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11日 星期三

憑什麼要我愛你 BY 山空海空


   
  楔子

  「傅醫生,您電話。」

  剛從手術室裡出來,傅言邊解下口罩帶子邊隨口問:「誰?」

  「不知道。」

  「多久之前的電話?」

  「嗯……」小護士盡責地回想,「您一進手術室開始,每十分鐘一通。」精確猶如計算點滴滴速。

  隨手撈起手機一看,秀氣的眉毛不自覺輕皺起來。

  雖然心裡有些不情願,還是按了回撥,電話很快接通,一把令他說不出為何不舒服的磁性男聲從彼端響起。



  「是我,有什麼事?」身上的無菌服在方才沾上血污,原本只是微微皺起的眉頭更是死死打了個結。

  對方難得的有些沉默,傅言當下實在沒什麼心情哈拉,粗魯地拉扯著無菌服邊往休息室走去。

  現在的他,只是想好好洗個澡,然後睡個回籠覺補充耗損的體力,而不是在這樣一個不恰當的時間跟一個不怎麼投緣的人說些有的沒的。

  「傅言……」男子的聲音有些含糊,音色算不上愉悅,音調算不上平穩,甚至帶了一點點原因不明的猶豫,彷彿隱含著什麼未知的詭秘,在他耳中聽來更是令人煩悶。

  「到底什麼事?我很忙。」一路上遇到的人都和他點頭打招呼,其中不乏某些偷偷摸摸的窺視目光和羞澀的笑,落在他眼中,著實也提不起興致。

  全醫院的冰美人,他的醫術和他的美貌一樣聞名,而那種冰冷過頭的怪異脾氣卻更在這之上。

  「啊,傅醫生,剛才您忘了簽名了。」從後追上的護士在他旋開辦公室門鎖的時候提醒道。

  左手是手機,右手正握著鑰匙,他將手機夾在腦袋和肩膀之間,邊簽名邊對著話筒說:「沒事我掛了。」

  「傅言,我有了。」

  筆下一劃,劃破了紙,發出「刷」的一聲。

  ——有了?有什麼?

  耳邊已經是通話中斷的忙音,他一下呆住,保持著姿勢定定看著手裡的文件。

  上面的破口彷彿在對他作出預言:白紙黑字,你賴不掉了。

  1

  這件事情,到底是怎麼開始的,就像是問到底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讓人迷惑。

  當然科學的結論已經告訴世人到底真切答案是什麼,但他的問題卻依然無解。

  「小言,今晚怎麼不出聲?」

  加了冰的威士忌被遞到鼻尖前,他順手接過,一口喝下。

  旁邊的沙發往下一凹,那人隨性地坐在他旁邊,一手搭在他背後,一手晃動著酒杯,冰塊在玻璃容器中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音。

  「最近工作不順心?」低沉悅耳的男聲無論何時何地都有著說不出的令人輕易聽服的魅力,那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眼中卻是不容錯認的關切。

  他的表哥,施亦鈞,向來是他最崇拜的人。從小到大,讓他不由自主地跟隨,甚至當初選擇從醫,也不過是這人一句玩笑話「你以後就做醫生給我看病吧」就下了定案。

  他的表哥,比他聰明,比他成熟,比他可靠。只除了一直把他當成是小孩這點不好之外,他對這個表兄,從來只有尊敬和信任。

  「還好。」往旁邊挪了姿勢,趁機避開對方要摸他頭頂的舉動。施亦鈞也不氣惱,略略挑眉,也還是那副語氣:「你就是這點不可愛。」

  不置可否地低頭,酒杯裡的冰塊已經漸漸消融,手中冰涼的觸感讓他煩躁混亂的頭腦有了片刻的清爽。

  「今天不見Samuel啊。」施亦鈞似乎只是隨口說說,卻沒有留意身旁那人輕微的一僵,「說起來你們老是不對盤,怎麼他不在你也不哼聲,反倒很有默契的樣子。」

  誰要與那個人默契。

  傅言心裡想著,悶悶地喝下一口酒。

  這本來就是他們幾個朋友的週末聚會,那人不在他更應該輕鬆些才對,卻怎麼反倒有些……不安呢?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那個該死的電話……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卻把他震得說不出話來。

  明明是沒可能的事情,那人竟然無聊到拿這些子虛烏有的談資來唬弄他。

  想要冷笑,卻偏偏做不到。

  ——萬一,不是假的呢?

  「說曹操曹操到。」施亦鈞閒適地往後倒進軟皮沙發裡,帶著慵懶的笑腔向門口處招手。

  傅言聞言立馬轉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會莫名的揪動——

  「抱歉,我來晚了。」那人夾著一股清冷的風走進門來,黑衣長身,半長不短的金色頭髮隨意束在腦後,略有些疲態的臉上帶著不怎麼誠心的歉意,帶笑的眼眸逐一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傅言身上。

  彼此注視的片刻,對方笑道:「Hi,稀客啊,大醫生。」

  傅言面無表情地偏過頭去。

  Samuel沐,沐晨。

  ——他的天敵,對頭。

  傅言在心裡私下加了批注。

  要說兩人是如何結識,又是如何交惡的,這個解釋起來實在是比老太婆的裹腳布還要長還要囉嗦。傅言自有記憶以來,便很明白自己討厭的人有兩個。

  一個叫「醫生」,一個叫沐晨。

  這點即使後來他確定了要成為一名出色醫生的志願也無法改變。

  雖然談不上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厭惡,而且見面的時間其實並不多——只是每次都恰好在他心煩意悶的時候,又恰好能令他本來就不好的心情更差上幾分而已。

  「攝影家,最近又晃到什麼地方了?都瘦得可以和猴子媲美咯。」

  沐晨打了招呼隨意落座,啜了口酒才長出口氣:「厄立特裡亞。現在正好是貂羚活躍期,收穫可算不少。」

  傅言不由打量那人幾眼,果然是黑了又瘦了,刀刻似的輪廓在昏暗的光線下半明半昧,臉上的疲態表露無遺。

  只是下一刻又忍不住蹙起眉頭——這人究竟在喝酒還是喝水?幾杯下肚還是毫不自覺,難道他不知道自己是……

  說實在,即使到當下,他對那個莫名其妙的電話還是抱著半信半疑的態度。

  這麼無稽的事情,匪夷所思得能讓他做夢也笑醒,但那人少有的惶然語氣,還有那些斷斷續續的回憶……彷彿是紮在心頭的一根刺——而面前談笑風生的這個人,說不定能給他一個解釋。

  「小言,這麼『熱烈』的目光,會讓我懷疑你們什麼時候變得要好了。」

  傅言彷彿被一盆冷水兜頭潑下,才發現不知不覺中沉浸在自己思緒裡,旁邊托著下巴的施亦鈞意有所指的眼神飄過兩人,長指輕敲杯沿,發出規律的聲響。

  傅言還是一副清冷表情,低垂下眼掩飾似的握住酒杯,耳邊卻清晰地聽到那人說:「我離開下。」

  關門聲起,傅言卻仍然發怔地握著杯子,失神的樣子連自己都覺得有點傻。

  遲疑向來不是他的做法。既然有困惑,還不如問個清楚明白。

  沐晨捧起水洗了把臉,抬頭在鏡中瞥見背後無聲站立的人也並無意外,抬手抹乾水漬才轉過身去,淡笑開口:「大醫生,我可不知道你有當背後靈的嗜好。」

  「你說的那件事,是真是假?」單刀直入,他和這個人之間並沒有客套的必要。

  「什麼事?」把濕發往腦後撥去,微彎眼眸裡輕佻不遜的態度讓傅言眉頭緊皺:「上週五下午3點40分你說的那句話。」

  沐晨吹了聲口哨,身體往後靠在洗漱台邊,一色黑沉的衣服襯得身姿更為挺拔,敞開的襟口露出被刻意曬成小麥色的皮膚,鎖骨上銀白吊墜的光芒越發惹人注意。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清秀的青年,似乎並不急著給與解答。這種輕忽的吊人胃口欲拒還迎的做派,和電話中猶豫慌亂的語氣都讓傅言深深覺得,他們兩人之間絕對不止氣場不合這麼簡單!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就此摔門而去,而不是在這裡,為了不知所謂的原因和這個光看著面孔就能讓他血壓飆升的無聊人大眼瞪小眼。

  「你記得很清楚嘛,大醫生。」彷彿要甩掉沾上的水,沐晨一邊甩手一邊調整了站姿,深褐色的眼眸毫不避諱的直視過來。

  這人無論何時何地看人的神情總是十分專注,彷彿眼裡只有面前那人而已——畢竟相處多年,傅言還是從他眼底看出些微的不耐煩,卻又瞬即被接受到的信息弄得煩躁起來。

  「你覺得很好玩?」據他所認識的沐晨,雖然說話花言巧語愛開玩笑,但從來不會無中生有,他倒要看看,他要玩的是什麼把戲。

  聳聳肩,有些可惜地歎了口氣,沐晨隨口地說出一個時間。

  傅言的心臟彷彿被狠狠揪了下,冰冷的眼神像刀子一樣透過無框鏡片穿透到那人身上:「你想說明什麼?」

  沐晨踱了過來,伸手將青年耳邊略長的散發撩開,與記憶中毫無偏差的磁性嗓音呵著熱氣:「不好玩嗎?」

  熾熱的溫度,貼近的身體,曖昧的喘息聲,似曾相識的情景……

  傅言反手鉗住對方的手腕:「為什麼要說謊?」

  「嗯?」

  「厄立特裡亞上周禁停入境申請,你為什麼要說去了那裡?」

  「哈,傅言,」沐晨難得正經地喊他名字,「你這算是關心,還是質問?」

  「……」

  「沒錯,我根本沒有去那裡。」沐晨難得的爽快反而讓他措手不及,「因為在出國體檢的時候,我的報告出現異常情況……」

  異常……?

  「好吧,」彷彿毫不在乎的連珠炮道,「我不過是樣本出現問題差點被人當成ET寫進X檔案然後解剖加全國直播,幸好抽身及時找了朋友幫忙確認,又花了點時間消化……行程緊湊安排合理,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沐晨用著最調侃的語氣說著最不願被接受的事實,傅言來不及反應,對方以清晰的聲音繼續道:「或者……你是不是要給我個解釋才對呢,傅大醫生?」

  兩人的距離不知何時縮窄到傅言允許的安全範圍之外,他往後退開,偏過頭去,有些生硬地開口:「我不知道你說什麼……呃!」

  對方猛然施力把他死死壓在門板上,橫摜在喉嚨要害上的力量讓他一口氣哽住:「那天發生的事情,需要我再提醒你嗎?」

  傅言可以24小時站手術台的體力遠遠比不上對方野外歷練得來的耐力,臉上因為缺氧早就青一陣白一陣,開始散渙的視線中,端正的面容看起來模糊不清,銳利的目光真真顯示出壓制不住的怒氣。

  緊貼身體的部分傳來陣陣灼人滾燙,被壓制著的軀體再也無力掙扎,傅言恍惚中忽然桎梏一鬆,整個人禁不住向前踉蹌,卻又被穩穩當當地扶住,只能本能地大口呼吸。

  「算了,現在已經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頭頂上那人以溫和的語氣說著,下巴被抬起,對上沐晨依然帶笑的眼睛,彷彿剛才的事情不過一時玩笑。

  他托起青年下巴幫他正了正被扯皺的衣領,扣上鬆掉的紐扣,露出一個笑容。

  俊朗的面貌和煦的笑意,傅言瞪著對方,心裡一陣發麻——這分明就是一隻狡猾狐狸算計得逞的笑。

  「過程不重要,關鍵是結果——大醫生,你會處理得漂漂亮亮的,是嗎?」

  對方撫平他衣領,這般說道。

  望著微張的嘴裡整齊而且鋒利的牙齒,傅言握緊拳頭,心裡再次更正:這不是狐狸,這根本就是狼!披著狐狸皮的狼!

  2

  旁人對傅言的評價來來去去不過幾個形容詞:好看,能幹,不愛說話,循規蹈矩,可惜有點太過冷漠。

  他的表哥施亦鈞聽了也只是「呵呵」笑著摸下巴補充:很好玩,但不夠可愛。

  現在這個能幹的傅言正坐在自家屋裡的沙發上,矮几上是一沓寫滿數據圖表的診斷報告,手上的煙已經積了長長一段灰,將墜未墜之時又被狠狠摁在煙灰缸裡。

  點起另一支煙繼續讓低氣壓沉澱,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傅言極少吸煙——並非為了健康著想這樣的理由,而是僅僅不喜歡濃重的煙熏味——每當這種情景出現,就必定是他煩惱得無計可施的時候了。

  這堆花花綠綠的報告,透露的訊息都只有一個,而偏偏卻又是他最不願意接受的那個。

  私下偷偷做的各項檢查,從病理上證明了那個人並沒有說謊。

  沒有說謊,那到底又是什麼出錯呢?

  難道說,就因為那麼一次紕漏和輕忽……

  頭痛欲裂。

  傅言往旁邊躺倒,一手蓋在乾澀的眼上,他已經好幾天沒合眼了,身心俱疲。

  那個人當初發現事實時,說不定就和自己現下差不多吧?

  意識混沌著,忽然聽到悅耳的鈴聲一陣陣傳來。

  霍地蹦起來,一把拿起電話:「你在哪裡,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彼端沉默了一下,輕笑開口:「怎麼,你情人跑路了?」

  聲音有些依稀的嘲諷,傅言頓了頓抹把臉:「你找我?」

  「我打你手機打不通,到樓下來。」

  傅言拿起一旁電池耗光的手機,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有事嗎?」

  「我在停車場,你下來再說。」

  對方說完,一把掛了電話。

  下得樓去,傅言一眼便看見在騷包跑車旁的青年。

  「嗨,大醫生,看來你是慾求不滿得很厲害嘛。」對方摘下墨鏡,一身白襯衣牛仔褲的隨性打扮。

  傅言托了下眼鏡,擋去疲憊的黑眼圈:「有事?」

  沐晨轉身從副駕駛座拎出一個行李袋,舉到對方面前:「拿著。」

  「……」傅言不接,冷眼瞅著對方也不答話。

  「聽說孕期過勞影響很不好……」

  話音未落,纖瘦的手猛地扯過行李袋,傅言黑著臉:「這是什麼?」

  「我的行李。」

  「……」

  「好吧,我反正左右無事,『那件事』也還是得解決的,倒不如就近在你這個大醫生旁邊,好歹也穩當些。」青年插著褲袋逕自走開,「這個地方不大好找,要不是問阿鈞拿了地址我還真找不到。」

  傅言眼角一陣抽搐:「你和他說了?」

  在前頭的青年腳步一頓,斜斜偏過頭來用戲謔的目光看他:「你覺得這是很好笑的冷笑話嗎?」

  「……」傅言一聲不哼,越過那人往前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冷冷地說,「以後不要穿牛仔褲。」

  挑眉,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這麼說,他是相信了?

  「果然不好玩……」沐晨並不刻意放低音量地嘀咕著,插著袋悠然地跟了上去。

  沐晨是自由攝影師,主攻是景物攝影,得過幾個國際性的大獎後聲名鵲起,約稿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只跟些素有往來的報刊雜誌保持合作,偶爾接到感興趣的任務就外出一段時日,常常神龍見首不見尾,即使是這幫親密的朋友一年到頭也未必能見到他十次。所以他窩在傅言這裡的事情,也不用擔心會有哪個知道。

  當然,施亦鈞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隱瞞。一方面是為了問出傅言的地址,另一方面……他也有自己的考慮。

  最「關鍵」的部分他可是沒有說出口——雖然說朋友之間要真誠,但「沒說出來的事情」和「欺騙」也不能劃等號是不?

  「阿鈞,我到了。」

  「哦,」電話裡有別的人的淅嗦聲,想必對方也正在忙於公事,好半晌才又續道,「怎麼樣,還好玩嗎?」

  「還不錯。」想起臨行前施亦鈞交待的「傅言習性略談」——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行就服軟,那個外冷內熱半豆腐心的人就沒轍——並發現驗證效果不錯,不覺微彎了嘴角。

  「嗯,那就這樣吧,事情完了再約。」

  「好。」

  長話短說掛了電話,好友對他「有些構思問題需要請教大醫生」這樣的借口絲毫也無懷疑。沐晨隨手撿起一旁的紙質品看起來,眉頭不由皺起,又緩緩鬆開。

  「沒有人告訴你,不問自取,非奸即盜?」冷冷的聲音從背後響起,青年舉起文件揮了揮,手指著其中一張圖上顆粒大小的物事挑眉笑道:「你確定這只是『你自己』的東西?」

  傅言不置可否地走上前坐在離他最遠的椅子上,雙手交握,上身前傾:「我覺得很有必要談談。」

  「好啊。」沐晨半靠在沙發上,一副和氣好說話的樣子,「說你還是說我?」

  傅言托了托眼鏡,以標準的職業口吻說:「我想在你身上發生的事情,你我都已經知道得很明白。你的身體建構並不適合『生育』,但因為胎兒的位置特殊,如果強行摘取,很可能會造成血崩。」

  「所以?」沐晨左手搭在扶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

  「我的建議是,你……還是生下來的好。」狠狠閉了下眼,把梗在喉頭的話一下說出。

  「這就是你的專業意見嗎,大醫生?」過分字正腔圓的語調,說起來分外像咬牙切齒。

  「……當然,決定權在你。」傅言忽然覺得室溫彷彿往下降了幾度,但也毫不迴避地直視對方。

  「我有疑問。」沐晨的視線從腹部移開,對上對方,眼神凌厲。

  「……請說。」

  沐晨很慢條斯理地說:「如果一個懷孕的男人因為發瘋殺人,會不會被判無罪?」

  「會,但這對你於事無補。」傅言也回以慢條斯理的回答。

  沐晨注視著對方褐色的冷淡的眼眸,好一會兒才緩緩站起來,有些無奈地長出口氣:「我的房間是哪個?」

  「左邊第三間。」

  點點頭,不發一言地進去關門。

  傅言撫額,低垂的眼睫良久才顫動一下。

  他其實也很想發瘋砍人,真的。

  如果某人就在眼前的話。

  傅言心裡狠狠地、唾棄地想。

  不知道是否妊娠反應,沐晨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爬起來,神清氣爽的樣子看得傅言心裡一陣厭惡。

  「啊,大醫生你還會煮早餐,不錯嘛。」不請自來地坐下,用手拈起煎蛋就往嘴裡送,邊咀嚼邊含糊不清地表明立場,「不過我還是喜歡中式的多一些……」

  傅言嘴角抽搐,還是覺得不作理會。

  那人風捲殘雲似地掃光自己那份才毫無形象地打個飽嗝,無聊地抬頭看著對方優雅的切割動作。

  「大醫生,」沐某人終於開口,「你覺得切牛扒和大體解剖有什麼不同?」

  很是虛心好學的語氣。

  傅言刀子一偏,難聽的噪音在寧靜的早晨分外明顯。

  沐晨不客氣地掏了掏耳朵,饒有興味地觀摩青年微微發紅的耳廓,端起杯子在鼻旁嗅了嗅,又厭惡地放下,問:「你家有咖啡嗎?」

  傅言抬起冷淡的眉目,盡責地說:「你身體目前不適宜喝咖啡。」

  那人倒是無所謂地聳肩,算是接受了他的建議。傅言又說:「喝牛奶也不錯。」

  青年撓著腦後的金髮,撇撇嘴角說:「我最討厭牛奶。」

  難得孩子氣的舉動讓傅言放柔表情:「多喝牛奶補充鈣質會比較好……」

  「大醫生,」打斷對方的說話,沐晨逕自說,「有沒有人說你當老媽子也很有前途?」

  「……」傅言暗自深呼吸一口氣,向來的冷靜自持和僅剩無幾的理智硬是將把手上刀子擲過去的衝動按捺下來。

  3

  兩人磕磕碰碰,總算是奇跡般的「和平相處」了三個多月。雖然要向來獨居慣了的傅言突然適應「同居」——並且是和自己最最討厭的人——的生活有些難度,但傅言終究用他鋼鐵般的號稱24小時堅持不下火線的意志克服了。

  尤其每當怒從心起,卻想到那人畢竟也算是這件事裡的無辜受害者,傅言就惟有在心裡狂k那人一頓然後把怒氣當作發霉馬蹄糕硬生生的嚥下。

  傅言自從八歲被馬蹄糕鯁到後,就將這種食物列入黑名單。其厭惡程度如果要排個什麼「心目中最厭惡物品」的話,大抵就是僅次於「沐晨」而已。

  沐某人進駐了傅家後,經過「友好」磋商徵得了主人家同意,就把空置的雜物房闢為暗房,整天在裡面搗鼓照片。

  經過幾個月時間,他的腹部也漸漸隆起,到了讓人無法忽視的地步。看到結實分明的腹肌「合體」成毫無美感可言的球狀,還因此限制了他外出的自由和興致,沐晨的臉色要多黑有多黑,脾氣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雖說那些顯影液對身體有害,傅言也不好太扼殺他的愛好,慎重地提醒過也就作罷。

  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過得長了,傅言也逐漸瞭解到沐晨與健康完全違背的生活習慣,尤其是對食物的挑揀——喜愛的東西無論弄得多垃圾多難吃都能吃得津津有味,討厭的食物無論多有益多好吃多精緻都瞧也不瞧——偏偏天生一副狗鼻子,遠遠聞到就先黑了嘴臉隨時準備全武行的模樣,而且還光說不做,如果傅言工作忙沒有做飯就寧可叫沒營養的外賣也不肯自己動手,吵了幾次還是我行我素,傅言氣極,在心裡狠狠揍了對方一頓也只好叫酒店定時送飯菜來。只是沐晨對滋補湯水都敬謝不敏,偷偷倒了幾次被發現後,傅言乾脆自己喝掉,大補的湯料「咯吱咯吱」咬在嘴裡,彷彿是那人骨頭一樣。

  於是,除了他身上「生人勿近」的標籤更為明顯、危險範圍從直徑一米五變成三米之外,傅言仍然是心平氣和地沿著他的生活軌跡該吃吃,該睡睡,幾個月下來,眼圈是黑了點,但精神勁頭還是不錯,甚至還胖了兩公斤。

  這天晚上值班處理好事情回到家已經三點,傅言進門已經恨不得立馬往床上倒去狠狠睡它一覺。

  九點多的時候朋友來了電話,問他最近有沒Samuel的消息,又問他為什麼最近都不參加聚會。傅言一窒,暗忖是不是表兄說了些什麼,心裡混亂地隨便幾句敷衍過去,結束通話又想著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要過多久,就鬱悶得彷彿人生都晦暗無光。

  而且事情並不是孩子出生就算是圓滿解決的,以後究竟要怎樣才好,他還需要好好想想……

  邊解著領帶往浴室踱去,神智已經瀕臨當機邊沿,他忽然聽到一陣不尋常的喘息聲,似乎正從那人房間中隱隱傳出。

  是幻聽嗎?傅言本來不想理會,卻敵不過心底的動搖走了過去。

  走得近些,木板門那邊的聲響更為清晰,他小心敲門:「你怎麼了?」

  並沒有回應。

  不死心地又敲了好幾下,也還是沒人答理。

  傅言旋動門把,發現並沒有鎖上,於是說了句「我進來了」就打開房門,等看到裡面的景象,就彷彿被石化了似的傻傻定住。

  臥房的床頭點著一盞小燈,昏黃的光映照著床上那人。

  那是一具絕對算得上修長漂亮的身體,只是中間隆起的部分比較扎眼,就好像突然告訴你其實斷臂維納斯手臂是章魚觸鬚一樣突兀詭異,破壞了整體的和諧美好。

  這副軀體的主人上身還是包裹在睡衣裡,下身的褲子已經褪去,有力的手潛伏在暗色的內褲中,有些吃力地上下移動,眼睛微合,雙唇微張,沉重低緩地喘息著,似乎並未察覺有人靠近。

  傅言腦中一轟,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某些不願回想的片段隨著對方舉動漸漸浮現腦海……

  「呃……」青年的金髮凌亂地披散在枕被之間,手中的動作越來越快,猛地往上一擼,禁不住仰起頭,露出優美的弧度,同時空氣中散發出一股熟悉的氣味。

  沐晨漸漸從銷魂的餘韻中回過神來,睜開眼便看到床尾那個不知道站了多久的黑影,也不覺嚇了一跳,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抽過床頭的紙巾擦乾淨手指,才艱難地半靠坐著,懶洋洋地開口:「夢遊是病啊,大醫生。」

  靜謐被打破,傅言猛然回神,喉間竟然有些哽住,他下意識抬頭仔細看向對方,青年金色的眩目長髮搭在肩上,寬大的暗色睡衣下擺半遮半掩著一雙細白的長腿,其中一條大方微微曲起,柔和的光線勾勒出腿根幽暗的輪廓……

  「我說……我的觀賞費可不便宜啊。」青年大大方方地展露身材,用看好戲的目光看著手足無措的對方。

  傅言忽然轉過身去,大力把門摔上。

  摀住的鼻腔似乎有溫熱的液體流出,傅言磨牙,發誓以後再也不喝那些什麼補品了!

