聽不要看不要去想,集中精力,越早一刻衝破穴道,就越多一分機會。

  身上傳來的觸感如此陌生,縱然是同樣意圖的撫摸,晏懷風流連在他每一寸肌膚上時帶給他的是滔天的欲=念和情動,是心甘情願的沉淪,如春風化雨。

  而沈玉的手只讓他感覺那麼的骯髒和……噁心。

  而此時這只骯髒的令人厭惡的手,卻全然不顧他的意願,在蹂躪完兩抹薄紅,讓它們紅艷欲滴以後,已經開始慢慢地向下游移。

  沈玉很樂意,讓楚越多一些痛苦的呻吟,如果這些呻吟能讓晏懷風也痛苦,他就更加高興。

  他暫時騰出一隻手來,開始解自己的褲子,就在這時,一道冷清清的聲音傳來,打破了淫=靡的氣氛。

  晏懷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抬起頭,直視著場中活\色\生香的的場面,嘲笑道:「蠢貨。」

  沈玉擰眉,啞著嗓子說:「你說什麼?」

  「他長得連館子裡的小倌都不如,你也下得去手?我以為你想報復的人是我,你都說他只是一條狗,怎麼指望我因為你折磨了我的狗而絕望麼?」

  沈玉一怔,像是沒有明白晏懷風突然說這種話的意思,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立刻開始大笑起來,笑得面容都一團扭曲,拿開放在楚越身上的手,指著晏懷風說:「對對對,我怎麼能忘了,我們晏少主可是名滿滇南的大美人呢。」

  說著站起來,把楚越往旁邊一踢,一步一步向晏懷風走去,晏懷風毫不示弱地看著他,「放了他。」

  「那可不行。」沈玉伸出手,在晏懷風臉上一陣揉搓。

  楚越原本已經準備好了承受侮辱,這下怔怔地睜開眼,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沈玉為什麼走了?少主,少主剛剛說了什麼?

  風吹過山谷,帶來驚心動魄的迴響,楚越在沈玉戲謔的聲音中終於明白了晏懷風剛剛說了什麼,他竟然想用自己代替他?

  絕對不可以!他高高在上的、不染塵埃的、讓他傾盡一生也想追隨保護的少主,怎麼能為了他被那個畜生糟蹋!

  「沈玉你住手!你敢碰少主一根毫毛,我一定要把你千刀萬剮!沈!玉!」

  沈玉顯然充耳不聞,或者說非常享受這樣的叫罵,仍舊揉捏著晏懷風的臉,直到他原本乾乾淨淨的臉頰上都沾上了他手上的炭灰。

  這才異常興奮地俯□對晏懷風說:「你其實喜歡這條狗喜歡得緊吧?竟然願意自己代替?嗯,你長得確實比他出色多了。你讓我放了他?他肯定得找我拚命,我怎麼能享用你,嗯?」

  沈玉說著扶著晏懷風抓著他的頭髮讓他去看一眼衣衫不整的楚越。

  楚越怒得眼睛都紅了,都是他太沒用,總是保護不了晏懷風,還讓晏懷風一次又一次地救他。而現在他一動都不能動,甚至連想看一眼晏懷風都做不到。

  「沈玉,是男人就不要那麼多廢話。」晏懷風抬了抬眼皮,不屑地說。

  「好,很好,你還迫不及待了是吧,堂堂聖門少主,可真淫=蕩。」沈玉對楚越戲弄成分居多,所以半天也沒怎麼樣,可晏懷風不一樣。

  他恨他,很他們晏氏整個家族,恨到了骨子了;可晏懷風又長得真的太美好,尤其是那種神聖不可侵犯的感覺,在某種情況下反而更加能夠激起人的蹂躪欲=望——比如說一動都不能動躺在眼前的現在。

  沈玉已經完全沒有空戲弄他們,晏懷風真的讓他滿懷欲=念,尤其是那張臉明明已經被他手上的灰塵抹得那麼髒,看上去卻依舊那麼耀眼。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撕掉了晏懷風全身的衣服,剎那間讓他赤=裸\裸地呈現在他眼前。他對他沒有那麼好的耐心,只想把他壓在身下狠狠地做,做到他哭泣呻=吟求饒為止。

  晏懷風很想轉過臉,不去看那張扭曲的面孔和貪婪的慾望,可是他不能,而他更加不能接受楚越在他面前被侵犯。

  沈玉俯□來,野獸一樣狠狠在晏懷風肩側咬下去,直咬到鮮血淋漓,留下一個猙獰的傷口。

  香甜的血流入沈玉口中,不知是否是情=欲萌動的緣故,他覺得晏懷風的血似乎與別人的都不太一樣。

  他殺過很多人,那些人的鮮血腥而黏膩,讓人覺得噁心。而晏懷風的鮮血卻如同甘美的泉水一樣,帶著莫名的誘惑。

  他幾乎迫不及待想要把自己挺\立的灼\熱埋入晏懷風的體內。

  晏懷風閉上眼……

  「啊——啊——」劇烈的、痛苦的嘶吼聲音響起,像是瀕死的野獸絕望的嚎叫,太慘烈,讓沈玉都愣了一下。

  就這一下,發出這樣絕望狂吼聲的楚越已經不顧一切地衝破自己經絡之中所有的阻礙一躍而起,烏沉沉的幻生劍當面劈下來,沈玉竟然不知該如何招架。

  溫熱的、腥膻的、噁心的鮮血濺了滿臉,沈玉下意識地伸出舌頭舔了一舔,真苦澀。哪裡來的血呢?難道是自己的?也這麼噁心麼?

  楚越似乎沒有察覺到沈玉已經停止了動作,在他眼裡這是那個侵犯了他心愛的少主的狂徒,他不知疲倦地用劍砍著,劍劍入肉,深刻至骨,甚至連骨髓都想要挖出來,千刀萬剮焚為灰燼。

  沈玉的血一陣一陣地濺在他的臉上身上,如同妖魔,血腥妖異、卻又有著奇詭的美感。

  「阿越!夠了,他已經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他手下已經看不出是一個完整的人了,只剩下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直到晏懷風出言阻止,他才慢慢地停下來,轉頭去看晏懷風。

  直到看到晏懷風的臉,他才覺得腳下一軟,腦中開始漸漸清明起來,「少……主,你沒事吧?」

  他伸手解開晏懷風的穴道,還不忘記用衣服把晏懷風全身上下包裹的嚴嚴實實,就像打包裹一樣,直到確信晏懷風已經完全安全了,才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少主,你不能有事,我那麼喜歡你。」

  晏懷風半坐起來,聽著楚越的又一次告白,雖然氣氛很詭異,中間還有一團血淋淋的東西,然而劫後餘生終究是最能讓人放下心防的。

  楚越完全沒了平日裡的規矩,一把抱住晏懷風,把人緊緊抱在懷裡,急促地喘息,生怕又出現什麼意外一樣。

  晏懷風伸手拍拍楚越的背,微微揚起嘴角,「沒事了阿越,沒事了,阿越……阿越……我也愛你。」

  最後一句很輕,卻足夠傳入楚越的耳朵,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只是抱著晏懷風,小心翼翼地去擦他臉上的灰塵。

  然後驀然呼吸一滯,喉嚨中有什麼腥甜的東西湧上來,忍不住噴出一口血來,然後軟軟地倒在晏懷風懷裡,臉上還帶著笑意。

  晏懷風大駭,「阿越,你怎麼了阿越?」他伸手一搭楚越的手腕,沉住氣凝神片刻,立刻發現由於剛才楚越強行運功衝破穴道導致氣血逆行,而他的經絡原本就已被寒毒侵損,經不住外力的強行突破,此刻根本已經無法支撐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是戀人了……

  56

  56、最新更新 ...

  晏懷風打橫抱起楚越,感到對方毫無意識地靠在自己懷裡,頓時覺得楚越剛才對沈玉下手實在是太輕了。

  若非現在情況不容許他多做逗留,他絕對會讓沈玉連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都留不下。

  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回到車隊,冷隱已經被梅嫣抱了出來,正拿著手帕給他洗臉。蕭沉和路千尋不知道在幹什麼,兩個人互相離得遠遠地,蕭沉的表情倒像是路千尋欠了了他幾萬兩銀子一樣。

  晏懷風把楚越抱到蕭沉面前,來不及多做解釋,急切地說:「救他!」蕭沉一驚,他剛還想說你們倆衣冠不整地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了,此刻人已經近在眼前,馬上收起了調侃的心思。

  因為血腥味太重了。

  混合著慘烈、肅殺氣息的血腥味,把遠遠望去因為衣衫凌亂而造成的旖旎錯覺完全打消得一乾二淨。

  看晏懷風難得地急切模樣,蕭沉想要接過昏迷的楚越仔細看一看,卻發現晏懷風根本不願意放手。

  扯了兩下沒能扯動,蕭沉歎了一口氣,只好就著楚越靠在晏懷風懷裡的姿勢探過身子去看了看楚越的面色,又撐開他的眼皮看了看瞳仁。

  路千尋在遠處探頭探腦,他剛才把蕭沉惹生氣了,蕭沉怒氣沖沖地把他趕開,他只好遠遠地觀望,生怕一靠近,蕭沉又惱他。

  如今晏懷風和楚越這樣行色匆匆地回來,全身那形象一看都知道絕對是出了事,他有心想要看看,於是對著蕭沉瞄了又瞄,見蕭沉忙於查看楚越的傷勢,沒有空顧及他,才小心翼翼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過來。

  蕭沉聽聲音就知道路千尋過來了,可他現在沒空管他,只裝作不知。

  路千尋見蕭沉沒有阻止他,頓時大喜,靠近了人蹭蹭,在遭到嫌棄以後轉頭問晏懷風,「少主,發生什麼事了?」

  晏懷風言簡意賅地描述了一下來龍去脈,所謂言簡意賅,是真的非常爽利,簡潔到根本只有兩個字——「沈玉。」

  說完就繼續專注地看著蕭沉和楚越。

  而蕭沉只看了晏懷風懷裡的人幾眼,就知道事情糟糕了,連忙捉起楚越的手腕細細診脈,生怕自己診斷有誤。

  不過越是仔細,越能明白不妙,很快他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別的不用多說,楚越現在全身經絡中的內息都亂得很,他的經脈不堪重負,根本就是危若垂卵。

  看來他們兩個剛才一定經歷了什麼極度危險的事情,否則楚越不至於要做出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不知道那沈玉究竟設了什麼樣的埋伏。

  「如何?」晏懷風看著蕭沉的表情,壓下心中的忐忑不安。

  蕭沉看看他,對方的眼神裡分明還閃爍著某種希冀,可他不得不親手打碎,「抱歉,晏少主。蕭沉醫術不精,我們還是加速趕路,到了鬼谷再從長計議。」

  路千尋倒吸一口涼氣,「花花,真的有這麼嚴重?」

  晏懷風一皺眉,「你不能讓他醒過來麼?」

  蕭沉收回手,想了想,「恕我直言,楚公子暫時還是不要醒過來的好。他現在處於昏迷狀態,說明他身體裡殘損的經脈還在努力自愈,一旦過早清醒——只怕就是回天乏術了。」

  「……我知道了,盡快趕路吧。」晏懷風沉默半晌,抱著楚越站起來,自顧自站起來,走出幾步,又回頭道:「冷隱那邊……」

  如今楚越已然如此,如果冷隱出事,以楚越的為人,想必會自責的,他不想讓他怪罪自己。

  蕭沉知他言下之意,溫言安慰,「冷隱無妨,他只是鬱結難抒罷了,一旦想開了就無事。就是火灼的傷痕,來日上尋簪閣,蘇真應能治癒。」

  晏懷風聞言眼睛一亮,「阿越的傷,蘇姑娘是否能……」

  可惜話還沒有說完,蕭沉已然搖頭,沉聲道:「此前在尋簪閣,蘇真已經給楚公子診斷過,她也無力阻止楚公子因為經脈受寒毒侵損而人過中年後有癱瘓之虞,更何況這一次只怕更加嚴重。」

  「……趕路吧,鬼谷已經不遠了。」

  車伕聽了吩咐,把馬車駕得飛快,晏懷風把楚越安安穩穩地護在懷裡,不讓他受到一絲顛簸。

  車廂裡光線昏暗,尚在沉睡的冷隱已經被梅嫣抱到了蕭沉的車上,如今這車裡只有清醒著的晏懷風和昏睡的楚越。

  昏迷的人有點沉重,畢竟是一個大男人,怎麼也不可能如女子般輕盈。也正是這樣沉重的觸感,讓晏懷風知道自己懷抱著的是誰。

  楚越的身上太涼,涼到讓人膽顫心驚,那種命懸一線氣若游絲的感覺,彷彿隨時都會停止呼吸,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從前晏懷風從來不怕失去,因為他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也什麼都懶得伸手去要。只要不曾擁有過,那就永遠不會失去,那是他一貫處事的態度。

  也正因為如此,就算早就對懷裡這個人開始萌生不一樣的情意,他卻沒有想過要改變他們的關係。

  他的人生裡,能夠要的東西太少,他不相信楚越能跟隨他一輩子。

  他害怕承認自己想要擁有他,也害怕把自己的心放在別人手裡。他以為只有永遠都不得到,才能永遠都不失去。

  現在才知道這樣的想法何其愚蠢,在生時若不盡歡,至死日如何無憾。

  也許沒有誰像如今的晏懷風這樣矛盾了,他很想楚越醒過來,跟他好好說說話;更怕楚越醒過來,按蕭沉的說法,那樣他就沒救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楚越的臉,沒有女人的綿軟嬌柔,稜角分明的感覺卻讓人留戀,臉上還沾著沈玉的血。

  他嫌惡地用袖子去擦,這種骯髒的東西,平白玷污了他家阿越。

  指上不知不覺放柔了力道,如同按摩,直到楚越臉上都被他仔仔細細地擦乾淨了,晏懷風才停下手,想了想,又拿出一套新的衣服,把楚越身上沾了沈玉污血的衣服褪下來扔掉。

  這是他第一次伺候別人換衣服,若是在從前,有人說聖門少主晏懷風,會心甘情願地去伺候自己手下的影衛,他一定會呲之以鼻,覺得那個人瘋了。

  可現在,他只覺得甘之如飴,他只怕連照顧楚越的機會都沒有。

  終究人算不如天算,他以為自己算無遺策,一舉毀了暗月宮,卻漏算了沈玉其人,才有了今天這一場禍事。

  無論如何,他一定要讓楚越好起來。

  認真小心地給楚越換過衣服,確保他全身上下都已經裹得嚴嚴實實了,晏懷風又把人繼續抱在懷裡。

  楚越怕冷,他不能讓他凍著。

  幸好此前已經到了滇南,聖門離鬼谷也不算遙遠,在晏懷風的指點下,幾人沒再受多少顛簸之苦就到達了鬼谷所在的密林之外。

  這一片密林層疊茂盛,地上長滿了糾結纏繞的灌木叢,再往裡就沒辦法乘馬車了,只有步行。

  如今車上有兩個失了行動能力的,晏懷風抱著楚越躍下馬車,二話不說就往裡走,儘管手臂酸痛難耐,卻明顯無視了蕭沉和路千尋想要幫忙的眼神。

  兩人無奈,只好轉兒去背冷隱,而這麼一會兒的功夫梅嫣已經把冷隱背在了自己背上,正吃力地往樹林裡走。

  在她看來蕭沉一行人都不是好人,若不是他們,暗月宮不會被毀,冷隱更不會變成這樣。她是絕對不可能讓他們碰冷隱一下的。

  看著嬌嬌弱弱的小女子把高大的冷隱背在背上,整個人都快被冷隱給遮住了,蕭沉和路千尋原本是好心想要幫忙,卻不料被人家飛了一個白眼。

  蕭沉也不堅持,跟著晏懷風走入叢林,此地多迷障,若是無人引路,一個人不可能找到出口。

  路千尋見蕭沉二話不說就走了,知他還在生氣,只好灰溜溜地跟在後面,幾次三番想要找點話來說,卻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真是的,一定是豬油蒙了心了,他怎麼就強吻了蕭沉呢?蕭沉也是的,總是那麼古板做什麼。

  路千尋嘴裡嘀咕,卻不敢讓蕭沉聽見。

  幾個人在看上去到處都一模一樣的綠色囚籠中左轉右轉,晏懷風掛心楚越心急如焚,一路行來幾乎腳下不停,卻怎麼也想不到進入鬼谷第一個見到的人不是別人,卻是他以為已經成為瀾滄江底一具死屍的晏清河。

  「門主大人?你還活著?」他詫異地停下腳步,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從小晏清河只許他叫他門主不許他叫爹,因此他一直都習慣了。

  反而是晏清河看上去有點意外,「風兒?你怎麼來了?」

  兩個人呆呆地互望了半晌,晏懷風如夢初醒一樣,遲疑地向前走了一步,想看清楚這是不是只是一個長得很像晏清河的人,可無論怎麼看,都是那個他應該已經死去的爹無疑。

  「他們說你跳了瀾滄江……」

  晏清河苦笑了一下,他現在看上去臉色紅潤,一點兒也沒有歷經大劫的模樣,看樣子在鬼谷被照顧得很好。

  「我原本以為必死無疑,誰知道你師父會來救我。」

  晏清河此時已經從驚詫中回過神來,略略地解釋了一下林獨影救自己的經過,心下也明白聖門發生那麼大的事,晏懷風會回來、會找到鬼谷也是常理,只是……「風兒,誰受傷了?」

  他看著晏懷風懷裡包得嚴嚴實實的人形物體皺眉,難道兒子去中原一趟,連意中人都直接帶回來了?他瞭解晏懷風,若非意中人,他不會如此上心。

  可看那身形,這姑娘未免也太魁梧了些。

  作者有話要說:…門…主…大…人…要…被…自…己…的…兒…媳…婦…打…擊…了…

  57

  57、最新更新 ...

