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3日 星期四

刺客甲(上)BY抽煙的兔子



【文案】

刺客甲:我們經常出現,但大多數情況下是路人甲。
刺客乙:我們神出鬼沒,其實也要吃喝拉撒。
刺客丙:我們鐵血無情,但面糙心細。
刺客丁:我們冷眼看改朝換代江山變,卻難免落得鳥盡弓藏走狗烹……
刺客眾:某丁,乃又開始文藝了,兄弟們上!群毆了他!

這其實是一個邊緣職業人士看達官顯貴們亂鬥的故事。刺客,探子,知道多少隱秘事卻三緘其口。於他們來說,這只是份活兒……
內容標籤:三教九流 情有獨鍾

搜索關鍵字:主角:十五 │ 配角:榮敏,李贊 │ 其它:從初一到三十兒




【正文】

1、第一章


  天下三分,以泱國局中,幅員遼闊,富庶強盛。
  北有琉國,戈壁草原,雖處苦寒之地,然兵強馬壯,名將輩出。
  南有洵國,民喜安逸,其富饒使人垂涎,無奈有遙遙沼澤相隔。
  泱國自內戰平定,由李氏一脈勵精圖治,南域北疆各設一外姓藩王,鎮守一方,如此百多年基業造就今日繁榮。
  
  南域,秋。
  天高雲淡,燦爛的陽光灑在綿延百里的丘陵茶園之上。此時正是秋遊絕好時光,採茶小徑上散著三五成群的遊人。
  秋茶采收剛過,不少茶農在低頭忙碌之餘抬首觀望。來客中不乏衣飾華麗,一看便是富貴人家子弟出遊的,想是厭倦了城裡膏肥酒濃的夜夜笙歌避來散心的吧?
  這到是應了:「千峰待逋客,香茗復叢生。採摘知深處,煙霞羨獨行。」的景兒。
  一個青年茶農直起腰倚著鋤頭歇息,用搭在脖子上的布巾擦了擦汗。南域天氣炎熱,即便是秋季,到了正午,驕陽之下依舊酷熱難當。
  小茶農正彎腰取了水罐大口喝著,忽然一名侍衛打扮的青年呵道:「附近可有酒肆?」
  「呃……」茶農嗆了一下,抬手掩著嘴咳嗽兩聲,歪頭見那侍衛身後立著三位華服青年,忙恭恭敬敬的答道:「若要吃酒飯需下山才有,山上都是農家。」
  那侍衛皺起眉頭神色倨傲,「農家就沒有酒飯麼?」
  茶農為難的撓了撓頭,「有也是粗茶淡飯,恐怕……」
  斜後方一名長相俊俏的青年笑道:「甚好!我們就是要吃這個,小哥可知誰家的宅子最乾淨敞亮不?」
  這小茶農平日面朝土背朝天,哪裡見過這樣漂亮的青年?一時間看的有些呆了,傻傻的說:「沿著這路一直走,約莫三里就是安家村。村、村裡有個秀才先生……」
  那俊俏青年也不等他說完,回頭沖另一個青年說:「少鳶,咱們就去安家村吧,想來避世在這小村子裡的秀才家也應有些樂子。」
  說著口氣裡帶著輕浮的調笑,「且聽他們鄉下人酸上幾句也有趣。」
  
  小茶農垂著頭飛快的瞪了一眼說話的青年人,不語。默默的等人走開,才又掄起鋤頭繼續幹活兒。
  片刻後,那個倨傲的侍衛又折回來,塞給他一把銅錢,「林公子非是對村中先生不敬,不要多想。」
  小茶農看看手裡的錢,漲紅了臉,嘟囔:「先生是好人。」
  那侍衛一笑,似乎頗喜歡他這憨憨的樣子,「嗯,我家主人心裡有數。你放心,去了秀才家也不會輕賤對待。」說罷一拱手,「告辭」兩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聽不遠方林公子驚叫:「有刺客!」
  