  4

  原本以為男人懷孕,胎兒也會因為與「正常」狀態不同而更為難保,沒想到一路無驚無險地就熬到了六個多月。進入穩定期,除了腹部明顯的體征外,沐晨幾乎沒有半點不適,他平常在野外攝影都是好幾十公斤的負重物,現在這個「區區」的肚子實在也形成不了什麼太大障礙,走起路來依舊步履如風,以至於經常毫無自覺地磕磕碰碰,倒是讓旁觀的傅言看得一額冷汗。

  經過昨天晚上那件事情,沐晨早上起來並沒有半點扭捏,看見從廚房端著東西出來的掛著大大熊貓眼的俊秀青年也自然地打了招呼,捧起隱約有點焦味的稀飯吃得很香。

  沐晨食量相對傅言來說本來就不算小,隨著孕期的延長更是越發見長。傅言私下就對此感歎不已:明明一般孕婦都會出現噁心食慾減退什麼的,這人卻是大吃大喝毫不避忌。

  ——嗯,他的情況也是非常人的,自然不能用常理推斷。

  為了讓他身體不至於因為懷孕而垮掉——傅言堅持自己只是醫者父母心——他們在好幾個月前就全數改為中式料理,甚至因為這個人挑食得過分的飲食習慣,傅言不得不在食材上下了番功夫,吃了好幾次苦得辣得令人作嘔的飯菜後,總算是有些成效了。

  「大醫生,昨晚睡得好嗎?」吃光早餐,沐晨托著下巴,氣色不錯的臉上是一派關心的神色,傅言低頭猛吃,筷子在蒸包上狠狠戳了個洞。

  那人吃好了也覺得沒趣,仰躺在沙發上拿起一本攝影雜誌自顧自看起來,傅言下午才上班,收拾停當也窩在躺椅上,隨手挑了本書看幾眼,陽光從露台滲透進來,漸漸有了些睡意。

  「喀嚓」。

  半夢半醒之間眼皮上一陣白光掠過,傅言睜眼,看到那人正無聊地擺弄著他的單反,對著他毫不掩飾地笑笑。

  「你要搞什麼。」一夜沒睡好,傅言的語氣更加惡劣,冷得冰渣似的。

  「放心,我不會弄什麼『艷照門』敗壞你高大光輝的形象的。」

  傅言冷冷瞥他一眼,不再理會又閉上眼。

  耳邊的「喀嚓」聲不斷響起,在這種有些吵耳的聲音中傅言又睡了過去。

  下午回到診室,正在給病人聽診時衣袋裡的手機忽然劇烈震動起來。

  反覆好幾次,他唯有告聲抱歉接通電話。

  「什麼事嗎?」

  施亦鈞問:「小言,你不在家?」

  傅言心裡打鼓,小心地問:「怎麼了?」

  「沒什麼,我剛好路過想看看你,打了電話上去通了又不哼聲,問問是怎麼回事而已。」

  傅言恨得牙癢癢的:當初說了多少次不要接他的固話!這人到底是耳朵失聰還是怎麼的!嘴裡卻只是說:「你是不是打錯了?」

  「嗯……也有可能呢。不過我上去按了門鈴,裡面明明有電視聲啊。」

  傅言冷汗:「我……我剛下樓買些東西,現在要回去了,你等等我就好。」

  「哦,那我讓老王給我開門等你吧。」老王是傅言那所公寓的大廈管理員,施亦鈞來多了,一來二往也變成熟人。

  「不行!」傅言衝口而出,又恨不得咬掉自己舌頭。

  「嗯?」

  「那個……你在路口那家咖啡館等我半小時就好。」

  「那好吧。」施亦鈞彷彿笑了笑,這個表弟的古怪個性他是見慣不怪了,自然也沒有異議。

  傅言掛了電話來不及鬆口氣,又連忙打了個號碼,對方一接通劈頭就說:「你快給我藏起來!我表哥要上來了!」

  「藏?藏哪?衣櫃、天花板還是電冰箱?」對方還是不改調侃口吻。

  「沐、晨,你給我聽著,我不管是哪裡,反正半小時後拜託你徹底消失!」傅言捏緊手機,彷彿掐著那人的脖子。

  「大醫生,你是要讓我大大咧咧跑到街上嚇壞老百姓嗎?」沐晨依稀哼笑了聲。

  「……那你就在房間裡,別隨便出來!」說完,傅言毫不客氣地掛了電話,火速奔回診室把病人安置好,找了相熟的同事幫忙又告了假,連忙驅車回家,還不忘半路買了些日用品,停好車又百米衝刺地跑到路口的咖啡館,前後正好三十分鐘。

  坐在窗口旁的高挺青年笑眼注視著自家表弟氣喘吁吁的模樣,把預先點好的橙汁推過去,看他一口喝下,才用懷念的口吻說:

  「你這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我有十多年沒見到了。」

  傅言黑線,心想自己竟不知不覺學了那人的無禮舉止,擦了擦嘴角冷漠地開口:「如果只是出了一趟差就把中文忘光光了,姨媽會很傷心。」

  「小言,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每當你被人識破的時候話總是特別多?」施亦鈞喝了口卡布奇諾,不顧自家表弟越來越黑的俊臉站起來:「咱們去你家再聊吧。」

  傅言跟在表兄身後走進大廈,上了電梯又開了門,看清室內並沒有可疑人跡,那顆忐忑的心才終於歸位。

  「小言你這裡倒是有些人味了。」施亦鈞進屋環視一圈,突然說道。

  傅言隨著對方的視線,從沒關好的電視、桌上散落的薯片、喝過的杯子以及沙發上七歪八倒的靠墊上瞟過,最終黑著臉繃緊嘴角生硬地憋出五個字:「我在看比賽。」

  施亦鈞看了看電視屏幕,「哦」了一聲,溫和地笑了:「兒歌比賽也很不錯啊。」

  傅言暗自用眼刀瞪了緊鎖的某扇門,進廚房給施亦鈞倒了杯茶,出來的時候看見對方翻閱的雜誌,那顆狂跳的心臟不覺又快了幾拍。

  施亦鈞毫不察覺地翻動手上的攝影雜誌,隨口說:「 Samuel之前找你幫忙的事情還順利吧?」

  傅言心裡翻了記白眼——鬼知道那傢伙當初胡謅的「找他幫忙的事情」是哪個!淡淡地說:「嗯,都解決了。」

  「那就好。說起來,你們也算從小一起長大,能夠相親相愛總是好的。」彷彿一副老懷安慰的家長口吻。

  誰要與那個傢伙「相親相愛」了!

  傅言不爽,卻也不能表露,悶悶地開口:「你這次來找我是……?」

  「啊,看我都忘記了。」有些抱歉地笑笑,施亦鈞放下雜誌,「我媽讓你這個週末過來吃飯。」

  「……我沒空。」雖然很久沒見親親姨媽,但想到「吃飯」背後的含義,不由自主就心裡發毛。

  施亦鈞歎了口氣,極富男人味的剛硬臉容露出認真的神情:「你一個人就不會覺悶?」

  傅言迎著對方目光:「表哥,你也不是一樣?」

  施亦鈞看了他半晌,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傅言一下沒避過,對方用老父對兒子的語重心長口氣說:「小言,你長大了。」

  傅言不由嘴角抽搐,卻又聽見對方說:「你從小就很獨立,什麼都打點得很好,完全不會讓人擔心。但有時候太強也會很寂寞的……我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該試著和人交往看看?我相信阿姨也是希望你能幸福。」

  傅言低垂眼目默默聽著,好一會兒才抬起頭,淡淡褐色的眸光流轉:「我覺得,還沒到時候。」

  施亦鈞端詳對方冷淡的面容,忽地「撲哧」地笑開,揮揮手道:「行了,我給我家女王說去,至於其它的,你看著辦。」

  「謝謝。」

  「謝什麼謝。我也走了,有空還是要回來看看。」

  「嗯。」

  傅言正要把施亦鈞送出門去,忽然背後某扇門發出沉悶的碰擊聲。

  「那是什麼聲音?」疑惑地轉過頭。

  「……沒什麼,大概是我的書堆太高了。」

  「哦。」施亦鈞似笑非笑,算是勉強接受了這個解釋。

  「沒想到你還喜歡這款鞋子,和Samuel很像呢。」臨走前,青年無意的說了一句,傅言險些絆了一下,回過神來真恨不得把那人連人帶鞋打包扔進超自然人類研究所。

  5

  晚飯的時候,傅言沒好氣地敲了很久的門,那人才懶懶地打開,卻不是想像中睡得滿頭鳥窩的樣子,或許是一整天困在屋內沒有出來的關係,總是有些怏怏的打不起精神。

  「出來吃飯。」不願深究心裡的想法,傅言說完轉身就走,沐晨撓著腦後已經長到背心的長髮也跟了過去。

  晚飯還是固定的家常清淡為主,沐晨似乎對中餐特別有感情,坐下就埋頭苦吃,彷彿餓了幾輩子似的。

  吃飽喝足,傅言打量了對方高聳的肚子一番,才說:「今晚早點休息,明天去做檢查。」

  為了不被當作ET人妖異型等等超常品種,沐晨現在是能不出門就絕對不出門,反正也就當作比較鬱悶的假期而已。傅言也深諳這點,平時也盡量在家裡做些簡易檢查,只是現在已經進入懷孕中後期,有些事情也要及早敲定下來。

  沐晨摸著越來越大的肚子,雙腿毫無形象地交疊在茶几上,興致索然地按動遙控器,隨口答道:「好啊。」

  第二天一早兩人便偷偷摸摸地出了門。被厚重成圓球似的衣物包裹的沐晨只露出半張臉,幸好現在是秋冬交界,穿得再多也不會被當成異類,傅言把車駛進醫院的地下停車場,就和這位「壯碩」得跟個球體沒兩樣的男士一同從內部電梯進入。

  在他的安排之下,一切檢查都很安全順利地完成。

  旁人對於傅大醫生親自動手的神秘舉動也沒有表現出過多困惑——畢竟傅醫生冷漠歸冷漠,醫術出名倒也是真的,人脈路子自然也廣,說不定現在這位「貴客」就是某不欲人知的政客明星呢。

  檢查完畢就是等待結果,傅言就先將沐晨安置在他私人休息室裡。不知道是不是醫院的氣氛過於壓抑,沐晨的臉色一直未曾好過,傅言想著讓他好好歇息下才接回家裡,沒想回轉的時候,已經看到那人生龍活虎地用著他的杯子泡了杯濃咖啡,又用他的計算機在玩紙牌接龍。

  「沒人告訴過你,別人的東西不能隨便碰嗎?」傅言深呼吸後冷冷說。

  「啊,」沐晨舉了舉杯子,「我不介意的。」

  可是我很介意!

  「我不是說那個——你不懂尊重別人的隱私嗎?」他瞪著嫻熟操縱鼠標的手,克制著不上前去把它拍開。

  沐晨飛速點擊幾下,輕鬆地再取一局,才又擠眉弄眼地說:「放心,我不會那麼三八的。」

  有必要的話,你絕對比三八還三八!

  傅言的教養讓他把那些話全部吞回肚子裡,只冷著臉容奪過杯子,二話不說把裡面濃稠得跟糊似的的苦澀液體統統倒掉:「你再喝這個東西就等著死吧。」

  「可是,我覺得很噁心。」沐晨撇撇嘴,一副快要吐的表情。

  「什麼噁心?」作為醫生的習慣,傅言緊張地問。

  沐晨轉過座椅,忽然一把扯住他的衣領往自己湊,鼻子在對方頸間一嗅,又猛地推開,露出厭惡的表情:「就是這種味道。」

  傅言穿著的白袍上帶著濃濃的消毒液味道,他從在醫學院就讀開始聞了那麼多年早就對此無感了,自然也不會覺得有什麼噁心不噁心的,只是方才青年在他頸間擦過時帶起的長髮觸感和上面若有若無的洗頭水氣味……明明是那麼熟悉自己每天都在用的香味,卻激起他心頭一陣慌亂。

  失速的心跳應該沒有被察覺,但那種感覺……居然還不是討厭。

  從醫院回來的沐晨活脫脫換了個人,好日子似乎走到頭,或者說上帝終於睜眼了,彷彿要補回前幾個月的份似的,他原本百無禁忌的吃啊喝啊蹦啊跳啊都沒事的身體,突然就羸弱起來,一丁點風吹草動就會要了他老命。

  最直接的體現就是,他對於味道變得敏感,別說是傅言身上濃烈的消毒液味道受不了,就是平常廚房的油煙味、腥臭味也不成。聞了吐,吃了更吐,常常是開餐時候吃得好好的,突然就捂著嘴吐得昏天黑地了去,連帶著傅言也被整得食慾全消,大半夜的從隔壁房間傳來的嘔吐聲比什麼死亡金屬還要刺激人。

  他的胎位不好又不是常規孕育,胎兒壓迫到內臟才引起這麼劇烈的反應。

  沐晨從廁所出來,蒼白著臉抖著手上被他命名為「錯位的小蝌蚪」的超聲波照片有氣無力地說:「你就折騰吧你就折騰吧,我看你能折騰多久……」

  從傅言的角度,恰好只能看見癱軟在沙發上的青年半個腦袋瓜,聞言禁不住一陣惡寒,不發一言放下溫好的酸梅湯,再也不看已成半瘋子狀的某人一眼。

  傅言進了房,仔細地翻看林林總總的病例報告。

  六個月的胚胎發育得很好,眼睛可以感光,體征與嬰兒也已相差無幾。再過三個來月,就會從肚子出來。

  看到超聲波檢驗的清晰圖像時,傅言一下子很難說出心底到底是怎麼的想法。

  小手小腳在腹腔內安適地蜷縮著,幼小的心臟有力地搏動,曾經他懷疑過這個孩子會是不健全的,但結果卻表明他很健康。

  ——這,會是值得開心的事情嗎?

  他不知道。

  但至少再過兩三個月,從生理上來說,他就會成為一個孩子的父親。

  至於孩子的另一個親人……

  手指無意識在膠片上摩挲,冷俊的臉上露出茫然的表情。

  他適才發現,對沐晨的想法是一點也無法得知。

  當初他似乎很驚訝害怕,事後甚至對他動粗,但知道要生下來的時候卻也不是十分排斥……那麼現在,他是不是想留下這個孩子?

  而且,因為生理結構的迥異,這個孩子注定無法自然分娩出來。雖然他並非婦產科醫師,但本身要做這樣的剖腹產手術七八成把握也是有的。

  既然是不可告人的事情,恐怕連個可靠的助手都不一定找到,那麼現在就先做好最充分的準備,盡量把所有的風險都降到最低。

  心裡又煩又亂,這幾個月來,他的冷靜自持一次次受到挑戰,外面的這一位,令他恨得牙癢癢卻又無計可施;還有那個鬧失蹤的混蛋,要是讓他見到他的話……

  鈴聲響起,桌面提示有新郵件。

  傅言點開,一陣刺耳的鬼叫嚇得他手一抖,險些把郵件刪除掉。

  「Surprise~想我嗎?我很想你啊。我要回來啦。就這樣。」

  最後是一顆大大的疑似蘇丹紅蛋黃的紅桃心。

  很沒營養很有那個人特色的訊息。

  傅言再次感受到狂烈飆升的腎上腺素,這個人居然說,他、要、回、來、了?

  6

  「砰!」

  未待細想,門外突兀響起的聲音嚇他一跳,立馬出去看個究竟。

  「你!」原以為是那人又闖了什麼禍,沒想到卻見他蜷縮著愈見龐大的身體,一臉蒼白。

  「怎麼了?」傅言不敢隨意移動,蹲在旁邊問道,心臟彷彿被狠狠揪痛的感覺讓他很不好受。

  「我……」青年吃力地抬起頭,卻彷彿更加痛苦似的,傅言想都沒想就托住他後腦,小心翼翼地把他頭頸納入懷中。

  「哪裡不舒服?」難道是……孩子要提早出來了?

  傅言心頭一驚,伸手要摸他的肚子,卻在半路就被攫住了。沐晨咬牙切齒地「靠」了一聲,深呼吸好幾次才大氣都不敢出地撇出幾個字:「我……是腳抽筋。」

  傅言一怔,顧不上剛才嚇個半死的心緒,將他托住往後靠穩,就熟稔地在痙攣的小腿肌肉上推拿起來。

  纖長的手指按壓力度恰到好處,沐晨一陣歎息:「沒想到會這麼痛苦……」

  傅言抬頭觀察他的臉色,見情況有所改善,就用力想把他扶起。

  沐晨原本就比傅言略高幾公分,加上現在身形更見「魁梧」,傅言一下沒抓好,反而自己往前打跌。

  好不容易進了臥房,兩個人都熱出一身汗。沐晨躺著,更顯得肚子如小山般巨大,傅言替他絞了熱毛巾出來,卻聽到突兀的「咕嚕」幾聲。

  想必是剛才的胎動讓他把吃下去的全部都吐出來了,傅言說:「我給你溫杯牛奶。」

  沐晨皺了皺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謝謝。」

  喝了牛奶,沐晨有些困頓,漸漸安靜下來,但是身上不舒爽也睡不著,傅言見他笨拙地給自己擦背,就接過毛巾幫忙。

  現在已經是冬天,房內都開好空調,即使脫光衣服也是不會著涼的。傅言拿著熱毛巾,從肩膀上往下擦。

  這副原來就肌理分明的身體觸感很好,並不因為近期缺乏戶外活動的緣故而變得鬆弛,雖然不如女性的細膩光滑,倒別有一種陽剛的美。

  「大醫生,其實你人不錯嘛……如果不是整天繃著張死人臉,就不會孤家寡人到今天……」沐晨舒服得合上眼睛歎息,傅言卻彷彿沒聽到似的,還是蹦著那張「死人臉」,仔細認真地擦拭著。

  ——如果忽略有些發熱的臉龐的話,說不定效果還能更完美些。

  「嗯……」擦到腰側的時候,沐晨忽然一陣輕顫,傅言連忙停下:「又抽筋了?」

  「嘿嘿……」有些乾澀暗啞的笑,青年這種迴避的態度讓傅言更加緊張。

  「快說!」

  沐晨艱難地側轉過來,別有深意地指著某個地方,臉上的笑怎麼看怎麼有點欠扁:「如果我說……大醫生你『技巧』好得連我都忍不住敬禮的話——你怎麼看?」

  傅言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眼睛隨著對方指向從上而下……越過圓拱形的弧度,直直沒入更為隱秘的地方。

  手中的毛巾「啪噠」掉在床上,他僵硬地抬頭,又往下,再抬頭,又往下,冷靜自持的俊秀臉容上是驚嚇過度才有的蒼白,然後「轟」地又變成粉紅。

  「喂喂,拜託、勞煩、請,不要用這種看見哥斯拉的眼神看我,很傷自尊的好不好。」沐晨見對方已然石化,乾脆自力更生靠坐在床頭,不雅的動作讓蓬勃張揚的某處更袒露出來。

  傅言愣在當場,露出這種讓他日後一旦回想都要自我唾棄很久的毛頭小子似的呆滯表情,腦中似乎有無數個聲音在吵鬧,噪音彷彿利鋸,在他此刻異常薄弱的神智上來回切割。

  沐晨有些難耐地並了下腿,手賭氣卻又不敢下死力地在高聳的肚子上搓捏著,好半晌才抬起頭來,半是無奈半是商量的語氣說:「哪,你看,我現在手腳不靈便,你不介意的話,就幫個小忙如何?」

  彷彿只是說「我不想吃這個菜,咱們換一下好吧」這樣的口吻。

  傅言用了好幾秒的時間才消化對方「幫個小忙」的含義,當下臉色就更紅得往發紫的趨勢而去,按下不知慌亂還是暴怒的心情,抿著唇不答話。

  沐晨盯了他一會兒,大聲地歎了口氣,一副「我就知道」的控訴模樣,笨重的身體向前曲起,長臂艱難地往下探去。

  傅言也說不清為啥自己還要逗留下來,眼睜睜看著那個男人用仰臥起坐似的艱難動作去DIY。心裡爭吵的聲音漸漸安靜下來,其中佔了上風那把在他耳邊輕輕說:「你就去幫幫忙也沒什麼啊,大家都是男人嘛,互相幫助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更何況你還是醫生呢,就當是救急扶危也不會少塊肉不是?」

  聲音還在劈里啪啦說個不停,傅言終於輕咳一聲:「我來吧。」

  正努力「自我服務」的沐晨聞言不禁驚詫地抬起頭,然後隨意地往後躺倒,嘴角微勾地說:「那辛苦啦。」

  傅言還是實習的時候什麼部門沒有呆過,下手的機會也不少,還記得當初為病人做男性功能檢查時也沒有些微尷尬過。於他而言,這就是工作,就是他施展的場合,病人和冰冷的大體其實沒有什麼不一樣,醫學就是醫學,不應該是投入個人情緒的地方。

  而此時揭起包裹那人的衣褲,將手探入內褲之中,摸索到那個滾燙勃發的器官時,他竟然猛然有種難耐的感覺,連手都不由自主抖動起來。

  金髮青年將衣服拉得更高,把手墊在腦後,仰起頸項發出一聲舒服的呻吟。

  「嗯……快……」青年將腿張得更開方便對方動作,下意識地催促著。那聲喘息猶如電流竄過傅言脊椎,他的呼吸也立時變得粗重起來,手中的動作也隨之加快。

  「對……就是這樣……」沐晨從鼻腔中哼出滿意的歎息,拉過傅言空下的手放在自己身上,微睜的深褐色眼眸被水氣浸透,原本端正剛硬的男人味相貌也帶上幾分情色的韻味。

  傅言抬眼,視線落在正搭在對方胸口突起的自己的另一隻手上。

  白皙而修長的手指落在小麥色的胸膛上,指尖被牽引著與突起糾纏在一起,惹得對方一陣陣熾烈的搏動。

  彷彿受到蠱惑地,他擺脫對方鉗制的手,有些惡作劇地用指頭夾住越發堅挺的突起,不出意外地聽到一下低沉的抽氣聲,而落在自己另一手中的昂揚也更硬了幾分。

  「啊……你!」

  身體兩個敏感處都被牢牢掌控住,沐晨微微昂起頭,蹙眉對上傅言,很快又釋然地笑開,促狹地用腳丫頂了頂對方褲襠的地方,笑眼看著青年緋紅的耳根。

  明明是之前自己看不對眼的人,傅言卻不知怎的被撩撥起了心火,「轟」的一下就往下身竄,速度快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

  咬牙克制,汗珠從鼻尖滴落在身下那人的皮膚:「你別玩火。」

  沐晨側過身體,吃力地挪了挪,在目瞪口呆的注視下一手罩在對方鼠鼷部上,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禮尚往來。」

  「你……」喝止不及,那只靈巧的手已經拉開褲鏈,如入水的魚一般潛進那個隱秘的所在。

  傅言倒抽一口涼氣,脊樑處又酥又麻,並非沒有經歷過比這更刺激的情事,但被一個同性這樣帶有色情意味的對待,還是頭一遭。那只與女性迥然不同的骨節分明的手,指腹上略為粗糙的薄繭技巧地在頂端摩挲,傅言咬緊牙關,才忍住將要從喉嚨衝出的呻吟。

  「大醫生,你也太不敬業了吧。」帶著笑意和壓抑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隨之而來是忽然收緊的一下——

  「呃……」傅言抬起頭,沒有戴眼鏡的視線有些模糊,只看到那雙狐狸般眼裡濃重的慾望。

  彼此的呼吸聽起來都是一般的粗啞難耐,看來自己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沐晨的手有些艱難地移動,靠在他身旁,挑眉輕笑意有所指:「大醫生,你是不是忘了些……什麼?」

  傅言臉色越發像要滴出血似的,手重新撫上對方仍未解放的灼熱,由慢而快地擼動。

  青年低垂的眉眼在微弱的光線下並不分明,隱藏在黑暗之中的羽睫如同蝴蝶的翅膀在顫動。沐晨靠在他身旁借力,動情時不禁將頭擱在對方頸窩之中,溫熱的呼息噴灑在皮膚上,傅言渾身一抖,濃稠的體液便不由自主迸發而出,沾濕了對方的手。

  沐晨的呼吸聲越來越沉重,不多時也宣洩出來。慾望抒展後的身體並不立時退開,慵懶聲音在耳邊低吟道:「大醫生,感覺不錯吧。」

  熱氣緊貼著送入耳道,傅言突然有種被親吻的錯覺,霎時心慌得快要跳出來似的,想要推開身上那個人,卻又害怕錯手誤傷,猶豫之間已經被輕輕推開,金髮青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隨意地擦去手上還未凝固的液體,半睜半合著眼睛湊上青年嘴角親了下:「我累了,晚安。」

  然後倒頭就睡,很快,微微的鼾聲響起。

  傅言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衣衫半開,臉上潮紅未退,手上還有屬於他人的白濁液體。略嫌狼狽的模樣,與平日的形象沒有絲毫相似。

  他摸著嘴角,看著隆起的被子,不由自問:到底不正常的,是他,還是他?

  7

  週末的時候,傅言熬不過姨媽的「深切思念」,終於回了趟家。

  那個人的狀況讓他並不十分放心,臨出門了還有些躊躇不定。

  沐晨從沙發上危險地俯出身來揮手,巨大的肚子阻擋了他的動作:「早去早回,我要干燒粉絲鍋、蟹肉水晶餃、擂沙湯丸就好,不要帶太多會浪費的……」

  回應他的,是一記響亮的關門聲。

  施家女王已經年過五十,卻仍舊保養得宜,白皙精緻的臉上有著一雙與傅言如出一轍的褐色鳳眼。

  「小言,多吃點,你太瘦了。」

  「好的。」儘管碗裡已經被填得滿滿的,傅言仍然乖巧地點頭,不斷把食物往嘴裡塞。

  「唉,你要是我兒子多好,既聽話又貼心。」施夫人埋怨地看了旁邊的人一眼,施亦鈞乾咳了聲,又舉筷往傅言碗裡添菜:「來多吃點,我媽一直惦念著要給你弄好吃的……」

  傅言心裡默默哀歎,面上卻不表露出來。

  畢竟如果光是吃飯的話,總比其它「事情」要輕鬆些。

  「小言啊,你最近好嗎?」飯吃得差不多,自然要開始談心了。

  「嗯,挺好的,謝謝姨媽關心。」

  施夫人抹了抹眼角:「都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怕你一個人過不好……」

  傅言動容,挽起婦人的手,柔聲說:「您放心。」

  婦人反手握住,臉上的神色一變,那些收放自如的淚水在眼眶裡一轉:「我不放心,你總是需要一個人在身邊才好,可以照顧你。姨媽老了,看不了你多少年……」

  果然又來了。

  傅言平靜的眼眸瞥過一旁用茶杯擋住嘴角的表哥,又回過頭認真地對婦人說:「時候還沒到……」

  「你都沒有嘗試怎麼就知道呢?」婦人經年不改的美貌一片肅然,「你聽姨媽說,這個月底有個聚會,我看你還是……」

  「我有工作……」

  「工作總有放假的時候……」

  「咳咳,」坐在旁邊看了不知多久熱鬧的男子終於發話了,「媽,小言真的是沒空,他要評職稱,這段時間很關鍵啊。」

  「是嗎?」婦人眼神凌厲地看著兒子,半信半疑。

  「嗯,我的確走不開。」難得地說謊,傅言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太生硬,最近事情太多,他可不想再來添亂。

  「再說了,母親大人,您怎麼就覺得小言一定孤單寂寞呢?」施亦鈞笑彎了眼,傅言卻不知怎的有種瞬間被看穿的感覺。

  「那你是說……」

  「我什麼都沒有說。」施亦鈞聳聳肩,一副悠閒的模樣,「您看小言像是那麼沒行情的嗎?」

  自家優秀的姨甥當然不可能是乏人問津的,施夫人彷彿有了些瞭然,看著傅言的目光多了些愉悅的試探:「小言,什麼時候把人帶給我看看吧。」

  帶?帶哪個?