  晏清河尚未發出疑問,疏朗的男聲已在身後響起,迴盪在山谷之中,「貴客遠來,招待不周,諸位莫要怪我怠慢。」

  聲音響起時還在遠處,最後一個字說出口時人已到了晏清河身邊,卻是一身布衣的林獨影,他這一身輕功果然是獨步武林,縱然足不出鬼谷恁許多年也沒落下。

  晏清河見他與自己站得很近,不免有些尷尬,不動聲色地移遠了些。

  這些天來林獨影將他照顧得細緻入微,他心裡也頗為感念,雖然不可能與林獨影有什麼,可兩人之間也沒有這麼生分。

  不過如今兒子在眼前,晏清河生怕他看出什麼來,不知不覺就疏遠了林獨影。

  倒是晏懷風見了他,因為抱著楚越不好行禮,只好彎了彎腰,口中叫道:「師父。」

  林獨影點點頭,目光往晏懷風身後一掃,笑道:「幾位貴客想必是劣徒的朋友,遠道而來辛苦,這小山谷裡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見笑。」

  蕭沉已然肅容,連路千尋也收了嬉笑模樣,兩人拱手給林獨影行了個晚輩禮,恭敬地說:「尋簪閣副閣主蕭沉、尋簪閣通幽樓樓主路千尋,拜見『百鬼夜行』林獨影前輩,貿然來訪,實是晚輩唐突。」

  林獨影笑著虛扶兩人一把,「想不到如今江湖上還有人記得我,不錯。」

  而站得遠遠的梅嫣只哼了一聲,沒理他。

  林獨影也不生氣,看晏懷風一臉急迫的模樣,懷裡的人又一動不動,知道八成是受了傷,也不遲疑地帶眾人進谷。

  七拐八繞轉出一個逼仄狹隘的巖洞,眼前一下子豁然開朗,沒幾步就到了林獨影居住的束竹居。

  見主人回來,攬月、摘星、捕風、逐雲四個侍女迎上來,將客人們一一帶到到客房裡去安頓,摘星一見晏懷風,臉上就帶了點兒喜色,主動過來說:「少主沒事真是太好了。」

  晏懷風點點頭,輕聲道:「沒事,讓你擔心了。」

  林獨影的四個婢女之中,攬月刻薄、捕風冷漠、逐雲高傲,唯有摘星最為溫厚,當年他在鬼谷受訓之時,辛得摘星對他百般照顧,對他來說她就像是姐姐一樣,因此比旁人親近些。

  晏清河看著覺得不是個滋味,他和青蘿唯有這一個兒子,其實他對晏懷風傾注的心血一點兒都不少,只是晏懷風長得像青蘿,讓他不忍心靠近了多看兩眼,在晏懷風眼裡倒像是他嫌棄他一般。

  長此以往,兩人越來越疏遠,父子兩的關係真的是非常糟糕。

  晏懷風就從不曾像對摘星一樣對他溫言細語,而是恪守著禮節,規矩卻疏離。

  林獨影一看晏清河的眼神就知他其實心裡難過,走到晏清河身邊低聲說:「清河,你也該給他解釋清楚了,小風是個明理的孩子,你好好說,會好的。」

  晏清河點點頭,與林獨影一起跟在晏懷風身後,看著他行色匆匆地把懷裡的人抱進束竹居,直接放到了林獨影的榻上,這才小心翼翼地把裹得嚴嚴實實的人解開,露出臉來。

  晏懷風溫柔地伸手試了試楚越的體溫,回頭看著林獨影,「師父,阿越經脈受損,煩請幫徒兒看一看他的傷勢。」

  「咦,是他?」林獨影驚訝了一下,他記得楚越,正是因為記得,所以才奇怪,讓晏懷風如此緊張的竟然是這個人。

  當年他被晏懷風送來鬼谷,林獨影就知道這個人對當時的晏懷風來說根本可有可無,並沒有多上心。

  而他閱人無數,之所以對楚越印象深刻,是因為這個當時還是孩子的影衛實在是太倔強,被丟在寒潭裡浸了幾天幾夜都沒鬆口,死都不肯說晏懷風一句壞話。

  晏懷風是他徒弟,又是他喜歡的男人的兒子,有人不要命地對晏懷風好,對林獨影來說自然是好事,因此他最後還是饒過了楚越,訓練中甚至對他出手相助,沒讓他悄無聲息地死了。

  因為同樣的原因,摘星也一向很照顧楚越,楚越要是知道他當年對晏懷風的忠誠其實讓他在鬼谷裡撿回了無數條命,不知道該作何感想。不過對他來說,這些都不重要。

  為了晏懷風他從來都不惜代價。

  林獨影看到了楚越,晏清河自然也看到了,不過他的驚訝明顯要比林獨影大得多。他一直以為能讓晏懷風用那種珍惜的姿態抱著的,一定是他的意中人。

  可楚越分明是個男人……他就說姑娘家怎麼可能那麼魁梧!

  「風兒你——」晏清河話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他該怎麼說?風兒你是不是喜歡男人?風兒你怎麼能喜歡男人?

  林獨影還在一旁,他要這麼問,豈不是連帶著林獨影的心一塊兒傷了。況且這些還只是他的揣測,也許只是另有隱情,才讓自己的兒子對一個影衛如此上心?

  晏清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百般滋味湧上心頭,真是難以形容。而晏懷風卻根本沒有注意到他欲語還休的狀態,只是認真地盯著正幫楚越查看傷勢的林獨影。

  林獨影檢查了半晌,嚴肅地對晏懷風說:「寒毒侵體,經脈損傷。這倒是我的不是,當年把他扔寒潭裡,沒想到他後來自己練了陰寒一路的內力。」

  晏懷風愣了一會兒,搖頭道:「不是師父的錯,是我送他來鬼谷,終究是因為我才有今天,是我的過錯。」

  晏懷風剛想問問林獨影有沒有什麼解決的辦法,就聽榻上一陣細微的響動,楚越慢慢睜開眼睛,啞著嗓子說:「少主不必……給自己攬錯。」然後又是一陣驚心動魄的咳嗽。

  「阿越!」晏懷風連忙側身坐到榻上,將楚越半扶起來靠在自己胸前,摘星連忙端了茶盞過來,晏懷風一手接了,一邊拍著楚越的背給他順氣,一邊餵他喝水。

  楚越喝了兩口,想要抬起頭來看看晏懷風,明明心裡想著已經抬頭了,卻發現自己的脖子僵硬在那裡根本動不了了,他心裡一驚,又怕晏懷風看出破綻,只好按捺著不動。

  剛才他迷迷糊糊半夢半醒之間,聽到晏懷風自責,心裡難過不已,忍不住開口寬慰他,一說話才發現自己的喉嚨像被誰拿烙鐵燙過了一樣,聲音都變得孱弱不堪。

  如今完全清醒過來,腦子還停留在之前聖門之中沈玉猥褻晏懷風的一幕,立刻驚叫了一聲:「沈玉住手!」

  晏清河和林獨影不明所以地對望一眼,晏清河詢問般地望向晏懷風,「風兒,沈玉怎麼了?」

  晏懷風此刻顯然沒有時間解釋,楚越這一聲喊得聲嘶力竭,讓他又回想到當時的時刻,心疼得很,連忙小聲安慰,「阿越,沒事了阿越,沈玉已經死了。」

  說著,在楚越的額頭上輕柔地吻了一下,安撫著他的情緒。

  晏清河如遭雷擊怔在當場,如果說之前的一切都還只是沒有證實的猜測的話,那麼晏懷風如今在他面前毫不顧忌的一個吻,已經乾脆利落地表明了他的選擇。

  怎麼會這樣?

  晏清河覺得這個屋裡他已經待不下去了,腦子裡一片混亂,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不知所措地走出束竹居,眼前綠茫茫一片,從前這裡並沒有那麼多竹子。

  林獨影在這裡一住經年,這些竹子幾乎都是他一棵一棵地種出來的,每一棵竹子背後,都代表他一日無望的等待。

  直到再也數不清,只剩下一片竹海滔滔。

  晏清河深吸了一口氣,身後傳來腳步聲,他知道,是林獨影一直跟在他身後。可他現在,只想一個人想一想。

  屋子裡,在晏懷風的軟語安慰下,楚越明顯鬆了一口氣,顯然也想到沈玉已經被他砍成肉塊了,那之後……那之後……他忽然想到,晏懷風跟他表明心跡了!

  雖然他當時已是強弩之末,只是強撐著隨時都可能會倒下,可晏懷風抱著他說的那句話他依然聽得清清楚楚。

  他說「我也愛你」。

  這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還是只是他因為力竭而產生的幻覺?可他是絕對不敢跟晏懷風求證的,萬一那只是他的幻聽,豈非打碎了一個美夢。

  他只能問:「少主,這裡是鬼谷?」

  「嗯,沒事了,別怕。」

  楚越想點點頭,然而脖子依然是僵硬的,可見剛才的不能動彈並非是睡得太久的後遺症,聯想到過去蕭沉的診斷,他大概已經明白了,這是癱瘓的症狀。

  怎麼辦,不能動了,會變成晏懷風的累贅……

  從楚越醒來開始,晏懷風已經看了他好半天,楚越昏睡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可現在人真的醒了,他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覺得滿心絕望。

  他記得蕭沉說過的話,一旦楚越過早清醒,就說明他已經回天乏術了。

  楚越會死……第一次覺得自己是這麼無力,就算是上一次,楚越在尋簪閣得離魂症的時候,他至少可以去找縷金衣,還有一線希望。可現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

  握著楚越的手不易察覺地在顫抖,晏懷風低著頭,問:「阿越,你餓不餓?我去叫人做點東西吃吧。」

  他的聲音一切如常,可楚越覺感到手上一涼,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在他的手背上慢慢洇開。

  「少主,你哭了……」

  楚越心裡著急,想安慰晏懷風,想擦掉他的眼淚,可他一動也不能動,只能發出乾澀的聲響,這讓他痛苦萬分。

  晏懷風注意到了楚越的不對勁,換了平常,他不可能一動不動,他立刻抹掉臉上的水跡,「阿越,你是不是動不了了?」

  作者有話要說:阿越:為毛我動不了!!!

  小晏:提扇(?)殺圓潤夜……

  圓潤的某只:喂……我這是給你獻慇勤的機會好吧~

  ☆、最新更新

  「……」

  楚越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他從來沒想過這一天會來得那麼快,單單只是想像一下以後的十年二十年都要臥床不起,一飲一食只能由人照料,絕望的情緒就難以抑制地湧上心頭,看不到任何未來的可能性。

  晏懷風何必要留一個廢人在身邊,而他如今成了這個樣子,以後晏懷風身邊要留誰服侍?

  曾經他覺得,只要這一世的晏懷風平安、長壽,不再遇人不淑,他就能夠安心,就算陪他走到最後的不是自己也無所謂。

  可是現在他卻發現自己心底其實有一絲害怕,害怕從此以後,他再也不能跟在晏懷風身邊,甚至,連遠遠望著他的能力都沒有。

  這要求不算高,對於現在的他而言卻實在是太奢侈太奢侈。

  如果只能這樣活著,與死了又有什麼區別。

  「少主。」

  「我在。」

  「我想——看看你。」

  他現在連自己抬頭都做不到,也因此想要看到晏懷風的心情是那麼地迫切,他甚至有一瞬間的慶幸,還好至少沒有瞎,他還看得見,那張讓他心心唸唸的臉。

  晏懷風答應了一聲,伸手抹掉眼角的水跡,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美好一點,才捧起楚越的臉,讓他看著自己。

  瞳孔中映出雙方的容顏,讓他回想起剛從冰獄裡出來時在清歡館裡的那一夜,當時他們也曾無言對望,一個如高山之雲,一個似鞘中之劍,那時誰想過會有今天,再回首竟已恍若隔世。

  楚越眨了眨眼睛,貪婪地看著晏懷風的臉,想連他的每一絲頭髮,都深深刻入記憶裡去,直到銘刻入骨,永世不忘。

  他原本不想讓晏懷風過早地發現自己的異常,可晏懷風太過敏銳,還是讓他發現了異樣。

  晏懷風會怎麼想?

  也許晏懷風對他也有那麼一點兒情意,可久病床前孝子尚且稀少,更何況他只是區區一個影衛,晏懷風的那些情意,一定會在漫長的時日裡慢慢消磨,最後變成徹底的厭倦。

  他不想走到這樣的地步。如果是這樣,他寧可晏懷風現在就轉身離開,至少在他心裡,他還是從前的那個楚越,而不是躺在病床上的、連動一動都做不到的廢物。

  楚越還在胡思亂想,一雙手伸過來,輕輕地遮住他的眼,眼前立刻剩下一片黑暗,晏懷風的聲音在頭頂響起,「不要胡思亂想,阿越。」

  然後就有什麼柔軟溫熱的東西靠近他,在他的唇上輕柔地觸碰,然後又靠近他的耳畔,沒有絲毫拖泥帶水地說:「我愛你,阿越,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我都愛你。就像我知道如果今天躺在這裡的是我,你也不會離開我一樣。」

  「少主……」碧落黃泉原來只有一線之差,晏懷風短短一句話,就把已經墜入地獄的楚越又輕易送上了雲端,明明眼前還是一片黑暗,他卻彷彿看見了風起春水、夜舞螢光。

  無論以後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至少這一刻,他相信晏懷風是認真的。而有這麼一刻,對他來說就已經足夠了。

  晏懷風捂著楚越的眼睛,不想讓他看到自己臉上難以自抑的悲傷表情,他不敢告訴楚越,他已經活不了多久了。

  他努力保持著聲音的平穩,甚至帶著一點兒與生俱來的漫不經心,就像一切如常。

  他看著楚越,對方在聽完他的承諾之後,那張原本僵硬絕望的臉上慢慢浮現出笑意,於是剎那間整個人都生動起來,比過往的任何時刻都要風情,就像蒙塵的明珠終於被發現,被拭去了塵灰之後綻放出耀眼的光輝。

  晏懷風忍不住又吻了楚越一下,才萬般小心地把人放回榻上躺平,掖好被角,哄他入睡,「阿越,再睡一會兒吧,再睡一會兒。等你好起來,我們出門逛逛。」

  「嗯。」楚越安靜地點點頭,聞著晏懷風身上散發出來的,清新的香味,慢慢陷入深沉的夢境。

  晏懷風深吸了一口氣,去吩咐摘星好好看著楚越,然後步履如飛地去找蕭沉。

  蕭沉不在房間,侍女說是山谷裡找花兒去了,晏懷風無奈,順著侍女指的方向沿路尋找。

  好不容易在一叢雜草之前找到了人,晏懷風上前一把抓住了蕭沉的手腕,也不管人家正在幹什麼,劈頭蓋臉就是一句,「阿越他醒了。」

  蕭沉一愣,顯然也有些意外,「怎麼會這麼快?」

  「告訴我,他……還有多少時日?」

  聽了晏懷風的問題,蕭沉皺了皺眉,有些疑惑地反問:「什麼多少時日?」

  「你不是說,如果他醒得太早,就回天乏術了?你不必瞞我,直說便是,他還有多少日子可活?」

  看著晏懷風明顯不豫的臉色,蕭沉終於明白了過來,安撫般地笑道:「晏少主不必心急,你這是想岔了。楚公子現在絕無性命之憂。」

  「我說的回天乏術,指的是楚公子一旦過早醒轉,說明他的經脈無力自愈,只怕是會從此癱瘓在床,至於性命,眼前是無礙的。」

  晏懷風原本焦灼得很,生怕自己才走開兩步楚越就斷了氣,如今聽蕭沉一解釋,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這實在不能怪他,蕭沉當時這麼說,換了誰都會以為楚越是命不久長了吧。

  只是他剛鬆了一口氣,心想只要人還活著,總歸是有辦法的,卻又敏銳地捉到了蕭沉言語中的「眼前」一詞,眼前性命無礙,那麼就是說終究還是有礙的了?

