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3日 星期二

百花杀(下)BY繁华落地


百花殺72意以醉

  三意以醉,花藏淚,引罷杯酒何處歸

  罵人是個技術活,臨花長這麼大,擅長暗諷,卻沒有罵架的天賦,所以被劈頭蓋臉一頓亂罵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愣住了。

  幽冥王即興發揮,十分有興致,手指幾乎戳到他的鼻尖:“就算真的有人對不起你,你就去報復那個對不起你的人去了,憑什麼要以偏概全,覺得所有的人都是壞的?每次看到你這種自私的冠以淡然性子的生物,本王就很想撕掉你啊。”

  被罵也算是個很新鮮的事情了吧?臨花默默想,把頭偏開一寸,以防鼻子被曜奕的手指戳破,對方太有興致了,蠻激動的。



  他當然從不以為他的孤獨是別人造成的,所以他並不哀怨別人,最多也就是抱怨一下自己,不過聽曜奕這麼一說,還真覺得自己最近是真的不對頭了。

  他以前其實很少想以前的事情的,尤其是這種近乎缺點的回憶,可是如今他的回憶越來越頻繁了,大概也是因為……要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你這麼激動。”臨花遺憾地晃晃酒杯,裡面還有最後一滴了,他舔了舔唇,“是因為墓陵麼?話說酒還有嗎?”

  幽冥王對墓陵還真不錯,好的居然會為他來向自己開炮,臨花自戀的覺得很滿意,好歹墓陵也是他的一部分,居然還能討得幽冥王的歡心啊。

  唉,不過這就有點東西值得琢磨了,這幽冥王到底想要干啥呢?

  “有個很流行的故事,哪吒割肉還骨。”曜奕想了想回答,“你賦予了墓陵身體,可是我才是親手養大他的人,我比你還要愛他。”

  臨花眨眨眼睛,調笑道:“你還真玩上癮了啊。”

  “沒你想的那麼不堪。”曜奕很認真,潔白的手指舉在半空中,幽冥都偏輕盈,下頜尖尖不說,連指尖都是尖尖的,肌膚白的像是軟玉,可是軟玉又沒有那種絲綢一樣的溫度,在陽光的貫穿下,晶瑩透亮,“他還是個孩子。”

  臨花打賭,曜奕現在不超過一千歲,他四處風流無暇的時候,這孩子可能還不知道在哪個山犄角徘徊,但是現在這個後生居然敢在他面前評價,他的分身是個孩子了!

  他嘿嘿笑了兩聲:“好吧,你愛他好了,你愛他跟我有什麼關系?”

  “當然有啊。”曜奕低聲道,“他畢竟是你的一個分支,我總不太希望他難受。”

  “他難受你會難受麼?”臨花怪異地問,他遇過很多奇奇怪怪的生物,譬如爽快去死的辰星,心甘情願獻祭的十三,維護一切不惜代價的臨水,或者別的什麼,譬如他大哥啊他父皇啊或者鎮明芍藥等等,他們都或多或少有點怪脾氣,卻沒有像曜奕這樣怪的。

  明明是個孩子,但是卻好像活了上萬年的疲乏,會輕輕地說比他大的人是個孩子,眼神寵溺清爽。

  “難受。”曜奕按住心口,聲音小小的,像只困獸,他還留著長發,有一綹從他的發髻上落下,彎曲在而後,秀氣的像個女孩子,“我希望他一直都高高興興的,他很干淨。”

  “啊?”

  “我不喜歡他為難啊,我要是跟你打起來,他肯定會很為難,到底是幫你還是幫我。”曜奕淡淡的,“他受命於我,但是心卻是偏向你那邊的。”

  這種款款深情的范兒,臨花一陣戰栗,覺得這種感覺很是熟悉,有點像自己騙那些小姑娘時候的堂皇語言。

  他其實不太相信曜奕會喜歡墓陵,那是他的過去,他能不清楚墓陵的性格麼?驕傲清高,得罪一切能得罪的生物,擅長在不恰當的時候開口,然後傷人。

  “我們的身體並不適合戰斗。”曜奕皺起眉頭,魅靈天生輕盈,打架自然稍遜一籌,不過他們也有他們的優勢,譬如擅長暗殺與偷襲,“歷代幽冥王都很辛苦。”

  臨花瞥他一眼,不太贊同:“你實力很強。”

  縱然臨水有點失誤,但是以幽冥王的實力,還是挫敗了臨水,還是很厲害的,況且上次臨水自己都說了,這個幽冥王很強。

  幽冥王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他會這麼誇獎,抿嘴笑了笑,他這麼一笑,臨花發現,他還真是個孩子,笑起來秀秀氣氣的。

  “我是混血。”曜奕笑完了回答,“我父親天生身體文弱,長老們自然想盡了辦法,企圖生一個高強的孩子出來,所以我只有一半魅靈的血統。”

  “你父親?”臨花挑眉,“那就是……”

  就像種馬一樣啊……不種豬,等著交配生產,臨花突然對那個文弱的先代幽冥王產生了一點同情。

  這個世界總是這樣,會把一切不適合的人放到不適合的位置上去,他的大哥也是,簡直不知道是誰的悲哀。

  “那你……”臨花有點遲疑,他承認以他的能力居然也猜不出曜奕的本體。

  “你不是神仙吧?”

  仙者身上有一股氣,一般妖魔聞不出來,他卻不至於弱到那個地步,既然他聞不出,那麼曜奕就還是有一半妖怪血統了。

  “有一半是灌灌。”

  “怎麼可能?”臨花皺起眉頭,“灌灌不與外族交往。”

  這是比較客氣的說法,這種族類壓根就是我行我素自產自銷,它們有一片自己的領域,從不跨出來,更不要說還有雌鳥出來交配了。

  臨花雖然在魔界位高權重,但是這麼大都沒見過一只活的灌灌,它們都悄悄地生活在魔界的最北端,極其寒冷的地方,靠吃一種蠶存活。

  他曾經聽一個年老的妖怪說過,灌灌這種生物生活在極北的地方,所以冰肌玉骨清無汗,都冷冰冰的,因為常年不出來交往,所以智商也不高,都呆呆的。

  曜奕還是笑著:“是啊,不過人多勢眾,它們總也有疏忽的時候,所以落單的一兩只灌灌也是有的。”

  臨花渾身的汗毛陡然豎了起來,他想到了某種可能,一瞬間覺得心裡各種寒冷。

  “他們想生出強大的後代啊。”曜奕輕聲道,“所以不能只和魅靈交配,有灌灌,有類,有猙狸力,有青狐,形形色色的,他們都要試。”

  臨花死死盯著他,少年聲音很柔和:“沒錯啦,他們抓住了我娘,把她帶到了幽冥界。”他望著臨花,很是平靜,“父皇強暴了她,然後生下了我。”

  “你……”臨花咽了下口水,組織了一下語言,“你是……這麼出生的?”

  “她生下我就死了,本身就是離不開群族的生物,在懷上我的時候就衰弱的不行了,要不是靠著要生下我的一口氣拼死吊著,早就死了。”曜奕突然笑起來,“所以也差不多吧,我出生的時候,也沒有老媽了。”

  “你恨你爹麼?”

  臨花想,他母親生他是為了報復他父親,已經夠極品的了,這裡還有一個更極品的,父親強暴了母親,母親用命生下了兒子,而兒子還不能報仇,要守著父親的家業。

  真是什麼一筆糊塗賬吶!

  “不啊。”曜奕道,有點憐憫,“他也很可憐,他很努力了,雖然最後死了,但是也像一個英雄一樣的死在了戰場,我不能恨他。”

  先代的幽冥王是死在千年選命上的,雖然很悲慘,但是也確實盡力了,起碼也沒有退後,臨花有點同情,不由得想那樣子重壓之下上位的曜奕不知道怎麼熬下來的。

  一邊要與上三界交涉收回父親的屍體,一邊又要登位開始新的旅程,他看起來這麼小,這麼些年幽冥界日益強大,想必他花了不少功夫吧。

  同情了一會兒,臨花還是把話題轉了回去,他不相信幽冥王真的是來找他廢話講故事的,還是這麼私密的事情。

  “那你跟我說這個干什麼?”

  “我只是想說。”曜奕柔聲道,“臨兄,我不能敗啊,父王那麼可憐,母親又那麼可憐,不能恨出生的我當然也很可憐,這麼可憐的一家,我只能努力啊,我不能讓父王白死。”

  臨花巋然不動:“哦?”

  “其實我知道你來做什麼。”曜奕低笑,懶懶的,他這樣的少年,眉清目秀,袒露著一點點的鎖骨,纖細的有股秋水為神玉為骨的干淨,倚在牆角抱膝而坐,討喜的要命,“不過說我懦弱也好,說我膽小也罷,我都不想開戰,我花了這麼些年才把幽冥界慢慢的調上正軌,我不想它再突然碎掉。”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臨花攤手,他有他自己要守護的東西,不跟幽冥王站在一個陣營,也不能怪他。

  誰讓他是一個妖怪呢,生下來是,以後也是,到死都是。

  “所以,我們來合作吧。”幽冥王眉眼淡淡的,卻籠罩著一層白光,緩聲一字一頓道“幽冥界與魔界結盟。”

  臨花瞇起眼睛,少年也向他看來,那是一雙黑色的眼睛,清亮干淨,一眼看到底,似乎什麼都沒有,又似乎什麼都有,冷冽的像是一汪冰泉。

  他們眼神交接,沒有干戈四溢的火星,只有點點莫名的哀傷。

  “憑什麼?我們魔界比你們強大多了,如果你們附庸為屬臣,我就答應。”臨花獅子大開口,反正他不信幽冥王會答應,信口胡謅。

  “除了這個要求,別的我們都能答應。”他獅子開口,幽冥王便就地還價,一點點也不惱怒,“成為附庸肯定是不可能的,不過我想,魔界再強大,也經不起天界與幽冥王一起打。”他看著臨花十分誠懇,“如果你們需要休息養生,而我毫無戰意。”

  臨花沒有吭聲,少年愈加誠懇了:“其實,只有我是中間派,我們與天界的矛盾不如你們多,離得也遠,你若不與我盟約,我們便與天界盟約,只是臨兄你人品如斯,我才決定選擇你的。”

  選擇你媽,臨花哼了一聲,倒也覺得這話沒錯,如今的魔界已經不太經得起折騰了,尤其是在兩界的圍攻下。

  “這種事情,你找魔君談比較合適。”

  “我也想找你家小弟談一談啊。”曜奕苦笑,“可是他不太喜歡我。”他攤開手掌,做出無奈的樣子,“或者說,他太忙了,我想跟他說一句話都困難,他看到我,渾身都要結冰了,話說他小時候也是那種樣子?真欠揍。”

  臨花想象了一下臨水冷若冰霜像從冰箱裡提煉出來的表情也笑了。

  “他小時候不是那樣的。”臨花小小聲洩露情報,“他小時候可風騷了,撩貓斗狗,皮的要命,我偶爾看到他,都要繞著跑,也不知道他哪來的精力,折騰來折騰去的。”

  他隱約還記得當年的臨水,小小的一團,看起來沈默寡言,那是真的很能搗蛋啊,往大哥曬的獵物裡面塞上大鹽粒子,了大哥鹹的發苦皺眉,往他的衣服上偷偷寫字,還以為他不知道,要麼就是欺負門前的小狐狸要麼就是把屋後的團子達令按在地上狂親,塗得團子身上都是口水,嚇得哇哇直哭。

  那麼皮的小孩子,居然也就慢慢地長大了,敢做魔君了,除了多數時候有點沖動,居然做的似模似樣。

  記憶這玩意兒果然不可靠啊,一回想,居然覺得莫名懷念。

  曜奕含笑:“是麼?你家弟弟還只是皮蛋一點,我家妹妹那才是操蛋。”他抱怨,笑的卻很高興,“她啊,整天就想著怎麼超越我,也不像個公主,成天盡搗鼓一些武器,前天不知道從哪裡弄出了一個石恬機弩,說是想試試我的反應能力,把我的寢宮都哄了大半。”

  “公主?”臨花有點茫然,他來過幽冥界兩次了,卻從來不知道幽冥界還有公主,他唯一記得的是幽冥界有個小王子,凶巴巴的,他上次過來打破了王城,那個小王子就像個小瘋子,不斷地嘗試過來跟他單挑,最後被他扔到了天邊去。

  “那是捨妹。”曜奕也看出了他的想法,撓撓頭,有點不太好意思,“我常跟她說這樣子嫁不出去,可是她我行我素啦,我就她一個妹妹,也只能疼他了。”

  臨花有點無言,從記憶的縫隙裡挖出她紅著臉暴怒著向他挑戰的畫面,又仔細看了看纖細的幽冥王,一時懷疑其實他們是性別倒錯了。

  “娶了她吧,執羽君。”曜奕低著頭,“我們聯姻,定盟約,雙方都休息養生,我可以承諾,只要你我活著,冥魔兩界絕不開火。”

  這個亂七八糟的的交談之後,目的逐漸浮出了水面。

  那麼直接那麼干脆,撕破了一切甜蜜的語言,赤裸裸的交換。

  臨花也不太驚訝,曜奕這個提議其實很早之前就有臣子提過了,只是魔界沒有公主,想聯姻也聯姻不起來,況且魔界當年強大,這個提議也只是討論了一下,就被略過了。

  “為什麼不讓魔君娶她呢?”

  曜奕笑了起來:“碧水君那種男子,誰敢把妹子嫁給他啊。”他有些無奈,“他是魔君,身份尊崇不說,已經有了太子,我想就算他同意,他身後的臣子也不同意。況且……”他頓了頓,“也算是出於私心吧,我總覺得,把她嫁給你,我會安心很多啊。”

  “安心?”臨花錯愕,不解他的邏輯,“你當我那麼多女人是死的麼?她嫁過去,不要說芙蓉,光是海棠那種嬌嬌弱弱的都受不了吧。你所謂的很好,真的不是在開玩笑?”

  他那個後宮,那些花花草草們,彪悍的彪悍,牛逼的牛逼,連他這個主子都經常被抽,公主嫁過去……還是遠離他鄉,不會被氣死麼?

  他想起芙蓉暴戾的臉,又是海棠陰陰的輕笑,或者百合純潔怯懦的大眼,一時都不知道說什麼。

  如果公主剽悍,以後王城裡一幫彪悍的女娃,更加沒有安靜日子了,如果公主懦弱,會被……欺負死吧?

  況且,他發誓過,再也不回魔界了。

  “我相信你。”曜奕道,“墓陵是個好孩子。”

  這是什麼邏輯啊,臨花想,墓陵是他的分身,墓陵在曜奕眼裡是個好孩子,於是曜奕便覺得他也是個好孩子麼?

  他這麼想,可是並沒有反駁,他想,其實他並沒有反駁的余地,因為他沒有反駁的理由。

  他捏在手心的王牌,固然可以順利打出去,但是結果是魚死網破,現在幽冥王主動和談,比那個結局要好多了。

  冥魔兩界安定,臨水的位置穩固,墓陵高興,曜奕完成了自己的目標,芙蓉會高興他的穩定,而所有人都滿足了,可能只除了那個青君。

  “給你添個彩頭吧。”少年站起來,輕袍緩帶,優雅從容,在陽光下清秀出塵,“你娶公主之日,本王會將青帝剩下的神識雙手奉上。”

  那殘留的神識,果然是被單獨扣下來的,臨花想,現在好了,那個殘留的青君也能得到滿足了。

  娶一個公主啊,好像也不錯,他這麼大了,連個正妃都沒有,有個公主坐正,以後他也是有家室的的了,可以跟臨水炫耀炫耀。

  不過這個幽冥王還真是大膽啊,分明知道他時日不多,卻還是敢把小妹嫁過來,也不知道存的什麼心思。

  他想起他的母親與父親,飛蛾撲火的女子與冷漠絕情的男子。

  “她同意麼?”

  “她提議的。”幽冥王幽幽地,“她是那種小豹子一樣的女子,你娶了她也不用擔心她會干擾你花天酒地的。”他歉然笑笑,“只要你把她擺在那個位置,不要過分欺凌就可以了。”

  當年他母親也是一個小豹子一個的女子,甚至比小豹子還厲害,是被譽為最能接近武陽真君的神仙,戰斗力彪悍霸氣,她跟魔君胡搞,最終把她自己燒死了。

  臨花想起很久之前,他在人間,有個人告訴他,喜歡什麼人,就去強占好了,尤其是女人,一旦時間久了,生下孩子了,就老實了,會認真過日子。

  那種行為有人稱之為妥協有人稱之為軟弱,科學一點的名詞也有一個,叫斯德哥爾摩綜合症。

  他想母的也好,雌的也好,或者女人,都是一樣的性格,總是內心有一方柔軟,會陷落進去,然後就再也爬不起來了,就像母虎再凶悍,也會親暱地舔舐著小虎一樣。

  不過其實也無須擔心吧,他父親那樣優秀的魔君,那樣的風姿俊秀會吸引女子很正常,像他這樣猥瑣屬性的廢柴,大概公主也是看不上眼的。

  女孩子啊,不管是凶的還是軟糯的,其實都該是好好珍惜,捧在手心裡疼寵的,他想,覺得真是十分殘忍。

  一個世界,如果已經到了需要犧牲女孩子來維持和平的地步,那真是十分可悲的。

  那些豔麗的花朵們,天生就該擺放在花園裡自由的綻放啊,嬌笑輕嬉,現在卻要因為懦弱沒用的男子上扛槍上戰場,用纖細的腰肢去支撐起國家。

  幸好他沒有妹妹,如果他有妹妹,有人提議拿他妹妹聯姻,他一定要把那個提議的人斬碎了!

  他低頭沈思片刻,輕笑起來。

  “這麼看來,我似乎沒有拒絕的余地?”

  “當然有。”曜奕輕笑,似乎確定了臨花不會拒絕,“不過是冥魔兩界開戰,青帝再不完整,墓陵陪著我去你家踢館再踩死你小弟罷了。”

  臨花哈哈大笑。

  “那就這樣吧。”曜奕隨手敲碎地上的酒壇,在地上的碎片裡挑了挑,選了一塊比較銳利的掂了掂,又比劃了一下,才在手心劃出一道血痕。

  “浴血為盟。”他舉起手,看著臨花也劃了一道口子,身上過來與他握住,緩緩笑起來,“這麼順利,順利的都像虛幻了。”

  因為是個好說話的皇子啊,臨花想。

  兩雙手握在一起,臨花感覺到幽冥王的手掌冷冷的,甚至沒有一點點溫度,連血都是涼的,跟他的一樣,也笑起來。

  “公主叫什麼名字。”

  “雪魄啊。”幽冥王輕松回答,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袍子,又將頭發理順,“你在忘川河邊說你小情人叫雪魄,嚇了我一跳,還以為你們真有什麼私情呢。”

  他笑的揶揄,臨花一愣,倒是沒想到他隨便胡謅的名字居然真有這麼個女子,而且還是女子。

  “客隨主便。”曜奕跨出門去,“我聽說你喜歡把身邊的女孩子換成花的名字,作為哥哥,我倒是有個小小的請求,請你保持她的原名吧。”

  他一邊說一邊往外走,吐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臨花只看到他的身影在陽光下虛晃了一下,閃出了逶迤的色彩,潔淨又明亮,像是晚霞。

  “最後一個問題。”臨花大聲問,“她是你親妹妹嗎?同父同母的?”

  幽冥王的聲音遠遠的,被風吹來,有種輕盈的香氣:“不,她是純粹的魅靈,不過這個不妨礙我愛她,請你遵守諾言。”

  百花殺73花藏淚

  春光明媚,波光瀲灩,臨花沿著小花園慢慢地走著,今天是他生辰,這秘密原本只有他自己知道,但現在有墓陵在,他的秘密幾乎就是曝光的,所以幽冥王還是客客氣氣地替他准備了壽宴。

  或者說,其實該是墓陵的壽宴。

  他長這麼大,因為從來不說,也就沒過過生日,就這點他絕對不難受,畢竟他認識的臨水臨月他們都不過,斑斕山的皇子似乎都沒有過生日的習慣。

  況且他生日其實也沒什麼好慶祝的吧?臨花想,隱約想起那個女的也是死在這天的,那天豔陽高照,春風和煦,好像都在高興她的離開。

  小小的他把她燒了,之後就比較喜歡雨天了,滂沱大雨或者綿綿小雨都喜歡,因為雨天不是那個晴朗的天氣,他就不會想起她那張扭曲的臉。

  媽媽啊……真是讓人說來心酸的生物啊。

  他摸摸頭,覺得自己最近越發恍惚了,他暫時留在幽冥界,就在等待去魔界的使者向魔君傳達盟約的事情,可是他對這個卻不大上心。

  聯姻這種事情,也只有曜奕想的出來吧?像他這種兄弟犧牲來犧牲去的家夥,壓根不會信一個公主就能真的制約出一個國家的步伐。

  真打起來,難道誰真會投鼠忌器麼?該殺就殺,既然生在帝王家,享受了那份富貴,那麼沒本事犧牲了也是活該啊。

  哪怕她是個女孩子。

  他想了一會兒,不再亂想,認真揣度一會兒該說什麼,幽冥界不大,曜奕也沒有大辦的意思,只准備了一桌美食,薄酒三兩杯,叫了幾個心腹一起過來。

  其實說來說去,就是相親宴,臨花歎氣,他要聯姻的消息已經由幽冥界派遣出去了,現在只等著與公主執手相看了。

  壽宴開在極遠的水閣,臨花去過兩次,那裡水聲泠然籐條錯落,是個好去處,比起魔界的大氣來卻還是差了很多。

  他慢慢地走著,路過一處花叢的時候,見到花根處淺淺的埋著一個黑色的機器,便漫不經心地彎腰拈花順便撿起了機器。

  那機器不大不小,正好一手盈握,是光滑的黑色。

  一部IPHONE。

  臨花無聲地笑起來,在人間的時候,臨水用了手機之後,就天天感歎這玩意兒比千裡傳音方便多了,無論是水鏡還是密音傳腦,一旦用加了秘術的紫水晶就會阻擋使用,但是這玩意兒不會。

  他舉起手機,輕輕地打開,熟悉的界面讓他笑的越發的歡了。

  臨水是個行動派,並不是白感歎,他當時就仔細考察過了無線電使用,命令十三在魔界光架無線電,他上次去禪城的時候,發現那裡就已經搞好了。

  他到了幽冥界一周多,臨水的行動力相當不錯,立刻就把這邊也連接上了,千方百計地也把東西送進來了。

  幽冥王宮裡防備術法防備的厲害,傳音絕對不可能,那些精密的秘術水晶完美地擋制了術法,卻擋不住這些冰冷的電子高科技。

  所以說,人間界是最厲害的了,臨花感慨,那些弱小的人類,好像一只手就能捏死,卻是最強大的,生生不息。

  他們不會飛,卻能發明飛行器,他們不會千裡傳音,卻能發明手機,武力值高自然有高的好處,可是那些大炮坦克核子又哪裡比他們的拈花佛手星辰日月訣弱了。

  下次要是再開戰,臨水怕是就要大規模引進那些大炮了,臨花搖搖頭,不太想得通,這麼好用的東西,為什麼之前就沒有妖神提用。

  要不是時間來不及,他打賭臨水一定會搞到跟蹤器或者竊聽器之類的,那小子向來擅長取長補短。

  短信欄只有一條短信,正是臨水的號碼,時間是半個小時前,看來對時間把握的相當精准。

  “喝多了瑪高紅酒,再喝清淡的茶,總覺得滋味寡然,你什麼時候回來?”

  臨花想了一下臨水騷包地從冰桶裡拿出紅酒喝酒的樣子,笑的越發厲害了,那熊孩子,自從在人間晃蕩過後,已經越來越愛胡搞了,每天都能讓他覺得新奇。

  “什麼叫我什麼時候回來,你什麼時候讓我回來?”

  他的手指劃過屏幕,回了一個短信。

  剛到人間的那段日子,他們瘋狂地新奇一切新事物,青君帶他們買了電腦買了手機買了PSP,一些能搞的東西都搞了過來,於是深夜無聊的時候,他就跟臨水聯機玩連連看。

  那時候玩的高興,倒是沒想到哪一天在魔界還能用手機。

  不過引進這種東西,以後怕真的就是要改朝換代了,臨花想,隱隱地覺得,以後的臨水,或者是魔界史上最風雲的一代魔君吧?

  如此的開天辟地。

  “你家後宮正在逼宮呢,我一個頭兩個大,想著你那邊香花美人泡公主,我就不大想要你回來。”臨水調侃,看起來心情不錯,大概將離已經給他把藥送過去了。

  “你要是喜歡,公主讓給你。”臨花一邊發短信一邊四處看。

  “我娶公主?你是想看十三砍人呢還是想看鳳行發瘋呢?”

  “我以為你都不喜歡他們的。”

  “可是不妨礙他們煩我。”

  “你打算怎麼辦?”

  “你再等幾天,把幽冥王脾氣拖急了,我再讓你回來,趁這個功夫,我正好把你後宮整頓一下,都是什麼風氣,居然跑到魔宮來耀武揚威了。”

  那堆花花草草去逼宮,臨水大概惱怒的不行吧?臨花想到那個場景,忍不住撲哧一聲。

  “你到底想要什麼?”

  “你跟曜奕說,我不需要聯姻,既然敢把公主當人質,真打起來,自然也能犧牲她,我要把墓陵收回來,只要他把墓陵交給我,我就盟約。”

  “就這樣?”

  “當然不是,有些細節我會抽空親自跟他談,大范圍就這樣吧,只是你先拖幾天,再跟他說這些,還有,聯姻這件事,先不要拒絕。”

  “你在想什麼?”

  “青君來了,我助你最後一程,讓你心想事成。”

  臨水最後一個短信這麼說,也不知道又起了什麼念頭。

  臨花把手機放到口袋裡,他正好走到目的地,幽冥王還沒到,小公主卻已經到了,排場不大,帶了三兩個侍君,坐在水閣裡。

  “雪魄公主?”臨花點了點頭,微微一笑,接受對方不太禮貌的打量。

  “長得真丑。”公主撅嘴,她穿著男裝,是明珠美玉一般的少年,說這般話也不讓人難受,只是很可愛。

  臨花微微點點,諾諾連聲:“是,是。”

  他長得一般,妖魔界都知道,尤其是跟他那個英俊的開天辟地的弟弟站在一起,那真是催人淚下的對比啊。

  “你長得很好麼?”懶懶的聲音傳來,墓陵倚在欄桿上砸魚池,臨花先前就看見他坐在那裡了,只是這時候仔細看,才發現這貨拿在手上的石子是……玉石珍珠。

  那樣的珍寶,被他無聊地扔到了池塘裡,驚起一灘無辜小魚,四處逃竄,可惜卻逃不過他的如意指,在連續的攻擊之下,魚兒圍城了各種他想要的圖案,一會兒是……傻字一會兒是死字。

  形形色色的魚兒,紅的紫的綠的,在水面上組成碩大的死字,還真的蠻震撼的。

  這熊孩子還真會玩啊,臨花忍不住想。

  氣勢十足的墓陵冷冷地笑了,上下掃視了一眼公主:“一手可掌握的女人,有什麼好驕傲的?”

  他的視線在公主的胸部停留了一下,暗示味道十足,公主呆了呆,才勃然大怒。

  “你……你!”

  她氣的發抖,卻不知道如何反駁,像她這樣明珠美玉般的少年,俊美是俊美,但是到底中性了些,身材……自然干癟。

  臨花見她氣的淚水盈盈,倒忍不住了,歎息一聲:“墓陵……”

  這小子到底是像誰啊,他從小到大就從來不惹女人,能哄就哄的,墓陵卻一點點都不對女孩子憐惜,不過口味嘛……

  他也稍稍瞥了一眼公主,口味上他與墓陵還是一致的,比起臨水酷愛清秀系,他還是更愛前凸後翹的妖嬈系,想來他城中的女孩子,不管是明麗的還是清純的,都有一副好身材啊。

  不過說起妖嬈系,再妖嬈豔麗都比不上青君吧,他陡然想到,一時靜默了起來。

  “你……”他隨便的一瞥,卻正好撞到了公主眼裡。

  “看什麼看?”公主惱羞成怒,怒喝。

  臨花慌忙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色棍。”

  臨花點頭。

  “變態!”

  臨花再點頭。

  “混賬。”公主再罵,墓陵卻不讓她進行下去了。

  “一個高攀的公主,就這麼講話的?”墓陵斜她一眼,冷冷的,“落魄到了只能靠聯姻嫁出去,不覺得很可恥麼?”

  公主色變大叫:“你以色侍君!”

  “你不是說我沒姿色麼?怎麼以色侍君了?”墓陵惡狠狠地嘲笑,“你家哥哥自己巴巴地要娶我的,關我什麼事?”

  墓陵挺胸,頗為不屑:“況且就算我以色侍君又如何?我這種公的都有人要。”他嘲笑公主,“你還要這樣才嫁出去,你羞不羞啊?”

  公主氣的粉淚盈盈,臨花暗自想,幸好臨水不要他娶,他生平最疼女孩子,可是卻喜歡理智的,最怕這種嬌蠻系又說不通的大小姐了。

  真不知道曜奕說的小豹子般的少女怎麼會是這樣,以這種欠揍的性格,去了魔界,會把欺負死吧?

  兩個小孩子吵成一團,臨花看著他們默默無語,一回頭卻看到曜奕在不遠處朝他招手。

  “不是請我吃飯麼?”臨花慢慢走過去,“怎麼又跑到這小地方來說悄悄話。”

  “被駁回了。”曜奕面無表情。

  “嗯?”

  曜奕有點暴躁,深吸一口氣:“我們派過去的使者被扣留了,傳話的回來,魔君壓根不承認你,他拒絕盟約,說你娶公主是你的事情,可是他們不承認有什麼別的交易。”

  被駁回了,那就是說魔界壓根不肯再承認他是皇子了,那他與幽冥王的一切盟約就都是作廢臨花想,難怪幽冥王這麼惱火。

  “他不同意也正常。”臨花攤手,露出一個苦笑,“他那麼恨我,拒絕的話,把我困在這裡,讓你惱羞成怒殺了我也很好啊。”

  他有點無所謂,反正他跟臨水錯綜關系似恨非恨的關系天下皆知,曜奕也不會懷疑的。

  “如果你無法說服你弟弟,你就是一枚死棋。”曜奕淡淡的,“那我們就要開戰了,開戰之前,我會把你斬殺了,掛在我們的旗幟上。”

  小小的幽冥王啊,笑起來秀秀氣氣的,其實也是個上位者啊,一樣會這樣暴戾。

  所以說,其實溫文爾雅什麼的都是假象,先代幽冥王那般孱弱,照樣死在戰場上,像臨水那樣沖動的小孩子,照樣會把心思細細的絞碎,某籌劃策,而像他這樣滿不在乎的性子,心裡照樣有看不破的地方。

  他們,總有些自己格外在乎的東西,一旦觸碰底線,立馬翻臉不留情。

  “我把妹妹嫁給你,可不能嫁給一個廢物。”曜奕黑色的眼睛裡咄咄逼人,“你真的無法說服他麼?我是很誠心地盟約的。”

  臨水那個小兔崽子真是了不得啊,算無遺漏,把東西算的好好的,臨花心裡有點心酸,明明以前那麼皮的,怎麼一眨眼就能這麼聰明了呢。

  他垂下眼睛,做出傷心的樣子:“我可以說服他的。”他猶豫了一下,“只是可能要您犧牲的更多點了。”

  幽冥王斬釘截鐵:“只要不是成為附庸,本王都願意考慮。”

  他還真是鐵了心要盟約,大概是猜出臨水如今的目的了吧,臨花對他生出了一股淡淡的欽佩,從他們去找青君,到如今的大戰,一環套著一環,連將離都騙了,這個少年卻猜出了他們真正的用意。

  臨花點點頭,有點疲倦:“好吧,我盡量想點辦法,給我一周時間。”

  “我愛墓陵,不希望最後親手殺了他,包括你。”

  曜奕也點點頭,調整了一下笑容,迎著陽光往公主那邊走去了,他身後的臨花垂下眸子,感覺口袋裡的手機微微動了動,輕輕將它抽了出來。

  海洋的短信界面上只有一句話。

  生日快樂,送你一份大禮。

  百花殺74引罷杯酒何處歸

  雲窮夜月冷千山,卻是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早已名存實亡的魔宮從未迎接過如此浩大的娘子軍,一時香花脂粉香氣盈天,連侍君都受不了了。

  這群燕燕鶯鶯花花草草自然是芙蓉帶來的,二殿下……風流無暇,女孩子多的像是雲朵,那麼多那麼多的聚攏在一起,長裙如雲,秀發如波,如水一樣的美人到處都是。

  這麼一群嬌軟的生物,直直地沖到了魔宮裡,芙蓉走在最前面,穿著一套繁復的七層紗衣,逶迤數丈,紅色的裙擺像是黑蛇長信,摩擦著地板嘶嘶作響。

  魔君就端坐在魔宮裡,芙蓉第一個進去,自然第一眼也便看到了他,對方低著頭喝茶,黑色的長發半遮住臉頰,穿了一身白衣,似是聽到了動靜,微微抬起了頭。

  這一抬頭卻讓芙蓉心裡突突直跳,她雖然從小跟著臨花,可是一者魔君兩兄弟感情並不熱絡,見面的機會少,一者魔君很少出斑斕山,所以她從未見過魔君。

  那是一張刀刻斧雕樣的臉,每一根線條都那麼堅硬冰冷,可是組合起來那麼俊朗,只是遠遠看一眼,便覺得,這張臉天生就該是端坐在王座之上的。

  妖魔界的妖魔天生一張好臉,她見過無數出拔的美人,有清秀出塵的也有妖艷妖妖的,更有那種純爺們堅硬的,可是她沒有見過這樣英俊的臉,好像每個少女花期時深夜不可說出現的那張臉,代表了她們最深的春閨情懷。

  他端著一杯茶,那是骨瓷的杯子,細白精致,而他的手是淡淡的古銅色,兩色相應,莫名的有種情色感,可是他的那張臉那樣的端莊冰冷,於是又有了肅穆的禁欲。

  性的誘惑與拒絕兩種氣質,在他身上結合的很完美,甚至可以說天衣無縫。

  這樣的魔君……太出乎意料了,她簡直有點明白,為什麼臨花那樣力勸她降服。

  她停頓在門口,她身後的女孩子不明所以,跟著停下,卻在嘰嘰喳喳彼此交換著意見,嘈嘈雜雜。

  “不要太吵。”

  魔君悠悠地喝茶,他在人間的時候,性子又燥又凶悍,但是到了魔界,就安靜了,多數時候都默默不言,偶爾才懶洋洋地講兩句話。

  這次因為臨花行蹤咋現,他直接就來了魔宮,倒沒有按照皇子時的喜好住在東之碧玉,而是直接住在了北邊藥珠,芙蓉聽說那裡曾經是大公子的寢宮,還以為裡面像長生宮一樣奢華,誰知道來了這裡,才發現這裡空蕩蕩的,只是粗放著幾個木桌椅。

  只有幾個木桌椅,魔君坐在了上座,於是還剩下了那麼一兩個擺在身邊,芙蓉自然是不敢討座的,老老實實地跪著。

  她這次旖旎出行,王城裡的女孩子幾乎都帶出來了,玫瑰百合海棠美人芭蕉初梨碧桃等等美人帶了一堆,現在都跪在藥珠宮前。

  她生平只服執羽君,會有這麼老實的時候,不過是因為執羽君與幽冥王結盟派遣了使者過來,卻被魔君惡狠狠地拒絕了。

  她覺得她清楚這個魔君險惡的用心,想利用這次機會把二殿下困在幽冥界再也不回來,或者直接死在那裡,不過她不怕。

  只要她在,她總會想出辦法讓他回來的。

  想到那個男子的時候,她心裡有點暖,橫生了若干勇氣。

  “魔君如果答應了我們的請求,我們自然不會再吵。”

  說來還挺奇怪的,這個魔君身邊不要說侍君,連青衣侍女都沒有,就隨便他們闖進宮來了。

  “這是逼宮麼?”

  魔君淺笑,低著頭把玩著手上的白色杯子:“哎,你們推選個代表上來,一堆人吵得我頭疼。”

  他說的時候並沒有看芙蓉,可是芙蓉知道那是對她說的,這裡的女孩子,也只有她的身份特殊點了。

  她是大風啊,遮天蔽日號稱戰場軍旗的大風啊,只有她有這個身份。

  “並不敢逼宮。”她淡淡道,“只是身為臣子,請求陛下考慮一下……執羽君的提議。”

  “這件事本座已經做好決定了。”魔君並不看她,繼續玩著手上的杯子,他似乎玩的很愉快,嘴角一個淺淺的笑痕,“況且你們什麼身份,也來問這些事?”

  “那是我男人,我為什麼不能問。”芙蓉臉色淡淡的,一手漫不經心地敲擊在地面上,“我是女人家,總不了解魔君的大事,我此次前來,也並不為別的。”她幽幽歎了一口氣,“我不代表王將,只是作為女人,我總要知道自家男人是死是活。”

  她確實是作為一個女子來的,可是帶來的外面那一堆花花草草啊,已經要把魔宮拆了啊。

  她身後海棠點點頭,一手輕撫手上的長劍:“姐姐說的是,我們只想知道,我們家的男人罷了。”

  這是一個很好的理由,可是有些時候,再好的理由也抵擋不了權利。

  “芙蓉。”臨水的聲音淡淡的,“你護主本座很欣賞,但是請你偶爾也用點腦子,你這樣的愚忠於他刺激本座,其實是在給他添加麻煩。聰明的該明白,沒實力尤其是求人的時候不要這麼高姿態。”

  他的手輕輕在半空中拍了拍,像是聽了一曲好曲後的肆意叫好,可是海棠手上那柄玉碎劍瞬間就化成了粉末,像是無言的威脅,而他的表情不動聲色。

  海棠是她們裡面除了她之外最強的了,而那柄劍吹毛斷發,號稱王城第一劍的玉碎。

  “本座不接受盟約。”臨水喝茶,放緩了語氣,“芙蓉,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麼?”

  “我不知道。”芙蓉強硬道,“我只知道,盟約不成立,他就回不來了。”

  她也知道,如今她不能再強硬,已經不再有那個男子做她的後盾了,可是她又必須強硬,不強硬,那個男子就再也回不來了。

  如果他不能再是她的後盾,那她就成為他的後盾吧。

  “唔。”魔君應了一聲,沈思片刻,試圖解釋,“你要知道,我們有我們的考量,兩界交好也沒什麼,只是如今我們交好,我們界比較吃虧……”

  “跟我有什麼關系。”芙蓉眼神淩厲,媚眼如花,絲毫不動搖,“他是我男人,我要讓他回來,就這麼簡單。”

  臨水歎了一口氣:“他要娶公主了,你還要他回來啊?”

  “是。”芙蓉堅硬道,“我要他回來。”

  只要他能活著回來,誰在乎他取了誰,愛了誰,只要看到他平平安安就好。

  “可是本座又憑什麼答應你呢?”臨水淡淡的,“那是你男人,又不是本座的,本座憑什麼要為了你男人放棄本座的計劃,如今我們兵臨城下,隨時能干掉他們,本座為什麼要放棄?”他一手挑起芙蓉的下頜,“給本座一個理由,足夠的理由。”

  他們距離的不近,魔君一直端坐在上座,可是只是眨眼之間,他已經挪到了芙蓉面前,挑起了後者的下頜,動作利落而干脆。

  “你決定拿什麼來賄賂本座,讓他回來?”

  “他是你哥哥。”芙蓉緩緩道。

  “今天換成他在這個位置上,他會放棄這個干掉本座的機會麼?”臨水笑笑,“你的這個理由無法說服本座。”

  芙蓉閉上眼睛,知道這個理由也很扯淡,如果今日在這裡的是臨花,她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讓臨水再也回不來,她不允許任何人妨礙他的位置。

  無論是人是神還是魔,都有點兒雙標,護短都是天性,於她也一樣。

  可是現在她要護的是那個回不來的死小孩啊。

  “只要你讓他回來。”芙蓉想了想,咬著嘴唇,咬出血來,“我以後就歸你,包括我身後的姐妹們。”

  如果是為了臨花,她可以犧牲掉,她想,不惜一切代價。

  “歸本座?你這個視死如歸的表情很有趣啊,”臨水大笑,他很少刻薄,所以嘲笑的時候也很爽朗,豐神俊朗,可是那笑容就是傷人,好像燒灼人眼一樣,“芙蓉,本座不喜歡女的,本座要你干什麼?”

  他大笑,眼神干淨清澈,像是個小孩子,有種肆無忌憚的性感。

  於一個美貌的女子來說,獻身已經是最高境界了,可是那羞辱沒有完,她戰栗起來,她把自己放到了最低處,可是她還是被拒絕了。

  她咬住唇,戰栗著。

  臨水欣賞著她的恥辱,隔了很久才歎息:“認清自己的身份。”他揮揮手,“執羽君疼你那是他的事,本座的王城,可不允許這麼肆意。”

  “你只是沒有嘗試過女孩子的美好。”芙蓉強迫自己鎮定,盡管她面色蒼白,“我可以給你你不知道的美好。”

  她沒有辦法,她只能拼命推銷出自己,希望魔君能夠心軟一下,可是她自己心裡也清楚,這個希望多渺茫。

  放虎歸山啊,任何有點智商的生物都不會干,換做她,她也不放臨花回來。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她總要一試。

  “真的?”臨水低低笑著,湊近她的耳畔,暖氣若若,那張冰冷英俊的臉如春風般融化開來,薄唇輕揚,羽毛一樣的貼在她耳畔,“芙蓉,怎麼樣的快樂,銷魂麼?”

  輕輕擦過臉頰的唇柔軟而豐潤,帶著男性才有的那種爽朗氣息,刮過她的臉頰,像是拂過花朵的春風,輕柔的如落葉。

  她忍不住想,很久之前,她還在松原的時候,她是一只小小的大風,第一次從湖面跳到岸邊,那種春風柳上原的盎然與春意。

  雲太白,天太藍,松原的春天那般的和煦,一片葉子從半空落下,她看著那片葉子很久很久,慢慢地變化成人型,她還記得第一縷春風拂過她光裸身體的輕柔。

  “你真漂亮。”魔君碧綠的眼睛像一汪融化的湖水,幽暗純粹,裡面碎了一池的星光,亮的若星辰。

  芙蓉一瞬間漲紅了臉,她做王將已久,卻從來沒有男子敢如此對待她,連臨花見到她都時常有畏縮之意,這次……

  這個男子太英俊了,她想,感覺靠近身畔的氣息曖昧又神秘,將她鋪天蓋地的擁裹住,令她呼吸都困難。

  “看吧。”臨水放開手上她的一綹頭發,托腮看著她,“王城裡漂亮的女孩子多得是,風流是雄性的天性,本座並不是不會,只是不屑對你。”

  他輕輕地摸了摸芙蓉的頭發:“你很有天賦,這種天賦應該用在戰場上,如果你想求本座辦事,不該是出賣色相的。”他輕輕笑笑,有點寵溺,“你要穿上你的戎裝,驕傲地坐在本座的座下,把劍扔在本座的腳下,讓那些漂亮的女孩子給你倒酒,然後吆三喝四啊。”

  “我的座下,弱者沒有哀求的資格,只有強者有要求的資格。”

  她想她真的不太了解這個魔君,他與執羽君是完全不同類型的男子,執羽君對女子溫柔依賴,這個魔君對女子冷厲,卻自有一股寵溺。

  那種寵溺與臨花細聲細語的安慰與花言巧語不同,是一種冰冷般銳利的疼愛,讓你強悍到站在頂端。

  臨花會求她辦事,可是魔君……魔君永遠不會把她這種女子當心腹。

  他是那種剛硬的男子,銳利堅硬,像是刀劍,而刀劍自然不會多情。

  “阿蝶死了,以後你就編排在她的位置上吧。”臨水最後道,坐回上座喝了一口茶,“跟著本座,不需要那麼拘謹,跟十三一樣叫本座阿水或者臨水都可以,有什麼不懂的,直接問十三或者來問本座,還有……”他嘴角彌漫出一股笑意,“還有,下次再有雄性這麼挑逗你,你若是不自在,一拳把他的臉打花了就好。”

  把這樣一張臉打爛,有誰忍心呢?

  “你會讓他回來麼?”芙蓉仰臉問,有點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答應了。

  真的這樣順利麼?她不能相信。

  “會。”魔君笑笑,有點嘲諷,“這麼美麗的女孩子投懷送抱,本座怎麼忍心讓你失望,況且你也說了,那是本座的哥哥。”

  “我會好好干的。”她行了一個白禮,那是一個完全而恭敬的大禮,謹慎感激,代表了對魔君全身心的膜拜,她身後的女孩子一起隨著她行了大禮。

  她有點傷心,她想,其實這個魔君如此的有魅力,從今以後,她就要全身心地服務這個魔君了。

  而她心裡總是再想另外一個男子,他是個固執的死小孩,驕傲又倔強,絕對沒有魔君這樣冰冷的魅力,卻那樣的惹她心疼。

  她早就清楚,作為王將,其實她是為了魔君培養的,可是她就是不甘心,她住在王城裡,那個男子那樣的溫柔,會在她起床的時候看著她微笑,送她一朵小花,輕言“香花贈美人”。

  那個死小孩啊……

  她想,下次再見的時候,他就是娶公主回來的時候吧,她再在王城裡也夠尷尬的,以後跟著魔君也挺好的,像魔君這種貨色,她永遠不會亂想。

  她提起裙子出去,做王將太久,她已經習慣了穿戎裝,今次特地為了討好魔君換成了裙裝,可是很不習慣,跌跌撞撞的,她想她還是適合手持長鞭飛揚脫跳。

  她消失在門口,與此同時,碧玉宮的後殿裡無聲無息地繞出一個白色的人影。

  “以她的實力,不足以讓你下如此大的血本吧?要她全身心服務你有什麼用?”出來的年輕人有張艷麗的臉,薄薄的囂張,“實力不足阿蝶不說,這性子……除了血統,真看不出可取之處。不過她要是知道,你一早就沒打算困住二殿下,而她自以為的犧牲根本是白犧牲的,她會哭吧……”十三搖搖頭,有點兒惋惜,踢了踢椅子,“站起來,讓我坐一會兒。”

  “啊。”魔君喝了一口茶,百無聊賴地站起來讓座,“實力無所謂,你以後多帶帶她就行了,重點是不能傷了她的心啊。”

  “嗯?”白衣沒有聽懂。

  臨水懶洋洋的解釋:“她到底是哥哥的最後領土,我不能讓她太落魄,那樣他會傷心的,成王敗寇最可怕的地方並不在於自己成為了敗將,而是自己最親的心頭好被踩在了腳下。”他一笑,頗為燦爛,“就像一旦是我輸了,他也會幫我照顧好十三你啊,要不我要知道小十三你過的不好,可是會揭竿而起的,我可受不了你吃苦。”

  白衣的少年漲紅了臉,正要說點什麼,魔君卻揮了揮手:“青君來了麼?”

  “來了。”十三臉上的那抹紅痕緩緩退去,“已經等在外面了。”

  “讓他進來吧。”魔君露出一個笑容。

  百花殺75思悠悠

  四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

  青色的身影到來前,臨水就在搗鼓十三拎來的冰桶,那裡存著一瓶紅酒。

  人間與魔界之間其實進出並不容易,這也是為什麼人間至今沒有被妖魔大規模入侵的原因,除了修為極高的一些妖魔能夠開辟通道,一般的小妖也只有老老實實地待在魔界。

  從他去人間開始,便干脆把通道也堵死了,也只有手持他赦令的十三能自由進出,所以這酒還真是來自不易,是十三上次弄手機一起帶進來的,被他存了半個多月。

  十三對他的特殊癖好很迷茫,不懂他為什麼喜歡人間的酒,可是臨水卻不想跟他說。

  有些東西,是要跟特殊的人分享的,譬如青君,哪怕他們現在其實立場該是敵人。

  “來了啊。”臨水感覺到了輕微的聲響,頭也不回地打招呼,“阿青,自己找地方坐下來。”

  他將清澈的冰塊放進水晶的杯子裡,十分的滿意,魔界的水晶遍地,透明度或者光澤度都比人間的玻璃杯好,這樣盛著晶瑩的冰塊與血紅的酒就格外的剔透。

  “給你。”他折騰好了兩杯酒,回過身把一杯酒塞給青君,上下掃視了一下後者,“哇哦,真是狼狽。”

  青帝大人衣飾淩亂,白皙的臉上都是細小的劃痕,連裸露的手指上都是暗黑的,想必外面的天雷地火沒少讓他吃苦。

  臨水從來沒下命讓他進來,青君自然是一路殺進魔宮的,外圍那些防線讓他傷的很是不輕,可他還不敢大開殺戒,要是真傷了魔君的臉,魔君大概也會要他好看,於是這般投鼠忌器之下,花了三四天才到雲窮。

  “他在哪?”