  傅言啞口無言之際,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某個身影,喏喏地說:「這個……」

  「還不說好?」施亦鈞在一旁助威,轉頭看向婦人,「您放心了吧?」

  婦人的手愛憐地撫摸在青年臉上,仔細端詳一番,終於開口說:「小言,你長大了啊。」

  這是哪跟哪?

  莫名其妙就敲定了這樣的事情,到頭來他難道真要找那個人給姨媽見見?那還不把婦人嚇壞才怪!

  施亦鈞笑著上前,大方地搭上傅言肩膀,別有深意地說:「媽您別急,很多事情啊,都要講求緣分的——緣分到了,您自然就碰到了。」

  從姨媽家出來,已經是華燈初上。

  這個城市正進入最繁華的時段,到處人流如織,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要流向哪個地方。

  臉上的表情,有茫然,有興奮,有悲哀,有憤怒,有麻木,每個人都是他人的過客,誰也沒有必要和能耐看得懂誰。

  每個人都是陌生人,錯過了一秒,或許就不會有再遇見的機會。

  傅言甩了甩頭,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傷感而困惑。

  降下車窗,灌進來的冷風把心中的煩悶稍稍吹散了去。

  玻璃落下,外頭的景色更清晰地映入眼中,傅言猛地剎停,顧不得後頭車輛山響的喇叭聲,打開車門大步上前,一把揪住路邊某個人的衣領:「是你!」

  那人吸溜著杯裡的珍珠奶茶,對傅言粗魯的動作絲毫沒有意外似的含糊說:「是傅言啊,好久不見啦!」

  是啊,確實好久不見了!傅言冷冷地從牙縫催魂似的擠出幾個字:「柏——容——」

  怒火燃燒到最後的結果是什麼?

  兩敗俱傷?血濺當場?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柏容把第六杯碎巧克力香草奶油冰淇淋掃蕩乾淨,還意猶未盡地舔舔嘴角:「好飽……」

  「傅言,你怎麼不吃?」目光灼灼地盯著對方面前那杯還沒動過的摩卡雪糕,然後心到眼到手到地搬到自己面前,笑嘻嘻地,「別浪費嘛,多可惜……」

  看著對面一張無辜表情大啃特啃奶油冰淇淋、還發出詭異聲響的娃娃臉,傅言只覺心頭那點鬱積了很久很久的怒火漸漸變小,再變小,最後「噗」的一下熄滅了。

  等到對方終於放下勺子,搓捏變得脹鼓鼓的肚子時,傅言才開口:「你到哪去了?」

  「哈?我去徒步旅遊啊,不是告訴過你……哦,看來是忘了。」自言自語地說,卻是連半點偽裝的歉意也沒有,傅言強忍青筋,雙手緊握成拳:「你那顆藥……有沒有破解方法?」

  聽到對方的問話,青年眼裡突然光華一綻,興奮得聲音都變調了:「你問我給你那顆藥?你用了?」

  心底暗歎口氣,掙扎許久才不甘地點了點頭。

  柏容吹了聲口哨,引來旁人觸目,卻又自顧自道:「是不是很有效?」說完看看對方平坦的小腹,眼波一轉,卻又壞笑起來,「呵呵,不錯不錯。」

  什麼「不錯不錯」,簡直大錯特錯!

  當初要不是一時意氣用事,又怎麼會被這人的激將法刺激到?然後變成今天這樣的局面……

  柏容從對座湊了過來,如泥鰍般纏上傅言手臂,一張娃娃臉興奮得通紅:「是誰是誰?我認識嗎?」

  傅言忍耐著推開那張臉,冷言道:「到底有沒有破解的方法?」

  「什麼破解方法?你說說看,有了孩子還能怎麼,不就是生下來嗎?還能怎樣?」

  傅言被對方坦率的語言一窒,反而連最後一點幻想都破滅了,原想著見到這個人,說不定還能有補救的餘地……

  柏容眨巴著眼睛,忽然失聲說:「難道你想……」

  「不是我想,這本來就不正常。」說這句話時,不知為何心裡有些疼痛。

  「什麼不正常?!」柏容怪叫,「別告訴我你當初就沒預想過這個後果!」

  「……」傅言語塞,一步錯,步步錯,最後變成這樣,他自己自然無法開脫。

  柏容沒有錯過眼前人臉上瞬間流露的情緒,拍了拍他肩膀,彷彿談論空氣似的口吻:「放心啦,有我呢!」

  傅言撥開始作俑者的手,心想,就是有你才會更亂呢。

  8

  柏容原本想立馬跟傅言去見見那位「犧牲良多」的「孕夫」,思及沐晨未必有心理準備,甚至會不會有當場發生血案的可能,考慮之後,傅言還是回絕了,只好另外再約適合的時間。

  其實能碰到柏容也是天意,至少有他在,生產的場地和善後問題就容易解決多了——雖然這個娃娃臉的傢伙平時沒個正經樣子,好歹也是被譽為「怪才」的醫學界響噹噹人物,只要不是突然脫線的話,這次的手術可說是有十足把握了。

  回到家裡,原想那人已經睡下,誰知他竟然還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美其名曰「等夜宵」。

  傅言黑線地把外賣的藍莓蛋糕拿出來,那人嫌惡地撇了撇嘴,卻還是聊勝於無地開動起來。

  看著餐桌前那個毫無食相的人,傅言突然覺得心頭一暖。

  昏黃的燈光下,有人與自己共進晚餐,辛苦一天之後窩在沙發裡看看電視,偶然為看新聞評論還是看電視劇而爭吵搶遙控……這樣的生活,說不定也很幸福?

  「大醫生,」沐晨吧唧著嘴, 「你說,這個傢伙什麼時候才會出來?」

  傅言蹙眉,目光掠過對方嘴裡咬著一翹一翹的勺子,落在滾圓的肚子上,抵了抵眼鏡:「按常理,大概還有兩個來月吧。」

  「才兩個月啊……」傅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隨著勺子一上,一下,一上,一下,沐晨含混不清的話聽起來有些彆扭——他是覺得時間太長,還是太短?

  未待細想,對方突然伸了大大的懶腰,撓著長髮:「我去睡了。」

  傅言提醒:「先刷牙。」吃了那麼多甜食,不蛀牙才怪。

  「大醫生,」金髮青年轉過頭來,一臉快要睡去的惺忪慵懶,眉眼半挑,「唸經也要挑時間啊。」

  「如果你想被蛀入腦髓去見上帝的話,我沒有異議。」話說出口,傅言心裡也十分驚訝,難道是相處時日夠了,也會近墨者黑?

  「哈,這是睡前冷笑話嗎?」相當不以為然的態度,沐晨敷衍地揮揮手,「知道啦知道啦……」

  「……還有,今晚降溫,空調開高一些。」

  沐晨頓住腳步,彷彿一隻巨型企鵝似的旋轉三百六十度回過來,趿拉著拖鞋走到傅言跟前,將頭擱在對方額上,一臉古怪詭異的神色,忽而又吊兒郎當地一笑:「小弟弟,別害怕,你燒壞腦子了,叔叔給你檢查身體……」

  傅言胸口一窒,往後一退,動作急促了些,險些英明盡喪地閃到腰。

  對方一臉張揚笑意地摸摸他的頭:「小弟弟,睡不著找叔叔說故事哈。」

  然後轉身進房。

  空氣中彷彿仍流淌著那種酸甜香膩的藍莓蛋糕味道。

  傅言將被弄亂的頭髮撥好,手指輕輕按在唇上。

  方纔,他是真的很想親上去,嘗嘗到底那是什麼滋味。

  「傅醫生,您最近有什麼好事嗎?」

  停下敲打計算器的手,傅言稍微活動了下快僵硬的脖頸,轉過頭對著微笑的護士:「有嗎?」

  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們敢於向他打聽這些的?

  「是啊。」小護士笑笑,又不好意思地用病歷登記冊擋住嘴巴,俏紅著臉輕聲問,「傅醫生是找到……女朋友了嗎?」

  「女朋友」?怎麼每個人都問這個問題。

  托了托眼鏡,低垂的眉眼據說頗有幾分生人勿近的氣勢,但此時顯然作用甚微。

  「還是說……傅醫生求婚成功了?」女孩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水汪汪輻射著某種粉紅色的光波。

  不由得輕咳一聲——如果那傢伙算是「女朋友」的話……那哥斯拉與奧特曼結婚生下蠟筆小新也不是夢想了吧?

  「李姑娘。」傅言依舊一副冷清的樣子,「368床昨天好像有尿血情況,你們跟進得如何?」

  「啊!是!是這樣的……」女孩子被問及工作上的事情,立馬變得嚴謹起來,低頭翻找相關數據,然後一一作答。

  想掩飾一個問題,最好不過是用另一個問題來覆蓋它。

  傅言低頭轉著筆,不時點著頭,吩咐一些處理事項,小護士也連忙記下,半點不能馬虎。

  直至三個小時後她忙完所有事情回過頭來,也只是困惑地自言自語:「我是不是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

  而這三個小時,傅言總算是落得清淨,可以專心對付手上的事務了。

  忙乎一整天,傅言看看表,已經是下班時間,他深呼吸一下,摘下眼鏡輕捏鼻樑,長時間集中精神引起的勞累感一時無法消退,腦中卻是在思索,今晚要做些什麼飯菜給那人,又會被挑剔成什麼樣子……

  「傅醫生!」辦公室門突然被大力敲開,「有急症,請您快點過來!」

  精神一下子被繃緊,傅言從座椅上蹦起來,帶翻了桌上的茶杯,暗紅的茶水從桌沿蔓延而下,彷彿一片觸目驚心的色調。

  凌晨兩點。

  金髮青年從睡夢中醒來,揉揉發酸的眼,抬頭看了看掛壁的鐘。

  桌上是鋪開的碗筷,他那份已經吃過了,另外的依然靜靜地擱在那裡,失去溫熱也無人問津。

  沙發上睡覺並不很舒服,始終不如床鋪的柔軟,他的腰更形酸痛,狠錘幾下也沒有效果。

  傍晚的時候外賣送到,那人連短訊都沒有一條就好幾個小時銷聲匿跡。沐晨吃好飯梳洗好連明天要吃什麼都想好還睡得流了一灘口水再醒過來,家裡還是安靜的,只有他一個。

  忽然,門鎖被扭開的聲音響起,他越過沙發看去,那人的身影終於出現在門口,帶了一身晦澀的空氣,寂靜無言,緩緩地走進來。

  「回來啦?」聲音因為睡眠而有些乾澀,他清清喉頭忍不住問。

  這個冷面醫生今晚有些不對勁呢。

  青年緩慢的身影定住,彷彿才看到他似的,眼神一動不動。眼鏡不知何時摘了下來,露出一張冷得彷彿每條線條都凝固了的臉。

  沐晨皺眉,掩著鼻子:「你身上是什麼怪味……」

  還沒說完,那人已經走到他面前,高大的陰影投下,彷彿把他籠罩在巨大無邊的黑暗中。

  「喂,大醫生,小弟弟,你搞什麼……」

  聲音,戛然而止。

  沐晨嚇得連手都忘了放下,如果他還有什麼想法的話,估計會嘲笑自己現在的樣子要多蠢有多蠢。

  傅言半跪在沙發前,一聲不吭地環住他粗大的腰,臉輕柔而堅定地埋在他肚子上,只露出柔順的頭髮。

  沐晨彷彿被嚇得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你……你是假扮的吧……」

  「……讓我安靜一下。」久久,聲音悶悶傳出。

  沐晨沒再多話,雖然腿上已經開始有些酸,他還是伸出手,輕輕拍在對方背上。

  傅言也彷彿忘卻了面前的人是誰,他只想牢牢抱住這個溫熱的軀體,暫時,不想放手。

  「到底怎麼了?」沐晨還是問道,很平常的語調,並沒有小心翼翼生怕驚擾對方。

  「……有兩個人,他們走在路上被逆行的車輛撞倒。原本至少有一個可以安然無事,但是……」深深呼吸,「他們都想把對方推向安全……」

  燈火通明的室內,突然冷了起來。

  沐晨不著痕跡地歎口氣,手摸摸對方的頭:「這不是你的錯。」

  「我一個都救不了。」

  「大醫生,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其中一個生還,卻知道對方已經不在,又是怎樣的心情?」

  「……」

  「同生共死,也是一種幸福。」

  傅言抬頭,彷彿被強光刺激般不適地眨了眨眼,眼角微紅卻乾燥。

  沐晨摸上青年的眼角,彷彿擦拭著什麼似的,一下又一下,輕輕笑道:「所以,這是他們的抉擇。」

  傅言閉上眼,呼吸變重,連鼻子都紅了。

  這座冰山,此刻就像被急速解凍一般,沐晨好笑地揉亂那頭整齊的發,好一會兒又抬起頭,半瞇著眼看向虛空某點,再平視著青年的眼睛,以商量的口吻說:「喂,我們來做吧。」

  9

  我們來做吧。

  五個中文字,聽得傅言一愣一愣的,半晌沒消化過來。沐晨好笑地擰了擰對方的耳垂,傅言吃痛:「喂……」

  甫開口,聲音就被微涼的嘴唇吞噬。

  那是一個並沒有任何情慾意味的親吻,傅言呼吸一窒,全身似乎只剩下唇上輾轉的輕柔而堅定的觸感。

  一吻既畢,沐晨舔了舔嘴角,拍了拍傅言全然呆滯的臉:「嚇傻了?」

  傅言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倒在軟羊毛地毯上,金髮青年跨坐在他腰際,撐著笨重的身體含笑看他。

  「很有感覺?」沐晨挑眉,意有所指地挪動了下。

  傅言咬牙,臉上熱辣辣一片。

  沐晨笑著將頭髮捋到腦後,毫不客氣地戳了戳對方亂有精神的昂揚。

  「你……」

  「噓——」沐晨將食指按在唇上,另一隻手已然靈巧地潛入對方褲中,握住了灼熱的地方。

  傅言無力地仰起頭,頂上過分耀目的燈光被手臂擋住,卻彷彿陷入情潮的漩渦之中,絞得眼前一陣眩暈。

  那隻手,乾燥而溫暖地包裹了他,時快時慢,時輕時重地拿捏著聳動著,薄繭摩擦過敏感處引起陣陣戰慄,而每每要破關而出,卻又被按捺下去,始終離巔峰就那麼一步之遙。

  傅言的呼吸越來越重,卻隱忍不發,手不知道何時被握住,牽引著按在了對方的胸前。

  不解地瞇眼望去,逆光之中並沒看得分明,只聽到那把熟悉的嗓音以比往常更為低沉地呵呵笑了,振動從胸腔傳到指間,和著明顯過快的心跳,傅言不知怎的忽然就如觸電般身上又軟又麻,竟有點往常沒有察覺的滿足。

  兩人糾纏一番,不知不覺褲子已經半褪膝上,衣服也被解開晾在臂間,而沐晨的狀況也好不到哪裡去,酡紅的臉上一片迷茫陶醉的神色,挺立的莖體在對方小腹上來回動作,顯然也是樂在其中。

  傅言心念一動,不由自主地將手伸向對方身後……

  沐晨攫住那隻手,卻沒有施加力氣,一手掐在對方胸口輕輕一擰,喘著氣瞇著眼笑問:「你想上我?」

  一副好商量的樣子。

  傅言一凜,神智稍微有些回籠了,看了看對方在他腹上滑動的熾熱部位,再看看高聳的腹部,然後對上那雙深邃的眼眸。

  「說,你要上我?」沐晨俯下身來,眼中的戲謔一覽無遺,他的氣息灑在臉上,像是已經親吻上來一般。

  傅言啞口無言,嘴唇翕動著卻不知如何回答——說是,還是不是?他自己也根本沒搞懂。

  只是如鼓的心跳,想必對方也聽到了吧……

  沐晨注視著對方雙眸好一會兒,終於翹起嘴唇哼笑一聲,往後坐起,氣息一下子遠離,傅言覺得忽然冷了起來,竟想要伸手挽留……

  沐晨退開,半靠著沙發穩好身形,手小心地撫摸著肚子,眼睛低垂,漫不經心地開口:「那也不是不行。」

  啊?

  「反正我這個樣子,在上面始終有些勉強……不過,大醫生,你真的知道怎麼做嗎?」傅言愣愣地消化著突如其來的信息,聽到最後一句才恍然抬頭——這是什麼話?要不是自己,他肚子裡的「那個」難道是憑空來的嗎?!

  沐晨眼中含笑,似是邀請又似是隨意放鬆:「不過我現在可沒有什麼力氣,一切就靠你了啊。」

  說完,還搞怪地眨了眨眼。

  傅言半撐起身,衣衫大敞,喘著越來越重的氣,胸口劇烈起伏——一半是熱的,一半是氣的!

  「哎,算了,為人為到底……」沐晨見對方一副快要崩潰的樣子,狀似憐憫地搖搖頭,手握上再次堅硬的那處,又微微抬高身體,額頭枕在對方肩膀上,牽過青年的手放在自己後方,「喂,你也來……」

  手指伸進那裡的感覺其實並不很舒服。第一次在沒戴手套的情況下被那圈緊縮的肌肉層層包裹著,被推擠也被迎合,甚至有點被勒緊的微痛。

  「嘶——姓傅的,你給我輕點!」才進入了一根手指,沐晨就齜牙地說道,緊握著對方昂揚的手也用力一攢——

  「唔——!」脆弱的地方被狠狠握住,傅言一下子痛得眉頭緊蹙,對方的臉越靠越近,輕柔的吻落在眼角,眼底是挑釁的得色,語氣也帶著幸災樂禍:「讓你小心點的啊……」

  傅言心裡有氣,也不甘示弱地再加入一指,卻不敢真下死力,只是不斷加深加快,果然聽見那人開始散亂的喘息聲,而那處也似乎更有感覺,漸漸配合著手指動作一張一合,動作起來比開始時要好得多。

  隨著手指的增加,沐晨也沒有再搞怪,雙手緊緊拽著傅言的手臂,頭依舊擱在他肩膊上,只有低低的喘息聲間或傳出,撩撥著彼此僅餘無幾的理智。

  「……可以了。」過了不多時,傅言突然覺得耳邊一癢,才後知後覺地住了手,卻停了下來遲遲沒有下一步舉措。

  耳朵上忽然被狠狠地咬了一口,那人研磨著他的耳朵挫敗似的開口:「我發現……你當醫生果然是當對了。」

  傅言聞言,儘管知道這人狗嘴絕對吐不出象牙,卻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困惑地等著下文。

  沐晨吃力地抬起身體,扶著對方灼熱滾燙的地方對準後部,略一遲疑,才心不在焉地繼續開口:「我真想不出來你別的地方還能不能有這樣的天分……」

  「你……呃……」分神間,抵住某處的堅挺陡地衝破了桎梏,瞬即被緊窒溫熱的體腔所包圍,傅言的聲音戛然被堵在喉頭,只不由自主地深深喘氣,內心澎湃的狂潮不斷在叫囂著,需要更強烈的衝擊來安撫。

  沐晨緩慢而堅定地往下坐去,利用自身的重力讓對方陷入更深。末了,兩人都不由長出口氣,沐晨閉目上身前傾地靠在傅言肩上,喘勻了氣才抬頭,舔著乾澀的嘴唇笑:「你打算這樣坐到明天?」

  說完,還不客氣地緊縮了下兩人結合的地方。

  傅言雙手往後支撐著,霎時倒抽涼氣,身體本能地往上衝撞,沐晨有些失重地抓緊了對方手臂,連指甲都陷進肉裡,洩憤地一口咬在對方鎖骨上,惹得傅言悶哼出聲。

  沐晨舔弄著被他咬出血的地方,上挑的眼眸對上對方的,沾上殷紅的嘴唇揚起,就像饜足鮮血的吸血鬼一樣:「你給我……小心點……」

  說著,又彷彿極度享受地閉上眼,只偶然從鼻間輕哼幾下。

  因為肚子的關係,兩人的動作很有些避忌,匆匆忙忙洩了出來,傅言便想抽身而出,卻被沐晨一下按住,收縮的地方緊緊束縛著半軟的器官,傅言只覺那種剛過去不久的快感又再次隱約在身體裡抬頭。

  「放開……」

  「大醫生,」沐晨的頭髮在激情中被汗水打濕,粘在臉龐讓人很有些不舒服,他有點不耐煩地隨手撥開,瞇眼道,「你是不是忘了什麼?」

  傅言剛從高潮餘韻中稍微平復,不明所以地看著對方,沐晨毫不客氣地彈了他的額頭,指著那個從沒解放的地方嘀咕:「你看它被忽視得多可憐……」

  傅言臉上一熱,男人本來就和女人不同,快感畢竟還是要在前方的疏解中得到的,對方的意思顯然是指責他光顧著自己爽了。

  但是那種銷魂蝕骨的感覺,確實讓他忘乎所以……

  「喂喂喂,回魂啦!」額頭上又一痛,傅言終於有些生氣:「住手!」

  沐晨撇撇嘴,小心地捧著肚子撐起來坐到沙發上,微曲起一條長腿,沒好氣地說:「不用我教了吧?」

  傅言額上青筋繃了出來,深呼吸幾口氣才站起來,只是沙發太矮,那個人又整個橫躺在上面像座小山似的半點空隙也不留,他斟酌了很久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喂……」雖然從臉上看來還是慵懶的神色,故意拖曳的嗓音卻顯示了那人的不耐煩。

  傅言一眼看去,平時讓他極度頭疼的粗鄙坐姿此刻卻有種說不出的……煽情。

  明亮燈光下,隆起的腹部,抖擻的性器以及隱晦在腿間的斑白……

  「你再看,我可要收取觀賞費咯。」慵懶帶笑的聲音,沐晨撓撓頭髮,雙腿大大敞開,中間那處正汩汩往外流淌著白濁液體,傅言臉上一熱,偏過眼去:「我……」

  「喂,我說大醫生,做都做了還怕什麼?快過來幫幫忙,我好去休息……哈……」說完接著一個大咧咧的哈欠,眼睛半瞇半開,似乎真要睡過去了,困頓之色浮現在潮紅的臉上,「還是說,你要我這個大著肚子的還得自力更生……」

  10

  傅言快要聽不下去了——這個人也得有個分寸好吧?!

  「……到床上去。」

  「嗯?」懶得睜大眼睛,沐晨偏著頭懶懶從鼻腔哼出一聲。

  「地方太窄……到床上去……」

  沐晨昏昏欲睡的眼中瀰漫著不知是疲累的還是激情的水汽,好笑地打量著眼前衣衫不整的青年:「你確定?」

  「……嗯。」艱澀地解釋,「我給你,弄出來……」

  「是前面,還是後面?」

  「沐、晨!」

  「我只是陳述事實罷了。」又是大大的哈欠,懷孕的身體讓他很容易陷入疲憊狀態中,心下也想速戰速決,就不再為難對方,好心地伸出手。

  「?」

  「你看我現在很生龍活虎嗎?」附送一副「你很笨」的厭棄表情。

  「……」傅言覺得身上的慾望漸漸被自制力壓了下去,而這種自制力則來源於「絕對不能掐上去」的強烈掙扎。

  深深吸了口氣,他接過那隻手。

  突然,一股猛力從被反扣著的手上傳來,一個不穩他險些跌在對方身上,壓上那個體積已經十分可觀的肚子。

  「喂!」好不容易穩住,他咬牙抬頭,惡狠狠地瞪著對方——他難道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沐晨卻只是親暱地親上他的嘴唇,輕輕地含住略顯單薄的下唇不斷舔弄,然後舌頭鑽進微張的嘴裡,勾連著對方,待兩人都氣喘吁吁,才終結這場親吻。

  意猶未盡地舐去被牽扯出的銀絲,沐晨蹭了蹭對方的鼻子,眨眨眼,笑得分外欠扁:「果然是年輕人啊,大醫生。」

  傅言對著這個才比自己年長兩三歲卻感歎青春的男人似乎總是無言以對,通紅的耳根像快要熟透似的。

  沐晨依舊雙手勾在對方脖子上,膝蓋抬起頂了下敏感脆弱的隱私地帶,傅言既要小心不要壓到對方,又要避過這等不人道的騷擾,還被對方纏在脖子上的手束縛著,實在有些狼狽。

  金髮青年將對方懊惱的表情收在眼底,將手往下拉,手指搔著對方髮根,唇抵上對方的輕啄了下,然後立馬退開,笑而不語,眼神分外無辜,簡直就像一路過打醬油的。

  傅言唯有瞪著眼,抿著唇,倏地呼吸越加沉重起來——對方剛才頂在他私處的腿,忽然纏在他腰上,緩慢地收緊,把兩人下身不斷拉近……

  「你還想?」聲音,是連自己都不察覺的顫抖和沙啞。

  「你不想?」彷彿只是毫不在意的惡作劇,那人無論何時何地,都是無所謂的問天氣一般的口吻。

  不再多言,傅言沉下身,藉著方纔還來不及清理的體液緩緩將自己送了進去。

  天明欲曙之前,是最濃沉的黑。

  整座不夜城也迎來了最黯淡的時光。

  臥房中沒有點燈,細微的呼吸聲偶然傳出,寬大的床上依稀是兩人的剪影。

  傅言將手墊在腦後,久久無法成眠。

  情事到了後來,兩人都有些控制不住。傅言擔心太過劇烈的動作會對沐晨身體產生不良影響,雖然初步檢查過並沒有肌理損傷,卻還是不放心地留在這邊。

  身體早就清理乾淨,鼻端也是同樣乾淨清爽的床鋪氣息,那段綺麗的快感已經成為過去的一部分,但身體始終亢奮地無法進入安眠。

  身體,是有記憶的。而他的身體卻很顯然還是記得對方。

  無論是低緩的呼吸,抑或動情的迎合,還是激情達到頂峰而舒展開來的肢體……

  他無法忘記,那一刻,他清晰地記得,這具身體的每一個動作,而自己,又是何等的忘乎所以。

  曾經出現過——而他只以為是夢。

  多麼可笑,難道到了這個地步,自己還是想要逃避嗎?