  他這麼一問,蕭沉也有些為難,想了想解釋道:「這個不好說,還是要分情況而論。晏少主,你應該明白,癱瘓之人,尤其是全身癱患者,終身只能臥床,一應生活都要有人照料。」

  蕭沉斟酌了一下,「若是照料得耐心細緻便罷了,還能好受點;若是不好,當然不可能長壽的。再者,因為無法行動,長此以往,癱患者全身都會慢慢萎縮,到最後也只是一死罷了。」

  晏懷風臉色沉得嚇人,「……副閣主言下之意,阿越還是會死。」

  蕭沉也很無奈,卻不得不說:「若是悉心照料,日日為他活動筋骨,或許還能有三五年?否則,也就沒多久了。況且……」

  他話還沒說完,只見晏懷風已經頭也不回地走了,只好自己喃喃地把話說完,「況且常年臥床心情必然抑鬱,若是心情愉快的話,也能長壽點……」

  說著搖了搖頭,蹲下來看著眼前那一叢看上去雜草一樣的東西感歎了一句:「有情皆孽,無人不癡。」

  而晏懷風與蕭沉一番交談,心情簡直是大起大落,現在是哭笑不得,滿心的鬱結難抒,一言不發地回了束竹居,楚越還在睡,晏懷風搬了張椅子坐在一邊,凝神望著他的睡顏。

  摘星輕巧將窗子支開一半,讓屋子裡通通風,天氣本已入秋,山谷裡甚為涼爽,可這房間裡卻沉悶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她本想安慰一下晏懷風,抬頭卻見晏清河一個人走進屋來,知道他們父子兩必然有話要講,於是不動聲色地行禮退下。

  晏清河看著晏懷風這失魂落魄的模樣,這些年來這孩子從來都心性多疑,縱然心裡有多少情緒,面上都是一絲兒不露的,何曾有過這樣的時候。

  如今看來,倒是這個影衛讓他那冷漠的兒子有了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心門也不再那麼嚴防死守,真不知是好事壞。他獨自想了許久,覺得有些事,還是應該跟晏懷風談一談。

  他因著自己對亡妻的愧疚,從小到大都不敢面對晏懷風,反而讓這個孩子受了不少的冷落。

  晏清河也搬了張椅子,在晏懷風身旁坐下,躊躇地開口說:「風兒,你對這個影衛,是不是真的——」

  「是。」晏懷風頭也不回,仍舊溫柔地凝視著楚越,嘴裡不容置疑地說,頓了頓,他回頭看了晏清河一眼,「我不是你。」

  晏清河一滯,長歎了一聲,知道晏懷風一直怨懟他當著他的面殺了他娘的事,也是時候解釋了,這個心結不解,他要以何種身份來對晏懷風的人生負責?

  「我愛青蘿。」他說,這句話說出來,就好像什麼多年的詛咒被解除了一樣,那些不忍回顧的往事都變得沒那麼沉重,心裡的話打破了一個缺口,如洪水決堤一般奔流而出。

  晏清河幾乎是沒有停頓地把當初的一切娓娓道來,包括後來晏懷風葬了青蘿之後,他其實有偷偷再把那個簡陋的土包挖開,把青蘿的屍身重新裝殮,埋下無數的陪葬,差點兒連自己都葬進去。

  也包括他對晏懷風雖然矛盾其實深沉的愛。

  晏懷風不置可否地聽著,眼中一直望著沉睡中的楚越,偶爾做手勢讓晏清河聲音不要太大,吵醒了楚越。

  「就算她只是為了妄言書而來,我仍然是愛她的,當時少年意氣,做了這一生中最大的錯事。其實就算她不愛我又如何呢,她肯嫁我,已是我天大的福氣了。」晏清河最後說。

  這時,一直沒有出言打斷的晏懷風忽然說:「我娘很愛你。」

  「風兒?」

  「因為愛你,才會對你的懷疑感到失望。她其實沒有拿走妄言書,那玩意兒就被埋在我屋子後頭的院子裡。」

  晏清河不出聲了,他顫抖著嘴唇,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最後只能長長地歎息一聲,這一場緣這一場孽,是命運作弄麼?更多的,其實是他們的性格使然,太過自我,從來沒想過,好好去溝通。

  是他的錯,負了青蘿,耽誤了林獨影,還讓自己的兒子也在抑鬱之中成長。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要感激楚越,是他讓晏懷風走下那個孤獨的神壇。

  他站起來,再次問晏懷風,「風兒,你是不是已經決定無論如何都非他不可?不管未來發生什麼都要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他如果死了,你也了無生趣?」

  晏清河這話問得太鄭重,晏懷風不得不也站起來,鄭重地回答:「是的……爹。」

  「好……好兒子。你是好孩子,千萬別學我。」晏清河被這一聲爹叫得心都在抖,他快步走出束竹居,他要救楚越,為了晏懷風,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最新更新

  剛剛從束竹居出來以後,晏清河就直接來到了寒潭邊,他知道林獨影喜歡在這裡釣魚,儘管寒潭裡面其實什麼都沒有。

  他想過,林獨影在這裡住了那麼久,對於寒毒,不可能毫不知情,更不可能束手無策。

  林獨影沒有回頭,僅憑腳步聲,他就知道來的人是誰。

  可以說,天底下沒有任何人比能比他更熟悉晏清河,因為他無論是清醒還是入眠,心心唸唸的都只有這麼一個人。

  「你來,為了誰?」林獨影摘下斗笠,隨手扔掉一邊,他今天沒有把頭髮梳起來,一把青絲隨意地垂在身後,直落到地上,風吹過紛紛揚揚。

  晏清河靠近林獨影,一反常態地走到離他極近的地方,這種距離,林獨影甚至能夠感受到晏清河身上的熱度,帶著他獨有的氣息。

  「你來,為了誰?」林獨影不曾回頭,望著湖面又問了一遍。

  對方卻不說話,林獨影詫異了一下,回過頭卻發現晏清河的表情非常奇怪,彷彿在極力掙扎著什麼,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他。

  林獨影不解地問:「清河,你怎麼了?」

  晏清河卻忽然伸出手,若有若無地搭在林獨影的手上,溫熱的溫度覆蓋上來,林獨影有剎那間的心旌搖曳,卻見晏清河拽住他的手,慢慢地拉著它覆到自己的腰間衣帶上。

  「林獨影。你能救那個影衛的,對不對?只要你救他,你想要的,我都給。」晏清河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

  林獨影愣了一下,目光落到晏清河的腰帶上,似乎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晏清河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回望晏清河,嘴角揚起一絲笑意,可那笑意一點溫度都沒有,反而透出一股濃濃的失望。

  他一動胳膊抽離自己的手,冷冷地看著晏清河,那樣逼視的眼神讓人只覺得驚心動魄。

  晏清河後退了一步,此時林獨影的眼神讓他不敢回視。

  林獨影忽然笑出聲來。

  「原來在你眼裡,我竟然是這種人。我林獨影雖然不是什麼好人,可自認對你已經是傾盡所有。晏清河啊晏清河,你拿自己來交換那個影衛,就以為自己是個慈父了?你把你的心你的感情都給了青蘿給了晏懷風把我在鬼谷一撂十幾年,我不在意,我守著你是我甘願。」

  晏清河話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做錯了,他剛才來不及多做考慮,話一出口才知道後悔。

  他發現自己總是這樣,也許他的武功是萬人之上的,也許他的地位也是無人能及的,可他與人相處的能力總是那麼地不堪,總是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情感。

  對青蘿是、對晏懷風是、對林獨影也是。他讓他們絕望而不自知,現在他發覺了,卻晚了。

  他慌張地伸出手想抓住林獨影,「獨影——」

  而對方只是後退了一步,望著他繼續說:「可你以為拿自己的身體就能償還我的所有,未免也太侮辱了我林獨影的感情!」

  「對不起……」

  林獨影彎腰撿起空空如也的魚簍,漠然從晏清河身邊走過,丟下一句,「那個影衛,我本就沒有打算見死不救。不過晏清河,等他傷癒,你就帶他們走吧——我累了。」

  晏清河如遭雷擊,怔在當場,只能無言地看著林獨影蕭索的背影漸行漸遠,他伸手想去挽留,卻發現鼻子一陣酸澀,喉嚨發緊,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怎麼可能不累呢,光陰是如此沉重無盡的流水,再鋒利的刀劍都會被銹蝕成難以揮動的鈍器,一個人的感情又能經過多少消磨,經得起幾多浪費。

  那一分未死的心,最終也被這樣尖銳的言語刺得千瘡百孔,就算感情還再,卻已經無力繼續前行。

  通天之途上,又何來的同路人,終不免踽踽獨行,於途中偶爾回顧曾經奢求的風景,炫目到晃花了雙眼,卻無力擁抱與體會,握在手中的,或許只剩冰冷的劍柄而已。

  望著地上被拋棄了的斗笠,晏清河有些茫然,「青蘿……我是不是,又做錯了?」

  =================================================================

  「他已經醒過了?」

  晏懷風拿過毛巾,往裡面兌入竹露,用力擰乾,正在慇勤地幫楚越擦臉,只見林獨影表情詭異地進屋來,開口就是那麼一句。

  晏懷風點點頭,把毛巾丟回水盆裡。

  林獨影踱到榻邊,看著楚越說:「想要救他,辦法不是沒有,但要做到也很難,除了人力之外,還需七分運氣,而運氣之事只能看天。」

  晏懷風顯然沒有預料到還能夠絕地逢生,此時別說是這個辦法需要七分運氣,就算是九分十分他也義無反顧,忍不住問:「師父可是當真?」

  林獨影點點頭,晏懷風急他可不急,明知道對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方法,還是慢悠悠地說:「這法子見效需要很長時間,而且幾率只得五成,還會損及你自身,就算是這樣,你也不悔?」

  晏懷風心裡確實是心急如焚,可並沒有因此而失態,林獨影的每一句話都認真傾聽。

  聽到林獨影在說「損及自身」幾個字的時候特別提高了聲音,知道對方在提醒自己要考慮清楚。

  他回頭看看楚越,還好他沒有醒,否則以他的性子聽到這樣的話,一定會極力反對的。

  晏懷風甚至能夠想像楚越會說些什麼。

  無非「少主怎麼能為救屬下而傷害自己,屬下保護少主本來就是應該的事,少主千萬不可以這麼做……」之類的。

  腦海裡浮現出楚越一本正經的模樣,晏懷風輕笑了一聲,回頭對林獨影說:「師父只要告訴徒兒如何做即可,無論什麼後果,自當一力承擔。」

  林獨影深深看了他一眼,感歎道:「你比你爹他有出息。」想了想,又意味深長地說:「這個法子是你爹求來的,他千不好萬不好,對你終是好的。不要過於怨恨他。」

  晏懷風顯然很意外,林獨影會突然提到晏清河,更意外晏清河會這麼做,不過林獨影為什麼要告訴他,他卻很清楚,他是希望他們父子兩能解開心結。

  他忽然說:「師父,你對我爹很好。」

  林獨影一愣,搖搖頭,沒有回答,而是鋪開筆墨寫藥方。

  一邊寫一邊說:「他的身體已經不堪重負,不能再受損,半點小病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必須精心照料,而且最好讓他保持心情愉快,戒驕戒躁,戒郁戒嗔。」

  說著密密麻麻一張紙寫完,林獨影拎起宣紙一角,略略晾乾後遞給晏懷風,一樣樣交代他。

  「這張藥方上的草藥鬼谷中就有生長,需要有人每日清晨露水未乾朝陽未升時連帶著露水採來,趁新鮮時搗碎煎藥,且要以你自己體內之血為藥引,每日日出時分讓他服下。」

  晏懷風珍而重之地接過,疑惑地皺眉,「只是如此?」

  林獨影搖搖頭,開始在第二張宣紙上揮毫,

  他寫得飛快,口中不停:「你所修習的內功韓海狂瀾之中有一式引導之法,從今以後每夜亥時三刻,你需以此法將他體內寒毒逐漸引一些入自己體內,直到他的寒毒被拔淨為止。」

  「至於你——你的血雖然尋常毒物百毒不侵,然而能抵消多少寒毒無人知曉,所以我說此法可能損及自身。你自己斟酌。」

  「多謝師父指點,徒兒心意已決,毋須斟酌。」

  林獨影點點頭,又遙遙頭,把手裡寫好的東西托起來,肅容囑咐,「最後,也就是那七分的運氣。前面所說都只是輔助,你只有拿到這兩樣東西,才可能讓他徹底康復。只是此兩物世上稀有,只怕……」

  晏懷風趕緊接過宣紙,只見上面孤零零地寫了兩行字。

  縷金衣;鳴風魚。

  據說縷金衣雖為水草,然而生長於地熱聚集之河,其性屬火,且為火之精,最能克寒。

  看到縷金衣的時候晏懷風心裡一動,瞬間又是一喜,他是知道哪裡有縷金衣的!雖然那條流花河裡的活物至今讓他心有餘悸,可既然上次能夠全身而退,這一次未必不能拿到。

  可惜了上一次拿到的縷金衣沒能用上,說起來,不知道後來到哪裡去了。不過這另外一樣……

  「師父,鳴風魚是何物?」

  林獨影剛才進屋時手裡還拿著魚簍,他回頭看看它。

  「萬物相生相剋,天理循環。所有人都以為寒潭之水冰冷至毒,沒有活物可以生存,實則並非如此。鳴風魚生於寒潭,與寒毒正好相剋,如果你能抓到,自然無往而不利。」

  晏懷風心下一鬆,如果這樣東西在不知何處的洞天福地,他絕對不放心離開楚越去尋,生怕一回來人已經沒了。寒潭就在鬼谷,自然比跋涉千里來得方便。

  然而如果只是這樣,林獨影必定不會說得那麼嚴重,他詢問般地望向林獨影,果然,林獨影說:「只可惜我在寒潭釣了十幾年的魚,只在很多年前釣上過區區一條。」

  林獨影以為會看到晏懷風希望湮滅的神色,他原本不忍心把這個方法告訴晏懷風,就是知道這根本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給予遙不可及的希望,似乎比完全的黑暗還要殘忍,讓人無法接受。

  然而晏懷風只是平靜地折疊好藥方,放入懷中,向林獨影行了一個大禮,就又坐回楚越身邊去了。

  只這麼一個動作,林獨影明白,晏懷風是不會放棄的。

  ==========================================================

  楚越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感覺到有一雙手在自己身上游移,帶來一陣陣酥麻的感覺。如果不是僵硬著無法動彈,他絲毫不懷疑自己可能會打個哆嗦。

  朦朦朧朧地睜開眼,一個熟悉的輪廓在眼前若隱若現,這一覺睡得太沉太舒服,讓他忍不住懷疑,這不該是一個傷重之人應有的睡眠。

  眼前的人似乎發現他醒了,耳邊傳來小聲的呼喚,然而那隻手卻沒有停,依然在剝開他身上的一件件衣服。

  「少主?」眼前因為初初睡醒而產生的模糊慢慢變得清晰,晏懷風的臉近在咫尺,幾乎貼上了他的臉。

  那種春=情滿滿的感覺,為什麼……

  對方眨眨眼,唇角漫起笑意,然後楚越感覺到自己動了起來,被晏懷風扶著,變成了坐在榻上的姿勢。

  身體因為無法自控而只能不由自主地往後倒去,在懸崖邊落空的感覺只是一閃而過,立刻落進了一個溫暖的胸膛,晏懷風懷抱住楚越,他自己的身上竟然也什麼都沒穿。

  這麼軟弱無力的感覺,簡直像個嬌滴滴的姑娘投懷送抱。

  臉色本來是蒼白的,因著一點羞怯的情緒而浮現一層紅色,遠遠望去嫣紅可愛。這副軟如春=水的模樣,竟然也有一種異常的令人心動之處。

  就像百煉鋼忽然化作繞指柔,撓得人心癢癢。

  晏懷風深吸一口氣。

  此刻他們裸=裎相對,屋外是一片無垠的黑暗,夜正深。

  楚越正開始胡思亂想,又覺得自己荒謬,自己成了這個樣子,少主怎麼可能還對他有興趣?

  晏懷風發覺楚越走神,捏了捏他的耳垂,低聲道:「阿越,集中精神,試試看能不能調動丹田氣海殘餘的真氣。我們要運功。」

  作者有話要說:阿越放心吧,小晏絕對對你充~滿了興趣,絕對不會嫌棄你滴~

  感謝小淺愛發呆的霸王票~別發呆了親,來看文嘛,MUA~

  ☆、最新更新

  運功?