  青君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咬著冰塊重重問,臨水對他這樣牛嚼牡丹的喝法相當不滿意,但也只是微微搖頭。

  “你一路過來,你沒聽到消息麼?何必明知故問。”他放下酒杯,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折刀,對著中殿高聳入雲的檜木打量了幾分鍾,那支柱是暗金色的,上面鏨金繪銀,畫著一副遼闊的九幽動態圖,有寒冰抽腸的,也有拔舌剝皮的,更有刀山火坑的,或紅或黑,刻在金銀的木柱上,有一種陰暗直冰的陰冷。

  那把小折刀只有一個手掌大小,是烏金色的,臨水一邊隨意講話,一邊將它用力地朝木柱劃下去,那刀不大,卻是削鐵如泥吹毛斷發的銳器,切開木柱就像切開豆腐一樣,一下子就從三四人粗的木柱上挖出了一大片。

  “我不相信。”青君淡淡道,“你們又沒弱到那個地步,為什麼要拿他去聯姻。”

  他從上三界走了一趟回來,與人間的形象已經相去甚遠了,臨水瞥了他一眼,心裡有點遺憾。

  其實他更喜歡人間的青君,那樣的舒意與大方,遠比這個冰冷的上古大神有趣,可是他沒有抱怨的資格,這個青君才是他們渴望的,一點點恢復過來的。

  有時候,真喜歡的永遠不能留下,因為那是假象,假象就是假象,做的再真,也是假象,總是會被揭穿。

  不知道他老哥看到會不會失望,臨水低頭削那塊挖下來的木頭,手下木屑飛揚,刀光薄薄,像是一場獻藝。

  “是真的。”

  “什麼理由。”

  青君直接問,很是無禮,臨水卻沒有瞞著的心思,老老實實地回答。

  “我跟幽冥王比武輸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麼還問我為什麼。”他的動作很快,那麼一塊廢木,幾分鍾後在他的手上已經初現端倪,是一朵花的模樣,“我以前就說過了,我要休息養生,我不想再打了。”

  那朵花從廢木中躍出,好像廢木裡本身就有它是的,那樣的楚楚動人,花瓣繁復,露珠晶瑩,美的比實物還甚。

  臨水說做個木匠的話並不是在胡扯。

  “你真相信,一個公主能讓他們老實遵守盟約?”青君冷哼,從臨水手上拿過那朵花,那花有兩個手掌那麼大,花瓣薄的像是蟬翼,連脈絡與紋路都是半透明的,精巧的讓人驚奇。

  “不相信,不過無所謂,讓我撐一段時間就行了。”

  臨水讓他拿著那朵花看了一會兒,再伸手拿回來,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砂盤與朱筆。

  “你是哆啦A夢嗎?”

  青君看著他搗鼓,突然問。

  臨水噗嗤一聲笑出來:“擦,這麼嚴肅正經的時候,不要說這麼白爛的話。”他笑完了,覺得也不需要端著了,態度隨便多了,“好了,不跟你胡扯了,我一直等著你呢。”

  他將朱砂氤氳開來,捻了一支細細的三號排筆,像是女孩子對鏡梳妝那樣,謹慎而又輕柔,手腕凝練,青君打賭,魔君握刀的時候都沒有這樣的全神貫注。

  黛青色的色彩在木花朵上彌漫開來,青翠欲滴,那樣鮮妍,青君從未見過。

  “阿青。”臨水一邊小心翼翼地描摹,“你希望他娶公主嗎?”他笑的甜蜜蜜的,“你希望,我就答應盟約,讓他回來!”

  “你這麼好心?”

  “當然不是啊。”臨水嘟囔,他一直坐在上座,這個姿勢很不舒服,於是他在室內轉了一圈,找了個角落蜷縮起來,像是一條破敗的老狗,“你歸我嘛,你看,你現在已經到了魔界了,哪怕你其實沒有反心,在天庭那裡,你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青君沈默,臨水一點點也不驚訝,他大概知道這些日子,去了上三界的青帝受了什麼待遇。

  大帝那種神,他接觸過一段時間,最恨的就是叛徒了。

  “讓他回來又怎麼樣。”青君緩緩開口,聲音嘶啞,並不提歸屬權這件事,“他已經娶了公主了。”

  “其實我有個法子。”臨水湊近他,“你去殺了幽冥王,然後把哥哥帶回來,那樣子,哥哥既不娶公主,哥哥也回來了。”

  “哦?”

  “這樣吧。”臨水想了想,放下朱砂筆想了想,他碧色的眸子裡一片水意,像是大海,“我們再打個賭好了。”

  “我不跟魔鬼打賭。”

  青君冷硬地拒絕。

  “一千年前我們就打賭過。”臨水聳肩,“你應該清楚我的信用度。”

  很久之前,他與青君就做過交易,那時候的交易還比較隱秘,而如今,他是魔君了,便可以提到了桌面上。

  那時候他們打賭,青君到底能不能揮劍斬情絲,那場賭約青君贏了,雖然只持續了一天他就後悔了,不過到底是贏了。

  “我給你赦令,讓你去幽冥界,只要你有本事,能把執羽君帶離開幽冥界,我就讓你們走,我用我的命發誓。”

  青君的眼睛變成了奇異的暗金色,熱烈的幾乎燒灼,像是某種奇異的爬蟲類生物,冰冷銳利。

  “你這麼大方,我總覺得疑惑。你不擔心我真的能把他帶走麼?”

  “我們的一生總是在走鋼絲啊,掉下來死就死咯,多大個事啊。”臨水隨意道,“賭麼?”

  他終於把那朵花畫好了,是一朵青色的花,邊角用暗金色描繪著各種各樣的龍鳳呈祥圖,喜氣洋洋的。

  “諾,送你,搶到手直接跑了,算你們的新婚賀禮。”

  “這是什麼花?”青君低聲問,看著花瓣上繁復的紋飾,“曼珠沙華麼?”

  臨水臉色扭曲了一下,似乎隱忍了什麼:“你在人間待久了,已經被洗腦了麼?那玩意兒相當於菊花,你新婚,我送你菊花干什麼?”他深吸一口氣,“這是琪花,只長在斑斕山,在大雪最濃郁的夜晚才綻放,開花時萬千光輝,明珠炫夜,花下有一只守花神獸,非常難得才能見到,有時候見到打敗了神獸的時候,花也敗了。”

  “青色的花麼?”

  “青色的。”臨水摸了摸眉毛,似乎十分無奈,“所以又喚藏青花,算是你們新婚賀禮,絕對夠格。”

  青君將花收進袖子裡,站在原地,臨水見他的架勢,想了想,從袖子裡又抽出一柄劍扔給青君。

  “畫影劍。”臨水道,“我魔界第一劍。”

  從水中幻化而來的畫影劍,指土生禾,指樹結果,指火火熄,指獸獸去,是修行者都渴望的,青君捏著它,挑起了眉梢。

  “要不就是騰空劍。”臨水鄭重道,“我不用劍,庫房裡就兩柄,畫影和騰空,不過十三比較喜歡騰空劍,你還是拿畫影劍吧。”

  “小心點。”臨水懶洋洋地揮揮手,“幽冥王很強,不過你是戰神啊。”

  畫影劍絲毫沒有魔界第一劍的氣勢,只是灰撲撲的銀灰色,大概真的是從庫房裡挖出來的,上面還沾著些碎屑。

  寶珠蒙塵潛龍藏淵,也不過是這樣的悲傷吧?

  青君暗想,看著手上那柄銀灰色的劍慢慢抖動起來,發出轟鳴一樣的悲泣。

  “果然是認主的,縱然是分開這麼久,它也只認你。”臨水感歎,慢慢地道,“開明在外面等你。”他碧色的眼睛發射出一片晦澀的光線,“現在,騎上第一神獸,拿上你的劍,去搶你的情人吧。”

  銀色的畫影劍像是了解主人心裡的激動,劇烈地抖動著,劍鞘上緩緩浮現雲痕的雕像,濯銀鎏金,光影明滅。

  上古神劍啊,那樣的威武,卻在庫房裡蒙灰了上千年,青君的手也在顫抖,那是他的劍啊,居然還有重逢的一天。

  “你知道它是我的?”青君緩緩問。

  “知道。”

  “你想讓我幫你殺了幽冥王。”

  幫他找到了他遺失的劍,找來了第一神獸開明,現在加上他,他了解臨水的用意。

  “阿青,喜歡一個人呢,就要去搶。”臨水摸摸他的腦袋,他坐在王座之上,真的像一個皇帝了,“你要是什麼都不說,你就會後悔的。”

  “我不想殺幽冥王。”

  “你有選擇的余地嗎?”

  臨水碧色的眼睛裡晃蕩著嘲諷,慢慢地給倒了一杯酒,那是一杯紅酒,在人間的時候臨水常喝的,有一股濃郁的香氣。

  “我還沒有想明白。”青君的聲音幽幽的,“我回了一趟上三界,他們給我的說辭與你們給我的完全不同。”

  他也倒了一杯酒,十分的迷茫:“我的記憶有問題。”他深吸一口氣,“我想不起來為什麼長琴跟他鬧翻了,我也想不起來,我當初為什麼要去找他。”袖子中的畫影劍咯!咯!地響,“我更加記不起來,我為什麼會丟了畫影劍。”

  臨水瞥他一眼:“這會兒明白不明白還重要麼?反正你喜歡他了,就算被我們騙的又怎樣?反正結果就是你不去,你就失去他了。”

  魔君對這種事情十分冷酷,處理起來相當嫻熟:“你要真好奇,就去問他吧,這次他肯定會告訴你答案。包括你到底愛不愛你。”

  “給你講個故事吧。”臨水摸摸鼻子,有點兒無聊,“當是感激你在人間對我不錯。”

  將軍上場之前,總要鼓勵鼓勵,臨水冷冷地想。

  百花殺76恨悠悠

  “這個關系很復雜,怕是連大哥和二哥都不知道。”臨水肅穆,“你知道為什麼碧火是夔龍嗎?”

  青君搖搖頭。

  “大公子只是普通的墨龍,可是碧火卻是夔龍。”臨水淡淡地笑了,“基因很奇怪吧,可是我們上代裡也有個夔龍,這麼說你懂嗎?”

  青君一震。

  “阿銀殿下!”青君喃喃自語,“沒錯,他還活著。”

  他的記憶蔓延開來,在人間的時候,臨花說的,那個蓮花罐子裡關的是夔龍,夔龍……

  “沒錯。”臨水淡笑,“大哥其實是阿銀殿下的孩子。”

  “這是個特別慘烈的故事。”臨水面上淡淡的,晃了晃酒杯裡的酒,“我父皇……”他頓了一下,“通俗一點說,就是我父皇是個gay吧,他喜歡男的。”

  青君點點頭。

  “斑斕山的皇子很多啊,總有些拉幫結派的。”臨水聳肩,“唉,斑斕山又貧瘠又無聊,說實話啊,兄弟們耳濡目染總會有點感情的嘛。”

  “然後你父皇就和阿銀殿下好上了?他們……”

  “亂倫。”臨水看著窗外,“我們並不在乎這些東西,斑斕山的規矩向來不約束這點,若是能有皇子結合生子,那就更好了,那樣的血統會是開天辟地的。”

  著實開天辟地,青君活了這麼久,也只見過一個夔龍,那家夥簡直就是戰場之神而如果夔龍的血統再加上一個魔君的血統,那簡直……

  “嗯,唯一的規矩就是,有一方要放棄繼位的資格。”臨水幽幽的,“所以先代哪怕我們有阿銀殿下那樣的夔龍,也沒有讓他坐上魔君的位置。”

  青君皺起眉頭:“為什麼放棄的是阿銀殿下?”

  “因為他太軟弱唄。”臨水笑笑,“不要打岔,聽我說完。阿銀殿下與我父皇相戀,你沒聽錯,確實是相戀,之後有了大哥,因為大哥身份特殊,只好把他放回了龍族,散養著。”

  “阿銀殿下太強大了啊。”臨水垂著頭,“每暴血一次,阿銀殿下就更加的強,父皇那樣有野心的人,一開始是喜歡,之後就漸漸開始惶恐了,他總覺得,阿銀殿下有一天會為了那個位置跟他打起來。”

  青君的眉頭皺的越發厲害了。

  “嗯,這時候該是反派出場了,父皇的侍讀就跟父皇說啊,阿銀殿下野心勃勃,一定要除去。”臨水開玩笑,講的很輕松,“父皇心裡也疙疙瘩瘩的,於是他就漸漸地跟阿銀殿下疏遠了,阿銀殿下沒有辦法,為了顯示誠意,只好離開了斑斕山。不過他能力實在是所有人的噩夢,於是他為了讓父皇放心,就發誓永遠不再暴血,將自己封印在了法器裡,永遠也不會離開。”

  臨水聳聳肩:“嗯,你們都很奇怪吧,為什麼魔界對外從來沒有宣布過阿銀殿下。”

  青君點頭,確實很奇怪,在臨水臨花說阿銀殿下之前,他們還真不知道魔界居然還有個夔龍,若是如此,為什麼不是夔龍繼位啊,那才是絕地大殺器啊。

  他心裡隱隱的奇怪,覺得如果單單是這麼簡單,臨水實在不該如此鄭重其事,這不過是一個中途變心的愛情故事罷了,有什麼呢。

  最多不過是這故事的主角們身份貴重點啊。

  “哈。”臨水大笑,青君直覺臨水的大笑裡簡直有一份猙獰,那猙獰十分的微妙,讓他都覺得悚然,“我告訴你,那個反派是後來的狼王,就是我爹,你說我覺不覺得好笑?”

  “可是這個反派,他是父皇的侍讀,是他的侍君,他能有什麼錯,他只是幫他喜歡的人,可是幫來幫去,就幫來了悲劇,可就算悲劇了,他的立場也沒錯。”

  青君默默無語,難怪臨水這麼激動呢。

  自己的老爹……其實算是小三……這種事情,臨水難以接受也比較正常吧,只是阿銀殿下也實在悲劇。

  那麼強悍的存在,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

  “所以呢?”

  臨水嘲諷地笑笑:“所以啊,我爹就被父皇記了一輩子,恩澤甚至惠澤到我身上,最後,我坐上了魔君之位,大哥被犧牲掉了。”

  青君瞪大眼睛。

  “我們家欠大哥家實在太多了。”臨水靜默了兩秒,“所以,不惜一切代價,我都要把碧火送上這個位置。”

  “呃……魔君確實……”青君斟酌著回答,還是有點疑惑,可是那點疑惑,他還是沒懂在哪裡。

  “我恨他。”臨水簡短回答,“他就是個廢物,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後宮都處理不好,讓子嗣為他擦屁股,他就是廢物中的廢物,我從來不後悔殺他,哪怕他愛我。”

  他的恨意那樣的明星,嘴角眉梢都有種窮極陰殺的猙獰:“兩個神經病,野心與愛情都分不清,活該被分開,生生世世都不見。”

  “其實。”青君想了想,“阿銀殿下太癡情了些吧,不過他那麼強,其實可以看開點的。”

  “阿銀殿下不會再出來啦。”臨水有些迷茫,“他早就心碎了。”他指指胸前,“不是那個浪漫的說法,是他真的心碎了。夔龍之所以那麼強大,是因為它有兩顆小心髒,戰斗的時候會暴血,可是他的心碎了,所以他再也不出來了,也不會暴血變得更強了。”

  “那麼喜歡,干什麼不勇敢一點呢?”

  不說出的感情永遠沒用,這樣像女人一樣癡癡的等待有什麼用?是男人,手提大刀去干掉狼王再說……不過……

  “你怎麼知道的?”青君皺眉,突然想起,既然魔君都不知道,為什麼臨水會知道呢?

  “我也是剛知道。”臨水嘲諷地笑笑,一手劃過桌面,“你沒有發現,今日整個魔宮都是大紅色的麼?”

  青君搖搖頭,他初次來魔宮,哪裡會注意魔宮是什麼顏色的,不過臨水這麼說,他倒是記得,一路走來,大紅的燈籠一盞盞亮如長龍,排了數排,確實是大紅的。

  “那是皇子死亡的信號,他的燈滅了。”臨水靜靜的,“皇族的孩子絕對不浪費能量,一旦死亡,所有的靈力都會回歸到祖祠來,反饋到魔君身上,這是我們保證魔君絕對強大的方法。”

  青君一驚,幾乎不敢相信,夔龍還會死麼?

  “我剛才收到阿銀殿下的那部分了。”臨水一笑,張開手臂,“他死了。”

  “怎麼死的。”

  臨水略迷茫:“誰知道呢?大概是自殺的吧,厭倦了。”

  “我只是告訴你。”臨水閉起眼睛,“真喜歡什麼,去搶,去騙,去偷,哪怕以後後悔傷害,也比以後回憶空白好,以阿銀殿下的實力,要麼廢了父皇留在身邊,要麼直接殺了,那種人又渣又廢的,惦記的都是大傻逼。”

  新任的魔君臉上有種魅惑的迷茫,像是孩子,那樣的無助:“我當初,如果多問問他,或許也不會那麼糟糕,可是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啊……”

  一滴淚水從他的臉上滑落,大而圓潤,像是珍珠,青君默默地看了他兩秒,把袖子用力蓋到了他臉上。

  “我走了。”青君最後道,“開明在外面吧?不見。”

  他甩開袖子,旋風一樣的跑掉了。

  “真可惜。”臨水爬起來用袖子擦擦眼角。

  “可惜什麼。”十三無聲無息地出現,誰也不知道他之前藏在哪裡的,甚至連青君都沒有發現。

  “當然是搶新郎啊。”魔君靜默了兩秒,露出點兒嗜血的笑容,“准備好了?”

  兩國邦交,上三界的青君卻去搶了幽冥界的駙馬,那駙馬還是魔界的攝政王,想來臨水就想笑。

  “你到底想干什麼?”十三冷著臉問,他一向只服務不發問,這次卻有點忍耐不住的暴躁,“不該放他回來的。”

  “不干什麼。”臨水懶洋洋地,碧色的眼睛裡卻射出點淩厲的味道,“我魔界與天界惡交,幽冥界怎麼可以獨善其身?”他幽幽地看著窗外,“況且我早說過了,我睚眥必報呀。”

  “我討厭阿銀殿下。”十三沈默了一會兒,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說了奇怪的話題,“沒說出口的感情被犧牲了也活該,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能成功,那就失敗吧。”

  他顯然一直在外面,聽到了臨水與青君的交談。

  臨水微微一笑:“我也討厭。”

  “弱者活該被踩踏至死。”十三冷冷地看著他,“你討厭他什麼?”

  “嗯,十三很強,討厭弱者很正常。”臨水把酒杯放下,有點疲倦,“至於我麼……我只是討厭離別。”

  “你的世界我總是進不去。”十三更加冷了。

  “因為小十三是強者,心無縫隙。”臨水柔聲道,“而我是弱者,內心總是很軟弱,我這種廢物,十三當然無法理解,就像獵豹會隨時獵殺獵物進食一樣,它們永遠無法懂得螞蟻儲藏食物的小心翼翼。”

  “騙子。”十三冷然,“你只是……”他的臉色有些白,“你只是不喜歡我罷了。”

  臨水沈默片刻:“十三,每個人心裡都有一點點事情,就像一部電影,在你看到的完整劇情身後總有些花絮,而那些花絮,有時候特別親密的人能看到,而有些花絮,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看到。”他對十三的時候總是有點懶散,嘴角淡淡的,垂著眼眸,“因為看不到狼狽的花絮和拍攝的繁復,你才能欣賞電影連貫的美好。”

  “我一輩子都看不到花絮?”

  臨水低下頭,一綹頭發擋住他的眼睛,顯得他特別的晦澀,好像睡著了,連聲音都輕的像風。

  “不會,等到哪一天,我睡著做噩夢的時候,會叫著你醒來,或者哪一天,我會自自然然地跟你說,小十三吶,過來幫我擦屁股,小十三吶,我們就這麼過一輩子吧,那時候我就給你看全部花絮。”

  他低著頭,十三也低著頭,兩個人好像罰站似的,都一言不發,許久之後,十三才笑起來,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

  臨水也點點頭,這場交談似乎極其疲倦,他抻了抻腰,打了個哈欠:“他睡了麼?”

  “睡了。”十三捂住額頭,也是頭疼,“鬧了一個晚上,青華宮都給他砸了,他說……”十三吸氣,“他說,陛下若是不放二殿下回來,他就血洗魔宮,若是不成……他就自殺。”

  “真是個孩子。”

  十三感歎:“誰說不是呢,陛下如此為他鋪路,他也不領情。”

  “真是冤孽,我是欠他們家的麼?臨水喃喃自語,嘴角卻噙著笑,“罷了罷了,隨便他吧,哪有老子不疼兒子的呢。”

  他往前走了兩步,突然想起一件事:“哦,對了,明天准備兩壇酒,等我有空親自去給阿銀殿下送去,作孽哦,他要是知道我這麼編排他,會不會把我吃了啊,說來到底是青君這貨太天真,還是我的演技太好呢?唉……”

  十三一腳踹碎了大殿的柱子,可如此大的倒塌聲也比不上他拔刀磨牙的怒吼。

  “騙子,受死吧!”

  背對著他的魔君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怒火的十三不曾看到,如果他看到,一定會驚訝地發現,那真是一個極致悲傷的笑容。

  這世上真真假假的,哪裡分的那麼清呢,對有些人來說需要說真話,而對有人來說,就要說假話,誰也沒必要太當真。

  很多時候,青春過去,竹馬離去之後,那些花絮就丟了,連自己都找不到了,所以謊言很好,起碼還代表願意花心思去欺騙。

  百花殺77恨到歸時方始休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是玩游戲玩的如夢正酣的時候,電量突然提示不足了,臨花那會兒正玩在玩水果老虎機,他數學不錯,所以小四喜大三元西瓜雙星啥的贏得彩禮飛飛錢幣嘩嘩作響。

  如此酣暢淋漓之下,被提示即將停止甚至還沒地方充電,真是讓他怒火蓬發。

  “你就不能多送兩台來麼?沒電了,還有什麼事要交代的?”

  臨花發短信埋怨,等著臨水回復的時候順便把游戲關了,他有點擔心電量不足以讓他收到短信。

  臨水前幾次一直回復迅速,這次卻不知道去干啥了,臨花等了十來分鍾都沒收到回信,心裡有點著急,只好又發了兩個催促。

  在催促的功夫,他一直在思考,臨水是怎麼說動移動,把光纜架接到這邊的呢?不知道短信發多了,會不會欠費停機啊,或者等會兒移動會不會發個什麼短信過來“客人沖一千送紅包”之類的廣告。

  或者,為什麼這會兒沒有人給他發騷擾短信了呢?以前在人間的時候,明明可以一天收N條垃圾短信的,各種各樣的辦證保險等等等。

  他胡思亂想了一會兒,臨水照樣沒有回復,這讓他有點不安。

  他甚少會不安,那是第六感,人類不大相信這玩意兒,他卻相信,因為那是野獸一樣的直覺。

  臨水那邊出事了,他想。

  一切事情都在計劃中,哪怕青君與臨水翻臉了,以臨水的能力,也不太可能有什麼危險的,可是不對頭,他總覺得哪裡出了問題,那問題如此的大,讓他坐立難安。

  是幽冥王麼?不是,這貨這是一枚煙霧彈,絕對不是主菜,翻不出浪花來,那是天界那邊麼?也不會,他們再強悍,也不至於打到魔界去到魔宮踢館,那還有什麼呢?

  他扶起額頭,腦海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可是那念頭閃的太快太快了,他抓不住。

  魔界能干過臨水的不出兩三個,曾經的他能算一個,可是如今他已經分裂了,剩下的大概還有阿銀殿下,可是阿銀殿下在人間,況且阿銀殿下也不會去打臨水,那麼還有誰呢?

  十三麼?十三背叛了?可是十三是獻祭的人,不會背叛,那就是芙蓉……也不對,芙蓉的實力與臨水差了十萬八千裡,那還有誰呢?

  他臉色一變,陡然想到一個。

  碧火!碧火!

  他是夔龍的血統,縱然之前看起來人畜無害,可是一旦情緒波動或者暴血了,那樣滅了臨水還是很可能的,況且他是臨水兒子,一旦發力,猝不及防之下,臨水也會中招。

  他們防備過很多人,可是沒有防備過碧火,碧火也並不知道他們的計劃,此刻臨水一旦出事,他們上百年的計劃怕就是要擱淺了。

  那麼久的隱忍與犧牲,居然要功敗垂成麼?

  一身冷汗,臨花望著窗外,天已經黑了,幽冥界的天氣好,日日都春光明媚,現在卻像是要響應他的心聲,遠處傳來了滾滾驚雷。

  他咳嗽兩聲,嘴角濕漉漉的,用手一抹,才發現都是暗紅。

  這身體破敗的太厲害了,他想,縱然偽裝的很好,可是從內裡開始腐敗了。

  在人間的時候,臨水總是一邊抽煙喝酒一邊跟他調笑,說作為妖怪唯一的好處就是不用擔心心肝脾胃被搞壞了,他們永遠都是干脆利落地死亡。

  一個正常的妖怪,被分割開來自然是會慢慢變壞的,只是因為他本身生命力強悍,才能拖這麼久,可是現在不行了。

  他摸摸眼角,他的最後一朵花都開不起來了,那是真正的命之花,可是它完全撐不起來。

  但願是自己多想多了,他怔怔地看著手上的血想,否則這也太像個笑話了,他們犧牲了所有,最後卻是以殘局終場。

  這種時候,他就格外的恨,當年他怎麼會鬼迷心竅地覺得應該讓碧火過普通孩子的生活,不教他任何東西呢?只是帶著他四處亂玩,學著玩女人不負責任呢。

  碧火生來就是夔龍,怎麼能普通呢?他後悔的舌苔都發苦,如果因為這種破事破壞了計劃就罷了,最多重頭再來,可是要真是傷了臨水可如何是好啊。

  簡直就像阿銀殿下預言的那樣,無論曾經多輝煌,計劃的多美好,都會燦爛的化為烏有。

  窗外的雷聲由遠及近,終於到來了,帶著閃電,挾著細雨。

  細雨中有腳步聲。

  他聽著門外的響聲,面無表情地皺了皺眉頭,把手掌蜷縮起來,再張開的時候,上面已經干干淨淨了,那血痕就像是從未存在過一樣。

  “下次進門前先敲門。”臨花誠懇地道,把自己蜷縮進被子,“有些東西少兒不宜,被你撞見就太不妙了。”

  “什麼?”墓陵沒聽懂,有些茫然。

  臨花瞥他兩眼:“沒什麼。”

  他沒猜錯,這小子果然很傻很天真,他就說麼,不憐香惜玉的男人,肯定是沒有享受過性的美好的,難怪這小子跟美人吵架吵得如此厲害。

  他滯留了三天,發現墓陵真是迎風一刀斬的絕對王妃啊,王城裡的公主侍女,但凡他看不順眼的,他都不太客氣。

  “我當然知道你說的什麼。”墓陵沒好氣,“我又不是三歲!我只是說,你有的我都有,還都一樣,就算做少兒不宜又如何?還怕被我看到?”

  臨花卷起被子打了個滾,認真思考了兩分鍾:“有道理,下次搞混戰,就叫上你一起玩。”

  兩人都笑起來,然後號稱不是三歲的墓陵少爺開始脫衣往床上爬,一把奪過臨花的被子,把後者推到牆角:“往那邊去點啊。”

  “你又不是三歲,還要玩睡覺一起睡的把戲!”

  臨花捏捏他的臉頰,對手感十分痛心,他比較常跟臨水睡在一起,看著那小子的睡臉都是一種享受,無聊的時候還能數數臨水的眼睫毛,心裡都一股贊歎的味道,可是為什麼換成了自己的臉,就覺得很別扭很別扭……

  墓陵卷起被子,扭啊扭啊,扭到臨花身邊,只露出一雙眼睛,甕聲甕氣地問。

  “你想不想殺了我?”

  臨花奇怪地看著他:“我為什麼要殺了你。”

  “他知道你要干什麼。”墓陵想了想,“你不殺我,他會讓我殺了你。”

  臨花哦了一聲,也不問他是誰,也不問他到底知道自己會干什麼,只是微笑:“這樣啊,那你會殺我嗎?”

  “怎麼可能!”墓陵瞪大眼睛,“我為什麼要殺你,你就是我,難道你連我都不相信?”

  以後再也不要瞪眼睛了,臨花默默地想,像他這種鋼鐵一樣的漢子,怎麼可以做出這麼弱智到爆的表情啊。

  “對啊,你不是說了麼,你就是我,我為什麼要殺我自己?”

  墓陵點點頭,把手從被子裡拿出來,握住臨花的手,這時候就能看出兩人確實有點點差距了,臨花少爺的手掌光滑干淨,連個薄繭都沒有,墓陵卻因為一天到晚發脾氣撩貓斗狗手上都是細小的劃痕。

  “我不殺你,你也不殺我。”墓陵再次重重點頭,像是下了某種決定,“嗯,就這樣。”

  這貨真的是我麼?臨花默默地想,恍惚記得他剛出生的時候也沒有這麼弱智,天真的他都覺得自己太邪惡了。

  這麼純潔的小孩,騙了都會遭天譴吧?真是奇怪,墓陵這樣說明他也有點兒純潔的過去的,可是到底是怎麼發展的,現在會……不要臉成這樣呢?

  臨花想了幾秒鍾,見小孩子還一臉正直地看著他,連忙也做出誠懇的笑容,大聲應:“好。”

  於是他就看到那張跟他一模一樣的臉上綻放出一個大笑容,那叫一個燦爛啊,眼睛都笑開來了,蕩漾著愉快。

  “我可以幫你殺了墓陵。”墓陵突然道,“在他對我下命令之前,我就可以殺了他了。”

  “嗯?”

  墓陵有些猶豫:“我聽他說,你是過來騙人的,所以他早就做好了准備,如果盟約是假的,他也有法子對付你。上三界之前有過使臣過來的。”

  “你怎麼聽到的?”

  “就在門口聽到的咯,他一向隨便我進出,你要我幫你殺了他麼?”

  “他對你還好麼?”臨花避開話題,問了點別的。

  墓陵皺起眉頭:“還行。”

  “那他知道你跟我關系不錯麼?”臨花舉起手,歎息,“好吧,那他知道你愛我麼?為我不惜一切。”

  “知道。”

  “既然知道。”臨花嘴角蔓延出一點笑意,“既然知道,他怎麼會告訴你實話,讓你有空來給我通風報信?”他捏了捏墓陵的耳朵,“他只是假借你,給我一點點警告罷了。”

  “警告?”

  “警告我,你還在他手上啊,而他還有點底牌沒打去,要我小心點,不要耍花招。”臨花柔聲道,“你真是我麼,笨死了。”

  “他利用我!”墓陵嘩啦一下子爬起來,激動的要命,把被子都掀掉了。

  雖然天不冷,但是這種寒涼的夜晚,在被子裡儲藏點溫暖也是不容易的啊,臨花歎氣,他現在不比以前,連自己身上的溫度都很難保持了。

  “他沒有利用你。”臨花摸摸他的頭,把他按住,“他知道我聽得懂,只是想讓你傳話罷了。”

  墓陵被他按著頭,有些猶豫,可是語氣還是很冷:“那他為什麼不直接找你說,或者直接告訴我,讓我傳話。”

  因為這世上總有些人喜歡故弄玄虛,好聽點的就叫聞弦歌而知雅意,不好聽點的嘛……

  “因為他比較騷包,喜歡玩你猜我猜大家一起猜游戲。”臨花隨口道,突然想起一件事。

  “你剛才說,他下命令,你可以拖延一段時間不執行?”

  他當初把墓陵給了幽冥王,誓約就是這樣的,墓陵直接聽令於曜奕,那段咒語應該是立時生效的,否則幽冥王也不會相信他。

  “對啊。”墓陵摸摸腦袋,“大概一分鍾左右,我越強,拖延的時間就越久,剛開始只是一瞬,後來就慢慢長了。”

  這樣麼?臨花摸摸下巴,有些懂了,他當初給幽冥王的是個無意識的身體,自然聽令行動,但是現在墓陵漸漸有了自己的意識,執行命令就會比較緩慢。

  一分鍾啊,於高手來說,確實可以殺掉他了。

  “啊,那你幫我一個忙吧。”臨花想了想,附耳在墓陵身邊說了幾句話,後者瞪大了眼睛,有點兒驚訝。

  “你怎麼知道的?”

  “猜的咯,猜對了麼?”

  “對了。”墓陵很高興,“我可以幫忙的。”他有點羨慕,皺起眉毛,“你好像比我聰明很多啊。”

  廢話,分裂的時候,所有的智商都讓我帶走了,只給你留下了殘暴的屬性,臨花暗自想,要是你跟我一樣的智商,我早被你吃了。

  “活的久了,見得多了,就比較容易猜了,反正總是那幾個模式嘛。”臨花拍拍他的肩膀安慰。

  “真的麼?”

  “真的,我也不知道怎麼教你。”臨花想了想,“不過當年我老師只教過一句話,我覺得送給你也一樣。”

  “什麼?”

  “永遠不要讓別人猜到你的底牌。”

  &

  青君在擦劍。

  明月斜寒草,清風連破暖,一人一劍一馬總是格外風雅,可惜人是俊美的,劍是錚亮的,而馬卻是瘦小的。

  開明作為曾經的第一神獸並不是白叫的,青君還記得它當年威武的神姿,可是如今開明卻再也不肯變成原形了,只是變換成一個小馬樣子。

  真的是小馬,瘦小伶仃,好像騎在它身上都是對它的一種虐待。

  青君沒問封印開了之後,它到底受了什麼苦,也沒有問它為什麼變成這樣,它什麼也沒問,只是牽著它飛了一段時間,在一處河流處坐下休息,靜靜地擦劍。

  畫影劍是從水裡破開而生的,彈指有泠然聲,在陽光照耀時,會有薄薄的七彩之色,流光溢彩,而更為稀罕的卻是它月下照人。

  凡是靠近花影的生物,人神鬼都能被它照出來,青君便拿著這柄絕世好劍安安靜靜地擦拭。

  月照千山,他身上的味道與魔界的味道截然不同,坐在大樹之下,總有些小妖探頭探腦地偷看,不過礙於他強大的氣場,還是不敢逼近。

  “你可以教我修煉嗎?”

  一團毛絨絨的東西從樹後面走出來,怯生生的,是只黃色的小老虎,連奶牙都沒換,聲音奶聲奶氣的。

  “你教我修煉好不好?”

  它重復一遍,看著青君的樣子十分害怕,但還是努力裝出勇敢的樣子,挺起薄薄的胸膛:“你教我修煉,我告訴你怎麼走過這個山頭。”

  還沒換牙的小老虎,可笑的就像是一只小貓,身上帶著深夜濕漉漉的露珠,青君猜測它是在逐月修煉。

  他看了一眼畫影劍,小小的老虎甚至沒有在劍鞘上顯出影子,它太弱了,畫影連照它都不屑。

  “求求你了。”小老虎不屈不撓,討好地蹭蹭青君的衣角。

  這是一個妖怪,青君慢慢把手放到它的頭顱上,冷冷地想,只要他稍稍用力,它就會腦漿迸裂。

  “謝謝。”小老虎喉嚨裡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用力用頭蹭著青君的手掌,羞羞怯怯的,似乎被摸得十分舒服,“你教我修煉好不好?”

  它太小了,甚至連敵意與善意都分不清。

  很久沒有動物敢靠近他了,青君想,他身上的戾氣太重,縱然是為神的時候,也沒有動物敢接近他,害怕那股煞氣。

  “不好。”青君把手收回來,冷冷地拒絕。

  小老虎愣愣地哦了一聲,有點沮喪,但它很快就又振作起來,居然打算搭訕。

  “你很厲害吧?”它用一種羨慕的眼神看著青君,“你還有小馬,你不會餓肚子對吧。”

  一只只夠十歲小朋友騎的馬,青君面無表情,伸指點點它的額頭,低聲道:“滾。”

  一點點幽暗的藍光從他指尖迸發,貫穿進靈虎的額頭裡,後者愣了一下,不再廢話,乖乖地走了。

  “我還以為你會捏死它。”小馬開口,聲音嘶啞,很是老邁,從青君見到它為止,它還是第一次開口,“你不是很憎恨他們的麼?怎麼還幫它開智了。”

  “我曾經也恨憎惡你。”

  小馬悠悠地歎了一口氣,這場景實在古怪,月色如霜,一個俊美的年輕人抱著一柄劍認真擦拭,一只病弱的小馬似模似樣地歎息,而幾個好奇的小妖若有若無地在四周張望。

  “我墮落了,你憎恨我是應該的。”

  “你真的是墮落了麼?為了幾只枉死的小妖就覺得不平衡墮落了?”青君抱著劍認真擦拭,從找到它失去的劍開始,他就一直在做這個動作,動作機械而認真,像是在撫摸情人。

  “這是什麼話,不就是因為我墮落了,你才封印了我麼?”開明大概是關押了太久,說話很慢,每個字都要想很久很久。

  青君忍不住想,他當初認識的那個開明,那樣的風雅,有著春風一樣的笑容,總是溫溫和和的,偶爾會跟他小小地爭執,到底是春天長好還是秋天長好。

  他感覺自己擦拭劍的手在顫抖,於是便用力握緊劍柄,他擔心不是這樣,他會把劍丟下。

  “我最近總是想起一些奇怪的事情。”開明沒有回答,他也不在意。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他們都消失了,而我還活著。”青君抱著膝蓋靠在樹上,神色莫測,“可是我一直想不起來,我只是斷斷續續地記起一些事。”

  “胭脂是怎麼死的?”

  開明撩起眼皮:“我殺的。”

  “哦?”

  “她冊封神龍的那天,我在斬龍台上殺了她。”開明慢慢地道,聲音像是遲鈍的刀子在摩擦鐵塊,有種讓人牙酸的澀然,可是奇怪的很,青君覺得眼睛也很酸,“你只是不記得了,我不是因為什麼同情一只小老虎就被驅除天界的。”

  果然如此,他總是隱隱記得那天發生了什麼,可是他記不清,他總記得他很憤怒,他去追殺開明,開明看著他,不閃不避,被他封印了起來。

  開明只是說,有一天我會再出來,而那時候,你會後悔。

  他果然後悔了,他想,他想起來了。

  鯉魚躍龍門,躍過了就成了龍,那是多大的笑話,那幫家夥殺了唯一的上古神龍,還要扯著這麼塊遮羞布。

  小小的一條鯉魚,只是天雙身邊的一個侍女,可是就是因為是一個小小侍女,天雙才會那樣的不防備,被直接殺了。

  而天雙為什麼會被殺呢?他恍惚地想,為什麼他會記得,開明是因為自己墮落而成魔的呢?

  為什麼呢?

  “是我告狀的。”青君喃喃自語,“沒錯,是我告狀的。”

  天雙性喜聲樂,與魔界的聲櫳交好,他告訴大帝,天雙被大帝呵斥,可是死不悔改,於是大帝便震怒了。

  他恍恍惚惚地記起,那個時候啊,天雙作為唯一的上古神龍,法力無邊,去的天兵天將都拿他毫無辦法,最後那個匍匐在地上的小小少女替他們解決了唯一的上古神龍,而他們許諾給了她神龍的位置。

  被最親的身邊人背叛,青君想起天雙那時候震驚的臉。

  到底天雙死的時候,怪的是殺他猝不及防的侍女胭脂,還是怪他這個青梅竹馬呢?可惜他再也不知道了,因為天雙已經死了啊。

  那個陪他一起長大的天雙已經死了啊。

  臨花說,只要對他不好的記憶,他總是會忘。

  確實如此,他總是這樣,做錯事了,他就遺忘,因為他不喜歡回憶那些難受,所以他養許多許多的衣魚蠶食他的記憶力。

  做錯事之後,總是自私地逃避。

  “也不算是你的錯。”開明小小聲道,“阿青,你真想不起來了嗎?你是……”它長歎一聲,“你是懲戒之神啊。”

  百花殺78百鬼行

  五百鬼行,夢難尋,宮牆春色共階雨

  “我是賞罰之神。”青君跟著他重復一句,懷抱裡的畫影劍按捺不住,嘩嘩作響。

  它是柄絕世名劍,知道要出事了,可是他的主人不在乎,只是死死按著它。

  他確實是賞罰之神,主公正,那麼些年,他陸陸續續地看著同伴們變化,他瞧著,悲哀著,然後殺死他們。

  他殺了天雙,封印了鎮明,還有……長纓。

  他仰起頭,看著月夜下的小馬,它瘦小的輪廓在夜色下有點可笑,可是它又那樣的強大,強硬的令人生畏。

  它慢慢地回答:“是,你主賞罰,賞罰分明。”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整個上三界,唯有你沒有心,無欲無求,所以他們都沒有活下去,而你活了下來。”

  沒有心,無欲無求……

  青君有點想笑,可是他笑不出來,他只是緊繃著臉。

  一滴水從天空落下,沾濕了他的眉毛,那滴水如此的冰涼,在青君撫摸的時候,轉瞬就變成了一片雨,鋪天蓋地傾瀉而下。

  “我既然無欲無求,為什麼會落到這個地步。”他低聲問開明,有點委屈,“我總是不記得,開明,我總是不記得。”

  月亮像是水中月,別雨水浸濕的水靈靈的,它並不落下去,只是安靜地陪在半空中,與雨水一起洗浴大地。

  “你被夔龍打了。”開明聲音嘶啞,像是用盡了力氣,“你自己種下的禍根。”

  沒錯,禍根就是他種下的。

  長纓背叛了天界,與魔君生下了孽種,他去處理長纓與那個孽種。

  那裡才是他與臨花相遇的開端。

  那天,下著小雨,他像往常一樣喂了他的魚,摸了摸他的小淩,撐著一把小傘去找長纓。

  只是去解決一個叛徒,很簡單的,他做過無數次,所以他很鎮定,內心還在想著,回來之後,要不要把西北角的泥土松一松,春天了,該種點花草了。

  他住在招搖山,長纓住在很遠的伽藍山,那天雨下的有點大,他喜歡那種霧蒙蒙的感覺,所以不用法術遮擋,只是撐著傘,慢慢地飛過去,他飛的不高,雲頭上的小雨將他青色的袍子濡濕,很是濕潤,像是春天柔軟的呼吸,他很享受。

  事情進行的太順利了,他在伽藍山找到了長纓,那時候她才剛生產完沒多久,體力還沒恢復,癱軟在地上,絕美的臉上灰撲撲的,一點點都看不出曾經名動五界的妖嬈。

  無論是美是丑,法力高的還是差的,他都殺的麻木了,他也不多想,反正他代表著正義,他用畫影劍挑斷了那個女神的動脈,慢慢地將她釘死在畫影劍上。

  畫影是上古神器,加了封印的,他輕輕松松地把她的魂魄打碎,然後開始收拾現場。

  小雨絲纏綿,可是泥土太髒,她白皙的臉上斑斑點點的泥點與鮮血,不顯狼狽,反倒有種驚心動魄的妖艷,這個安靜死去的女人,在死亡之後,反倒顯出那股逼厭的艷麗來。

  青君沒來由地覺得心煩,他扔掉了那把小傘,將天空變成艷陽高照的,這是個送葬的日子,該是小雨綿綿的,可她讓他心煩,再也沒有替她收屍的心思。

  往常,他殺一個神,出於曾經的同族情誼,他總是要幫他們把屍體埋掉,雖然那裡面的靈魂已經碎掉了,但是出於禮貌,他總覺得該讓他們死的體面點。

  他歎了一口氣,准備離開,但就是那個瞬間,他看到了一個孩子。

  長纓與魔君的孩子。

  那孩子很小很小,靈力很足,天生就能幻化成人形,長得小小弱弱的,一雙眼睛安安靜靜的,蜷縮在角落裡看著他,像是看某種動物,繾綣的。

  他殺了長纓,記得她臨死之前似乎在叫什麼,他想了想,試探性地重復了一次。

  “墓陵?”

  “是。”那孩子點點頭,指著地上的女子問,“你為什麼殺她。”

  這孩子似乎有點傻,正常的孩子這會兒都該是上來拼命,大吼你為什麼殺我母親,可是他沒有,他安安靜靜地蜷縮在角落裡,眼睛像是一顆寶石,認真地看著他。

  “因為她是孽障。”青君淡淡回復,把畫影劍收了起來,對付一個小孩子,他不需要那柄名器,“你也是孽障。”

  天神與妖魔的孩子,簡直是上三界之恥。

  “孽障是什麼?”

  孽障能是什麼呢?青君想,言簡意賅地概括:“該死的。”

  天界也有些這麼大的孩子,他們有時候也會抱著青君問東問西,有時候是金烏太陽為什麼總是從東方飛起,有時候是為什麼雨師風伯總是吵架,他們吵架的時候,為什麼總是在大哭,那些孩子小小的,問題傻傻的,青君會抱著他們,請他們吃東西,然後慢慢地回答。

  可是眼前這個是孽障,所以他沒有耐心,他只想快點解決這個小孽障,然後回去看他的小魚。

  “該殺的。”那孩子重復一句,“所以你殺了她,那麼你接下來也是該殺我了。”

  他太小了,小的讓青君怔忡,倒不是心軟,而是像他這樣的人物,殺這樣的小孩子簡直可笑,就像一只豹子挎著長刀跋涉千裡,只是為了去碾碎一只螞蟻,而這種事,一只小貓就可以干的。

  “沒錯,我是來殺你的。”青君點頭,“我可以讓你死的尊嚴點。”

  “死都死了,還分什麼尊嚴不尊嚴。”那孩子從角落裡爬出來,他穿著一身小小的藍衣,干干淨淨的,一手舉著長刀,“況且我的尊嚴也不是你能賦予的。”

  他很小,不到青君的膝蓋,他那柄長刀卻有一米,他握著長刀,就像一個辦家家酒的孩子穿著父母的長衣臉上模仿著家長的表情,可是他的眼睛那麼深,那麼濃。

  青君眼睜睜地看著那孩子走到他面前,舉起長刀,沖他點點頭,小小的認真:“來吧。”

  他擺好攻擊的架勢,那長刀太大,他挎著的時候手還在顫抖,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沖青君點頭,說你來殺我吧。

  他的尊嚴確實不需要青君給,他是打算堂堂正正的在殺伐對峙中死去,哪怕他的一招還不夠青君秒的。

  就是那一刻,青君著實感覺到了一個壓迫,他想,果真不愧是魔君的兒子,能有這麼一股霸氣。

  或許這孩子長大,能有所作為吧,他想,有些惋惜,但也僅僅是惋惜罷了。

  這是個孽障,哪怕他什麼錯都沒有,只是個無辜的生命,青君也要殺了,這是規矩。

  他舉起手,一掌劈下去,按照估計,一掌之後,這孩子就會化為一汪血水,可是那掌打出去,就像狂風打在了棉花上,一點點動靜都沒有。

  一個男人站在青君面前。

  “他只是個孩子。”那個男人說,舉起了手,隨隨便便地回應了一招,他的掌法平平,毫無玄機,片刻之後青君才懂,為什麼會那樣的平淡。

  那是絕對的力量啊,不需要任何花俏的修飾,僅僅是一掌,便將他打的再也站不住。

  “我不是魔君。”那個男子看出他的疑惑,淡淡地道,“我是阿銀。”

  阿銀舉起手,放在他的額頭上,他身後的那個孩子淡淡地看著他,眼神像是歸巢的小鳥,有種淺淺的眷念。

  “連這麼小的生命都不能放過,我真是懷疑,你們到底是憑什麼稱神的。”阿銀一手從他的額心戳破,拉出一條黃色的線,他的動作是那麼的舒緩,從容優雅,可是他的手輕易地拽出了青君一縷魂魄。

  夔龍!這是一只夔龍!