  背後的地方忽然一陣顫動,他連忙緊張地回過身去:「怎麼了?」

  「你沒睡?」依然清醒的聲音。

  傅言打開床頭燈,對上同樣疲憊的一雙眼睛:「你哪裡不舒服?」

  是不是剛才……

  沐晨在對方幫助下將枕頭墊在背後坐好,捧著肚子,搖搖頭:「只是突然有點動了……」

  「凍?」

  「是這裡……」對方顯然是理解錯了。沐晨握住傅言的手,拿過空調遙控放下,又把那隻手放在自己腹部。

  雖然剛才已經對這具身體有了「進一步」的熟悉,傅言此刻還是立時想縮回手去,卻因柔軟的皮膚下陡然的一陣波動停止了動作。

  腹部的一側輕微地突起了個小塊,有些硬,似乎有些什麼正蟄伏在皮肉之下。

  傅言第一次以這種特殊的身份和境地接觸,忽地有些怔忡,沐晨嗤笑道:「大醫生你嚇傻了?」

  沒好氣地不予理睬,傅言輕柔地摩挲著那塊突起,不久竟消退下去了。

  「他在裡面呆久了自然要活動活動,你別這麼嚴肅好伐。」沐晨反倒不怎麼在意似的,腰骨酸痛地哼了幾聲,又回頭問,「喂,要不要聽聽看?」

  聽?傅言發現兩人的波長顯然不在一個頻段上。

  沐晨再次毫不客氣地把他的頭按在自己肚子上:「你聽聽。」

  以前只在超聲波中看過的小顆粒已經長成這麼一大團,耳朵貼在肚子上,傅言就像每一個准爸爸一樣心裡也不自覺地高興。

  「他在說什麼嗎?」沐晨倒是有些興奮地問。

  「……」

  「喂,你到底聽到沒?」扯著對方的耳朵,扯啊扯。

  「噓。」

  「……哦。」

  誰也沒有再作聲,屏息地期待什麼。

  靜謐流淌著,然而卻最終被響亮的一聲打破。

  「咕嚕——」

  「……」

  傅言黑線地抬頭:「他在說,你該吃早飯了。」

  沐晨難得羞澀地撓撓頭,輕輕拍了拍肚子,懊惱地說:「你也太誠實了吧。」

  11

  傅言從廚房端出熱騰騰的飯菜,往圍裙上擦淨手,轉過頭對橫躺在沙發上的那位仁兄沒好氣地說:「開飯了。」

  那人吧唧吧唧咀嚼著最後一塊削好的蘋果塊,懶懶地從沙發背上爬出一隻手,傅言瞇瞇眼,不作聲地上去接過,又牽起另一隻手,把對方拉起。

  上次的那次「親密接觸」後,沐晨似乎並沒有什麼不適,照樣是吃好的睡好的,該賴床的時候賴床,該蹦躂的時候就蹦躂,絕無含糊決不手軟,傅言見沒啥問題,自然就放下了心眼。

  但是,過了這麼幾天清靜日子,某天清早起來盥洗的時候,沐晨卻突然下體滲血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想我健康向上積極鍛煉二十年來守身如玉,怎麼會突然有痔瘡?!一定是你!」金髮青年忿指行為「不端」的某人,怒目以對氣魄十足。

  傅言卻沒有那麼輕鬆,如果單是這個問題倒不可怕,只怕是裡面的胎兒出現異常了。

  暗下罵了自己幾句,他二話不說就把還在劈里啪啦個不停的怨夫抓上了車,直駛柏容那去了。

  柏容路上收到了對方的緊急來電,早早就開門候著了。他自資在郊外某個不起眼的倉庫裡建起了實驗室和醫療室,平常吃喝拉撒都攤在那兒,內裡乾坤連傅言也沒給瞧仔細,根本就跟電影演的神經博士沒啥兩樣。

  他幫忙接了孕夫,不忙著檢查,眼睛閃亮閃亮的,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地看了一遍,視線最後落在高挺的肚子上,滿意地咂嘴:「嗯,不錯,真不錯……」

  沐晨倒是無所謂,似笑非笑地看著傅言。傅言冷著臉:「快看……」

  「唷唷,傅言你吃醋啦?居然吃醋啦?不得了啊不得了,我要先去看看太陽今兒打哪邊出來才行……」

  「大醫生,你確定需要看醫生的是我?」

  傅言咬牙,抓住那個亢奮得手舞足蹈的人:「你先看看他到底出了什麼狀況。」

  柏容無趣地「哦」了聲,這才接過塑料手套,簡略地檢查了下,然後抬起頭,雙眼堪比看見二十杯焦糖布丁在他面前飛舞更閃爍。

  「到底怎麼了?很嚴重?」男人生育本來就超越他認知範圍,傅言緊張地問。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娃娃臉上,八卦的氣息直撲傅言而來。

  「說。」

  「你們一直都那麼激情澎湃嗎?」

  傅言險些咬到舌頭,但也不敢輕忽,抵了抵眼鏡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說:「我前幾天已經檢查過,他當時狀況良好,並沒有任何症狀,只是今晨突發出血。」

  「哦……」尾音拖得長長的,臉上卻開始收斂嘲諷的神色,喃喃深思,「都好幾天的話……我認為要做詳細檢定才能確診。」

  「嗯。」剛好這邊器械都是齊備的,而且說到底,柏容的醫術也並非浪得虛名,傅言放了個心,「那麼拜託了。」

  「什麼話!」娃娃臉笑開,拍了拍對方肩膀,又低頭對著准「爸爸」說,「喂,這位先生,咱們暫時要離開你Darling一下,你可別介意啊。」

  傅言被那句「Darling」弄得臉紅耳燥,沐晨卻只是挑挑眉,也笑開:」好啊。」

  竟然輕易就答應了。

  那天檢查的結果,柏容只是交待要盡量避免「不必要的運動」,多注意休息很快就能康復。忽略對方臉上不懷好意的噁心笑容外,傅言也不由心底大大舒了口氣。

  產期已近,等胎兒成熟能進行剖腹生產的話,估計就是這一兩個月間了。傅言不知道怎的,也開始變得神經兮兮起來。上次「輕舉妄動」的後果還有柏容的「醫囑」,讓他有些草木皆兵,除了必要的散步運動,更是盡量不驚動這尊「佛爺」,晚上也搬到對方房裡方便照看。

  沐晨也樂得這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懶散休閒生活,幾個星期下來,臉色越發紅潤起來,襯著傅言憔悴的黑眼圈,簡直春光燦爛瑞氣千條得讓人恨不得蓋麻袋。

  傅言扶他坐好,兩人開始吃飯。

  往常傅言過慣了獨居生活,從小教養也是食不言寢不語,進餐時候連一點多餘聲音也沒有。但是和沐晨「同居」以來,在對方的影響下——嗯,其實說是「騷擾」和「挑刺」說不定更恰當——漸漸也有了些交談。話不算多,但比起以前靜得連掉根針都聽到的日子卻著實不同了。

  就算不說話,沐晨也喜歡打開電視——按他的觀點來說,就是「不能看也要聽」,電視送飯其樂無窮——隱隱約約的電視聲從客廳傳來,莫名地,傅言忽然會覺得,這種聒噪的熱鬧,其實也很不錯。

  此時電視上似乎正播放著什麼綜藝節目,主持人和嘉賓誇張的嬉鬧聲不絕於耳。傅言皺眉,隨手給把脖子差不多扭到腦後的沐晨舀了勺肉臊豆腐,然後走過去把電視聲音調小一些。

  「大醫生,你以為我是蝙蝠耳嗎?」

  「蝙蝠沒有耳朵的。」

  傅言不動聲色地坐下繼續吃飯,金髮青年看看菜餚又看看客廳,恨不得脖子多長幾米,最終還是喪氣地戳著碗裡的菜,吃下一口又滿意地露出喜色。

  傅言心裡一笑,又給他舀了一勺。

  「喂,大醫生,孩子還有多久才爬出來?」

  爬?他以為是什麼蟲子?傅言輕咳了聲,卻還是盡責說道:「柏容上次給你做了檢查,應該就這一兩月內的事。」以為對方是在擔心,又忍不住說,「你注意點就好,不用太緊張。」

  沐晨想了想:「那大概就是過年時候了,不知道來不來得及討紅包……」

  就知道準是這樣!

  「你不知道吃飯說話很不禮貌?」

  「哦?你不知道別人問話不回答很不禮貌?」

  傅言不再說話,埋頭悶聲吃飯,那人顯然是無聊得可以,嘮嘮叨叨一大通又踢了踢他小腿。

  「怎麼?」

  沐晨托著下巴,有些苦惱的樣子:「你覺得孩子叫什麼名字好?」

  名字的問題……

  傅言有些愣愣地看著托腮一臉興奮的青年,心裡登時一陣震撼。

  要承認這個孩子,對現在的他來說並非難事;但是要取名字……冠上他們之中任一個的姓,那似乎是更不能輕忽的問題。

  而他們,準備好了嗎?

  沐晨好笑地看著一臉笨爸爸相的人,敲敲碗邊,惹來一陣白眼。

  「是怎樣的名字好呢……」

  討論著這個問題的他們,彷彿有點為人父母的姿態了。

  「父母」……

  傅言抖去腦中詭異的想法,清清喉嚨,說:「你有什麼看法?」

  「嗯……叫什麼倒是其次,你覺得他應該隨誰的姓?要說你是他爸爸那是很應該,但我總不會是媽媽吧……」輕輕戳了戳肚皮上的突起,沐晨苦惱地說。

  「我是沒意見。」

  「大醫生,別說得事不關己好伐?」金髮青年伸長手用筷子戳對方的胳膊,卻被一下躲開,三番幾次,終於在對方瞪視下氣餒地放下,雙手交叉擱在胸前,沉思狀道,「其實如果這樣也不是不可以……」

  想著想著忽然「噗嗤」地笑了出來,惹得對方側目,卻揮揮手:「沒什麼,我只是覺得,孩子要是叫『欣』那可是天大的冤案啊……」

  「?」

  「你想想,」好心情地解釋,深褐色的眼眸因憋笑蒙上水汽而更加深邃,「要是他隨你姓,那就是『負心』,隨我姓,那就是『沐心」。要是咱們的姓都用上,那就更……」

  「怎麼說?」傅言聽得一臉快掛不住的黑線,卻還是不死心地問。

  「傅沐欣,『可憐天下父母心』都出來了,那不是比狗血更狗血比八點檔更八點檔嗎?哈哈哈哈……」

  完全不能理解此人的思維構造,傅言惟有以退為進以靜制動——繼續吃飯,眼觀鼻,鼻觀心,心觀飯碗,將誇張的笑聲隔絕耳外。

  吃過飯,把東西都收拾停當了,傅言問又坐回電視前看得津津有味的某人:「你有要洗的衣服嗎?」

  「嗯嗯……」那人肚子上擱著一盤方才傅言洗好的草莓,手指隨意往房裡一指,嘴裡含糊不清地道,「歐債怎莫四……」

  聽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的傅言點點頭,轉身去了。

  「等等……」衣角被扯住,傅言轉過頭,脖子上一緊,然後臉上「吧唧」的一下,那人鬆開鉗制,漾起帶著滿嘴滿臉紅色汁液的笑,「辛苦啦。」

  然後轉過去又目不轉睛地繼續看節目,不時笑得仰到在沙發上,遠看去就像一個巨大的滾圓的球。

  傅言又愣了半晌,緩緩地抬手摸摸臉上被沾上的甜膩汁液,心中像被一隻小手狠狠揪了把,不由得撲通撲通狂跳起來。

  自從和那人更進一步後,某種原本存在的無形桎梏彷彿一下子被打破了,他能感覺到,不僅僅是肉體,精神上兩人也有了更深的牽連。

  這種牽連,相信對方也感受到了,並且聽之任之。

  曾經這般相看兩相厭的人,終於演變成今天這種局面,他卻並不討厭。

  是因為孩子?還是……僅僅因為那個人……?

  打開臥房裡面另辟的小雜物間,傅言覺得神經再次狠狠抽痛。

  所謂的雜物間,被沐晨可算是利用得十分充分。從牆邊的立式櫃子,到椅子上,再到地面……全都雜而亂,半點原本的模樣都看不出來了。

  傅言嘴角抽搐地看著抽屜縫裡露出來的半截疑似內褲的物體,忍不住自嘲:看來他的輕微潔癖也最終要被這個人的邋遢治癒了。

  摀住鼻子把髒衣服都收攏在一起,再分好類放進洗衣籃裡。忽然「啪噠」一聲,傅言低頭,卻見一個方形的黑色皮質物落在地上。

  想必是翻弄大衣的時候把皮夾也翻出來了。他撿起來,隨意地放在一旁。

  頓了頓,又神推鬼使地忍不住拿起來,打開。

  就一眼,就看一眼,這個騷包傢伙連大衣都是花花綠綠好不正經的,偏偏皮夾卻是中規中矩得可以,實在引起了他難得的好奇心……

  裡面其實並沒有太多東西,除了身份證、駕照、信用卡和一些零碎的鈔票外,可以算是乾淨得可以。傅言將視線轉向照片夾,不知道怎麼的,竟有些期待和緊張——

  照片夾果然放了一張照片,或許年代有些久遠了有些退色,拍攝技巧也說不得好。上面是兩個少年,都是板寸頭加校服的標準打扮,互相勾著肩膀,笑得很是燦爛,甚至可以說燦爛得有些礙眼了。

  眉目依稀還是那副眉目,只是比現在看起來要純真年輕得多。曾經的關於青春的印記,就這麼平整地被珍藏在一個角落,也在一個人心中。

  傅言突然覺得呼吸有些急促,照片上的笑臉晃得他眼花。

  冷冷地合上皮夾,擱到一旁。

  表兄帶笑的臉忽然在腦海中出現。

  ——哈哈,我和他從穿開襠褲打群架的時候就認識了,能不好嗎?小言你多和他相處,自然就知道他人挺不錯了……

  那麼懷念的口吻,此時想起,卻令他心裡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12

  懷孕進入最後倒數階段,沐晨反倒一掃原本萎靡不振的模樣,整天趿拉著棉拖鞋到處溜躂,還有滋有味地向傅言徵詢:「你看現在明星孕婦照那麼火熱,都炒幾十萬一張還行情暴漲,要是我拍的話想小賺一筆還是可以的吧?」邊說著還邊吃壞肚子似的扭成S型,興致勃勃地觀摩著自己越發膨脹的身體。

  傅言噎得翻了個白眼,掃視了孕夫條理分明的胳膊肌肉、修長有力的長腿,以及中部彷彿移花接木的錯體籮筐大肚子,不知道該感歎對方是藝術家的靈光閃爍還是瘋子的心血來潮。

  估計是天氣的緣故加上懷孕內耗過大,沐晨的身體一直半冷不冷的,到了下半夜也沒能真正暖和起來。傅言搬到他旁邊睡,偶爾能幫忙著按摩侍候斟茶倒水,還提供天然人體大暖爐,而且睡相還可以——至少踢人的總是他——也不打呼嚕,這麼好的隨傳隨到的人上哪裡找?在把對方兩次三番踢下床後,沐晨也漸漸習慣窩在他懷裡睡,順便練練拳暖暖手。

  雖然對方還是不夠熱忱,冷著一張死人臉那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了,但起碼態度還湊合,也不多嘴——而且也辯不過他,最終只自己憋了一肚子氣——沐晨的日子過得越來越滋潤,心越寬體越胖,跟只要貓冬的人熊似的,瞅著傅言的小樣子也越來越順眼,偶爾心情好了就偷偷啾上幾口,惹來對方冷俊臉上不自主的紅暈自己就樂得不行。

  沐晨甚至發現,這個招數比搶白他來得更有效也更好玩,使用率飛速提高,他是正人君子嘛,動動口也要講求技巧的不是?

  剛開始這人臉皮實在太薄了,餃子皮似的,才啃那麼一口就好像被扔熱水裡泡熟了臉紅耳赤半天,甚至還會自以為冷厲地瞪他一眼,像是看著頑皮的孩子卻又無法責罰一般。

  最近可能玩得過火了些,或者那人已經對他習以為常了,無論怎麼逗都只是冷冷的有點探究的瞥他一眼,在他回看之前就轉過視線。

  兩人之間的無形的東西似乎又回來了,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沐晨有時也會覺得無趣,自己一拳打過去,碰到的只是一道鐵板,除了痛和冷,就再沒有其它了。

  但問那塊冷木頭的話,除了一個代表「無聊」的冷眼外絕對不可能得到其它。

  長期的交鋒之中,他充分明白了這點。

  「好了。」傅言放下剪刀,將報紙拿開,撥去對方額前和肩膀上的碎發。

  「呼……」沐晨吹去眼前的碎發,有些遺憾地拈拈已經剪短的額發,眨眨眼擦去眼角並不存在的濕潤,回頭對傅言說,「謝啦,大醫生。」

  傅言瞥他一眼,收起手上珵亮的剪刀,無框眼鏡在燈光下折射出寒冷的光。

  沐晨抖……可能是昨晚《紅龍》看太多了,總覺得眼前這人無論是長相氣質還是動作,乃至嘴角若有似無的弧度都與神經質的漢尼拔有幾分神似。

  「什麼事?」冷冰冰的開口。

  沐晨輕咳兩聲,重新捧起酸奶色拉勺了兩勺,塞滿嘴搖著頭:「沒事沒事……」

  皺眉:「吃這些要有節制……」

  呃!

  沐晨險些被水果塊噎住,狠狠拍了胸口兩下硬吞下去,才咧嘴:「嘿嘿,才幾口,不礙事不礙事……」說著還是小心地放下,將手往衣服上蹭兩下,擺出標準的小學生坐姿,一副乖乖等開飯的好脾氣。

  傅言也沒搞懂對方又是為的哪般,奇怪地多看幾眼就踱進廚房去了。

  要是他知道自己因為近期表現莫名其妙被當成變態殺人狂的話,肯定會把沐晨那堆「休閒」的珍藏品全部砸碎扔大街上!

  吃過飯,傅言要趕回醫院值班,沐晨還在撐著肚子哼哧哼哧地咀嚼著他的色拉,眼睛亮晶晶的,傅言歎氣,終於鬆口:「知道了,摩卡夾心蛋糕,我下班買回來。」

  沐晨擦擦嘴角的哈喇子,終於也笑得諂媚地揮揮手:「路上好走,注意安全,一路順風,工作順利,生意興隆啊!」

  傅言嘴角抽搐,克制著關上房門。

  今天卻是出奇的清閒,一直到點都沒有遭遇什麼突發事件,傅言打了招呼直接下班回家。

  在等紅燈的時候,傅言一邊無聊地數著時間,一邊敲著方向盤,雖然心裡一百個不願意,卻還是在紅燈轉綠的時候拐了過去,在某人點名的蛋糕店裡買了塊摩卡夾心蛋糕。

  顏色誘人的糕點被小姑娘放置在精緻的盒子裡,傅言將它擱在副駕駛座上,剛繫上安全帶,驚悚的尖叫聲突然響起,嚇了他一跳。從衣袋扒出同時震動的手機,也不禁氣樂了——

  「你什麼時候改的我手機?」看來是打來催蛋糕的,傅言卻沒有發現自己收到來電竟然沒有發怒,微翹著嘴角沒好氣地說。

  「嗯……」對方只輕輕「嗯」了一聲,也不知道是響應還是別的意思,之後就是漫長的靜默,還有間或從話筒彼端傳來的若有似無的喘息。

  「喂,你怎麼?」傅言繃直身體,霎時有些莫名的緊張,將手機盡可能貼近耳邊,大聲而緩慢地問,「你別著急,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剛說出一個字,又是一陣抑制不住的呻吟,傅言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一邊開口安撫,一邊急忙啟動車子:「你別說了,好好休息,我馬上回來!」

  一路上,不知闖過多少個紅燈,傅言事後回想,甚至覺得自己實在有當F1車手的天賦,但嘴裡始終保持一貫的冷靜聲調不停與電話另一頭的那人對話,說了什麼都不太記得了,翻來覆去的,卻一直撐到回到家,打開門那瞬間。

  就在門被打開的那刻,他忽然發覺自己所有的聲音都被無形的手一下扼住,連呼吸都有些困難起來。手機從被冷汗浸濕的手裡滑落,他略一定神,快步上前過去,一把抱起橫躺地上臉色煞白的那個人。

  「沐……」突然發覺,叫出這個名字是這麼艱難。他伸手,彷彿老人癡呆似的顫巍巍地摸上那張臉,今天,他才幫這個人理好頭髮,和他吃了飯,還答應了幫他買喜歡的蛋糕,怎麼突然就……

  沐晨雙手捂著肚子,睜開一道眼縫看向他,剛想說一個字,微微張開的嘴角忽地落下一線紅色。

  「沐晨!」

  13

  傅言坐在座椅上,毫無生命觸感的金屬質地和他心底一般冰冷。有點神經質地交握著快要痙攣的十指,目光毫無焦點地落在面前那小塊不足一平米的地方,手很冷,心很冷,腦袋中似乎什麼也沒想,也似乎想得太多,一時間也消化不過來。

  方纔把人送到柏容這邊來的時候,剛要進手術室,就被擋了出來。

  「你這樣的狀態,到底是要殺人,還是救人?」柏容說話有時候十分不留情面,尤其是在醫學領域的話題上,更是毫無置喙之地,與往常的嬉笑怒罵樣截然不同。

  傅言完全沒想到自己的狀況是好是壞,不是沒有過比這更危急的情況,而他自信自己可以做得到。作為一名醫者的本能,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輕言放棄:「我也是醫生……」

  「你是,」柏容突然握住他的手,而傅言卻沒有立時掙脫,只是不解地看著他。柏容認真地看他,「我也是。你可以相信我。」

  所以現在,傅言就只有在這裡等,被隔絕在手術室外,什麼聲音都聽不到,這顯然不符合他的做法,但想起青年若有似無的刺探和譴責目光,他還是無法為自己辯解。

  到底,沐晨是怎麼了……

  手指被自己握得太緊,指甲摳進肉裡劃出深刻的痕跡,邊緣上還有未清理的血跡,彷彿是泛白指尖上突兀的胭脂。

  傅言上過無數次手術台,執刀過無數次手術,救過許多人,也送走過許多人,沾過的鮮血數不勝數,但從來沒有一次會讓他,這麼的心慌。

  血漬已經不再新鮮,紅得發黑的殘留,揮之不去。

  他突然有種衝動,想打電話給施亦鈞。

  告訴他所有的事情,也告訴他……有這樣的一個人,或許在等著他,或者也會因為有了他的支持而能熬過來。

  沐晨的胎位本來就不正,又是男性的體質,懷孕生子本來就不合情理,而現今更是早產,想來也頗為凶險。

  他不是信不過柏容,只是有些事情,他實在無法為對方分擔。

  手交握著托住額頭,他彎下身體,突然有些呼吸急促,眼睛不由自主的酸痛。

  曾幾何時,他想要幫這個人分擔,但是誰也沒有給他這個機會——或者,以後也不會有。

  作為醫生,救死扶傷慣看生死,在自己最希望給與的時候,卻無計可施。

  呼吸好像有些粗重起來,眼前為什麼突然模糊了?

  緊緊咬住嘴唇,閉起雙眼讓自己靜下來。

  世界很安靜,彷彿就只有自己一個,這樣的靜謐,這樣的空靈。

  連呼吸聲都輕微得可以忽略不計。

  時間在流逝,等待的時間越拉越長,彷彿一輩子那麼久。

  手術室的門終於打開了。

  傅言彷彿被針刺了似的彈起來,快步上前:「怎樣?」

  柏容被口罩擋住的大半張臉上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睛填滿憂慮,身上手套上都是斑斑鮮血,很是扎眼。

  傅言打了個寒噤,腦海中浮現出諸多血腥的鏡頭,強自冷下聲音:「到底怎麼了?」

  柏容遲疑地開口:「他……」

  話音未落,傅言卻聽不下去了,猛地推開那人,也不顧什麼消毒防護的,逕自撞開那扇門。

  無論是什麼結果,他不會再讓那個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獨自承受。

  純白無菌的手術室此刻充斥著濃重的血腥味,慘烈得彷彿屠殺現場一樣。傅言目光掃視到手術台上的身影,腳步不穩地走了過去。

  幾步的距離,卻如走在雲端,怎麼也過不去似的。

  傷口已經被縫合,血漬淋漓的腹部已經恢復平坦,他從對方的肚子往上看,最終落在那張平和的蒼白的彷彿已經失去呼吸的臉上。

  嘴角的紅色液體還未擦乾淨,傅言還記得,當他把沐晨送過來,躺在輪床上的時候,對方好像有些清醒過來,還對他笑了一下,然後鬆開了彼此握住的手。

  重新輕輕抓住那只有點冰涼的手,才發現對方的手比他要略大,用上另一隻手才總算攥牢。

  當時,放開他的手的時候,對方到底想了些什麼?

  這麼的輕易,乾脆,毫不拖泥帶水。

  但是,這樣的事情,他不想再經歷多一次。

  這次,由我來抓緊你,好嗎?