  楚越在晏懷風的擺弄下背對著對方盤腿坐好,看不見晏懷風在幹什麼,忍不住說:「少主,別白白浪費功力,這樣沒用的。」

  晏懷風知他心中所慮,一邊將楚越垂在身後的長髮用手輕輕梳理順,一邊低聲說:「相信我,阿越。谷主留下了藥方,我有九成的把握讓你重新站起來。還是說,你想躲懶,不想保護我了?」

  「當然不是——」楚越先是一喜,再是一驚,他原以為自己今後終身都要躺在床上,乍然間聽說還有恢復的可能,自然喜不自勝。

  不過晏懷風後面那句卻讓他急了,儘管晏懷風言語中明顯是調笑的意思,可這正是他的心結所在,因此慌忙想要否認。

  然而他做不出什麼表情,更是急出了一身冷汗仍舊半分都不能動,楚越只覺得萬分沮喪。晏懷風看得有趣,擦去他額上汗珠,連聲安慰,「我知道我知道,別急,阿越,開心一點。」

  晏懷風梳順了楚越的頭髮,拿出一支木簪給他盤到頭上,然後伸出手抵著楚越背上的穴道,運功的同時給他支撐,不讓他倒下來。

  「阿越,閉眼。從現在開始,要心無旁騖,完全聽我的話來做,好嗎?」

  楚越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剛才晏懷風說他有九成把握讓他重新站起來,這讓他此刻心情非常寬慰,眨了眨眼睛道:「少主,屬下準備好了。」

  晏懷風收了調笑的心思,催動內息,慢慢經由兩手分出兩股柔和的內力進入楚越的經絡之中,先是小心翼翼地探查了一圈兒,將寒毒淤積過多的幾處一一查明,然後開始實行引導之法。

  「阿越,你試試看自己體內的內息還能運轉麼?」

  楚越聞言凝神試圖調動丹田殘餘的內息,嘗試了好幾次之後發現還是無法控制,只能告訴晏懷風。

  晏懷風想了想,說:「一會兒照我說的口訣做。」

  說著他撤回了用來探查楚越體內狀況的柔和內力,改而運起韓海狂瀾中的引導之法,開始試圖將第一處寒毒淤積之處的毒素引導入自己體內。

  同時念誦口訣,讓楚越隨之運氣。

  「歸氣丹田,氣行任督,靜心絕慮……」

  楚越沉下心來,心無旁騖地參悟心法,不一會兒,感覺到丹田之中隱隱有異動,開始試圖在殘損的經脈中運行。

  同時他也感受到晏懷風貼在背上的手掌處有一股黏筋傳來,身體裡的某種東西開始向那裡倒流。

  怎麼回事?他以為晏懷風所要做的,無非就是傳輸內力給他,試圖修補他的經脈,怎麼反而會有什麼東西被吸出去的感覺,那是什麼?

  「阿越,別走神!」

  晏懷風一聲斷喝,聲音急促果決,楚越立刻收束心神,壓下心頭的疑慮。

  沒過多久,晏懷風感覺到有絲絲寒氣從掌心傳來,初始若有似無,慢慢地堆積起來,就變得寒冰徹骨,就連他也感覺到一陣顫慄。

  不大一會兒工夫,晏懷風已經覺得臉自己呼出的氣息都是冷的,並非一般的寒冷,那是一種可以深入到骨髓裡的陰冷,纏綿蝕骨,令人難以忍受。

  他開始覺得難以想像,當年這個僅僅十幾歲的少年,究竟是如何在那冰寒徹骨的寒潭裡待上幾天幾夜。

  他已經問過林獨影,得知當初的來龍去脈,實在無法相信,當時這個編號十四的少年明明剛剛還在比劍的時候傷了他,怎麼一回頭,卻已經變得對他如此死心塌地。

  在尋簪閣的時候,楚越曾經給他講過一個故事,不,也許那對他來說只是一個荒謬的故事,對楚越來說卻是事情的真相。

  這具身體裡,是否真的是另一個人的魂?他死而復生,是為了來追隨他、保護他,彌補錯誤的一切?

  晏懷風曾經並不相信,可現在,他忽然覺得也許這是真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楚越對他毫無緣由的忠誠、沒有原因的死心塌地。

  他忽然很羨慕楚越口中前世的那個晏懷風,可以和楚越從小一起長大,而不是自己孤獨地望著天空。

  腦海裡萬般念頭閃過,現實中也不過只是一剎那。晏懷風的手掌已經因為寒毒而發白,他慢慢停下引導之法。

  一夜吸收的寒毒對於楚越體內嚴重的淤積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然而證明這個方法確實是可行的。

  晏懷風收回手掌,楚越還處於冥想運功狀態,竟然沒有隨著支撐的離開而倒下,晏懷風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因為寒冷而發白,雖然看不見自己的臉,他也想像得到自己的臉色現在一定很難看。

  他迅速地控制體內內息運轉一個周天,卻疑惑地發現並沒有什麼不適之感,也許是吸收的寒毒不多,所以暫時還沒有影響,他想。

  等楚越也清醒過來已經將至子時,他反而出了一身的汗,臉色紅潤倒似精神十足的模樣。晏懷風扶他靠著床頭,笑道:「先別睡,洗個澡,有助活血。」

  說著起身隨意地一披外衣,打開門,外面早有侍女候著,得了許可就抬著一個大大的浴桶進來,桶裡的水冒著騰騰的熱氣,霧氣繚繞,讓房間變得朦朦朧朧。

  放完浴桶,姑娘們立刻非常識趣地退了出去,順便把門帶上。晏懷風伸手試了試水溫,然後轉回床邊,幫楚越把□的褲子也解開。

  這一下,楚越可算是光=溜溜地坦誠人前。他不敢看晏懷風,努力垂著眼。雖然不是第一次在晏懷風面前赤/身/露/體,他們之間也有過無數次的魚水歡愛,可從未像這一次這樣讓楚越覺得尷尬。

  他什麼都不能做,甚至不能扭開頭。

  太彆扭。

  晏懷風看到他彆扭的樣子,嗤地一笑,把楚越整個人打橫抱起,行動間不小心打散了自己給楚越盤起來的髮簪,三千青絲瀑布般落了滿身。

  晏懷風一時有些怔忡,這樣子的楚越看起來……非常令人心動。

  直到整個人都被浸入了熱騰騰的熱水裡,楚越終於忍不住因為通身的舒暢而歎了一口氣,那種身上的毛孔全部打開,每一分熱氣都開始驅散體內的陰寒的感覺,真是痛快淋漓。

  忽然間,水聲又是一響。楚越睜開眼睛,發現晏懷風不知何時也脫了衣服,正一腳跨進浴盆中來。

  「少主?我自己泡泡就好,你不用——」

  晏懷風充耳不聞,把人一拉,捉進自己懷裡,才吻著他的額頭輕聲說:「現在可輪到我服侍你了,可別拒絕我——獨此一家,別無分號,錯過了要後悔的。」

  說著竟真的拿出毛經,開始仔細地幫楚越擦起身體來,他專注地洗去楚越身上的污垢,像是在擦拭什麼稀世珍寶一樣。

  楚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眼前的男人,或許是蒸騰的水汽讓他看不清對方,卻仍舊能夠感受到那種溫柔和專注,直到前一刻他其實還並不相信晏懷風真的會喜歡他,儘管晏懷風已經那麼確定地承諾過。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一個區區的影衛,沒有漂亮的臉蛋,身上也都是疤痕猙獰。他找不出晏懷風喜歡他的理由。

  可現在,這個男人對待他的態度分明是騙不過人的,那麼認真的模樣,讓他幾欲落淚。「少主,如果我一直好不起來——」

  他想說如果我好不起來,就算了吧,你該找個好姑娘,可晏懷風沒讓他說出口。

  他說:「噓——有我在,你怎麼會好不起來。」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晏懷風一本正經地幫楚越洗澡,只是偶爾,那手指也會不太規矩地在某些楚越極為敏感的地方有意無意地挑/逗,讓楚越猝不及防地發出叫聲。

  直到晏懷風的手來到楚越□的時候,他忽然說:「阿越,你……硬了。」

  楚越滿面通紅,不知是被熱水熏的,還是羞的,被這樣挑逗,沒反應才奇怪吧。他只是經絡受損,又不是傷了脊髓。

  「少主,對不起。」

  晏懷風曖昧地一笑,湊上去含住楚越的耳垂,舔了舔,「這有什麼好說對不起的,食色性也,我長得還是看得過眼的,是吧。」

  楚越僵硬的樣子可愛極了,晏懷風在他身上烙下一連串吻痕,然後伸手握住楚越精神滿滿的地方,「難受?我服侍你好不好?」

  楚越倒抽了一口氣,而晏懷風的手已經不由分說動了起來,手法精妙讓人喪失理智,楚越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波又一波令人幾欲發狂的快=感。

  他想起他們的第一次,也是在浴桶之中,當時在晏懷風的眼裡他還只是一個不知什麼來路的可疑之人,兩個人之間的情=事沒有絲毫的溫柔繾綣可眼,不過是一場冰冷的肉=體試探。

  而現在,他卻在替他……

  這樣的想法已經讓人心旌搖曳,心裡的快樂與滿足遠遠高於身體上的刺激,楚越幾乎是猝不及防地到達了頂點。

  同時,他也感覺到了晏懷風的慾望。

  「少主,你來吧,我可以的。」他喘著氣,發出邀請,他知道欲=望得不到紓解會很痛苦,對於一個男人來說,這是極難忍受的事情。

  然而晏懷風靜靜地看了他半晌,搖搖頭,摸著楚越的臉,壓下聲音裡的慾望,「沒關係,等你好了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筱筱、咫尺天涯滴霸王票,MUA~

  另外,明天請個假,有事兒~

  ☆、最新更新

  晏懷風笑瞇瞇地把濕淋淋的男人從浴桶裡面撈出來,拿張大毛巾整個兒一裹,團成一團包好給送到床上去。

  楚越從嚴嚴實實的毛巾裡面露出半張臉,上面的紅暈尚未完全褪去,濕頭髮有幾縷落在臉上,水跡順著下頷滑下來,浸濕了頸間顏色溫柔細膩的玉墜,又蜿蜒過鎖骨,留下一路濕漉漉的痕跡。

  而楚越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晏懷風。

  晏懷風一低頭,就能看到昏黃的燭光下懷中人的肌膚也帶出動人的溫和顏色,彷彿比那玉墜也不遑多讓,他手勢輕柔地幫楚越擦著頭髮,不讓水珠滴落到床上,偶爾目光落在楚越身上,就有點流連不去的意味。

  其實楚越開口邀請自己的時候,他又何嘗不曾心動,美味當前而不能下箸,對於一個完全正常的男人來說,那是何等難耐滋味。

  可他真的已經不敢再讓楚越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了。

  每當看著楚越像個提線傀儡一樣躺在床上,別人動一動他才能動一動,無人照看時就像被主人丟棄的布偶,等在陰暗的角落裡無神地望著天空,他心底就會泛起沉重的澀意。

  從前楚越話也少、悶悶地跟在他身後,可一雙眼睛靈動而充滿神采,何曾如此落魄。

  晏懷風還在想著,楚越忍不住又說:「少主,真的沒關係的。」

  「先欠著,以後要連本帶利一起還的,到時候你就是求饒也沒用,不如戰個三天三夜,嗯?」

  晏懷風不懷好意地說,隨手把毛巾扔掉,把楚越按進被子裡,手指瞬間碰到他頸間的玉墜,晏懷風順手抓起來,觸手溫潤,並不似想像中冰涼。

  從前不記得楚越有戴玉墜,還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讓他一直沒有注意?晏懷風發覺玉墜的份量並不符合它的大小,似乎並不是實心的,大概裡面裝有什麼東西。

  「阿越,這玉墜哪兒來的?」

  楚越聽見晏懷風的問話,眼神迷惘,好一會兒才明白玉墜是什麼,因為一直戴在頸間太久,反而不記得有這樣的東西存在。

  他想了想說:「在尋簪閣的時候蘇姑娘給的,說是戴著對我的身體有好處,對了,裡面裝的是少主帶回來的縷金衣。」

  「縷金衣?」晏懷風愣了一下,拽緊了玉墜,聲音高了起來,「真的是縷金衣?」

  楚越顯然並不明白晏懷風為什麼忽然眼睛發亮,嗯了一聲,「蘇真說縷金衣是你採來救我的,雖然沒用上,還是交給我了。戴上以後還挺暖和,就一直沒摘。」

  晏懷風忽然撲上床,一把把楚越抱了個滿懷,戲謔地笑道:「阿越,說好了三天三夜,到時候可別逃。」

  話題轉得太快,楚越顯然沒能跟上晏懷風的思路,明明剛剛還在說玉墜,怎麼又轉到三天三夜上來了?

  而晏懷風則抵著楚越的額頭,看似促狹地笑著,心裡卻滿是慶幸。

  林獨影的藥方里,其餘雖然瑣碎,卻至少不難辦,最難找的就是縷金衣和鳴風魚,如今這世間最難得的七分幸運,已有了三分半握在手裡,如何能不慶幸這冥冥之中,或許真有定數。

  如果當時沒有下流花河,如果當時蘇真沒有把縷金衣交給楚越而是自己拿去用,如果楚越沒有一直戴著玉墜而是不小心遺落在哪裡,那麼今天又要多走多少彎路,才能拿到這珍貴的草藥。

  晏懷風答應林獨影時毫不猶豫,心裡其實一點兒都沒有把握能否再一次從流花河底全身而退,況且那遠在中原,這一來一去,真不知道見不到楚越會有什麼變故。

  雖說剩下的鳴風魚比縷金衣更難找,按林獨影的說法,幾十年都只釣到了一條,可既然縷金衣已經到了手裡,說明上天也並不想帶走楚越。

  握著那枚玉墜,晏懷風微微揚起嘴角,顯出一個美好的弧度,讓人見之忘神。

  楚越卻以為他還在轉著什麼奇怪的念頭,訥訥的說:「少主,真的要三天三夜?你會吃不消的吧……」

  「阿越,我發現你最近好像膽子變大了,這是在懷疑我的能力?」

  「……」

  吹熄了蠟燭,晏懷風躺進被窩裡,從身後抱著楚越,兩個人緊緊地貼在一起。

  晏懷風的身上似乎總是比常人暖和,楚越每次貼著他睡覺,都會覺得暖洋洋地很舒服。更何況現在感覺到晏懷風正抱著自己,好像所有的風雨都難以侵襲,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安靜了半晌,晏懷風突然小聲說:「阿越,等你好了,我帶你出谷去。中原、西域、漠北、塞外,每個地方都逛一逛,看遍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

  楚越心裡一震,晏懷風這話的意思是——「少主,那聖門你怎麼辦?」

  「要它做什麼呢?沒見得哪一個開心。這勞什子少主不做也罷,別叫我少主了阿越,叫我懷風。」

  楚越腦袋還暈乎乎的一片,晏懷風的話太突然了,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張了張嘴,怎麼都沒法兒把那一聲名字叫出口。

  晏懷風知道他八成是要失眠,不動聲色地在楚越是睡穴之上輕輕拂過。

  沒關係,今天不叫,還有明天,他們,來日方長。

  楚越在墜入沉沉的睡眠之前,彷彿聽到耳邊有夢囈一般的低喃絮語,「還有,睡遍天下的床……」只是睡意來得太快,無法判斷是夢是真。

  夜,溫馨而漫長。

  ==================================================================

  山中歲月悠長靜好,一晃又是一個月過去,天氣漸漸有入冬的跡象,草木漸漸呈現頹敗蕭瑟的模樣,四處都是衰草枯葉,天幕高遠,一眼望去碧空如洗。

  寒潭邊三人排排而坐,一樣的斗笠一樣的披風,一樣的釣竿一樣的魚簍,看上去倒也像是一道奇景。

  最前頭那個自然是林獨影,釣魚對他來說大約是山中的唯一消遣,從前就是一坐一天的主,現在為了徒兒的戀人,自然更加風雨不誤。

  坐在他身邊的是晏懷風。

  晏懷風膚色看上去又蒼白了些許,人也略見消瘦,看上去心情倒是不錯。

  這一個月裡,晏懷風日日清晨日出之前就起身,為了不吵到楚越還得輕聲輕腳,趕在日出之前上山採藥,連帶著露水一起小心翼翼地捧回來上爐子煎,還不忘拿自己的血做藥引,盯著楚越喝下方罷。

  晚上又夜夜運功,用引導之法把楚越體內的寒毒一點點引到自己體內,再用內力幫楚越舒經活血,給人暖被窩。

  除此之外,事無鉅細只要事關楚越他都親自動手,且儼然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滿。

  鬼谷上下都覺得晏懷風是一時興起,連楚越自己都以為晏懷風日子久了定然厭倦,誰知他卻一直甘之如飴,不僅沒有厭倦不耐煩,反而越來越溫柔。

  當然,楚越並不知道晏懷風日日放血入藥,更不知道他把他身體裡的寒毒導到自己的身上,還以為晏懷風日漸消瘦是擔憂的緣故,有時也勸晏懷風,說讓自己躺著就算了。

  晏懷風只告訴他,他正在找一味藥,只要找到了,楚越就能夠站起來,讓他不要胡思亂想。

  於是除了日常照料楚越起居之外,晏懷風的所有時間都花在了釣魚之上,與林獨影師徒兩個倒像是一對漁翁。

  不過坐著的第三個人就有點出人意料,竟然是冷隱。

  冷隱在到了鬼谷的第二天就已經清醒,並且終於開口說話,第一件事情就是問起他大哥的下落。

  梅嫣先還不願意說,終究紙包不住火,冷隱看到楚越破布娃娃般的模樣大鬧了一場要帶人走,晏懷風理都不理他,當著他的面該幹嘛幹嘛。

  楚越看不過眼,勸冷隱跟蕭沉和路千尋回尋簪閣讓蘇真治一治傷,冷隱沉默了半晌,還是不打算走,蕭沉和路千尋只得自己回中原。

  而冷隱在遠處遠遠地看了楚越好幾天以後,開始跟著晏懷風一起釣魚。

  這一天暮色將臨,三個人依舊一無所獲。

  寒潭終年寒氣逼人,湖面平靜一如結冰,就算有風吹過,吹去的褶皺也遠遠小於尋常湖水。看上去就如一泓多年的死水,有時候甚至讓人懷疑,這裡面是不是真的會有魚。

  晏懷風收起釣鉤,上面的蚯蚓早已死去多時,一動不動地隨著魚線晃蕩,他換上一條活蹦亂跳的新鮮蚯蚓,再次垂下釣竿,望著湖面漣漪消散,然後問身側的林獨影,「師父,你跟我爹,最近怎麼了?」