  青君驚駭地想,只有夔龍能有這樣的力量,能夠一掌打敗他,輕松拉出他的心魄,可是他想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那個夔龍已經抓住了他。

  雨越來越大,月色溶溶,帶著落雪的白,有幾個小妖借助大雨,無聲無息地靠近,一團團幽暗的鬼火。

  開明趴在地上,懶洋洋地望著大雨。

  是他先違反了規則,所以從那以後,他就缺失了,再也無法完整。

  那是他的心魄,他開始神智打亂,記不清所有的事情,他總是無端端地暴躁與絕望,他戾氣與日俱增,可是他毫無辦法。

  他的孽,是從那時候種下的。

  他沒有殺掉那個孩子,或者說,他沒有成功地殺死那個孩子,於是他就受到了懲罰。

  “神麼?”他記得最後的瞬間,那孩子琥珀色的眼睛,那麼暖,配著潑灑的陽光,是一種淺淺的舒緩,“殺不死我,我就會把你拉下神座。”

  千年之後,他果然被拉下神座了。

  那孩子步步為營,一點點緊逼,看著他崩潰與坍塌,慢慢地走下神座,再也上不去。

  是的,臨花沒有說謊,阿銀殿下是他的老師,只是那老師並不僅僅是教育他學習那麼簡單,還教育他修煉。

  那是一只夔龍,至強的夔龍。

  而他們是仇人,殺母之仇與取魄之恨。

  他仰起頭,雨水橫生肆意,小妖嘶鳴,這個雨夜的雨如此的大,像是回到了那個百鬼夜行的時代,妖孽橫生,罪孽升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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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驟夜裡,風碎雨珠,月白暗流,青華宮裡一片狼藉,赤紅銀白蘭青暗紫炫彩奪目。

  蘭青色的是臨水的衣服,暗紫色的是一把劍,血紅色的是他身上的血,而銀白色的,卻是一碗打破的湯。

  雨夜裡,父親為小兒子端來一碗定神湯,代表了拳拳愛意,小兒子回贈了一劍,表達了濃濃恨意。

  白色的湯紅色的血交融在蘭青色的衣服上,在暗紫色劍的光影下融合劃開,薄薄的像是雨夜的霧氣。

  “你放他回來。”

  碧火高聲說,他舉著長劍,那劍是暗紫色的,名曰龍淵,不比第一神劍畫影,卻能夠殺魂斬魄,法力無邊。

  “他是你哥哥,你為什麼要害他。”碧火用力拔出劍,又刺了一刀,他總是不肯叫父親的魔君怔怔地看了他兩眼,笑了起來。

  “你是我兒子,你為什麼要害我。”

  他英俊的臉上帶著似笑非笑:“劍是天界的,青君給的麼?”

  短短的時間,青君就說服了他兒子,不過這也不太讓人驚訝,碧火是臨花養大的,臨花與青君生活了那麼久。

  只是他的兒子,相信別人比別人更勝,甚至相信,他只是個殘暴的君王。

  他這輩子,有說他軟弱的,也有說他剛硬的,有人猜他心機深沈,有人怪他喜怒無常,可是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眼前這個目露凶光的兒子。

  “是他給的。”碧火說,小小聲地懇求,“你讓他回來好不好?他肯定不會跟你搶位置的。”

  “真是個孩子。”臨水苦笑,這就是魔君世代的命啊,他父皇殺了先先代魔君,而他殺了父皇,現在碧火殺了他。

  他不由得想起在人間看到的一句話,DNA和歷史都是螺旋狀上升的,所以事物的發展總是驚人相似的。

  唉,明明這個時候了,怎麼還在想這麼白爛的話啊。

  當年他殺父皇的時候,父皇怕也是與他想的一樣吧?

  他這一生,只有到了這一刻,才真正懂那種為人父母的心酸與喜悅。

  他把他生下來,他還是小小的一團,吃了那麼多的苦,他還是覺得高興,那是他的血脈,他的血脈呀。

  可是他再努力,他的血脈也不喜歡他,大概就像他的父皇吧,對他再好,他也不想領情。

  這世界總是公平的,你欠下的債,總會有別的人來討。

  “我真是後悔。”臨水低聲道,“我父皇好歹還教會了我一些本事,可是我什麼也沒教你。”

  他的眼睛裡有一股濃重的悲哀:“我以為我們還能在一起很久,很久很久,我還沒教過你修煉啊,沒帶你去吃過飯看過人間,還沒看到你泡妞生小孩,還沒有等到你心甘情願叫我一聲爹。”

  他想過很多,他耐心地為他鋪路,他總是想,他們還能活那麼久,他有足夠的耐心與時間等著這個孩子長大,他會慢慢地讓孩子愛上他。

  可是那麼那麼多年,在這個驟然的雨夜裡,就被驟縮成了幾分鍾,他什麼都想說,可他又什麼都不知道說。

  龍淵像條巨龍一樣埋伏在他的體內,侵蝕著他,就像當初他的那柄長槍殺父皇一樣。

  他想他真是太懦弱了,他濃重的傷心甚至驚擾了他的兒子,這個傻小子這時候還分不清狀況,傻傻看著他,怯懦地問他:“喂,你不會真的死吧?”

  真是個傻孩子,臨水想,可是他一點點都不在乎這孩子傻啊。

  “叫十三過來。”他歎氣,“我跟他說兩句,否則他暴怒之下,會殺了你。”

  他用手按住腹部,那裡的血已經停止住了,龍淵入侵的是他的魂魄,他已經感覺到了靈魂深處那種燒灼的痛感。

  “你、不會死的。”

  碧火終於驚慌起來:“你不是魔君麼?你怎麼會死呢?”他真是個孩子,這種時候才知道後悔,手足無措,“我只是想讓你同意他回來,你為什麼不肯呢,你就這麼想殺他麼?他是你哥哥啊。”

  終於抵達了深處,龍淵化成了一條金色的光線,消融在他的腹部,像是一條上古巨龍,誰都感覺到了那股火熱的氣息。

  碧火慢慢地哭了起來:“你不要死。”

  “唉,我不死,你叫十三進來,不要哭了。”臨水歎氣,幫他擦了擦眼淚,“天啊,我真是作孽,小時候幫他寫作業擦鼻涕抹眼淚,大了還要幫他兒子擦淚。”

  他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好像想起了什麼:“那時候,我們比你還要小呢,他也呆呆的。”

  可是大哥永遠不會把劍插到他身上吧?他想,他以為已經消逝的花絮全部回了來,就像臨死之前,總要有些回憶一樣,那些情景走馬觀花而過,最終卻總是定格在斑斕山。

  那時候,他那麼年輕,還不會像現在這樣淺淺地微笑,還只是喜歡四處蹦躂,叫著大哥二哥,斑斕山那麼貧瘠,他們那麼弱,只能住石頭窩,可是那段歲月,卻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溫暖。

  一道閃電閃過,跟在它身後劃破蒼穹的是十三的尖銳嘶鳴:“臨兵列隊,抓住皓靈青君,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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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好大啊。”臨花看著窗外幽幽道,他身邊的墓陵蜷縮成一團,睡的正香,“我討厭下雨天。”

  不過也只有在這樣雨天,他才能稍稍安穩,就像那個艷陽高照的午後,他燒掉了她,將她埋在了泥土裡,然後鋪天蓋地的大雨。

  她對他一點都不好,她不愛他,只是當他是工具。

  可是他還是愛她,那是他唯一的族人親人,那是他的母親。

  阿銀殿下說,他要勇敢一點,他說他沒有哭,可阿銀殿下還是說,他要勇敢一點。

  勇敢到底是什麼呢?像是阿銀殿下那樣麼?有將天地混沌,大地撕裂的本事麼?或者是像青君一樣,慢條斯理地殘殺掉同伴一樣呢。

  他慢慢地長大,總是在思考這個問題,他越來越強,他甚至能被譽為戰神了,可是他從不滿足,他總是在想,到底什麼是勇敢呢。

  臨水說勇敢就是不惜一切代價保護住想保護的人,臨月說勇敢該是讓敵人匍匐在腳下,臨夜說勇敢當然是自己高興。

  他沒有保護住想要保護住的母親,他也沒有讓敵人匍匐在腳下,更沒有讓自己高興,所以他終究是不勇敢。

  不過他後來想通了,其實勇敢不勇敢已經沒有關系了,他總有辦法找到平衡的。

  親手將他從神座上拉下,一步一步看著他轟塌,還有什麼能比這個更勇敢呢?像是欣賞一場末日之舞,連自己都身至其中,才能體會到那種絕望到末路的美好。

  “你不要走,只有我對你好。”沈睡中的墓陵突然翻身,一把拉住他,嘟囔著,“我討厭下雨。”

  臨花冷冷地看了他一會兒,眼神逐漸變得和緩,慢慢地摸了摸他的頭發:“我知道,我知道只有你對我好。”

  只有我自己才會對我自己好。

  他輕輕地握住墓陵的手,望向窗外,外面瓢潑大雨,像是天破了一個洞,於是所有的河水都在裡聚集了,洶湧澎湃,將天地淹沒。

  這個雨夜,他們全部都回到最初,回想的回想,贖罪的贖罪,死亡的死亡,誰也逃不掉,這輪回的命運。

  百花殺79夢難尋

  臨花做了一個夢。

  夢是心靈與精神的連接,所以他很少做夢,他把他的真實想法牢不可破地禁錮在某些地方,哪怕是與之相連墓陵也看不穿他的真實想法。

  他知道這是夢,因為只有夢中他才會看到他父親。

  他高貴的父親端坐在玉石高台上,俊美的臉上無悲無喜,只是看著他,像是看著螻蟻。

  “很久不見。”他輕聲招呼。

  他想,其實很少有人知道,他能在夢中見到他的父親,那個男人幾乎是無所不能的,常年在沈睡,可是直到一切東西。

  “你想我了麼?”他父親問他,臉蛋甚至比他還要年輕,眼睛裡卻有種垂垂老矣的荒涼,長滿了荊棘,想要看到眼睛深處,就要破刀刃血而入。

  “沒有。”臨花蹣跚著爬上高台,摸索著在他父親身邊坐下,就像一個孩子,把自己縮成一團,“我只是覺得……雨有點大。”

  “你還是個軟弱的孩子。”他父親說。

  “我不是。”臨花反駁,高台上很高很高,一眼望下去,就像看不見底的深淵,寂寞的讓他發慌,“我不是,你不知道麼?一切都在我計劃中行走,我很快就要贏了。”

  “只有孩子才會迫切地舉著刀,指著上面的鮮血炫耀,看啊,我已經會殺人了。”他父親嘲諷地笑笑,“其實你不知道,這只是你渴望得到承認。”

  在他面前,哪怕過多少年,他都確實像個孩子,臨花惱怒地想。

  “我能輕易殺了他。”臨花仰起頭,盯著父親黑色的眼睛,發狠,“真的,我能殺了他,也能替代他,我現在還能打敗你。”

  “那又如何呢?”他父親輕歎,“他從來不以是一個孩子為恥,哪怕他敗了,他們也會說,他努力了。可是你贏了又怎樣呢?贏了他們也只是覺得是應該的。”

  他驕傲的父親看著他,臉上有一種深切的悲哀:“他只是一只狼而已,只要爬兩步,所有人都會覺得他了不起,而你,是高高的黃乘,哪怕你爬到頂峰,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臨花頹然地放下手,他知道這是真的。

  高高的血統讓他天生處於優勢,可是高高的血統也注定了他要比別人更耀眼才能取得認可。

  臨水只是一只狼啊,所以哪怕敗於幽冥王,魔界也不會有妖魔怪他,他們只會覺得那孩子已經盡力了,他只是一只狼啊,還想要他如何呢?

  他感覺心裡有一種被細細絞碎的痛,那種痛很輕很輕,卻吊著你的心,讓你跟著轉,百轉千回地渴求解脫。

  “你總是偏袒他。”他捂住心口,“可是你偏袒他有什麼用呢,離開你,他就會一敗塗地。”

  “你怎麼就不懂。”他父親說,有點憐憫“我從來不鼓勵你,也從來不撫摸你,那是因為你從來不犯錯,你是最好的,你所有的兄弟,哪個不是仰望著你長大的。”

  “撒謊。”臨花激烈反駁,這個夢境如此的真實,真實的他想哭,“撒謊,你撒謊。”

  只是因為討厭罷了,他父親就是厭惡他,從來不理他,哪怕他做的再好,也得不到贊賞。

  “我只對臨鏡微笑,從不強迫他修煉,那是因為我知道,他只是個普通孩子,我只要當個普通父親就好,寵著他。你三弟他身份低賤,我除了苛責要求他努力獲得認可外,還有什麼辦法呢?而你,你身份好,血統好,還是阿銀親手教的,我要怎麼對待你?”

  “是你自己選擇的這條路。”他父親睜大眼睛,突然淩厲起來,“你已經比他強了,事事都比他優秀,可是你還是嫉妒,你嫉妒他有父親疼,可是你為什麼不能想想,如果我也不幫著他一點,他還有什麼!你什麼都有了,還那麼貪心,我如何疼你?”

  臨花如遭雷擊,幾乎不敢相信。

  “魔君的位置本來是給你留的。”他父親厲聲道,“可是,他上位了,會給你每個兄弟一條活路,換成你,你會麼?”

  “不會。”

  臨花突然安靜下來,如果換成他,他會殺了他每一個兄弟。

  “所以了。”他父親也安靜下來,和和氣氣地看著他,“你自己選的道路,你為什麼要怪我。”

  臨花捂起眼睛,固執地搖頭。

  “我並不在乎位置,我只在乎你,你明明知道的,我只在乎你。”

  “那又如何。”他父親和聲道,像是在給小女生講睡前故事,那樣地溫柔,“憑什麼我要全部愛你,憑什麼呢?就憑你高貴的血統?”

  阿銀殿下說,你要勇敢。

  他想,他很勇敢,他要去殺了魔君,為什麼他不要他,不要他的母親,讓他們顛沛流離。

  他跟著阿銀殿下修煉,他很努力,太過的用功,阿銀殿下甚至說,他修煉的不是正途,有一天會毀壞了他自己,可是他不在乎,他只是憤怒。

  他想,縱然他父親不喜歡他,可是他們也是父子啊,為什麼他的父親不來看他,不救他的母親,不替他的母親報仇。

  他閉上眼睛,他最討厭真相,因為真相戳人疼。

  男歡女愛本來是愉快的事情,可是他母親不是,他母親學會叛逆,偷偷去了魔界,碰上了魔君,可是魔君不喜歡她,於是她不擇手段,終於懷上了孩子。

  事後他想,那個應該是父皇與阿銀殿下決裂的開端,因為他出生的時候,阿銀殿下正在孵卵,數年之後,阿銀殿下才在伽藍山上,把那個龍孵出來。

  那條龍傻傻的,明明是條龍,可是出生之後,居然不會講話也不會變身。

  他想阿銀殿下也一定是討厭那個笨龍的,阿銀殿下把那條龍送走了,他舒了一口氣,他覺得,這樣阿銀殿下就不會偏心了。

  他母親在別人情濃的時候,破壞了一對,而他出生之後,享受了大哥的父愛,再等之後,他直接殺了大哥。

  他總是反反復復思量臨夜問他的那句話。

  “你到底有什麼資格嫌棄別人。”

  是啊,他到底有什麼資格呢?其實他才是最自私的,他渴望擁有一切美好,為了那些美好,他總是努力去殺掉別人的美好。

  可是他總會遭到報應的,他越想得到的,他就越得不到。

  他的父親輕易看穿了他的本質,他與他母親一樣,是自私的貨色,有著高傲的血統,卻有一顆下賤的心。

  他感覺到臉上濕濕的。

  “除了你自己,沒人救了你。”他父親冷聲道,在夢境的頂端看著他,眼帶憐憫,“為什麼你會在青君身邊睡著呢?因為你們是一種人,一樣自私自利又渴望救贖的人,可是除了自己,誰能把你拉出那個深淵呢?”

  是啊,沒人能拉他出深淵。

  阿銀殿下的好不行,父皇的冷厲不行,兄弟的熱情不行,愛人的愛也不行。

  他深陷在泥淖裡,他爬不出來,他不知道怎麼才是最好的。

  他恨他母親,可是他又愛她,他愛他父親,卻又忍不住憎惡,他想和臨水好好的,可是他又忍不住去算計,甚至他想跟青君好好過日子,可是他又會想著報仇。

  他分裂出墓陵,分割出他最邪惡的一面,他以為墓陵會一團糟糕,會惡心的要命,可是墓陵干淨的像水,那樣清清澈澈。

  問題只是出在他身上,他的心裡有一個洞,除了他自己,誰也填不滿。

  可是他找不到填補的東西。

  &

  他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人在哭,哭聲哀哀,像是死亡,而他袖手旁觀,毫無辦法。

  “睡的好麼?”他睜開眼睛,對上一雙碧綠的眼睛,與他的一樣的顏色,卻充滿了笑意。

  那張臉太熟悉了,英挺堅硬,他愣了足足幾分鍾,才反應過來。

  “你沒死。”他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激動的手舞足蹈,喉嚨像是被噎住了,“你沒死!”

  他只記得他死了,而他暈倒了,指揮就不知道了。

  “沒死啊。”他父親輕輕地笑,“騙你玩的。”

  一種濃烈的憤怒從碧火的心裡擠出,可是他又覺得高興,他沒死,他沒死,他想,他沒死。

  真好啊,真好。

  他有點哽咽,又有點高興。

  “真是小孩子。”他父親摸摸他的腦袋,有點嘲諷,“起來吧。”

  碧火點點頭,第一次這麼乖,他有很多話想問,可是他又不知道問什麼,於是他梳理了一下思路,慢慢地問:“你沒死?而且你也不打算殺執羽君是麼?啊,我是說,其實你也是在乎他的是麼?”

  魔君慢慢地笑了,還是摸著他的頭:“真是小呆瓜,我當然也在乎他的,他是我哥哥啊,我怎麼會殺他呢?你想多了。”他很和善地笑,英俊的臉上春風和煦,誠懇地保證,“你要相信你爹啊。”

  放在頭上的手很熱,很舒服,可是……

  這……這不是魔君,碧火想,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魔君每天跟他在一起,必定是溫文軟語,可是他知道,魔君幾乎很少跟他講話,多數時候只是看著他。

  其實……魔君也不像侍君們想的那麼愛他,碧火常常想,魔君只是透過他在回想。

  他有時候會想,其實如果魔君願意多跟他講講話的話,他會很喜歡魔君的,畢竟這是他父親啊。

  “你不是他,你是誰?”

  碧火用力推開他,額頭上青筋畢現:“說,你是誰?”

  魔君永遠不會跟他羅羅嗦嗦說一通,他父親一般只是看著他笑笑,很少回答他問題,就算回答,也是平鋪直敘,不帶有感情。

  他一手拔劍,用力按住後者的脖子:“你是誰,真的魔君呢?

  “雖然看起來是失敗了,不過我卻忍不住高興。”十三走進來,冰冷的臉上有了點點笑容,“起碼你還沒有失敗到連你爹都認不出。”

  碧火不敢抬頭,他之所以會認出這個是假的,完全是因為意外。

  其實真說外貌氣質啥的,他完全分不出啊……

  “他沒事。”他要開口,十三卻揮揮手,“不過傷的不輕,暫時沈睡了,我們需要一個假的。”

  碧火舒了一口氣。

  “知道為什麼他沒事麼?”十三卻突然說,拍拍那個假的,示意他先下去。

  碧火搖搖頭。

  “我從來就沒相信過你。”十三淡淡道,“他相信你,無可指摘,畢竟你是他兒子。可是我不相信你,所以我在他身上下了一道禁固咒,雖然他不以為意,不過還是同意了。”

  碧火不敢指責,這不相信是正確的。

  “我們最新得到的消息。”十三看他一眼,他是個艷麗的少年,從外貌看來,跟碧火也就差不多大,臨水在他的時候,他還算溫和,可是現在他就像一柄劍,銳利嗜血。

  “執羽君已經帶著幽冥要攻入魔界了。”

  “不可能。”碧火反駁,“我從來不知道他想當魔君,我認識他很久了。”

  “你當然不知道,你知道些什麼呢?”十三嘲諷地看著他,“你的好叔叔,一樣的殺回來了,你怎麼不去殺他啊,對他叫,二叔,那是你弟弟啊,你不能殺他。”

  碧火氣的渾身顫抖,可是十三只是冰冷地看著他。

  那眼神太冷了,就像諷刺他之前那一劍一樣,於是他毫無辦法拔劍。

  “你不小了。”十三說,“我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拿刀上戰場了,他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你已經出生了。”

  “我也可以上戰場。”碧火大聲說,他跟著臨花的時候,其實是去上過戰場的,只是臨花不允許他出手。

  他的修為很足,他想,他與欽夜君臨夜對峙過,他並不弱。

  “我允許。”十三淡淡道,“你父親也不允許,可是我允許。”

  “啊?”碧火一愣。

  “他已經沈睡了,現在這裡由我負責。”十三攤手,“他比較弱智,以為你不上戰場就能強大了,既然他那麼弱智,我只能替他抉擇了。”

  碧火目瞪口呆,他跟了十三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少年對他父親衷心的讓他厭煩,但是現在,他卻陡然發現,其實十三一點點都不規矩。

  這個妖怪不會有什麼壞心思吧?他想。

  “下午我會帶你出戰。”十三不理他鬼鬼祟祟的眼神,只是幫他整理衣服,蹲下去找鞋子,“你變成魔君的樣子,你爹向來不親近侍君,除了我不會有別的妖怪看穿的。”

  碧火有點猶豫,他想,上戰場,難道是對著執羽君?

  可是他不想跟執羽君打,而且他也不相信,執羽君會做出這種事情。

  “只是上戰場,我指揮,你坐鎮。”十三看穿了他,皺起眉頭,半跪著幫他穿鞋子,他們明明看起來差不多大的,可是十三氣勢比他足多了,“沒要你跟執羽君打。”

  這樣說,碧火放心多了,用力點了點頭,捏緊了手中的劍。

  “那就這樣。”十三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有時候逼迫是為了保護,有時候死亡是為了復生,所以你耐心看著就好了。”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你要相信,你父親很愛你,就像你愛你的叔叔們一樣。”

  &

  大雨過後,風平浪靜,彩虹初霽,總是格外絢爛。

  臨花早上起來的時候,手機已經完全沒電了,他把那玩意兒放在口袋裡,身邊的墓陵已經離開了。

  應該弄點兒早飯吃吃,他盤算著,昨天晚飯沒吃,他現在已經完全像個人類了,熱愛一切事物。

  曜奕大步踏進來,清秀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紅。

  “還記得你的盟約麼?”

  幽冥王大聲問,配合著臉上的桃紅,有種不祥的感覺,可是臨花只是微笑。

  “記得。”

  “那好。”曜奕大聲道,“魔君死了,我們再續盟約,公主嫁給你,這次你不需要請命了,直接就可以答應我們了。”他頓了一下,臉上泛起一點笑意,“我們會親自送你回魔界登位。”

  臨花安安靜靜地聽完,慢慢地重復:“魔君死了?”

  “是。”

  幽冥王笑的很燦爛,他向來愛笑,可沒有如此的絢爛的,就像這雨後天空。

  一個人的死亡,本來該是件悲哀的事情,可是卻會有很多人高興,臨花想,就像他母親,就像他父皇,就像臨水。

  不知道他死的時候,會不會有人不高興,還是所有人都在高興。

  “你怎麼知道的?”

  “我有我的消息源泉。”曜奕避開問題,輕松回答,“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准備回家了。”他用力拍拍臨花的肩膀,“有我們的軍隊護送,他們不會不讓你回去的。”

  魔君早立了太子,駕崩了也該是太子登位,不過如果有幽冥王的軍隊護送他回去,再加上他昔日的聲望,他還是能順利干掉太子登位的,不過耐人尋味的,就是幽冥王的用心了。

  幽冥王如此用心,甚至提前做好了准備,又送公主又送軍隊的,大概是想輔佐他為一個傀儡吧。

  “好啊。”臨花輕笑,“好啊。”

  他想,這個計劃原本就是計劃好的,魔界那邊有內奸,那時候他們想輔佐的是墓陵,只是計劃突變,最終也一樣達成了。

  那個內奸啊……地位大概很高很高吧,他想,瞇起眼睛想,不知道這次能不能順籐摸瓜出來。

  “聽說是太子刺殺的。”曜奕突然想起來,笑瞇瞇的,“他已經被關起來了,你回去,再不會有什麼障礙的。”

  他的直覺真不錯,還真是碧火。

  那個孩子一直這樣,跟他大哥一樣,傻的可悲。

  他覺得心裡疼了一下,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會疼。

  他想,以臨水的能力,應該是沒有死掉的,畢竟他沒有感覺到燈滅了,每個皇子死掉,燈都會滅,他感覺不到燈滅,可是他想,臨水大概會很疼很疼吧。

  就像你養了一只小貓,那麼用心對它,可是有一天,它為了一只野狗咬你一樣。

  他想,他父親其實也不是那麼了解他的。

  他的心很空很空,可是還是有些東西的,他或許不太好,可是有些事情,他還是會執著地完成下去。

  “這麼聽話?”曜奕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是大概知道反正他翻不出花樣來,也就不管了,大步走開了,“你准備一下,午後我就送你離開。”

  百花殺80宮牆春色共階雨

  就像是商量好的,幽冥王前腳走,墓陵後腳就進來了,臨花本來還思忖著趁沒出發補個回籠覺,卻又被打碎了計劃。

  墓陵領著一幫侍女進來,端盞送衣的,一幫美人衣香鬢影,實則香艷無比。

  “你大早就起來了,原來是去泡妞了。”臨花嘀咕,瞇眼笑了笑,“你上次說的,你留的兩個特別的美人呢?”

  他比劃了一個細肢小蠻腰酥胸半露的姿勢,被墓陵啪啪甩了幾下。

  “過來穿衣服。”墓陵翻了一個白眼,從紫金托盤裡拎出一件衣服,那衣服是純白的,輕盈盈的,輕薄的幾乎能看穿。

  “我不穿,不穿……”臨花毛骨悚然,抵死反抗,墓陵舉起拳頭晃了晃,他就立刻閉嘴噤聲了,開始老老實實穿衣服。

  他向來喜歡穿鮮艷的眼神,鵝黃濃綠暗紫,卻甚少穿這樣的白衣,白的簡潔的像是漿衣,挺括干淨,卻無一分修飾。

  “你的衣服?”臨花甩了甩袖子,大小正合適,“看不出你這麼風騷。”

  他一向覺得,只有臨水那樣風騷的才喜歡穿一身白,神氣又干淨,卻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有這麼一面啊。

  墓陵沒好氣地拍拍他的頭:“不要亂動,這是戰衣。”

  每個男子總有他那麼一件戰衣,就像每個女子總有她那麼一件嫁衣一樣,或簡潔或華貴,卻是他們成年時,所能獲得的第一份禮物。

  說來好笑,他的戰衣並不是父母給的,卻是牡丹給的。

  她生來華貴,給他做戰衣卻選擇了最素淨的贏珠錦,每一絲都是她親手織出來的,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繡完了又用舌血在領口寫上護身咒,一百零八字的護身咒,字字珠璣,滴滴心血,讓她生生疼了月余不能講話。

  他用手輕輕領口,翻開來那裡果然有滴滴鮮紅,正是他上次遺失的戰衣。

  臨花一時無語,墓陵也不理他,認真幫他編頭發,結了一個窩心髻,將九龍玉冠細細地隴上去,對著鏡子審視半晌,才滿意點頭。

  “就這樣了。”

  臨花跟他一起看鏡子,覺得墓陵鄭重的讓他好笑,鏡子中的臉並沒有多變,縱然穿上了白衣,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不會發生一分鍾變美人的事情啊。

  不過……連戰衣都翻出來了,或者他是真的小瞧了墓陵呢,這孩子其實一點點也不傻啊。

  他站起來抻懶腰,墓陵親手替他挽袖整裝,試了試銀盆裡的水溫,才點點頭:“溫度正好。”

  對鏡梳妝本是極其親密的事情,臨花這麼大,除了青君再沒如此親近的,以前哪怕是牡丹薔薇在,也只是選好衣物在屏風外等待,這都是在斑斕山養好的規矩,無論身份何等尊貴,都須親力親為。

  “好像紈褲子弟。”臨花摸著下巴笑,拍拍墓陵的臉蛋,“美人,筆墨伺候。”

  墓陵劈手就是一巴掌,打的他臉頰發紅:“不要胡鬧。”他低聲呵斥,“東西我已經帶來了,只是有點奇怪。”他擰起眉梢,並不避諱一圈侍女,“你確定來得及麼?這冒險太過,若是耽誤了時辰……還是我來吧。”

  墓陵的力氣真不小,臨花捂著臉默默垂淚,他在這裡生活了近半月,看慣了墓陵蠻橫無理,卻沒想到,自己也會有被打的一天。

  “你跟芙蓉一定很合得來。”他喃喃自語,墓陵一時沒有聽清,冷哼一聲。

  “你說什麼?”

  “沒什麼。”臨花笑起來,又像春風一樣和煦,“只是墓陵啊,你我分離一場,我也該給你留個念想啊。”他側身吩咐侍女,“筆墨伺候。”

  王宮的侍女總是不錯的,縱然滿臉疑雲,還是乖乖地托了些素白的雪浪紙過來,逡逡皺皺的,卻是上好的扇面紙張。

  墓陵皺起眉頭,似乎想說什麼,但是還是住了口,眼睜睜看著臨花開了墨舔了筆寫起字來,正是正午時分,這寢宮裡還熏著香,像蜜水吐露,一片奢靡的香氣,倒真像是臨花說的紈褲子弟足風流了。

  “寫壞了。”臨花拈著筆仔細看了一會兒,他寫的只有四個,卻拎著袖子足足看了半柱香,才遺憾地把筆扔下,“我果然寫不出味道來。”

  素白的扇面上,黑色的大字,交映在一起,端的是白的雪黑如墨,那三個字卻也嫵媚小巧,飄逸晶瑩,卻不知道臨花在嫌棄什麼。

  “真是討厭。”臨花揉碎了扇面,又換了一張,提著筆,卻寫不下去。

  阿銀殿下筆墨丹青樣樣嫵媚精致,教他寫字也是,寫不好就是竹板子亂打,他生性好強,日日刻苦,便將阿銀殿下的文字學了個九成,他昔年去人間過了些時日,才知道這樣媚邪的字體是上不得台面的。

  父皇的字也是風流的,整個斑斕山唯有臨水寫得一手清俊嶙峋的遒勁字體,再之後便是那個鳳行,也是帝王手筆,文字風骨錚錚筆走龍蛇,扇面題字神清氣秀。

  已經學成的字體,再刻意學別的,縱然有三四分神韻,但筆跡之間總能洩露出兩三分,有種媚甜的味道,不是正途。

  “為什麼要揉了。”墓陵問他,有點不解,“挺好看的。”

  臨花揉揉鼻子:“不是那個味道,那幾個字要……”他頓了頓,把那支邙管小純毫遞出去,“你來寫寫看。”

  按道理說,墓陵的字體該跟他一樣的,不過只是按道理罷了,這貨完全跟自己不同。

  墓陵看了他一會兒,也不推辭,拿過筆就寫了起來,一氣呵成,端的是行雲流水。

  “嘖嘖。”臨花贊歎,墓陵的字不比他的精致,也不算清臒,卻端正大氣,很是不錯。

  “就這樣吧。”他把扇面收起來,揣在懷裡,往外看了看,“不是說午後就走麼,怎麼還沒准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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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隊車輦軍隊是午後准備好的,寶馬幡蓋不計其數,逶迤數裡,尤其是公主的車轎,纓絡為飾,玳瑁而輪,碾壓而過,碌碌如雷,執燈明珠灼灼其華。

  臨花要走,墓陵自然要跟著,幽冥王哄了勸了威脅了都毫無辦法,墓陵就是不要。

  天地之大,其實最架不住不要二字,因為那裡面含著無數寵縱。

  臨花拿著扇子閒閒地笑,雨後的天氣格外好,陽光燦爛,他穿了一身白,雖然長得不行,但是用著他新做的扇子裝裝風雅,還是很有意思的。

  大批的車馬已經准備好了,墓陵卻鬧騰不休,幽冥王也有些頭疼,呵斥了無用,干脆就給他下了定型咒,讓侍者把他搬走了。

  “王上還請善待他。”臨花搖搖扇子,笑得含蓄,“我也會善待公主的。”

  曜奕點點頭答了一聲“是”,眼睛卻盯著臨花手上的那把扇子,眼神十分饑渴。

  臨花把扇子放回口袋裡,拱拱手曼聲告別:“送君千裡終須一別,那我就走了,咱們日後再見。”他轉過身,幽冥王卻一把拉住他,望著他的衣袖。

  “怎麼?”臨花干巴巴地笑笑。

  “借臨兄扇子一觀。”曜奕也干巴巴地,說的禮貌,手下卻直接從臨花衣袖裡掏出那把扇子,那扇子素白,並不甚出眾,唯有扇面上的“思無益”三個字有點味道。

  “怎麼了?”

  臨花措不及防,臉色有點發白,僵硬地笑笑:“王上可是喜歡這扇子?若是喜歡,日後兄弟給你送一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把曜奕打斷了,後者聞了聞扇面,笑了一笑,低聲念了一句咒語,金光忽閃之後,那扇子裡便跌出一個人。

  “王上,王妃不見了……”

  那個人跌出來的時候,侍者正驚慌失措地奔過來匯報,但他們卻驚訝地發現,剛剛消失的王妃正跌在地上,滿臉怒容。

  “臨兄。”幽冥王喊。

  臨花干巴巴地笑笑:“哈哈,開個玩笑,你也知道的,他身上有你烙印,有味道的嘛,我帶不出去的,只是玩笑。”

  他一溜煙的跑了,曜奕冷哼一聲,把地上滿臉悲憤的墓陵拽起來。

  “想往哪裡跑啊?”

  墓陵待要掙紮,曜奕卻一掌蓋在他的頭頂,看著他暈倒,幽幽地吩咐:“這次把人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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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陵這一覺睡得太久,直睡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才被幽冥王拍醒。

  “起來吃飯了。”

  墓陵看了他片刻,沒有吭聲。

  曜奕皺著眉頭:“不要賭氣,我是為了你好。”他摸摸墓陵的額頭,“他回去……總之你跟過去,那是送死。”

  墓陵還是看著他,眼神幽幽暗暗的,一言不發。

  幽冥王又哄了兩句,見他還是不肯講話,不由得有些惱怒:“都說我太寵你了,你是真分不清輕重緩急了麼?他如今去魔界,少說有一場惡戰,你若是去了,傷了我豈不心疼。”

  “你還真是多情。”墓陵終於開口,輕歎一聲,“只是你這麼多情,都沒發現其實……我不是墓陵?”

  曜奕的臉色一變,彈跳起來,墓陵的動作卻比他還快,一擊在門口,碧綠的幽光一瞬間彈出,將整個寢宮包裹的嚴嚴實實。

  “臨兄,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啊。”墓陵一瞬間就變成了臨花,他攤了攤手,“我能有什麼意思,我該問的是你什麼意思。”

  幽冥王驚怒交加:“你在這裡,那墓陵呢?”

  臨花扮演的墓陵如此的成功,這對於幽冥王來說,不啻於驚雷一個。

  “送走了。”臨花微微一笑,“不管前面是你的陰謀還是魔界的絕殺,他都替我受了,心疼麼?他或者會死在那裡。”

  墓陵最後把戰衣都翻出來了,其實是猜出了他的意圖,只是臨花實在好奇,那個孩子,在明知自己將他送往死亡之路的時候,怎麼就還能笑靨如花地心甘情願走了呢。

  其實……其實墓陵已經不屬於他了啊,那孩子有完整的想法,有他不了解的良善一面。

  曜奕瞪大眼睛,他是那樣文秀的少年,怨恨的時候眼神幽黯,一樣讓人覺得可怖。

  “你想干什麼?”

  “我不想干什麼。”臨花淡淡的,“不要生氣,你沒看穿其實怪不了你,你只是以為,無論出什麼事,我都想離開幽冥界,所以大意了而已。”

  “難道你不想離開幽冥界?”

  “其實我是來找一樣東西的。”臨花看著他,“難道你真覺得我跑到這邊來是為了看看墓陵?”

  他從頭到尾的目的都不是什麼墓陵或者盟約,或者奪位……和尋找青君的神識。

  他跟墓陵說,沒人能看穿他的底牌,所以他也不會上當,這個事情非常非常的簡單,因為他來的目的,其實跟他們以為的任何一個都無關,所以他也不怕任何陰謀。

  “找什麼?”

  曜奕非常配合地開口詢問。

  “數千年前,令祖曾經偷過我族的聖物蒙鴻珠,我是來討回的。”臨花低著頭,一手把玩著一株桃花,“曜奕,我有備而來,交不出來,我就血洗王城。”

  “蒙鴻珠?”

  “嗯。”

  “我從來不知道這玩意兒!”曜奕皺起眉頭,怒斥。

  “我知道你不知道。”臨花嘲諷地笑笑,“你們要是知道,早就用了,怎麼可能放到現在?不過我相信你還是知道這麼一顆珠子的,顏色是乳白的,沒到花開第一束時,它會發出爆竹聲,在落雪第一聲,它會結冰,薄薄的冰,用手摸去,會覺得你所有的快樂都被它吸收了,你會覺得惶恐……看來你想起來了。”

  臨花攤開手,看著幽冥王微妙的表情:“想起來就好辦了,給我吧。”

  “庫房裡確實有這麼個東西。”曜奕平靜下來,一手插在袖子裡,“只是我憑什麼給你?難道你說是你先祖就是先祖的?況且不論如何,那東西現在也是我的了。”

  “我身體不大好。”臨花幽幽地,“可是一會兒我們的軍隊就會折回來了。”他把花插到曜奕的衣領上,“你不會真天真地覺得,我們打不過你吧?天界那一戰,你就沒看出我們是故意輸的?”

  曜奕的臉色這次終於變了。

  “我跟我弟弟關系沒你想的那麼差。”臨花笑笑,“抱歉,從頭到尾都是一場戲而已。”他十分了解曜奕的心理變化,“恭喜你,墓陵不會死了,不過我相信你的軍隊你不會再回來了,在龐大洗塵軍的攻擊之下,他們甚至不夠一盤菜。”

  “就是為了這麼一顆珠子,你們忍心犧牲那麼多的士兵?”曜奕不可置信?

  “對啊。”臨花低聲,“如此大的手筆,只是為了拿回蒙鴻珠。”

  其實就算是做戲也不是做給幽冥界看的,臨花想,他們從頭到尾的敵人都只有天界,不過幽冥界不過是順帶的彩頭,不過曜奕能如此想也不錯。

  他總不能告訴曜奕說,其實你連當我們的敵人都不夠資格。

  他們數年的折騰確實幾乎弄垮了魔界,不過這麼些年的休息養生也並不是在白干,無論是阿蝶還是十三,都是極其優秀的王將,他們的士兵從來不像外界以為的那樣孱弱。

  魔宮從來都是空的,他們的精銳只在斑斕山。

  “其實你拿了也沒用。”臨花心平氣和,“那是我們黃乘的聖物,只有我會用,也只有我能用。”

  “那是什麼東西?”曜奕問,頓了頓,“你不願意說可以不說,不過你得告訴我,如果我交出了珠子如何,交不出又如何?總要攤開來講一講游戲規則吧?”

  其實這幽冥王還真的挺不錯的,臨花可惜地想,可惜生不逢時,沒有生在好地方,困在九幽這種破地方,縱然是人才也沒有。

  亂世才能出英雄啊。

  “告訴你也沒什麼。”臨花看著他,和和氣氣的,“那是時間之珠,哦。”他看著曜奕詫異的眼神解釋,“不是混沌鍾,混沌鍾雖然也可以變化時間,但是只能讓你回到過去看一看,可是蒙鴻珠可以回到過去,改變某些事實。”

  曜奕的眼睛收縮了一下:“改變事實?”

  “沒你想的那麼誇張。”臨花解釋,“只是我們的祖先給我留的一份禮物,我可以穿梭在蒙鴻珠裡面,拉出一個過去的人出來,原本這禮物是留給武陽真君的,萬一我們的子孫需要幫助時,可以找他出來幫忙,但是你知道的,後來被你們偷了。”

  “那你上次為什麼不拿。”幽冥王問,不太相信臨花的話,“你上次更有把握拿走。”

  “因為我一直沒有想好,要把誰帶回來。”臨花鄭重道。

  這不是禮物,這是痛苦,他少年時,幻想過他得到這件寶物,將他的母親找回來,寂寞時,他幻想過,拉扯一個族人出來派遣寂寞,父皇死後……他想過將父皇拉出來。

  甚至他身體傷到了之後,他還想過,拉一個健康的自己出來,占用身體,可是最終,他還是決定把這個珠子送人。

  因為他特別特別特別地好奇。

  臨水會讓他把大哥拉出來,還是把五弟拉回來。

  他喜歡這種抉擇,甜蜜而痛苦,放棄一個,然後把自己的心絞碎了的後悔,他就是想知道,在面臨那樣的選擇裡,臨水會不會遵守諾言。

  他這輩子總是在徘徊,他從來沒有真正服過臨水,可是他想,如果如此的抉擇之後,臨水還能遵守諾言,或者他就會心甘情願地不再糾結了。

  況且,他其實也很想知道,墓陵碰上青君會有什麼結果啊。

  他微微地笑了。

  百花殺81從別後

  六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

  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摩肩擦踵,應該是有大規模的侍衛在包圍過來,臨花皺起眉頭,卻什麼也沒說。

  “其實,我一直很奇怪。”曜奕把衣領上的桃花拿下,他似乎很討厭這種輕薄的艷麗花色,眼睛裡一閃而過的不快,“你們為什麼一定要住在斑斕山。”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其實到現在,我們都沒搞明白了,斑斕山到底在哪個界層,雲窮的魔宮三面臨河,山脈成阻,易守難攻,地理位置極佳,為什麼你們都放棄那裡?”他不小心吐露心聲,“我去那裡觀摩過,烈界是最富庶的界層,那裡有西奇東峰楓寒等地,西奇地勢驚險,拒西而守,扼石谷之險,東峰阻東,攔夕河與瀾江北麓,楓寒居北,那裡……”

  他在臨花你真不要臉的表情下停頓住,笑了笑。

  “我就不信你們沒派人來考察過幽冥界。”

  還真沒有,或者有我也不知道,臨花想,不過他想哪怕曜奕親自去魔界,也不了解魔君的真實情況。

  除了數代皇子,總是有人在奇怪,為什麼他們都居住在斑斕山,那地方貧瘠又無聊,卻牢不可破地讓代代魔君都生活在那裡。

  斑斕山的規矩,不可外傳,有時候臨花覺得,其實就算是說出去了也無所謂,畢竟像斑斕山那樣的地方,除了純血的侍君之外,所有上去的妖怪都要歷經四宮三門二殿,沒有極致的本事壓根上不去。

  魔君每代都多子,基本都維持在十幾個,可是真正得到認可的每代也就四五個,不過是因為他們都上不去。

  “那裡是死亡的重點和重生的起點。”臨花低聲道,“好了,我滿足你的好奇心了。”

  其實簡單一點說,應該是斑斕山是五行大陣的基地,天地玄黃玲瓏塔便在那裡面,那玩意兒吸收盤古大量的開天功德,凝聚天地玄黃之氣,為後天功德至寶,是修煉之聖地。

  當然最主要的是,再也找不到比那裡更貧瘠的地方了……哪怕是極北的地帶,都有灌灌等物生存,可是斑斕山貧瘠的一望無際,哪裡所有的一切都靠魔法存活,簡直是生存的寶地。

  無論哪個皇子,哪怕懶惰似臨夜,他都相信,臨夜會做飯會做家務會洗衣服。

  魔宮奢靡無雙,可是誰也不知道,其實每代皇子都是在斑斕山上苦哈哈地熬日子,太弱的時候,逮不到獵物還要餓肚子……

  “雖然這個回答等於沒回答,但是你起碼也回答了。”曜奕歎氣,“我就一直奇怪,你為什麼一直跑到這邊來。”

  笑意在他清秀的臉上蔓延開,他拍拍手:“那我也回答你吧。”

  “什麼?”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墓陵。”曜奕嘴角蔓延出一點點笑意,“所以很抱歉,軍隊沒有如你想見的那樣出去,他們只是在城外兜圈,我們不妨稱之為郊游。”

  這次輪到臨花瞪著他了。

  “你不要生氣。”幽冥王拿臨花堵過他的話來回答,“你只是以為,我一定不放過這個機會打魔界,可是你錯了,其實我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殺了你。”

  “哦?”

  “他在,我不好下手。”曜奕淡淡的,再次拍了拍手,外面的天空一下子亮了,想必圍了許多的侍衛,那種奇詭的暗銀,臨花猜測只要他敢踏出門,就會萬千穿心。

  “你什麼時候發現的?”臨花十分好奇。

  “一開始啊。”幽冥王一副無所謂可有可無的態度,“他嘴角的每個笑紋我都清楚,你怎麼會覺得瞞得住我?”他的眼睛裡有片刻的漣漪,“他生氣的時候,從來不跟我吵架慪氣,他會拎著刀來砍我。呃,你大概不知道,他每個月幾乎都要把花園拔了一次。”

  臨花哈哈大笑:“很不錯嘛,所以發現了,你就順水推舟把我騙進來了?”

  他四處打量這間房子,這只是一個普通的房子,但是他現在發現,無論是牆角擺放的花瓶還是碧色的紗窗或者那個無害地蹲在地上的雪球,都是一片殺機。

  這是一間剎那房。

  一剎那為一念,二十念為一瞬,二十瞬為一彈指,二十彈指為一羅預,二十羅預為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十個須臾,這間房子一共有四百八十萬個殺機。

  “簡直比我們還喪心病狂……”臨花喃喃自語,“還說什麼我們大手筆,你敢不敢不要這麼謙虛啊。”

  曜奕小心地笑了笑,一口小白牙熠熠生輝。

  “不敢,不敢臨兄現在大概可以認真回答我回答了?”

  臨花慌忙點頭,震袖肅穆:“曜兄有令,愚弟莫敢不從,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曜美人滿意地點點頭:“第一個問題,你真的是為了蒙鴻珠來的?”

  還第一個問題……你以為你在看三流偵探劇嗎?臨花很想吐槽,不過還是忍住了,老老實實地想了想又想。

  “你真的想多了。”臨花努力讓自己顯得誠懇,“你自己非覺得我們有什麼陰謀,其實……”他望著曜奕,有些無奈,“其實我們又不想做什麼千古一帝,要君臨天下,只是想過過太平日子。”

  “對你來說,你要強大要搶要偷要騙,可是於我們來說,只要固守本分,我們休息養生就能壯大,何必二百五兮兮地去搶什麼東西呢?”

  見過自作多情的,沒見過這麼自作多情的。

  “我不相信。”曜奕皺眉,“真是那麼簡單,你為什麼不早點說。”

  我為什麼要早點告訴你。

  “我就是為了蒙鴻珠來的。”臨花歎氣,“不瞞你說,在這之前,我們已經偷了琉璃血。”他對著幽冥王震驚的表情做了個痛心的手勢,“我們還盜到了混沌鍾,結果那玩意兒雖然能回到過去,卻會造成時空紊亂,我們差點就回不來了,我們還找到了河圖洛書,可是我們算不出自己的命,臨水還說,那玩意兒越算命越薄。”

  他說了一通,儼然都快有了噴淚的欲望,為了找到臨夜那點點魂魄,他們真的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啊,最過分的是,明明沒有他的事情,他卻不得不四處奔波。

  幽冥王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奇葩,臨花都被看的不好意思了。

  “好了,不跟你玩了。”他捂住臉頰,做羞澀狀,“其實我早拿到蒙鴻珠了。”

  他得意洋洋地展示手上的珠子:“你們雖然拿到手了,根本不知道用處就丟在庫房裡,這東西本來就是我族聖物,我一早就感應到它了。”他望著曜奕,“其實我很早就拿到了……你們也並不限制我行動啊。”

  其實事情比這個還要簡單,他問了墓陵,墓陵說確實有這麼一個珠子,有一年還拿它當彈珠玩過,於是他到庫房門口張望了一下,還沒思考出如何進去,那個珠子就哭哭啼啼地跑過來鑽進了他的口袋,就像一個被拐賣的兒童終於看到了家長一樣,喋喋不休地罵了幽冥王整整一夜。

  這種感覺簡直就像……你精心准備了之後開著法拉利去泡妞,那個你以為的女神卻一秒鍾就黏了上來,廉價的像是一頓飯就能吊走。

  太過的簡單總讓人不舒服是不是,於是他留下來想看看幽冥王到底要干啥。

  所以說,其實復雜的問題之後一般都只有一個極其簡單的答案。

  “那你留下來到底干什麼?”曜奕咬牙切齒。

  他准備的一堆威脅合約都沒拿出來就又被騙了,這個局,到底還是他敗了。

  “看你好玩。”臨花一本正經,露齒而笑,手中的珠子綻放出光輝,“我喜歡看你做抉擇的表情。”

  “忘了跟你說。”他慢慢地消融在蒙鴻珠裡面,像是不屑,“剎那房這東西我家小弟弟都不玩了,你也高級一點,起碼弄個車崩房什麼的。對了,最後告訴你一件事,你的軍隊會在外面郊游,墓陵卻會碰上青君,青君已經完整了,老天保佑他們不要開火,否則你真是玩出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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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儀仗隊出了城門就停下了動作,墓陵四處張望了一下,冷笑一聲:“怎麼,他相信我的話了?”與他一同坐在車輦的衛兵戰戰兢兢地看著他:“是。”

  “那我們繼續往前吧。”墓陵哼哼唧唧,他來之前就告訴過曜奕了,這是一個騙局,他從來不介意為臨花付出點什麼,但是他不會為魔界付出什麼的。

  臨花居然真的覺得他是個笨蛋,就這點而言他真是覺得十分神奇。

  他們一樣的血統,一樣的記憶,他自然知道庫房裡那個珠子是蒙鴻珠,他把庫房打開,安排那個珠子找到臨花,結果那貨居然就順理成章地接受了。

  他怎麼就不覺得珠子會千裡尋父呢?