  如果,你願意的話……

  儀器上如實反映著微弱的生命反應,眼角頓時有點澀,他閉上眼狠狠深呼吸一口氣,把莫名的濕潤逼了回去,才張開眼,看向一旁的保溫箱。

  裡面,就有他的孩子。

  心裡的某處,突然有點酸痛的溫暖起來。

  門再次被暴力地打開,青年上前粗魯地狠狠一個鍋貼拍在他腦後,劈里啪啦地說:「在這裡湊什麼熱鬧,你想害死他不成?不過還好有我這個神醫在……」說完又自戀的「嘖嘖」幾聲,「我這麼盡心盡力救你老婆,你得請我吃頓好的才行,不行不行,還是要十頓……」

  傅言轉過頭,冷冷地瞪了他一白眼。

  然後,保持著大冰櫃的標準表情,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14

  傅言是在一陣嘈雜的鬼吼鬼叫中醒過來的。

  疲憊地撐開眼縫,頂上是一片白色——白色的骷髏正對著他,發出「溫柔」的微笑。

  果然是某人的惡趣味,真不知道這算不算是醫德缺失,要是治癒的病人又被嚇死了那可怎麼辦。

  閉上眼,那些劈里啪啦的聲響還縈繞耳邊。

  「喂,告訴你,老子當老大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那條河上游泳呢!」

  「嘿嘿,我就不信了,要不你過來試試看?」

  「別以為你是醫生我就不敢動你……」

  「啊哈!來吧來吧,哦,我還真沒見過肚子裂開淌冰淇淋的樣子呢……」

  「閉嘴……」

  終於忍無可忍,傅言撐著身體坐起來,頭還有些暈,他勻了氣自行拔掉點滴,無奈地開口,望向鬥雞似的兩人。

  物以類聚並非好事,也許只是爭鬥的開端——眼前的情景就是明證。

  柏容在對方眼神死光的注視中吞下最後一口冰淇淋,將包裝紙捏成球往垃圾桶一扔,三分全中。笑意昂昂地對上一旁冷漠的現在更是半分血色也無、恍若殭屍的臉,咧開了嘴。

  傅言眉毛一挑,忽然心頭覺得有些不妙。

  「傅言你也太沒用了吧,什麼忙沒幫上不說,居然還敢暈過去了?」

  還沒來得及臉紅,另一把聲音也插了進來,雖然沒啥好氣卻顯得比他精神些:「就是啊,大醫生。」

  「哈,人家孕夫都能頑強地與我爭吃的呢,你就躺屍躺那麼老半天,這—也—太—菜—了—吧?」

  傅言啞口無言,嘴角抽搐,深呼吸好幾次才感覺到上湧的血氣平復下來,轉過頭望著旁邊床上的金髮青年:「你……你怎麼樣?」

  小心謹慎得彷彿對方病入膏肓一樣。

  柏容不客氣地「噗嗤」一聲笑出來,再次檢查了沐晨的生理數據,揮揮手往門外走,又探進半張臉,撲閃著大眼睛正色道:「那個,你們親熱親熱也不是不行,但過分『激烈』的運動還是先緩緩吧,不然做著做著腸子流出來多沒趣啊……」

  「砰」、「砰」兩聲,門關上了,被扔過去的藥瓶也順著門滑了下去。

  「世界終於安靜了。」

  沐晨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彷彿滅掉了唐僧的孫大聖一般凜然地甩甩手,臉色仍然蒼白,剛剛生產完元氣大傷,想必一時半會都不能有大舉動,真沒想到他怎麼有精力和柏容鬥嘴,還有力氣亂扔東西。

  「大醫生。」沐晨仍然半躺在床上,被子拉到胸口,微微偏過頭來對傅言眨眨眼,傅言會意地下床過去,想了想,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手抬了抬又放下,交握在膝蓋上,冷靜地問:「那時候……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沐晨一副大便臉,皺著鼻子不願再提似的:「也沒什麼。」

  「……」傅言顯然是不信的,沒什麼能弄成這樣,還吐血?

  「好了好了,別用這樣的樣子看我,」死人臉看起來冷颼颼的,那雙眼睛直直盯著你,真讓人恨不得把它挖了,沐晨手上癢癢似的揉著被子,「我是去……吃了些西瓜,呃,大概就小半個這樣……」

  傅言聽了臉都有些黑,說了多少次這些生冷的東西不能吃,怎麼就不長記性?慢著,這麼說來,敢情那些不是血是西瓜汁?

  「然後我肚子痛,然後……嘿嘿,你都知道了。」慣性地想用掛點滴的手撓頭,卻又被一把按下,傅言的臉鍋底似的又冷又黑:「肚子痛,就這樣?」

  「是啊……」沐晨目光滴溜一轉,最後小聲加了句,「嗯……爬起來又踩倒瓜皮摔在地上……大概就這樣。」

  說了多少次不能吃生冷的東西,說了多少次注意安全,這人把他的話當狗吠了嗎?傅言都氣得說不出話來,那人吐了吐舌頭,指著一個微小的傷口說:「摔下來還咬了舌頭,當時那個疼啊,話都說不出來了……」

  傅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氣憤過度,還是腦袋也被柏容的一下給拍傻了,頭腦一熱竟抓過那人下巴,想都不想就對著嘴唇咬了下去。

  可能剛開始只是氣惱地想發洩一通,但牙齒碰上那片柔軟的時候,卻是怎麼都下不了口。啃著對方的嘴唇,舌頭也有了自主意識似的往嘴裡鑽,淡薄的血腥味纏繞舌尖,越是碰觸,卻越捨不得放開。

  沐晨也沒有反抗,只是一瞬的錯愕後,也放鬆了身體,微合雙眼,任由對方在他嘴裡肆意妄為,甚至技巧地引領,勾動著對方的,淺淺的舔舐,輕輕的挑弄,唇舌之間的交流,有了種仿若柔情的意味。

  「唔!」兩人難捨難離的時候,沐晨忽然難受地哼了一聲,傅言嚇了一跳,匆忙放開:「怎麼了?」

  沐晨挑眉,乾裂的唇瓣此刻泛著水澤般的艷色,他笑著:「傅大醫生,你太激動了。」

  「我弄痛你了?」傅言臉色不好看,還是說,他不願意……?

  「繼續我是沒所謂的,但可不可以先請你,高抬貴手?」

  傅言低頭一看,連忙鬆手。原來是自己一直抓住對方的手太用力,都按在針頭上了,現在針管已經回血,怪不得他都疼得哼哼了。

  這裡地方隱蔽,減少了曝光的可能性,自然凡事都得親力親為。傅言給沐晨重新換了點滴,卻再不敢輕舉妄動,老老實實地坐回去,兩個人安靜下來,竟有些冷場。

  沐晨讓傅言幫忙把床搖高,舒舒服服地斜躺著,舔著嘴唇終於開口:「大醫生,你捨不得我?」

  「你在說什麼?」傅言眉心緊皺,心頭卻已經在打鼓。

  「我是說,如果我當時就死了,你會怎樣?」

  「死」?

  這個字眼實在不怎麼動聽。傅言不自在地挪了挪身體,將眼鏡往上抵:「你到底想說什麼?」

  沐晨盯著他,目光像是掃瞄般從上往下又從下往上看了他一遍,似笑非笑的,傅言卻有種脫光衣服被看個通通透透的感覺。

  「我……你,好好休息,我有事找柏容。」說完,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關上門,那道視線彷彿還落在背上。傅言擰著眉,剛才,他到底要怎麼回答?

  自己都不知道。

  雖然那個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但是,他有說這句話的權力了嗎?

  「聽說你找我?」

  傅言猛地回頭,不知何時靠在門邊的柏容頂著那張萬年不變娃娃臉,正對著他笑。

  冷冷瞥了對方一眼,傅言此時只想找個地方,想清楚想明白。

  「傅言醫師,好孩子是不應該說謊的哦。」背後,那個萬年娃娃臉哄小孩似的說。

  傅言腳步一頓,卻也不再猶豫地走開。

  15

  傅言站在氧氣箱前,看著那團皺巴巴的小東西。

  頭頂上沒有幾根毛,眼睛瞇縫著,臉醜得很,五官都皺成一團,小手小腳彎曲著,紅紅的像被脫了皮的小猴子。

  並不是第一次看見初生兒,當下的感覺卻又是與別不同的。

  這個小東西,就是他的孩子嗎?

  這麼小,一隻手就能把他抱住了。

  脆弱而敏感的小生命,輕輕的呼吸也像費了很大力氣似的,整個身體都抖動起來。不知不覺就伸出手,隔著玻璃點在那只緊握著的拳頭上。

  「你好啊。」輕聲地說,也不管小孩子能不能聽到。

  「你好啊,傻爸爸。」

  突然背後傳來應答聲,傅言眼皮一跳,轉過身去,對著那人發問:「你很閒嗎?」

  「你看不到嗎?」娃娃臉大大打了個哈欠,毫無形象地大伸懶腰露出小巧的肚臍眼。

  「柏博士,你不是最近有研究項目要忙?」

  「是啊,托您的福,現下我心情十分澎湃,很有研究的衝動了呢!」柏容笑得跟偷腥的貓一樣,「我的研究命題是,人類如何因為愛情而變笨的——傅醫生覺得好不好?」

  傅言托了托眼鏡,投去一枚冷冷的衛生眼球:「這個孩子還要在保溫箱呆多久?」

  柏容也回瞪過來,然後笑嘻嘻地活像看到面前放著一百萬個軟巧克力夾心蛋糕似的:「你看這情況也知道了吧,沒有一兩個星期可能還不穩定呢……啊啊啊,我的孩子啊,你終於出來了,我等你好久好久了啊……」

  就差沒往玻璃上「啪噠啪噠」親上兩口。

  傅言把那人擋開,臉色黑黑的:「別把他看成你那些『珍藏品』。」

  柏容有些哀怨地看著他:「你怎麼能過河拆橋啊……沒有我,哪有他,沒有他,哪有……」

  傅言捏捏拳頭,他不敢保證多年交情不會在對方繼續的胡說八道之後還能忍得住不揍過去,輕咳一聲:「那他們都得在這裡呆半個月?」

  娃娃臉青年以一種分明看到白癡的眼神端詳了對方好一會,然後又把手擱在傅言額頭上:「你自己不就是醫生?再說,你老婆的事情我盡力啦,有什麼需要調養的等你們回家慢慢兒調去……」語氣忽地一轉,「我要陪我家小寶貝好好做個小檢查……啊,多可愛啊你看……」彷彿做父親的人其實是他呢。

  傅言深知這位老友的怪異性格,想必對方也不會對小孩子怎麼的,不過是「實驗」成功過分興奮而已,等多過段日子,勁頭自然就會過去了。再者讓孩子在他這裡也有益無害,自然也沒有再多說。

  現在該煩惱的,倒是另外一件事情了,刻意忽略那麼久,始終還是不得不弄個清楚明白。

  ——你究竟捨不捨得我?

  那人這樣問,到底是想要一個什麼樣的回答?

  如果他把心裡話說出來,是不是就能挽回些什麼呢?

  本來最開始要生下這個孩子就是權宜的做法,沐晨也不見得有什麼喜愛憐惜之情,現在總算放下「腹中大石」,他的去留如何,傅言自然無法替對方決定。

  但如果可以,至少把孩子留下吧。

  當然,如果那個人也一起的話……

  「喂大醫生,你說接我出去,然後就自己一個神遊了嗎?」

  一個不客氣的爆栗敲在腦門上,傅言有些痛地揉搓著腦袋,淡淡瞥過去一眼,又繼續幫正「喀哧喀哧」啃著蘋果的某個大爺收拾行囊。

  當天的話題誰都沒有再挑起,當他以公事公辦的口吻告訴對方可以回他寓所療養的時候,也得到一個爽快的回復。

  傅言無法否認,自己心裡是怎樣喜悅激動的。

  這能不能說明,其實對方也是捨不得離開?

  哪怕是為了「你做的菜雖然難吃,但吃了那麼久也就繼續將就將就吧」這樣的理由。

  沐晨把吃剩的蘋果核往垃圾桶一拋,拍拍手就去拉門。

  「去哪?」

  「老子看兒子還需要通報嗎?」古怪地瞥了傅言一眼,青年哼著不知所謂的腔調往外走去。

  還記得沐晨第一次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先是發愣了好幾秒,就在傅言以為他刺激過度神志不清的時候忽然爆出一陣鬼叫似的大笑。

  「哇哈哈哈……你說,你說這隻小猴子就是……咳咳咳……」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連說話都不連貫了,居然還嗆到,實在毫無禮貌。

  傅言黑著臉一邊幫他拍背一邊點頭。

  沐晨事不關己地狂笑,險些就要把手拍在保溫箱上,傅言眼疾手快地制止了他,沐晨終於消停下來,擦著眼角很中肯地評價:「嗯,我以本人的名譽發誓,這隻小猴子還不如那顆小蝌蚪可愛。」

  偏偏柏容還在一邊起哄:「你不喜歡啊?不喜歡送我好啦……」

  「送你?清蒸還慢燉?我寧可把他當叉燒啃了也不給你!」

  「哇,你個小氣鬼……」

  毫無營養毫無邏輯的對話天天上演,傅言揉揉疼痛的太陽穴,覺得自己的修養更上一層樓。

  但從此後,沐晨卻不時去看那孩子,還是會嘲笑他,還是會說他很醜很難看,玩的意思比為人父母的疼愛更多。

  傅言卻隱隱有了自己也說不清的希望。

  沐晨看完孩子回來,傅言已經收拾好,和柏容告別兩人往家裡去了。

  沐晨完全不像上次出外時候的拘謹——雖然其實不多——顯得對什麼都興致勃勃的,新奇得像是從來沒有見過一般。

  「你這樣子就跟山頂洞出來的沒差。」傅言終於沒忍住,冷冷說了句。

  「你懂什麼?」沐晨把貼在車窗上的臉轉過來,「人民藝術家要在人民的海洋中才能找到靈感的火花。」自怨自艾地,「你不能明白,遠離藝術的我,就像缺水的花朵一樣,快要枯萎了……」

  傅言打了個冷噤,減慢車速:「你今晚要吃什麼?」

  那人的自憐的模樣一下變了過來:「麻——辣——火——鍋——」還回味似的舔舔嘴。

  「你不能吃辣。」

  沐晨突然伸手勾住傅言的脖子,低沉的男聲在他耳邊輕輕說:「你不是問我吃什麼麼?啊?」

  差點就要把剎車擋油門了。

  傅言鐵青著臉,一手握住方向盤,一手把那個章魚星人推開。

  車往左拐了個彎,匯入前方擁擠的車流中。

  16

  「嘶——」

  沐晨吸溜著哈喇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沸騰的湯料,似乎就要看出花兒來似的。

  傅言乾脆來個目不斜視,自顧自地添了杯茶,忍了忍還是開口:「只能吃微辣的,把這趟的料吃了就算完。」

  沐晨看著連煙都冒出紅色的湯,興奮不已地揮揮手:「知道了知道了,吃完這趟就吃別的,嗯嗯,大醫生你可別老人癡呆了吧?剛自己說好的又忘了。」

  我是怕你癡呆!

  傅言心裡暗罵,鏡片被氳氤水汽蒙上一層薄霧,摘下擦了擦正要戴回去,又被旁邊的人一把拿了過去。

  「又不是看不見,你的度數也不算深,幹嘛老戴著荼毒自己?」也影響別人胃口啊。十個醫生九個眼鏡,說得好聽是有氣質,說得不好聽是有bt的氣質!只是這句沐晨是含在嘴裡說的,在撲騰的火鍋聲中一下就聽不見了。

  傅言瞥了一眼,也就隨他去了。其實他本人並不喜歡吃味重的東西,尤其對火鍋更是敬謝不敏。吃一趟回來就從頭到腳連髮梢都一股子麻辣味,想想就渾身雞皮疙瘩。但是這個人喜歡,他也沒辦法,只好在鴛鴦鍋的清湯裡涮些青菜肉片,趁著那人埋頭狂啃夾到他和自己碗裡。

  可能因為懷孕期有他監督飲食的緣故,沐晨現在倒像是被放生解禁似的,放開肚皮吃啊吃,傅言不得不開口提醒:「你別吃太厲害。雖然拆線了,但太撐肚皮會裂開。」

  沐晨正夾著涮好的豬血蘸醬料,聽到這番話,再看看那些紅的黑的,哆嗦了下就把那塊東西轉向扔到對方碗裡,擠眉笑著:「這不是涮好給你的嘛,補身嘿嘿……」

  風捲殘雲吃了一陣,總算是把東西都消滅得差不多了。作為第一梯隊的沐大少爺捧著微微鼓脹的肚子,臉上半是滿足半是擔心地打了個飽嗝。

  「你看……這不會……」

  傅言招來服務員結帳,瞄了他一眼,緩緩說道:「飯後運動對消食有好處……」

  話音未落,那人就小心地挪著肚子站起來,拍拍他肩膀衝他一笑:「那我去外面等你。」

  傅言好笑地看著漸行漸遠的身影,也不自覺地彎起嘴角搖搖頭。

  似乎相處了這麼段時日,這個人是越來越孩子氣了。比起當初的針鋒相對和不明原因的厭惡排斥,這樣大大咧咧任性自我的舉動反而不會令他有絲毫反感。

  是心境變了嗎?所以覺得無論對方如何都是可愛的。

  別人曾經評論過他太冷漠不通人情,其實也不是絕對的吧。至少在適當的人面前,他還是可以發掘到自己心裡柔軟的一角。

  結賬出門,迎面就是凜冽的寒風。氣溫急降的冬日,新年的氣氛是越來越濃烈了。

  傅言拉緊衣服,嘴裡呵著白氣,目光四處搜尋某人的蹤跡。

  手上還掛著對方的外套,身體還虛弱得很,萬一著涼那又是好一陣折騰的了。

  這個冒冒失失的人,真不知道以前是怎麼照顧自己的。

  不知不覺又歎了口氣。過了這個冬天,他又要長一歲,還沒到三十的年紀,為什麼就越來越有老頭子的感覺呢?

  習慣地抵鼻樑才想起眼鏡還在對方手裡呢,雖然度數不算很深身處也是繁華地段不至於烏燈黑火找不到北,但終歸這麼多年來都戴慣了,一時還不好適應呢。

  停車場建在樓群後面的背光角落,城市的光污染早就把所有星光都掩蓋了,只剩下一片又冷又黑的穹隆。

  傅言憑印象找到了自己的車,卻並沒有在旁邊看到應該見到的人。

  左右張望,路旁的燈點綴在黑暗中,把人影拉得很長,暗影裡的角落倒是很適合詭異事情的發生。

  「哦……呵呵,的確……嗯……」那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隱隱從不遠處傳來,傅言側耳聽著,總算在幾輛車後的一個轉彎處找到背對自己的那個身影。

  瞇起眼往那邊走去,那把聲音依舊說著話,語調輕快,是和誰在通電話吧。

  「哈哈哈……」忽然又爆出一陣笑聲,傅言不覺放慢腳步,就算再怎麼不想深究卻還是管不住心底的好奇,到底話筒那邊是誰?

  「好了好了,他要出來了……啊啊,知道了……嗯,對……是啊,很好玩,稍微刺激下就會臉紅,不得了啊,我都沒想過呢……」好像是和別的孩子分享惡作劇經驗一般大呼小叫的男人顯然還不知道「主角」已經到場了,還在那邊開懷地說著。

  傅言默默地聽,可能因為視力模糊的關係反而聽覺變得更為靈敏了,就算離了些距離還是清晰地聽到那人很親熱地摀住話筒說話。

  「嗯……阿鈞,就這樣吧……我也想你。」

  用著愉悅語氣說完這通電話的男人轉過身來時,見到的就是一張蒼白的沒有表情的臉。

  「哇靠!你裝殭屍嚇人啊!」沐晨罵了一聲,又彷彿回想起什麼似的,看了對方一眼,又笑著迎了上來,似乎是想搭上對方肩膀的,「大醫生你來了很……」

  傅言往旁邊挪了一步,堪堪避過那只搭過來的手,伸出手來,沐晨轉念一想,才從兜裡掏出眼鏡,直直走上前,親自把眼鏡戴回去,還意猶未盡地摸了摸對方的臉,皺著鼻子說:「又變醜了……」

  傅言不再理他的瘋話,瞥了眼轉身邊開自動鎖邊走。

  「天好冷啊……」身後傳來亦步亦趨的聲音,那只不安分的手總算搭在他肩膀上,然後順著脊樑往下……落在青年的手中,握住。

  「哇靠,怎麼你的手更冷!」

  嘴裡說著嫌棄的話,卻握住不撒手了,沐晨拉過對方手上搭著的自己的外套披上,交握的手在兩人中間一晃一晃的,影子隨之不斷拉長縮短,縮短拉長。如果忽略幼稚這個問題的話,倒是很有點甜蜜的意思了。

  坐到車上打開空調,兩人才有幾分解凍了的感覺。

  傅言不著痕跡鬆手發動車子,旁邊的人也無所謂地癱軟在座位上,瞇著眼打了個哈欠,頭靠在車窗上,要睡不睡地劈里啪啦發信息。

  傅言看了眼,又把空調溫度調高些。

  暖氣開得很足,皮革的味道在狹窄的車廂內蒸騰著,沐晨皺皺鼻子,悶得慌似地搖下線車窗,然後繼續看那些不知和誰發的信息,間或笑噴出聲。

  音響打開,轉了好幾個頻段都是清一色的聽歌、清談或者健康節目,傅言也沒有仔細聽,隨意定下一個感覺還可以的也就作罷,有些聲音在這樣的夜晚裡畢竟可以驅散些無聊的思緒吧。

  「噗!哈哈哈……」不知道看到什麼好笑的地方,男人誇張地大笑出來,還用力地拍著青年的肩膀,傅言把住方向盤,咬牙瞪對方一眼:「搞什麼?」

  似乎並沒感覺到對方的惱怒,沐晨擦掉眼角的淚水才念道:「有個冷笑話:一個男人夜晚回家,在床上躺到就睡。第二天被旁邊女人的尖叫聲嚇醒,女人驚愕地問:『你是誰?怎麼在這裡?』男人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職業習慣,我看錯窗口了。』哈哈哈……」

  這有什麼好笑的……

  「啊,大醫生,你覺得不好笑嗎?」沐晨用手指戳戳對方的臉,笑看青年拚命躲開的窘態,「那個男人做賊做得連老婆都分不清啊,太糗了吧……不過話說回來,」彷彿自言自語地笑著,「真的夫妻會認不到對方嗎?那女的也很失敗就是了。」

  「……又不是每一對夫妻都因為愛而結合。」

  假寐過去的沐晨微睜開眼,從鼻孔裡「嗯」了一聲,輕飄飄地接話:「所以說,湊合著過日子的也不少……也對。」

  「大醫生,你覺得我們呢?」

  久久,空氣中掠過這麼一句,輕得彷彿可以忽略不計。

  傅言偏過頭去,對方卻已經睡著了。

  那邊的人耷拉著腦袋,昏暗的空間裡,外頭偶爾掠過的路燈光線勾出半張臉來。利落的短髮,飛揚的眉角,高挺的鼻樑,藏在高衣領中微微嘟起的嘴唇。這是個已經不能算十分年輕的成年男人,輪廓全是成熟的粗獷的線條,偏偏在這麼一刻讓人聯想到「可愛」這個詞。

  冷硬的稜角被隱藏在夜色之中,反而像是柔軟得彷彿能進到心裡去了。

  傅言忍不住伸出手,空白的頭腦一時想不起要做些什麼,只是本能地伸過去,越來越靠近……

  詭異的尖叫響起,刺破了這刻的平和。

  睡去的人腦袋一點一點地,卻並沒馬上轉醒。

  傅言緩下車速靠邊,從他手中小心拿過手機正要摁掉,卻看到屏幕上跳躍著的並不陌生的號碼和名字,手指便不由自主地按了下去。

  「……喂,Samuel,剛才……」

  熟悉的醇厚的男聲,在電話中也有種令人想要安心依靠的力量。

  而他,卻不知緣由地心亂如麻起來。在醒覺過來之前,已經把來電掛掉了。

  17

  怔怔地看著已經黑屏的手機,傅言低垂著眼,一時卻也想不出什麼來。直到旁邊的人扭動著身體,發出快要醒來的聲音,才匆忙地將手機放回對方衣袋裡。

  「嗯……這是哪?」沐晨揉著眉心,顯然還沒完全清醒,連聲音都有些沙啞。

  「我看你睡太熟,就乾脆停下來。」

  「停下來幹嘛?等我醒?等到什麼時候?還是你……」視線從上到下不懷好意地盯著對方高瘦的身材,「有自知之明?啊?」

  傅言對著這般咄咄逼人的說話已經不會有任何不良反應——至少是表面上——他只抬眼看著猶未清醒的那人,忽然伸出手將對方粘到眼角的頭髮撩開。

  沐晨定住,目光一眨不眨地看著對方……

  「幹嘛?」傅言心裡也為剛才的魯莽舉動慪氣,於是也沒好氣地問。

  「我突然發覺……大醫生你好溫柔……」沐晨的聲音還是沙沙的,咬字時別有一種慵懶的性感,「如果你再熱情點,做我老婆就還湊合嘛。」

  「……」

  明明知道不應該為了無聊的玩笑而心動,明明知道對方即使看著自己笑也不過是習慣使然……傅言抿著的嘴角漸漸變回了冷硬的弧度,徐徐轉過頭,從對方的視線中開脫出來。

  「話說親愛的老婆,」沐晨搖下車窗,逕自從暗格裡摸出傅言的煙盒拿了根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呼出,指尖的煙頭閃著紅色的光點,「我答應了新的攝影計劃。」

  言語彷彿就化作輕煙一樣,在寂寥的夜色中裊裊散逸。

  「……什麼時候?」

  「應該是年後吧,還要等安排呢……放心,我的『休假』還沒用完呢。」

  傅言也抽出一根煙,想要點上卻總打不開火,眉頭剛輕微蹙起,叼著煙的青年隨手奪過打火機,一下就著了。

  駕駛座這邊的車窗也降下,陰冷的晚風冷得足以讓人牙關抖顫,只有微末的火光若隱若現,似乎還有點稱得上溫暖的想望。

  遠處的天邊被霓虹燈映得發紅,這段路臨近新開發的住宅區,間或有人騎自行車呼嘯而過,高高的樓叢在夜色的掩映下卻只得含糊不清的囫圇,又冷又黑,不容親近。

  兩人似乎都不急著離開,各自抽著煙,連交談的興致都沒有。

  沐晨吐著煙圈,一手墊在腦後,修長的腿在狹小的空間裡無法伸展,被束縛著連隨意伸直都做不到的樣子有些可憐。

  「聽阿鈞說,你以前去過達爾富爾?」

  澄淨的空氣,密佈星星的夜空,雨後掠過的潮濕的風,以及,荒蕪的土地、貧瘠的人民……如果沒有饑荒與災禍,那應該是個人間樂土。

  傅言偏頭看了對方一眼。他在剛畢業的時候的確曾申請「無國界醫生」,也曾隨隊逗留非洲好幾年。不過對方突然提起的話題有什麼意思,他暫時還摸不透。

  沒有看向對方,沐晨繼續自顧自地說,用懷念的語氣:「聽說那是到了晚上能看到無垠星空的地方,一定很漂亮……」

  很純粹的讚歎,嘴角也帶著笑。

  聽著彷彿游吟般的磁性嗓音,就好像腦海裡真的出現這麼一個地方——傅言不由得想,如果兩個人心平氣和並肩著躺在那片星空下,那應該是怎麼樣的一個情景?