  林獨影穩穩地抓著魚竿,「什麼怎麼了。」

  「師父,違心的話說來也安心麼?我有好幾次看見他站在束竹居外面望,唉聲歎氣地就是不敢進去,往往等到晚上束竹居的燭火熄了,他才回房。」

  林獨影不做聲,晏清河在做什麼,他當然知道,只是裝作不知罷了。

  有時他會想起當年初遇晏清河的情景。

  那時他們都還年輕,血氣方剛的年紀,他已經在江湖上闖下好大的名頭,「百鬼夜行」林獨影,任誰見了都要敬三分。

  誰知一次到滇南遊歷,就遇上了晏清河。年少的晏清河意氣風發,令人一見心折、豪氣頓生。

  至今他還記得他們倚鞍縱轡、言笑晏晏的日子,那是他一生中最懷念的時光,什麼負累都沒有,只有彼此。

  可惜,晏清河當他是朋友、是知己,是兄弟,他卻愛上了那個縱馬揚鞭的少年。

  那一天,晏清河興沖沖地跑來對他說,他愛上了一個姑娘,那個姑娘是如此的美好,讓他沉浸在幸福與甜蜜之中。而林獨影卻發現,自己的心空了一塊。

  他著魔一樣告訴晏清河,他喜歡他。他至今記得晏清河由笑意滿滿變成驚愕的臉,然後慌亂地離開,不久之後,送來了他和青蘿的喜帖。

  他挽不回,可也放不下。

  鬼谷一住十幾年,一代少俠折了翼,慢慢變成人們口中的前輩,直道聖門巨變,他費勁心力從瀾滄江裡撈回了晏清河,才重新見到愛了這麼多年的人。

  可直到晏清河為了晏懷風和楚越來找他的那一刻,林獨影忽然明白,等待是無用的,如果這樣一成不變地放任下去,晏清河永遠都不會明白自己心底究竟是什麼想法。

  林獨影看著晏懷風,他其實很羨慕這個徒弟,他和那個影衛經歷了很多曲折,可至少是相愛的。

  「師父,你喜歡我爹吧。」晏懷風忽然說。

  林獨影笑了笑,沒有否認。

  「我娘是個好女人。」晏懷風低低地說了一句,「他喜歡她,可他沒珍惜。」

  「嗯。我知道,我沒想取代你娘。」

  「不。」晏懷風拍掉林獨影肩上的草葉,「師父,你是個好男人。可他也沒珍惜,我有時簡直懷疑,他有什麼好,讓那麼多優秀的人喜歡,還讓你等了那麼多年,讓你那麼累。」

  「……」

  「我娘不在了,也許早已投胎轉世,一定會遇上個更值得的男人。可活著的人不該一輩子陷在回憶裡。如果可以的話,師父,你,再給我爹一次機會吧。」

  林獨影沒有說話,低頭看著魚竿半晌,像是岔開話題一樣說:「你每天將楚越的寒毒引入自己體內,感覺如何?雖說你的血能解百毒,可寒毒太烈,只怕還是傷身。」

  晏懷風歎了口氣,知道林獨影不願談論這個話題,只好搖搖頭,「只是失血有時暈眩,寒毒倒沒有感覺,不知為何,我的體溫反而總是偏高。」

  林獨影聞言有點意外,伸手給晏懷風把脈,然後臉上露出一點笑意。

  「你一定去過地熱聚集之地,原本不是好事,不過如今吸收了寒毒,體內之熱與寒毒相剋,對你和楚越反而都有好處。如此一來,他好起來的機會更大了。」

  晏懷風顯然很欣喜,雖然鳴風魚依舊不見蹤影,然而這也是個好消息。當下收拾了魚簍,趕回去照看楚越。

  林獨影望著他的背影,想到他剛才說的話,無聲地歎了口氣。

  晏清河……

  作者有話要說:回來裊~歡迎調戲,來嘛大俠~

  感謝花楸。菇涼滴霸王票,扭~

  ☆、最新更新

  晏清河站在束竹居外,微微仰頭望著窗間的身影。

  那天他去找林獨影救楚越,與對方鬧得不歡而散以後,一個人在山谷裡坐了很久。當天晚上,他夢見了青蘿。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恬淡安靜的女子,並不多麼美艷,卻能讓人覺得很有家的感覺。漂泊江湖的浪子,大概最渴望這樣的妻子,讓人平和安寧。

  如果青蘿只是青蘿,不是暗月宮的青蘿,或者他不是聖門門主,也沒有妄言書,也許一切就真的完美了。

  只可惜如果這個詞語,往往代表著無法實現或者無可挽回。

  青蘿死後的那麼多年裡晏清河一直沒有夢見過她,無論他多麼思念她多麼想要見見對方,她卻始終吝嗇不肯入夢。

  因此,晏清河一直覺得,青蘿一定是恨他的。

  現在他終於看見她了,站在他面前對他淺笑,表情一如初見溫柔,眼角眉梢不見狠戾也不見恨意,還是那麼寧和。

  晏清河叫著她的名字,伸手想要去觸碰她,她卻只是淺笑著搖搖頭,面對晏清河做了一個道別的姿勢,然後在瓢潑大雨中撐著傘慢慢遠去。

  晏清河想喊,喊不出聲,想追,卻抬不起腿,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愛恨糾纏了一輩子的女人漸行漸遠,直至終不可見。

  眼前只剩下一片茫茫的雨。

  到最後,不知怎麼,他又看見了林獨影。就站在一片竹海裡,負著手抬頭寂寥地望著天空,然後對他搖搖頭,虛無縹緲的聲音傳來。

  「清河,我也該走了。」

  說著轉身沒入一片綠色的海洋之中,逐漸不見了人影。

  晏清河心下一慟,忍不住失態地大聲叫出那個名字,「林獨影!」然後在滿身大汗淋漓中醒來,茫然地望著自己的床頂。

  明明是天氣涼爽的夜,他卻被嚇出了一聲冷汗。

  從那一個夢之後,晏清河開始若有所思地徘徊在束竹居外,或者寒潭邊上,遠遠地看著林獨影。

  看著那個人行走、言笑、飲茶、小憩,從前似乎總是在身後默默注視著他的人,卻忽然有一種若即若離的陌生感。

  他們認識了很多年,晏清河第一次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瞭解林獨影,也沒有試圖去瞭解過他。

  一隻夜梟立在枝頭,發出淒厲瘖啞的叫聲。

  更深露重,束竹居中的燭火仍沒有滅去,晏清河看著那個靠在窗邊由燈影勾勒出來的輪廓,抬頭看了看月亮。

  怎麼會……這些天來,晏清河對林獨影的作息規律已經很清楚,這個時辰,束竹居的燭光早該熄了才是。

  晏清河忍不住靠近了一點兒,窗上的剪影更加清晰,他似乎只是隨意地靠在那裡,沒有動作,也沒有聲音,不知道在做些什麼。

  夜越來越深,束竹居中的燭火始終沒有滅去,靠在窗邊的身影也沒有動靜。

  外面的晏清河也不肯離開,兩個身影隔窗對峙,彷彿都成了泥雕木偶,像是要站到地久天長。

  天快亮的時候,束竹居的門終於開了,林獨影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望著呆立在草叢裡的晏清河,看了半天,無奈地歎了口氣。

  「晏清河,你回去吧。」

  「今天風兒回來對我說,他覺得你眼光有問題。」晏清河像是沒有聽見林獨影的逐客令,見人終於出來了,忽然沒頭沒腦地說。

  林獨影愣了一下。

  「他說要是換了他,除非腦袋敲壞了,否則才不會喜歡我這樣的男人。其實我也覺得我……不怎麼好。林獨影,你後悔嗎?」

  後悔嗎?覺得不值得嗎?這問題多可笑,是他自己愛上了晏清河,是他自己要等,晏清河本沒有義務回應他。

  林獨影搖搖頭,「不,我只是累了。」

  晏清河忽然走上台階,伸手抱住了林獨影,林獨影顯然沒有反應過來,那近在咫尺的溫熱的軀體太不真實。

  好一會兒,他才伸出手,試探性地回抱住晏清河的背,在感覺到自己觸摸的是真實的身體而並非幻覺以後,忽然一下子用力勒緊。

  這一刻他等得太久,久到連激動都淡去,反而是惆悵更多。

  晏清河震了一下,沒有掙開。

  「林獨影,我不會說謊,我可能沒辦法一下子愛上你。不過我願意嘗試,慢慢去體會你說的那種感情。」

  「……好。」

  ============================================================

  冬去春來,夏至又秋末,一晃又是一年大雪紛飛的冬天,不知不覺,晏懷風和楚越已經在鬼谷裡住了一年多時間。

  這一年裡晏懷風與冷隱等人三百六十五天風雨無阻地日日前往寒潭,卻始終只能帶著空空的魚簍披星戴月而歸。

  開始的時候,每個人都期待著會有奇跡的發生,也許下個時辰,也許明天,也許下個月,就能捉到鳴風魚。

  當光陰無情地奔流而去,慢慢地,所有人的希望漸漸變成失望,到最後,已經沒有人相信真的能捉到鳴風魚。

  這也意味著,每過一天,楚越就越來越臨近死亡。縱然寒毒已經減輕不少,縱然晏懷風日日幫楚越舒經活血,活動筋骨。

  卻始終不能阻止他因為無法運動而日漸萎靡。開始的時候,楚越偶爾也會流露出難過是神色,到最後反而不再糾結。

  面對晏懷風,他最大程度地保持愉快的表情,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愁雲慘霧,甚至反過來安慰對方。

  兩個人之間開始呈現一種詭異的平和,明明心裡都知道,生離死別就在並不遙遠的前方,死亡的陰影一直都籠罩著他們,卻偏偏只能微笑著抱緊彼此,輕聲軟語,就好像還有地久天長一樣。

  晏懷風找來各地的地方風物誌,開始不厭其煩地念給楚越聽,江南的煙柳畫橋、大漠的風舞狂沙、蜀中的險峻奇巧,沿海的波瀾壯闊,一遍一遍地念。

  他總說阿越,等你好了,我們每個地方都去轉一轉。楚越就微笑著答應。

  而大部分時候,他們不再說話,只是久久地凝視著對方,好像這樣看著,就能不失去彼此。

  隆冬時節,帶著露水的新鮮草藥必然是沒有了,林獨影讓手底下人做了個暖房,將楚越要用的藥草移植一些種在裡面。

  整日裡碳籠子熏著,溫度雖夠,不見光不見露,這藥草也不免蔫蔫的。

  好在寒潭之水從不結冰,雖然哪怕結了冰,以晏懷風的性子,必然也要把它鑿裂了為止,不過少些麻煩終究是好的。

  昨夜裡一場大雪,早上起來到處都是紛紛揚揚的一片,一眼望去四處都是白茫茫的,看久令人頭昏眼花。

  桌上的藥碗裡散發出清苦的藥香。

  揭開左臂上的繃帶,晏懷風拿出一把小匕首,在左臂上頭剛剛有點癒合跡象的傷口上毫不猶豫地用力一劃,鮮紅的血液立刻冒了出了,順著手臂落到藥碗裡,一霎兒不見了蹤影。

  晏懷風皺了皺眉,忽然又狠狠劃了一道,任由大量的血從傷口上溢出來,一直不停地落到碗裡去。

  摘星推門進來正好看見這一幕,立刻摀住了嘴,「少主,你幹什麼!哪兒用那麼多血!」

  晏懷風並不抬頭看他,若無其事地將匕首一扔,也不去包紮,平靜地說:「說不定以前血用得太少了阿越才好不起來,我多加點試試。」

  說著端起碗就要走,走了兩步看到滴落到地板上的血跡和臂上的傷口,想到楚越必然會發現,這才回頭草草包紮了幾下,把袖子擼下來遮好。

  摘星攔在晏懷風面前,「少主!你清醒一點!楚公子的傷不好不是你的緣故,你就算流乾了身上的血,他也站不起來!」

  晏懷風冷冷地看著摘星,過了好一會兒,忽然別過頭去,頹然道:「我知道,我沒瘋。」

  「少主……」

  「我只是想試一試,說不定有用,那不是很好麼。」晏懷風低聲說著,繞過摘星,小心翼翼地端著藥碗去看楚越。

  房間裡安靜異常,這一年來楚越已經習慣了早上的藥和晚上的運功,這個時辰一般來說應該醒了。

  今天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晏懷風疑惑地往床裡張望,影影綽綽的一個身影,看不清楚醒著還是睡著。「阿越?」他叫了一聲,把藥碗擱到桌子上。

  那藥裡的血腥味非常濃了,連顏色都變得有點泛紅,然而現在他顧不上楚越會不會發現這個。

  因為楚越沒有回應他。

  晏懷風又叫了一聲,「阿越?」

  依然沒有聲音。

  晏懷風急了,三步並作兩步跨到床邊,一把掀開床幔,楚越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閉著眼睛,看上去像是還睡著。

  晏懷風心裡一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楚越的胸口,這才鬆了一口氣。還好,體溫雖低,至少沒涼,心也還在跳動。

  他剛才有一瞬間真怕楚越不是睡著了,而是已經……

  「起床了,小懶貓,不想喝藥也不能裝睡,嗯?」晏懷風忍不住笑自己又疑神疑鬼,捏了捏楚越的鼻子,叫他起來。

  楚越一動不動。

  「阿越,別裝了。」晏懷風嘴裡說著,已經隱隱察覺不對,楚越不像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可明明看上去像是睡著了,怎麼叫不醒?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小淺愛發呆菇涼、八月桂花香菇涼滴霸王票~(*^__^*)

  新開的現耽坑,打滾求戳:《全息網游之全服公敵》

  ☆、最新更新

  晏懷風皺著眉,用勺子把藥遞到楚越嘴邊,耐心地說:「乖,張嘴。」

  可惜楚越的唇緊緊地抿著,沒有絲毫動靜,湯藥緩緩順著他的唇角流下去,沾濕了衣領,在臉頰上留下一道痕跡。

  晏懷風眉心擰起來,搖搖頭,收回空無一物的勺子,又舀了一勺藥汁,送到自己面前吹了吹,這才又遞到楚越耳邊,「阿越,你看,已經不燙了,聽話。」

  勺子懸在楚越的唇上許久,卻沒有等到任何的反應。

  捏著勺子的指尖在細微地顫抖,等了許久沒有換來期望的結果,晏懷風終於把勺子狠狠一砸,勺子摔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立時四分五裂。

  他抬起藥碗含了一口湯藥在嘴裡,捏著楚越的肩膀俯□去,嘴對嘴地想要餵給他喝。

  藥含在嘴裡清苦極了,他能夠嘗到自己鮮血的味道,楚越的雙唇依舊柔軟,帶著些微涼意,他非常努力想要撬開緊閉的唇瓣,然而使勁了渾身解數,卻得不到半點回應。

  若是往常,這樣一個深吻下來,楚越連眼神都會泛起迷霧,耳尖微紅地小聲抗議。

  可是當下,無論晏懷風怎麼叫,楚越都沒有再醒過來,唯有那淺淺的呼吸和微弱的心跳證明這個人還活著,除此之外,就像一具尚未僵硬的屍體。

  藥碗被打翻了,濺開一地暗褐近紅的顏色,像蛇一樣慢慢地蜿蜒開去。

  晏懷風握住楚越的一隻手,慢慢地舉起來附在自己的臉上,小聲說:「阿越,你不能這樣。」

  「吱嘎——」一聲,門被推開了,站在門口的摘星聽到什麼東西被摔碎的聲響,關切地問:「少主,發生什麼事了?」

  門裡沒有應答,良久,在摘星以為晏懷風無心理會她,正準備離開的時候,門內慢慢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摘星,去請我師父和我爹過來。」

  「是……少主,你沒事吧?是不是楚公子他——」

  「我沒事,去吧。」

  摘星心下一沉,不再多言,立刻去找林獨影和晏清河。

  林獨影正拿出他收藏的今春頭一茬收下來的風乾嫩竹葉,用雪水化了煮竹葉清茶給晏清河喝,兩人聞訊立刻放下了手頭的事去找晏懷風。

  一進屋子,林獨影立刻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一地藥汁和瓷器碎片,看上去滿屋狼藉。