  “去哪?”衛兵戰戰兢兢地問。

  “往前走咯。”墓陵無所謂,示意飛馬繼續奔跑,“反正你帶著他的封印,我又跑不掉。”

  縱然跑得掉,幽冥王也能找到他,從臨花把他割裂給曜奕的時候起,他身上就有了曜奕的烙印,去哪裡都會被找到。

  侍衛想了想,大概覺得他說的對,也就隨便他了。

  出了幽冥王宮便是忘川,之後一條大路直達非君,那裡是幽冥與魔界的分界線,飛馬行程萬裡,到傍晚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非君。

  與他同來的那個衛兵絕對是腦子缺根筋的,如此時刻還有心情看風景,望了望外面的景色,興沖沖地問墓陵:“殿下來過非君嗎?”

  “聽說過長於深宮,陷於庭掖嗎?”墓陵冷笑一聲,“說的就是小爺我。”

  他有臨花的記憶,卻從未出過幽冥宮,他又不似臨花的性子端雅,整日跟一幫鶯鶯燕燕花花草草生活在一起,早就將他逼迫的要瘋了。

  那個同他講話的侍衛一愣,倒是沒想到他脾氣如此暴躁,呆呆地看著他道了一聲“是”,卻又忍不住解釋:“那……殿下這次可以好好看看了,聽說非君的景致與別地不同,銀月如弓刀,朔風吹飛雪。”

  墓陵也一愣,想不通怎麼還有這麼老實的侍衛,被罵了還能如此老實。

  他向來愛欺負人,不過見對方如此老實,也不禁有些尷尬,扭過頭去,粗聲道:“知道了。”他頓了頓,“我心裡不痛快,不與你相干。”

  這句話已經算是解釋了。

  那個侍衛還待要說什麼,車輦卻一頓,重重的前傾,墓陵不動如山,那個侍衛卻一個踉蹌撞了上去。

  “別動。”墓陵拉扯住侍衛的衣服,掀起幕簾的一角往外看,前方遮天蔽日的黑色軍旗,烏壓壓的居然如黑雲一般,疾風暴雨一樣的接近。

  以他的眼力,已經看出黑旗距離他們的地方只有一柱香了。

  天界打的是戊已杏黃旗,幽冥界打的卻是修羅血紅旗,墓陵記得,魔界打的該是離地焰光旗,卻不知道這遮天覆日的黑色素雲旗是什麼。

  “你看像不像鳥屎?”墓陵興致盎然地看了一會兒,比劃著,“像不像?哈哈。”

  黑色的旗幟上邊角有三兩片白色小雲頭,那雲頭太小,在飛揚的黑色上面真的像一坨坨鳥屎,侍衛經他的比劃,也發覺了,與他一同大笑起來。

  “那是洗塵軍。”墓陵正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有個聲音道,“魔界洗塵軍。”

  “魔界洗塵軍是個什麼東西。”墓陵詢問,從撩起的幕簾裡看到一個清俊的美人走過來,不過搞笑的是,美人手上卻牽著一匹瘦小的馬匹。

  “它不是東西,是魔君的親衛隊,都由純血的侍君組成,戰斗力極強,且忠心耿耿,個個都是殺胚,不過你已經連自己的軍隊都忘了麼?”

  “青君?”

  墓陵微微一笑,撩起長袍下去。

  非君果然是好地方,風煙萬裡,一溪霜月,裂裂長風吹拂他的衣角,帶著強勁的呼嘯,比之和煦的幽冥界有趣多了。

  “跟我走吧。”青君抿抿嘴角,他真是個少有的美人,俊秀如玉山,遠遠一瞥便是一層薄光盈盈。

  墓陵干脆道了一聲“好”,伸手去挽青君的手。

  一道幽藍的光線從他們的手上升起,青君的臉色略猙獰,墓陵卻只是微笑,藍色的光線包圍住他們,可是他們都沒動。

  “你……真是臨花?”青君狐疑地問,他施了原形咒,可是墓陵還是好端端的,而以他的眼力,應該能輕易看穿是不是變化出來的。

  可是……這個妖怪的氣質又不完全像是臨花。

  “當然,不然我是誰?”

  他與臨花本就同體,眼力再好的也看不出不同來,況且他此刻刻意裝佯,墓陵摸摸脖子,懶洋洋地發問。

  青君深深地看著他,墓陵隨便他看。

  “你碰到我了。”小馬嘶鳴,聲音嘶啞,“贏珠錦?”

  墓陵轉過身,他穿著挺括的白衣,這衣服看起來輕薄飄渺,卻是贏珠錦編織而成的,普通的刀劍甚至砍不穿,而它也非常銳利,幾乎能當快刀用,尤其是在旋風飛行的時候。

  “你是誰?”

  墓陵興致勃勃地摸了摸小馬,兩眼發亮:“我能摸摸你嗎?”

  “你已經在摸了。”

  “那我能騎你嗎?”墓陵繼續兩眼發亮。

  “你多重?”

  “這是秘密,問這個是不禮貌的。”墓陵抗議,摸摸小馬的脖子,滿懷希望,“我可以變小一點,那樣可以騎你嗎?”

  “不可以。”

  “為什麼?”

  “因為不可以。”

  “好吧。”墓陵嘀咕了幾句,又很快振奮起來,“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墓陵。”

  青君的身子一下子就僵硬住了。

  “開明。”

  “開明你好。”墓陵迅速拽了拽小馬的前腿,幸福的一塌糊塗,“原來你就是開明啊。”

  他迅速表示出了對小馬的狂熱喜愛,那種喜愛絕對不是掩飾的,露骨而明顯,他抱著小馬的脖子:“我一直想養一只靈虎,可是曜奕不讓,說我連自己都養不活,你這麼聰明,肯定能被我養活的。”

  開明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大旗在逼近,青君看了墓陵片刻,瞇起眼睛:“最後一遍,你是誰?”

  “我是墓陵。”墓陵再次重復,“最後一遍。”

  青君盯著墓陵,他長得太秀氣了,臉色白的幾乎透明,冷的像冰塊,幾乎能看到那種薄薄的光暈,瞧得墓陵都忍不住贊歎。

  那個孩子叫墓陵,會小小地說是,青君想,他知道臨花是墓陵,可是這個自稱墓陵的絕對不是臨花。

  他捏緊畫影劍,那劍咯咯地響,激動的要命。

  “臨花不喜歡馬,你卻對馬很有興趣。”

  “因為它很快就是我的產物了。”墓陵橫刀,微笑,“你不是猜為什麼看不出我的原形麼?我告訴你好了。”

  “執羽君被我吃了。”墓陵道,眼睛幽深,裡面明明滅滅,“我傳承了他的記憶,所以與他一般無二,卻又不同。”

  被捏住的畫影劍再也不受青君控制,掙脫了青君的手指,它感受到了強烈的敵意,那種冷冽的殺意讓它變得不安。

  臨花不可能被任何東西吃掉的,青君想反駁,可是他又想,或者是可能的。

  走的時候臨花就已經受傷了,而這個……墓陵完全與臨花一樣,那麼除了這個說法,沒有別的可能了。

  可是……可是臨花怎麼可能會被吃掉?

  怎麼可能?

  他不是還要把自己拉下神座麼?

  怎麼可能!

  “畫影劍麼?”墓陵似乎對這把劍有點記憶,“你找到了啊。”

  昔年他們曾經一起在人間游蕩,這柄畫影劍指水生魚,碰土結果,指獸獸敗,於是它便被用在打獵上,它被他們用來殺魚剝皮,把魚串在它身上烤,有時候還拿它去刨坑做叫花雞。

  那柄絕世好劍被他們如此糟蹋,雖然數次抗議卻無用,後來他們相約去九滄江看贏魚,因為青君說贏魚才是最癡情的生物,比鴛鴦名副其實,結果他們興致勃勃跑到那裡,卻正恰逢贏魚痛失愛妻狂性大怒,九滄江洪水滔天,青君怕傷到周邊百姓,便將畫影劍變成了攔山堤壩,橫陳在九滄江擋水。

  青君對於墓陵知道這件事非常憤怒,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記憶卻被一個陌生人分享了很不爽吧,也可能是別的什麼,他的眼睛慢慢地變成了紅色,恢復到了戰斗形態。

  上古巨神的戰斗狀態。

  “殺了我,我或許能把他吐出來。”墓陵拔出刀,笑瞇瞇的,“不過只是或許,畢竟晚了他就被我消化了。”

  黑色的旗幟越來越近。

  百花殺82憶相逢

  青君其實很討厭暴力,有些東西明明可以說清的,卻偏偏要動手打的你死我活,是非常不痛快的。

  他還記得自己當年這麼說的時候,伏羲還笑他說分明自身就是最暴力的賞罰之神,怎麼還有臉這麼說。

  他還記得伏羲這麼說的時候……拍手微笑的樣子。

  伏羲是第一個叛變的吧,青君想,明明是天界的大帝,卻選擇叛變,那是他們的第一次神魔大戰,伏羲不再自稱伏羲,他管自己叫魔琴。

  那時候西方天帝對他說,他的任務就是去殺了伏羲那個叛徒,他在家裡擦了擦畫影劍,擦了三天三夜,然後提著劍去找伏羲。

  殺伏羲其實也不算費力,他還記得他把畫影劍戳進伏羲心裡的時候,伏羲微笑的樣子,而那時候的伏羲分明已經是魔了,可是微笑的樣子,與以前拍他的樣子一樣干淨。

  他們都說伏羲是被魔污染了,他們說伏羲不是故意的,他們留著琉璃血,他們等著伏羲純粹的魂魄歸來,等啊等啊等啊,等到上古的神所剩無幾了,他們也沒有等到。

  一旦跌入深淵,便永遠爬不起來了。

  長風中,他依舊捏著畫影劍,心情就像去殺伏羲的那個傍晚,殘陽似血,斯人微笑,而他滿心荒涼去屠戮。

  那個傍晚,最好的結局應該是他殺了伏羲,然後自戕。

  “你到底是誰?”

  他一劍隔開墓陵的長刀,墓陵白色的長衣在風中像飄揚的雲朵,刀劍相撞,長音擊節,恍惚間便如他與阿銀相對的那天,風雲色變。

  “我說了我吃了他,你為什麼不信呢?”墓陵的刀很長,是淺淺的暗藍,刀身上暗槽盈盈,青君知道那是飲血的通道,這柄刀是一件魂器。

  臨花當年也有這麼一柄長刀,那孩子捏著長刀說尊嚴不是給的,是自己賺取的,盡管那刀比他身體還高,他還是戰栗著舉起了長刀。

  青君覺得很是不妙,他總是想起過去,這讓他注意力渙散,總是無法發動強勢的進攻。

  其實……只是厭倦了吧。

  最討厭的就是那些死去的,徒留他一個,寂寞著,徘徊著。

  他總是想起臨花,因為除了過往那些逐漸消失的古神之外,他想不起任何回憶,他想,確實如此啊,他長長的一生,前半生用來與族人分離,後半生與臨花糾纏了。

  “他不會被你吃了。”青君心平氣靜地回答,“不會。”

  那個青年總是神采奕奕的,狡猾的像狐狸,會微笑會唱歌,會在他衣領上簪一朵花,絕對不會死去。

  墓陵停下動作,黑色的大旗已經距離他們數裡了,舉目可及,可是他們都沒動。

  “這樣。”墓陵說,“那我來幫你回憶一下吧,你看看我消化的好不好,可有遺漏的,若然你幫忙拾補一下。”

  他與臨花真的一模一樣,連微笑的時候都一樣的,可是那種眼神不同啊,臨花的眼睛不會這樣明明滅滅,不會這樣幽深晦澀。

  臨花受過教育的,縱然心裡想什麼,都不會從眼睛裡洩露出來,那種眼神正而端莊,極怒的時候才會寒冷,平時都暖意洋洋的,哪怕那暖意沒有一分真實的,瞧著也算熱鬧,而眼前這個喜怒哀樂一目了然。

  “喏,伽藍山的時候第一面,你殺了我母親。”墓陵一頓,“啊,有點入戲了,你殺了他母親。第二次見面,你污染了薔薇牡丹。”

  青君的眼睛裡一陣酸澀。

  是的,薔薇牡丹其實算是他的眼線的。

  那兩個小妖,心性也算強了,但是抵不過他的壓迫,到底還是歸順了他。

  他的拈花佛手清洗記憶和創造記憶都是一流的,絕少有人能看出痕跡。

  如果不是薔薇牡丹,其實他也著實不能那麼了解魔界的事情,只是他縱然不稱英明,利用兩個小妖也著實不是什麼光明的事情。

  他曾經內疚過那麼一瞬,但也只是一瞬罷了,兩只小妖精,就算被殺又如何呢?那些雜種,曾經連伏羲都誘惑掉了,他何必心軟。

  “牡丹待他如師如姐如母,你想必清楚的。”墓陵見他神色,燦然一笑,“你記著就好,這是第二件,我們等會兒再算,先說旁的。”

  連微笑都很像啊。

  “嗯,之後呢……”墓陵想了想,笑了一下,“喂,他們來了,你不跑麼,他們會殺了你。”

  黑色的軍旗終於到了眼前,遮天蔽日,為首的騎著一只靈虎,白衣清塵勝雪,正是臨水。

  青君無所謂:“第三件呢。”

  “第三件啊……”墓陵想了想,“逗你真無聊,其實我只是想來看看你,我的記憶裡有太多的你了,我總是不甘心,想要殺了你,可是見到你,我突然放心了。”

  他說的很輕松,那種輕松的調子反而有種不祥的預感,青君心裡一慌,他聽不懂什麼叫我記憶裡有太多的你,然後不需要他多問,墓陵開始解釋了。

  “他不再喜歡你了。”墓陵輕聲道,“你記不記得,有一年你們一起去考科舉,那屆考官喜歡端正的人,說他的字媚浮,不成大器,所以沒將他錄取,你便說要教他寫字,你說……”

  青君劇烈喘息,這種隱秘的私事被挖出來,讓他非常惱怒:“閉嘴!”

  他想他可能有點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要麼是臨花跟這個人分享了記憶,要麼就真是臨花……被吃了。

  無論是哪種都讓他惱怒,前者是嫉妒,後者是憤怒。

  “還有一年。”墓陵不理他,“你跟他在帝都玩耍,他說皇子們的錦衣玉食著實可羨,他從小在斑斕山上總是半饑半飽的,於是你便慫恿他,投胎去一個富貴之家樂一樂。”

  墓陵說的飛快:“你還說,為了不妨礙玩樂的質量,干脆封存一個年限記憶好了,於是你們倆一起無記憶地投胎在了富貴之家,當年說好的年限是三十年,可是僅僅過了二十二年,你便轉生記起來了,因為他殺了你,你記得麼?”墓陵的聲音涼涼的,“記得為什麼麼?”

  “閉嘴!閉嘴!”

  青君厲聲咆哮,舉劍亂砍,黑色旗幟那裡的咆哮聲比他還大,臨水沖了過來,一桿長槍如霧裡長花,隔開了他的長劍。

  臨水來了,那就說明,碧火沒有殺了他,青君松了一口氣,他當初固然是想報復,可是事後又著實後悔。

  如果臨水真的死了,臨花以後再也不會理他吧。

  “放開他。”臨水道,長槍使起來小巧開闔,舞的密不透風,像是一片水幕,他臉色鐵青,“放開他,聽到沒有!”

  魔君如此咆哮,後方的軍隊也蠢蠢欲動。

  “為什麼要閉嘴。”墓陵站立住,反倒放下刀,“你不記得了?不記得的話,我來告訴你好了。”

  他動了動,在他站立的地方,塵土飛揚,青君的劍刺破了那塊土地。

  “不許說!”

  “為什麼不許說。”墓陵像是好奇的小孩子,“他等的厭倦了,厭倦了你懂麼?你的心長出來了麼?

  他是上古巨神,他是唯一的上君,他主懲罰,他公正嚴明,因為他無心。

  伏羲與女媧好的時候他看著,開明與嗚嗆好的時候他看著,天雙與聲櫳好的時候他依舊看著,來來去去的上君,他們相戀熱鬧,可他沒有,因為他無心。

  伏羲拍著他的肩膀說,阿青你哪天愛上了就有心了,他點點頭,等著他的心長成。

  來來去去如風卷,他的心總是長不成。

  臨花在屋子裡等他,每天都問一句:“今天你愛上我了嗎?”他便說沒有,臨花便給他一朵花,說沒關系,我再等。

  他們住在招搖山,臨花在門口栽了一朵花,他說那朵花叫琪花,一千年才開一次花,那花只長在斑斕山,他說,他希望在琪花開花前,他能長出心。

  他對那朵出於斑斕山的花很厭惡,他厭惡一切魔界的事物。

  那朵花開花的時候正是一個下雨天,那天他遇到了臨水,他決定一刀兩斷,他與臨花越戰在雲天涯下,他對臨花說,他做不到。

  他做不到與天界決裂,從此走上伏羲的道路。

  那天臨花殺了他,臨花說,沒關系,我等了一千年了,我大概還能再等下去,只要我還活著。

  臨花還說,既然你不願意去魔界,那我以後帶你去人間,我們在人間生活,我記著一切事情,你不用記著,只要你不努力想起,我們就一直在一起。

  那天的雨真大啊,臨花很冷靜地抱著他,慢慢地殺了他,就像在人間時一樣的。

  那年他們在人間,他做將軍之子,臨花在富商之家,他們結伴出游,有個老道士攔住他們,說他眉間清氣必定是有福之人,而臨花眉眼帶煞必是妖邪,要他遠離。

  那一世,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人,他有心的,他們投胎前為了防止分開,甚至套了一雙牽引環,可是他們還是分開了,因為他相信道士的話。

  臨花後來說,其實是因為他根深蒂固地討厭妖魔,那討厭是刻在靈魂裡的,洗染不去。

  那時候的他,其實根本不記得很多事情,不記得伏羲不記得開明不記得胭脂不記得天雙,可是他還是厭惡魔界,厭惡的無論他缺少了多少魂魄也改不去。

  “他把你完整了。”墓陵說,很是輕松,“他放棄你了。”

  青君一震,他想大喊你胡說你胡說,可是他什麼也喊不出來。

  他想,臨花大概是真的厭倦了,因為他記起了所有的事情。

  黑色的軍旗帙卷浩繁,他沒有掙紮,安靜地被帶上了囚車,他懶得去想這到底是一場陰謀還是別的什麼,他只是覺得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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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涼的地牢裡,他卻牢牢地握著一把扇子,那柄扇子是最後那個相似臨花的墓陵給的,那家夥一樣被當成俘虜弄回來了。

  “有時候,我總覺得,性格決定命運。”他躺在地上,臨花蹲在地上看他,他是突然出現的,就像他突然消失那樣的奇怪,“如我這般好強,到底是怎麼喜歡你這個廢柴的。”

  青君仰頭看他,目光深深:“你是誰?”

  “傻了?”臨花攤手摸摸他的腦袋,手指冰涼,“唉,我來接你回家。”

  回家?回哪裡,招搖山麼?

  “既然都想起來了,就不要給我裝死了吧。”臨花笑吟吟的,“來,告訴哥哥,陰陽蓮在哪裡?”

  青君看著他不吭聲,似乎不敢相信這真的是臨花。

  “不願意告訴我麼?我這麼千辛萬苦地替你爭臉,你就這麼回報我的。”

  他揪住青君的衣服,目光游移不定:“你說,你不喜歡魔界,我也不要你入魔界,千辛萬苦地布置好了,今日一戰,如果督戰的是臨水,他就會直接放你走,我原本在人間已經做好了接應,你偏偏把臨水弄傷了,換成了十三督戰。”

  他皺起眉頭:“你倒是告訴我,現如今我怎麼把你從地牢裡撈出去?”

  青君睜大眼睛不敢相信。

  “原本只是讓你打一場,臨水放水,你中途跑了。”臨花歎氣,“這場仗本來就是做著玩的,只要你跟我們動手,天界那邊就還是存疑你到底是哪邊的,可是現在,你被抓過來了,就是被魔界當做敵人抓進來的,現在想放你走也不行了。”

  “你在說什麼?”

  青君一個字也沒聽懂,事實上他一直在戰栗著,他不敢相信臨花是真的,也不敢相信臨花如此的平靜。

  “你是白癡嗎?”臨花終於不耐煩了,“你是戰神,魔界多少雙眼睛看著呢,把你放跑了到底算是魔君恥辱呢還是魔君恥辱呢還是魔君恥辱呢?”

  他拽住青君的頭發,恨的要命:“原本有墓陵在,他會跟你動手,他們肯定以為是我跟你動手決裂了,魔界自然也不會找我麻煩了,你那邊跟天界也有個交代,現在……”他搖搖手指,雖然生氣,倒也沒有很憤怒,“現在我還要去想怎麼把你撈出來。”

  “你丫挺的就在這裡呆著吧。”臨花哼了一聲,“我發現了,這樣也挺好,過兩天把你廢了拎上斑斕山當藥引練了算了。”

  臨花說了一通,捏了捏他的臉頰,最終還是歎氣:“在這裡等我,我想辦法弄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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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好戲。”

  臨花出去的時候,十三正等在門口。

  “算是吧。”臨花臉色不太好看,他並不是很介意談話洩露,但是赤裸裸地看到有人偷聽,還是不太舒服。

  他想雖然他向來毫無君臣觀念,但是有時候十三的侵略性也太強了,一時又覺得其實自己沒有這麼強大的下屬也很好,起碼芙蓉最多打打他,還不敢將他軟禁。

  他剛才去見臨水,碧玉宮裡燃燒著大量的克骨散粉末,就是靈力滔天,在這些香的燃燒下也不會醒過來的,不過他什麼也沒說,如今還是什麼都不要說的比較好。

  臨水相信十三,總要付出代價,況且他相信十三其實沒什麼惡意,畢竟十三是獻祭過的,有惡意的話,會萬蟲蝕心。

  “我管不著你們做大事。”十三無所謂,“可是殿下,你若再拿他冒險,我就會讓你也痛一痛的。”

  “你威脅我?”

  十三不動如山:“是。”

  “憑你?”

  “就憑我。”十三微微一笑,用腳輕輕地碾壓著地上的螞蟻,“以後有需要幫忙的,殿下請來找我,不要煩他了。”

  臨花深深地看著他,像是從來沒認識他那樣。

  “墓陵呢?”

  “他要回幽冥界,我明日便安排他回去。”十三飛快回答,“當然,需要你付出點代價。”

  “什麼?”

  “永不踏入魔界,我會讓青君跟你一起走,哦,不用管那些煩人的長老們,這件事我來解決,你只要帶青君離開,發誓永不回來,我現在就放你走。”

  他要收回前面的話,十三哪裡聰明了……簡直是瘋了。

  “好。”

  “那把它給我。”十三嗯了一聲,對他的答案毫不意外,慢慢地向伸出手。

  臨花一愣:“什麼?”

  “蒙鴻珠。”

  臨花終於高興了,從口袋裡掏出蒙鴻珠給,他有點忍不住:“你會怎麼處理?”

  “毀了。”十三把玩著手上的珠子,露出一個冷笑,“你以為是什麼?我向來不猶豫。”

  “十三我真喜歡你。”臨花搖搖頭,樂的心花怒放,“我一向以為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那顆萬千寵愛的珠子,幾乎費勁了力氣才得到的珠子就這麼在十三手上碎成了粉末。

  “你實在太年輕了。”臨花看著那顆寶貝揚手成灰,卻並不可惜,“我終於有點明白,為什麼你這樣,他也不喜歡你了。”

  “我願意替他承擔。”十三毫不客氣,“如果抉擇讓他難受,那不如讓他來恨我。”

  無論是選大哥還是五弟,大哥臨水都會抉擇,十三如此做,免了臨水抉擇的痛苦,畢竟無論是選擇了哪一個,臨水都會痛苦,可是……

  臨花看著他,眼中無悲無喜,像一顆琥珀色的珠子:“你撒謊,你固然是想替他分擔痛苦,讓他免於選擇的痛,可是你分明可以選擇替他選一個人拉出來,而你卻直接替他選擇一個也不選。”臨花伸出手,“你只是自私罷了,你不想他們任何一個再干擾他的情緒了。”

  十三不回答,只是板著臉。

  “不過這不關我的事啦。”臨花飛快說,把手伸到了十三面前,“赦令給我,我帶他走了,如你所說,我一世也不會再回魔界了。”

  &

  碧火悄悄地走出來,守門的侍君將梨木大門稍稍開了個一個縫,他便忙不迭地溜走了。

  因為魔君身體不適,碧玉宮闔宮戒備,所有的門窗都用術法封好,數個侍女侍君屏息而待,一重又一重的薄紗軟帷幕水波一樣地層巒疊嶂堆好,連最最輕柔的春風與淺語都無法入內。宮寢的中央是九龍抬頭宮床,九龍嘴巴燃燒著各色的香料,嚴密的香氣熏人欲醉,仿若初春到來百花綻放。

  “怎麼樣?”

  芙蓉在外面焦急問。

  “沒醒。”碧火慢騰騰回答,有點黯淡,“好像上次就傷到了,他一直沒說,龍淵拔的又有點晚了,已經半融入他身體了,我嘗試給他灌輸了點靈力,但是沒用。”

  “那就慢慢來吧。”芙蓉緩聲安慰。

  碧火拽著她的袖子往外走:“殿下……執羽君來了,你去見了麼?”

  “沒有。”芙蓉歎了一口氣,“十三公子如今坐鎮,誰敢亂跑,更何況……說來牢裡那個墓陵又是什麼,這一團一團的事情,我也分不清,你身份特殊,倒好去仔細問問。”

  碧火應了一聲好,兩人慢慢地走遠了。

  宮寢裡原本閉眼深眠的魔君卻突然睜開了眼睛,幕簾深厚,他卻仿佛聽得清,側耳聆聽了一會兒後,只瞪著一雙碧色的眼睛看紗幕頂端的緋紅色氤氳煙霧,似是瞪久了,他碧色的眼睛慢慢地濕潤了,最終凝成了一滴紅色的水珠落在了臉頰上。

  百花殺83幾回魂夢與君同

  大漠孤煙直,枯草碧連天,奇薪門外漠漠無垠,似是蒙鴻之初一片混沌,一個人牽著小馬慢慢地走著,殘陽似血,沐浴在他鵝黃的衣服上,似是蕩漾了一片血漬。

  他走的很慢很慢,小馬被他牽著,也徐徐走著,像是都病了。

  “站住!”枯草裡陡然跳出一個俊美少年,左手一把月牙彎刀,攔住一人一馬,“你是何人?”

  被攔住的男子抬眼看了看他,笑了一笑:“你又是何人?”

  攔路的少年至多十四五歲,明珠美玉一樣的孩子,頭上還綁著一根紅色的帶子,在微風裡輕輕吹拂,像是一條赤練蛇。

  “打劫的。”少年被他的反問弄得有點惱怒。

  “哦,劫什麼,錢財還是身子?”男子平平地問,拍了拍小馬的脖子,還是微微笑的樣子,他長得並不好看,但是微笑的時候很和煦,血色的光線落在他身上,不知怎麼有股逼厭的妖艷。

  魔界的搶劫,一種是錢財,一種卻是身體,那是一種血腥的方式,畢竟現在這會兒還是有很多妖魔喜歡吃妖魔的,少年清楚男子問的大概是吃不吃他,但是聽他這麼微笑著問他“錢財還是身子”就覺得臉紅。

  “都要。”

  “哦。”男子點點頭,還是笑著,“錢財我沒有,身子你要來取麼?”他瞥了一眼少年的彎刀,彎唇一笑,“是直接吃了呢,還是想要樂一樂呢?”

  “沒有錢,那就樂一樂再吃了!”少年惡狠狠地盯著他,“爺最討厭你這種窮鬼了。”

  小馬嘶鳴了一聲,有些焦躁,男子拍拍它的頭,還是慢騰騰地問少年:“那爺想怎麼樂一樂呢?”

  他朝少年一笑,那種笑讓人難受,好像蘊藏了無數的誘惑,流波欲醉,讓人臉紅心熱。

  少年脖子都漲紅了:“當然是脫了衣服樂一樂了。”

  “那爺你為什麼光說不練呢。”男子問他,幽幽的,“一條肥尾,雖然瘦了點,但是做食物也夠我們吃一個月的了。”

  少年沒來得及喝問,男子就舉起了手,他說話慢慢的,動作卻極快,劈手一道銀光,便將他整個束縛了起來。

  “你是誰?”少年驚怒交加,未曾想到如此荒涼的地方還有如此高手,他可是一條肥尾啊!

  “呃,我叫臨花。”男子摸摸小馬坐下來,瞇起眼睛,“不過一般時候他們都習慣叫我執羽君,你聽說過麼?”

  執羽君臨花誰沒聽過!少年想大罵,卻陡然想起了他之前的話,心裡惶惶的:“你要吃了我?”

  “是啊。”執羽君很遺憾,“奇薪之後便是爾思園了吧,我聽說從來沒有妖怪從裡面走出去,所以打算去試一試,只是啊擔心那裡沒有獵物,所以還是帶著你好了。”

  爾思園是初代魔君親自封印的地方,誰也說不清裡面到底關押了什麼神獸,往常也有找死的去闖過,無一例外的全部有去無歸了。

  少年太小,惶恐都寫在臉上:“你怎麼可以吃我!你為什麼要去那個地方!”

  “可是不是我吃你,就是你吃我啊。”臨花微笑,有點兒殘忍,“你之前吃了多少小妖?”

  “放了他吧。”一直沈默的小馬陡然說,聲音脆生生的,“何必嚇他。”

  他慢慢地變成了人形,極其俊美的樣子,眉尖若蹙,帶著三分憂愁。

  “咦,你是要我放了……妖怪嗎?”臨花稀奇地問,想了想又揮了揮手,“你說放了就放了吧,只是他既然看到我們了,到底不太好。”

  他話音未落,青君便舉袖,藍光閃耀,片刻後那個少年跌落在枯草裡,一動不動。

  臨花一直看著他,見此不由得輕笑:“拈花佛手消除記憶果然是一等一的,難為你現在居然為了一個小妖如此善心了。”

  青君被他笑的發毛,勉強問:“我們到底去哪?”

  他被臨花從地牢裡帶走,一路倒也沒遇到什麼障礙,只是臨花說他的樣子太紮眼,讓他變成了小馬,然後便牽著他一路往東,已經走了一天了。

  他有心跟臨花講些話,可是臨花並不理他,每次他要開口,臨花便拍拍他的脖子。

  他不知道臨花到底想怎樣,心裡難受又害怕。

  他不害怕臨花罵他,也不怕臨花跟他打架,可是他怕這樣的臨花,不與他爭吵,只是笑著看看他,像是看什麼獵物,讓他坐立難安。

  他大概知道了,那之前看到的墓陵就是臨花說的分割給幽冥王的一部分,這讓他十分難受,原來臨花真的為了他,曾經……那樣付出過的。

  那些年在人間,其實也是臨花照顧他的。

  明明比他小很多,可是總是臨花在照顧他。

  “畫影劍給我。”臨花不理他,從他的袖子裡抽出畫影,那柄劍在他的手上不停掙紮著,臨花笑吟吟地看著,看著它別扭地抗議。

  “縱然是柄好劍,跟不對主子,一樣是廢物。”臨花用手握住劍刃,鋒利的劍刃破開他的手指,沾上了鮮血,開始沸騰。

  幾滴鮮血像是硫酸一樣,迅速地軟化了畫影劍,幾秒之後,鮮血退去,劍刃依舊錚亮,卻被馴服了,再也不掙紮。

  這柄劍在丟失的時候,已經被臨花征服了,難怪臨水放心把劍給他。

  “跟我走。”臨花伸手過來握住他的手腕,“小心點。”

  伸過來的手涼涼的,青君怔愣了一會兒,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越過了奇薪,到了懸崖之前。

  橘黃色的刺杯菌四處開著,像是一盞盞暖玉的小酒杯,溫潤像一場夢,青君握緊臨花的手,一動也不敢動。

  這是個奇怪的地方,他想,從來沒有如此的害怕,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的血液裡翻滾著,把他內心的那點溫熱都吸走了。

  “沒什麼。”臨花緩聲安慰,“我帶你過去。”

  山崖險惡,雜草叢生,往下看的時候深不見底,只有中間有一塊碧玉般的小島,那島是透明的,近乎琉璃,在黑色的叢林裡美麗的讓人發慌。

  臨花蹲下身去摸了摸山崖,他的手上還有著傷口,帶著血,那些血落在花草之上,與落在畫影劍上一樣,嗤嗤作響,響過之後,便出來了一個長長的白色台階,台階長達數米,幾乎是一個純白的隧道,散著寒氣,是寒冰所做,掛在漆黑的山崖上,像是白色的帷幕。

  “我家。”臨花牽著青君下去,“黃乘的族地,除非後代用血,否則打不開的。”

  黃乘的族地,青君不敢置信,臨花居然真的帶他回家了。

  長長的台階幾乎走不到頭,青君拽著臨花,感覺四周有一股強大而詭異的視線注視著他們,那股視線如此的強烈,幾乎如某種大型獸類看獵物的那種冰冷,似乎能隨時將它們吞噬。

  “我的祖宗都葬在這裡。”臨花解釋,“外人進來有點難受,不過也只有這裡,他們找不來了。”

  “什麼?”

  “十三有問題。”臨花簡短回答,“我估算不錯的話,我們要是拿著赦令去人間,這會兒就身首異處了。”他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真是有趣,他居然是一只玄狐。”

  青君大吃一驚,腳下一滑,幾乎跌倒:“什麼?他是選命池的主人?”

  五界皆知,千年選命池赫赫有名,它的主人當然也赫赫有名,只是甚少有人見到它,只知道它是一只玄狐。

  狐有六色,一等玄狐,二等才是白狐,而說來說去,其實玄狐也只有那麼一只,因為他掌天命。

  “我也剛知道。”臨花皺眉,腳下的冰階冰冷堅實,甚至還會飄搖,像是雲梯,來來去去的搖晃,稍有不慎就會跌落,他走的穩當,青君卻似乎總是在打滑,“他把蒙鴻珠捏碎了啊,天啊,那是十大神器啊,除了玄狐,我真想不出來別的了。”

  天地創造十大神器,那是造物者的精華,除了天命者,再也無能毀壞的了。

  他之前慌的心都要跳出來了,幸好演戲習慣了,安安分分地逃了出來。

  青君還要再問,臨花卻搖搖頭,示意他閉嘴。

  臨花從口袋裡掏出一塊碧色的玉佩,那玉佩玲瓏婉轉如青水流淌,內中有著青苔瓢翠,虯結成一只黃乘的樣子,用一根赤紅的繩子拽著,像是真的。

  他把玉佩舉到眼前,默默地念著咒語,青君感覺到玉佩上的黃乘開始舞動,越舞越快,如一團青色的霧氣,剔透空靈的水晶佩裡,變得濁浪滔天有如末日洪荒。神秘的影響力從這內核迅速擴散開來。

  那只黃乘從玉佩裡跳出來,在空中不停打轉,狼奔豸突,一條長尾巴拍來拍去,差點兒把臨花他們掃下台階。

  “你來了?”那只黃乘獰笑著問。

  “來了。”臨花端肅回答。

  冰階突然坍塌,像是一場大雪,純白的碎片撲簌簌裂開,向四周飄散,最開始滿天迷霧空茫莫辨,後來那些碎片越來越細,越來越遙遠,直至飄散無形。

  青君努力睜大眼睛,卻什麼也看不見,空茫中唯有臨花的手握著他的手,溫溫涼涼的,讓他心安。

  “到了。”臨花捏捏他的手指,舒出一口氣,“好久沒回來了,還不錯的樣子。”

  日出雲海,霞光萬丈。

  這是一座死亡的島,

  縱然岸芷汀蘭郁郁蔥蔥,可是當時間一樣的風刮過島嶼時,華美的表象就被撕去了。這座島嶼,在他們到來之前,就已經撕去了,像被泡在馬爾福林中的華麗僵屍,美貌還在著,可是早已腐朽。

  臨花放開青君的手,隨手砍斷一株樹:“呃,我們暫時就在這裡吧,過兩天再出去。”

  “到底出了什麼事?”青君盯著臨花,他認識臨花這麼久,臨花都沒有帶他來過這裡,想見這裡平時並不是該常來的。

  “你不是想起來了麼,干什麼還很委屈的樣子?”臨花摸摸他的頭,抽出畫影劍比劃了兩下,將浮木剁成兩段,畫影劍銳利無雙,削木如泥,很快就被他雕成了木梁。

  青君戰栗了一下。

  “只要我不想,你就一輩子都出不去了。”臨花隨意地砍樹,畫影劍在他手上無堅不摧,“我覺得讓你老死也不錯。”

  “你累了嗎?”

  青君想起墓陵說的話,輕聲問。

  “嗯。”臨花緩聲道,“我想殺了你,可是我殺不掉你,哪怕把你魂飛魄散了,你也會再來。”

  青君低下頭。

  他無心,是最穩固的賞罰之神,只要他不偏不倚,他永遠長不出那顆心,長不出那顆心,他便永遠殺不死。

  他很難受,但是他不知道難受的該是臨花不擇手段要他的心殺他,還是難受……他無論如何都長不出心來。

  他會難受,會傷心會哭泣會微笑,可是他就是無心,他也不知道為什麼。

  “不要這副樣子。”臨花有點厭惡,“我向來瞧不起你這樣子,一副愛很深很難受的樣子,可是你心裡只愛你自己。”

  “你也只是想殺我啊。”青君低聲道,“你不過是想報仇。”

  沒有東西能殺了他,除了他自己,甚至連夔龍都不行,所以阿銀只是奪了他的心魄,可是他殘缺的時候,傷心的時候,他依舊沒有失去。

  他長不出來。

  “面具帶久了就成臉了。”臨花笑笑,“我裝喜歡你喜歡久了,我就真喜歡你了。”他把木頭堆好,有些失神,“可是大概是報應吧,之後我怎麼努力,你也喜歡不上。”

  “可是你現在膩味了。”

  “膩味了。”臨花歎氣,“你數次成人,你也沒長出心來,我能怎麼辦?”

  他們在人間轉生,他們在斑斕山歡好,他們相愛如歡,雲飛雨落,他什麼都不記得,可是他依舊長不出心來。

  “我愛你的。”青君慢慢地說,“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麼。”

  他甘願被臨花殺死,他不知道,他還能怎麼辦。

  “騙子。”臨花嫌惡,“你殺了你那麼多兄弟,你總是說你很內疚你很慚愧你很難受,可是你為什麼不去死?”他直直地看著青君,“你若是真後悔,你就該跟他們一起死。”

  “你明明知道我死不掉!”

  “我當然知道。”臨花冷笑,“為什麼呢?因為你依舊沒心,為什麼沒心呢,因為你還是沒有真感情,為什麼沒有真感情呢?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的當他們是兄弟。”

  “如果你這麼討厭我,你為什麼還要帶我出來,跟我在一起!”青君大吼,有點崩潰。

  臨花沒有回答,只是發了一會兒呆:“因為我總覺得,已經習慣了啊。”

  習慣了等待,習慣了爭吵,習慣了輪回,習慣了……妥協。

  “我活不久了,不要跟我吵架。”他淡淡說,用腳踢踢地上的木頭,“來蓋房子吧,我去打獵,晚上我們烤獐子肉。”

  青君在他身後頹然跪下。

  百花殺84世情薄

  七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小島岸芷汀蘭郁郁蔥蔥,雖然寂寥,卻居然也有不少活物,臨花去了只三四分鍾,便拎著一只黃獐興沖沖地回來了。

  “我帶了鹽巴。”臨花得意洋洋地道,掃視了一下地上四五節的木頭,“讓你蓋房子,又不是劈柴,砍這麼碎做什麼?”

  “我有話問你。”青君青著臉輕聲問,“你老實告訴我,當初……”他咬牙,“當初到底怎麼回事,那次鎮明過來,我就……”他猶豫了好一會兒,到底還是沒說出來。

  他不敢說,也不能說,他該怎麼問臨花,為什麼不殺了他?

  他殺了他們的兒子,臨花從來沒有說過他。

  臨花將黃獐扔在地上,低頭檢查那幾根木頭,微微嘟囔:“我還以為我能蓋房子呢,算了,還是變一個吧。”他站起來跺跺腳,茂密的叢林裡巍峨廣袤的殿寢如雨後春筍,一一冒出來,或高或矮,卻無一不大氣磅礡。

  “我確實不想要後代。”臨花站起來回答,指了指遠方秀梁畫棟、輪焉奐焉的貝闕珠宮,示意青君跟他走,“不過當時也純屬意外,你一直知道的,生下來也未必能夠活下來。”

  可是也未必不能活。

  青君滿嘴澀然:“你就沒有怪過我殺了他?”

  “說實話,當然怨過一段時間,但是仔細想想,本身就是我先招惹你的,所以也沒什麼。”臨花瞇眼打量了一下那些瓊樓玉宇,猶豫了半晌,還是帶著他轉身往另一處走去,“你不用內疚,如果我不想,你縱然是強迫也不會得手的。”他扯了一根綠色的草,上面蓬松松地聚集著些毛絨絨的雪團,咋一看以為是蒲公英,仔細看,卻真的是一株雪。

  白色的雪綻放在綠色的莖干上,臨花輕輕一吹,便雪落漫天。

  “阿青,有些事其實與你無關。”臨花淡淡道,領著他繞過綠柳花紅往一處偏僻角落走去,那裡有一間小矮屋,蓬牖茅椽簡陋的很,與遠處的高樓廣廈相去甚遠。

  “是我殺了我們孩子與我無關,還是你一直與長琴有交情與我無關?”

  青君也拾起一朵花,輕聲問:“哪一個?”

  他一直很奇怪臨花與長琴怎麼回事,可是現在他想起來了。

  那年大概是夏天吧……青君分不清,他似乎記得太陽極熱極熱,他滿身熱汗,可是他又記得那時候他滿心荒涼,好像是下雪天,但是轉念一想,隱隱又覺得那時候他走過那條路,腳下咯吱咯吱輕響,是落葉被踩碎的聲音,那該是冬天。

  那個記不清天氣的日子,他與臨花去玩樂,有個白眉須發的道士拉住他,跟他說了一通奇怪的話,告訴他臨花是個妖怪。

  那時候的他們,為了可笑的理由忘記一切轉生為人,於是他什麼都不知道,他只隱隱覺得道士說的一切都是對的,臨花一直都很奇怪,生氣的時候會萬花枯萎,高興的時候花開萬錦,有時候還會有奇怪的事情發生。

  那時候他是將軍之子,他現在都記不得他是怎麼想的了,他只隱隱記得當時的自己極其震怒,考慮到自己的身份特殊,便疏遠了臨花。

  他們在一個學堂裡上課,現在青君偶然想來,那個教他們的男子居然是阿銀殿下。

  臨花出生富賈之家,他們家卻是為官為宰的,本來是不該碰上的,可偏偏臨花的父親愛風雅,湊錢修了個私塾,又請了極好的先生,將交好的幾個官員家的公子都接了過去一起讀書。

  那時候的讀書,說是學習,不如說是為了日後的同朝為官做准備,青君的祖父那會兒是殿前都指揮使,人人都巴結的對象,小小的青君自然也是如此。

  臨花慣風流,小小年紀就手腕圓滑,哄的眾人都與他交好,連青君都格外喜歡他,天天都與他膩味在一起。

  “他是顧西辭吧。”青君吹了吹雪花,“喜歡你的那個顧西辭。”

  那個道士之後,他就與臨花不鹹不淡的,那時候私塾了除了他,還有一個榮王的遺腹子,榮王死得早,還沒來得及受封就薨了,並無封地,於是留下的那個兒子雖然有世子之稱卻無甚榮福,一起淪落到那裡上私塾。

  他總是記不清臨花什麼時候與顧西辭好上的,他只記得那個顧西辭特別討厭。

  “是啊。”臨花拍拍青君的肩膀,“我……我那時候很喜歡顧西辭。”

  他的神色有點恍惚:“我那時候什麼也不記得啊,你不跟我好了,我再換個人玩就是了,我怎麼知道……”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我怎麼知道,你會害死他,我怎麼知道,你那樣的惡毒。”

  顧西辭身份雖貴,但是父親早亡,在擅長跟紅頂白的帝都裡,其實也是可憐兮兮的。

  臨花還記得,那年建立私塾的時候他才六歲,顧西辭四歲,小小的一團,白白嫩嫩的,只兩只黑色的眼睛骨碌轉著,黑的如玉似水,涼而溫潤。

  顧西辭太小,家境也一般,皇帝登基前便與榮王斗的死去活來,榮王既死,自然不會顧及世子,於是那世子也可憐巴巴的,不能請同窗喝酒,也不能請同窗去銷金窟看姑娘。

  長得弱,家境又不好,是人人可以欺負的對象,小小的顧西辭脾氣也好,無論怎麼被欺負,也只是默默不吭聲。

  臨花手腕了得,雖然身份普通,但是與眾人關系都不錯,大家都欺負顧西辭,沒道理他不欺負,於是大家都一起欺負,什麼東西壞了破了都賴著顧西辭,至後來,各家公子要買些什麼,都不派遣小廝去,橫著臉讓世子跑腿。

  按道理來說,臨花對顧西辭的印象應該就在這裡了,倒霉的世子,福薄的很,但是偏偏出了問題。

  那時候青君不知道怎麼就跟他生氣了,不但不再理他,還收拾了東西回家,另請了西席,臨花數次腆著臉去問,青君都拂袖而去,及後來,甚至關照了門房,再不讓臨花進去了。

  雖然是富商,但是在都指揮府面前,臨花渺小的就像是一只螞蟻,門房被他糾纏的甚是不耐煩,說了好些諷刺的話,氣的臨花發抖。

  榮王府與都指揮府毗鄰而居,臨花這邊氣的發抖,那邊卻看到顧西辭遠遠地趴在牆頭上看他,一雙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在看什麼?”他無處瀉火,只好跑過去問顧西辭。

  顧西辭倒也老實:“看你,你可以從我們家翻牆過去看他。”

  那時候的臨花已經十四了,顧西辭才十二,十四歲簡直就是個分水嶺,臨花高大健壯,顧西辭小的一塌糊塗,趴在牆頭上就像一個秀氣的女孩子,臨花滿腔的怒火也便散了。

  青君不再去私塾,臨花倒是跟顧西辭混的極好,靠的近了,才能發現顧西辭實在是老實的很,年紀小小就寫得一手好字,還擅模仿,他不寫作業的時候,都是顧西辭幫他應付過去。

  臨花手段圓滑,與青君在一起的時候,就擅長玩樂,如今顧西辭對他好,他自然也要好好回贈,帶著顧西辭四處亂跑,喝了花街的酒不付錢,被追了九條街,臨街有一家牡丹最好,一花之色可奪天下色,他們倆便深夜去偷,偷不到臨花就再牆頭上吹氣,花兒便一瞬間萎了。

  顧西辭沒見過世面,臨花帶他干什麼,顧西辭都很驚歎的樣子,又很乖巧,喊臨兄喊的溜溜的,還時常從家裡帶些小玩意兒給臨花,那些東西都是榮王生前留下的,並不值錢,卻都很精巧,如梅溪信箋啊,桃篾簽子啊,一個個攏在袖子裡,悄悄給臨花。

  都是人,生活久了自然有感情,到了臨花十七八的時候,顧西辭居然也長得跟他差不多高了,清清秀秀的少年,看人的時候羞羞的,討喜的很。

  臨花一直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喜歡顧西辭,兩人在一起,倒是顧西辭先說喜歡的,他那時候灑脫不羈,自己想了一想也想不通是喜歡顧西辭多一些還是銷金窟的桃花多一些,便說自己要想一想,那一想不過是一晚上,卻是山水永隔。

  新帝登基數十年,一直膝下無子,又有臣子鬧出來當年先皇的遺旨是命榮王登位的,新帝是庶子奪嫡,犯了殺孽罪的,不是正位,而如今榮王已逝,便該世子繼位。

  朝代嬗變總是有的,代代都有這麼點風起雲湧龍虎會,原也不是什麼大事,誰都知道榮王已經死了,新帝已經登基了,現在再鬧也不過是竹籃打水,但偏偏有人交上了厚厚一疊榮王世子密謀造反的信箋。

  那時節該是春天吧,臨花記得已經到了他該帶顧西辭去看花的時候了,那晚他別別扭扭地想了一晚上,覺得他縱然喜歡銷金窟的桃花,可是他還是覺得春天的時候帶顧西辭去看花,夏天的時候領著顧西辭去泅水,秋天帶著顧西辭去偷柿子,冬天兩人一起睡覺更有趣。

  那個春天的天氣很好,春光明媚,那個春天他准備了好了一切,然後一切都毀了。

  他去天牢看顧西辭,塞了幾錠黃金,獄卒告訴他,顧西辭在宗人府,他找遍了昔日的同窗,托人送畫塞錢,卻也沒能見上顧西辭一面。

  他疏通了無數關系,連他爹都覺得他瘋了,可是他只是個普通人,所以什麼都挽救不了。

  春天百花齊放的那天,顧西辭被斬首了,新帝甚至等不到秋後,臨花坐在家裡,看著花落了滿天,動也沒動。

  那年夏天,臨花沒有出去玩,他在家裡默默地找到了遞交告密的人。

  秋天的時候,臨花埋伏在了戶外,殺了出去賞花的都指揮使孫子,那時候青君已經金榜題名時為探花了。

  他們轉生前,帶了雙環,說了不離不棄的,可是他們最終還是分開了,臨花殺了青君,自刎在城郊。

  “誰能想到長琴那時候也在那裡歷劫。”青君勉強一笑。

  太久遠的記憶,他都記不清他當時怎麼告密的了,大概是因為嫉妒吧?榮王府與他家毗鄰而居,臨花總是在進進出出的,他討厭那兩個黏黏答答的人。

  他只記得,那天臨花去殺他,他其實一點都沒有不高興,他有種解脫的快感。

  他討厭顧西辭,可是從來沒想過要真的殺了顧西辭的。

  “是啊。”臨花低頭,表情灰暗,“誰想到呢,誰想到呢……”

  大帝的兒子,臨花縱然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去勾搭的,於是只能冷面推辭,恢復了記憶的兩人,長琴熱烈,臨花卻再也不敢見面。

  臨花是為了長琴好,青君想,所以那樣殘忍的姿態,悍然拒絕其實不過是保護而已。

  “所以……”青君勉強道,“所以你其實也未必如你以為的那樣喜歡我了,你大概……”

  他沒有說下去,臨花也沒有接口,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就這裡了。”

  他們走到了一棟簡陋的屋子前,臨花笑了笑,“不要多想了,我知道我自己的心思。”他指指搖搖擺擺的屋子,“我上次來的時候搞的,雖然簡陋,不過……總覺得這裡更安心是不是?”