  只是眼前分明只是充斥著嗆人香煙味道的車廂,而他們也並未有過什麼心平氣和的浪漫時候。

  傅言覺得喉頭很緊,聲音也像是被煙熏過後的乾澀:「那個孩子……」

  趁機揉亂對方的頭髮,沐晨眨巴著眼,好笑地開口:「不是有你嗎?」

  是啊。還有他呢。

  這個孩子本來就是「無妄之災」,要撇清還來不及呢,現在這樣問,是不是有點矯情?

  傅言心裡積壓的鬱悶登時像燎原之火一般旺盛起來,只是問不出口,問不出口……

  「喂……大醫生,你弄出這表情要給誰看?」臉龐被戳了戳,對方的語氣似乎並沒有受到低氣壓的影響,一如既往地明快得蹦豆似的,「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很難看啊……」

  「還是說……我要走,你很難過?」

  傅言這才像被針扎似的揮開對方的手,把指端將盡的煙摁熄,重新發動車子。

  高性能的黑色轎車飛速奔馳而去。

  他不懂。

  這個人,他什麼都不明白。

  18

  將自己的安排打算盡數告知後,沐晨卻沒有急著離開,按他的道理來說就是:這麼一個酒店級服務不享用那是白癡!既然主人家也沒有趕人的意思,他也吃慣了對方做的飯菜——呃,畢竟泡麵吃太多會變木乃伊——那何不繼續扎根當個快樂的宅男?

  現在身上沒有那麼一坨負累,好吃好睡好折騰,那句廣告詞怎麼說的?「一口氣蹦五樓,不費勁」!身體好了,心情也開朗,只需準備著養精蓄銳——其實就是好吃懶睡——沒有煩心事,連臉上的笑容都像用超能膠粘上去掛牢似的,一天24小時不間斷。

  反觀另外一個人,那就沒這麼幸運了。

  「大醫生,今晚做的土豆排骨?記得放點醋啊!」光吃不做的某人倚在門板上,發揮他靈敏的嗅覺聞啊聞,一臉陶醉地哈喇子都快流出來。

  傅言沒好氣地吩咐:「快吃飯了,把東西收拾一下。」

  「得令!」敬了個標準的軍禮,沐某人趿拉著拖鞋滾回飯廳,把鋪了一桌子的資料、零食、廢亂可疑物……統統清理掉,自動自發擺好碗筷,雙眼亮晶晶地抖著二郎腿,就差尾巴一搖,巴望著廚房的方向。

  傅言拿出燒好的菜,趁著對方下筷偷吃的空檔替兩人盛好湯,一頓晚餐就要開動了。

  沐晨喝了一口,苦巴巴地抬起頭來:「怎麼又是豬肝枸杞湯?」

  「難道你要喝木瓜鯽魚湯嗎?」

  沐晨黑了半張臉,又老老實實地喝湯。

  因為工作關係,兩個人都不是那種飲食很有規律的類型。在開始「同居」之後,反而養成了準時吃飯的習慣,為了沐某人的挑嘴,傅言甚至練出了一身不錯的手藝,倒不知道是誰改變了誰。

  寶寶還留在柏容那邊,說起來現在可算是兩人難得的「二人世界」。

  不知從何時開始,兩人少了些拌嘴的興致,難得斗一次嘴,說不了幾句話而空下來的安靜時間反而讓氣氛突兀地尷尬起來。

  吃過了飯,沐晨看電視,傅言要麼值班,要麼進房處理事情,偌大的一間屋子,比原本獨居時候來得更冷清。

  那個人依舊沒心沒肺地笑著,那個人依舊冷漠認真地努力著。誰也沒有打破這種狀況的必要。

  傅言從柏容那邊收到寶寶的照片,小孩子長得很快,才一個月光景就已經完全變了個樣子。皺巴巴的皮膚鬆開了,粉粉嫩嫩的很是可愛。

  眼睛是琥珀般的深褐色,睫毛很長,眉毛很清晰,看起來就是一個乖乖巧巧的好孩子。

  柏容與他通話的時候也是樂呵樂呵的,說這個小孩很聽話,不吵不鬧的,到點就休息,醒來就骨碌碌地到處張望,該吃吃該玩玩,就像可口的小粉團,恨不得咬上去試試口感。

  他們通話的時候並沒有迴避沐晨,青年就坐在旁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嘴角含笑,卻也看不出為人父母的急切和掛念。

  甚至在聽到柏容和傅言商量著不如讓寶寶長大點再帶回家,也沒有表示出任何的不滿和異議。

  老實說一個單身男人家裡來了一個朋友寄住這個沒什麼問題,但多了一個小嬰兒的話顧慮就會多很多。只是沐晨這樣的無所謂態度,卻讓傅言心裡疙瘩得一晚上沒睡好。

  別人家的孩子,出生一個月就會舉辦滿月慶祝,親朋好友熱熱鬧鬧辦一場,也讓孩子見見人。

  傅言看著小孩子可愛的照片,忽然又覺得不真實。

  他們現在這樣,實在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外面的電視聲消失了,傅言走出去,正好碰上撓著腦袋打哈欠的某人。

  「啊……你忙完了?」

  「嗯。」

  「要不要先洗澡?」

  「你先。」

  「那好……啊哈……」背過身去的某人頓了頓,又折返,擠眉弄眼地笑著,「不如一起?」

  「……我不急,你先吧。」傅言偏過頭,托了托滑落的眼鏡。

  「啊……那好,我很少那麼大方的啊……」說完不無遺憾地搖頭晃腦走進房間。

  生產完後,可能有種「約定結束了」的感覺,兩人再也沒有同房過。傅言自然而然地搬回自己的臥房,對方偶然還會說些不鹹不淡的貌似挑逗的說話,除了無法遏止的瞬間心跳外,他也沒有搭腔的意思。

  反正鐵板碰多了,那人自然知道他是不好玩的人了吧?

  無法有什麼承諾的話,光用身體來溝通是沒有意義的。

  更何況,那個人真正想要的,並不是這樣的東西。

  如果「自由」是理所當然被祝福的話,那麼他自己就並沒有什麼可憐的。

  19

  孩子滿月那天,他們還是去了趟柏容那裡。

  路上經過百貨商店,沐晨忽然起意要買新的衣裳送給寶寶,但因為不知道具體的尺碼,折騰了好久才總算挑到合心意的。

  到了地,柏容一臉鄙夷地看著這對不盡責的父母,把孩子摟在懷裡晃啊晃:「喂,到底叫什麼?」

  「……?」疑惑地沉默。

  「我說寶寶!難道小朋友的名字你們一點都沒想好嗎?」

  繼續沉默。

  一副快要暴走樣子的娃娃臉其實沒多大殺傷力,不敢喧嘩怕吵醒懷裡的小東西,輕聲細語陰沉地說:「你們真的是夠可以了……」

  「……」

  傅言側眼看看旁邊無奈的沐晨,對方回以一記無辜的目光。

  「你有什麼主意?」兩人頗有默契地同時開口。

  「……你先說。」第二次。

  「……」

  「真受不了你們!至少孩子隨誰的姓,總該想好了吧?」嚴厲的視線在「父母」身上徘徊。

  「我是沒所謂的。反正這輩子我也不覺得自己會有孩子的。小孩子多討厭啊……不過這個看起來還不錯。」沐晨說。

  傅言托托眼鏡,不由想起那時候兩人討論的情景,表情變得柔和起來:「那就隨你姓吧。」

  「啊?」

  「你的功勞比較大。」真心實意地說,生產那幕他並沒有親身經歷,但之後的場景也足以見證當時的慘烈。

  「我覺得是你功勞大才對。」沐晨嘴角抽搐。

  「好了好了,姓沐就姓沐,名字呢?」娃娃臉把「探照燈」對準沐某人,「到你說。」

  「呃……」

  「不能呃!」

  「啊……」

  「不能啊!」

  「……那,那叫沐曦如何?」沐晨摸摸鼻子,「晨曦晨曦,易記也夠朝氣。」

  「嗯……還不錯,你覺得呢?」

  另一位爸爸點頭:「就這樣吧。」

  如是者,出生一個月的小寶寶終於有了他的名字。雖然沐某人事後絕對堅稱自己經過充分的考慮精密的部署,但看在寓意還不錯份上,這個「馬虎」的嫌疑還是被原諒了。

  把新買的衣服給小孩子換上,顏色柔和的打扮配合白皙粉嫩的膚色實在是惹人的可愛。那雙圓不溜秋的大眼看看左又看看右,最後落在傅言身上。小嘴抿起來,眼不帶眨的直瞅得傅言清冷的神色掛不住為止。

  「他讓你抱他呢。」「知心哥哥」柏容好心開口,雙手往前一送,傅言笨拙地接過,只覺得臂彎上輕飄飄軟綿綿的一團,即使不是第一次接觸小孩子了,也不由得愣在當場,心裡漲滿既是緊張又高興的感覺。

  小孩子被「陌生叔叔」抱起也沒有哭鬧,眨巴著眼睛咧開嘴笑了,露出沒有牙齒的空洞洞的嘴巴。傅言呆呆地看著,不由自主伸出手指點了點紅潤的嘴唇,小嬰兒嘟起肉肉的小嘴,一下張口,把粗糙的指頭含住。

  傅言當場石化,這,這是……

  「哇哈哈哈……」沐晨亂沒形象地大笑出聲,手指顫巍巍地指著父子倆,「大醫生,你的手指像牛奶糖嗎……」

  傅言不自在地瞪了一眼,又對上嬰孩天真的毫無雜質的眼珠,想要把手往回抽,小孩子索性兩手巴住,用了吃奶的力吮吸起來。

  被柔軟的牙肉磨擦指頭,還有濕嗒嗒的口水……連傅言自己都沒有發覺,這種情況下他竟沒有往常的排斥和厭惡感覺。

  小孩子那麼乾淨,沒關係的吧……

  而且還是自己的孩子……

  「大醫生你好壞啊,手上那麼多細菌也不怕他鬧肚子?」

  雖然是進門時已經清洗過了,傅言聞言還是猛地抽出手指。小孩子見「玩具」被收回了,癟了癟嘴,眼眶都發紅起來,卻沒有馬上哭喊出聲,只是如同小貓嗚咽一般輕哼,聽起來更讓人心酸不忍。

  柏容娃娃臉抽了下,將奶瓶塞進傅言手裡:「到點吃飯了。」

  傅言笨拙地餵好奶,又在背後掃了風,小嬰兒滿足地打了個飽嗝,伸伸小腳小拳頭,蹭著往他懷裡縮去,小腦袋一點一點的。

  「吃了就睡睡醒就吃,真沒勁。」沐晨托著腦袋在旁邊總結道。

  你還不是一樣?

  傅言搖晃著手裡的小寶寶,看著因為吃飽而露出微微粉紅的雙頰,忍不住低下頭用鼻尖輕輕蹭了蹭。

  「喂……小孩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啊?」沐晨也湊過來,用指頭戳了戳薄薄的臉皮,傅言瞪他一眼:「他要睡了。」

  「唉,玩玩而已……他就和你玩不和我玩。」似真似假地抱怨,沐晨又戳了戳,「皮膚真好,真的很像剝殼的雞蛋啊……」

  小嬰兒被騷擾得微微睜開眼縫,冷不防一下把對方戳在他臉上的手指抓在手裡,又吧嗒著小嘴合上了眼。

  「喂……這個……」傅言「噓」了一聲,狠狠給了他一個衛生眼球,就將沐晨想將手抖出來的動作扼殺在想像之中。

  這樣保持姿勢其實有點累,沐晨撐了沒多久,就順勢將手搭在旁邊的青年身上,腦袋一歪身體一靠,打了幾聲哈欠也睡去了。

  模模糊糊地,似乎傅言動了幾下,在他不耐煩的皺眉之後也靜止下來。細瑣的聲音不時傳來,依稀是兩人小聲交談著,聽不太清楚,間或還有他的名字,無暇細想分辯,意識沉淪在黑甜鄉中的時候他還在胡思亂想,這人其實沒那麼弱雞,肩膀也很寬嘛。

  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甫一睜眼,就對上小寶寶那雙澄清的而且很眼熟的眸子,他眨了眨眼,頭腦還有點茫然,直到臉上被狠狠啃出一攤口水,才清醒過來,不由自主地捏捏那小臉蛋,笑著罵道:「小鬼,你老子我很值錢的,非請勿摸啊!」

  「咳,小孩子面前別亂說話。」柏容不知道跑哪裡去了,傅言輕聲提醒,沐晨翻了翻白眼:「他聽得懂嗎?」

  像是回應他這句話似的,肥肥嫩嫩的小手一把抓在他頭髮上,疼得沐晨齜牙。

  「你說呢?」傅言把寶寶抱開一些,有些好笑地看著對方完全發不了火的樣子。

  「小鬼,看你年紀小不和你計較,再有下次看我揍不揍你的屁股!」故意弄出凶神惡煞的嘴臉,小孩子也不覺害怕,反倒「哇哇」地小聲叫著,笑彎了眉眼。

  傅言心頭一動,將孩子塞到沐晨懷裡,看著那人瞬即僵硬的身體,柔聲安撫道:「別慌張,放輕手勁。對,小心點就可以了。」

  「靠,怎麼軟得跟沒骨頭似的?」沐晨難得頂著一張大便臉,手上像捧著個隨時爆炸的計時炸彈似的不敢輕舉妄動。小孩子彷彿會認人似的,一到他懷裡就鬧騰得更歡了,蹬著短短的四肢,淌著口水的嘴裡細聲細氣地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嬰語」。

  沐晨見他這麼開心也只能小心翼翼地攏在懷裡,仔細地端詳了精緻的五官,才笑著說:「啊,你看,他的眼睛怪不得越看越漂亮,原來長得像我呢。鼻子扁扁的,嘴巴也不好看……肯定是屬你!」

  傅言正拿了手帕幫孩子擦嘴角,聞言也抬頭看去,兩人臉龐撞在一處。

  傅言猛然頓住……剛才,他似乎碰到……

  突如其來的靜默並沒有持續多久,就被響亮的哭聲打破了。

  「哇靠……」

  「怎麼了?」

  寶寶漲紅著臉,眼睛鼻子都彷彿被紅油漆刷了一遍似的,眼角盈滿淚水,豆大的珠子般直往外掉。

  傅言也慌了神,正要湊過去抱起來看清楚,沐晨揮揮手,制止了他。

  「你不想衣服萬劫不復的話就別過來。」沐晨好笑又好氣地苦著臉,甩了甩手,「這個好小子,才第一次抱抱他就給我倒了這麼一大泡茶……」

  「你們可真會折騰,連這個都不懂!寶寶啊,不如我做你老爸好不好……」柏容嘴裡數落著,手上也沒停歇,嫻熟的動作充分展現他這一個月來當奶爸的功力。

  那邊兩位正牌爸爸面面相覷,方才手忙腳亂到底不及人家兩三下功夫。

  「沐晨你什麼時候走?」把寶寶擦拭乾淨,手裡輕輕晃動著,娃娃臉醫生隨意問道。

  那邊晃著二郎腿的青年扒著金色的短髮:「大概再倆月,一切還早著呢!」

  「哦……」娃娃臉思索了下,「說實在你身體沒那麼快可以調整過來,我給你配點藥路上帶著吃。」

  「也好,謝啦!」

  「另外啊,要注意絕對不能……還有……」

  「哦哦,知道啦……」

  聽著兩人的對話,傅言不由摩挲起自己的嘴唇。

  很久沒有相觸過,一霎那湧現的竟是不願淺嘗輒止的……渴望。

  習慣,果然是最深的毒癮。

  沒有了一開始的拘束,在那邊咋呼著要逗小小孩玩兒的大小孩看起來要比原來退化了至少十歲。

  從今天開始,他就正式是那個孩子的父親。隨了他的姓和血緣,是世界上最密切的無可置疑的關係。

  如果能以這點微小的束縛將這個人和自己綁在一起,說不定也是好事呢……?

  20

  「愛意味著容忍,愛意味著善良……愛不是邪惡的快樂,而是忠貞的喜悅。愛總是意味著庇護、信任、希望和持之以恆……」

  那天巡房的時候,正好碰上一對情侶在病房中舉行婚禮。

  傅言一時好奇,逗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

  男方是一個臉色灰白的小伙子,看起來歲數不大卻萎靡不振,顴骨高突的臉上只有一雙深陷的眼睛仍有幾分神采。而女方卻是位很端莊的麗人,緊緊握住丈夫嶙峋的手,在牧師的見證下完成了結婚儀式。

  沒有親友分享的婚禮,只有在旁的護士和醫生送上祝福。兩人的臉上仍然可以笑得十分喜氣,彷彿在流逝的生命中抓緊彼此的最後一段時光,彌足珍貴。

  傅言看了半晌,托托眼鏡輕輕掩上門。

  他們的生活也在倒數。相處的時日其實剩餘不多,那人雖然還是習慣地每晚到點就回家吃飯,閒暇時候就拿著相機滿街的跑,忙得不亦樂乎。

  但他很清楚,對方並不是他家的寵物,並不一定需要他的關愛也能過得很好。

  對方只是一隻路過的候鳥。

  時候到了,最終還是會飛走的。

  回到家裡打開門那一霎,他都會燃起很矛盾的期望。有時候會希望那個人早點離開,也就一了百了,誰也管束不了誰;有時候又會很心慌,想著如果他不在了……

  患得患失。

  不像想個女人一般嘮叨計較癡纏到底,但卻又不由自主地追逐著那個人的身影。

  最好你就走了,再也不回來!

  心裡這樣想著的自己,其實也很悲哀。這句話,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的——可以想見,那人肯定是無所謂地笑著說「好啊」,然後提起行李頭也不回就離開。

  在上午聽診結束後終於忍不住狠狠砸了桌面一下,旁邊戰戰兢兢的小護士也勉強笑著上來安慰他:「傅醫生……天涯何處無芳草……」

  自己又只覺得是好笑,他就這麼像個失戀的可憐蟲嗎?

  被人左右心緒,是很可怕又甜蜜的。

  生命從此彼此參與,也是恐怖而美好的。

  只可惜,他們不屬於彼此,碰巧遇見,再分開就不是值得要死要活的事情了。

  終於到了那一天。

  傅言睜開血絲滿佈的眼,外頭依稀的晨光透過窗簾灑進暗晦的房間內。

  爬了起來,一邊還不太清醒地拖拉著疲沓的身體,卻已經自動自發地開門,進廚房。

  聞到咖啡香味的時候,意識才有幾分回籠。

  那人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被他強迫著喝牛奶,每每都是吃藥般閉眼吞嚥,末了還厭惡地狂漱口。

  總想著是最後一次了,好歹也讓他高興一回。

  咖啡配搭鮮肉包子和油條稀飯的組合實在有點不敢恭維,但沐晨果然是十分高興,比往常更快速地掃蕩得一乾二淨。

  航班定在中午,趁著時間還很鬆動,塞車的高峰還沒到,就想早點出門。

  從臥房裡把簡易的行李挽出來,沐晨眨眨眼,笑著看傅言伸出的手。

  「很抱歉,我今天開診。」

  大方地握過去,溫暖寬厚的手令傅言一陣失神。

  「沒什麼事啦!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大醫生還是去幫助有需要的人比較好啊。」

  皺皺眉,這人還是一向的口不擇言。不過回心一想也釋懷,也就是這麼一種性格,才更讓人難以拒絕的吧……

  沐晨戳了戳他眉心:「又開始皺眉了,我不想下次回來看到一個傅老頭子。」

  難得地沒有生氣,傅言拿下對方的手:「我該出門了。」

  「哦,那好。我也走了。」從衣袋裡搜刮了好一陣,才掏出一柄金屬的物事,鄭重地放在對方手心裡,「鑰匙還你。小朋友也拜託了,我相信你比我有耐心。」

  手鬆開,溫暖的錯覺得讓他忍不住差點伸出手去。傅言捏緊拳頭,點點頭。

  兩人關上門,像是往常出外一樣。

  「那麼,我們就在這裡再見吧。」

  沐晨轉過頭來,正對著臉色不怎麼好的青年:「嗯,那你跟阿鈞說聲,我的車開到機場去,你讓他有空領回來好了。」

  「好。」

  兩人都沒了話,沐晨張張嘴,卻又是搖搖頭,似笑非笑地。

  「你想說什麼?」

  「你猜?」

  皺眉:「我討厭啞謎。」

  一怔,再是「哈哈」地笑出來,眨了下眼,將手指豎在唇上:「既然是啞謎,那不是猜出來才好玩嗎?」

  「再見啦,大醫生。」嘻嘻哈哈的樣子看不到半分陰霾。

  傅言沒再吭聲。

  沐晨將行李瀟灑地勾在肩膀上,轉身去了。

  喉頭不知怎的,有些緊。鼻頭也是,難道感冒了嗎?

  傅言摘下眼鏡揉弄眉心,為什麼連眼睛也澀澀的呢?

  21

  半路上突然想起還有資料沒帶走,傅言又匆忙趕了回去。

  拿好東西正要走,在門廊上居然看到一個黑色的方形物孤零零地躺在一旁。

  好像是……那人的皮夾?

  傅言黑線地撿起,心裡倒是有些安慰對方只是自己駕車,不然去到機場才發現落了皮夾就說不清了。

  捏在手裡思忖著如何給對方送過去,裡面露出的一角紙片引起了他的注意。

  看質感,彷彿是相片之類……

  不期然想起之前的事,神推鬼使的便忍不住揭開來。

  皮夾還是凌亂地塞著各種卡和紙幣,習慣了條理的傅言看得腦門發痛,真恨不得幫忙整理好才送過去。

  照片夾裡的那張陳年舊照依舊擱著,許是拿出來看過,放回去的時候折了邊,就露出了那麼一角。

  傅言心情複雜地摩挲著那張照片。

  靜下心的時候他也曾仔細回想,當年為什麼會和沐某人相看兩相厭。對方的大大咧咧隨性不羈自然是違和的一個方面,但更重要的……可能就是心裡始終耿耿,對方在某程度上奪去了表兄的注視。

  明明是朋友而已,怎麼就和身為親人的自己一般受到重視?

  比起志趣相投的朋友來說,自己佔據的優勢不過就是血緣吧?

  施亦鈞曾半是無奈地暗示他長不大,那人更是直面不諱地說他末期戀兄情結。

  但在知道那人對表兄的真實心意時候,為什麼又會更心酸呢?比起以前的敵視,竟是更為陌生的痛苦情緒。

  如果說是愛……愛一個人是不是就會心痛難耐?

  但如果自己愛他,怎麼就可以放開手呢?

  親人一直期盼他不再孤獨,但是不再孤獨的如果只是那份心情……明白到這一點的時候卻只是剩下自己一個,這樣的感受卻是更濃重的煎熬。

  那個人,明明什麼都不好,什麼都不做,自己卻不想放開,又不得不放開。

  讓他繼續隨心所欲之後,是不是偶然會被想念?

  而「想念」,是不是就足夠了呢……

  這邊想著的傅言輕輕歎了口氣。

  照片夾顯得有些擠,並不能把照片輕易抽出,他兩邊用力,才弄出大半張來。

  傅言氣結:這人好好的放照片不成,為什麼就得把它對折了放呢。

  小心拿出,沒想到照片後面還有乾坤。

  傅言一下子屏息,呆呆地看著「重見天日」的畫面。

  淡金色的日光之中,一個人靠在躺椅上,手擱在肚子上,抓著本未看完的書,頭偏到一邊安逸地睡去。

  自然的光源使畫面顯得柔和,隱隱滲透出寧靜恬淡的氣息來。

  毫無花哨的構圖,第一次看到那張睡過去的熟悉的臉,感覺有點奇妙。

  突然想起有人說,照片是通過攝影師靈魂所見而產生出來的剪影,那麼……這個無憂無慮的自己,是不是就是沐晨眼中的他?

  被放置在這麼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收藏著,誰也不曾發現的存在。

  有可能是,因為太過在意的緣故嗎……

  心跳越發失速,連耳膜都能感受到強烈的鼓動。

  忍不住又把對折的照片也攤開來。

  雙擁著的少年,湛藍的天空,曠闊的背景……一切都沒有改變,只除了,一旁角落裡的那個人。

  同樣的板寸頭,清麗的眉眼,只留給鏡頭的半個側臉看起來怏怏不樂的,沒有半點少年人該有的跳脫和朝氣。

  一些早已塵封的記憶湧上腦海,少年冷然的臉和青年恬適的臉重合在一起……

  可不可以想,這麼多年來逗留在這個人的眼中的,一直都是自己?

  傅言摀住發燙的胸口,想著那人的笑臉。

  ——既然是啞謎,那不是猜出來才好玩嗎?

  如果這個就是答案……

  抓過鑰匙飛奔出去,不顧一切地驅車往機場趕去。

  冒汗的手心緊緊攥住方向盤,車速在不斷飆升,他努力控制著卻無法抑制那種令整個身心都發疼的衝動。

  車在紅燈前被迫停下來,等待的時間裡給醫院打了個電話請假,他把拘緊喉頭的衣領扯開,等待的每分每刻都倍感煎熬,他閉上眼,默念著一到十,深呼吸一口氣,漸漸平靜下來。

  紅燈遲遲還沒過去,打開的電台傳來了交通狀況的緊急報道。

  「……因為汽車連環相撞造成的惡性意外,導致X高速雙向行車嚴重堵塞。交警和醫療隊伍現正趕赴現場作善後處理……」

  ……X高速?