  晏懷風低著頭半坐在床上,抱著楚越不發一言,一手抵著楚越的後背,似乎是在運功,臉色煞白,連他們進門都沒有抬頭看他們一眼。

  「風兒,怎麼回事?」晏清河上前兩步。

  他一見晏懷風的表情已知不好,這麼多年來,他只有一次見到過晏懷風露出這樣平靜到詭異的表情,那一次是他娘死的時候,晏懷風也這樣抱著他娘,表情令人毛骨悚然。

  莫非楚越已經……

  晏清河伸手一探,立刻感覺到楚越尚有微弱的鼻息,心下略略一鬆,可看這幅情景,只怕也沒有好到哪裡去。醫道他不如林獨影,於是回頭去看那個男人。

  林獨影向他微微頷首示意他不要擔心,然後走近那兩個人,先去看晏懷風,晏懷風這才抬頭看他,手上仍舊沒有停止運功,眼神裡帶出一點希望,說:「師父,阿越睡得太沉了,我叫不醒他。」

  林獨影忽然抬手,出人意料地給了晏懷風一個巴掌,晏懷風被打得頭一偏,臉上浮起紅色的掌印。

  只聽對方厲聲呵斥道:「放手,你這樣救不了他,一念入執,連自己都搭進去了,他怎麼辦?」

  晏懷風一怔,大夢初醒一樣慢慢地收回原本正在源源不斷運功的手,把楚越放回床上,讓到一邊好讓林獨影上前。

  林獨影看了好一會兒,半句話都沒說,屋裡的人都提心吊膽。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獨影似乎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站起來,他很為難,卻不得不說:「撐不下去了,準備後事吧。」

  其實他們都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奇跡之所以稱為奇跡,就是在於它的難得,豈是輕易就能取得,看來這最後三分半的運氣,他們終究是沒能拿到。

  到底沒有時間了。

  只是所有人都實在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來得如此迅速,如此突如其來,讓人措手不及,連讓兩人道別的時間都沒有。

  更何況晏懷風從來都不想要道別。

  林獨影此言一出,晏懷風立刻冷冷地反駁,「師父,阿越只是睡著了。」後事?準備什麼後事!這也太搞笑了。

  他把楚越往被子裡裹好,自己也往裡面一躺,背對著眾人,顯然不想再看見他們。

  晏清河有心想勸,卻也知道晏懷風現在大概什麼都聽不進去,只能小聲地問林獨影,「真的沒辦法了?那孩子如果沒了,我怕風兒也……」

  林獨影搖搖頭,「能救當然不會見死不救,現如今除非抓到鳴風魚,否則他也就是挨日子了。」

  兩人說話雖然小聲,以晏懷風的耳力怎麼可能聽不見,他知道林獨影這是在婉轉地讓他慢慢接受楚越必然會死這個事實,讓他不要沉迷魔障。

  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沒有溫度的笑容。這個世界上,似乎對他好的人,總會離他而去。

  「師父,爹,我沒事,你們走吧,我在這裡陪陪阿越。」

  「風兒,生死有命,你也……看開一點。」晏清河走近晏懷風,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髮,二十多年來,他從未和自己的兒子有過這麼親暱的動作,以至於他的手指都有些僵硬。

  這些話,說起來那麼乾澀無味,就連他自己都不能接受,青蘿之死那麼多年他都沒有看開,同樣的,林獨影這麼多年也看不開對他的感情,釋懷是一種太難的情緒。

  尤其是明明已經情深若此。

  可他不得不說,就算是,父親對於兒女的希望也罷安慰也罷,哪怕不起作用,也要表達出來。這是青蘿和林獨影花了那麼多年終於讓他明白了的事情。

  「嗯。」晏懷風沒有拒絕晏清河如同摸小孩一樣的動作,淡淡地回應了一聲。

  林獨影與晏清河互相看了看,默契地離開房間,把空間留給晏懷風和楚越單獨相處。

  空氣中藥的清香和血的腥味尚未淡去,無人打掃的地板上藥汁慢慢結成冰渣,晏懷風努力抱緊了楚越,想要多給他一點溫暖。

  ===========================================================

  當天晚上,住處離寒潭最近的摘星隱約聽到了一聲落水的聲響,警惕讓她披衣起身去看個究竟,卻在寒潭中看到了一個讓她驚駭不已的身影。

  那分明是晏懷風!

  摘星尖銳地叫起來,「少主!你在幹什麼!快上來,寒潭不能下!」

  晏懷風似乎遠遠地回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隨即一個猛子扎到水中去了,轉瞬不見的蹤影。

  摘星的動靜很快引來了谷中其他人,林獨影和晏清河匆匆趕來,「誰下了寒潭?」

  摘星驚惶地說:「是少主,怎麼辦?」

  「風兒下了水?」晏清河臉色一沉,數九寒天,下寒潭豈不是找死?難道是楚越已經……所以他要跳寒潭殉情?

  林獨影拉著晏清河,小心不讓他跟著跳下去,心裡已然明白晏懷風所為何來,「楚越一定還沒死。他果然是入魔了,他想去找鳴風魚。」

  晏清河恍然大悟,自家兒子這是打算孤注一擲了,要麼帶回鳴風魚兩人一起活,要麼乾脆一起死。

  他倒是情深,讓他這個做爹的憂心如焚,林獨影偏拉著他不讓他靠近寒潭看情況,只好對他說:「獨影,瀾滄江你都能把我救上來,救救風兒。」

  林獨影看著晏清河,眼神一黯,他何嘗不想救晏懷風,可瀾滄江再水流湍急,終究只是一般水系,這寒潭之下,卻是誰也不知的所在。說實話,他也是無能為力。

  此刻岸上一片人仰馬翻,寒潭之中卻是一片寂靜。

  就算全世界都以為他晏懷風因為執念太深已經入了魔障,晏懷風自己卻清醒得很,他知道他不可能看著楚越在他懷裡慢慢地停止呼吸,他說過的,只要他在,一定會讓他重新站起來。

  面對寒潭的時候他甚至沒有感覺到與生俱來的對水的恐懼,只覺得這輩子果然是跟水有了不解之緣,流花河、瀾滄江、寒潭,每一次都把他和楚越緊緊地聯繫在一起。

  一次次地面臨絕境,一次次地跳入水中,重複到可笑,簡直快成了習慣。

  楚越說過,他和他曾同時死於瀾滄江。就算這是注定的宿命,這一次,他也不會再讓楚越因水而死。

  他要親手把他從陰曹地府裡搶回來,他晏懷風的人,誰也別想奪走!

  縱然晏懷風的體溫高於常人,下了寒潭卻也感到全身冰冷刺骨。本來就是大雪封山的隆冬季節,穿著冬衣尤嫌呵氣成冰,更遑論下水。

  晏懷風感覺到全身都被凍麻木了,那種蝕骨的陰冷,就像誰拿了無數的細針往身上扎,扎得人千瘡百孔。

  他甚至睜不開眼睛,不過反正水下也是一片黑暗,無需視物。

  偌大一個寒潭,要去哪裡找鳴風魚?既然林獨影釣了幾十年都只釣到過一條,必然是極其稀少的,不知道它們的老巢在哪裡。

  手臂每揮動一次都感覺被繫上了千斤巨錘,他感覺到自己正在往下游,時間彷彿過去了很久,卻始終都沒有遇到什麼別的東西,除了水還是水,只有茫茫的水。

  不知道寒潭究竟有多深,似乎永遠都觸不到底。

  不可能……不可能一點辦法都沒有,既然曾經釣到過一條,說明它一定是存在的。寒潭只有寒水的話,鳴風魚以什麼果腹?

  而林獨影釣到魚的那一次,與從前的空手而歸之間究竟又有什麼不同。

  晏懷風仔細地回想著,想要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作者有話要說:對手指……據說會被扔臭雞蛋,還要下鍋煮

  帶著蛋蛋的憂桑表示,說好了HE滴,我人品向來很好……(的吧)

  ☆、最新更新

  水底的時光總是讓人感覺到格外漫長,人始終是依賴陸地的,當無所依憑的時候,各種感知都會失去平衡。

  晏懷風感覺到那一口氣息即將用盡,卻依然浮沉在無邊無際的水中,不見潭底也不見活物,只能隱約聽到水面上喧嘩的響動,不知道現在寒潭邊上聚集了多少人。

  水波蕩漾,他似乎又聽見了另一聲水響,又有誰跳下來了?

  趁著氣息用盡的時候,晏懷風慢慢上浮,露出水面深深呼吸,轉頭看到潭邊有人正向著他的方向游來,離得近了,才看清竟然是冷隱。

  「你下來幹什麼?」晏懷風對岸上晏清河等人的叫聲充耳不聞,打量著冷隱問。

  冷隱瞥他一眼道:「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希望大。」說著抬抬下巴示意兩人各分區域進行搜索。

  晏懷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低聲吐出一句「多謝。」

  冷隱顯然沒有想到能從晏懷風嘴裡聽到這兩個字,一時之間反而有些不習慣,默默地轉身游開去,過了一會兒才有些猶豫地說:「你對他真的……不錯。」

  兩人不再多言,默契地背對著對方游開,然後沒入水中。

  寒潭水淹沒頭頂的時候,晏懷風忽然想,不錯嗎?其實他最初對楚越並沒有十分好,楚越會有今天瀕臨死亡的時刻,也是因為他把他送來鬼谷的緣故。

  如果……能度過這一關……

  再次潛入水底,這一回晏懷風加快了速度,經過上一次的試探,他發現這個看上去也沒有多大的水潭其實很深,深不見底。

  也許鳴風魚就跟那縷金衣一樣,一直到最底下才能找到。只是不知道這裡,會不會有流花河底那樣恐怖的活物。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兩個人幾次游回水面又幾次潛下去,始終沒有任何發現。

  儘管有武功在身,冷隱還是覺得身上奇冷無比,每一寸肌肉都開始僵硬顫抖,開始的時候他還能用內功抵禦嚴寒,到後來體力流失得越來越快,能潛入水底的深度反而一次比一次更淺,浮上水面時的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梅嫣在岸上捂著嘴,緊張無比地望著寒潭,每一次看到冷隱都想把他叫回來,卻也知道不可能,只能小聲地祈禱著漫天神佛保佑,不要讓他出事。

  將近半個時辰過去之後,冷隱再一次浮上水面,依舊是一無所獲,這一次他終於扛不住了,躊躇了一下後還是極其緩慢地游到岸邊,一上岸就全身發抖。

  梅嫣趕緊找來披風給他圍上,把他攙扶到燃得正旺的火堆邊取暖。

  林獨影見他渾身打顫,讓人拿了烈酒來,給冷隱灌下去。他的體力透支得嚴重,幾乎快要虛脫,喝完酒後好半天才緩過一點勁兒來。

  晏清河見他能開口說話了,忙問:「晏懷風呢?」

  冷隱搖搖頭,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話,「他不肯上來。」

  眾人的心都是一沉,晏懷風比冷隱下去得更早,如今連冷隱都受不了上岸了,他怎麼還不肯回來!這樣下去,鳴風魚沒找到,只怕他已經比楚越先一步被凍死淹死了。

  「看!那邊——」摘星忽然高聲叫了一句,引來大家的目光,順著她指的的方向看去,隱約看到寒潭中央,晏懷風正慢慢地浮上來,太遠太暗,看不清臉色,然而想必好不到哪裡去。

  晏清河灌注了內力,高聲叫道:「風兒回來!我們再想想別的主意,玩命不是辦法!」

  林獨影亦是呵斥,「回來!你不要命了?!」

  晏懷風似乎是抬頭看了他們一眼,晏清河其實看不清,但他直覺地感到晏懷風似乎張了張嘴,對他說「對不起」,然後再一次沉入水底。

  晏清河哭笑不得,又急又氣,手裡捏著林獨影分給眾人取暖的酒瓶,二話不說就砸入了水中,發出好大的聲響,像什麼淒厲的回音。

  這一回過了很久,都再也沒有見到人浮上來。只有沿岸燃燒著的火堆,在暗夜裡跳動著動人的火焰,倒映在冰冷的寒潭裡,像是指路的明燈。

  晏懷風是眼看著冷隱上岸去的,冷隱也勸過他先上去休息一下,不能急於一時。但他知道,自己有時間休息,楚越卻等不得。

  他只能堅持下去,說不定再堅持一下,那三分運氣就來了呢?

  這一回晏懷風潛得前所未有地深,儘管四周環境與之前一般無二,一樣是黑漆漆的無所不在的水波,然而他就是有一種預感,這裡已經於適才經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了。

  手腳幾乎已經不能再揮動,全憑意志力支撐著,現在只能祈禱不要出現類似於抽筋之類的意外。

  他懸在水中停了一停,似乎在判斷方向,腦中有一瞬間的暈眩,不小心嘗到一口寒潭水,晏懷風舌尖一顫,忍住咳嗽的的同時有點疑惑起來——這水,似乎有種奇異的味道,像是某種窖藏多年的酒香。

  雖然很淡,但還是能夠分辨出來。

  怎麼會有酒味呢?這太奇怪了,晏懷風疑惑之下再次淺淺地嘗了一口——沒錯,是酒味,而且就這麼一會兒的時間,酒味又變濃了,那種香味竟然還很勾人。

  水越來越冷,胸中的空氣幾乎已經耗盡,如果再不浮出水面,幾乎就要溺亡在這個池子裡。

  然而晏懷風不甘心,實在不甘心就這麼放棄,好不容易才到了這裡……

  死亡一步一步臨近,彷彿伸手就能觸碰,晏懷風反而有點想笑,世事難料,難道到最後反而他比楚越先死麼,這樣似乎也不錯,亡命鴛鴦……也很圓滿。

  可惜……

  就在意志不受控制地開始模糊的時候,晏懷風似乎感覺到原本一片漆黑的水底閃現出無數幽幽的綠光,他以為是自己因為不清醒而產生的幻覺,然而光線卻越聚越多越來越明亮。

  忽然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從指縫間劃過,帶著奇異的觸感。

  那絕對不是水流!晏懷風精神一振,神智立刻清明起來。

  於是他看到了一副神奇的景象——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龐大魚群,由一條一條手掌大小的小魚組成,它們通身幾乎都是透明的,泛著幽綠幽綠的光芒,在他身邊愉快地游來游去,大口大口地做出飲水的模樣。

  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像它們很多年沒有喝過水一樣,貪婪地不停吮吸,然後在水中晃晃悠悠,順著水流自由自在地浮浮沉沉,搖搖擺擺的模樣憨態可掬。

  遠遠看去,就像一片光的海洋。

  這是……鳴風魚?

  晏懷風大喜,連忙伸手去抓,這些小魚看上去滑不溜丟,卻一點兒都不機靈,任由晏懷風握在手裡,甚至都不撲騰兩下,張著嘴竟然像是睡著了,又像是喝醉了。

  沒一會兒他就抓到不少,裝入縛在腰上的小魚簍裡,然後頭也不回地往上浮去——再多待一會兒,他就真的要窒息而亡了。

  離開時回頭看一眼,那魚群還在遊蕩,有如天上的漫天星河倒映入水中,星星點點,璀璨無比。美麗而壯觀,難以用任何辭藻形容。

  不知用了多大力氣,終於再次浮出水面,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深吸一口,這些平常根本不會在意的東西現在先得那麼美好,晏懷風摸摸腰間的魚簍,沉甸甸的,證明剛才所經歷的一切不是幻覺。

  楚越有救了!