  他領著青君走進去,屋內家徒四壁,只有深深的灰塵。

  “你只是不願意告訴我罷了。”

  “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臨花歎了一口氣,吹了吹灰,從房梁上摘下一個竹籃,那籃子上面布滿灰塵,幾乎已經成灰黑色的了,不知為什麼卻還沒有腐朽,完整地掛在房梁上,“只是有些事情與你無關,那是我們家的事情。”

  他看著青君微微變色的表情補充:“我父親當年……留了些任務給我,如今我已經全部完成,所以你知道了也與你無關。”

  “他要你做什麼?”

  “你要問我這些,還不如想想晚上吃什麼。”臨花打開竹籃,裡面居然存著一些小米,他檢查了一會兒,喜滋滋的,“我就知道,棲水竹能防腐壞。”

  價值連城的棲水竹能保一切東西不腐壞,臨花用了它保護一籃子小米,為此似乎十分得意,驕傲地笑了。

  百花殺85人情惡

  “你曾經回來過這裡?”青君摸了一摸牆壁,年代久遠,白色的牆面已經成了褐色,上面滿是苔蘚斑駁,歲月剝蝕了過去那些華美的痕跡,如今只殘留著風霜後的殘缺。

  臨花把手插進小米裡,似乎在體會米粒從指縫間滑過的感覺,玩了良久才點點頭。

  “回來過一次,那時候實在是難受,想找個地方靜一靜,原本想回斑斕山的,可那裡也不太平,想回墨界王城,又怕芙蓉擔心,便到這裡住了些日子。”

  “一個人嗎?”

  “一個人。”臨花微微偏過頭去,一手也摸上牆壁,他的手上似乎帶有生命的力量,灰塵慢慢消融在他指尖,白色的牆壁漸漸顯露出原本的面貌,連窗戶上桃紅色的紗窗都煥發了新的生機,映照著外面的綠葉葳蕤,灼灼燦爛。

  一個人在這個島上生活了近百年,連臨花都不太記得那些日子他怎麼熬過來的了,他在這裡砍斷實木蓋房子,去種稻子長蔬菜,經緯島上四季如春,什麼植物都長的成,於是他在這裡慢慢地生活,有時候很忙,忙的沒有功夫想這偌大的地方只有自己一個,有時候很閒,很閒很閒的時候,就想一些瑣碎的事情,想到自己不閒為止。

  他做了一套桌椅,便常常搬著小板凳坐在合歡樹下曬太陽,島上如此的安靜與華美,光線靜靜地折射下來流淌在空氣裡,好像那些房屋隨時會被推開,那些族人會隨時跑出來。

  如果都在這裡,會有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他們會說墓陵你坐在這裡看什麼?會有小孩抱著他的腿讓他抱,會有長輩說小子你不能再胡來了,你要如何如何。

  他慢慢地看著慢慢地聽著,在這個死去的孤島上慢慢地看到睡著。

  “後來怎麼又出來了。”青君將手伸進竹籃,在白色的小米裡摸索著摸到臨花隱藏在米粒裡的手指,那涼涼的觸感讓他心頭一顫,“我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他能想象出臨花一個人回來的景象。

  “還是那次在人間做人啊。”臨花輕輕地笑,“你後來直接去執行公務了,我便回來看了看。”

  他們一共做了兩世的人,兩次都不得善終,第二次是碰上長琴,第一次比第二次還要慘。

  第一次的時候反倒是臨花在做宦官之家,父親是西北總兵,那時候皇帝重文輕武,縱然官職極高,卻並無大權,總兵便暗暗發誓以後兒子要是個文化人,及至臨花出生便被要求朝堂之上能闊談治國經略,騎馬上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時從小到大吃盡了苦頭,又要吟詩作賦語驚四座風流無暇,一時又要弓馬嫻熟百步穿楊名垂千古。

  臨花的天賦總的來說肯定是比凡人好的,雖然無限煩惱卻也順順當當地年少成名了,小小年紀就是帝都裡響當當的神通一名,及至科考名落孫山才被人人恥笑。

  他的文章倒是不錯,可惜一手字體太過魅浮,其實倒也沒什麼,但偏偏閱卷的考官喜歡穩重的,於是第一層便涮了他。

  “你好像骨子裡就對我比較討厭。”臨花說,那時候的閱卷考官自然是青君,他名氣大卻沒有成績自然被嘲笑的厲害,連帶父親也被嘲諷,自此便與青君結下了梁子,回去之後苦練書法,三年之後再考,因他原本就文采風流,加上又換了考官,這次高高在上的狀元,可惜那時候仇已經結下了,那時候正逢太子被廢,東宮黨與庶子黨斗的不可開交,他第一件事便弄清了青君的黨派,干脆利落地選擇了與青君相對的庶子黨。

  黨派之爭從來都是血流剽忤的,一方上位連帶著政治大洗牌,最終到底是東宮黨勝了,臨花在後來的兩黨之爭中為庶子黨貢獻了大力量,自然是要被最先收拾的,太子性子柔和,原也只打算撤職,御史台的青君卻上書要重罰。

  青君是東宮黨的首領,新帝登位便是太子太保,真正的新貴當道,把臨花弄的死死的。

  他每次都要折在青君手上,那一次更慘,全家滿門抄斬,只有哥哥一雙雙胞胎兒子剛牙牙學語被放過了,卻也是死罪難免活罪難逃的,入了奴籍,一世淒苦。

  臨花好端端的連二十五歲都沒活到就死了,青君卻壽終正寢到了七十四,那些歲月裡臨花百無事事,只好在窺塵鏡裡日日看他倒霉的侄子與青君。

  也真是緣分最妙,兩個小侄子在掖庭宮長大,可憐巴巴的出生榮華富貴,兩歲上卻被他帶累入了賤籍,閹割成了內侍,及至長大,先帝與太保聯姻,把公主嫁過去,又賠了兩個小侄子過去。

  窺塵鏡裡,青君的兒子高高在上春風得意娶了公主,他的兩個小侄子戰戰兢兢匍匐在他們腳底,最終卻也沒得個善終,有一天為了公主與駙馬慪氣回了皇宮,青君怪內侍沒服侍好,大怒之下賞了八十板,雙胞胎活活被打死了。

  其實真的很奇怪,臨花有時候想,他才是魔,但是總不如青君手狠,有時候簡直黑的叫他覺得莫名其妙。

  他把兩個小侄子的魂魄拘來,好生安排他們走了一世玉橋入帝王之家,便回了族地。

  “我什麼也不記得。”青君臉色慘白。

  我那時候回來就在想,我到底是發了什麼神經覺得你還算不錯的,臨花心道,到底沒有說出來,現在說這些其實很無聊。

  他曾經真切地喜歡過青君,很喜歡很喜歡,可是最多的喜歡在時間的洪流中也被磨平了,到後來,真如他所說,其實喜歡已經僅僅是習慣了。

  青君死了,他會去找他,可是他再也無悲無喜,小侄子死了,他還會略略心痛,顧西辭死了,他還能心如刀絞,哪怕臨水死了,他想他都會哭一場,可是對於青君,他真的是干涸了。

  他總記得那年他第一次與青君在一起,他比青君還高,高高的上君看著他很不好意思,小小聲問他能不能抱抱他。

  那麼久了,他記憶的彼端總是青君一襲青衣抱著他低聲唱歌的樣子,暗夜那麼長,他們蜷縮在一起,在天之高處海之窮處看遠方,青君輕輕摸著他的頭發說我們永遠在一起。

  到底是誰騙了誰,誰又傷了誰,現在誰分得清呢?那麼久了那麼久了啊……

  “我真的不記得了。”青君還是臉色發白,也有點兒絕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我體內生來便帶戾氣。”

  跟他接觸的幾乎都死了,伏羲、天雙、英招……他生來便帶有不祥。

  “哎呀,你那麼糾結干什麼啊?”臨花揮揮手,甩甩頭發“喜歡就不喜歡,不喜歡就不喜歡,我帶你過來,又不是跟你討論這個的。”

  他把小米倒在罐子裡,去小溪邊淘米,那罐子是實體的,倒水的時候總是洩露些小米粒,臨花便笨手笨腳地去撈,撈了又掉,掉了又撈,終於惱羞成怒了。

  “你來淘米。”臨花把罐子塞給他,自己在水畔的青石上坐下去,一腳懸在半空中,悠悠蕩蕩的。

  其實他還挺喜歡臨花生氣的,青君想。

  臨花向來不愛跟他吵架,他恣意妄為的時候臨花也多數都順從著,他喜歡的東西,臨花必然給他弄過來,無論何時何地,他想做了,臨花也從不拒絕。

  在野外的時候,臨花不會覺得天光大亮而抱怨羞恥,滾在地上,臨花也不會說太髒回床上,縱然是臨花修煉的時候,他過去騷擾,臨花都是安安靜靜的,最多就是笑一笑。

  他生活的太久,總不太愛臨花這種性子,平淡如水,至今日回想起來,才能想起臨花壓抑了多少脾氣。

  “我們不出去了嗎?”青君對淘米嫻熟多了,做起來也快,邊清洗邊隨口問,其實他倒不太想出去。

  “不知道呢。”

  青君把米淘好,又將身側的黃獐剝皮清洗割開,他從水畔折了一根管兒,那是樟穹的莖干,十分結實,用來烤肉很不錯。

  “十三怎麼回事?你剛才還沒說完。”

  臨花見他把肉串好,忙忙地爬起來將剁好的木段歸攏起來,燃了火幫青君一起來烤肉,又挖了坑在下面少了火,將米飯罐子蓋上去燜熟。

  “不知道啊。”

  “你知道多少?”他們用的是炎火,幾乎只是片刻,肉全部熟了,發出滋滋的燒焦聲,油脂也滴落下來,金黃色的肉塊彌漫出濃郁的香氣。

  臨花翻了翻口袋,找出調料,將鹽巴胡椒粉美味鮮等物一字排開,聽他這麼問,瞇了瞇眼睛,想了又想:“不知道,你也知道我就是個小皇子,又沒去過選命池,就隱約知道玄狐是選命池主這樣了,怎麼連你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不多,我不太關心這些,不過昔年聽紫薇星君提過一兩句。”青君費力想了想,“他說玄狐掌管天命,兩眼能看過去未來,後來有一年碰上了一條瘋狂的肥尾,因那肥尾是用靈血養大,不受五行之苦,故一戰而竭,渺了一目,萬佛之祖幫他去治病,問他要留著能看未來的那只眼還是留能看過去的那只,他說留了看過去的。他戰斗力並不高,只是因為能預見未來禍事才地位崇高,繼而無法預言,便離開了選命池,之後流落何地我就不知道了。”

  “肥尾?”臨花皺眉,大大地咬了一口獐子肉,香氣在舌尖彌漫開來,香的要命,“用靈血養大的肥尾,誰能這麼做?”

  肥尾的胃口很大,光靠鮮血養活,還是靈血,那得需要犧牲多少神怪,幾乎得大規模屠殺吧?況且靈物死去之後血也就是一般的血了,那就得活著捉過去放血,可是他從未聽過這麼奇怪的事情。

  他好像想到了什麼,臉色突然變得古怪:“我父皇常年沈睡,我以前還道他是為了阿銀殿下的緣故無心塵世。”

  “什麼?”

  青君幫臨花烤肉,自己並不吃,他向來不熱愛美食。

  臨花的神色越發奇怪了,甚至有點茫然:“若說靈血,世間再沒有比魔君更好的了,他常年沈睡不說,斑斕山還確實養過一條肥尾,只是斑斕山野獸甚多,我倒是沒多關注過。”

  青君一震,與臨花眼睛對視,兩人都是一抖。

  “你是說,你父親暗暗養了一條超出五行的肥尾,讓它去攻擊了玄狐?”

  “不知道。”

  “可是目的呢?”青君翻來覆去想不通,“你父親也是能通過千年選命的,且實力強大,要去降服玄狐干嘛?”

  臨花歎了一口氣:“就是因為他能通過,才說明他在選命池裡可能發現了玄狐有什麼了不得的神器或者……讓他覬覦的本領,他才這麼干的。”他想了想,喃喃自語,“說來你不覺得奇怪嗎?萬佛之祖去問玄狐留哪只眼睛,玄狐居然選擇過去,如果留了未來,他一樣能預見未來啊。”

  “掌管天命……”青君念叨了兩句,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你父親想逆改天命!玄狐知曉未來,你父親定然知道這事瞞不過,便想法子毀去了銀狐的眼睛。”

  他想的渾身發冷,看著臨花:“可是他要干什麼逆天的事情啊?”

  臨花也看著他,兩人都默默無語。

  “天吶。”臨花突然睜大眼睛,手上的肉串都掉了,“我知道他要干什麼了,難怪他當年……”他父親當年明明是喜歡大哥的,卻想出了那麼個法子毀了臨水和臨鏡。當年在真界,他再討厭臨水也想不出那麼個法子讓大哥去強奸臨水,只是因為他父親說,想要讓臨水生個孩子出來。

  父親當年說的是皇子結合能夠生出最優異的後代,他當年一心討好父親也不多想,只是去執行,甚至最後他都一一絲不苟地按照父親吩咐大哥配合他演戲,讓臨水殺了大哥。

  從頭到尾,父親養大哥來,都是為了獻祭用的。

  “啊?”

  “他想締造過去。”臨花睜大眼睛,“沒錯,玄狐掌天命知過往,他想用玄狐的記憶締造出一個過去的世界。”

  青君冷哼:“不可能,那締造出來也是幻境。”

  “不是。”臨花搖頭,“斑斕山是五行大陣之地,那裡還有天地玄黃玲瓏塔,這些都是能混沌萬物的,只要他拿了乾坤鼎,時間就能逆流回去。”

  “逆流回去也只是景物,又不是生活的妖魔神物!”

  “你怎麼還不懂。”臨花一陣無力,將吃完剩下的肉串連著樟穹根莖一起插入泥土裡,重重喘息一口,“難怪當年他要我那樣對待大哥……大哥一定是被他獻祭了,我就說,以臨水的實力,怎麼反倒把大哥殺了。天吶。”他越說越慢,聲音像是凝滯住了,“他拿大哥的血做了引子。”

  想要乾坤鼎開闔,必須需要獻祭靈力極其強悍的神怪,大哥是夔龍的兒子,血統自然極好。

  父皇死的那天,其實就是乾坤鼎打開的那天吧,他默默地想,難怪父皇心甘情願地死了,他只是在等乾坤鼎逆流的那天再回來。

  青君茫然著臉:“我一個字也沒聽懂。”

  “呃,你邏輯有問題啊。”臨花扶額,十分無奈,想了想,舉了一個例子,“這麼說吧,好比說我有一顆蒙鴻珠,我能回到過去干一件事,就相當於我能夠自由出入於時間軸裡面。在這個時間軸裡面,我父親對我不好,導致我心態不好,生活抑郁。”臨花的聲音平平的,“我就想穿越時間軸,去把我父親殺了,我把我父親殺了,我就不會因為我父親的冷漠而傷懷了,可是現在的問題是……我父親已經死了,那麼又怎麼會有我生下來呢?既然我根本就沒有生出來,那麼就根本沒有人去時間軸裡殺了我父親。那既然我父親沒被殺了,那我就還是活下來了,遭受他冷漠,然後抑郁。如此循環往復,時間軸就亂了,會倒回去從頭開始,現在你聽懂了?”

  這是個悖論命題,無論哪個神器,一旦開始自相矛盾之後,就會從時間空間都回到混沌懵懂滅蒙之初,天地倒懸過來。

  他父親居然是想騙過乾坤鼎。

  青君愣愣地:“沒有聽懂。”

  “更通俗一點,我恨我爸爸,我穿越時間殺了我爸爸,可是我爸爸死了就沒有我了,於是我就無法殺我爸爸了,但是我沒有殺我爸爸,我爸爸便仍然活著,他活著我便繼續恨他,繼而去殺他……”

  “我繞暈了。”

  臨花氣樂了:“算了,說不通就拉倒了,不過我想事情大概是這樣,我父親想締造過去,回到過去,玄狐雖然不能通曉未來,卻極其聰明,他潛伏到了斑斕山,耐心地等著我父親死了,然後一步一步破壞了我父親遺留下來的計劃。”

  他父親知道他又蒙鴻珠,也知道臨水與臨鏡的關系,以魔君對臨水的了解,必然以為臨水會把臨鏡拉出來,一旦臨鏡活著出來,那麼時間軸就紊亂了,乾坤鼎原本是受了臨鏡的血而開闔的,如果臨鏡活了,那麼就根本沒有那場獻祭,乾坤鼎就該關閉,可是臨鏡確實獻祭了,所以乾坤鼎就會紊亂逆時針而行,那樣時間便會倒回,如果他父親有什麼方法,便能控制住倒退的終點,而那終點必然在他父親最期盼停止的過去那一刻。

  可惜玄狐潛伏到了臨水的身邊,一步一步把計劃都破壞掉了不說,就是以臨水的性格,真拿到蒙鴻珠,到底是拉臨夜出來還是臨鏡出來都不一定……不對,臨花一想,臨夜也是那天死的,或者他父親把臨夜也算進去了,獻祭的是臨夜和臨鏡兩個,一個是滅蒙一個是墨龍,血統都最好,而無論拉出臨夜還是臨鏡,時間都會回逆。

  臨花一身冷汗,他真想不通,他父親怎麼能計算這麼周密的,那個已經死去的男子縱然已經不在了,卻還是暗地裡操控著他們。

  他暗暗地想,難怪臨水臨月能活著,他們倆血統不夠,就算獻祭了乾坤鼎也不會開闔,而自己血統夠了,但是自己又是父親的操刀手,這麼多兄弟裡面,只有他會全心全意地聽從父親的,一絲不苟地完成父親所有的交代。

  而且自己要留下來拿那顆蒙鴻珠,所以留下來的他們都是一顆顆棋子,安靜聽話地走完了父親的棋盤。

  可是父親到底是想回到哪裡呢?回到某個少年時光麼?將一切事情重新開始?臨花搖搖頭,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他們為了臨夜盜過十大神器,可是每次都用不起來,乾坤鼎就在斑斕山上,他和臨水還用過,在裡面迷路了,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他們想到的地方,現在想來,難怪他們找不到,當時他和臨水進去,幫他們守鼎的就是十三,有十三在,他們能找到臨夜才怪。

  這一環扣著一環的,他們自詡聰明,居然還是別人手上的棋子,那天十三當著他的面毀了蒙鴻珠,只是因為十三已經知道他們大勢已去,故意讓他知道的。

  自己知道,就會跑了,而自己跑了,那麼斑斕山可就只剩下臨水了。

  臨花露出一個苦笑,其實十三真的想多了,他在與不在都無所謂的,他現在如果還留在魔界,大概還是臨水的拖累,無論是身體還是靈力,他都已經到了要垮台的地步了。

  不過十三千算萬算,大概沒有想到,其實臨水早就懷疑到他了,他露出一個嘲諷的笑,這個圈子繞的可真夠漂亮的,但願臨水的最後一擊能干的漂亮點。

  青君還是朦朦朧朧地沒聽懂,但倒是抓住了重點:“那我們要出去麼?”

  “不要。”臨花搖搖頭,歎了一口氣,“我要死了。”

  他又重新拿了一串肉,諷刺地笑笑,千算萬算永遠算不滿意,他算計過青君,到頭來自己栽的很慘,他父親幾乎算無遺策,預見了各種可能性,一朝卻功敗垂成。

  人生在世實在當恣意點兒,只是他當真好奇,他父親對那段過往到底是如何的執著,下如此大的棋。

  或者他想看到的僅僅是沒有與他翻臉的阿銀殿下,也或者他只是想從頭來過,再不犯錯,也可能與自己一樣,父親的記憶裡存著一個頂端。

  像他一樣,在心底存著一個美好的少年,午夜夢回的時候,少年燦爛而笑,一手高舉,柔聲說我們過一輩子。

  無論是人是神是魔,總有過不去的魔障與心結啊,解不開繞不去燒不化,於是輾轉反側,在記憶裡的縫隙裡查找,卻終是絕望,因為那存於過去,見得著摸不到。

  像青君這樣無心的倒也好。

  “你哪裡不舒服?”青君緊張問。

  “我老了啊。”臨花快樂地用手去挖米飯,悠哉道,“我說真的,我沒有命珠,已經走到生命盡頭了。”他又一笑,“我肯定是第一個老死的黃乘。”

  百花殺86雨送黃昏花易落

  得天地之精華與恩寵,能夠長盛不衰,卻還是走向了滅亡的道路,想起來真是奇妙,反倒是人類那樣短暫而弱小的生命能夠千秋萬代相傳下去。

  臨花想想,覺得如果自己死了,不散魂魄的話,完完全全做一個人倒也不錯,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怎麼能夠不散魂魄。

  十大神器都了解過了,除了陰陽黑蓮之外,大概真的是沒有那種東西了吧,或者縱然有,自己也沒有什麼心思再去搞了。

  老了老了啊。

  “肯定不會。”青君反駁,“你肯定有無數種辦法活下去,你只是不想活了。”

  他百無聊賴地撥了撥木柴,安靜的火光裡聲音寂靜的發膩:“我理解。”

  他們年輕的時候,穿越萬裡到秋泥平原,那裡是五界外的一個小領地,身至其中甚至不能使用術法,他們興致勃勃地去那裡,啃泥漿喝雨水,在熱火蒸騰的荒原上翻滾,火焰燒灼著他們的皮膚,他們卻覺得驕傲。

  雄性啊男孩子啊這些生物,總是喜歡牛逼兮兮的,哪怕會讓自己吃很多苦頭,可是他們甘願,那時候啊,他們身上有熱血,會燃燒,燒的他們生命盎然。

  有時候是真覺得累啊,不是矯情也不是春花秋月無病呻吟,只是眼睜睜地看著認識的一個一個消失,心裡就空蕩蕩的。

  那種空蕩太難受了,難受的他原本應該說些“我會讓你活下去”或者“我會找東西讓你活下去”都無力了。

  無論是誰,都沒有權利決定別人去死的權利,尤其是真的生無可戀的時候。

  他覺得說些“你還有愛的”或者別的什麼勸阻,都是很殘忍的。

  臨花歪歪頭:“我知道。”

  他笑一笑:“所以說,就算是談戀愛也要找門當戶對的沒錯,要是換成一個普通人,可不能了解那種感覺。”

  他有點高興臨了青君還算是比較了解的,雖然他還是覺得有點委屈與失望吧。不過那點失望太淡了,就像他千百年來逐漸磨掉的感情,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只是恍然一瞬,心上淡淡地飄過那點心思。

  “你死了,我就把你埋在雲天涯下。”青君認真說。

  “我死了壓根就沒肉體。”臨花斜他一眼,但是眼睛卻亮起來,“你還記得啊?”

  記得,怎麼不記得。

  他們當初在那裡好上的,還曾經坐在頂端一起發誓,永遠在一起的,雖然那誓言淺薄的風一吹就散了。

  青君覺得臨花也蠻神奇的,他那時候根本不完整,總是斷斷續續地忘記事情,臨花居然也敢相信他的話。

  也可能只是沒有辦法不相信吧,他想,一旦真的喜歡了,或者真的絕望了,除了相信還能有什麼辦法呢?就像他真的喜歡了,長不出心來,聽到臨花要死的時候,除了默默地想可以跟他埋在一起,還能怎麼辦呢?

  有些事情,總是想不通啊,以前還能認真地分析,可是現在連分析都不想了,於是只能那樣。

  他唯一不甘的是,為什麼他們總是不得善終,現在再次回想,都是因為貪心啊,轉生轉世什麼的,到平民家不就完了嗎,非要去王侯將相家,想著榮華富貴拜相封官,與權政聯系在一起,他們倆不悲劇才怪!

  “記得啊。”青君壓低聲音,晃晃手上的肉串,黃獐很大,他烤了太多了,抓的兩手都是,“還吃麼?”

  “不吃了。”臨花吃的很滿足,摸摸肚皮,其實他壓根不需要這麼頻繁的進食,可是他就是忍耐不足,大概是在人間生活了太久的後遺症吧,“收起來,明早可以熱熱繼續吃。”

  “明早冷了就不好吃了啊。”青君淡淡地道,“有酒麼?要是有酒我們倆喝杯酒或者都能吃完了。”

  說來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對坐相飲了,以前他還是神仙的時候倒是常干,因為招搖山的泉水冷冽香醇,所以釀酒也是極好的,都不是凡人的體質,於是便輕易都愛上了對酌的習慣。

  “有酒有酒。”臨花興奮的無可抑制,眼睛亮晶晶的,連臉頰都紅了,“我釀過,還埋在樹下!”

  他太興奮了,爬起來就往一顆合歡樹下跑過去,青君一愣,覺得恍惚到了這裡臨花變得有點弱智多了,一想又覺得挺悲哀的。

  只有回到這裡,臨花才能全部放松吧,因為這裡是他的家啊,最後的領土與防線。

  他雖然孤寂,可是好歹還是經過熱鬧的,那時候伏羲女媧盤古英招天雙他們都在,他享受過族人的熱烈與美好,縱然以後慢慢失去了,可到底是享受過啊,而臨花出生的時候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垂下眉頭,記起那個被他殺去的女子。

  他這一生殺孽太重,可是他幾乎都未曾後悔過,哪怕是長兄一樣的伏羲,這些年裡他後悔的也不是殺了伏羲,而是自己應該與伏羲同歸於盡,而如今想來,他卻有點後悔殺了那個女子。

  其實她也不算干了什麼吧,喜歡了,於是相愛生子,能有什麼呢?不是跟他一樣麼,身為神,愛了一個妖。

  他看著手指,想自己倒是該接受審判的,可是又著實不知道該如何接受,連夔龍都殺不死他啊……

  不過也或者,活著才是對他的最終懲罰啊。

  他慢慢地踱步到臨花身後,後者半跪在地上,在土裡挖掘著,已經初見成效,一個半徑一米的大缸慢慢露出了原形,露著封泥和封帶,瞧著像酒壇,可也未免太大了。

  “這是……”

  臨花也不知道埋了多少東西,大缸沒有挖出來之前,地上就堆了一堆東西,什麼珠寶首飾盒子寶劍之類的不說,居然還有一面鏡子。

  一人高的鏡子,菱花的雕飾,鏡面光滑如水,平整干淨如水晶,卻什麼都沒有。

  “怎麼看不到?”

  青君納悶地問。

  “這是明朝鏡,可以看見照鏡人未來的。”臨花將一堆東西踢踢踢,騰出位置來,把大缸搬上來,隨口解釋,“這裡埋得都是一些寶物,我怕時間太久了,放在這裡,在這裡罩了一層結界。”

  “你也看不到嗎?”

  臨花把下頜擱在青君肩膀上,也往鏡子中看去,鏡子中空空如也,既沒有他的影子也沒有青君的影子。

  “看不到。”他伸手去撫摸鏡子,之間在冰涼的鏡面上拂過,感受了一陣寒氣,他的微笑頓了一下,然後又若無其事地撐了開來,“這鏡子看看普通人可以,看我們卻不行。”

  青君從側面伸手摸到他的耳朵,聲音靜靜的:“這樣啊。”

  他不相信臨花說的,這是黃乘的族地,寶物自然都是極好的,或者說,應該是服務與黃乘的,怎麼可能是普通人類的?

  他想可能這鏡子有什麼特殊的方法看吧,或者只有身為黃乘族類的臨花能看見,只是臨花看見了也未必肯告訴他。

  臨花不想說,那麼想必看到的就是不太好的的。

  他笑了一下,臨花不想說,他也不想問:“酒呢,倒出來喝啊。”

  他這麼一說,臨花又開始亢奮起來了,大概是真的比較得意於自己的動手能力,無論是做飯還是釀酒,臨花在這方面總是比較容易得意。

  “你往後退後一點。”臨花吩咐,用力拍開封泥,大缸上的底布去掉,封泥涮去,空氣裡陡然飄出一陣濃濃的味道,香醇倒是香醇,只是好像有點奇怪。

  青君愣了幾秒,倒是臨花想反映過來,用力抽了抽鼻子,連眉毛都皺起來了:“不是吧?難道時間太久壞了?那可是一張上古方子,說是要百年才香醇,這會兒應該差不多了啊。”他左思右想,百思不得其解,納悶的不得了,“我肯定是按照步驟來的,難道是方子有問題,或者是這裡的空氣不好?”

  青君吸吸鼻子,喃喃自語:“難道我鼻子壞了,為什麼覺得酸酸的,好像是醋……”

  他一激靈,與臨花一對視,後者也一激靈,大叫起來:“不會吧!”

  真的是醋,青君往大缸裡看去,裡面的液體色彩濃豔,是大紅色的,瞧起來倒是可喜,但是聞起來的那種酸味無論如何也不會錯的。

  “怎麼可能是醋!”臨花如遭雷擊,被打擊的不行,簡直失魂落魄了,反反復復地念叨,“怎麼可能是醋,怎麼可能是醋呢?我發誓我是按照步驟來的啊!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方子有問題,嗯,方子有問題,肯定的!”

  青君忍住笑點頭:“嗯,上古方子嘛,可能記載有誤嘛。”

  臨花對他的解釋非常滿意,嗯了一聲:“醋也不錯,我有存面粉,明天我們包餃子吃。”他鄭重宣布,“那邊有野豬的,明天我們吃青菜豬肉餡的!”

  “這個怕不好吃吧?”

  “胡說,為什麼會不好吃!”

  “嗯,挺好吃的,但是我做不好。”青君認真回答,“我比較笨,只會做芹菜豬肉餡的。”

  “有什麼不同嗎?”

  “……沒有啊。”

  他們倆扯了幾句,臨花要把大缸搬到屋裡去,青君原本想上去幫忙,可是一想這點分量的東西,於臨花來說就像一張紙那樣輕,也就罷了。

  可是就是這樣一張紙輕的東西,被臨花抱在懷裡,卻劇烈的抖動起來,晃悠的到處都是,連臨花都差點跌倒。

  “怎麼搞的。”一陣地搖天晃,青君趕緊拉住臨花的手背,被兜頭澆了一身的醋汁,這種時候,他倒可以確信臨花手藝不錯了,醋味那個濃烈啊,熏得他連續打了七八個噴嚏。

  “地震了嗎?”青君搖搖晃晃地問,大是不解,抹了一下臉色的醋汁,“這裡也會地震?”

  臨花丟掉大缸,反手握住他的手掌,臉色沈沈,一手拂過半空。

  “有人想進來。”臨花歎息一聲,“我說殺了那小子吧,你非要削去記憶,你難道不知道還是有高手能消除你的拈花佛手的麼?”

  青君一震,現在才明白過來,臨花為什麼要殺那個少年,想必必定是有人找到了少年,追問到了他們的行蹤。

  他抖抖身上的醋汁,自己也不由得戰栗了一下,又忍不住打了三四個噴嚏:“這樣啊,那是誰追過來了?”

  十三不可能吧,不然就不放他們走了,臨水也不可能啊,那還有誰啊。

  “無所謂,反正他進不來。”臨花仰頭看了一會兒,這個動作很累,於是他很快就把頭低了下來,幸災樂禍,“我的老祖宗都在這裡,代代相傳,他們光輝萬丈。”

  有武陽真君那樣的祖宗,確實是光輝萬丈。

  臨花一手在半空中又拂了拂,嘴裡念叨了什麼,半空中好像有按鍵一樣,慢慢地浮現了一個青碧色的按鈕,半透明的按鈕似乎是一個小小的玉石,中間有一點胭脂紅,極小,差不多有針尖那樣大小。

  臨花把手指按上去,那個針尖大小的胭脂紅迅速蔓延出來,很快就變成了眼紅,幾秒鍾後,整個青碧色的按鈕都了血紅。

  “臨兵列陣,封。”臨花這次不再小聲,大聲喝道,半空中的那個血紅色物什飛躍起來,且越飛越高,在長風中像旋轉的風車,越來越快,最後碎成了偏偏粉末,落了一地。

  從血紅色粉末落地的那一刻起,地面便不再動搖了,一切風景都顯得透明起來,甚至葉子都能看到淡淡的脈絡。

  這種純色透明的脈絡大約只持續了幾秒,之後又正常了,可是青君卻知道,這絕對不正常。

  這是一個透明封印,他們被封印在裡面,除非封印主親自拿血打開,不然這個地方不要說打開了,永遠也找不到了。

  這個道目測下去大及數萬畝,大的看不見頭,臨花的封印卻將它完全籠了進來,這個封印的陣勢之大真是生平僅見,況且還是透明封印啊!

  “你老祖宗真是光芒萬丈。”青君誠心誠意道,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心想這種幾乎能滅天的種族,幸好自己滅亡了,否則真不知道會不會發展成第六界。

  “那是那是。”臨花隨口應道,把手從半空中撤回來,他手指消失的地方,卻陡然出現了一些符號。

  那是一行由邙山晶組成的小字,是淡淡的明黃,青君心裡疑惑,以他的眼力已經能看清上面的字跡,只是卻不太敢相信。

  那行小字肅穆威嚴,是這樣的:用此封印者,當倡榮子孫後自省自滅。

  言下之意,大概是要用了這個封印的子孫後代應該繁衍子孫後自殺。

  臨花看他疑惑,嘿嘿一笑:“我的老祖宗大概沒想過他的子孫後代會這麼狼狽吧。”他聳聳肩,“他們為我了預備了退路,卻絕不肯原諒我的丟人,能知道這個封印並且進入這裡的,自然都是他們的子孫,他們嫌我丟人,卻也希望我能繁衍子孫後再死後謝罪啊,不過……”

  他苦笑一聲:“我確實要自省自滅,我老祖宗如此光明萬丈,我卻活成這樣,我猜他們現在肯定氣得吐血想一巴掌扇死我吧,不過無妨,反正我也快掛了,礙眼不了幾天了。”

  百花殺87都是斜川當日景

  八都是斜川當日景,吾老矣,寄餘齡

  一場小雨落下來,四季如春的島嶼上花繁影亂,臨花將收拾了一半的酒缸扔在地下,半跪著爬起來,仰望天空赤紅的雨水,靜默了幾秒。

  “出事了。”

  紅色的水不是血,落在身上紅紅的,卻沒有什麼腥味,反倒有股淡淡的酒氣,配合著空氣裡濃濃的香醋味道,就像憑空落了一鍋肉湯下來。

  青君用手等了一捧紅色的雨水,贊同地點點頭:“什麼東西?”

  有人在結界外亂敲,雖然他看不見,但是他能估量出整個封印運行的四大角,並且拼了命的往那裡攻擊,透明封印是會自行行走且攻擊的封印,有人這麼不要命地亂來,想來是十分想進來。

  “看來你祖宗也沒算到這點。”

  臨花用力搖頭:“是鳳行吧。”他按住青君的肩膀,力氣之大差點捏破,“是鳳行回來了,我給了一些靈力給他,他有些我的血統,能看見些你看不到的東西。”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猜想,之前已經平靜下來的島嶼又開始震蕩,且一次比一次厲害,臨花扶住青君,飄到半空中,越往上小雨越大,幾乎是傾盆大雨。

  冰階重新放了出來,它依舊是赤白色的,在鋪天蓋地的紅裡面白的干淨而耀眼,冰冷的如此不解人情,拒絕任何不潔的色彩入侵。

  “你待在這裡,我去放他進來。”臨花喜不勝喜,搓搓手之後就跳到了冰階之上,大聲吩咐青君,“赤炎海淹沒過來了,裡面都是些魑魅魍魎,都是些小妖怪,如果從縫隙裡掉進來,你殺了就是。”

  “我跟你一起去吧。”青君抹了一下臉蛋,不知道臨花想要干什麼,但還是下意識地這麼說。

  “那就上來吧。”

  他這麼說,還以為臨花會拒絕,誰知道臨花只是朝他伸出手:“快點快點。”

  “他是誰,很重要嗎?”青君拉著他的手跳上台階,跟著臨花往冰階上跑去,這冰階似乎是認血統的,他要飛快地跟著臨花的腳步爬上去,稍稍慢了一些,冰階就會一層一層消失在半空中。

  “對我們比較重要,對你們來說可能……”臨花拉著他拼命跑著,大聲回答,“對你們來說,他可能也很重要,但是你們可能比較痛恨。”

  “什麼?”越往上雨越大,臨花雖然大聲喊著,可是他幾乎聽不清,只好也聲嘶力竭地問。

  “他是你們天界的叛徒。”臨花頂著風雨叫,聲音裡抑制著無可言喻的狂喜,“當然,這只是一種說法罷了,並且他從來都不肯承認是天界的,我個人覺得呢,如果他從來就不屬於,那他就談不上背叛。不過你們肯定不能同意我的觀點,於是我們不妨稱他為間諜好了。”

  風聲雨聲怒吼聲聲聲入耳,混合成一團,呼嘯著鑽進耳朵裡,青君聽得不清楚,也懶得發問,但就在他們談話的時候,他陡然發現,天空破了。

  天空紅水密布,仿佛是倒懸的紅海,那海水翻騰著下落,紅的耀眼,可是就是在這片血紅當中,伸出了一只素白的手。

  那手修長細膩白皙,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秀氣,青君都懷疑那是個女孩子,可是女孩子應該沒有他這種力氣,他直接打破了結界!

  “來了。”臨花也看到了那只手,大聲叫喊,“我在這裡,在這裡。”

  天空太高,那只手在赤紅的海裡小的就像一滴水珠,如果不是他們都眼力驚人的話,可能都看不見那只手,可是那只手的主人卻仿佛聽到了臨花的聲音,手摸索著往左往右,似乎在探索什麼。

  長空紅水密布,仿佛是翻卷的大海,而上面有一只潔白的手在小心翼翼地摸索著,這個場景說不出的詭異,簡直就像是午夜看恐怖片時,一只鬼爪子伸出了電視機,它四處摸索著,企圖找到你。

  青君不怎麼怕恐怖片,現在自然也不怕恐怕片,只是陡然看到這麼吊詭的圖像,他心裡突突的,總覺得惶恐不安。

  那只手在半空摸索了一會兒,似乎摸索的不耐煩了,又往下伸了一點,這次不再僅僅是他的手,連手臂也一起下來了,連帶著一截明黃色的衣袖。

  這個人先是在結界上打了一個洞,然後將手伸了進來用力地擠了擠,現在又將手臂也擠了進來,可能不出一段時間,他整個人都能擠進來了!

  青君渾身發麻。

  冰階越升越高,他們終於慢慢地爬到了天頂,臨花松開青君的手,上前去拽那只素白的手,眼睛裡滿是喜悅的光彩。

  “等一下。”他大叫,“你往後退一點,我把封印撕開一個口子。”

  上面的人果然聽得清他的話,慢慢地將大半個手臂縮了回去,天空中只留下了一個碗口大的黑色黑洞,黑黔黔的,突兀在紅色的海洋裡。

  臨花劃了一下手掌,他的手指變成了尖銳的獸人形態,銳利堪比刀劍,一下子就劃破了手掌,血從他的手上落下來,像是王水一樣,沾上的紅水全部都退開了。

  他把血塗抹在那個黑洞四周,黑色的洞窟慢慢變大,像是被融化了那樣,漸漸地有了三四個碗那麼大之後,卻又不動了。

  “不要弄了,我能鑽進來。”外面那個聲音突然說,阻止了臨花再去割腕弄血的舉動,“累死我了,我最近瘦了不少,把袍子脫了就能擠進來了。”

  外面傳來了簌簌的脫衣聲音,臨花往後退了一點點,然後青君便開到一個人頭擠了進來。

  聽聲音的時候,外面那人的聲音很脫跳,各種不靠譜,但是真的擠進來的臉卻極其安靜,真的如他所說,瘦了很多,一張巴掌大的臉瘦的下巴都尖尖的,只有一雙眼睛特別大,裡面含滿了水,乍一看像是女孩子,秋瞳剪水明眸帶亮,但是仔細一看,其實相貌也就是清秀差不多。

  “喲,摩西你回來啦。”臨花打招呼,一手抓住爬進來人的頭發。

  穿著明黃色衣服的人從一片汪洋裡跋涉而來,他真的像是摩西過紅海一樣,所過之處赤潮消退。

  臨花將他用力拉了拉,他身材頎長,瘦的要命,居然真的被拉到了腰線,而且手上甚至還捏了一個小小的物什,極小極小,可是卻毛絨絨的,甚至還在動。

  那大概是……狐狸吧?青君無奈地想。

  “是啊。”被稱呼摩西的人隨口回答,一手抱著一只小狐狸,雨水染紅了他白皙的臉頰,他胡亂抹了抹,抬頭一笑,紅白夾雜,活生生妖孽一只,“來拯救你了。”

  “怎麼拯救?”

  摩西將散亂的黑發歸攏到耳後,聽到臨花的話陡然笑起來,他看起來很小,還有種少年的干淨與冷冽,可是笑起來的時候又不像,有種冷冰冰的魅力。

  那種冰冷是天生與後天培養出來的,在極富極貴中養來的,對什麼東西都漫不經心的冰冷,雖然他彬彬有禮地笑著,可是你就是知道,其實他只是笑著,無關感情無關任何,那只是一種得體的裝飾。

  “我也想知道怎麼拯救。”他看了青君一眼,微微頷首,極其有禮貌,然後才把眼睛對准臨花,“我他媽的聽從你們安排打進敵後方,結果你們在後方失火。”他頓了頓,“我回逆的路被堵死了,我回不去斑斕山了。”

  “我也回不去了。”臨花歎了一口氣,“當然啦,作為英雄,你凱旋而歸我們是該為你慶祝的,這會兒讓你還淪落到被四處追殺的地步,確實是我的錯。”

  “看你的臉色就不像圓滿完成了任務樣子,你又闖禍了吧?”摩西哼了一聲。

  “我就知道南海那破地方是大染缸。”臨花突然憤怒了,“你走的時候明明軟綿綿的,怎麼去了一趟就學會揭人老底了!當心我惱羞成怒殺了你。”

  “我剛死裡逃生。”摩西淡淡道,“我不介意你殺我啊,況且現在這個情況,跟殺了我有什麼分別?兩頭的退路都給我斷了,你們好的很。”

  臨花被他一口氣堵死,居然不好意思起來了,摸了摸鼻子,半晌才擠出話來。

  “你成功了?”

  摩西昂然點頭,滿不在乎的樣子:“我也不知道什麼情況。”他頓了一下,“我把他吃了。”

  臨花上下打量了他兩眼:“我看出來了。”他露出一種說不上是震驚還是敬畏的神色,“你居然用你的人類意識吃掉了你的主神識,我……”

  常有幼稚的人說什麼人定勝天,定力精神力的什麼勝過一切,可是那些都是扯淡,一旦主神識與輔神識相撞,那就是雞蛋碰撞石頭,撞碎了連個聲音都沒有,譬如他們也常常變成人,可是一旦有了神識,立刻就又回原到了本質,就像青君,無論做了多少年的人,一旦他恢復了神識,那就立刻變成了神。

  有些東西是本質,那些本質就像DNA,無論你外表長成這麼樣,可是本質不會變,就像一個草莓,你培養成獼猴桃的樣子,可是它的本質依舊是草莓,永遠無法改變。

  青君也很驚訝,就他所活的這麼多年,他還真沒見過誰能抗爭自己的主神識成功的,哪怕他自己都不行。

  “不放棄我的本質,我無法成功,我的本質還是天界的。”那個堅硬的年輕人喘息著說,“我說,你先把我拉進去再講話啊,欽丕快要咬到我屁股了。”

  “欽丕?有人在追你啊。”

  “是啊。”小摩西又擠了擠,他後面似乎被什麼扯住了,用力擰了一下眉毛,然後又滿不在乎地笑了,“難道不是他追殺的麼?我看到洗塵軍的旗幟了。”

  “扯你媽的蛋,你還真相信是他派的軍隊啊。”臨花笑著罵他,手忙腳亂地把他放進來,“再也沒見過他那麼寵人了,你可是……”他挑挑眉毛,滿臉不懷好意,“弟妹啊,我記得你們大婚那日,我還親送過禮物的,說來那時候你就是王妃了,這會兒該稱呼魔後啦。”

  爬起來的年輕人縮手縮腳的,被他說的滿臉恨意:“你才扯淡,說到王妃,你那陣子為了哄我的愛,還嫁給我來著,這麼一說,我該稱呼你皇後麼?”

  他終於從那個縫隙裡完全擠了進來,青君才發現,這是一個人。

  真的是一個人啊!

  妖魔或者神怪,總有個本體,可是這個人是個人,他只是以肉身修煉到了入魔的地步,或者說,他現如今,居然還在用著人類那脆弱的肉體!

  他們都喜歡人類的外貌,都會變成那樣,可是那只是一種形態,他們的本質還是原先的那個。

  臨花將那個盆口大的黑洞再次堵死,回頭贊歎地看了一眼小摩西:“鳳行,你真聰明,還知道來找我,唉,其實我一直以為你不能回來了。”他頓了頓,“你知道的,我不知道還有人能活著從南海歸墟的銅表下活著回來。”

  “所以說你們就是讓我送死的嘛,不過有什麼辦法呢,我總不敢讓你死了,畢竟是我先騙你的,也不敢讓他失望是不是?”

  他們都站到了冰階上,似乎是三個人太重了,冰階開始搖搖晃晃起來,那個叫鳳行的小摩西半跪了下去,一手撐住了台階。

  青君低下頭去扶了他一把,才發現他傷的極重,之前渾身混雜著紅水看不出來,但是現在到冰階上才能看出來他身上的都是鮮血。

  “阿青,好久不見。”鳳行打招呼,很是嫻熟,青君有種怪異的感覺,感覺這個人應該是他認識的,可是他又想不出來,他什麼時候認識過一個純粹的人類。

  “我只有一個問題。”臨花在旁邊緩緩地問。

  鳳行撕開衣服,將他破爛成一堆的肚腸塞進去,一邊含糊地叫疼,一邊搖頭:“我沒愛過你。”

  “你不說白爛的話會死啊。”臨花踹他一腳,看著他那個傷口也皺了一下眉頭,“算了,我先帶你去治療,等會兒再說好了。”

  他臉上浮起一絲淡淡的得意之色:“讓他們玩內奸,我就不信,我們玩不過他們。”

  百花殺88吾老矣

  “是啊,真遺憾吶,我終究沒有死掉。”鳳行說,跳下冰階,那冰階高大數丈,橫在半空中,洪水繚繞,幾乎看不清地下,可是他就那麼跳下去了。

  青君用疑惑的眼神去看臨花,示意後者解釋,後者也只是苦笑一下。

  “我們確實沒想到他能活下來。”臨花說,“當時知道這麼一個辦法,總歸不甘心,可是我們都知道其實這法子去送死的,於是便派他去了,因為他是一個人,他不了解南海歸墟的可怕。”

  南海歸墟?青君差點叫起來。

  “沒錯。”臨花歎息,“那裡關押了我魔界歷代被俘的魔獸,個個都是頂級好手,只要能把它們放出來,我們就強大了。”

  歸墟是刑犯的極地,那裡沒有任何生物,甚至連聲音都沒有,除了守門的神獸,便是一片空茫,那裡只有兩季,一季五百年,冬天的時候,霜雪如刀割,呼嘯著整整五百年,會把任何東西都凍住,夏季的時候,灼熱如流漿,連生鐵都能融化,兩季交替,除非特殊體質的,根本無法存活。

  而漫長的時間也是刑罰之一,那裡實在太長太長了,因為無聲,每一天都像在過一年,而歸墟的一年,其實也之抵得上天界的一個多月,每每有神仙觸犯天條,去那裡百年就會崩潰。

  神仙不太愛殺生,他們管那個叫贖罪與淨化,喜歡將那些魔獸關押到歸墟之下,讓他們在那裡萬萬年的等待著,干涸著,反正它們被封印著,永遠出不來。

  那是天庭的牢獄,最牢固最堅硬的,攻擊一切有靈力入侵的神怪,除了守門神獸,去一個死一個,去一雙死一雙。

  昔年有過好幾代魔君帶著龐大的軍隊去攻破,最後的下場都是被歸墟全滅,那地方是真正的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放出魔獸這確實是個好主意,可是未免也太可怕了。

  “然後你們就派一個無辜的人去了?那是送死!”青君差點大叫起來,做出當初歸墟的建立者之一,他實在是有資格說這個話。

  臨花做了一個息事寧人的手勢:“可是他活著回來了。”

  “那是一個意外!”