  按時間來說,那人應該就會經過那裡……

  難道……

  心臟,彷彿一下子停止了。

  手機不停在振動,發出尖銳的鈴聲。

  麻木地接起,彼端傳來的果然不是那把慣於嘲諷的聲音。

  「傅醫生,很抱歉您的休假必須取消了……」

  趕到醫院的時候,面臨的場景不由沉重的心頭更為一窒。

  輕傷的傷員被抬放在路旁,重傷的已經盡量安排手術治療,到處都是呼天搶地的家屬和疼痛呻吟的受害者。

  哭泣,沮喪,絕望,痛苦……每一個人臉上都寫滿這樣那樣的情緒。

  剛一進去就被拉住:「傅醫生,正等您呢。快來幫忙……」

  機械地跟著向急診室走去,眼睛卻沒有放過任何一個角落的掃過在場的每一人。

  按理說,這裡是最近的醫院,病員都被送了過來,為什麼沒有一個是他……

  醫生的天職讓他冷靜地救治病人,但心裡其實早已亂作一團。

  那個人……為什麼不接電話?

  到底有沒有受傷?

  到底能不能被救治?

  是不是在某個地方受苦流淚、疼痛不堪?

  很想奔過去,到他身邊……

  每一次,每一次在那個人需要自己的時候,為什麼都無法做到?

  上一次已經這樣,這次為何又是如此?

  這樣的自己,作為醫生的自己,為什麼連這樣一件應該做的事都做不到?

  「小傅,先喝口水歇歇吧。」拍著他肩膀的是急診室主任,和氣的中年男人,體諒地說,「這次的事故也太慘烈了。要不是相撞還引發爆炸……唉。」末了還是揉著眉心,疲憊地歎氣。

  醫生又怎麼樣呢?也是一個凡軀肉體,見慣生死也未必就能無情冷靜地面對。

  傅言看著外面熙攘的人群,又低下頭,下意識從衣兜裡摸出一個方形物。

  「人啊,不能不信命。做了這麼多年,實在不由你不信。」主任繼續說著,抽出支煙,往傅言那邊遞,卻被搖著頭拒絕了,也不介意地自顧自點起來,邊抽邊說。

  那個方形物在剛才的混亂搶救中被染上了黑紅的液體,滲在皮質上倒是只顯出稍深的一塊,卻是怎麼也抹不去,像是烙印似的。

  傅言固執而緩慢地摩挲著,眼睫偶然一顫,像是有什麼晶瑩閃過,卻又隱沒無蹤。

  「小傅,那個人是你朋友?」主任突然開口。

  傅言還是不言不動,直到對方撞了撞他手肘才如夢初醒地抬起頭。

  「喂,才幾個小時不見就不認人了?」沒個正經的語氣,卻有種確鑿的溫暖,一下子擊中傅言心中。

  那個人還算禮貌地敲敲門,稍微點頭示意才走了進來,身上也沒見處好的,衣服破了些,手上臉上露出皮膚的地方也有擦傷的痕跡,灰頭土臉的,只比喪家犬好些。

  傅言像是第一次被老師提問的忐忑不安的學生一樣顫抖著站起來,手中攥著的皮夾「啪噠」一聲掉在地上。那人瞅了一眼,挑眉笑道:「果然在你這裡呢。」

  「怎麼不說話,真傻了?」

  傅言翕動著嘴,卻不知說什麼好,眼睛越來越模糊,鼻頭酸澀得像被醋精熏過。

  「喂,你……」這邊話音未落,卻被突然一把摟在懷裡,緊緊收攏的手臂想是要把胸腔的空氣都擠壓出來似的用力,沐晨一愣,卻是好笑地捶對方背脊,「剛忙著救人才鬆口氣呢……你、謀殺啊……快鬆手。」

  對方卻置若罔聞,頭也埋在他頸窩裡,悶悶的聲音傳出,沐晨豎起耳朵分辨了下,似乎是「憑什麼」?

  「你,你憑什麼……憑什麼……」

  這麼一個老是讓人擔心得頭髮都白了的人,這麼一個毫無正經口沒遮攔的人,這麼一個粗魯懶惰隨性妄為的人,這麼一個懶人爛人怪人……憑什麼要我愛你?

  沐晨眼中掠過一絲驚異,卻是沉靜下來,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拍著對方,視線落在地上的皮夾上,嘴角終於彎起。

  「看來你猜到了呢……恭喜。」

  尾聲

  機場,永遠是上演別離和相逢的集散地,某些人余留黯然,某些人收穫快樂,每個人的人生都不同,也許是結束,也可能,是另一場的開始。

  「小鬼,我要走了,記得天天想我啊。」

  「啊哪……」

  金髮青年用鼻尖蹭過滑嫩的小臉蛋,收穫一頭一臉的口水,這才抽搐著嘴角,將目光重新集中到抱小孩的人身上。

  「喂,我走啦。」

  「嗯。」點頭。

  「不要太想我。」

  「嗯。」點頭。

  「也不要太不想。」

  「嗯。」還是點頭。

  什麼反應?不滿地挑眉,促狹的眸光閃過,沐晨側著腦袋,嘴巴貼在對方耳廓上吹氣,手指也不客氣地摩挲著對方抱住寶寶的手大吃豆腐。

  在外人看來,也許就像親友話別一般平常,但傅言卻赤紅著耳根,想退又不敢退。

  看著對方吃鱉的羞憤樣子,沐晨心情大好地輕輕咬了耳垂一下,毫不意外地感受到對方身上的輕顫。

  磁性的聲音貼著耳朵送出,連溫度都足夠曖昧:「喂……我走了哦,記得別太想,每天一百次就差不多了——阿言。」

  慘被調戲的清俊青年再難維持冷漠的表情,微微偏過頭去,拿紅得快熟透的耳朵對著那人點頭。

  「哈?」

  「……知道了。」

  「真乖。」沐晨心滿意足地偷親了對方臉頰一下,卻適時在惱羞成怒之前撤退開去,只是手仍覆住對方——兩款造型如一的簡單銀環散發柔和的光。

  「我走啦。」

  傅言瞪對方,眼中滿是「有完沒完」的意思,沐晨笑著親了小孩紅潤的臉一下,背過身去又往後揮揮手。

  傅言抱著揮舞小手的小寶寶,目光柔暖地目送那人離開。

  分離,只是為了相聚。如果你的自由之中有我一個,又如何不是幸福呢?

  「先生,飛機快要起飛了,請關上您的手機。」空姐微笑著提示道。

  「啊,我知道了,謝謝。」金髮青年挪開手機,也回以禮貌的微笑。

  空姐走開,他繼續未完的通話:「嗯……我準備起飛了。十分謝謝你。」

  話筒那邊的人「哈哈」笑出聲,有點童音未脫的輕快:「謝什麼。你肯參與我的實驗,我感激都來不及呢……不過最後能有這個結果,其實你也很高興不是?」

  金髮青年低頭輕笑:「還是得謝謝你,新年快樂。」

  關上手機,廣播中輕柔的女聲作最後的升空提示,沐晨看著機窗外邊,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離開,不過為了下一次重逢。如果知道有人會一直在原地守候,又何必懼怕旅途的艱險?

  飛機升空,漸漸沒入天際。

  蔚藍的穹蒼沒有一點雜色,這又是另一個晴天。

  「他走了?」

  沉厚的男聲問道,娃娃臉將剛掛斷的手機舉起晃晃,一副對方明知故問的樣子:「你怎麼不去送送?」

  「呵呵。有些場合併不一定需要很多演員。」

  「哦?那你覺得你該是男一還是男二?」娃娃臉笑得不懷好意,「還是……歹角白臉?」

  將瘦削的身體擁入懷裡:「你知道我是你的男主角就夠了。」

  「哈……」蹭動了幾下,乾脆軟骨頭地攤靠任對方抱住,抬起手指戳對方下巴,「你說,我們這次是不是做了好事?」

  嘴角勾起,陽剛的臉上一派深邃莫測的神色:「要讓一個孩子成長,最好的辦法莫過於讓他體會成長的必要。」

  「家長作風……你就操心吧,明天就變老頭子。」嘴裡嘀咕著,娃娃臉青年霍地抬頭,「對了,你說要給我買摩卡雪糕的。」

  好笑地用下巴蹭對方的臉,惹得青年不耐煩的瞪視,才瞇起眼好整以暇地開口:「當然。」

  隨即,在青年的歡呼中,以吻封緘。

  正文完

  番外

  自從十五歲那年被哄騙著看了生平第一部靈異電影後,傅言就立志要一輩子堅持無神論的主張。

  當時被強迫著接受的噁心鏡頭其實已經沒多少印象,只是那種憑借環境和音效營造的詭異氣氛一直讓他無法對鬼屋幽靈船等等的遊樂項目以及過於嘈雜的地方產生絲毫好感。

  而當下,身處這個喧嘩沸騰之地,眼前燈紅酒綠,黑壓壓的都是衣著另類表情亢奮的人群,雖然慣常冷漠應對,但越發黑沉的臉色和低壓氣場還是引起旁邊的人的注意。

  「阿言,你怎麼了?」朋友A戰戰兢兢地發問。

  「沒事。」 簡單一句就杜絕了旁人接下來的好奇。

  「哈哈哈哈哈……」強勁的搖滾聲浪仍然擋不住某道放肆的笑聲。

  冷得跟刀子似的目光落在那個笑得毫無形象前俯後仰的人身上——就是這個猖狂的始作俑者,每次回來都要搞得雞飛狗跳才安心!

  金色的頭髮在鎂光燈下閃爍令人眩目的光芒,男人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將烈酒當作開水似的灌入喉。傅言職業本能地對這樣的行為嗤之以鼻——喝吧喝吧,不喝成酒精中毒肝硬化我跟你姓!

  炙手可熱的攝影師沐晨衣錦還鄉,還「順便」拎了一座國際知名的大獎作手信,朋友們替他高興之餘,都起哄著要慶祝鬧一鬧,那人也不知道是精力過剩還是怎的,接風過後就順手指了家招牌特別亮特別吵的酒吧,美其名曰「人氣足才夠熱鬧」……也不看這是什麼地方?!人氣足得都能踩死人了!

  傅言心裡也很慪,實在不應該聽信表兄施亦鈞的話,說什麼「難道Samuel回來一次,你這樣就太不夠意思了」,於是自己就算一萬個不願意還是跟了過來。那個笑得一臉寬容的人可好,半路就收到公司電話,一句「急事」就溜之大吉。

  雖然表兄向來說的都是對的,都是為了讓自己不太孤僻的好意,但他在音樂的轟鳴和那堆喝得毫無形象的人面前,實在不能不後悔一把。

  「阿言,你還沒和Samuel喝吧?」不知是誰突然冒了一句,於是大家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

  「對啊大醫生,你不會那麼不賞臉吧?」搖搖晃晃站起來的人笑得一臉燦爛非常,舉起酒杯往他身上靠,濃烈的酒味撲面而來,傅言禁不住皺眉,把那人一把推開。

  「我要開車,不能喝酒。」

  也不知為什麼要說這麼個蹩腳的理由,而那個被推開的人只是愣了下,也無所謂地碰碰他未動過一口的酒杯,豪爽地說:「我乾杯,你隨意。」一口悶下,又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他。

  傅言被對方調侃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舒服,正好兜裡的手機震動起來,他霍地起身:「我去接個電話。」說完就徑直往外走去,也不管留下的人面面相覷的尷尬。

  「喂……你這個理由太濫了吧……」背後有人大聲說著,傅言只當沒聽到,避過狂熱的人群,找了個相對安靜的地方,按下接聽鍵。

  「傅言!你總算接電話了!」有些小孩子似的鼻音不清的大嗓門從彼端傳來,他連忙把話筒挪開,等對方亢奮的聲音劈里啪啦說完,才靠近過去:「你說什麼?」

  「我說——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有什麼事不能電話說?」

  「不行!很要緊的!人命關天!」

  傅言被對方言辭中的嚴肅嚇得一悚,報了個地址,對方丟下一句「我馬上過來,你十五分鐘後到門口接我」就掛斷電話。

  這個學醫時候機緣巧合認識的傢伙向來不按牌理出牌,傅言卻難得聽見對方這麼興奮得語無倫次的語氣,也不禁好奇起來。

  「傅言!實驗居然成功了!」

  見面後立即飛撲過來的娃娃臉青年一臉打了雞血似的亢奮,揪著他的衣領就說道,絲毫不顧旁人看在眼中這一幕到底有多麼曖昧。

  「什麼實驗?」不著痕跡地扯開對方的手,傅言問。

  「就是那個啊……本世紀終極大難題的那個啊……」

  柏容扭著腰在肚子上比劃一通,傅言嘴角抽搐:「這個就是你說的『人命關天』?」

  「怎麼不是!」被醫學界公認為天才學者的柏容粗著脖子反駁,「而且,你還答應我的,要是實驗成功,你得給我做實體試驗。」

  傅言黑線……「我什麼時候說過?」

  「就是上次!」

  什麼上次……分明就是這傢伙趁著自己忙得暈頭轉向還東拉西扯,拚命讓自己許下「無論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都一定得答應」的不平等條約!

  「那你想怎樣?」總不能叫他當場生一個吧?

  「沒怎樣……嘿嘿,傅言,你有沒有特別討厭的人?」不答反問,娃娃臉上露出的算計神色看起來一點威嚇力也無。

  眉頭一跳:「嗯?」

  「看來是有嘛,既然你討厭那個人,乾脆看他出糗如何?」

  但也不能開這種玩笑不是?!

  且不論是真是假,讓一個堂堂大男人,萬一就這麼糊裡糊塗地……

  心目中自然而然地想到某個囂張的傢伙,簡直連篩選的餘地都沒有的乾脆利落,然後又想到那人懷胎十月的窘迫樣子……

  呃……確實毫無美感。

  傅言抖落一身雞皮疙瘩,掩飾地托了托眼鏡,轉身就走。

  「喂喂……不同意也不能這樣嘛,人家大老遠來找你……唉,萬事可商量啊……」

  眼看對方毫不心動,娃娃臉青年一跺腳,忿忿不平地抓了把頭髮。

  「這位先生,看來你很煩惱啊。」

  驀地從暗處傳來一把低淳的男聲,柏容戒備地轉過身去,看著笑得一臉溫柔的青年。

  娃娃臉青年圓滾滾的大眼睛一溜轉:「你是……」

  傅言不情願地走回酒吧,往座位一坐也就不吭聲地悶了口酒。

  手在懷裡摸索的時候,突然碰到一小塊硬硬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傅言更是氣結:這分明就是包裹好的某試驗品,包裝上還細心地寫了些歪歪斜斜的字。

  傅言,藥就放在你這兒了,有什麼好消息再通知我哦。

  還畫了個大大的笑臉。

  恨恨地把包裝紙揉成一團,那顆看起來平平無奇的小藥丸捏在手指間轉動著,傅言正想著如何把東西處理掉,旁邊一屁股坐下的某人卻欺身過來,一把摟住他的肩膀。

  「喂,大醫生,你太不夠意思了,咱們乾了這杯……」

  傅言瞪著眼,看著手中捏著的小藥丸被剛才那麼一勾,呈直線狀掉進了某杯茶色液體中,瞬間便融化不見。

  某人卻毫無知覺地拿過他的杯子,粗魯地塞到他手裡,舉起自己「加料」的那杯咕嚕嚕喝個精光。

  傅言冷漠的臉上神色都凝固了,就像眼睜睜看著一隻白老鼠自個兒往解剖台上竄一樣。

  那人把杯子放下,一雙微瞇的眼眸顯得彌蒙不清,空著的杯子碰在對方的杯沿上:「到你。」

  傅言怔忡著,也不知怎的就聽話抿了一大口。熾烈的酒液從咽喉滾落,像是一團火竄在身體裡一下爆開似的,嗆得一下子咳嗽起來。

  「大醫生你也太不中用了……」旁邊的人好笑地拍著他的背,傅言心頭火起,猛地揮開對方的手,拿起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緩了下來。

  幾人依舊胡鬧調侃,傅言暗中觀察了旁邊的人,發現他沒有什麼異狀,心裡稍稍安穩下來。

  不過有句中國老話還是說得好。

  不是不報,時辰未到。

  過了午夜,酒吧的氣氛更為高漲,震耳欲聾的音樂,弔詭的扭得蛇一般的人們,幽深迷幻的燈光效果……傅言蹙眉,冷不防旁邊的金髮青年一下撞在他身上,心頭一驚:「你怎麼了?」

  酒吧裡看每個人都是鬼影幢幢的,只見那五官皺在一起,說多醜有多醜。不由又一陣厭惡,冷哼道:「想吐了?」

  沐晨扭動著索性躺倒對方腿上,蜷縮著身體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我肚子很痛……」

  傅言一整晚都把那件事兒擱在心尖上,一聽立馬就往那邊想了:「是哪裡?」手往對方肝腎胃腸按了一通,沐晨只搖搖頭,卻已經若有似無地呻吟起來。

  傅言冷汗都下來了,略一思忖便一把拉起比他略高的身形,對其他人說:「他有點不舒服,我先送他回去。」

  說完,小心翼翼地扛著「醉鬼」開溜了。

  朋友A偏過頭,大著舌頭感歎:「他們什麼時候要好了啊……」

  傅言看沐晨的狀況沒敢往家裡送,就在鄰近的酒店開了個房間,直接把人送上去了。

  將人放床上後,他一邊擦著汗,一邊問:「現在如何?」

  方纔折騰了一番,現在似乎轉好的某人癱軟在床上無聲無息,一張臉被酒精熏得酡紅,看起來倒像是普通醉酒罷了。

  傅言頓了頓,卻是繃著臉上前,把那攤爛泥一般的人形外衣鞋子脫了,蓋上被子。想著還是絞個熱毛巾什麼的比較好,手腕就被一下抓住了。

  「喂。」傅言嚇了一跳,想要抽回手去,又對上對方滿臉痛苦的表情。

  「你到底……怎麼回事?」說出來連自己都覺得心虛。

  「我……」深深喘息著,熾熱的呼吸噴在臉上感覺很不自在,「我很難受……」

  「哪裡難受?」連忙追問。

  「身體……都很……我好熱……」

  傅言黑線,哪個喝酒的不熱啊?!

  這邊腹誹著,不防手卻觸碰到一片溫熱的地方——沐晨不知何時解開了襯衣的紐扣,大片胸膛就在他手下。

  「你摸摸看……」

  傅言嘴角抽搐腦角疼痛——這個醉鬼不會是把自己還是他當成女人了吧?

  「喂你……」

  才說了倆字就再說不出來了——若不是喝醉的關係,難道說……那顆藥……

  柏容你個天殺的!

  冷靜自持的傅言差點怒吼出來,看著X火焚身似的金髮青年,腦海中突然浮現小護士們追捧的某套電視劇的台詞——

  子啊,請你帶我走吧!

  「嗯……」沐晨睜眼,霧氣氳氤的眼眸顯得比平時更為深邃。其實傅言本身就長了一雙人人艷羨不已的桃花眼,但此刻看著這雙眼睛,心臟竟不由自主用力收縮了下。

  才發呆的幾秒鐘內,沐晨身上的衣物已經掛不住地半遮半掩,褲頭也大開,露出底下貌似很茁壯成長著的……

  「你喝醉了!我弄點熱毛巾來!」這般說完快速甩開對方的手,傅言火燒屁股地進了浴室關上門,才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太危險了太危險了……剛才實在太危險……

  至於到底「危險」的是什麼,他其實完全沒有概念。

  拿毛巾放水龍頭下浸濕,想了又想,還是擱下毛巾,又拿了個杯子——呃,雖然體積比起他原本想找的盆子水桶之類是小了一點點,但好歹也算是浴室裡的最稱手的容器——接了滿滿一杯涼水。

  就不信潑不醒這個大醉鬼!

  傅言才開門,就被一堵肉牆阻擋了去路。

  視線裡滿滿都是足以令任何男性妒忌的修長身段,傅言像被電擊了似的,一杯水不由自主就潑了過去。

  「你、你、你……」你怎麼不穿衣服?!

  不知道那個剛才還躺在床上呻吟不已的人,為啥突然神勇地剝光了衣物,大方地向他展露好身材。

  也許是那杯涼水的力量太過猛烈,剛才還是一臉夢遊狀的某男突然盯著他出神地看了看,在兩人瞪夠大眼小眼之後忽地撲過來,對準他的嘴唇就狂啃。

  「嗚嗚……!」等等!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傅言一頭霧水地就被撲倒,那人緊緊鎖住他不放,卻似乎再沒有力氣,除了嘴上像吃了香肉似的啃咬舔弄外,卻也沒有解他的衣服,身上軟作一攤似的本能地上下磨蹭。

  雖然不是在室之身,傅言卻是第一次被同性這樣那樣的「騷擾」著。先別提嘴唇上生痛的快被啃掉塊肉的恐怖狼吻,單是相貼的下身透過衣料感受到的那種絕不陌生的灼熱,就足以讓他毛骨悚然得連掙扎都忘記。

  「我好難受……」

  任人「魚肉」了好一陣,傅言才如夢初醒地回過神來,一看,更是又氣又惱。

  襯衣的紐扣也不知道被扯飛到什麼旮旯裡了,豈止破皮的嘴唇,就連耳垂、脖子、鎖骨……通通被食肉獸狠狠蹂躪過似的,那人還正埋首他胸口,扯著一片皮肉很是享受般吮咬。

  男人如果只是下半身動物的話,那還真是抬舉了——身為同胞的傅言不得不更正到:這根本就一x蟲上腦的禽獸!

  那人的下體摩擦著柔滑的西裝褲顯然沒能得到多大快感,卻已經按捺不住地滲出液體來,傅言腦中一轟,一手揪住那頭凌亂的金髮,咬牙切齒地揮了一巴掌:「你給我清醒點!」

  那人被突然刮了一耳光,一下也怔住了,卻是癟著嘴,居然有些委屈地:「你凶我!」

  傅言才被那副不知道是酒勁還是藥性引導的詭異的模樣震住了,忽地頸側忽地一疼,禁不住「啊」地痛叫出聲。

  那人的手卻是越發不規矩起來,解了他的皮帶拉開拉鏈,潛進去一把揪住那尚且幽眠的地方,不依不饒地揉弄起來。

  「你給我放手……!」說實在的,第一次被同性握住的異樣感來得兇猛,但隨之而來的洶湧快感卻又瞬即把那點難堪憤慨都淹沒了,連說起威嚇的說話都失卻幾分凶狠的力度。

  沐晨卻像玩上了癮,又摸又蹭又舔又咬的,傅言好歹也是一百八十公分的大男人,卻被壓在身下動彈不得,頭腦都像被糨糊糊住了似的,眼眶微紅地喘息,半個字兒也沒有吐露的空暇。

  衣服從褲頭抽出,下身也只剩下一塊薄薄的布料,緊貼著的兩具男子身軀散發著炙人的高熱。突然,傅言一聲按捺不住的呻吟……

  「嗯——」

  沐晨揚起仍舊迷亂於情潮中的臉,對著青年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笑。一邊挑逗地拉起對方內褲邊沿,「啪」地放開,打在裹在布料中濡濕的輪廓明顯的器官上,又把自己的往那上面用力一蹭……曖昧的聲響中毫不意外地感受到對方渾身一顫。

  傅言咬著牙,有些憤恨地看著臉上仍印著鮮明巴掌痕跡的男子。忽地一痛,更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一把抓住對方往後延伸的爪子,用上全力擒住脈門,瞪著一雙紅紅的眼眸:「你要做什麼?」

  沐晨迷迷糊糊地笑,往他嘴上啃了一下,吮著唇瓣像吃棒棒糖似的,仍是不怕痛地伸出另一隻手,在他胸前摩挲著,然後用力一掐。

  「啊!」傅言痛呼出聲,那人抽出被鉗制的手往他大腿內側摸去,柔嫩的皮膚頓時惹起一層雞皮疙瘩。

  沐晨在對方鎖骨上再次留下一個深刻的牙印後,抬起頭似笑非笑地咧嘴,指尖從對方內褲旁邊鑽進去,摁住釋放不久就又漸漸發硬的堅挺,一邊擼動一邊俯下身去,舌尖繞在肚臍邊上緩緩劃圈。

  傅言再有幾分恍惚也被嚇住了,眼前的情景已經匪夷所思得不能用常理來解釋,他簡直要懷疑,那個所謂的醫學天才神經博士是不是拿了什麼藍色小藥丸和迷幻藥糊弄他,要看他出糗!

  這個被徹底狂化的人,絕對不是平時那個很毒舌很討厭的沐晨,盯著自己的目光已經不能用色迷迷來形容——簡直就像是發高燒燒壞腦子了!

  頂在自己大腿根部的熾熱無法忽視,傅言覺得也隨著對方而情熱的自己更是愚蠢得可以。

  一切都出軌了……想到最終可能出現的情況,不由得頭皮發麻,卻又隱隱地一陣難抑的亢奮。

  自己,也已經不正常了是嗎?

  眼看著小腹處聳動的金髮,他下意識伸出手去,揪住,趁著對方錯愕停頓的瞬間翻過身去。

  當年學過的擒拿術看來仍沒忘光光。傅言壓住對方的身體,總算暫時扳回一局。

  還沒來得及慶幸,下面的人發話了,一半是因為被壓制,更多的估計就是藥效,嘶啞難當地譏誚:「你要在上面?」

  什麼上上下下的?

  傅言不知怎的,一聽那把聲音中的情動口吻身上也不由得更滾燙起來,只能粗著嗓子反駁:「誰要和你……」

  下面又是難受地扭動著,擠出的聲音聽起來卻甚是惑人:「呵呵……好。」

  「好」?好什麼好?!