  侍衛神色一凜,縱身幾個起躍竟然像片疾飛的柳葉瞬間回護到主人身旁。此時更從旁的地方躥來不少手持長劍的青年,粗略一數有十幾名之多,皆是護在外圍的隨從。有做平民打扮的,有做遊人摸樣的,林林總總,頓時與來襲者打成一片刀光劍影。
  被護在正中的人到也不慌亂,僅僅是小聲發號施令。
  來襲之人亦頗有能耐,個個蒙面無聲,一味狠打猛拼。那侍衛護著主人幾次突圍不成,這才駭然發覺,對方貌似硬拚,實則不斷變換陣型,恐怕不是普通刺客那麼簡單。
  「主子!撤!」
  單手拉著一名藍衫青年便要躍出人群,一隻冷箭自斜後方飛出,其力量之大竟然在穿透侍衛肩膀之餘將人在空中擊飛。
  侍衛落地翻滾幾周立刻躍起繼續殺敵,完全無視肩上所中之箭。
  他已經殺紅了眼。剛才這一帶弄巧成拙,讓主人落了單,大喝一聲:「殺!」一劍刺穿一名刺客胸膛,再抬眼,魂飛魄散。
  主人背中一刀,驕陽下,血滴四濺。
  正是滿腔怒火時,眼看著一刀又至,直取主人頸項。侍衛長劍脫手,直直飛向出刀之人,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沒了兵器,徒手肉搏,已然如待宰羔羊。
  側身躲開迎面劈砍而來的短刀,肋下驟然鈍痛,被人從旁一腳踢開。在空中單手握住肩膀上的箭矢,咬牙猛一發力拔出,待要落地之時投射,不想剛剛舉手,一柄飛刀橫空飛來,直直插.進肚腹……
  侍衛僵立少頃,向後直挺挺的倒下,手中還握著染血的箭。但最後,他看到了一名白衫青年,手持長劍,如天兵下凡殺入陣中。
  「王爺……保護王爺……」
  侍衛艱難的吼出最後一句話,其聲外人聽來卻如蚊蚋,氣若游絲。
  
  一雙手從茶樹後伸出,攬在他的腋下,緩慢的拖行,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茶樹叢後。
  小茶農蹲在緊閉雙眼的侍衛身邊,單手托著下巴皺眉,「大哥?大哥?你有藥嗎?我幫你上一些。」
  「保護王爺……」
  小茶農歎了口氣,小心翼翼的探頭看了看。那後來的白衣人真是神勇,劍鋒所到之處一片血光。
  「唉~收了你的錢,果然是要還的。」小茶農嘀咕著解下他們兩人的腰帶,用了大力氣把人縛在背上,貓著腰邁著小碎步,借茶樹掩映悄悄的溜走了。
  離得遠一些,回頭去看,白衣翻飛處,偷襲刺客就像倒地葫蘆,滾開了一個又一個。
  
  好沉。
  都說喝醉的人死沉死沉的,這身負重傷的人也是死沉。
  小茶農留了賊心眼子,特意繞了一圈才回去自家。誰知道路上還有沒有埋伏?撿這些茶農才知道的小路走總不會有錯。
  侍衛肩膀上的傷是最重的。肚腹上的初看時嚇人,在他去解腰帶時才發現那飛刀擲來時已經失了力道,堪堪捅進一半刀尖,拔出來也不見很多血水,應是無妨。
  脖頸上有溫熱腥氣的液體流下,估計便是那肩膀傷口。
  小茶農歪頭看了看俯在他肩上的侍衛,心想:這人也真是不要命的。依然緊緊握在手中的箭矢還掛著少許血肉,就這樣愣愣拔出來?就算好了恐怕也要廢掉吧?可憐。
  就這般一路顛簸,好不容易回到自家小院,卻是愣住了。
  雞飛狗跳,一地血,兩把長劍架在頸上,「你是什麼人!」
  小茶農欲哭無淚,「這是我家,你、你們是誰?」
  突然房門匡啷一下被踢開,一個俊俏青年端著盆血水沖了出來,看見院中情形一愣,「怎麼是你?快關門!」
  