  他嘴角揚起一絲弧度,剛剛觸到地面,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一大片人影在耳邊聒噪,鼻端聞到酒氣沖天,似乎還有一大堆人在往寒潭裡倒酒。

  隱約看到林獨影,晏懷風笑了一笑,對他說:「師父,你釣到鳴風魚的那一次,一定在潭邊喝竹葉蜜釀了。」

  林獨影的聲音傳來,現在他耳邊一片嗡嗡嗡的,聽上去非常遙遠,他說:「還是你爹把酒瓶扔水裡,我才想起說不定是這個緣故。那天你爹洞房花燭,我跑到潭邊喝了一整天的酒。」

  晏懷風遞過魚簍,無力地躺在地上,正好看到灑滿星子的天空,璀璨若此。

  ===================================================================

  第六十四章、尾聲

  每個人都記得那一天天氣很好,天空湛藍如洗。

  正是冰雪初融的時節,滿山的茫茫積雪都化成水,一點點融入泥土中去,成為一春的養料,枝椏間抽出嫩芽,綠油油地在樹上招搖,生機盎然。

  春天來了。

  冷厲的風不再肆意呼嘯,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甜美的微風,溫柔地拂過大地,吹紅了春花、吹皺了春水、吹生了春草、也吹出了春日的鳥鳴,在暖洋洋的日光下,帶著一股子既慵懶又欣欣向榮的味道。

  楚越聞到了一陣沁人心脾的香味。

  他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很久,有時也很想醒過來,卻無法主宰自己的身體。就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不知究竟何為夢何為真,他夢見了從前的小時候,跟晏懷風一起長大的日子。

  有一天晏懷風帶他去自己的藏寶地,從後院裡挖出一支女子用的髮釵,拉著他鄭重無比地插到他的頭髮上,端詳了半天,認真地對他說:「阿越,你長大了嫁給我好不好?」

  他聽見自己驚訝地嘲笑,「我娘說,只有女孩子才能嫁給男孩子。」

  晏懷風搖頭,「那我不管,反正你要一輩子陪著我,阿越阿越,快點答應,說『好』。」

  「……」

  「快說『好』。」

  「好,一輩子。」

  他看見晏懷風笑了,然後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都在晃,隱約聽到有人說話:「快看,剛剛他的手動了!」

  然後有人在耳邊叫他,熟悉的、溫柔的聲音,「阿越——」

  楚越一怔,忽然之間,原本僵硬的身體似乎一下子變得輕鬆起來,他努力地睜開眼睛,睡得太久,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團人影,儘管看不清楚,他卻清晰地知道那是誰。

  他聽見自己長久沒有發聲而略帶澀意的聲音,「少主……」

  然後就被堵住了唇,柔軟的溫熱的熟悉的感覺,帶著欣喜在唇上流連,舌尖撬開他的唇瓣,在他的口中溫柔地撫慰。

  眼前終於清晰起來,看見那一張微笑著的、恍若隔世的臉,以及目光中倒映的彼此,再沒有任何的阻礙。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到此結束~~~~~~~~~~~叉腰笑

  接下來是甜甜蜜蜜各種番外君們,比如迫不及待的三天三夜君神馬噠~

  不要走開呦,麼麼噠



番外1、醉酒迷情

额头上渗出薄薄一层细汗,楚越下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这个动作让俯在他上方的晏怀风眸色一黯,长久以来压抑的欲=望慢慢染深他的瞳孔。

“少主……好热。”楚越显然尚未清醒,眨了眨眼,伸手去解自己的扣子。

从寒毒侵体以来,他再也没有感觉到过除寒冷以外的温度,衣服也是裹了一层又一层,才能勉强抵御那种严寒。

这次醒来,他依旧穿得很多,却在现下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久违了的热度开始在他的每一寸肌肤之上肆虐。

寒毒真的从他的体内完完全全地消失了,虽然他的动作还不太利索,因为受损的经络并没有那么容易复原,但至少已经能够动弹。

他只是直觉地想要脱掉过多的衣服,在此刻的晏怀风眼里却无疑是最好的邀请,心爱的人在面前主动脱衣,没有比这更令人血/脉/贲/张的画面了。

楚越刚解开一颗衣扣,就发现自己的手被捏住,无法再继续动作,他疑惑地微微仰头看着晏怀风,似乎不太理解对方为什么不让自己脱衣服。

真的好热。

——晏怀风快要疯了。

楚越睡了很久他知道,可他不知道睡迷糊了的人会是这幅截然不同的模样,与平常冷静自持的性格完全不同,而且看上去没有一点儿即将清醒的样子。

有点迷糊,有点慵懒,有点……茫然到可爱。那一瞬间,不知怎的,晏怀风觉得现在楚越竟有点像是寒潭底下喝醉了的鸣风鱼,憨态可掬。

他低下头,在楚越唇齿间轻轻一嗅,果然,若有似无的酒香还留有余味。林独影拿喝醉了的鸣风鱼和金缕衣给楚越入药,反而让他都带上了酒香。

晏怀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忽然轻轻一笑,凑到楚越面前,咬了咬他的下唇说:“装醉也是不行的,阿越,说你想要我。”

楚越眨眨眼,发出两声无意识的嘟哝,依然挣扎着要去解衣服。晏怀风现在终于明白,楚越不仅是睡迷糊了,而且还被那几条鸣风鱼给醉倒了。

第一次知道楚越的酒量原来这么差,不过——喝醉了的人果然别有风情。

晏怀风按住楚越的手,低笑道:“别动,你的人可是我的,我不允许,不能自己碰。”说着撩起楚越额前几绺乱发,静静地看着眼前醉眼朦胧的男人。

心底泛起难以言喻的柔情,他们走到今天,已经经历了太多,几天前,他还躺在床上,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那奄奄一息的模样,让晏怀风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舍不得。

幸好他们都活着。

伸出手,抚过楚越的脸庞,看着某位醉到不知今夕何夕的人因为晏怀风阻止了他脱衣服的手而微微不满的表情,晏怀风安抚般地用修长的十指缓缓解开他的衣扣,帮他把多余的衣物脱下。

肌肤裸=裎在微凉空气中,下意识地颤栗起来,晏怀风按了按楚越,“别乱动,在这儿等我。”

说着,忽然起身出去了。

空气里另一个令人安心的气息忽然离去,楚越躺在床上,慌乱地转着头,叫道:“少主?”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半坐起来在床上左顾右盼,似乎没有察觉到身上已经不/着/寸/缕。

晏怀风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他将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到一边,拽住楚越的手,“找我?”

楚越歪着头看了他半天,郑重地点点头,忽然说:“我陪你,一辈子。”说着蓦地探过身子,在晏怀风脸上迅速地亲了一下。

猝不及防的晏怀风摸了摸脸,眼底的原本跃跃欲试的火苗立刻剧烈燃烧起来,捧住楚越的脸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记着,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说着牵着楚越的手引到自己的衣带上,诱哄一般地说:“阿越,来,帮我把衣服脱了。”

楚越眨眨眼,低下头,开始一丝不苟地解衣带,手指时不时地拂过晏怀风的肌肤,留下令人心痒的余韵。

晏怀风猛地把楚越扑倒在床上,楚越的后脑勺陷入枕头里,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张忽然放大的脸。

晏怀风脸上的笑容极为暧昧,伸手探过刚刚拿来的东西,竟然是一个小小的酒瓶。他咬开塞子,清甜醇厚的酒香立刻在屋子里弥漫开来,满屋子都是醉人的味道。

林独影的竹叶蜜酿,可不是一般的酒可比的。

晏怀风仰头喝了一口,舌尖尝到难以言喻的美妙感觉,醇美诱人,低头封住楚越的嘴唇,娴熟地撬开他的唇瓣,将口中蜜酿灌入楚越唇中,津液与美酒交融,在两人舌尖的纠缠中搅乱一池春水。

“嗯……”楚越下意识地缩了缩,发出细微的感叹词。

缠绵中没来得及吞咽下去的液体顺着嘴角滑下,带着情=色无边的气息。

晏怀风满意地看着楚越微微张着嘴,一副渴求的模样,伸手倾斜掌中的酒瓶,冰凉的酒夜缓缓倒出,带着暧昧的水响在楚越赤=裸的胸前迅速洇开,琥珀色的酒液衬着楚越的肌肤,显示出惊人的魅惑。

“啊——”楚越显然没有预料到晏怀风的动作,只觉得胸前一片冰凉,而晏怀风显然没有打算停下手中的动作,酒瓶随之缓缓移动,将楚越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迅速浸染。

“砰——”酒瓶被砸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晏怀风埋下头,吮=吸着楚越身上的竹叶蜜酿,竹叶的清香盈了满口,还有楚越身上专属的味道。

含住胸前的一抹淡红细细舔=弄,舌尖敏锐地扫过,感觉到楚越浑身一紧,下意识地伸手扯住他的头发,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

“唔嗯……少主……别……”

“嘘——阿越,来尝一尝,这是你的味道。”晏怀风恶劣地在楚越身上啜了一口酒,发出啧啧的声响,探头用舌尖送入楚越口中,与他分享。

楚越被动地接受,浑身燥热难耐,烈酒让他脑中一片昏聩,唯一能够感知的就是在他身上的人,是他的少主,是他心心念念爱着的晏怀风。

他抬起腿,难受地在晏怀风身上胡乱蹭着,这让正专心吻他的晏怀风心神激荡。

手指接替嘴的工作,继续蹂=躏楚越胸前那红色的果实,让它们不由自主地从淡红色变得鲜艳,颤巍巍地开放在空气中。

分开的双唇牵连出细细的银丝,像无法斩断的羁绊。

一室浓烈至极的酒香。

晏怀风眼中闪出狡黠的笑意,半抬起身,优雅地向下退去,挤入楚越的双腿之间,低下头去轻吻他大腿内侧敏感的肌肤,留下如同宣誓主权一般遍布的殷红吻痕。

楚越忽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因为晏怀风忽然低下头,把他已经剑拔弩张的利器含入了口中,这一下着实让他有些酒醒。

温暖湿润的口腔和灵活的舌尖让他难以自持,而正在做这一切的那个人却让他疯狂,晏怀风会这么做,实在让他意外至极。

他怔怔地望着他,晏怀风的头发落在他的腿上,带来难耐的瘙=痒。走神不过一瞬间,那种如上云端的快=感让他很快沉沦,忍不住扬起脖颈,双手无意识地抓着晏怀风的头发。

到达顶峰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想要推开晏怀风,对方却毫不在意。无法忍受的快=感让他颤抖,而晏怀风已经捉着他的手指引到自己的下=身,让他感受那早已蓄势待发的热情。

“阿越,这个,你得负责解决。”晏怀风眯起眼,笑。

楚越还处于高=潮的余韵之中,闻言伸手搂住晏怀风的脖子,向他打开腿,似叹息又似不胜欢愉地说:“少主,你来……”

晏怀风再也忍不住,拦住楚越的腰肢狠狠一挺,楚越一身的酒水成了最好的润/滑,尽管如此,长久没有被进入过的地带仍然过于紧致。

“唔!”楚越略带痛楚地闷哼了一声,指甲在晏怀风的背上留下痕迹,像是彼此的铭刻。晏怀风忍住了没有动弹,在他身上烙下一个又一个的亲吻,等他慢慢放松。

那种感觉令人发狂。

楚越迷离地望着晏怀风,慢慢地调整呼吸,主动贴上晏怀风的身体,缓慢又磨人地蹭着,小口小口地咬着晏怀风的肩。

“阿越!你这是自己在找死!”晏怀风低低地咒骂了一句。

楚越却笑起来,晏怀风极少见他笑,大部分时候都沉默寡言的青年,笑起来竟然让人眼前一亮。

他带着醉酒的人独有的笑意,三分清醒七分醉地挑衅,“我想死,少主成全我么?”

晏怀风再也忍不住,猛烈地动作起来,前进到前所未有的深度,激烈地开拓,狂热地研磨,试图让楚越的灵魂跟着他一起颤抖。

不知道哪一下挺/动让楚越忽然脸色一变,红潮满脸,难以抑制地情=动,“啊……少主别……那里……”

“是这里?”晏怀风得意起来,亲昵地捻着楚越的耳垂,一下一下向那个地方进攻,楚越发出一连串无法自控的呻=吟,“慢、慢一点。”

晏怀风一下子把楚越抱起来,两人呈现互相环抱的姿势,改变的体=位让楚越感觉到身体里的利器再次变大,那种滚烫灼热的感觉令人疯狂。

他随着晏怀风的顶=弄而起起伏伏,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力图让两个人都享受到极致的快乐。

晏怀风笑着轻吻他的眼睫,“真乖。”

不知是否因为经历了漫长的坎坷的缘故,这一次晏怀风与楚越都格外疯狂,两个人完全把一切都置之度外,抵死缠绵。

当晏怀风灼热的液体溅湿他内壁的甬道、让巅峰来临的时候,楚越也再一次登上极乐,白浊的液体沾在晏怀风身上,**动人。

屋外春=色正好,鸟儿在枝头细声鸣叫,歪着头望着大白天紧闭的窗门,圆圆的眼睛里露出不解的神色。

屋里,缠绵过后的两个人紧紧相拥,互相看着对方,像是永远也看不够一样。

“阿越,以后这江湖上,没有什么圣门少主,也没有什么影卫杀手,只有晏怀风和楚越,他们要游遍天下,不离不弃。”

“嗯,少主。”

“嗯?叫我什么?”

“……怀风。”


番外2、落花如有意,流水岂无情

束竹居的帘子被撩开,晏清河慢慢踱进来,看到林独影正坐在窗前低着头摆棋子。

林独影的眼前摆着大理石磨成的棋盘,他正一枚一枚地把手中的白玉棋子放到格子上,修长莹润的食指和中指夹着通透的白玉,指甲修剪得很齐整,肤色与玉色交相辉映。

听见晏清河的脚步声,他啪地一声落下一枚棋子,扬声道:“看过了?”

晏清河点点头,有点迟疑地说:“他们……看上去过得不错,从前我觉得,风儿带个男人在身边不是个事儿。”

“现在呢?”林独影探手从另一个棋罐中拿出一枚黑玉棋子,在棋盘上再次落下。

晏清河摇摇头,没有说话。林独影把棋罐推到一边,拎起小炉上正沸腾的泉水冲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面前。

晏清河觉得有点尴尬,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地看着棋盘,“从前不知道你会下棋。”

林独影屈指敲着棋盘,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顾自地落子,忽而一笑,问:“那你知道我些什么?”

晏清河一怔。

风露立中宵那一夜,林独影最终还是让他进了束竹居,从那一个拥抱那一句言语开始,他们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暧昧阶段。

而林独影这一句话,却正正地敲在了他心坎儿上。他了解他些什么呢……

林独影似乎也并没有等他回答,只是颇有兴致地与自己下棋,不一会儿,棋盘上的白子已经被黑子包围吃尽,厮杀完全成了一面倒的景象,满盘皆输。

晏清河叹了一口气,伸手拨乱了棋盘上的黑白子,坐到林独影对面,把白子一颗一颗收回来,丁零当啷落回棋罐里。

“我陪你下一盘吧,独影。”

林独影抬头望他一眼,不置可否,抬手拈起一枚黑子,啪地一下落在棋盘正中心的天元上。

俗话说金边银角草包肚,稍微会下一点围棋的人,第一子都绝对不可能落在天元上,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开局。

“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只有十九岁。那时候你比现在讨喜多了。”林独影抬手,示意晏清河落子,不急不缓地说。

“我第一步就走得很错,我受了委托,原该杀你,偏和你纵马饮酒,在澜沧江边痛饮狂歌了几天几夜。最后你说‘兄台,再不杀我,可就没机会了。’我才知道你早知我是什么人。”

林独影讲起当初,颇有点怀念的味道。

晏清河也听得入神,随手按了一子,接话道:“然后我说‘百鬼夜行林独影,谁不知道。不如我们再喝一坛。你就笑了。”

两个人,一个是猎人,一个是猎物,偏偏惺惺相惜,到最后,也不知究竟是谁俘虏了谁。

一步错,步步错,只怪开局太失败,明知不该,却被迷惑。

两人相视,目光中幽暗复杂的情绪浮动,林独影忽然转了话题,对晏清河说:“这块大理石棋盘,在我初初建成鬼谷的时候,还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

“所以?”

“从你离开那一天起,**日打磨着它,磨平它所有凹凸不平的棱角,慢慢打发这方寸之地的光阴,想象你在做什么。”

“……”

“到今天,它已经变成了平坦光滑的棋盘。而我在这山谷里,已经待了二十多年。”

晏清河被林独影眼中的寂寥迷惑,随意地落下棋子,思考着自己该回以怎样的言语,才能让安慰不显得那么单薄。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晏清河始终心不在焉。

林独影讲完最后一句话,脸上浮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笑,重重落下一子,目光灼灼地看着晏清河,“虽然我的开局很失败,但——我赢了。”

晏清河瞠目结舌地看着棋盘上被吃干抹净的白子,剩下的几枚也已经被满盘黑子包围。惊讶过后他忍不住击节感叹,“你总是能赢到最后。”

林独影伸出手,把剩余的几枚白子一一收入囊中,语意暧昧,“你说的,我足够耐心、足够隐忍、足够受得住寂寞,可以放长线、钓大鱼。”

林独影忽然站起来,倾身越过棋盘,靠近晏清河,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扫,围棋子儿噼里啪啦落了满地。

晏清河猝不及防,还没反应过来,已被林独影压倒在椅背上,竹椅坚硬的竹节,让背部感到细微的痛意,并不舒服。

他想推开对方,手却有些犹豫,林独影的目光太灼热,明亮到让他不敢直视。

“清河,愿赌服输。你输了,拿什么赔我?”

他问。

晏清河不说,仰起脸来看他。光阴对林独影格外纵容,这么多年来,竟也没留下多少刀刻斧凿的痕迹。

他不敢伸手摸自己的脸,但他知道,自己早就不是澜沧江边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为什么,他依然那么执着。

叹了一口气,晏清河试探着把手伸上林独影的肩膀。

林独影拉过他的手一扯,晏清河猝不及防地被拉起来,差点儿倒进林独影怀里。林独影把他拦腰一抱,晏清河恼了,挥手就要挣脱——“我又不是女人!”