  傅言不動,對方卻是低姿態地放柔了聲音:「你先放開。」

  狐疑地盯著對方脊背好一會兒,卻也看不出個什麼來,只是感覺對方身上雖然滾熱依然卻已經平靜了許多,於是也暫且撤防,鬆開了束縛。

  沐晨爬起來,卻是笑著瞥了他一眼,反而往浴缸邊沿一坐,傅言警覺地緊盯對方,發現他並非要對自己做什麼,也就站在一邊靜觀其變。

  當時沒有立馬奪路而逃而留下來的心情已經不可考證,但當看到對方到底要做些什麼的時候,傅言卻覺得自己作為醫生鍛煉出來的心理素質還是太過硬了……

  「嗯……」一邊撫慰著身體的男人沾了些沐浴露,大大方方地抬起一邊大腿,就往袒露出來的後穴裡送。剛開始還有些緊澀,臉上的表情都是痛苦多於快樂的,男人卻執意為之,皺著眉,一根手指之後又加入一根,然後是第三根……

  傅言第一次看見如此生猛的真人秀,像是被全身催眠似的動也動不了,所剩餘的感知,只是那個人不停在自己身上施加的手法,還有耳邊想忽略也忽略不了的詭異呻吟。

  「過來……」傅言彷彿受到蠱惑似的走了過去,那人臉上紅暈未消,難耐地背過身撐在浴缸邊上,雙腳開立,回過頭毫無力氣地看了一眼。

  傅言伸出手,輕輕撫上光潔的背部,線條很分明,連蝴蝶骨的形狀都很漂亮。

  那人輕哼:「快點……呃……」

  還沒說完的話被背後毫無準備的頂撞衝散,沐晨揚起頸項,狠狠地回頭想推開二人距離,卻又被下一次更深入的動作弄得只能無力地往下滑落,任由對方掐緊自己的腰,狠戾地發動進攻。

  和女性完全不同,進入男性身體的感覺更為緊窒刺激,儘管事先已經擴張過,但真正融合而被層層平滑的黏膜包裹的過程,還是險些讓他當場就一瀉千里。

  於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更深入,更用力地攻佔這副身體——無關情愛,而只單純是攻擊一方發洩的本能。

  下面的身體在被進入的一霎那繃緊得連他都發痛,傅言衝撞了幾十下總算緩過來,漸漸放慢速度,扶著瑟縮地持續輕微顫抖的腰身,由淺入深地開拓。

  沐晨一手撐在浴缸上,另一手狠狠地咬在嘴裡,腥甜的氣味瞬即蔓延口腔。

  「靠,輕……點……」

  傅言聽見,心頭的無以名狀的火更是熾烈燃燒——明明施展誘惑的是對方,現在這樣到底是誰才是禍首?!

  「嗯……!」

  一下衝到深處,被牢牢縛緊的彷彿窒息的快感中,卻又感受到某種溫熱從結合的地方溢出。伸手一摸,忽然愣住。

  沐晨也似乎察覺了什麼,往後面一摸,竟是一手鮮紅,更是氣惱起來,立馬就不幹了:「你tmd的給我放手——」

  剛剛才停歇下來尚未得到紓解的部位因為對方突然的抵抗反而進得更深,傅言原本見對方受創也後悔起來,正想就這麼算了,卻被刺激得進不得退不能,頭腦一熱,一把扣住對方胸口摟在身前,另一隻手猶豫著握住對方萎靡下去的地方,待那掙扎的力度漸漸平復下去,才加速地律動起來。

  活了這麼多年,和男性最親密的舉止不過是運動後赤膊地靠在一起聊天,喝同一瓶水,當時也絕對不可能有別樣的心思,絕沒有想過,還會有這麼一天,這樣連身和心都滾燙地結合在一起,沒有絲毫噁心的妥協,在激動時候什麼會有合為一體的錯覺。儘管是不得已的由頭,而高漲的情動卻是誰也騙不過去。

  「嗯哈……呃——!」激情迸發的時候,沒頂的極樂讓傅言禁不住低吟出聲。緊接著,沐晨也在激情中釋放出來,徹底鬆懈下來的身體往前倒去,匆忙之中抓過噴頭開關,冰冷的水柱罩頭打下,猛地一個激靈,往後縮去,還未抽離的傅言被夾得倒抽一口氣,險險穩住,感受到對方身上的水汽也不由寒噤起來。

  拉拉扯扯之間腳步一滑,也不知是誰先動的手,反正最終結果也是難逃厄運——雙雙掉進浴缸裡成為一對冰鎮落湯雞,你瞪著我我瞅著你,彼此身上都沒一處好的,像是單挑完的完全失去戰鬥力,只能用眼神殺死對方。沐晨頭腦似乎清醒不少,在擠滿兩個大男人的浴缸中艱難地挪動下腰,皮笑肉不笑地:「你真賣力。」

  傅言看看對方下面,又瞄瞄自己身上的堪稱精彩絕倫的眾多造型奇特匠心獨具的傷口,也點了下被水花打得沒有半分形象的頭:「彼此彼此。」

  兩個人彷彿鬥雞似的瞪了半天大小眼,終於在一聲大大的「哈啾——」聲中,連最後那半點曖昧的情緒都煙消雲散了。

  醫學養生告訴咱們,劇烈運動後就洗冷水澡,如果本身體質還不是很強健的話,其後果可是壞處大大滴。

  傅言那天半夜從酒店裡「光明正大」地離開後就有好幾個月沒見過沐晨,雖然感冒發高燒掛了幾天點滴,還被迫在空調房裡穿高領衣服被小護士們暗中八卦,但聽聞那人「醉酒」後也病了好些天,忽略掉心底輕微得不可計量的擔憂之外,還是很有同病相憐——呃,不對,應該是心理平衡的感覺。

  之後那人似乎是出了國,偶然的聚會也沒有對方露面。好幾個月不見是常事,倒是表兄老是掛在嘴邊讓他心裡有些不舒服。

  其實在那一晚後他也曾找過柏容興師問罪,只是對方也人間蒸發似的,短信不回電話不通,連窩裡也沒有人影。想著這個神經質的天才也許又在琢磨些什麼詭異的東西要禍害世人,便覺得有些頭疼。

  再加上日益繁重的工作和上司著意的栽培,常常連喘口氣的時間也沒有,那件誤打誤撞的事情也就漸漸丟在腦後。

  就當是報答以前那人誆騙他看鬼怪電影的「回禮」吧。

  那些虛擬的鬼怪頂著張恐怖的臉嚇人,只不過是趁了天時地利,事後想起也只會覺得荒謬可笑而已。這件事也一樣,反正那麼囂張和惡作劇的對方想必也不會在意那點「橫枝末節」。

  既然是誤會一場,而且大家都是男人,大不了打一架就算,沒必要磨磨唧唧斤斤計較。

  這邊想著的傅言在失眠一個月後,終於成功地徹底地釋然了。

  忘卻了那一場詭異「艷遇」的傅言,在接到某人生平第一次來電時自然而然就表露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厭煩。

  直至對方說出那句比弔詭音樂中突然跳出來的鬼怪更驚悚的對白。

  生活,終於又要不平靜了。

  完

  番外二

  週末,是大部分上班一族辛勤一周後得以喘口氣的黃金時間。於是,睡回籠覺的睡回籠覺,出外散心的出外散心,再不然也陪陪家人上飯館逛商場遛遛遊樂園。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的時候。

  「好無聊啊……」躺在純白羊絨地毯上的某人擺成一個大字形,牛仔褲包裹下的長腿交疊在茶几上一翹一翹的,好不休閒愜意——而且毫無形象。

  男人的腳丫子在矮几上摸索了好一會兒,總算扒拉著長條形遙控器,靈活地摁住把嘈雜的音響調到靜音,然後一個鯉魚打挺霍地躍起,「哎喲!」

  撫摸著酸痛不已的腰身,眉毛皺得快要能夾死蒼蠅了,眼含冤屈地盯著從廚房端著小碗出來的某人,咬牙嘟囔著,聽得仔細些依稀反反覆覆是三個字。

  「都是你都是你……」

  傅言目不斜視地走過路過,擱下小碗踱進房裡,把睡飽的寶寶抱了出來。

  每天作息正常吃好玩好的小孩子長得特別快,簡直是風吹就長,用沐晨的原話說,就是「發水麵包似的膨脹一百遍再一百遍」。

  孩子他乾爹柏容大天才聞言毫不客氣地噴出了口中的果汁:「您說的那是魔人布歐吧?」

  「來來來,來爸爸這裡。」睡了好覺的小朋友揉著小拳頭,臉蛋兒紅撲撲的,柔軟的身體趴在父親的肩膀上大大伸了個懶腰。沐晨一看見就像見了蜂蜜的熊一樣,張開手臂就準備摟過去。

  傅言抱著孩子仍然身手靈活地避過「熊抱」,鳳眼微挑,脈脈地瞅著對方——的手。

  「知道了知道了!哪有那麼多細菌病毒啊……」面對越來越潔癖的愛人,邊埋怨邊洗了手回來的爸爸滿臉堆笑,終於狠狠地在小孩子豆腐一般滑嫩的臉頰上如願以償地啃了一口。寶寶顫抖著扇子般的睫毛,睜開一雙和爸爸如出一轍的深褐色眼眸,眨著眨著忽地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嗯,確實很大,足以把裡面的幾隻小牙齒都看得清清楚楚。

  感動的爸爸一下把兒子搶過來,摟在懷裡蹭了蹭,又在腦門小臉上親了幾口才心滿意足地喟歎:「兒子果然還是自家好啊……」

  在外面「跑路」好幾個月的沐爸爸,風塵僕僕地回到家的時候剛好被小兒子瞧見,一臉胡茬又黑又瘦比饑民好不了多少的模樣嚇得寶寶瘋狂哭喊,直往「親爸爸」懷裡鑽,半眼也不敢瞧他。

  沐爸爸當下多沮喪啊,摸了摸長滿鬍渣的下巴,盤著腿端著咖啡委委屈屈地看著對面沙發上從傅言胳膊縫隙往外瞄的兒子,一副深受打擊的可憐相。

  經過幾個星期的磨合,兒子總算不會在看到他時哭喊吵鬧小便失禁了,還偶爾會掐掐他的臉,摸摸他的手指,也漸漸像對傅言那樣親熱地往懷裡拱啊拱,沐晨被忽略無視冷虐待的心總算是平衡過來了。

  寶寶已經快一歲了,圓圓的蘋果臉,一雙水汪汪亮澄澄的大眼睛,沐晨掂著他粗粗胖胖的小手指,笑著說:「這小鬼手指怎麼這麼粗啊?」

  話音剛落,掌中的小手一下子不見了。沐晨抬眼一看,只見寶寶皺著眉嘟著嘴,左手握住右手藏在衣服裡,死活不肯拿出來。

  「喲,還挺有自尊的嘛!」好笑地戳了戳小山似的嘴唇,「可是怎麼不肯說話呢?來,叫爸爸,爸——爸——」

  看著老子嘴巴開開闔闔個不停,寶寶沒了興致地扭動著身體,讓沐晨把他放下,小肥腿剛沾地就「啪噠」地爬了起來。

  沐晨真是氣樂了:這幾天還下了苦功教他扶著沙發橫著走呢,怎麼又爬起來了?

  用腳輕輕揉了高高翹起的小屁股一下:「小鬼,你是不是忘記了啊?」

  「嗚……」小孩子掙開,貌似不滿地瞪了他一眼,又往目標進發去了。

  「咱們兒子不會是有毛病吧……」翹手胸前的傻爸爸開始嚴肅地思考重要的人生問題。

  你才有毛病!

  傅言眼睛一直注視著小寶寶的每一個舉動,一邊說:「說話走路這些,有人學得早有人學得晚罷了,沒事的。」

  「可我當年十個月就會走幾步啦……」

  可你也沒聰明到哪裡去。傅言翻翻白眼,當然這番話是不能說出來的,家庭的風暴常常是因為貪一時之快,這個生存鐵則在兩人的生活之中屢試不爽。

  於是他轉過身去,同時吩咐道:「我給你們削點水果——還有,那碗湯你喂小曦喝了。」

  沐晨從沙發上扭過頭去,只看到對方露出的後腦勺。從來都習慣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除了工作需要就沒勞動過自己勤勞雙手的沐晨同志一副不認輸的表情,弄出一個「OK」的手勢,端起小碗就追上小寶寶一把撈起:「來,乖兒子,咱們吃東西咯!」

  這邊說唾沫橫飛,那邊的小孩子可完全不領情,揮舞著短短的小手小腳就要往地上俯衝過去。

  「喂!小鬼!臭小子!難得老子我肯喂,快給我安靜點!」你爸還沒有這個福利呢!

  手勁越大小寶寶就越反抗,沐晨一手摟緊小身體一手還得提防著湯淌出來,登時手忙腳亂,唯有拉下面子大聲求救:「喂——大醫生……阿言、小言言!」

  一臉黑線地抓著水果刀的青年出現在廚房門邊,見那一大一小的兩個人快要往泥漿摔角的趨勢去了,只有認命地放下手中的活兒,擦乾淨手,一手抱過憋了一眼眶淚水的孩子,一手拿過那碗還剩下大半的湯,瞇縫著眼,指揮呆立一旁的蠢爸爸:「去把他的玩具拿過來。」

  然後抄著孩子輕輕拍背,弄了一勺湯水餵了進去。

  孩子似乎是嘗到了喜歡的味道,頓時就少了幾分掙動,咿咿呀呀地主動張開嘴巴,還嫌父親不夠快地緊張揪住他的衣服。

  「慢點喝,對……乖啊。」

  表情溫和得不可思議的傅言讓沐晨張大的嘴變得更大,傻愣愣的樣子和他家兒子滿足的呆樣有得一拼。他往寶寶手裡塞上一個小布偶,寶寶揮舞著的手動得更厲害,沒幾秒就把小玩意扔回到他爹臉上。

  「這個是他上月喜歡的。」現在已經不喜歡了,你不知道嗎?

  傅言僅僅瞄了一眼,那一眼中的含義太多,多得足以讓沐晨狠狠咬牙:什麼過去時將來時的!就這小鬼事多!

  好不容易挑對了「現在喜歡的玩具」,沐晨瞅著那可愛的骷髏造型的紳士:「你確定小鬼喜歡這些……?」

  傅言也皺眉看著兒子開心揉捏著的東西:「這個是他乾爹送的。」

  沐晨想到那個經常笑得奸詐不笑的時候更可怕的娃娃臉,嘴角抽搐幾下,什麼也沒說。

  喝好湯,傅言又趁機餵了些小塊水果,「卡嚓卡嚓」都解決後,寶寶和心愛的玩具玩了會兒,翻了個身,打個飽嗝就睡過去了。

  傅言小心地抱了一陣,才把他放在沙發上,用小被子蓋好。沐晨一臉疲憊地癱倒在沙發邊上,雙目無神地感歎:「養小孩還真累啊……」

  傅言斜乜著眼看過去:你倒是累了些什麼地方啊?

  手指頭逗弄著小孩子胖嘟嘟的臉蛋,沐晨托著下巴,歎了一聲。

  兩個人自從心意互通之後就聚少離多,常常是電話一個月都通不了多少個,想著回來就可以二人世界啦,卻忽略了家裡還有這麼一個寶貝蛋!

  小孩子可愛歸可愛,但要鬧起來可是天生的混世魔王,看著傅言冷冰冰的,沒想帶小孩卻是利落自如,餵奶餵飯換尿布洗澡陪玩一把罩。

  當然,傅言為此重新溫習和搜集了多少幼兒健康常識的資料,這位仁兄可是一點都不知道。

  只是!這麼「父性光輝」的表現,卻更是讓沐晨不由得辛酸淚嘩嘩地流——

  他們粉紅粉紅的情侶生活怎麼就變成奶瓶與尿布齊飛的奶爸生活了?!

  當然,沐晨絕對不承認自己在帶小孩這件事情上是破壞多於貢獻,也更不承認他是在心裡的某一個小小的陰暗角落裡,對自己的孩子有那麼一點點直接可忽略的嫉妒。

  就像昨晚上,隔壁嬰兒房突然「哇」的一聲啼哭,就將原本令人心跳加速的氣氛徹底敗壞不說,還把他嚇得從床上掉下來,摔到腰!

  而且,眼前這個人還連鞋子都不穿赤著腳就跑過去看孩子沖牛奶,完全把他這個可憐又可悲在寒風中瑟瑟顫抖——呃,其實沒有那麼嚴重,還有空調呢——的人忽略得一乾二淨!

  沐晨心忖著又覺得腰開始發痛了,伸手戳了戳紅紅的小嘴,被睡夢中的小孩子一口噙住。用剛長出的幾隻小牙磨啊磨啃啊啃,許是長牙齒的關係,口水分泌還特別多,雖然不痛,卻也不敢驀然抽出來,沐晨一愣,然後好氣又好笑地扯了扯一旁傅言的衣服讓他瞧瞧,然後說:「大醫生,咱這算工傷吧?你怎麼補充我?」

  傅言看著他微微抬起的頭,一雙眼睛含笑多情,不由自主就低下頭去,輕輕在那唇角碰了下。沐晨一挑眉,閒著的手兜住對方腦袋,擒著唇瓣用力一吮,然後張開口,狡猾的舌頭勾住對方的,不緊不慢地往自己嘴里拉。

  正吻得難分難解,忽然一下童稚的軟軟的「嗯嗚」把不知今夕何夕的兩人拉回現實。迅速分開來,看著睡得說著誰也聽不懂的嬰語的小孩子,沐晨跌坐在柔軟的地毯上,一邊揉著屁股一邊說:「看吧,你兒子就是愛搞破壞。」

  傅言看了看吧唧著嘴還淌著口水的小孩,掖了掖小被子,才又把視線放回某人的身上,意有所指地盯著他身邊被剛才動作帶倒的物事:「這是有賴遺傳的力量。」

  其實沐晨剛才也聽到「嘩啦」一聲,現在聽言才又覺得有些硌手,看了看被推翻的小積木建築,舉手投降:「一人一半,誰也脫不了身。」

  這裡原本有一間積木疊好的小房子,是上次柏容過來,寶寶在他幫忙下堆起來的。快要完工了,現在變成這樣,他醒來看到不知道要怎麼生氣呢。

  反正閒著沒事,兩個大男人既沒有看電視的興致也不能扔下孩子上街溜躂,乾脆就把積木堆回去,免得那小東西看見鬧脾氣。

  寶寶仍然在沙發上睡得香甜,還發出細微的鼾聲,看來沒有一時半刻不會醒過來了。兩位爸爸細聲細氣地擺弄著,那種心情,真是連職業考核都沒有這麼複雜緊張過。

  「這裡不是這樣吧?」

  「呃,差不多就對了!」

  「不行,小曦記性很好,一看就知道被人動過了。」

  「……傅言。」

  「嗯?」

  「你更年期了?這是病,得治。」

  「……」

  兩人小聲抬摃,絞盡腦汁你一塊我一塊地拼湊回去。

  趴在地板上埋頭翹屁股、專心致志的模樣,真是比小孩子還不如的幼稚。

  「喂,大醫生,今天幾號?」

  「24……怎麼了?」

  「哦,那明天是聖誕節了。」

  「嗯。」對西方節日沒什麼感覺的傅言想起樓下管理處擺設的聖誕樹和商場門口巨大的鹿車,點了點頭。

  「喂。」過了一會兒,沐晨眼睛定定看著快要成形的房子,開口道,「聖誕節都要有禮物的啊,我的那份呢?」

  傅言拈著的積木的手頓了頓,撇過頭去看著那人:「你要什麼禮物?」

  「哈!」還是和以前那樣伸手過來,粗魯地把對方的頭髮揉亂,然後才奸計得逞地笑著說,「說出來就沒意思了……不過,我可以給你提示。」

  對方想要什麼,傅言其實真的沒有把握。就像這個人會答應和自己在一起一樣,即使明白「也許是因為喜歡」這個理由,卻總是不敢確定。

  對方瞭解自己,說不定要比自己瞭解對方的多得太多。

  「嗯。」不免有些緊張和期待地點頭,反倒看起來像是他收到禮物一樣。

  對方會向自己要求得到什麼,這好像也只是第一次吧?

  除了無知歲月的針鋒相對,以及懵懵懂懂的被愛戀而不知道甚至兀自痛苦的時候,對方似乎一直都是笑著鬧著,卻沒有什麼渴求一般。連帶喜歡自己這件事,說不定也是覺得好玩一樣,輕飄飄沒有半分質感。

  雖然對經常在這件事上糾纏不清的自己很是厭煩,面對這個人的事情卻總是閒不下這份心。

  對著這個人,栽了,也唯有認了。

  金髮青年笑彎了一雙狐狸眼,清清嗓子才說:「你欠我一個東西。」

  欠的?

  他除了欠打欠嘴還欠啥?傅言看著毒舌的愛人,愣了神,鸚鵡學舌地:「我欠你……一個東西?」

  「是啊!」志得意滿地瞅著對方半晌,看青年仍然面無表情的模樣,不由得半惱半笑地敲了對方一下,「真是笨蛋!還要提示不?」

  一頭霧水的傅言惟有呆呆點頭。

  沐晨眼珠滴溜一轉:「好,要提示,先親我一下。」

  什、什麼?!

  「不是那麼難辦吧?」金髮青年指著自己的嘴唇,態度囂張無賴得半點也沒有所謂「國際著名攝影師」的風範。

  「……」雖然不是第一次主動,方纔還親得難捨難離,此刻傅言卻由不得凝著臉,赤紅著耳朵往對方唇上親了下。

  「真乖……提示就是,那不是一件看得到的物體。」

  「……」

  「還不懂?真笨哪!還要提示不?」

  「……」

  又親了下,沐晨彎著嘴唇:「那不能觸摸得到……還不懂?還要提示?」

  「……」

  「還不懂?……」

  如是者說了四五次,那兩人也玩親親玩了四五次,沐晨露出一副「我敗給你」的表情:「那是一句話!一句話!懂不!」再說不懂就要抓他撬開腦袋看看的樣子。

  傅言托了托眼鏡,終於點點頭:「……聖誕快樂。」

  沐晨眨了眨眼,滿心歡喜的狐狸樣像瞬即被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似的,憤怒得手指顫抖起來:「你,你,你……」

  瞭然的笑意掠過傅言的眼,他一把攥過那個快要中風似的人,最終在他耳邊悄悄說下三個字。

  很簡單的咒語,卻足以令懷中這人從狂化狀態中平靜下來。

  這句話,一輩子我只說給你一個聽。

  窗外,日光漸漸暗下來,城市被一片璀璨的燈光點綴得熠熠生輝。節日的歡騰氣氛籠罩住整個城市,不管原本是屬於東方的還是西方的佳節,人們似乎都只是要尋找一個足以快樂的理由。

  開心,就已經足夠了。

  「……喂。」

  「嗯?」

  「房子又倒了……」

  「沒關係,我們可以再砌。」

  交握著的雙手是那麼溫暖,曾經有過多少誤解多少挫敗,原來其實都不重要的。只要有那麼一雙手,那麼一個人。

  願意一起砌出一個家的人。

  「……嗯。」

  積木倒下多少次,都沒有關係。

  只有這個「禮物」,才是真正的不可或缺。

  謝謝你。

  Merry Christmas.

  ——And,I love you.

  番外二 完

  番外三

  我叩(叫)沐曦,今年八歲。我門(們)家有兩個大人,一個是我的爸爸,另一個也是我的爸爸。

  我的爸爸姓沐,合合(哈哈),和我一樣啊!聽說我也也(爺爺)也姓沐,怎麼都一樣呢!真是很奇怪啊!我的爸爸是一個聶(攝)影師,家裡好多好多的杯子(註:獎盃)都是他的呢!又不用來喝水,爸爸說這個是用來給花朵澆水的,但我有一次拿來澆仙人掌,卻被爸爸打了pp,很痛啊!爸爸和我說爸爸說的是假的,那是因為爸爸照相很歷(厲)害,所以人家要表羊(揚)他。

  我的另一個爸爸也是我爸爸,不過他和我的名字不同,和我爸爸的名字也不同,和我也也(爺爺)的名字也不同。他姓傅,人家說是師傅的傅,為什麼不是豆付(腐)的付呢!他長得很好看,當然爸爸也很好看,但不夠這個爸爸票(漂)亮。他是醫生,又不是公交車司幾(機),為什麼要叩(叫)師傅啊!老師說不明白就要問明白,那究競(竟)是為什麼啊!

  我的爸爸對我很好,會賣(買)很多唐(糖)給我吃,而且還會告斥(訴)我不要被另一個爸爸發現。他對我真好啊!而且每天工(功)課和試卷都會給我簽名,不及格也不會馬(罵)我,他真是一個好爸爸啊!

  其實我的另一個爸爸也很好,他不愛說話,而且還會要求我讀很多不明白的書,還會叩(叫)我背給他聽,但是他會在我睡覺的時後(候)給我講古(故)是(事),還會給我做好吃的采(菜)。而且他很生氣很生氣才會打我pp,雖然很痛啊!可是爸爸告訴我,這個爸爸也是愛我才打我的!他說這叩(叫)打者愛也!

  我的爸爸和爸爸鹹(感)情很好,但有時後(候)也很不好。他們會吵駕(架),還會互相肯(啃)對方,但有時又會抱來抱去,我看見了還要馬(罵)我,啊!大人真是奇怪!

  還有,有一天我問爸爸我是怎麼來的,爸爸說我小時後(候)像只小侯(猴)子,是孫五(悟)空一樣從石頭裡面挑(跳)出來!我問怎麼跳,他就不肯告斥(訴)我了,這到底是為什麼啊!難道我真的是小侯(猴)子嗎!但是我和動物圓(園)的侯(猴)子跟(根)本不像,而且我不喜勸(歡)吃香蕉啊!

  還有,爸爸說我長大了,要學會獨立,所以要自己睡,自己洗燥(澡),不能在(再)撒驕(嬌)。但是他們都比我大啊!還是天天一起睡!還所(鎖)門不給我進去!他們怎麼就可以不獨立呢!難道說小孩子才這樣嗎!我要快點長大啊!

  啊,對了,我還有一個爸爸。但他更奇怪,有些時後(候)他姓柏,有些時後(候)他姓干,他們讓我叫他乾爸爸,可是爸爸叩(叫)他柏容,難道他是外國人嗎!他是個看起來很好元(玩)的人,可是我不喜勸(歡)他親我,因為他親我都會親得我一臉口水!老師說這樣很不衛生啊!

  老師說過要寫我的爸爸,我看了小東(註:同桌),他只寫了一個,我有三個啊!所以我可以有大紅花了啊!爸爸知道一定會誇將(獎)我的,合合合(哈哈哈)!

  番外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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