  青君不能理解,怎麼能把人類扯到神魔大戰裡面來,臨花還能這麼理直氣壯的樣子。

  “你還不明白嗎?”臨花大叫,“一個被拿去送死的人回來了,他知道了真相,他知道了我們是讓他送死的,他知道他在前面作戰的時候,知道他在沐血而生的時候,我們都在以為他死了,我們沒人相信他能活著回來,我們也不期望他活著回來!換成你,你現在活著回來……”

  青君一怔:“我會絕望的報仇。”

  臨花攤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表示贊同。

  “你剛才看到他一點都不緊張。”青君指責,言下之意是既然早知道了就不該放這人進來。

  “你是傻瓜嗎?”臨花嚷嚷,“我剛才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做了什麼,我只以為他在歸墟那裡轉了一圈回來了,可是我哪裡知道他收服了歸墟。啊!你沒聽他說嗎?他清空了所有的靈力到達了歸墟,這說明他連我給他的那點血脈和靈力也去除了,可是這樣子為什麼他依舊能夠破開透明封印?這是因為他有了絕對的力量,能撕裂透明封印的力量,他這會兒之所以還會受傷擠不進來,只是因為他太年輕了,他剛得到新力量還沒有學會如何運用,一旦他學會了……”

  青君閉上嘴巴,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憤怒的臨花,憤怒的眼睛都紅了,活像被傷害了似的。

  不過他想,他其實能理解臨花的感受。

  這個人的到來打破了新的世界框架,一個人居然能夠戰勝神的意志,人類一直在壯大,可是天界與魔界從來都不以為意,他們不屑於虐殺那些弱小的生物,可是如今,他們居然突破了極限。

  “你們能下來了嗎?”下面的人大叫,“有點禮貌好嗎?就算你們要吵架起碼也該避開我,我又不是聾子!”他不滿地抱怨,“得了吧,我又不是傻瓜,我當然知道歸墟是什麼地方,如果死在那裡,也是我自己選擇的,你明明讓我去的時候毫無愧疚感,現在這廉價的愧疚又何必拿出來丟人?”

  這個指責真是嚴肅啊,偏偏還嚴謹的讓他們無法反駁,臨花慢慢地從冰階上走下去,歎了一口氣。

  “我不明白,他離開的時候還哭著,像一只小兔子。”臨花說,嘴角彎曲,似笑非笑,“為什麼回來的時候反倒成了一只獅子了,阿青你看,他當年弱的在斑斕山上做王妃,眨眼之間,他已經成了新一代人物了。”

  他表情無限蕭瑟:“這風雲突變的世界啊。”

  “做王妃?”青君懷疑自己聽錯了。

  “你沒聽錯。”臨花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似乎想扶額,又似乎是想捂臉,總之他臉色古怪,“他最先嫁給了臨水,嗯,然後又嫁給了我。”

  青君張大嘴巴,還沒得及插嘴,臨花又迅速解釋:“當然,他毫不客氣地甩了我們,沒錯,是他甩了我們!事實上,他的婚禮還是我父皇親自主持的,斑斕山群臣還去朝賀了,那天連我都回去給他道喜了。”

  “至於我,那是一個意外。”臨花道,“他們倆之間開了愛之花,我沒辦法,只好娶了他,然後他不喜歡我,再次甩了我……”

  青君原本想問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你老爸就不能干點正事嗎,可是他突然聽到這句,於是便像被雷擊中了。

  “愛之花?”

  “我開過了。”臨花淡淡道,“為他開的。”

  青君當然知道那是什麼,他無意識地收緊手指,連自己都沒發現自己開始緊張了。

  “當然。”他說,“當然。”

  我為你長不出一顆心來,你為我也開不出愛之花來。

  其實很早以前,每次吵架的時候,青君都想奮力為臨花,我為你長不出一顆心來,那你也開不出愛之花來啊,你為什麼要指責我,可是那時候他總是忍耐了下去。

  他以為那株花是一株虛妄之花,永遠開不出來的,畢竟臨花為他開過斗之花,可是他沒想到原來真的有這種東西。

  他捏緊手指,連原來想說的話都忘了。

  “我個人覺得。”臨花靜靜的,“我們算扯平了。”

  是啊,當然算是扯平了。

  他們倆在一起,一旦消去記憶,他會喜歡熒惑,臨花會喜歡顧西辭會喜歡鳳行,可是既然是這樣,他們為什麼要在一起的?

  明明在一起逆天又彼此不合,不是吵架就是傷害,可是還是想著在一起,簡直是犯賤。

  “那花是我騙他開的。”他們落到島嶼之上,鳳行已經站直了,不知道做了什麼,腹部的傷口已經收口了,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恢復了平整,他站在土地之上,從袖子裡掏出乾坤袋,一臉嚴肅地強調,“不過我覺得強調這種事蠻無聊的,他恢復記憶之後,立馬就嫌棄我嫌棄的像是狗屎。”

  這個一點點都不奇怪,總是這樣,不是臨花的時候,臨花總是柔軟善良,一旦變成了臨花的性格,就離開開始各種固執,青君有時候都不知道是驕傲還是難受。

  總是這樣這樣啊……真的是一種病吧?

  鳳行從乾坤袋裡往外掏東西,什麼亂七八糟的都有,多數都是應急產品,什麼手電筒、繩子、帳篷、皮劃艇、游泳圈、工兵鏟、瑞士刀……甚至還有火腿腸、泡面、罐頭、壓縮餅干等等。

  “你來的時候順便洗劫了沃爾瑪嗎?”臨花嘲笑,俯身撿起一顆鹵蛋,剝開自己吃了,又喃喃自語,“我還是喜歡鄉巴佬牌子的,夠味!”

  “歸墟那破地方連根鳥毛都沒有,我又不能老打野戰,當然要准備充分了。”鳳行沒好氣,從袋子裡拉出一件T恤和牛仔褲,當著他們的面就換起來,他脫了衣服,青君才發現他雖然很瘦,可是是真結實啊。

  頎長的身軀瘦如餓殍,但是無論是腰腹還是大腿小臂,全部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肌肉,對於他這種瘦到極致的人來說,那是真的相當剽悍了,所有的脂肪都化成了力量。

  臨花對他的身體也很吃驚,握著一罐竹筍牛肉罐頭表情扭曲:“你進化了啊。”

  “是。”鳳行毫不含糊,走了兩步去樹下,“那地方看守的太嚴,我溜不進去,只好想了個別的辦法。”

  “什麼辦法。”臨花問,陡然想起了什麼,“你在干什麼!”

  “化整為零,那是天界的囚牢,神獸看守防備的都是帶靈力者,我放棄了別的部分,以人身進去,它對我沒有太大敵意。”鳳行轉過頭看他,十分無辜,“噓噓啊,難道你從來都不要噓噓的?話說你為什麼還在看著我?”

  青君想起很久之前聽過的一個故事,獅子在獵食羚羊,一只小狗看見了也跟著它一起吃,獅子斜了一眼小狗沒有說話,一只狼見獅子如此懶怠,便也過去分食羚羊,去被獅子惡狠狠咬死了。

  於獅子來說,小狗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東西,但是於狼來說,那卻是敵人,獅子會毫不猶豫地殺掉。

  鳳行去闖歸墟,神獸會攻擊一切妄圖救神的靈力物,卻不會攻擊人類,因為他們的柔軟弱小於它來說根本不成威脅,就像大象不會刻意去殘殺螞蟻一樣。

  因為太渺小了,所以反倒成了優勢,神怪都會小覷他們,不會跟他們計較。

  歸墟建立之初,連伏羲都在,那時候他們想了最多的辦法,將那裡弄成了牢不可破的牢籠,他們加固咒語,改變環境,逆轉時間等等,他們想了很多,甚至弄了靈力測試,除了完全封印送過去的,那裡拒絕任何神怪入侵,除了那只守門的長右,沒有生物能靠近,可是他們沒有想過一個人類會進去那裡。

  那不是疏忽,畢竟那不是他們的錯,他們怎麼天殺的想到有一天有一個人類去那裡,瘋狂地去闖呢?這簡直就跟你不能想象一只螞蟻突然去屠戮大象一樣啊。

  “我弄了些大炮和坦克。”鳳行說,很是氣憤,“你們那是什麼表情!我又沒去弄核武器!好吧,我原本是想弄的,不過你不知道,我弄了十二台坦克一起炮轟,很快就把它轟死了,反正它也是靈力之軀啦,天界那邊的都是根據法術變動查看歸墟的,那地方用不了窺塵鏡,每隔一百年他們會去查看一次,不過他們大概從來沒想過那裡還會能被穿破吧。”

  人類的力量真讓是令人敬仰啊,青君想,記得他是人類的時候,飛機大炮橫行其實一點點也不比他們的法術差啊,但是還沒有想過有一天,有人能夠帶著大炮坦克穿越歸墟殺了長右。

  雖然這好像是個很悲慘的消息,青君卻忍不住敬佩,這到底得是怎麼樣的滅世精神才能干出這麼瘋狂的事情啊!

  他猶豫了一會兒,看了一眼鳳行:“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

  “很久之前,你叫過我興柔。”鳳行淡淡道,“是一顆帝星。”

  “是你!”青君大驚,“怎麼會是你?”

  興柔君掌管帝星,地位一般,卻極其尊貴,因為人間帝王家總是有最多的香火供奉,那千千萬萬年來牢不可破的敬畏讓他身份十分特殊。

  更重要的是,帝星啊,那是一顆文星啊!可眼前這個,分明是個殺胚啊!舉手投足都有一股無法言說的優雅,但是他的肢體動作就是明明地寫滿了冰冷,就像看一只身材矯健的獵豹,身姿優雅,可是它的獠牙利爪也一樣暴突。

  “我記得你……”青君死勁想了想,他跟興柔君不熟,雖然在一起執行過一些任務,也說過些話,但是依舊不太熟,也就是點頭之交那種了,“我記得你……已經剔出神格了吧?”

  他對此事印象不深,只隱約記得算是一個小摩擦,魔界那邊干的,天界這邊損失了一個帝星,這種事常有,他們也常常要魔界好看,所以他並沒有在意。

  “我是人。”鳳行淡淡道,“我沒有完成他的轉化,勉強算是他的一小部分,可是我不是他。”他嘲諷一笑,“這就像精神分裂一樣,兩個人格相遇,霸道的那個吞並另外一個……嗯,我有他記憶,可是我人類的意識才是主體。”

  這真是太奇怪的事情了,人類的心中精神怎麼可能強過神的意識,他怎麼可能吞並掉神的主格呢?青君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得出的結論就是這是個奇葩。

  “我想回來啊。”鳳行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輕聲回答,“以興柔君的身份我活不下來,歸墟不接受神的意識。”

  可是心中要何等的堅定才能把自己的主神識打敗了,然後切割掉啊?青君不理解他那種輕描淡寫的解釋,從來沒有神做到過啊,那種決心堅定的要能把世界毀滅吧。

  “那你沒被魔獸吃掉?你連一點點靈力都沒有。”

  “我壓根沒與他們正面相撞。”鳳行回答,“我把封印都開了,他們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從封印裡撕裂出來,我便先來了。”

  青君被駭到了:“你把封印全部都打開了?你難道不知道那是一群神經病嗎?他們會毀了世界吧?”

  誰坐牢做個上萬年都會發瘋的,出來肯定脾氣不太好,如今出來,還不知道怎麼血洗五界呢,那都是一群上古魔獸啊!

  “知道啊。”鳳行很淡定,“所以在放他們出來之前,我先與他們做了交易。”他指指手臂,雖然那上面干干淨淨什麼都沒有,“我與他們做了血的契約,我放他們自由,他們為我所用,你知道的,他們被關押了千萬年,早就無法忍耐了,只要是能出來,沒什麼不肯干的,幾乎是立刻就同意了我的交換。”

  青君與青君一起瞪著他。

  “干什麼,我看起來很像是傻瓜嗎?弱智兒童歡樂多的?”鳳行冷哼,“或者你們以為我是雷鋒?我慈善又大方,跋涉萬裡去歸墟,吃掉我屬於神的部分,去違背天界跳躍,殘殺神獸,只是為了做好事將它們放出來,給他們放個風,做他們的假釋官?天吶,原來我居然是這樣的好人嗎?”

  “你到底對於你得到的力量有沒有概念?”臨花大叫,“那是一批上古魔獸啊!”

  歷代魔君都想把他們弄到手,有了他們,力量才是無敵的,那也是天界的底牌,可是現在,它們居然全部都歸鳳行了!

  “沒有。”鳳行也很焦慮,大叫,“你到底對我有沒有概念啊,我是一個人,做過皇帝,做了三年就厭倦了,你覺得還有什麼絕對的力量能吸引我啊?我他媽的為什麼去干這種事情你不知道啊!”

  “一千三百二十年!”他說,眼睛通紅,“我一個人!一個人!那地方連活的生物都沒有,沒有人沒有神沒有魔,甚至我想找一個草履蟲都沒有!我一個人在那鬼地方堅持了一千三百二十年,每隔十年我會上岸一次帶點吃的,然後又回到那地方!我不跟任何人聯系,我不與任何人講話,我把身軀鍛煉到最好,在海底搞煉金術,我闖進歸墟,把它們放出來,你到底有概念沒有!”

  歸墟隔一千多年會自動開一次門作為循環,他可能在那裡觀察地形,等待時機,記錄風向,調查看門神獸的特性,他在那裡埋伏了一千多年,等到了機會,青君聽他這麼說,覺得換成自己都要崩潰了。

  那樣漫長的一千年,連微生物都沒有,只能靠自己的信念堅持下來──而他知道,其實根本沒人盼著他回來。

  他打了個寒噤,覺得臨花的話十分廢話,再弱的小白兔,哪怕是一只螞蟻,從歸墟裡活著出來後,也變成了神龍惡魔了,他才是臨花說的那類,不是有著大善就是有著大惡。

  因為心思太堅定了,不會被任何東西干擾,看起來柔柔弱弱,可是卻能堅持到最後。

  鳳行看著他們,表情十分奇怪,他眼睛紅了,大概是十分難受的,可是他的表情很鎮定,像是無悲無喜的瓷娃娃:“你知道整個世界只有你一個人的感受嗎?我每天自己跟自己講話,怕我忘了怎麼說話,我每天都要告訴自己,我是目的,我說我不能後退,你們都在等我──雖然其實你們都知道,我其實是送死的,你們壓根就沒希望我回來──所以我要努力!然後我回來了,之後呢?回來之後不是你們迎接我,是一大隊洗塵軍來殺我,如果不是我得到了些力量,我早就被殺了!”

  “我已經一千三百二十年沒看到他了!”他輕聲說,“我們在一起朝夕相對了五百年,你知道是多久嗎?五百年!我熟悉他就像熟悉我的手腳,然後我一夕間什麼都見不到了,我不能聯系他,甚至不能想他,我不敢回憶,我怕回憶太多,我太孤單然後崩潰了!”

  歸墟的時間是曲線行駛的,漫長的無邊無際,魔界的一百多年年,於歸墟來說,已經是上千年了。

  “我見不到他的日子,已經比見到他還長了。”他輕聲說,很是絕望,“我四歲認識他,他陪我到二十三歲,之後去魔界,他陪了我五百年,我們相處了五百二十七年,而現在我們分開一千三百二十年了。”

  臨花不知所措,鳳行笑了一下。

  “算了,我跟你說這個干什麼。”他指指地上的一堆東西,饒有興趣的,“我帶了很多零食啊,你們誰給我講一下你們故事啊。”

  他換了一身干淨的衣服,清瘦秀氣,一張臉下頜尖尖,眼睛裡一片水汽,就這麼往地上一坐,干干淨淨的像個小孩子,清爽的很,笑起來甚至還有兩個小酒窩:“反正一時半會我們也不會出去了,那就講講故事吧,我的完了,輪到你們了。”他指指臨花,又拆了一包薯條,“說實話,我還真想象不出來你談戀愛的故事,給我講講吧。”

  臨花與青君對視了一眼,嘴角都跳了一下。

  “好久沒有生物跟我講話了,講講吧。”鳳行哀求,聲音很輕很輕,“講講吧。”

  百花殺89寄餘齡

  “可是我不想講。”青君還在思忖著說些什麼,臨花卻干脆地拒絕了,神色冷淡,“那是我的故事,不管好聽不好聽,你都未曾參與,那麼聽了又有什麼意思。”

  鳳行瞇起眼睛,他的眼睛很大,眨巴眨巴的時候特別像小女生,可是他瞇起眼睛的時候,卻有種疾風暴雨般的威嚴。

  他與臨花兩相對望,互不妥協,一者尖銳,一者嘲諷。

  “如果你特別想知道他的情況,我可以講給你聽。”臨花做了一個抱歉的手勢,可是那手勢毫無誠意,“他做了魔王,越做越好,他長了一張政治臉不是嗎?天生喜怒不形於色。別的嘛,如果你還有小細節想知道的,你可以把回逆的通道打碎了,我知道你現在可以。”

  他直視鳳行,帶著憐憫:“沒什麼你回得去回不去的,只要你想,你就可以回去,將他弄到手,鳳行,你現在握有整個世界的力量。”

  “他媽的。”鳳行聽他說了一通,把眼神收回來,心虛地笑了笑,從那一堆東西裡巴拉出香煙,點燃了一根,“你又偷聽我心聲了是不是?”

  “你對我設起心房我就聽不到啦。”臨花道,“如果你既不敢回去,又想知道更多,不如我們來交換。”

  “交換什麼?”

  “告訴我,在抵達歸墟的時候,你是怎麼穿越天地線的。”

  鳳行一愣,臉色瞬間變了。

  他原本是在怡然抽煙的,嫋嫋的藍煙裡他蜷縮成一團,T恤牛仔干淨皮膚,像個小孩子,小臉上滿是無聊,可是他臉色變幻的那一刻,青君清楚地感覺到了空氣裡膠質流動的黑影。

  他殺了長右,得到了歸墟的認可,他實實在在的獲得了力量,那種力量之強甚至能物化空氣,而他的情緒甚至能感染周圍!

  “你怎麼知道的?”

  臨花一言不發,只是憐憫地看著他。

  “其實沒什麼。”鳳行呆了一下,緩緩地笑了,似乎很無奈,“真的沒什麼,已經那麼久了,我已經習慣了。”

  臨花拍拍他的肩膀,手上黏了一片黑漆漆的陰影,那是鳳行情緒帶來的黑暗,它們在臨花的手上嘶嘶作響,像是蛇類一樣開始咬噬:“我要去尿尿,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剛尿過。”鳳行道,被他無端拍了兩下,也沒有生氣,只是很快就避開了這種憐憫式的安慰,朝空氣裡的黑影揮了揮手,“回來!再說我們什麼時候好到要一起去噓噓了,還是說你沒人在身邊幫忙吹口哨尿不出來?”

  粘附在臨花手上的黑色物質像是蠕動的蟲子那樣,慢騰騰又東倒西歪地回到了鳳行身後,半天才慢慢消失。

  他剛得到力量,那力量太龐大了,他還沒有完全消化掉。

  青君被震懾的無以言語,那樣古老的力量啊,昔年只有女媧盤古他們有。

  “我尿不出來的時候不多。”臨花道,“其實也沒什麼的,既然你已經出來了,好歹也是有人惦記你的是不是?”

  “是啊。”鳳行道,“我有過一個哥哥。”

  青君沒有聽懂他們在說什麼,可是他看得出他們的嚴肅,於是他沒有問什麼。

  “其實我一直記不得他叫什麼,你知道的嘛,臨水過去幫我,我搶了他的皇位。”

  “與他無關。”青君插嘴,“你是帝星,身來就是榮華富貴的,不管你是廢柴也好還是天才也好,你都會成為皇帝,最多就是昏君和千古一帝咯。”

  鳳行沒有聽他的話,只自顧自說下去:“那會兒我還不是太子,他才是,後宮傾軋,他算是半個犧牲品吧,父皇為了鞏固地位,娶了他侄女。”他露出一個嘲諷地笑,“現在我們都知道了,近親結婚容易出事,所以他是一個傻子。”

  所有的孩子都是全須全尾的,只有太子是個傻子,而且因為是中宮所出,出生便是嫡子太子,等看出癡呆端倪已經是兩歲之後了,皇帝丟人丟到了全國。

  那個傻子總是拽著他的袍子,小心翼翼地喊:“哥哥哥哥,哥哥哥哥你陪我玩吧。”

  他太傻了,他不知道,他才是哥哥。

  他也不知道,他是嫡子,所有庶子見到要恭敬叫殿下的,庶子安可欺嫡啊。

  他總是跟著他,因為皇子裡只有鳳行比他小,他拽著鳳行的手,哭哭啼啼地叫哥哥,宦官拉不開,一拉他就死勁地哭,哭急了還會吐鳳行一身,又惡心又討厭。

  “他比我大三歲,我去斑斕山那年,他已經二十六了,可是依然傻的像三歲。”鳳行說,看了看手指,“我要走,他也不知道怎麼知道的,非要跟我去。”他露出嘲諷的笑容,“我是去魔界啊,他怎麼跟過去,所以他雖然鬧,我也沒有管他。”

  他做到了皇帝,那些年太子是傻子,庶子搶位搶的發瘋,鳳行登位的時候,兄弟已經死的差不多了,倒是太子因為天生愚笨,活了下來。

  傻人確實有傻福的,鳳行便封他為福王,又覺得他實在可憐,連封地都沒讓他去,讓那個傻子住在皇宮,天天早上能去拽他的衣袖叫哥哥。

  那麼那麼久了,他總以為他什麼都不記得了,他甚至都不記得他曾經喜歡過一個人類,為了那個人類他甚至甘心去了魔界。

  這世上,總有些東西柔軟地存在你的心底,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入侵你,然後毀了你。

  “他跟著你到了魔界?”

  鳳行哈哈大笑:“是啊,他是一個傻子,我也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他居然爬進了通道,一路跌跌撞撞跟進了通道,他死在入口處嘛,被一個小狐妖吃掉的。”

  “只有他嗎?”

  “只有他啊。”

  “他想必愛你的厲害。”臨花喃喃自語,“他是一個人,被吃掉後就剩了那些感情吧?這麼多年,那些感情都沒散,還能將你放出天地線。”

  “是啊。”鳳行低眉順眼,“他給我留了一個琉璃球和一盤豌豆黃,他自己喜歡吃那玩意兒,總以為我也喜歡吃,他到死都記得。”

  “這樣麼?”臨花拍拍手,“那也不錯了,天地間還有真正惦記你的人是不是?”他縮縮肩膀,“我總是夢想,有一天能有一個人為我哭一場,是真的那種哭啊,然後痛痛快快地死去,多好。”

  “你也曾經深陷噩夢拔不出來嗎?”

  臨花神情淡淡的:“鳳行,你是個純粹的人。”

  “我一直是個軟弱的人啊。”

  “你長大了。”臨花說。

  鳳行一愣,旋即抗議:“說的你好像是我老爹一樣。”

  “可是你好不容易長大了,卻又要你送死,會不會很殘忍?”臨花說,表情奇怪,“你覺得呢?”

  “不會啊。”鳳行聳聳肩,“你養一只豬,雖然只是東喂一勺子,西給一棵草,可是你起碼賦予了它一次生命,然後等到它長大了,養的白白胖胖了,自然是要宰殺吃掉的,否則難道還要養著它一輩子?”

  “有道理。”臨花點頭,又想起什麼,“喂,什麼叫賦予生命,說的好像我是母豬,你是豬仔一樣。”

  “就算真要比喻,母豬也是臨水吧?”鳳行道。

  臨花沒有接茬這句:“可是那豬已經進化到了恐龍了,你覺得主人還能宰了他麼?”

  “可是對豬來說,最幸福的時候,還是那時候潦草躺在豬圈裡,讓主人喂食的時候啊,雖然知道可能以後會被宰殺,可是起碼那段日子很快樂啊。有時候本質這東西其實很倔強的,你以為已經變了,可是它還在那裡,它的心裡,依舊覺得在滿是泥漿豬糞的豬圈裡打滾比睥睨世界來的愉快,並不是誰都喜歡高高在上的屠戮啊。”鳳行歎了一口氣。

  “你還是喜歡做豬玀?”

  “喜歡啊。”鳳行站起來,神色淡淡的,“可是有時候也會有些很任性的寵物啊,比如說,既然主人不要它了,那麼就大家一起毀掉吧,那樣就都在一起了。”

  臨花聳聳肩:“我每次看到你都覺得惡心。”

  鳳行唔了一聲,青君等著他說什麼,卻沒有下文了。

  “我意思是看到你,覺得我自己惡心。”臨花也站起來,抻了個懶腰,“你是唯一一個我能完全聽到心聲的人,心裡沒有任何秘密啊。”

  “大概因為我比較蠢吧。”

  “是啊。”臨花淡淡說,“傻逼透頂。”

  “那傻逼我要去睡覺了。”鳳行說,細細地笑了一笑,小梨渦淺淺的,“那祝你們噓噓愉快咯,輪到我死的時候叫我。”

  他張開雙臂,像是喝醉了那樣擁抱天空:“要結束了,我真高興啊。”他哈哈大笑,皮膚一層溫暖的白光,小臉上滿是興奮,“我突然很想再吃一盤豌豆黃。”

  &

  “你們到底在說什麼?”鳳行蹦蹦跳跳地走了,似乎真的去睡覺了,青君忍耐住性子,這會兒終於忍不住問出來。

  “過河拆橋啊。”臨花道,“誰能真正把魔獸都留下來呢,它們於我們來說其實也很危險啊,用完了我們就要殺掉它們啊,否則如果以後鳳行瘋了怎麼辦?”

  “什麼?”

  “鳳行是要死的啊。”臨花很淡定,“那麼多魔獸呢,定了契約的話,飼主死了,魔獸也就會死了吧。”

  “他這樣的力量,誰能殺了他?”青君不相信,想起剛才那些物化的情緒。

  “他會自己去死啊。”臨花理所當然地說,“他跟我一樣,已經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啊。”

  “什麼?”青君只會說這句。

  “穿越歸墟的時候,那裡是極致的虛無啊,你會覺得回到了空茫。”臨花干巴巴地解釋,“就類似於沈迷夢中無法自拔吧,嗯,那種時候,就需要有人叫你起床咯,否則你無法從天地線裡起床。”

  “叫你起床?”

  “是啊,叩門磚是感情。”

  “什麼感情?”

  “不管什麼感情啊。”臨花說,“濃的厚的薄的淺的,都是感情,都能給他清醒的力量,可是他最後只獲得了他生為人類的時哥哥留下的一點點殘念啊。”

  “那有什麼關系?反正他活著出來了啊。”青君疑惑。

  “可是他愛臨水啊,愛到可以穿越歸墟,在那裡潛伏一千年啊,甚至能摧毀自己,他有最強的意志力。”臨花道,“你還沒聽懂嗎?他穿越歸墟時,哪怕臨水有一點點喜歡他,不管是愛情還是同情或者朋友之類的,他都能感覺到,可是什麼都沒有啊。”

  什麼都沒有啊。

  生活了五百二十七年啊,熟悉的像是彼此的手腳啊,可是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啊,他送你去戰場,他說我希望你回來啊,可是他心裡從來沒有真的在乎過啊,你在他的生命裡連一縷清風都算不上啊。

  就是這麼難受啊,所以鳳行早已不再是鳳行了。

  “這樣麼?”青君低聲。

  “就是這樣啊。”臨花微笑,“所以其實最後真的是豬玀還是恐龍已經無所謂啦,在那裡慢慢地等,把心絞碎,然後成灰,吹干,所以他是真的無所謂啊。”

  “無所謂到去死?”

  “他不介意活著,可是也不介意死去啊,如果死亡更能得到臨水喜歡的話,他何樂而不為呢?”

  臨花說的很輕松,輕松的好像利用一個人的愛讓他去死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那樣,那樣的自然與安靜。

  那是生命啊,可是他們都棄若貧履。

  “我討厭臨水。”青君道。

  “可是不喜歡一個人有什麼錯呢?”臨花反駁。

  “不喜歡沒錯,但是曖昧到了讓人多情就有錯了。”

  “你怎麼知道不是鳳行自作多情呢?”

  “什麼?”

  “我是說。”臨花笑了一下,“所以你覺得,到底是我愛自作多情,還是你愛曖昧呢?”

  青君被他問的無法回答。

  “所以咯,有時候,喜歡了也就這樣了,根本沒有什麼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啊,都是騙人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再怎麼努力也沒辦法啊。”

  他想鳳行真慘啊,他做什麼臨水也不會在乎吧,可是為什麼他還要那樣努力呢?

  縱然你那樣努力又如何呢?犧牲算什麼?奉獻算什麼?你天天跟他在一起,他心裡裝著別人,你看著他的時候,他想他的眼睛真亮啊,他的嘴唇真好看啊,可是他的心裡只是想用他的眼睛,看他心中的那人啊。

  你們坐那麼近,可是你摸不到他的心。

  他是一幅畫,而你卻是賞畫人,你不能碰觸啊,只能靜靜地看,看他蔓延出美好的線條,展現出生活最美的畫卷。

  於是最後,你歎息一聲,淡淡地說,我無所謂啊。

  只能無所謂啊,因為沒人會在乎啊。

  你哭了你笑了你寂寞了或者你高興了那又如何呢?他都不想知道啊,或者他知道了也無所謂啊。

  哪怕你認真付出了,為了他送上命,他也只會哈哈一笑,說那個傻逼真傻。

  那個傻逼懦弱又膽小,就算獲得了世界的力量,他也還是膽小的啊,他在暗處偷窺著,像是一只老鼠,永遠見不了光,哪怕他其實那樣的光芒萬丈。

  他真是討厭死鳳行了,總覺得像看到了自己,傻逼透頂的自己。

  青君不解:“為什麼不再努力一把呢?說不定就成功了啊?”

  臨花看著他:“怎麼努力呢?還能怎麼努力呢?你身邊圍繞了一圈女孩子,你英俊多金,你有忠誠的下屬,你什麼都有,你覺得自己都是貪心的,明明已經有了那麼多了,為什麼還要執著呢?”

  他輕輕地喘氣:“我在斑斕山跟他生活了一段時間,我總覺得他很傻逼。”他說,很直接,“不說出口的感情永遠沒用,他就那麼拖拉著啊,離開斑斕山去歸墟的時候他拽著臨水衣袖哭,可是他還是不說話啊,可是現在你想,為什麼他不說話啊。”

  因為他知道說了沒用啊。

  連他哀哭的時候,都沒人願意去理解他,那他說的什麼,又有誰會去在乎呢?徒增別人煩惱罷了。

  他在歸墟那裡過很久很久,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吞噬,他不思念也不懷想,他每天跟自己說話,然後他回來,牛逼哄哄的回來,你以為他蛻變了,可是他還是那樣怯怯地微笑,他說他還是想做回豬玀。

  有些傻逼骨子裡就是傻逼,怎麼蛻變也沒用,就像那個留下豌豆黃的傻子,到死都不知道為什麼堅持啊。

  他覺得心裡有一種奔流的痛感,像是一條大何,湍急的撞擊過他的心,那樣的迅疾與疼痛,他甚至抓不住疼痛重點。

  鳳行給他展示了他的下場,他們一樣的下場。

  他不憐憫鳳行,因為他跟鳳行都是一樣的二貨,結局無疾而終,成全別人,毀了自己。

  可是那就是他們的宿命啊,他們除了努力還能怎麼辦呢?拼命拼命地努力,就算最後什麼也沒有獲得,也滿足了。

  歲月那麼長,他們深深淺淺地跋涉過來,把最初的感情磨到最薄,然後義無反顧地去死,蠢得讓人唏噓。

  到底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蠢貨啊!

  “我去撒尿了。”臨花用力說,其實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在說鳳行還是在說自己,“不用太同情他,不值得,路是他選的。”

  “可是那樣很可憐吧。”青君猶豫著說。

  “未來不會開花的話,起碼不要把記憶也毀了吧。”他微微一笑,“沒什麼可憐的,沒有用的感情對於別人來說是困擾。”

  廁所在很遠的地方,臨花轉身走了,他不是鳳行,還做不到就地解決的地步。

  “為什麼?”青君沖他大叫,突然問到了關鍵,“你怎麼會知道抵達歸墟的時候,會有天地線!”

  連他這個曾經的締造者之一都不知道。

  他們站的很遠,彼此相望,相似隔了一個世紀,空氣裡還彌漫著醋味,像下了一場酸澀的小雨,輕輕舔唇的時候,舌尖都會彌漫出一股酸意,酸的你覺得絕望。

  “我去過那裡啊。”臨花安靜了片刻,笑了起來,聲音嫋嫋,遙遙穿過這場酸雨,“我也去過那裡啊。”

  他像是在做夢,聲音輕輕地飄過來:“那裡什麼都沒有啊,空茫茫的一片,你慢慢走過去,好像走了一千年,偶爾會有一點點東西點綴,然後你便欣喜若狂啊。”

  “我看到父親對我的感情,那是一株小小的小草,很小很小,但是很綠很綠啊,我也看到了將離對我的感情,那是一頁書,然後還有芙蓉的,是一朵小小的花。”他掰著手指認真數了數,“我一共收獲了五個感情,我走了很久很久,那裡很大很大,我想我大概走了有百年那麼久吧,可是那點點感情還不夠組成一把鑰匙的,我便想,我走不出去了。”

  那麼漫長的一生,他收獲了五個感情,然後他把那些感情組織在一起,他發現,那些感情淡的甚至不能組成鑰匙的萬分之一啊。

  那裡面沒有純粹的感情啊,父親的是一點點血脈的關心,所以是綠色的希望,將離的是那個夜晚共度的安靜,所以那是一點點惺惺相惜,芙蓉的那是一點朵小小的花,那是少女的一點點同情與悲憫,臨水給了他一一滴雨水,那是兄弟的一點點維系,還有一絲絲從異界飛來的灰塵,那是他母親最終對他微弱的思念。

  所有了,那是他所有的感情,世界萬千大,你有數不清的下屬,用不完的財富,可是你到了歸墟裡,那裡的通行證只有一點點感情,而你貧窮的甚至開不了門。

  “然後呢?”

  “然後,沒有然後了啊。”臨花的聲音低下去,“沒有了。”

  然後他以為他出不去了,他抵在大門上面,他想自己那麼失敗,原來他那麼的貧窮,他跪在門邊低哭,那時候他不怕丟人也不怕嘲笑,他只是像個孩子,在那個看不見天際的地方哭。

  可是那裡也眼淚也出不來啊,於是只能半跪著看天空啊。

  那麼那麼多的霧氣,他以為他再也出不去了,可是最終大門還是開了,他跪在那裡,大霧彌漫,可是霧氣不是白色的,而是金黃色的,那上面有一顆大大的太陽。

  青君總是在問他,為什麼確定他是喜歡他的,他不想回答,因為他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暗夜那麼黑,濃霧那麼厚,可是有一個人的感情從天空飛來,溫暖明亮,照亮了一切,它那那樣的有力,甚至能讓大門轟然洞開放你出去。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我會一直一直原諒你,永遠也不會怪你啊。”臨花低聲嘟噥,“我怎麼會怪你呢。”

  那麼絕望的時候,他的感情飛躍而來,灼熱亮眼,穿越歸墟化為太陽,將他釋放出來。

  他想一個人的一生其實總是一次被震撼的吧,那樣的震撼直擊心靈,將你敗得體無完膚,從此以後,無論你再牛逼再厲害,卻總是忍不住跪下去。

  因為那一瞬你被俘虜了啊。

  那樣巨大的沈浮,從此以後,再多的錯你也可以說沒關系,再大的傷害你也可以笑著說無所謂。

  被殺的血脈又如何,被傷害的身體又如何,哪怕被摧毀了精神也不如何,你早在那一瞬完完全全沈淪了。

  盡管那樣濃厚到化成炙熱的太陽的感情,也不過是殺意恨意與稍稍的惺惺相惜罷了,可是他還是很想努力把那濃厚的感情轉為愛情啊。

  那樣的救贖,無人可以再逃脫,生不能,死也不能。

  百花殺90夢中了了醉中醒

  雖然睡不睡都無所謂,不過臨花還是覺得睡覺比較好,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他老祖宗都是萬惡的階級有錢貨,留下的寢宮雕廊畫棟層樓疊榭都是錦天繡地的,他自己選了一個小偏廳,把青君按到隔壁去,便安安靜靜地睡覺了。

  人間養成的習慣,不到深夜睡不著,他輾轉反側胡思亂想了大半夜,一會兒是他母親一會兒是他父親,間或還能插著幾個奇怪的回憶,等到有睡意的時候,已經天快亮了,但饒是如此,也沒有睡多久,很快便被熱醒了。

  大概是又出事了吧,他無聲地歎了一口氣,這地方之前撕裂過封印,露出了痕跡,已經不安全了。

  不過現如今,應該也翻不出花樣來,只是這裡也不能住了。

  兩天沒刮胡子了,下巴上刺刺的,他從櫃子上拿了一把小折刀,正打了水要洗臉,外面卻傳來了低低的談話聲。

  他推開窗子,晨光微曦,朱紅的窗梗上還粘附著露珠,微微的熒光,襯得遠處的灰色霧氣濃濃的。

  鳳行赤腳走在地上,臨花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起來的,不過他顯然是睡了一半被驚醒的,連衣服都沒換,只穿了一件襟袍大開的絲綢襯衫。

  白天金磚鋪就的土地這會兒全部融化了,金色的液體溶溶流動,像是流動的河流,瞧起來溫溫潤潤的,但是碰起來絕對會要你好看──那溫度可能直接將皮肉燙熟了。

  “雜種。”鳳行低罵,用力踩了踩腳下金色的泥漿,臉上惡狠狠的,“老子早晚要殺了你。”

  如此高熱的溫度,應該是欽丕跟過來了,臨花想,結界太硬,欽丕進不來,便用高溫在融化,金磚鋪就的地方溫度最容易聚熱,於是那邊便先融化了。

  “不要過來。”鳳行大叫,在泥土裡重重跺腳,像是一只憤怒的小鳥,呼啦一下子沖出去,攔住了出門的青君。

  “怎麼了?”

  青君茫然地看看鳳行,又看了一眼趴在窗梗上的臨花,他也是剛睡醒,睡眼朦朧,睡痕宛然。

  “揍人。”鳳行飛快回答,抹了抹臉上的汗水,“滾進去,我把溫度恢復之前,不許出來。”

  青君站在泥漿前面,嫋嫋的熱氣將他蒸騰的臉頰緋紅,臨花看了看咕嚕咕嚕冒泡的金色泥漿,沖他笑了笑,然後將窗子關了起來。

  &

  臨花再次開窗出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恢復了平靜,他隔壁的門緊緊關著,他瞥了兩眼,還是什麼都沒說。

  昨晚之後,他就沒跟青君說過話了,他想青君應該猜到了他隱瞞下去的話。

  其實蠻討厭那種憐憫的,因為自己太貧乏所以同情,可是又會覺得,如果真是同情的話,其實也很好啊,起碼靠的更近了。

  “你在這裡干什麼?”

  鳳行弄好了一切,居然沒去睡覺,蹲在樹下捅螞蟻窩,螞蟻有三四個窩,他扯了一塊布沾了水把窩全部都堵上,然後逼著螞蟻從一個洞出來,他便在那裡一個一個數螞蟻。

  “蟻後還沒出來。”

  臨花站到他身後,鳳行立刻興致勃勃地匯報:“工蟻出來了一百三十八只,有一個小隊還帶了半只毛毛蟲出來。”

  “想要蟻後出來,要拿水灌。”臨花肯定道,對這個相當有經驗,蹲下去看了一會兒,“要不要我幫忙?”

  他也皮蛋過一段時間,還是比較會玩的。

  “灌了水就會死光了誒。”鳳行搖搖頭。

  “我明天就走。”臨花說,戳戳他的肩膀,“你跟我們一起走嗎?”

  “跟你走干嘛?”

  “3P唄,還能干嘛。”

  “笑出腹肌來了。”鳳行笑起來。

  臨花伸手去摸了一把,飽滿的八塊腹肌,手感忒好,他忍不住也笑起來:“金剛芭比。”

  鳳行長了一張文弱的臉,可是這力量真是槓槓的,他還記得那年在斑斕山,他們並排躺在一起,這小子清俊又斯文,眨眼經年,居然已經有這麼大的力氣了。

  “你好像小了一點。”臨花點點點,比劃了一下,“我記得那時候你還是十七八的樣子,現在反倒成了十四五了。”

  “逆生長了吧?”鳳行拽拽衣擺,把身體遮好,又撥了撥頭發,“幼齒麼?”

  “幼齒。”臨花點頭,再次去摸他的肚皮,“所以覺得你可以跟我們一起走,了不起我們扮成一家三口咯,叫我兩聲老爹你又不會死。”

  留著鳳行墊底會好很多,可是他總是覺得,太殘忍了啊。

  活生生的人,會哭會笑還會說白爛的話,可是有一天,你就發現到盡頭了,從此以後你再也見不到了,而如果他不知道你還能覺得憐憫,而你知道他去送死,總是覺得蕭瑟。

  “你又不是沒有,摸個毛線啊。”鳳行拍開他的手,將他那個乾坤袋拽出來,又開始往外面拽東西,臨花期待地看著他,覺得這會兒也該吃早飯了,誰知道鳳行卻掏出了一個PSP。

  “你帶發電機了?”臨花的眼睛亮起來。

  “帶了。”鳳行無精打采,“我還帶電腦了,但是沒辦法上網。”

  “玩游戲也很好啊。”臨花的眼睛閃閃發光,鳳行把PSP捏緊,下意識地把屁股往後挪了挪。

  “我的。”

  “見者有份嘛。”

  兩人僵持了一陣,鳳行舉起手投降:“我找個雙人游戲。”

  他在PSP裡翻了一會兒,他玩的都是格斗類的,雙人模式的少,翻了好久,才找到一個冒險雙人的。

  “我要做海綿寶寶。”臨花斬釘截鐵,屏幕上顯出的是吐泡泡大作戰,右邊是黃色的海綿寶寶,左邊是傻兮兮的派大星。

  鳳行相當爽快:“行。”

  單機游戲總是弱智的多,雖然是號稱冒險游戲,不過也簡單的很,屏幕上有兩條路,中間有荊棘、電爐、高山、海洋等障礙,誰先沖破障礙到終點吐出三十個泡泡誰就贏了。

  游戲開始的時候,臨花才知道為什麼鳳行答應的爽快。

  海綿寶寶在右邊,他跟鳳行擠在一起,勢必要用左手去控制鍵盤,而他又不是一個左撇子。

  海綿寶寶沖到荊棘的時候,派大星已經過了高山,還轉過頭來在高山上做了一個鄙夷的手勢,臨花氣的不行,磕磕巴巴地穿越海洋到沙灘時,派大星已經坐在那裡沖他吐泡泡了。

  “嘖嘖。”鳳行無意義地感歎,吐完了三十個泡泡的派大星在屏幕上噗噗地繼續吐泡泡,“嘖嘖。”

  “吐你妹啊……”

  “那就送你吧,路上慢慢玩。”鳳行被他罵了一頓,也沒有生氣,想了想干脆把乾坤袋一起給他,“裡面東西挺多的,打發時間吧,話說,最深處還有安全套,巧克力味的,不要忘了啊。”

  “滾啦。”臨花低聲說,“你為什麼要幫我。”

  “因為我突然覺得,就要到頭了啊。”鳳行坐下來,拍拍大腿,“喂,要是能再見面,我請你吃豌豆黃啊。”

  臨花湊過去,將頭擱在鳳行的大腿上,少年的身體筆直的像一桿標槍,連大腿都是硬的,他躺在上面,仰頭看天空,覺得天空真藍真藍啊。

  “我不愛吃甜的。”臨花說,“甜的吃多了嘴裡發苦。”

  “那我請你吃楊桃丁啊。”鳳行道,“好不好?”

  “怎麼不好。”臨花點頭,“我恍惚記得,顧西辭以前也喜歡吃這玩意兒。”

  鳳行用手輕輕的摸他的頭發:“活下去吧。活下去吧。”

  “嗯?”

  “我幫你活下去吧。”鳳行說,“雖然你不相信,可是我也愛過你啊。”他眉眼裡有一層淺淺的白光,“你很好很好的。”

  “哈哈,不要隨便發好人卡。”

  “我說真的啊。”鳳行說,“我幫你吧,你要做人麼?還是想要什麼別的,我幫你。”

  “我什麼都不想要。”

  “真的啊?”

  “真的啊。”

  “那我們一起死好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誒。”

  “滾。”

  “哈哈。”

  “那我真心實意地求你幫個忙。”臨花說,鳳行坐在草地上抽煙,煙灰薄薄的落了他一臉,有的還落進了他眼睛裡,可是他覺得無所謂。

  “說。”

  “喜歡到底是什麼?”

  “這是寫論文研究嗎?”鳳行一愣,旋即笑起來,他一笑,手指上的煙便抖動的厲害,煙灰帶著溫熱落到了臉上,細細密密的,從臨花看來,像是下了一場溫熱的灰色小雪。

  “我就是想知道。”臨花說,“看你比較多情的樣子。”

  “這點上,你不遑多讓啊,何必謙虛。”鳳行看了他一眼,帶著不懷好意的嘲笑。

  “煙借我抽一口。”臨花說,鳳行把煙從嘴裡拔出來,直接塞進他的嘴裡,“小心點,別嗆著了,葉子卷的很辣。”

  他的話音未落,臨花就劇烈地咳嗽起來,臉色通紅。

  “這就是喜歡了。”鳳行拍拍他的額頭,像是拍小孩子,而他的臉其實也只是一張小孩子的臉,“你抽煙的時候在想誰,因為誰會去抽煙,你剛才腦子裡想的是誰,那你就喜歡誰了。”

  臨花咳嗽了好久,看來真的被嗆得不輕:“我剛才想的是我會不會被你弄死了。”他瞪了鳳行一眼,仔細研究手上的煙支,“你在裡面加了什麼?大麻還是嗎啡?”

  “那玩意兒腐蝕不了我們的身體。”鳳行瞥他一眼,“況且我也不覺得已經墮落到了要靠那玩意兒活著的地步了,我討厭自欺欺人。”

  臨花樂了一下,把煙還給鳳行:“這倒是,你一向分得清楚。”

  陽光升了起來,照的一切都暖意洋洋的,臨花看著天空,想明天又要開始奔波了就想吐血。

  “他在看你。”鳳行捅捅他的腰,突然悄聲說,“東南角。”

  西南角是青君住的地方,可是連窗戶都沒開,鳳行飛快地瞥了一眼東南角的花叢。

  “讓他看。”臨花也瞥了一眼,微微嘟囔,“這是一個混蛋。”

  “要我幫你解決麼?”鳳行突然道,細長的手指摸了摸臨花的鼻子,像是摸一個玩具,“我消除記憶,保證誰都不能幫他恢復了,或者你想讓我幫你建立一個虛擬的記憶,記憶裡你們愛的死去活來?我保證效果一流,他一輩子也出不來。”

  “聽起來挺誘惑的。”

  “那是。”

  “那你為什麼不對臨水用。”

  鳳行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說不出的溫和:“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啊。”

  “習慣什麼?”

  “習慣了當個廢柴啊。”鳳行回答,“沒什麼,既然已經一千年沒有在一起,那就能一萬年不在一起,然後一眨眼其實也就那樣過了,有時候,就看你想不想挺過去了。我在歸墟的時候,有時候還會弄點種子,在那裡搞種植副業呢。”

  “成功了?”