林独影笑,在他耳边湿漉漉地吹气,“你要是女人,我还不喜欢你。”

说着便将晏清河放到已经光可鉴人的大理石棋盘上,捏着他的下颔迫使他抬起头接受自己的吻。

屋外落英缤纷,满地落花成泥。

晏清河低低地喘息了几声,听到林独影在他耳边说:“你知道吗?我其实有想过,把你囚禁起来,永远都只能留在我身边。”

他眉头一皱,顺手一掌劈过去,被林独影拽住了手,继续说:“可惜我太了解你,囚得了命,禁不了心。”

冰凉的大理石透过薄薄的衣衫,寒意顺着脊背蜿蜒而上,而林独影的手和身子都是温热的,这种反差让晏清河几欲发狂。

却又奇异地安心。

他想,好吧,只此一次。下一回,他绝对要在上面!

林独影弯起嘴角,他当然知道晏清河不可能甘心,不过,只可惜他遇上的是他,能不能翻盘,似乎……有点困难。

“清河,你前几天采的嫩叶,我做成竹叶蜜酿,埋在竹林里。明年春天,我们再去澜沧江,喝个痛快。”

他俯下=身,把人抱了个满怀。



番外3、千山游记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若道是江南风景,无非桃红柳绿、花好月圆,似这般盈盈一水间,必然是苏杭一带最得其风情。

杭州,西湖,楼外楼前。

两个男人相携而来,一着浅蓝长衫,一着缁色长衫,言笑间步履轻快,其中一个抬头望着楼外楼的匾额,挥着手中扇子对另一个说道:“都说楼外楼的西湖醋鱼最好,依我看,这鱼倒未必非尝不可,倒是那风荷酒酿,不可不尝。”

门口的小二立刻知情识趣地迎上前,赞道:“这位公子真是行家!这季节,西湖里荷花正好,风荷酒酿最当季,楼上雅座最干净风雅,两位里边儿请--”

两人点点头,也就随着小二往里走,小二大喜,高声吆喝道:“楼上雅座,两位贵客--”

缁衣男人往雅间里转了一圈儿,拭了拭座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才让蓝衫男人坐下。

小二察言观色,已知二人之中以谁为贵,忙不迭地赶上前,点头哈腰,“公子可要用些什么?”

对方还没回答,那缁衣男人皱了皱眉,低声说:“少主,还是我来做吧,我去厨房。”说着就要走。

蓝衫男人一把把人扯了回来,也不管还有没有人在,径自把人抱到了腿上,环抱着笑道:“忙什么,今儿可不是压榨你来的。尝尝别人家的手艺,嗯?”

小二看得眼睛都直了,这……是两个男人没错吧?莫非黑衣服的这位其实是女扮男装?不对吧……女扮男装再像都不可能有喉结的吧……

他心里泛着嘀咕,忍不住拼命打量那黑衣男人,偏人家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别提心里多痒痒了。

正发愣间,见蓝衫男子招手让他过去,忙打点起笑容,很好地掩饰起自己的那一抹惊讶,笑道:“客官点些什么?”

“风荷酒酿、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宋嫂鱼羹、蟹酿橙、蜜汁藕片、西湖莼菜汤,再来一壶梨花白。”

“好咧,客官您稍等,酒菜马上送到。”

小二利索地一搓手,蹬蹬蹬下楼去了,至于路上有没有回头偷看,倒是谁也不知。

到雅间里只剩下两个人,黑衣男子挣扎着要下来,只听耳边人笑道:“阿越脸皮越发薄了,刚才有人在你都不怕,这会子别扭什么。”

这两个人正是天南海北四处游历的晏怀风和楚越两人,一路行至江南,西湖边荷花开得正好,两人一合计,优哉游哉赏花来了。

见晏怀风调笑,楚越摇摇头,认真道:“太重了,怕少主腿麻。”

晏怀风忍俊不禁,楚越的理由每次都这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怕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厌倦。

他把扇子放到桌上,伸手去捏楚越的脸,“你也知道你胖了?一路过来吃得可真不少。”

两人不再留在江湖里过朝不保夕的亡命日子,游山玩水惬意得很,晏怀风也发现了许多从前楚越不会表露出来的小习惯。

比如楚越酒量不好,几杯就醉,醉了还特别诱人;又比如楚越其实爱吃,还挺挑剔,喜欢精细的吃食。

从滇南出来至中原游玩大半年,晏怀风纵着他一路吃过来,滋补得脸色红润,抱着也舒服多了,两手正好环过来,填的满满的。

想当时寒毒侵体经脉损毁的时候,楚越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整个儿成了骨架子。晏怀风明着不说,心里怜惜得紧。

楚越如今心里没什么挂碍,看见吃的就忍不住,晏怀风又可着劲儿让他吃,如今自己也察觉出不似从前消瘦,总不好意思让晏怀风抱着。

晏怀风可不管,抱着人上下其手吃够了豆腐,酒菜又一一送上来才消停,还是不让楚越下去,用筷子夹了一块醋鱼,递到楚越唇边。

“尝尝,楼外楼的醋鱼,别家做不出这个味儿来。”

楚越脸色微红,张嘴含了,一点酱汁沾在唇边犹自不觉,晏怀风看得有趣,伸指一抹,当着楚越的面转回来送进自己嘴里,意味深长地舔=弄了两下。

“唔,确实不错,挺甜。”

说着向楚越眨眨眼,楚越不敢回视,嘟囔,“明明是酸的。”

“酸?我尝尝。”

晏怀风扳过楚越的脸,趁他没反应过来张嘴含住他的唇,舌尖在唇瓣间轻轻一划,已经顶开本就没有咬紧的牙关伸了进去,在楚越的舌尖上若即若离的触碰。

“唔唔,唔唔唔!”

楚越张大了眼睛,想说“少主,不可以”,出口的却是含糊不清的呜咽,晏怀风在他口中大肆扫荡一番,这才心满意足地放开人,认真道:“原来是酸甜酸甜的。”

楚越的脸色精彩之极,最后只好端起桌上那碗风荷酒酿,递给晏怀风,“少主还是先吃点儿东西吧,早上见你没吃些什么。”

说着从晏怀风身上下来,想了想,还是坐到对面。

晏怀风舀了一勺酒酿,把另一碗推到楚越面前,“你也尝尝。”

风荷酒酿做得晶莹剔透,上面还缀着粉色的荷花瓣,一看就是精致可口,令人食指大动。

楚越尝了一口,只觉得荷花的清香和酒的纯美以及稻米的软糯全部融化在口中,形成一种美妙而难以形容的滋味,仿佛令人筋骨酥软,魂飞天外。

晏怀风满脸笑意地看着他,抬手执起酒壶,将梨花白斟满两人的酒杯,“阿越,来,干杯。”

楚越看看晏怀风,又看看那杯酒,为难地说:“少主,我不能喝……”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上次半醉半醒之间跟晏怀风的那一场情=事,一想到自己会做出那种动作现出那种神情说出那种奇怪的话,他就觉得无地自容,并且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喝酒了。

偏偏晏怀风很喜欢他那模样,总是想把人灌醉。

不过现在大概不是个好时机,他只是真的想跟楚越喝杯酒而已。

“阿越,就一杯,梨花白不是烈酒,不会醉的。”

楚越看着晏怀风期待的眼神,自然不会再拒绝,举起酒杯在半空中与晏怀风的杯子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撩/人轻响,在彼此对望中一饮而尽。

梨花白比起竹叶蜜酿自有一番滋味,酒入唇、爱入眼,此刻若永恒。

窗边忽然飘来悠扬的乐曲,丝竹管弦交织出轻盈灵动的音律,丝丝醉人心脾。晏怀风伸手牵过楚越,两人从窗前往下望,只见西湖湖面之上画舫齐聚,罗袖动香香不已。

“像是什么盛会,我们去游湖?”晏怀风转头问楚越,两人长于滇南,平湖泛舟的经历不曾有过,楚越也心生向往,点点头。

扔了银钱在桌上,晏怀风拦腰抱起楚越,两人当窗一越而下,轻飘飘落到沿岸,引得众人侧目。

楚越觉得尴尬,可他虽然捡回了一条命,武功却终究尽失,已与普通人无异,轻功更不可能再用。

他知晏怀风是好意,虽然不惯在别人面前如此高调,却绝对不可能因此而心生责怪,只怕坏了晏怀风的名声。

晏怀风笑,他何曾在意这些,招来湖上的游船,这是一艘极其小巧的画船,精致玲珑,带着水乡特有的意蕴。两人俯在船沿戏水,船家唱着水乡小调,摇橹向湖中心划去。

“船家,西湖日日都这般热闹么?适才见湖中画舫齐聚,张灯结彩的。”晏怀风掬了一捧水,又倒回湖中,笑着问船娘。

船娘一身青花蓝布,掩唇笑道:“客官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是‘菡萏花事’,各大画舫上的姑娘们会聚在一起比试才貌,慕名而来的王孙公子层出不穷。两位可想上去瞧瞧?说不定能遇上位心仪的姑娘。”

晏怀风听上去颇感兴趣,转头看楚越,“听说江南出佳丽,最是小巧玲珑秀美可人,如此盛事,自然不能错过。阿越你说呢?”

楚越一怔,他自跟在晏怀风身边以来,江湖上波诡云谲之事层出不穷,他们大部分时候都在干亡命的勾当,倒从没见过几个姑娘家跟在晏怀风身边。

唯有一个梅嫣,晏怀风也不曾表现出什么兴趣。

如今却这样对他说起南国佳丽……

他默默地看了晏怀风一眼,对方却只是兴致满满地望着他征求意见,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少主想去就好。”楚越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水波。

小船很快划到湖中心一艘流光溢彩的画舫边,见有客来,上面有人放下舢板,晏怀风带着楚越步上画舫,迎面就是暧昧浓丽的脂粉香。

花枝招展的鸨母上赶着迎过来,一甩帕子献殷勤,“两位客官可是来看‘菡萏花事’的?这边请这边请,明月画舫的秦忆姑娘正要上场,晚了可就错过啦。”

边说边带着两人来到舱中,只见席间已经坐满了男人,从看上去身份高贵的王孙公子到秀才书生都有。

晏怀风拉着楚越坐下,正好一个穿着白衣蒙着面纱的姑娘抱着七弦琴缓缓上台,台底下一阵激动地欢呼。

“秦忆姑娘!”

“秦忆姑娘看这里!”

那女子身姿曼妙,容颜虽然隐在面纱后面,却仍能感觉到是倾国殊色,最难得的是通身一点儿脂粉味都没有,倒像是大户人家知书识礼的高贵小姐,更何况眼波中看带着点儿清冷带着点儿愁绪,更是引人怜惜。

她盈盈的眼波往席下一扫,看到晏怀风时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向台下倾身行礼,坐下开始抚琴。

琴音一出,原本浮华堕落的欢场忽然成了出尘仙境,那种不沾染一点俗世尘埃的高洁之姿让人们都敛声屏息,生怕亵渎了她。

一曲罢,全场鸦雀无声。

侍女端着盘子上来,秦忆拿起上面的酒杯,向众人道:“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秦忆学艺不精,诸位原谅则个。”

说着,目光落在晏怀风身上,然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晏怀风微笑,亦是举杯示意,侧身轻声对楚越说:“阿越,这位秦忆姑娘琴诗皆通,真是个令人难忘的美人儿。”

楚越垂着眼,“少主说的是。”

那女子早已退场,诸人却还沉浸在曲中,秦忆秦忆地唤,恋恋不舍。

忽然一个小丫鬟默默走到晏怀风的席边,低声道:“我家姑娘邀请公子入雅间一叙。”

“哦?你家姑娘是哪位?”

“是适才弹琴的秦姑娘。”

晏怀风闻言点点头,“既然佳人有请,自然是不好怠慢的。”他回头边说边回头望,却见楚越依旧面无表情,眼睛盯着席上的一盘菜看得出神,似乎十分想吃,听晏怀风说话,才起身跟在后面。

晏怀风伸手在他脸上一捏,感觉到他全身一紧,心满意足地装作什么都没做。

秦忆的香闺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入的,里面一改画舫的脂粉香浓,带着清雅宜人的味道。

桌上几盏小食,一壶美酒,秦忆已经摘下了面纱,面纱下的脸果真清丽动人,且自有一种深谷无人花自芳的气度。

“公子竟肯赏光,秦忆不甚荣幸,请坐。”她声音婉转,呖呖如黄莺。

席间两人谈笑自若,从诗词歌赋到逸闻趣事,似乎十分投缘,想不到秦忆一个风尘女子,博闻强识不输文人。

楚越听着他们谈笑,心里那种难受的情绪愈发强烈,理智告诉他,晏怀风能娶个姑娘是好事,可情感却一直在喧嚣,不想让他对着别人言笑晏晏。

心里虽然纠结,脸上却是沉默,时而动手给晏怀风夹菜,或者自己吃。

晏怀风有时看他一眼,见他低头端坐,没什么言语,于是回头接着与秦忆谈笑。

船顶忽然传来奇怪的响动,楚越肃然抬头,喝道:“什么人!”

秦忆一惊,只听窗户被支起一半,一个男人露出半张笑脸来,热情万分,“哎呀十四!真是好久不见,都还活着真不容易,哎呦。”

晏怀风一筷子从他脸颊边上擦过,他惊叫了一声,楚越却已经认出了他来,实在想不到是这个人。

“长元?”

“啊哈,你还记得我名字,怎么到中原来了?有任务?”长元一边说,一边兴高采烈地从窗户里爬进来,完全无视了晏怀风和秦忆两人,径直朝楚越扑过去。

当年在鬼谷,所有一同训练的弟子都居心叵测,唯有长元与他感情最好,长元是个热情开朗的性子,连鬼谷那种残酷的训练方式都改变不了他。

楚越嘴上不说,心里对他那几年的帮助还是很感激,两人的感情也不错。

鬼谷一别后原以为不会再见,谁知会在这种情况下重逢。

“认识?”晏怀风挑眉。

楚越点点头,“从前在鬼谷里的朋友。”

长元看见楚越显得高兴异常,拉着楚越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原来圣门解散,鬼谷的杀手们也没有用武之地,他就跑来中原干些镖师之类的活计。

“话说十四,你都在干什么呢?”

“他不叫十四,叫楚越。”晏怀风忽然打断道。

“哦哦,改名了,挺好挺好。那我叫你阿越吧。”长元笑得如春风拂面,从善如流地改口叫楚越“阿越”。

楚越与他谈笑甚欢,说的话比从前多多了,晏怀风没见过楚越这幅模样,又听长元一口一个阿越,脸色就沉了下来。

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秦忆说话,秦忆再清高自持,也是欢场中人,察言观色之下心中已经了然。

“公子?公子?”

晏怀风愣了一下,“秦姑娘说什么?”

“公子,您的酒……酸了。”秦忆掩着唇,不知道该笑不该笑。她原本看晏怀风一表人才玉树临风,心生亲近。

没想到晏怀风一请就来,她可不觉得自己魅力那么足,更何况晏怀风容貌远在她之上,绝不是个会被美色迷惑的人,如今想来,八成想让身边人吃醋。

只不过没想到半路又多出个人,楚越还没什么反应,晏怀风自己倒满怀起醋意来。听到秦忆的调侃,晏怀风也是无奈。

楚越与长元相处甚是愉快,晏怀风不忍心打断,四个人在小小的房间里形成了诡异的气场。

“阿越,你若没什么事,不如我带你走走,这附近城镇我都熟得很。”

晏怀风正与秦忆谈诗,听见这话,忍不住把悄悄看楚越的反应。楚越淡淡一笑,大概注意到了晏怀风的目光,停了一会儿才说:“不了,我还有事,下次吧。”

长元一脸失望,但也没强求,又絮叨了好一会儿,才说要回去了,走时还依依不舍,嘱咐楚越有空千万要去找他。

晏怀风趁机向秦忆告辞,在对方暧昧的眼神中拉起楚越就走,此时天色渐晚,湖面上灯火闪烁,煞是好看。

晏怀风租了条小船,两个人泛舟湖上,到了人静处,就放了桨任它自己随波逐流。

“阿越,你都没说还认识这种人。”晏怀风把楚越扑倒在船里,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楚越眨了眨眼,“秦忆姑娘很漂亮。”

晏怀风一顿,楚越虽然语气没什么起伏,但对于万分熟悉身下人的他来说,还是感觉到了楚越那并不平静的内心。

原来你也不是无动于衷……晏怀风露出狡黠的笑意,伸手摸着楚越的脸,凑近他曼声道:“她眉毛没你浓--”说着亲了亲楚越的眉。

“眼睛没你亮--”亲过眼睛。

“鼻子没你挺。”

“……”

“不会做饭……”

“不会守夜……”

“不会对我那么好……”

楚越心里那点阴霾一扫而空,满心满意都是眼前人。

晏怀风绞着他的头发,最后落下一句,“她酒量那么好,哪有你醉了那么热情……”

听到那充满挑逗笑意是语句,楚越却没像从前那样尴尬,反而伸手抱着晏怀风,莫名其妙地说:“少主,下次不要用这种法子了。我的心里自然只有少主一人。”

被看穿了……

“怎么办,你都学会使坏了。”晏怀风按着楚越,笑意满满。

天上的月亮躲进了云层,小船随着清波荡漾,载着一对有情人慢慢远去。

繁花正好,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捂脸,定制已经打算开了,书里会加福利番外~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