  “失敗了。”鳳行淡淡的,“那裡不適合生長,不適合就是不適合,再種也沒用,可是你看,我在那裡沒有樂子,也活下來了嗎,人不能太矯情,一矯情了就容易寵著自己,不得的不甘心。”

  “你可是貨真價實的天之驕子吶。”臨花撓撓頭,“你這麼說,真讓我驚訝啊。”

  “回不去了。”鳳行說,“我有時候會想,我如果回來了,我要騎著神獸回來,牛逼哄哄地回到斑斕山,讓他看我的實力,我幻想他看我那種驚喜的眼神,他想他會覺得驕傲的,那時候,如果我高興,我就對他說,我們在一起吧,我若是不高興,我就被他關起來,反正斑斕山都會是我的。”

  那是每個人的夢。

  你上學的時候,老師問你問題,你昨晚忙著看最新的小說,壓根就沒有復習,你被叫起來,無措地看著老師,周圍沒有同學提醒你,他們都在竊竊地笑,你便不由自主地想,要是這時候突然天降美女帥哥,他們一腳華麗地踢開門,沖你大叫,說喂喂喂那誰,你怎麼還在這裡,你難道不知道因為你不在,華爾街昨晚都崩潰了嗎?

  他們手忙腳亂地沖你叫少爺,你看著同學漸漸震驚與豔羨的眼光,你接過美人送到手的手機,你得瑟的不得了,你睥睨你的同學,拽拽地用一堆爪哇語與電話那邊交流,表現出分分鍾上億的架勢來,

  那是你的夢,那種深層次渴望認可的夢。

  鳳行歎了一口氣:“可是等我獲得力量的時候,我發現還是那樣啊。”

  你還是你,弱弱小小的你,你喜歡小動物,你同情弱者,你不是那個牛逼哄哄叱吒風雲的新世界主人,你還是只是想怯怯生生地看著他,跟在他身後做廢柴的小跟班。

  “真賤吶。”臨花點評,大聲宣布,“強硬一點嘛。”

  “喜歡的時候,誰沒賤過。”鳳行悶悶地笑,“不過要我說,反正你都要死了,就不要多想了,好好樂樂咯。”

  “怎麼樂?”

  “那邊在看著嘛。”鳳行掰著他的下巴,做出要親下去的架勢,“要不這樣,我們實驗一下,看看他的反應?不過這純屬友情幫助,你可別打我。”

  “有種你就親啊。”臨花嘟噥,“你以前親的很少麼?”

  鳳行一愣,大概是想起了什麼,露出不懷好意的笑:“現出原形來我抱抱。”

  “滾。”

  “心肝肉兒,秀出來我抱抱,快。”鳳行笑的要喘不上氣了,“哎呀,不要害羞嘛,你什麼形態我沒看過啊,我還幫你擦過屁股……”

  那是在斑斕山的時候了,鳳行說的眉飛色舞,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的。

  臨花抬起頭,花叢那裡空空的,剛才站在那裡的青色影子好像一個幻覺。

  或者其實那一直是個幻覺吧,他堅持的莫名其妙,因為對方完全不知道。

  “嘖嘖。”青君歎氣,“你說他這是真不在乎還是太嫉妒了跑了?”

  “幫我一個忙吧。”臨花看了一會兒花叢,想了想,“幫忙吧。”

  “交換。”

  “你剛才還說免費幫我的!”

  “可是你剛才說不要,你錯過機會了。”鳳行淡淡道,“現在我又不想幫了,所以請你拿出東西來交換。”

  臨花憤怒地看著他,頓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

  這個小孩子曾經干淨的像水啊,盡管他不喜歡,卻也不得不承認,那種干淨是極其珍貴的,可是如今,他們躺在一起,隨便胡扯,可是他再也看不穿他了。

  他能聽到鳳行的心聲,那裡從不設防,可是他什麼也分辨不出來,那顆心裡什麼都沒有,沈沈一片。

  真難受啊。

  “你要什麼?”

  “也幫我一個忙咯。”

  “現在還有你做不到的事情?”臨花再次歎氣,“漫天要價啊。”

  “你不願意我們就不談了唄。”

  “好吧。”臨花妥協,“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當然是你先說咯。”鳳行拍拍他的臉蛋,花瓣從他的指縫間絮絮而下,“不過其實我能猜出來你想干什麼。”

  “你想消除他的記憶力是不是?”鳳行狡黠地笑笑,“把你從他的記憶裡洗去,唉,我說你真是個慫蛋,都這種時候了,你還在替他著想啊。”

  “我哪有這麼情聖。”臨花很委屈,湊近青君耳朵講了兩句,後者睜大了眼睛,顯然被震驚了。

  “你真禽獸啊。”鳳行大聲說,尤其是在說禽獸的時候,特地加重了聲音。

  “我喜歡睚眥必報嘛。”

  “睚眥必報?”鳳行看了他一眼,眼神溫柔而克制,“你覺得這是好品質嗎?如果是的話,那我是不是也該學一學?”

  “什麼?”臨花一愣,“喂,不能因為他不喜歡你,就要報復吧?”

  “你當年偽裝成興柔君的樣子傷害臨水,臨水又去殺了興柔君。”鳳行靜靜地看著他,“如果沒有你們兩個,我還是帝星興柔,安安穩穩地做我的神仙,你不記得了是嗎?”

  他嘲諷地一笑:“也是哦,你被傷害了,你就要死死記得,要傷害回去,那你傷害別人呢?”他拍拍臨花的頭,“我至今連你一聲對不起都沒聽到。”

  臨花怔怔地看著他。

  “對不起。”他手足無措,他居然從來沒有想過這個!

  沒錯,興柔君完完全全是被他毀掉的。

  “沒關系。”鳳行說,“我無意於找茬,不過你總該記得,你欠過我的,就像青君欠你的,被原諒的時候,偶爾大方一點原諒別人嘛。”

  “怎麼原諒?”

  “就這麼原諒咯,還能怎麼辦。”鳳行奇怪地看著他,“你好矛盾啊,要我說,真的走不下去了,就放手唄,努力到盡頭了就放手,還沒努力到盡頭就繼續努力,糾結啥啊。”

  “就這樣嗎?”

  鳳行更加奇怪了:“不然怎樣?你死了,全世界都劇終了,劇終之前硬一把不是很好嘛。”

  這世界上,總是很奇怪,比如鳳行,他去辦事,哭哭啼啼的,然後他哭著把事情辦完了,而像他,牛逼哄哄地帶著一隊人辦事,最終總是被事情辦了。

  聰明又如何?最後斑斕山是臨水的。血統好又如何?最後他一個族人也沒有,而他又為什麼非要執著於母親的話呢,他明明也可以自己找女人生下後代,讓本族繼續開枝散葉。縱然是他以為的癡情,最後他又得到了什麼呢?潰敗的一塌糊塗,他嘲笑鳳行的時候,他自己甚至連鳳行都不如,起碼鳳行是真的走到頭了。

  他就像一個好學生,平時考試總是拔尖的,高考的時候卻能考的一塌糊塗,可是平時好又有什麼用?

  “這麼看我干什麼?”鳳行回應他的眼神,懶洋洋的。

  “謝謝。”

  “不客氣。”鳳行還是懶懶的,“想通了就好,想不通也沒關系,我就是覺得……已經這樣了,你總要有一次機會說我操這世界吧。”

  百花殺91只淵明

  昔日最繁華的禪城似乎已經死去,如今只有一個虛虛的空殼,來往依舊熱鬧,卻不再雲蒸霞蔚,祥雲飄飄。

  臨花牽了一匹馬慢慢走過,在魔界這地方,駕龍馭鳳騎鶴跨獅都不奇怪,牽一匹小馬反而比較奇怪,來往的小妖都盯著他,有些眼神還頗為奇怪。

  鳳行一路走在最前面,他又小了一分,已經差不多十二三歲了,清清秀秀的稚氣少年,湊在前面的牆壁上看熱鬧。

  “誒,你真的被通緝了。”鳳行看了一會兒,回來匯報,牆壁上赤紅色的火焰通緝令碩大無朋,“魔君說你通敵賣國……這是什麼罪名啊?他就不能找個像樣的文書嗎?嗯,下面有解釋,說你歸順了天界,墮落了。”他回頭看了一眼青君又迅速看臨花,“什麼情況,這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嗎?你什麼時候成天界的了?”

  “是他親自下的督令?”

  “肯定不是。”鳳行一口咬定,“這不是他的字跡,他的字是我親自教的,寫的比這個好看多了。”他想了一想,“不過他現在是魔君誒,這種小事應該不用他親自干吧?”

  臨花冷笑一聲。

  “叫你變個樣子。”鳳行抱怨,“你非不肯,出事了吧。”

  通緝令上自然有臨花的樣子,非常不錯,居然還會動,擠在一起看告示的小妖怪都在悄悄往這邊看,眼睛詭異又恐懼。

  他們已經看出了臨花的身份,固然想揭榜挺好魔君,但是又想起了貴族們鐵血的手腕,執羽君成名至今,雖然不愛作威作福,但是脾氣也不大好,可能並不介意洗掉一個城市讓他開心一下。

  畢竟這只是一個城市,執羽君是個王。

  “我就一張臉。”臨花淡淡的,“就算丑也沒有到嚇人的地步,為什麼要變成別的樣子?”

  “那他們你自己解決咯?”

  “當然是我解決。”臨花拍拍他的肩膀,“我可不想被人控告虐待兒童,孩子。”

  鳳行脾氣如今當真不錯,被說兒童也就乖乖地站到一邊當兒童去了,如果他能夠不要站在一邊一臉“收拾這種雜種確實不要我出手”的百無聊賴和不耐煩,可能更好一點。

  一幫小妖湧了過來,大概是團隊龐大,心安了很多,所以便連送死都不怕了,一層一層擠過來,也不知道是好戰還是魔君真的許諾了什麼封王拜相的好處。

  “真不公平。”臨花點評,指著潮水般湧上來的小妖有點憐憫,“如果不是出生優秀,修煉一萬年也未必比得上一個血脈高的。”

  “也不是吧。”鳳行咬著手指,“你血統蠻好的,但你也混的不怎麼樣嘛。碧水君血統不高,倒是混的不錯,不過他畢竟是魔君的兒子,也是占了肚皮優勢的。”

  他說碧水君,說的心平氣靜,臨花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我還以為你要說他勤奮刻苦所以天道勤酬之類的話呢。”

  “在一個平台上,勤奮點的自然更拔尖,但是不在一個平台上,再勤奮也是枉然。”他指了指臨花身後的,“你見過這貨修煉嗎?見過他努力嗎?他渾渾噩噩的,照樣光耀四海。”

  臨花回過頭,青君面無表情,好像他們評價的不是他,那些話都與他無關似的。

  從昨天開始,青君就沒有再說過話了,也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在陰謀,一臉嚴肅的樣子,好像天要塌了似的。

  “這可不是麼?他可是貨真價實的精英,算了,精英督戰,我來解決吧。”臨花張開手,一朵白色的小花綻放在他的指尖,他咳嗽了兩聲,透明的小花戰栗了兩下,陡然謝了。

  花兒碎的紛紛如落灰,在清風中飛揚,落地成絮。

  臨花靜默了兩秒,吐出一口血,再一朵花綻放出來,這次卻不再是綻放在他指尖,開到了他的眉梢處。

  愛之花謝了之後,他就再也開不了花了,他曾經一度以為,他是被拒絕了,可是現如今,它居然又開了。

  他摸摸眼角,看著鳳行同情又駭然的眼睛微微一笑:“我還以為不開了呢。”

  血紅的花蔓延下來,狹長細小,中間一點點米珠大的蕊心,他用力摩擦了一下,看了看指尖上的紅,歎了一口氣。

  “這麼騷包的紅,我以後怎麼見人啊。”

  最後一朵血之花終於開了。

  從此以後,血戰不竭,反復至死。

  “其實挺好看的。”鳳行安慰他,“比白色的好看多了。”他說的實話,臨花眉眼端莊,一旦有點兒什麼花俏的東西就顯得特別嫵媚,那種英武裡夾著的薄薄媚氣,怎麼看很風流。

  “可是我是男的,要好看干什麼?”臨花大怒,“非要有這個,我還是喜歡黑色的那朵。”

  開黑色那朵的時候,他正在人間,那會兒他還和青君交好──起碼表面上交好,他不能說那段歲月是最美好的,但是總是忍不住想起來。

  其實真的可能也沒有那麼美好吧,因為要四處吞食惡靈,滿世界奔波,可是回憶起來,好像就是很高興,執著地相信那時候他是非常愉快的。

  記憶這東西很會騙人,特擅長美化,可是如果沒有這些美化,回想起來多麼的空白啊。

  “開都開了,要不你買個OK繃貼上。”鳳行不負責任地建議,“或者拿刀切個口子算了,說來你常打架,身上一個傷疤都沒有,你不覺得羞恥麼?嗯,那可是男人的勳章啊。”

  “都是勳章才可恥吧,通過慘勝才能贏,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有什麼好驕傲的。”臨花隨口胡扯,花朵開在眼角,像是沸騰的開水燙的他渾身難受,他知道那是烙印開了,那種疼痛讓他焦躁,可是他不能叫出來,於是便只能通過胡扯分散注意力。

  他捂住眼睛,烙印在他後背,他很想用手去碰一碰,可是他知道,碰了也沒有用,只有那個烙印燙到了他靈魂上面,契約才算完成。

  司花掌水的都要付出代價,你有了那些靈力,就要獻出你的靈魂,臨花從來搞不清那些太古魔法,他只模糊知道,這是個非常痛苦的過程,畢竟他承受過太多次了,只是每次都讓他受不了。

  大概是少年版的鳳行真的太像兒童了,或者青君那張豔若桃李的臉太閃了,總之他捂起眼睛的那刻起,先前還在忍耐著的小妖便忍耐不住了,各種蠢蠢欲動。

  一個王族,如果真的那麼容易消滅,稱什麼王族呢,正常狀態下,隨便一個王族都能消滅一個城市,臨花煩躁地想,他很疼,疼的很想干點什麼,這些小妖們就在找死。

  但是他其實一點也不想殺他們,倒不是什麼生而平等之類的破觀念,他只是單純覺得那樣會難受。

  小妖大概也有親人情人什麼的吧,想想總有那麼一個人在家裡等小妖,像他一樣坐在屋子裡等青君,而等待的人等不到該多傷心。

  他記得那夜將離坐在湖畔的眼神,失去的痛苦能讓一個小妖殺了肥尾,那種極致的痛苦膨脹在將離眼裡。

  等不到小狐狸,所以他的世界從此以後再無歡喜,想想就覺得蕭瑟啊。

  那年他在田埂上唱歌,青君去買東西,他想中午可以煮肉湯喝,然後青君就被大兵打死了。

  哪怕螻蟻,都有螻蟻的悲哀吧。

  “滾開。”

  他們越靠越近,將他們包圍起來,臨花直起腰,打算先揍幾個蠢貨,然後再找個地方讓烙印打完,但是他還沒有開口,便聽到那個從昨天起就啞了的聲音。

  淺紅色的火光冒出來,像是淺色的煙花爆炸在空氣裡,有種血腥的美,臨花迅速放下眼睛,紅色的細末子像是初雪一樣紛紛揚揚。

  “我說了後退,你耳朵聾掉了嗎?”青君縮回手,懶洋洋地抱怨,他的指尖冒著青煙,外圍一圈小妖已經化成了粉末,余下的小妖潮水一樣的潰敗了。

  “哇哦。”鳳行驚歎,“果然是精英!”

  “為什麼你每次殺妖怪的時候都這麼利落,輪到你對決的時候,你就一副我是弱受,我什麼都不會你要保護我的架勢。”臨花喃喃自語,他原本想出手的,但顯然他動作慢多了,甚至還沒來得及伸出手。

  “你不想殺他們。”青君沈默了一會兒,“我無所謂。”

  “你怎麼知道我不想?”

  “殺了幾個,震懾一下,他們就識相了,比前赴後繼的送死更好。”青君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冷著臉看慢慢逃掉的小妖,“同類殘殺總歸不舒服,換成我無所謂。”

  臨花皺起眉頭,用力按了一下背脊,他覺得有點不對勁。

  這樣的青君不對勁,他以為只是爭吵後的短暫不搭理,但是這個青君顯然很奇怪。

  雖然他喜歡青君,但是他也得承認,這個神仙從來不會體貼的,而且還能是如此的換位思考法的體貼,他對此從來不在乎,這就像你不能指望有一天豬突然溫柔唱起了歌,但是今天顯然不對頭。

  “你怎麼了?”

  百花殺92是前生(上)

  汗水爬上額頭的時候,青君才發現人間已經到了夏天了,他碰了碰濕漉漉的額發,等了等才開口。

  “我們在躲什麼?”

  臨花正在挑衣服,貴族風范十足,夏爾凡的全套,BRUNOMAGLI的鞋子,他坐在那裡看雜志,而調香師在給他配香水。

  “他們要掐架,我們又玩不過他們,難道不該跑路嗎?”臨花帶了墨鏡,遮住了琥珀色的眼眸,隔著一層漆黑的墨鏡瞄了他一眼,“你打算一會兒就穿這玩意兒跟我去吃飯?”

  青君想不通為什麼他們這種神魔還要花時間去穿衣服,但是臨花格外堅持,他也不好說什麼,雖然他明顯記得,以前臨花分明不太注意穿這類的。

  “在人間難道比較安全?”

  “去換衣服。”臨花挑剔地看著他,指了指衣架,“如果不相信我,你可以滾蛋。”

  青君抿了抿嘴,看了臨花一眼,乖乖地去拿了衣服,只是進換衣室的時候,他才淡淡地回了一句:“如果你不想帶我,我隨時可以滾蛋。”

  他關上門的瞬間,臨花手上的雜志正砸過去,那一瞬的發力太過剽悍,門板碎了一個大洞,書籍落在地上,臨花與青君隔著一扇破裂的門兩兩對視。

  “那你就滾吧。”臨花一字一頓地道,他很少這麼氣急敗壞,這次卻氣得要命,如果不是有惶恐的人類服務員在,他恐怕就要上去拆房子了。

  他們剛剛到達人界,在魔界的那場談話相當不愉快,因為無論他怎麼逼問,青君都不肯說怎麼了。

  鳳行顯然不是好的調停人,居然建議他們倆打一場來決定交代不交代,臨花雖然覺得這主意很齷蹉,但還是同意了,但青君卻死活不肯。

  血之花不會無緣無故地開,青君也不會無緣無故地便體貼,臨花抓住他的手來人界的途中,才發現青君玩了什麼花樣。

  “我不需要那東西!”臨花恨恨地,“要是捅死你我能滿足了,我一早就滿足了。”

  工作人員戰戰兢兢地蹲下去收拾東西,青君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高昂奢侈品,慢吞吞地回答“我又不是為了滿足你。”

  血之花開了,非常簡單,因為青君夜裡不知道在房子搗鼓了什麼,臨花猜可能是去回憶了,然後想起了怎麼開花。

  太古訂下的契約,每開一朵都要引子,有時候是一場殺戮,那可能是斗之花,有時候是一場心動,那是愛之花,有時候是一霎的欲望,那是淫之花,但是血之花要開,需要的卻是一場挑釁。

  皓靈天帝在掌花方面其實比臨花還好,他才是掌花的祖宗,只是因為覺得這玩意兒太花俏了,更喜歡拿大刀去砍,但是顯然他的能力還是有的,搗鼓了一晚上,居然順利把臨花的血之花催發開了。

  他曾經試圖讓臨水幫他開一次血之花,可是卻被拒絕了,這次青君順利開了,卻不得不讓他郁悶。

  “我懷疑你有病。”臨花喃喃自語,看了看手腕上透明的契約線,“你明明知道我殺不死你的。”

  “這次可以了。”青君迅速回答,“不是你殺,是花。”他給臨花解釋,“只要你的殺意夠濃,靈魂夠炙熱,你可以命令它殺了我。”

  太古留下的花種,臨花從來沒搞清那是什麼玩意兒,但是他清楚青君講的是真的,因為他曾經那麼干過。

  只要你放棄更多的靈魂和熱情,花朵會無限制地滿足你的要求,直到你完全被它吞噬掉,成為它的一部分。

  “哦。”

  青君再次用力點頭,好像在說,沒錯,就是這樣,只要你真心實意地想殺死我,這次你就能動手了。

  早先你早點願意跟我契約,我肯定把你殺了,這會兒你再願意讓我殺了,還有什麼用?

  臨花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突然有點無力。

  最悲傷的是,你喜歡一個人,喜歡到了最後,他還以為,其實你是想殺他的。

  雖然他有時候也確實想殺了青君就是了。

  他歎了一口氣,輕輕踢踢沙發,服務生訓練有素,一點點也沒有被他們不知所謂的談話驚到,居然以最快的動作收拾好了動作帶著青君去別的房間回衣服了。

  “我在外面等你。”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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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邁巴赫平穩地開著,臨花甚至不用看前方,低著頭在手機上收蘑菇,他的頭發留的有點長,甚至連眼睛都遮住了。

  “帝……帝座,帝座。”一個毛團子小小聲地叫,可憐巴巴地抖成一團,他一靠近青君,就開始炸毛,連話都說不周全。

  “我都忘了你還是天帝!”臨花稍稍抬頭瞄了一眼團在座椅上的毛團子,“不過你不覺得你這樣的下屬太丟人了麼?”

  這是一只雲豹,連乳牙都沒換,青君甚至懷疑它都不會變形呢。

  皓靈帝君甚少在天庭,帝君府便也沒什麼小仙,青君也不愛進進出出的小仙童,但是他恍惚記著,按照劃分,自己階下怎麼著也該有一兩百小仙的,有些甚至位階還不低,如雨師風伯天樞等,怎麼如今會派這麼個乳牙都沒換的小豹子來。

  當然,天界壓根就不該派神仙過來。

  “帝……帝座。”毛團子瑟瑟發抖,又叫了一聲,眼巴巴地看著青君,它是剛剛被撿到的,那還是因為它趴在車輪上,臨花開車門的時候看它可憐,一把拉下來的。

  “大帝對你夠意思啊。”臨花隨口感歎,“你看我都被通緝了,你丫挺的居然還沒被廢除封號。”

  堂堂四方天帝之一,從來都只愛瞎晃的,一年中絕大部分都在人間,臨花都忍不住佩服大帝,能夠忍受青君屍位素餐這麼久還不爆發。

  “那是因為廢除封號算是小懲戒,等著送我上斬神台才是真懲罰。”青君隨口回答,指尖動了動,“你是哪個座下的?”

  小雲豹牙齒咯吱咯吱作響,顫抖著回答:“帝座座下的。”

  “哪個帝座?”

  臨花再次挑眉看了一眼這邊,跟青君混熟了,好像就不太容易記得其實青君位階很高,他的感覺裡,好像就沒見過青君的什麼下屬。

  “皓皓靈……皓靈帝座。”

  青君沈默了兩秒,臨花猜,他一定是想捏死它,因為連自己都有這種欲望了。

  “我不記得了。”青君冷淡回答,“看你年紀不大,是哪位童子收的?”

  他離開天庭太久,對他府邸裡的下屬毫無概念,當然他在天庭的時候,他也不太記得住,唯一值得琢磨的地方是這小雲豹怎麼找到他的。

  “您……您收的。”

  小雲豹戰戰兢兢地回答:“帝座不記得了麼?一千年前您在出出……出雲山撿……到我的。”它小心翼翼地提醒,“您說要將我送……朋朋友的。”

  送朋友這話太驚悚了,臨花又抬了一次頭。

  “哦,是你。”青君瞇起眼,似乎終於想了起來,慢吞吞地回答,“我一千年前帶你回府邸,你一千年後連乳牙都沒換?”

  青君不說還好,一說小雲豹就開始哭哭啼啼,並且是那種哭墳的傷心,雜七雜八地說了一通。

  “你是說,你早就離開天庭了?”青君斜了它一眼,被它哭的心煩意亂,好不容易才聽到重點,“哦,對,我當年給你打過奴隸印記,你能找到我。”

  臨花終於抬頭看了一眼前方,轉彎進入一條小路,在此之前,青君一直對這個行程漠不關心,現在卻皺起了眉頭。

  “你要去哪?”

  “你家。”

  “什麼?”

  “你父親啊。”

  “什麼?”

  “你從小到大,克死了很多人是不是?”臨花避而不答,反倒說了點別的。

  青君點點頭。

  “你不覺得奇怪嗎?”臨花收著蘑菇,蘑菇們離開泥土時啾啾的聲音在車廂裡此起彼伏,像是一場嘲笑,“他為什麼能活著。”

  “什麼意思?”

  臨花輕輕地歎氣:“我不知道。”他沈默了一會兒,把手機扔到一邊,“我只是覺得奇怪,或者他有什麼別的本領我們不知道吧。”

  他們去了魔界近三十多天,人間已經近四十年了,這麼算來,他父親已經九十幾歲了,青君甚至不能相信他父親還活著。

  他對父親的記憶,總是那一櫃子的道歉信,每個星期一次,一次七封,用大牛皮紙包著,他不知道信裡到底寫了什麼,因為他從來沒有拆過,不過他大抵想的出來。

  他少小離家,他父親從來沒管過他,那會兒他甚至還沒有成年,而等到他功成名就的時候,他父親才想著道歉挽回父子情,也太可笑了。

  “有又怎麼樣?”青君硬邦邦地道,有點嘲諷,“難道你覺得他能比我厲害?”

  “我哪裡知道。”臨花不看他,開始轉彎,他分明沒有去過青君家,這個城市也已經過了三十年了,可是他熟門熟路。

  “是啊。”臨花隨口回答,“已經四十年了,他今年九十多了吧?可是他還活著,我沒算錯的話,他活的還很滋潤。”

  他說的意味深長,青君一陣汗毛倒豎。

  “帝君帝君……”小雲豹還在哭著,臨花換了一個姿勢繼續玩手機,如果有人看到此時的景象一點很驚訝,汽車在無人駕駛的情況下又條不紊地穿過小路,絲毫不亂。

  “到底是我太笨還是它太笨了,它居然以為我看不出來!或者這又是什麼我不了解的戰術?”臨花施了一個咒,密音悄聲問青君。

  “不用管它,它身上確實打著奴隸印記。”青君也悄悄回答,被哭聲煩的要發瘋,“不許哭了。”

  百花殺93是前生(下)

  “對。”臨花也被哭聲煩到了,回頭看了一眼小雲豹,“肉球,你在人間很久了吧,會玩游戲嗎?”

  被喊成肉球的小雲豹點點頭。

  “替我收蘑菇。”臨花把手機扔給小雲豹,順便從口袋裡掏出一袋子山楂干,也不知道他從哪裡拿來的,撕開口子倒在餐巾紙上,讓小雲豹吃。

  巴掌大的肉球不比手機大多少,抱著手機的時候就看見一團一團的白毛,它怕青君怕的不行,對臨花卻頗有親近之意,被臨花摸了一把下巴,咕嚕咕嚕地舒服叫起來。

  “你身上的味道很好聞。”肉球怯生生地解釋。

  臨花點點頭,他是靈獸,身上的味道當然受動物歡迎,不過他想肉球一定不知道,他的能力是聽萬物心聲。

  手機是觸屏鎖碼的,肉球點不開,臨花幫它解開指紋鎖,還有心思叮囑它:“不要讓它枯萎了。”

  肉球拼命拼命地點頭。

  青君在邊上托著下巴看,無聲地笑了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麼。

  臨花很少看到他笑的這麼安靜,本來想問他笑什麼的,想想還是咽了下去,換了個話題。

  “你小時候,你父親對你怎麼樣?”

  “不怎麼樣。”

  如果好的話,他就不會離家出走了,青君看了一眼窗外,車子越開越偏僻,也越來越熟悉,他還蠻驚訝的,這麼多年父親都沒搬家麼?

  “他有做過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青君凝神想了想:“沒有。”

  他懂臨花的意思,可是他父親應該真的只是一個普通人,還是那種特別特別普通的,他諷刺地想,甚至還會搞小三呢。

  “這樣麼?”臨花摸摸下巴,“我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收過他一些信?”

  “是。”

  他定居到幽蘭之後,他父親不知道怎麼良心發現了,開始給他寄信,一封一封又一封,孜孜不倦的,想想都讓人覺得惡心。

  “唔。”臨花點點頭,不再問,將車減速,團在座位上的小雲豹抬起頭匯報進度。

  “收好了。”

  臨花湊過去看了看,一臉驚訝加氣憤:“你怎麼就能收到這種蘑菇的?我總是集不齊。”

  肉球戰戰兢兢的:“作弊。”

  “怎麼作弊?”

  “就是找到時鍾,把時間調後一個小時,收一茬,再調後一個小時,往復就可以。”肉球老老實實地交代作弊方法,“法老王蘑菇最厲害,一次可以收一萬。”

  臨花看了看手機,痛心疾首:“你怎麼可以作弊呢?”

  他把車停在路邊,自己開始測試肉球的方法,測試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偶爾肉球還會團成團爬到他的脖子,小爪子顛兒顛兒的,興奮的一塌糊塗。

  天還沒有黑,青君知道臨花在等待什麼,於是也便安靜地在車座裡發呆,等待天黑。

  他不喜歡游戲,好像臨水會玩,臨花會玩,連鳳行都會玩,但是他不玩,他做人的時候,便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甚至連上網都懶。

  或者這就是他的本質,枯燥而無味,仔細回憶一下過往的話,好像都是臨花興致勃勃地玩,他默默地待在一邊看。

  已經傍晚了,夏天的天特別長,長空被燒成了彤色,從黑色的車窗看出去就像看見了暗紫,各種濃豔與骯髒。

  他是長在這個城市的,尤其是現在車停的地方,以前這邊還沒拆遷,是一個廢舊的磨坊,每天放學後,總是聚集了人,男孩子們玩拍卡片和飛角,女孩子在那邊跳橡皮筋,灰塵滿天,笑聲也滿天。

  他還記那廢磨盤就在這裡,拴在一顆大樹上,那樹很老很老了,一半都枯死了,每年春天的時候,卻又能掙扎著開出幾朵紫籐花。

  老人們都說它還沒有死透,於是他們便猴上樹,把新枝折了,企圖讓他完全死透。

  這塊土地,每一寸都被他親自撫摸丈量過,或者是腳或者是膝蓋,或者是淚水。

  他捂住額角,其實他已經不是人了,可是他總是記得,那個大雨天,他背著書包離家出走,雨水落在臉上,像是巴掌,而他甚至沒有一張身份證。

  他混在人群裡上了火車,乘務員在過道裡揪住了他,要他補票,他彷徨又無助,那時候大概也是傍晚吧,雨剛剛停掉,他擠在熱氣蒸騰的酸澀過道裡,被乘務員逼的嗚嗚哭。

  那樣濃厚的絕望與傷心,那個傍晚,在他的記憶縫隙裡色彩斑斕地存了十幾年,以後再美好的事情都洗刷不去那色彩。

  有個女人幫他付了車費,那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女人,帶著怯生生的他回家。

  那是他的第一次,事後他得了很大一筆錢,大概是他的臉實在討喜,那女人甚至願意包養他,他在她家洗了一個澡,吃了三天來的唯一一頓飯,然後走了。

  他離家的時候,身無分文,他父親來信的時候,他已經有了自己的產業,他從來不向任何人透露他那段歷史,那樣諱莫如深的過去,連他自己回憶都覺得疼。

  明明不是人了的,他用力握緊手,心裡一陣煩躁。

  其實本質而言,他一直是個神仙,或者說,他從來都不是一個人,但是他對人間的這段經歷特別在意,臨花總覺得他沒什麼感情,可是他實實在在地能感覺到那種難受。

  那種難受,即使他用主神識也控制不住的。

  他用力閉了閉眼睛,想把這種軟弱的情緒擠開,再睜眼的時候,他卻突然發現,臨花與肉球都停止了講話,正盯著車窗外。

  邁巴赫的車窗隱私服務很到家,黑色的防彈玻璃可以清晰地看見外面,那裡正站著一個少年。

  十五六歲的少年,個子挺高,有一張英俊的臉,雖然稚嫩,卻能看出日後的那種俊朗,線條堅硬,他站在車窗前,認真地看著車窗。

  可能是以為車裡沒人,將窗玻璃當鏡子了吧,這種事他以前也干過,青君想,卻覺得臨花的神色不對頭,又仔細看下去。

  小孩子懨懨的,青君猜他肯定是被班主任什麼的傷害了,夕陽鍍在他身上,好像那書包都將他壓垮了似的。

  臨花隔著窗玻璃看了好一會兒,那小孩對著窗戶,卻不是在整理發型,他只是在盯著,黑色的眼睛裡慢慢的絕望與厭惡,那種深沈的墨黑讓人恐慌。

  好像有點眼熟,青君看了半天想,臨花慢慢地搖下車窗。

  “疏黎?”

  小孩子似乎很驚訝車子裡有人,頓了一會兒反應過來了,挎著書包刺啦一聲就跑了,臨花打開車門,再次大叫。

  “疏黎,疏黎!”

  那確實是疏黎,青君恍然大悟,難怪覺得眼熟。

  臨花追了上去,他的動作太快,只是眨眼之間,就追到了少年的前面。

  “叫我嗎?”少年跑的氣喘吁吁,青君也跑過去,這才看到小孩子臉上萬紫千紅都是傷,有些傷簡直讓人覺得憤怒,這種年紀,分明還是該好好寵著的,“我不叫疏黎。”

  臨花愣愣地看著疏黎。

  疏黎是被臨花殺的,按照時間算,也該轉生了,只是青君沒想到能這麼狗血,還能被他們遇見。

  “我不知道裡面有人。”小孩子退後一步,喘著氣膽怯地解釋,“真的,我沒有想偷車。”

  他抱著書包的手上都有傷痕,青君一眼就能認出來是煙頭燙的。

  “車?你很喜歡嗎?喜歡就送你吧。”臨花迅速決定,顯然他對這個童年玩伴還是非常有感情的,如此的闊綽。

  疏黎退後兩步,像看神經病一樣的看了他們一會兒,頂著書包跑了,青君打賭,他內心肯定在嘀咕著遇到怪叔叔拐子神經病之類的話。

  臨花還要追上去,青君拽住他。

  “你想干什麼?”

  “我只是想送他點東西!”臨花爭辯。

  “那是一千多萬的邁巴赫。”青君心平氣靜地看著他,“我知道你從小貴族,對這些東西沒有概念,但是他是個人,還是有點概念的。”

  他見臨花還是納悶的表情解釋:“錢不算多,但是你記得嗎?你以前想開個餐廳的,這輛車起碼可以開三四個小飯店了。”

  “這麼貴麼?”臨花一愣,呆呆的,“哎,我不知道臨月這麼有錢的。”

  從到人間開始,就有整齊的私人團隊為他們服務,私人飛機造型師還是各種奢侈品像是流水一樣的湧來,青君還當臨花准備充分,一早就准備好了呢。

  不過是臨月安排的話,其實也不算奇怪,一個魔界的王,在人界當然能混的如魚得水,整個銀行基本都是向他敞開的。

  也只有他那時候傻傻的相信,臨水和臨花是真的沒錢賣身給他的,不過回頭一想,其實那時間也不遠啊,不過是一年,一年前那個桃花紛紛的清明節,他遇到了他們,然後整個世界都變了。

  “不要追了,他不認識你的。”轉生之後,不會有記憶的。

  “你看不見嗎?”臨花問他,有點不可置信,有點崩潰,“啊,你看不到啊?”

  青君看了看那即將消失的背影,那孩子是真的被嚇著了,頭都不回地飛了,顛兒顛兒的消失在夕陽下。

  “看見了。”

  疏黎的命格顯極賤,盡管他長了一張英俊的臉,但是青君打賭那張臉只會讓他以後受到無窮無盡的困擾,只是一眼,他便看穿了疏黎的結局。

  清貧一生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殘廢度余生的命格。

  一只老狗樣的結局。

  管你之前是英雄還是狗熊,入了輪回道,沒有干擾的話,你的命運就已定下,或者清貧或者富貴,不可更改。

  他還記得疏黎那種氣質,那是他見過的最俊朗最貴氣的,那樣的青年,微笑的時候,好像天都亮了。

  剛才碰到疏黎的瞬間,他便看到了疏黎的恐懼,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那孩子應該被侵犯了。

  太過貧窮的家庭很是容易滋生犯罪,尤其是他長得那樣子,被侵犯很正常,況且他沒看錯的話,侵犯者應該是他的血親。

  “辦完事再去找他。”臨花決定。

  “他是凡人。”青君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解釋,“干擾他的命途不妥。”

  當然干擾一下也沒什麼,反正他們常常干擾。

  “你不知道。”臨花嚴肅地看著他,“你不知道。”

  一般無二長大的,疏黎其實過得比皇子們還尊貴,魔君喜歡皇子們親力親為,所以成年前,他們連衣服都是自己洗的,但帝宰家的小公子卻是金尊玉貴地養大的。

  斑斕山貧瘠,偶爾去一趟魔宮,他們都像鄉巴佬進城一樣的四處張望,疏黎卻在繁華所裡待慣了,總是笑瞇瞇地帶著他們四處跑,疏黎比他還小點,性子卻很好,陪著他們吃喝玩樂,還會帶他們去喝花酒。

  那會兒的疏黎,比臨水還要騷包,頭上插著一個桃木簪不說,還要騷包地系一根白色的帶子,每次去魔宮,侍女列隊執仗,他們系著笨重的九龍玉冠,疏黎穿著白衣盛著小黑雲,發帶飄飄,魔宮的侍女總是眼睛都直了。

  他不太合群,疏黎與臨水一起,跟在他後面,學著臨水一起混著叫哥哥,這個叫哥哥他把我衣服拽壞了,那個叫哥哥他捅了我一拳,鬧得狠了,他便惡狠狠地看著他們。

  他發狠的時候,臨水會怯生生地不動,疏黎卻會上來抱他大腿,哇哇大叫哥哥我錯了,我請你吃飯,我請你喝酒,一邊哭一邊把鼻涕眼淚蹭在他身上。

  他住在長生宮裡,疏黎扒在門欄上死活不肯走,痛訴臨水又開始做木工了,碧玉宮裡都是木屑,說他要住在長生宮裡,沾沾二公子的靈氣。

  被拒絕了也不惱也不走,就是扒在門檻上,他是一只小鳳凰,清清爽爽的青鳳,還有點潔癖,趴在門檻上面用袖子掃灰,邊掃邊跟他嘀咕,一會兒是大公子今天又哭了,一會兒是魔君昨天修煉的時候不小心把尾巴燒了,他從小就得魔君喜歡,魔君的一干公子,沒有一個是能接近魔君的,倒是他,從小就自由出入魔君的長央宮,魔君偶爾出趟門帶點兒新奇玩意兒都給他,再由他好脾氣地腆著臉送給各位皇子。

  丹朱家的大公子疏影每每這個時候就惱怒,罵疏黎沒良心,有好東西也不先送給他這個親哥哥,疏黎就睜大眼睛扮無辜,一會兒說那我把我房裡的紫鶯給你,一會兒又後悔說紫鶯是伺候我寫字的,我還是把紅燕給你。

  疏影比他們大一點,是一只豔麗的花鳳凰,每每微笑的時候,三千桃花清風過,後來他死在了第二次大戰裡,疏黎就一邊哭一邊說好,這樣我以後就再也不要分東西出去啦,爹以後就只疼我一個啦。

  他總以為,他對斑斕山的記憶少的可憐,可是一旦想起來,原來還是那麼多的,兩百多年啊,他在斑斕山上待了兩百多年,哪怕是再不合群,再不喜歡他們,原來他都積蓄了這麼多的回憶。

  疏黎是被他親手殺了的,丹朱家也是被全滅了的,他殺的時候並不覺得心疼,殺完了也沒有感覺,如今恍然相遇,他才意識到,疏黎是真的死了。

  那個跟著臨水混著叫哥哥,那個會說二公子,我帶你去賞花,那個哭著說你死了我就一個人分享爹的愛的疏黎是真的死了。

  他想青君不清楚那種感覺,他記憶裡的疏黎再落魄也是輕袍緩帶優雅從容的,生氣的時候也只是微微皺著眉,最常干的事就是從口袋裡掏出手帕給大哥擦鼻涕,一邊擦一邊蹙眉,偶爾被臨水折騰的發瘋的時候就說祖宗你干脆弄死我算了,人家當伴讀都是威風凜凜的,我簡直是在當爹,說完了又去弄好玩的來,哄他們一笑。

  他能接受疏黎的落魄,卻不能接受這種結果,他甚至後悔,他當初就不該心軟讓疏黎輪回的。

  有些人,寧折不彎,折了便讓你覺得心碎。

  青君怎麼會懂呢,青君永遠不懂那些感覺,就像青君永遠不懂他等的待,等待到枯萎的感覺。

  “可是就算幫他一下又如何?”青君問他,“這一世干擾了,下一世他就要補償回來。”

  “那就能幫多少幫多少了。”臨花沈默了一下。

  他想,如果他會轉生的話,他也會落到一樣的下場吧,他們手上都不干淨,染了太多的血了。

  最重要的是,有一天,他死了,青君轉生的話,他也希望有個神能同情一下青君,幫一下。

  青君的命格也不貴,他每次去幫忙,青君都是生在貧窮之家,不是吃不上飯就是穿不暖,或者慘死或者賴活,像一只爛狗。

  有一天沒有了他,他真不能想象,青君會結局如何。

  “隨便你。”青君說。

  當然隨便我,說的好像我會聽你的一樣,臨花想,撓撓頭:“算了,先辦正事。”

  “你在想什麼?其實他已經沒有記憶了,你去幫忙,會很奇怪的。”青君皺眉。

  “我只是突然想起,有一年我碰上你也是這樣的。”臨花瞇起眼睛,“那時候你要去見女朋友吧,我們擦肩而過,我叫你,你一臉茫然地告訴我你不叫青君。”

  青君頓了頓,才知道臨花在說那段他為人類的日子。

  “感覺怎麼樣?”

  “挺高興的。”

  “嗯?”

  “我總是想,你要是真喜歡上她們就好了,我就死心了。”臨花說,笑了笑,“你丫挺的肯定是得罪姻緣司了,每次結婚了都不鹹不淡地過兩年,老婆就慘死了,我想拯救都來不及,於是只好我看著你,然後擦肩而過,再想辦法靠近你幫你。”

  “這樣麼。”青君輕輕地道,“那下次我看著你轉身好了,我守著你。”

  臨花一愣。

  “真是沒良心啊。”他轉過頭打開車門坐好,聲音低低的,“浪漫的說法不該是,你若死了,我陪你一起麼?”

  百花殺94雪堂西畔暗泉鳴

  等待天黑的縫隙裡,青君做了一個夢。

  三月清風和暖,他站在初春第一枝梨花樹下,湖畔邊緣兩個小兒正在玩耍,大的那個皮的要命,趴在河岸上有一根竹竿去鉤河裡的小船,小的那個緊緊地拽著大的的衣袍,小臉上又是興奮又是恐懼,眼睛亮晶晶的。

  “跳上來,顧西辭,跳上來!”一人大的扁舟終於被大的那個拉到了手上,他興奮地跳了上去,朝小的大叫,“顧西辭,上來上來,我帶你去釣魚。”

  大的那個興奮的一塌糊塗,在小舟上又跳又叫,他穿了一身鵝黃的衣服,帶著初春的氣息,腰間掛著一柄折扇,折扇是用玉骨做的,精美非常,青君不用打開,都知道那上面寫著什麼。

  那是他曾經送給臨花的骨扇,拿最暖的羊脂玉雕的,雕這個扇柄的時候,他偷了他祖父的一座御賜牡丹小象,被祖父打的半死,倒不是為了尊貴,為的是他爪子不干淨。

  那小象最終給他了,上面染了一大片紅色的血,拿給匠工的時候,血卻凝結進去了,再也洗不出來了,於是便被弄成了桃花扇,他在上面工工整整地寫上“思無益”。

  思無益,在一起在有意思。

  顧西辭左右看了看搖晃的小舟,又看了看大叫的臨花,猶豫了又一會兒,還是跳了上去。

  十五六歲的少年,身量都不小了,一人大的扁舟承載一個人已是極致,更何況是跳了兩個,且都是不安穩的,那舟瞬間就翻了過去。

  青君愣了一下,慌忙沖了過去,也顧不上自己是悄悄地跟蹤過來的,跳下水便去扯兩人,都是王孫公子,沒有一個會泅水,全部亂成一團。

  混沌地撲打著水,早春的水冰涼,凍的發抖,青君一手拽了一個,拼命地往上冒,水即將沒頂的時候,不知道怎麼的反倒有了力氣,拼命將二人托了上去。

  “做什麼好夢呢?”青君手腕酸麻,被人推了推,他睜開眼睛,臨花和肉球都瞪著他,目光灼灼。

  “夢到什麼了,拼命嚷嚷不要死,怎麼有人在夢裡殺你了?”臨花還在玩著手機,玩味地看著他。

  還是在車裡,青君搖搖頭,意識到自己不是做夢了,而是陷入了回憶。

  他想起來了,那時候顧西辭與臨花好上,其實他還是頗為後悔的,但是家裡不再讓他與臨花好了,祖父說他若是再去找臨花,便打斷了他身上一切能打斷的器官。

  那時候他還年少,控制不住就跟著他們,那日恰好見他們落水,便去救了,也就是那個時候,他才發現顧西辭不是普通人的,他們在水裡的時候,有紅光罩著顧西辭。

  臨花一直怪他枉殺顧西辭,其實臨花哪裡知道,那一世顧西辭是帝星命,那個朝代正好到那完結,顧西辭縱然沒有反意,卻是要被推上皇座的,而臨花他們家,便是後盾之一。

  他想臨花確實不懂那些,他們家只是一個小小的富商,建的私塾卻攬盡了朝廷內外官員家的公子,這哪裡是一個富商能做到的。

  他當年遞交罪證,皇帝又不是傻子,不是證據確鑿,哪裡會那樣雷霆之勢地殺一個王族。

  不過顧西辭倒確實是無辜的,他只是一個朝代的引子,縱然當上了傀儡皇帝,也要被另一支血脈重新替換掉。

  他殺顧西辭,也是他的職責,他祖父是殿前都指揮使,那時候他已經升了御史大夫,自然要盡心盡力為皇帝效命。

  臨花總說他不理解他,其實臨花又哪裡理解他呢?那次落水,初春三月的河水凍了他傷寒又嗆了不少水,他把顧西辭與臨花拖到岸上回家之後就病了,病了小半年才好,但病的那半年,臨花連看都沒去看。

  等他好完全了,臨花已經與顧西辭好上了。

  後來青君想,臨花當時已經暈了,大概壓根就沒見到他吧。

  這就是他們的命,總是錯過。

  那時候他聽聞臨花伏擊在郊外殺他,屏退下人獨自去他以前常和臨花郊游的地方等臨花。

  他望著臨花的眼睛問為什麼,臨花說你不配問。

  是啊,他不配問,他害死了顧西辭,臨花便要害死他。

  臨花把刀插進他的腹部裡,臨花跟說,春天的時候,顧西辭陪他看花,夏天的時候顧西辭陪他偷蓮子,秋天的時候,顧西辭陪他吃粽子,冬天的時候顧西辭陪他去看雪。

  他把手按在腹部上,滿身的血,昏昏地想,顧西辭陪你做的我也能做啊。

  臨花還說顧西辭對他好,救過他,那個三月的春天,顧西辭凍了傷寒,把他從水裡拉出來。

  青君想,那是我啊,那是我啊。

  可是他說不出來,他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

  說了,臨花會信麼?

  他慢慢地閉上眼睛,臨花自己給了自己一刀,躺在他身邊,還在絮絮念叨著顧西辭的好,他說顧西辭送過他一個指甲大的核桃,上面有一支水師軍隊,他特別喜歡。

  青君便想,顧西辭不過是個沒落世子,我才是正兒八經地將門出身,那核桃水師是我費盡心思弄到手的,又托人低價賣給顧西辭,經由顧西辭的手給你的。

  臨花說顧西辭常常半夜還翻他家牆頭過來,有時候他喝多了,早上起來躺在床上,規規矩矩地蓋著被子,他便知道顧西辭又來過了。

  青君就咬牙想,顧西辭那個小身子,不要說爬牆了,路走多了都喘氣,老子是世家將才,能文善武,才能每天爬你家牆頭,幫你蓋被子,還不被你家侍衛發現。

  臨花說顧西辭願意陪他喝花酒,從來不會笑他沈醉溫柔鄉。

  青君就想撞牆,銷金窟都是老子的人,老子把各色美人送過去討好你,還讓她們倒貼你,你真以為你英俊無敵,她們都巴巴地喜歡你,求著你啊!你敢不敢不要這麼自戀啊!

  血蔓延了一地,他漸漸地連想都不想了,臨花也似乎沒力氣了,弱弱地說,你為什麼要害他呢,為什麼呢,為什麼呢……如果你不殺顧西辭多好,那我也就不用殺你了。

  青君想說,我為什麼殺顧西辭呢,你為什麼不問問你老爹呢?為什麼你老爹非要造反呢!

  他已經沒了力氣,還是想最後摸摸臨花,他伸出手去,抓到了臨花的腰帶,那上面系著一塊玉佩,青君先前看到的,是一只仙鶴圖案,碧色可喜。

  他的那柄骨扇已經被替代了,其實他知道的,那柄染著他骨血的扇子被臨花送給了獄卒拯救顧西辭,他花費萬金又從獄卒那裡買回了扇子。

  他給的東西,臨花都扔了,唯有這個骨扇因為珍貴一直留著,最終卻還是被臨花給放棄了。

  他慢慢地蜷縮起手指,他連最後一絲力氣都沒有了,那個百花衰落的傍晚,他死於臨花的刀之下,死的絕望又不甘。

  他摸摸額頭,夏天的日頭實在是長,居然還沒有完全黑透,行人倒是少了,大概都回家吃飯了。

  “要不我們也先去吃飯,吃晚飯再辦事?”

  他小小聲提議,倒不是真想吃飯,而是臨花總對吃飯有一股異樣的執著。

  “不去。”臨花揮揮手,破天荒地拒絕了要求,雖然他滿臉都寫著“好啊好啊去吃飯吧”的惋惜,“天就要黑了,我們時間不多。”

  其實到現在,青君都不知道他要干什麼,不過他也懶得問,哦了一聲縮回車座,繼續魂游天外。

  他跟臨花就像生來相克的,那時節他當主考官,一眼便認出了那是冀北總兵元帥公子的字跡,那時候臨花才情高,冠蓋滿京華,寫的字都賣著高價,他一介文官,如何能不認識。

  那時節正是嫡庶相爭的時候,太子兩廢兩立,裡面本就牽著一大堆官員,那屆試子別的倒還罷了,偏偏他爹是總兵,雖說在位階上只是一個從一品,可是那是實權啊,無論是臨花入東宮黨還是入庶子黨,於哪一方來說,都是絕對災難。

  他惜才,正是要他避開這個禍亂,臨花卻不領情,三年之後又考,那時節嫡庶之爭已進入了白熱化,臨花偏偏還入了庶子黨,替庶子黨沖鋒陷陣激動的很。

  太子恨臨花恨的牙癢癢,登位第一個就要拿他開刀,卻又顧忌著初初即位的名聲,假意要從輕處理,別的臣子不理解還罷了,他是太子太傅,看著太子長大的,豈能不清楚太子心裡的疙瘩,也只好出口求重罰,太子果真龍心大悅地准了。

  若太子真不是那麼恨,哪裡會那樣下旨。

  他到底還是惜才的,縱然不喜歡臨花,還是想了法子收買獄卒准備好了死囚替換,這邊廂才准備好,就待著上法場行刑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臨花那邊廂倒是傲骨的很,自戕了。

  無論他們怎麼努力,反正總是要誤會的,然後對決。

  臨花總是說他殘忍,他想臨花何嘗不是殘忍,從來都懶得去想他到底在想什麼,也不管他到底想干什麼。

  他清清冷冷孑然一身,從未心動過,也便永遠這樣,臨花身邊卻總是一茬一茬的情人,換了牡丹薔薇又是將離芙蓉,換了這個就是長琴顧西辭,偶爾還能與辰星鳳行他們搞搞曖昧,他縱然難受,又何曾真正的痛下殺手過。

  “你說。”臨花托腮看窗外,“你說,如果我們分開會怎樣?”

  “嗯?”

  “分開呀。”臨花頭也不回地說,“你不累啊,總糾纏在一起又鬧不出好結果來,我們分開比較好吧。”

  是的,總是互相傷害的,為什麼還要在一起。

  “阿青。”臨花說,“過了今晚,我們就來個了斷吧。”

  “好。”

  臨花轉過頭來一笑:“好乖,如果能活過今天的話,我們以後做朋友好不好?”

  青君看著他,鄭重道:“好。”

  如果我們能活著,如果我們能活著,我們就了斷,他摸摸肉球,肉球仰起頭,滿眼悲憫。

  百花殺95北山傾

  等待到天空完全黑了,華燈初上的時候,臨花拎著肉球帶著青君一步三晃悠地去了青君老家。

  整個小區都被籠罩在一片溫潤的白光裡,天空濃藍,那片白光溫暖又潔白,像是一個淺淺的防護罩。

  臨花等待的效果出來了,這小區裡確實有了不得的人物。

  “我真沒從他身上聞出別的味道來。”青君道,也不太糾結,畢竟那會兒他只是一個凡人,後來他恢復了,也沒有再見過老爹,或者老爹真的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也不一定。

  不過前段時間,他去了一趟天庭,並沒有聽說有哪位仙君在人間歷劫的。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臨花不以為意,散散漫漫地一笑,一手拎著禮物一手插在口袋裡,肉球蹲在他的肩頭,漆黑的眼睛在暗夜下發出奇異的色彩。

  這小區還是舊小區,因為地處偏僻加上是風景區,所以還未曾拆遷,但是破舊的外貌,還是顯示出了與繁華城市的格格不入。

  他跟在臨花後面亦步亦趨,好像這不是他的家還是臨花的家似的。

  舊式的小區,綠化帶不多,娛樂場也沒有,只有一個小小的街心花園,盛夏的傍晚,薔薇居然還開著,空氣裡一絲淡淡的香氣,蟬鳴霧噪,頗有點禪意。

  過於老舊的地方,搬走的家庭太多了,整個小區幾乎都空了下來,老舊的樓棟裡黑漆漆的,只有幾家亮著燈,掩埋在一片漆黑裡,像是饑餓野獸的眼睛,透露著不懷好意。

  青君仰頭看了看,他家在10棟,正對著街心花園,以前他做作業的時候就趴在陽台上看街心花園,他的小弟弟坐在他邊上,問他“中美建交後,各國與中國的關系都日趨正常化”怎麼翻譯,他正在做作業,那是一道幾何題,他算的很是急躁,便扔出作業本說我寫好了,你可以抄我的。

  弟弟很不高興,嘟囔著嘴說我不抄作業,我只是問你題目,哥你為什麼脾氣這麼不好?

  繼母推開陽台的門,把一本英文大字典摔在桌子上,大聲罵弟弟沒出息,為什麼不能自己學習查字典,非要問個死人。

  一串串的指桑罵槐裡他就垂著頭看作業本,那一道道題目與數字化成一堆堆的蟲子,像是一道道符咒,壓的他喘不上氣。

  街心花園裡有很多同年的小孩,有些還是跟他關系頗好的,可是他們都受到了家長的警告,不許再跟他在一起了,免得突然克死了。

  他低下頭,禁止自己再想,故地重游,總免不得有點矯情,越想越委屈這種事,萬萬是不能再發生了的。

  他是神仙啊,他怎麼可以有那麼軟弱的情緒!

  他低頭的瞬間,才發現花叢裡坐了一個人,那是一個極老的人,臉上的皮膚都干涸成了枯死的核桃,一層一層的皺褶,他半躺在竹子籐椅裡,縮在陰影深處,幾乎與花葉融為一體。

  青君心裡突突一跳,有什麼東西要從他嘴裡擠出去,可是他忍住了,這種忍耐,讓他血都有點沸騰。

  “你好。”臨花笑吟吟地對躺椅上的老人打招呼,“我是臨花,你可以叫我小臨。”

  老人不滿陰翳眼白的眼睛看著他們,月色荒涼,顯得他的眼睛有幾分恐怖,可是深看,才能發現裡有深層次的激動。

  “他是蘇青君。”臨花指指身邊的青君,“你兒子蘇青君,你還記得麼?”

  青君看著老人,一言不發,老人也看著他,可怖的眼睛裡一點點地濕潤了。

  已經四十年了,他已經老的像是風干的古董,但是青君還是青蔥水嫩如少年,可是他看著青君,一點點也不驚訝,只有一種野獸老態的悲傷與疲倦。

  暗夜無星,他的身邊一層層蕩漾的水光,像是一個白色的蠶蛹。

  臨花捅捅青君:“你老爹。”

  青君點點頭,猶豫了一下:“你還記得我麼?”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以為你忘了……”

  老人一直看著他,青君有點煩惱,他想那個雨夜,他哭著離家,其後十年,他過的像一只狗,而這個男人一句話都沒給他,那樣子,老人又這麼惺惺作態干什麼呢?

  他深呼吸一口,有點好笑自己如此的小氣,不過是一場波折罷了,自己又何必如此的執著那微末傷害呢?

  “爸。”他輕輕叫了一聲,就當是一場養育之恩了。

  他卻沒有想到,他叫了一聲,老人卻相當激動,一下子做了起來,他身側的白光隨著他的動作也大幅度地蕩漾起來,漣漪之後便慢慢變淡,最終白光也慢慢消失了。

  “原來如此。”臨花圍著他繞了幾圈,點點頭,“居然是這樣麼?”

  薄薄的光影緩緩全部消失了,老人瞪著臨花,眼睛有一種絕望的哀求。

  “我答應你。”

  臨花點點頭,鄭重道:“你且安心去吧。”

  老人望著他,兩行淚水落下,眨眼消失在溝壑縱橫的臉頰裡,他含著一汪淚水,看看青君,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他就這麼死了。

  “真正的等待到枯萎啊。”臨花蕭瑟說,老人睡在躺椅裡,白光淡去,連他周遭的花葉都開始枯萎,像是一齊死了。

  青君還不能相信他就那麼死了,或者說,他到現在都沒懂發生了什麼,他只是盯著那個風燭殘年剛剛死的老人,眼也不眨。

  “聽說過一個浪漫的說法麼?”臨花含蓄道,“父子是前世的情人。”

  青君心裡跳了一下,但還是慢慢騰騰地反駁回去:“不會說就不要說,那是說父女。”

  “不是一樣麼?”臨花揮揮手,表示這種小細節不需要討論,他說是就是。

  “好吧,那我們前世是情人?”

  “他不是神仙。”臨花緩緩道。

  青君面露疑惑。

  臨花悵然歎氣:“天殺的,薄情到你這個份上真是想砍了你。”

  “他一直跟著你啊。”臨花一字一頓地道,“他造橋修路救人,按照你們天界的規矩,凡是救二十人以上的,尤其是死後凡人修廟宇祭拜的,就都要上天庭是不是?”

  青君木愣愣地點頭。

  “你早就該被磨平了。”臨花歎氣,“大帝確實很夠意思,其實每一世的安排都在幫你,你有世為農夫,全家暴斃,你被大兵打死,那二個大兵是我們當年科考那世的我那兩個小侄兒,他倆本是帝王命,該是揭竿而起的開國之君,生生被你糟蹋死了,所以大帝安排他在那一世來報仇,在你覺得最幸福的時候打死你。”

  那天他確實很高興,他去街上買肉,那時候大家都窮的揭不開鍋了,他居然能買肉,而且家裡還有人在等他,在他犁田的時候,坐在田埂上唱歌給他聽。

  “我也沒有多想過。”臨花歎氣,“這本身就是一報還一報的事情,我當時就忘了看看具體情況了,心中氣憤,便去讓那兩個大兵做了畜生。”

  他一臉淡定:“那是我的錯,一報還一報,他們沒有報仇成功,反倒又吃了苦。”

  “什麼?”

  “你造的孽啊。”臨花看著他,“大帝一直在設法讓你還回去,但是因為我,你每一世都受到干擾,造下更多的殺孽。”

  他指指躺椅上的老人:“你還記得麼?那只小雲豹。”

  青君茫然搖搖頭,看著臨花肩膀上的小雲豹,後者也看著他,照樣眼神悲憫。

  “你把它從出雲山救出來,大概是想送給我的,可惜你後來忘了,又常年不回帝君府,它便下界找你。”臨花道,“他是靈獸,你還記得麼?它一直跟在你,你作孽,它便替你積福,它修煉了上千年,也有些道行,那次你去取畫影劍,九滄江潰堤,淹沒了附近城鎮,卻毫發無損的。”臨花頓了又頓,“那是因為它放棄了千年修為,替你擋住了那些洪水。”

  青君的表情僵了僵,臨花一說,他才想起來,確實是有這麼件事,可是這跟他父親有什麼關系?

  “你生帶戾氣,凡是轉生,必要血雨腥風。”臨花無聲地歎氣,“它這一世主動做你父親,便是為了替你遮擋戾氣,你以為它為什麼要趕你出門?”

  他身帶戾氣無法消融,唯一的辦法便是自我消融,他父親護著他到了十七歲,再也壓制不住他的戾氣,便趕了他出家門,因為居無定所,又一直吃苦,他反倒沒有造成什麼大規模的傷害。

  他父親是積德之人,所以虐待他,其實倒是在為他贖罪。

  青君沈默片刻:“我不信。”

  臨花擺出一個愛信不信的架勢:“我之前就隱隱在懷疑了,為什麼你以前出來的時候就是亂世,這一世就如此平和。”

  他第一次與青君投胎,太子黨與庶子黨互掐,那正好逢上戰亂,該是他小侄子兩個揭竿起義建立新國;第二次與青君一起,顧西辭是引子,正碰上血脈更替,王朝要換新血,烽火遍地;之後他看著青君轉世,第一世青君為農夫,國家照舊戰亂,罹禍遍地,民不聊生餓殍遍地,那血都是河流一樣的;第二世青君照舊悲劇,碰到了諸侯割據混戰,血流剽忤;第三世的時候,一樣在打仗,青君甚至還親自上了戰場,炸掉了敵人,卻被活剝了皮掛在旗桿上。

  那樣濃厚的戾氣,只要青君出現,凡間就不得好事,可是這一世居然如此的安穩,只是克死了母親!直到他無聊地翻抽屜發現了那些信。

  信上的味道若隱若現的,他總覺得熟悉,之前就想去弄清楚,卻一直找不到時間。

  他想,難怪青君活的這麼滋潤呢。

  “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青君咬牙問。

  到頭來,他恨了一輩子的父親居然是為了他好麼?他不能接受這種答案!

  如果……如果他的父親一直都是為了他好,那他到底在恨什麼?這麼些年,他又在別扭些什麼?那一封封信又代表了什麼?

  他想起臨花剛才低聲說的等待到枯萎,有種天崩地裂的惶恐。

  難道全部的錯都是他的?

  “你救了它啊。”臨花說,眼神奇怪,“它是來報恩的,它之前救了太多人命,所以享受了很多人間的香火供奉,它這樣的靈獸,護著你,縱然天庭想要拿雷電劈死你都不方便出手……”

  他拍拍肩膀上的肉球:“帝座,是不是這樣啊?”

  百花殺97尾聲

  夜靜聲初朗,一朵花開放時無聲無息,千朵萬朵漸次而上,醉紅碧綠風四顧,便幾乎能聽到那種熱烈到燃燒的劈裡啪啦了。

  透明的結界被數不清的花朵纏繞著,靡靡而動,巍峨碩大也快變成了粒粒碎片。

  青君手搭在結界上,感覺那層透明的空氣很快就變得炙熱,抖動不歇,熱潮湧來,幾乎將手指融化。

  “阿青。”臨花在外面彎唇一笑,“你幫我嗎?”

  青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怎麼幫?”

  臨花要送他回天庭,他沒有問為什麼,臨花要他幫忙,他也懶得問為什麼,他已經厭煩了一切。

  只是為了一個伏羲,犧牲了無數神魔,他並不覺得多難受,只是他突然想,如果伏羲真知道的話,會絕望的吧。

  心甘情願墮落的伏羲,是為了天界去犧牲的,可是他們,拿著伏羲做筏子,打著伏羲的名號去傷害。

  他想很多年前,那個摸著他的頭微笑著說阿青是好孩子的神,現如今再看到他,怕是根本不會跟他講話了吧。

  他的墮落從來都與魔族無關,他是從心墮落的。

  魔也好,神也好,其實誰分得清好與壞呢?他作為上古巨神,為一己之私,做盡壞事,照樣活得好好的。

  “怎麼幫?”他再次短促地問。

  “讓我殺了你吧。”臨花說,笑了一笑,“不要反抗好不好,你……”

  他沒有說下去,結界轟然碎裂了,那樣堅固的結界,在他的花朵之下碎成碎片,化成了塵土。

  “你……”

  他心頭一跳,手還維持著摸著結界的姿勢,臨花與他手掌相貼,又是一笑,眉梢下紅花搖曳,如魔障亂舞。

  山花次第而開,濃芳嬌軟,萬紫千紅風中亂。

  它叫血之花,於是在鮮血上便開的格外燦爛,清風自暖,吹佛的它疏香散散,濃濃淺淺的花香裡,便只看見臨花抿起的嘴角。

  “阿青,我在這裡。”

  他輕聲說,腳下踩著一汪血,青君驚訝地發現他的右手上血紅一片,還沾著幾根羽毛。

  “你又何苦執著。”少昊微微歎息,“它們在這裡已經等你們許久了,你們走不了了。”

  他說的它已經慢慢顯出來了,是一只只碧色的蒼穹鳥,光華大綻,密密麻麻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

  一只脫隊的蒼穹鳥落到了暖黃的花朵上,花兒猛然炸開,像是魚兒落到了水裡,一瞬間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絲漣漪。

  “我本來就不想走。”臨花牽住青君的手,突然道,“我突然也不想放你走啦。”

  青君偏頭看他,臨花還是笑:“阿青,殺了我你就能走,你願意麼?”

  青君搖搖頭,臨花笑的更厲害了:“這就對了,他們開始就沒打算放過你,你還是跟我一起死好了。”

  青君點點頭,有點不明所以,臨花幽幽道:“他們從臨水身上取出血脈,可是臨水到底是魔,不可能作為伏羲大帝的身體的,他們要選一個神仙的身體啊。”

  而那個神仙,只能是青君,如今上古巨神,只剩下皓靈帝君了。

  青君望著他:“那我陪你死,把身體留給伏羲不好麼?”

  “當然不好。”臨花聲音柔柔的,撩了撩額角的碎發,“你是我情人,從頭到腳都是,我為什麼要把你分裂出去?”他笑得厲害,“況且,犧牲了我弟弟,為什麼要成全他們?”

  他舉起手,動作輕輕慢慢的,沾滿血的手碰了碰青君的額頭,在白皙上留下一灘驚心動魄的紅,又慢慢地下滑,劃過下頜,摸過鎖骨,撫過胸膛,最後一手插進青君的腹部:“你說可以陪我死的。”

  青君沒有動,少昊也沒有動,蒼穹鳥鋪天蓋地地湧過來,將他們團團圍住,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我不怕死的。”

  臨花緊緊抱住青君,眉梢舒展開來,紅的一片血紅,那朵花朵燦爛的幾乎刻進他的皮膚,如此的耀眼奪目。

  “我也不怕,所以就這樣啦。”

  “我會恨你的。”青君靜靜地說,肋下有一點點疼,他是殺不死的,唯有那些太古魔物可以,臨花到底還是用上了血之花。

  那樣濃重的恨意,足夠讓他們同歸於盡了。

  “我也恨你。”臨花說,慢慢地抽出手,將他推倒在地,“你的伏羲原本就是死的,你復活不了,也不過是保持原狀,可是我的臨水……我的弟弟是活的。”

  “我就要死了。”青君苦笑,“我總以為你很愛我,但是這麼看來,你愛你弟弟勝過愛我。”

  “你愛伏羲也勝過我啊。”臨花踢他一腳,避開一只只炸彈一樣的蒼穹鳥,“不要亂說了,我們各自有立場,我沒怪過你,你也沒資格指責我。”他高高躍起,“不過,你現在倒是可以體會一下同伴被屠戮的快感。”

  青君睜大眼睛,臨花高聲吟唱著,整個結界內層花疊嶂,他高高地站在半空,長風呼嘯著拍打著他的衣側,可是碰不到他的肉體。

  結界內燦爛的蒼穹鳥變成了血紅色,雨點一樣的下墜,只是一瞬間,它們全部都被無形地壓扁了,好像空氣中有一只無形的手把它們拽在手掌心,一寸一寸地揉成了肉泥,漫天都是血肉,落地成灰。

  “生死循環,生亦死,死亦生,生非生,死非死,生亦可喚死,死亦可喚生,萬物芻狗,生死無憂。”蒼穹鳥的中央金光最盛處突然傳來了這麼一聲,那裡的光太炙熱,甚至看不清模樣。

  肋下的冰冷已經變成了炙熱,血之花開始吞噬了,青君想,臨花把自己整個獻祭了,所以可以這麼強。

  他並不覺得傷心,也不覺得難受,好像這樣的結局便是最好的,以後不用再糾結,不用再徘徊。

  其實這麼多年,到底有什麼好糾結的呢,糾結到最後,伏羲沒回來,臨花沒得到,愛情去了,親情也未見得就獲得了。

  他想如果真有選擇,他再也不要為人,他們或可為流水落花,相依相隨;或可為駿馬青石,馬蹄踏踏,青石寧寧;或可為青燈古佛,長伴一生。又或者,哪怕他們為貓鼠,為虎兔,為鳥蟲,都好過好情人。

  苦苦掙扎來的機緣,生生世世用來相殺實在太可悲了,而他欠臨花的又太多,還不去也還不清,再接觸也不過是積累的更多的債。

  他這樣想,覺得很幸運,他們已經是沒有未來了的,所以不用再怕更多的傷害了。

  他突然想起他們第一次在一起的時候,他親著臨花的眼睛,酒氣沖天,卻並未醉,臨花在他身下睜著一雙琥珀色的眼睛,笑著說但憑你高興。

  從過去到現在,他也沒有碰過第二個對他說但憑你高興的人,那樣的安靜與寵溺。

  如果……如果真有機會從來,他說不定真的會放棄伏羲吧?

  他捂住臉,手上沾了一手的血,涼涼的血黏在臉上癢癢的,像是干涸的淚水,他想,自己果真不是好東西,居然會選擇魔物放棄伏羲。

  臨花低笑起來:“老和尚真愛胡說八道,生就是生,死就死,叫生叫死都是代號,這沒錯,可是……”他盈盈一笑,“生,便代表我能見到情人,見到兄弟,看花開潮落,死,我便一無所有了。”

  他舉起一只手,柔聲道:“你是不是還想說,殺魔非殺啊,除魔乃是好事,所以你殺我不算殺生。”

  金光中亮的睜不開眼睛,裡面只有一聲淺淺地歎息,青君聽出來那是歡喜佛的聲音。

  歡喜佛啊……

  “伏羲大帝殘我魔族,便是大義凜然,我們反擊,便是苟延殘喘是不是?”臨花道,“知道為什麼,我怎麼也不肯入天界麼?”

  “心不動,不妄動,不動則不傷。”

  “這話說的,好像我們天生就該被宰殺似的,況且我們家的事,憑什麼要你來管?”臨花道,“老和尚修為不到家,這世上,什麼都能算,可是心呢,我的心你能算到麼?”

  又是一聲歎息。

  臨花哈哈大笑:“你說的沒錯,立場不同,何須廢話,我們還是戰場上見真章吧。”

  他跳起來,肉泥一樣的血泊落在他身上,化成火紅的火種,他卻並不怕痛,輕輕地喘息著,斜眼看遠處的少昊:“少昊帝君不動手麼?”

  少昊沒有回答,臨花喃喃自語:“你今天不動手,以後可就授以權柄了。”他舉起手,歡快地笑起來,“這麼說來,我倒算不曾看錯,你……確實是個菩薩心腸啊。”

  與菩薩心腸有什麼關系,天庭請來的是歡喜佛,誰能逃出生天呢,少昊動不動手都一樣,還不如賣臨花一個情面。

  青君瞇起眼睛,他躺的有點久了,眼睛渙散而模糊,肋下是他的軟肋,只有臨花知道,他如今雖然死不掉,卻被血之花燒灼的血液干涸,全身沒有力氣了。

  他沒有看臨花與歡喜佛的對戰,這毫無懸念,今天在這裡的只是一個半殘的臨花,縱然血之花幫忙,在歡喜佛手下弱的不堪一擊,就是最好的狀態,他加上臨花,也逃不出歡喜佛的手掌。

  他闔上眼睛,恍惚記起,那個雨天,他撐著一把小傘去伽藍山,雲頭的小雨濕濕地打在他的衣角,空氣裡有股香氣,像是下了一場酒雨,讓人聞之欲醉。

  那麼美好的春天,萬物復蘇,他不惦記著好好過日子,非要去殺長纓。

  空氣裡的血腥味又濃郁了一層,他睜開眼睛,慢慢爬起來,他的前面正蹲著臨花。

  “阿青。”他彎唇一笑,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已經被燒灼成了兩個血洞,貫穿至他的腦後,可是他依舊表情平靜,眼角眉梢的血之花搖曳生姿,生機勃勃。

  “你輸了嗎?”

  “輸了。”臨花道,眼眶下兩行血淚,“可是我很高興。”

  青君抱住他,笑了一笑:“我也很高興。”

  標標准准的苦命鴛鴦啊,青君苦笑著想,望著後方的少昊,後者一臉憐憫,想必還有些什麼別的目的,可是他懶得再看了。

  就這樣多好,一起死了,以後再也不怕了。

  花從臨花的眉梢燒到了臉頰,紅紅的花很好看,青君親了親他的臉頰:“臨花,我……”

  他想說臨花,我很高興遇上你,他想說,我很榮幸,他想說,我徹底墮落啦,可是我居然不難受,他想說,我居然覺得魔也挺好的,起碼自由戀愛,他想說,其實伏羲也有錯的……可是他沒有說下去,他的視線裡,出現了別的東西。

  這個被歡喜佛籠罩的巨大結界裡,出現了別的生物。

  一只白色的鞋子印入眼簾,那鞋干淨清爽,上面還繡著一朵朵淺色的浪花,緩步踩在一層血肉之上,步伐沈穩而優雅。

  他抬起頭,差點尖叫起來,迎面過來的是一團焦炭一樣的物體,看起來有著人形,可是在臉部與脖子等露出皮膚的部分,已經全部都燒成了黑色與血色,黑紅交雜,好不惡心。

  “哭什麼?”黑炭說,他有一雙碧色的眼睛,轉眸間波光瀲灩,好像融入了整個春天,洋洋春意,“哥哥,你在哭什麼?”

  臨花渾身都抖動起來,像是篩子一樣,青君幾乎抱不住他。

  “臨……臨水?”

  “我好像來晚了。”臨水的聲音裡帶著微微笑意,“哥哥,你在哭什麼?”

  青君想如果知道實情,臨花一定很高興他瞎了,他素來驕傲的弟弟,英俊的無可匹敵的碧水君現在已經成了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惡心又可怖,尤其是這個恐怖的東西居然還在輕笑。

  “哥,不要哭。”臨水蹲下來摸摸他的頭頂,“我送你去投胎好不好?”

  臨花揪住他的手:“你是誰?”

  “我是臨水啊。”臨水聲音很溫柔,“哥你看不見了嗎?耳朵還能聽到嗎?聽不到的話,我把心打開,你能聽到我心聲嗎?”

  “你……”

  臨花似乎不敢相信:“你……你為什麼在這裡。”

  青君看著他,渾身一震,陡然懂了:“煉獄,你入了煉獄是不是?”

  伏羲當年入了煉獄,便是如此才成了魔,騙過了當年的魔君,那個煉獄陣勢裡,能夠完完全全碾壓住別的性質,將他們化成完完整整的魔族。

  可是……可是伏羲為了所謂的蒼生能夠受那種苦,臨水……臨水只是為了來看看他們麼?

  他陡然覺得少昊說的不錯,伏羲和臨水真像啊,真像啊。

  臨水偏頭看看他:“是啊,我剛從煉獄回來,有點晚了是不是?”

  青君記得他曾經英俊到無法直視的臉,那張臉,無論男女,看見了總想摸一摸,可是如今,那張臉上,怕是能活生生嚇死人。

  “不晚,不晚……”他喃喃自語。

  臨花在這裡殺佛,臨水在那裡煉獄,兩兄弟都夠瘋狂的,他突然覺得有點諷刺,他們根本就是想多了,以臨水的脾氣,不擇手段煉獄,從此化成純粹的獻祭魔族,也是不肯獻出什麼伏羲血脈的。

  他英俊的一塌糊塗,女孩子看到都會紅了臉,可是他把自己送入了煉獄。

  “不晚就好。”臨水道,他變成了這樣一團焦炭,卻依然有一種不可言喻的優雅,說話慢條斯理的,那樣的清爽。

  少昊在邊上咳嗽了一聲,金光盛處的歡喜佛卻了無聲音,臨水偏過頭去。

  “我從小就討厭別人碰我東西。”臨水幽幽地道,“你還不滾麼?選命池主已經給我殺了。”

  選命池主……青君反應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是十三。

  “你殺了十三麼?”臨花說,花朵已經印滿了他的整個臉,顯得他詭異又妖豔,“真的嗎?”

  “真的啊。”臨水柔聲說,“我失去過第一次第二次,不會再失去第三次,大哥去了,我不會讓你也去的。”

  “你總是這樣……”臨花突然有點哽咽,“總是這樣……”

  “不會晚了,不會了。”臨水輕輕拍著他的肩膀,“不會了,我來了。”

  “你做伏羲不好麼?”少昊問。

  “我就是我,為什麼要去做別人。”臨水柔聲道,“帝君你不懂這種感覺,不過我也不指望你懂,所以你最好趕緊滾,否則我可要動手啦。”

  青君不清楚,為什麼這麼個血肉模糊的東西,會給他一種殘豔麗的感覺,好像說話的時候,都有一股懾人的妖氣飛出來。

  “你縱然殺了我,也沒用。”少昊搖頭,看了一眼臨花與青君,“他們都獻祭了,救不回來了。”

  臨花為了獲得剛才的力量,完全把自己燃燒了,青君握住臨水的手指,一言不發。

  “可是我在啊。”臨水說,很是詫異的語氣,好像在說什麼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我在啊,帝君,我在啊,我能活過煉獄,我就能讓他活著,你不信?”

  他哈哈一笑:“不過,帝君你趁早走吧,那群魔獸不知道多恨天庭,他們被關了上萬年,都關瘋啦,我估計現在已經把天庭殺的片甲不留了。”

  少昊沒有吭聲,臨水也不再管他。

  臨花咳嗽一聲,吐出一口血:“魔獸,鳳行成功了?”

  “成功了。”

  “他喜歡你的。”

  “我知道。”

  臨花的聲音有些飄渺,青君感覺握在掌心的手指已經緩緩無力了,他沒有說什麼,只是仰頭看天,靜靜地時間到來。

  那時候,臨花為了顧西辭,也是這樣的,與他並排躺在一起,等待死亡的到來。

  “你去把他找回來。”

  “好。”臨水道,“等你死了,我就去把鳳行搶回來。”

  “還有疏黎。”

  “好,還有疏黎。”臨水很高興,“還有大哥啊,還有臨夜,你記不記得有一年我們一起去魔宮祭祀,那會兒臨夜還沒來,我半夜去偷羊腿,吃的一身膻腥味,疏黎很生氣,說我太不聽話,不肯帶我去銷金窟看姑娘的,我就跟你哭,說他要是不帶我去,我就不娶他了。”

  臨花笑了一下:“你小時候,老以為疏黎是你的。”

  “不是。”臨水說,“我以為你們都是我的,我愛的,愛我的,都是我的,一直在我身邊,陪我過到底。”

  他總是這樣,看著大哥死了,看著五弟死了,一個兩個,他生命裡的珍貴,他愛的,愛他的,他都將全部失去。

  “哥哥。”他柔柔地說,“我幫你殺了青君好不好?殺了他,他就去陪你了,你們都死了,我隨後就來,我請你們喝酒好不好?大哥在,你在,五弟在,還有鳳行,還有十三,我們一起喝酒,你不是說想聽我唱歌麼,我換女裝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臨花微微搖頭,他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呼吸清淺的幾乎聽不出來。

  青君抱著臨花,也放緩了呼吸,他突然發現,今天的天氣很好很好,百花盛開,清風徐來,臨水牽著他們的手唱歌,很小聲很小聲的樣子。

  “年年社日停針線,怎忍見、雙飛燕?今日江城春已半,一身猶在,亂山深處,寂寞溪橋畔。春衫著破誰針線?點點行行淚痕滿。落日解鞍芳草岸,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

  他碧色的眸子裡一汪春水,在滿地的血腥裡溶溶暖意。

  青君等他唱完了,才慢慢地問。

  “有我的酒嗎?”

  碧色的眸子亮了亮。

  “有。”

  青君闔眼,恍惚間做了一個好長的夢,夢裡百花盛開,他與臨花在長亭裡喝酒,花香酒冽,他挑起臨花的下巴,臨花微微一笑道,但憑你高興。

  酒年年有,花年年開,酒不枯,花不死,春天總會來,年年復年年。

  只是他們的春天,已經走了很遠很遠了。

  百花殺98尾聲的尾聲

  那兩個年輕人出現的時候,沈臨正在吃飯,他面前的相親對象喋喋不休地絮叨著婚禮、工資、胎教、育兒……好像一場簡短的見面,已經足夠她安排下余生了。

  他有些頭疼,因此懷疑其實自己疼傻了,餐桌對面,那個長得冷冽的男人一手端著咖啡,一手舉著……火苗。

  說火苗也不盡然,畢竟那火瞧起來不比火把小,可是他覺得荒謬,因為那個年輕人是一手拈著火苗,中間壓根就沒有類似木頭一樣的過度工具!

  就是說,那個男人,是憑空用手捏著火苗的!

  他看的眼睛直了,對面的男人有點開心,他長得很英俊,看起來已經脫離了未成年的范疇,可他他居然把火苗朝自己扔了過來!

  沈臨呼啦一下子跳了起來,心跳加速。

  女孩子用一種忍耐神經病的眼神看他,像是老師忍耐不聽話的學生,用一種極其息事寧人的語氣:“我覺得你還好,你剛才說你有一家寵物店?有營銷執照的吧?”

  碧綠的火焰落在他身上,呼啦一下在燃燒起來,甚至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他沒感覺到疼痛,可那已經不是重點了,他跳起來撲打身上的火焰,那火打不滅,反倒更加炙熱地糾纏到他的衣領上面。

  他忍住尖叫的沖動,對面女孩的眼睛裡寫滿恐怖,他沒時間理她,劈手奪過她手上的奶茶杯將飲料倒在身上。

  對面的男人笑了笑,有些小小的得意,沈臨驚訝地發現,他的耳朵處有毛茸茸的東西,說是護耳的話,現在才四月啊?

  英俊的男人發現了他的眼神,得意地抖了抖而動,那是兩片銀白色的耳朵,長長尖尖的,不是兔子,是……

  是狼!他在動物世界裡看過的狼。

  他呆呆地看著那個有著耳朵的男人,壓根沒有發現自己的相親對象已經尖叫著跑了,而他的周圍,有一兩個注意到他行為的,都微微皺起了眉毛。

  “嚇著了?〃

  男人撓撓耳朵,尖尖的耳朵抖了抖,像是很舒服,呼嚕呼嚕地喘氣,湊過來幫他弄點火焰。

  沈臨木然站在原地,已經被震驚的不能動,隨便那個男人幫他捏死了花苗,又幫他整理好了衣領,奶茶的痕跡,在他的指尖下一瞬間就被抹掉了。

  “你是誰家的孩子。”沈臨頓了很久,才緩慢地問,其實他想問的是,你是哪家精神病院的,可是對面的男人有一雙碧色的眼睛,長眉入鬢,五官挺拔,英俊的無可挑剔,他便說不出什麼惡毒的話來。

  或者是哪個孩子?他近乎荒謬地想,現在孩子營養好,十四五歲長得飽滿成熟的也不少,或者這個男人也是個孩子,只是顯老罷了,不然難以解釋,為什麼他要惡作劇,還要帶一個狼耳套嚇人。

  他拒絕去想這孩子不是人的可能,這與他的世界觀不符合。

  “你家的小孩啊!”男人再次抖抖耳朵,像是癢的受不了,拼命地撓著,眼睛都憋紅了,“你家的小孩啊,你家的啊。”

  沈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他看著那雙毛茸茸的耳朵,那銀色的耳朵下有著粉紅色的皮肉,看起來怪可愛的,怎麼瞧都不像是假的。

  “想摸摸嗎?”男人笑了笑,拉過他的手放到銀色耳朵上,沈臨的手指動了動,觸手皮毛光滑,耳郭柔軟,真的是貨真價實的耳朵!

  他拉了拉,男人碧色的眼睛裡蕩起一片漣漪。

  “你……你是誰?”沈臨退後一步,有點恐懼,現在,他不得不面對著摔碎的世界觀了。

  “我叫臨水。”

  英俊男人微微一笑,碧色的眼睛裡波光瀲豔:“那是我弟弟蘇青,你有一家寵物店?需要雇人嗎?我和弟弟都很會照顧動物哦,你雇我們,不要錢,只要包吃住就好了”

  他微笑的時候,天都亮了,暖暖的:“我一天只吃一塊錢的大餅,他只吃半張,這麼大的。”他伸出手指比劃了一個小小的圓圈,表示自己真的吃的不多,“每天兩塊錢就能打發的,很好養的,我們還帶暖床服務哦。”

  沈臨沒有聽他的胡扯,只是看著那個弟弟,像是呆住了。

  四月小雨微微,那人端著咖啡杯杯略略回首,秀氣的臉上也帶著笑,如此的距離,顯得他的笑模糊而熟悉。

  “我來了。”他說,看著沈臨,“輪到我看你轉身啦。”

  沈臨沒聽到,他在見到這張臉的時候就大叫一聲跑了,嘴裡還念念有詞:“這肯定是幻覺,幻覺,怎麼夢裡的人物會出現在現實裡?”

  他跑的著實快,三五下就沖到了外面,窗內綠色眼睛的男人笑了笑,叫蘇青的秀氣男人也跟著笑了笑。

  “謝謝。”

  “沒關系。”綠眼睛的男人笑嘻嘻的,拈起一塊蛋糕,啃的餅屑粉粉,滿嘴油膩,“沒有你,我也無法成功。”

  “你怎麼猜到的?”蘇青好奇地看著他,“嗯?我不信你真能未卜先知,可是你好像確實贏了,你現在能告訴我為什麼了吧?”

  蘇青自然是青君,臨水自然是碧水君臨水,時光荏苒,他們又回到了人界。

  “說啊。”青君催促。

  他們從來不是第一次做交易,也不會是最後一次,臨花那次去幽冥界的時候,他去見臨水,臨水便吩咐了他很多事情。

  他想十三一定弄不明白,為什麼短短的幾分鍾,他就能從藥珠宮到碧玉宮並且說服碧火刺臨水一劍。

  在魔宮裡面不能施術,根本沒有神魔能動作那麼快,況且還是在侍君們的監視下,也沒有誰能當說客當什麼的那麼厲害。

  他見臨水之前就見過碧火了,只是那時候臨水拖著十三在跟芙蓉扯皮,十三不知道罷了。

  魔宮裡不能施術,長生宮卻是特殊改造過的,裡面有轉移陣,這陣勢將離後來還奇怪地問過臨水,他當時正是利用長生宮進入了魔宮,勸說完碧火後,又悄無聲息地出去,重新見了臨水。

  臨水說十三早就不是十三了,青君不太懂這個,不過臨水說的也明白,他當初收的確實是小狐狸十三,只是後來被選命池主頂替了,臨水還說玄狐頂替了十三,要用十三的記憶,怕是留著十三還有用,應該沒殺了十三。

  這種時候,青君還是很佩服臨水的,他去外面找了一趟,還真把十三帶回來了,只是那小狐狸已經被汲取了記憶和功力變成了普通的動物,臨水把它揣在兜裡,說它很快就又能化成人形了。

  它化形很慢,臨花比它還慢,當初說好了一起死的,最後時刻,他還是放了青君,一個人被血之花吞噬了。

  在那樣的時刻,青君不清楚臨花是用如何的心力強制要求血之花放過他的,他只知道,最後抱著臨花的時候,他心裡荒涼的像是走過了萬裡大荒,且永遠走不出去了。

  他要自殺,臨水卻不讓,要他老老實實地燒鍋,說燒的好了有獎賞。

  臨水廢了很大力氣,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一口大鍋,把碩大的血之花封在裡面煮,那鍋是金黃色的,上面紋飾繁復而精致,像是古老的密咒,他後來才知道那是大名鼎鼎的乾坤鼎。

  他們從花裡煉出了臨花的一點魂魄,好在有墓陵在,又取了一點血脈,十三化出人形後的第二年,臨花總算有個渾淪的樣子了,被臨水扯著去投胎,又不許青君去人間看。

  青君不肯,但是臨水不讓,他也只能跟臨水鬧,可是臨水不是臨花,臨水一旦似笑非笑,他再鬧,也不過是臨水眼睛裡的頑劣孩童。

  他等啊等啊,等臨花一世終了的時候,發現那個混論魂魄居然慢慢豐滿起來了,就再也不跟臨水鬧了。

  臨水不常在斑斕山,他好像總有做不完的事情,總是在奔波,陪著他等待的於是便只有十三。

  十三化形後,他才驚訝地發現,這個十三的外貌與那個選命池主的完全不一樣,十三還說,他被關起來睡了一覺,誰知道一睡就是三千年,十三完全不記得那些霸氣的過往。

  青君想,其實那個選命池主固然是假的十三,可是其實陪臨水長大的還是那個假貨吧?真正的十三對臨水恭敬有余,卻絕無愛慕之心。

  他偶爾會想那個假貨最終是不是傷心死了,假戲真做也就罷了,偏偏還被看穿了,甚至到死,都沒留下一個真正的名字,只是以一個冒牌貨的名號被憎恨著,有一天春色好,臨水正好回斑斕山,那時候距離臨花真正成形已經不遠了。

  臨水請他在花園裡喝酒,喝的是墓陵送來的迷情,酒香濃郁,真正的香飄萬裡,熏熏欲醉裡他心情大好想著不久就能見到臨花了,忍不住問臨水,到底選命池主死了沒。

  臨水笑瞇瞇的,說你這麼閒,又這麼愛八卦,不如你幫我去後山摘一朵琪花啊,要不去把少易宮的楓葉染成金色也行。

  琪花長在斑斕山的後山,是妖獸最多的地方,青君自然不敢去,倒不是怕死,而是他還在等著見臨花,實在犯不著受傷;至於少易宮的金楓,沒人願意去刷的,少易宮不說萬頃,卻也一眼望不到邊,他去刷楓葉,會把手刷斷的。

  臨水只是說笑,並不強迫他,自己去後山摘了琪花,又去刷了金楓,末了一個人形單影只地站在無邊的金色下發呆,臉上呆呆的,也只有那種時候,青君才會覺得臨水挺可憐的。

  青君不太知道金楓是怎麼回事,但是卻知道那琪花是給鳳行的,臨水摘了花都放在遠處一個風月閣門口,那風月閣的牌匾著實大氣,書寫的人筆走龍蛇,筆跡錚錚,有些帝王之氣,正是鳳行的筆跡。

  天樞星君歸位了,臨水答應過臨花,要把鳳行搶回來,可是臨水並沒有搶,臨水只是每年摘一朵琪花放在鳳行的故居門口。

  這次青君沒問為什麼,他想有些人就是相見不如懷念,搶回來的是天樞星君不是鳳行,臨水也不會高興的,況且他還真看不出來臨水喜不喜歡鳳行。

  大概是不喜歡的吧,他心裡有點判斷,否則難以說明為什麼臨水要鳳行自殺,可是他又不願意這麼想,那孩子那麼喜歡臨水,犧牲的粉身碎骨,他不忍心想臨水不喜歡,只能安慰自己說那是造化弄人。

  後來喝酒的時候,臨水說這樣最好,鳳行就是鳳行,只是鳳行,天上那個只是一個長的一樣的陌生神仙。

  他還說倘若那真是鳳行他也不想去找,小鳳行干干淨淨的,在天上呆著比跟著他受委屈好,他什麼都不能給,也什麼也給不起。

  青君陪他喝了一壇酒,越發的想念臨花了,萬萬千千裡,遇到個喜歡你而你又喜歡的,其實不比喜歡後掙扎在一起簡單。

  鳳行死後,魔獸大規模進宮天界,死傷無數,臨水沒有趁機大規模進軍,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是先代魔君想做的,甚至拿自己兒子討好的和平條約終於被他簽署了。

  在昆侖山邊,少昊帝君帶著一干小神仙發誓千年之內用不跨入魔界,雖然誰都不知道那誓言管幾天用,可是短時間內起碼是安靜了。

  那天青君待在斑斕山,沒跟著臨水去,也沒想著回天庭,他只是悠悠地想,其實神仙魔族說到底也就是人間的兩個國家罷了,你強我退,你弱我吞,互相傾軋,至死不休。

  他想其實伏羲到底為了什麼犧牲呢,魔界最終還是壯大了,天界也沒有弱小下去,各自混戰。

  那時候他就想起一句在人間學到的話,歷史的潮流不是個人能更改的,他想這句話套在他們這裡一樣適合。

  沒有一個神魔,哪怕他再強,也不能阻擋潮流的發展,未來永遠是不可預測的,任何神魔也算不准。

  因為無論是人是神是魔,都有一顆永遠猜不透的心。

  臨水回來的時候摸摸他頭發,說其實父皇當年不弱,可惜卻非要和談,男人只有戰場見真章,槍桿子打出政權才能挺起腰背。

  青君點點頭,他打過仗的,卻不是很能理解臨水,有時候他覺得臨水就是個怪獸,能夠慢條斯理地算計所有神魔,他想到的時候,會覺得這樣心思深沈的妖魔很可怕,可是一起喝酒的時候,他又覺得,難怪臨花喜歡這個弟弟呢,這麼認真,這麼努力。

  他與臨花是情種,只要情不要國,所以禍國殃民,害了無數無辜的神魔,最是該死的;先代魔君是英雄,有國沒有家,為了魔界,連兒子甚至自己都能犧牲,青君想阿銀那句話說的沒錯的,這樣的魔,可以不喜歡,卻不能不敬重,因為後輩的幸福,是踏在他的骨血之上的;至於臨水,青君敬畏地想,這個就是霸主了吧,情要,國要,兩種情緒分得清清爽爽的,上戰場的時候不含糊,做弟弟的時候,賣萌討好也不含糊。

  他再沒有出過斑斕山,天界也沒找過他麻煩,這方面,他們倒是空前的履行了誓言,也不知道是因為要休息養生,還是真的打怕了,或者是一諾千金。

  不過他毫不關心,那已經與他不相干了。

  他在斑斕山等著,等到今年的時候,臨水突然送了他一朵木雕桃花,那花很小很小,不及麼指大,卻花瓣剔透,裡面疊瓣花朵足有七朵,片片晶瑩剔透,精致小巧堪稱巧奪天工。

  去找他吧,臨水說,眼睛彎成一彎新月,阿青,我們去人間吧,我想念那裡的飯菜好久好久了。

  沈臨再次跑進來的時候,臨水還在吃著蛋糕,他在魔界的時候,總是優雅沈穩,可是到了人界,總是狼狽不堪,可是青君喜歡這種狼狽,像是雨天衣擺上的濕意,涼涼的沁人心脾,讓他覺得這才是生活。

  高興的,有瑕疵的,並不完美的生活。

  “你知道為什麼我每晚都會夢到你嗎?”沈臨在門口大叫,跑的氣喘吁吁的,大概是實在忍受不了好奇了,又折了回來,身上還帶著雨水的濕潤,“我每晚都會夢到你,我們認識嗎?”

  餐廳裡的人都抬起了頭,像是看神經病一樣的看著沈臨,沈臨憋紅了眼睛,可是還是追著問,那樣的執著。

  “我們認識嗎?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臨水拎著蛋糕看窗外,今年的桃花謝的慢,四月的天氣了,居然還半半拉拉的沒落完,在小雨的沐浴下鋪了地面一層粉紅。

  他微微歎了一口氣:“又春天了啊……真是一對狗男男。”

  狗男男之一抬手微笑:“我們認識啊,你想知道為什麼嗎?雇我們吧。”他學著臨水的樣子,拋了一個飛吻,笑得妖妖嬈嬈,“我還包暖床哦。”

  四月微雨輕輕過,窗外車如流水馬如龍,而男人們,花月正春風。

  FIN

  作家的話:

  後記:

  據說是爛尾了,可是天地良心,這真是我心裡的結尾,我一向有先寫結尾後開文的習慣,所以……

  開始我便說了,這是我寫的最不好的一個故事,不過奇怪的是,這是我最愛的一個故事。這文寫的很舒坦,我幾乎是整個完結了才開始連載的,中間沒受過任何讀者干擾。悶頭寫了近五十萬字,我想,這種事,也只有百花一篇文能讓我堅持下去了。

  文不好看,姑娘們堅持到這裡不容易,所以……拍磚還是什麼隨意吧。

  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不過總覺得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寫後記了,所以還是提兩句吧,謝謝姑娘們陪我一路走來,鞠躬,辛苦啦^^

  最後祝姑娘們愉快吧,天天有萌文看^^

  繁華落地於2012-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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