  蹲在房門口,雙臂抱著膝。
  這群人就是剛才在茶山上遇見的被襲遊客,誰知他們還真是有緣。這幫人一路打一路退,有白衣人相助很快敗了刺客們,結果鬼使神差摸到他家來。
  可能因為他家離村裡頗遠,獨自一個小院兒隱在山坡,家裡又沒人,所以才被他們臨時征來用的吧?
  剛才那侍衛大哥昏昏沉沉一個勁兒的喊「保護王爺」,南域只有一個王爺——慶南王……
  小茶農一屁股坐在地上。扭頭直愣愣的看了會兒門板,抓了抓鬢髮,抬腿跑去廚房煮粥,又弄了一兩個小菜。
  自己先吃,吃飽了再說,大口咬著家中剩餘的乾糧。一會兒這群人勢必要張羅他們家主子爺,現在不吃就怕沒得吃了。
  果然,茶農俊傑。
  當他打著飽嗝清洗粥碗菜碟時,一名侍從衝進來,「煮些粥,燉鍋雞湯來給我家爺吃。」
  「雞、雞湯……」小茶農垂下頭,「知道了。」
  
  慶南王背後雖中一刀,不過是皮肉傷,沒能斬至筋骨,也算萬幸。
  現在褪了衣衫,被兩位公子照料。
  林公子毀了自己的中衣撕做布條把他傷口綁緊,自己一件薄綢長衫鬆鬆垮垮的披在身上,頭髮也亂了,手中握著一塊濕巾仔細的替王爺擦拭身上的血污。
  另一位喚作許公子的青年眼眶通紅,拉著慶南王的手絮絮的說:「這般凶險王爺亦能平安無事,可見福大命大。剛才情形,現在想起仍心有餘悸。」
  慶南王就是那名被侍衛拉著試圖躍出人群的藍衫青年,滿屋人中只有他這個被刺殺的對象鎮定如常,也不理會許公子,逕自吩咐侍衛,誰誰下山去調集兵馬,誰誰留守,誰誰如何如何,屹然不亂。
  再看他,容貌英俊,一張刀削般稜角分明的臉上唯眼角含春,似乎帶著些許女人氣,轉瞬再看,卻是忍著火氣眼稍微挑。
  熟悉的人必然知道他這是真怒了。
  許公子還在嚶嚶,林公子卻自作主張揮退了房內侍衛。
  大事他是不會問的,王爺的脾氣,容不得別人插手。但小事……
  「王爺,我吩咐這家農人去燉些雞湯,您先躺下休息可好?」
  慶南王一笑,「怎麼躺?傷在背上。」
  林公子面上一紅,並不言語,伸手拉過小茶農家的鋪蓋,仔細翻撿終究用不得,「太髒。」
  許公子立刻跳起來脫了外衫,把中衣解下蓋在枕上。
  林公子輕輕的扶著慶南王側躺,「現在也講究不得,王爺湊合先躺一躺吧。」
  慶南王也確實有點兒累了,歪在床上勾了勾他的腰帶,把人帶近一點兒,「夢卿陪我說說話。」
  
  可見是患難見真情。
  林夢卿紅著臉,珍惜這位平日裡脾氣陰晴不定的王爺難得的溫柔,正是羞羞答答要往床邊撂下屁股時,突然聽窗下有人嗚嗚的哭,還叨叨咕咕的念著什麼。
  慶南王眉頭一皺,「什麼人!」
  誰知窗下那人竟沒聽見,反到是哭聲漸大,連屋裡也能聽清他在嘀咕什麼。
  「嗚嗚嗚,我可憐的花花兒啊!你就要變成雞湯啦~~你去了,每天誰早上打鳴叫我起床呀?嗚嗚嗚,我可憐的花花兒啊~~」
  人哭,雞叫,侍衛吼。
  「不許哭!打擾了王爺休息,砍你的頭!」
  「嗚嗚嗚,你們先要砍花花兒的頭,現在又要砍我的頭,難道也要用我燉湯麼?」
  慶南王聽見到笑了,拍拍林夢卿的手說:「這人有意思,叫進來我看看。」
  
  粗布衣衫一腦袋雜毛還抱著一隻大公雞。
  人家一哭梨花帶雨,小茶農一哭颱風過境,鼻涕眼淚橫著流。
  「你這雞本王不白吃,五兩銀子買你的,如何?」
  小茶農打著嗝用衣袖抹了把眼淚,眨啊眨的看這位歪在床榻上的尊貴人,「五兩夠買好多只花花兒,我只要二百錢。」
  慶南王點點頭,「不貪,很好。給他二百錢。」
  王府出來的人,搜遍了身,最小的便是一兩銀子的小銀稞子。
  小茶農接了,皺著眉毛想了想,「多了。那我把花花兒的老婆也宰了給你們吃。」
  許公子一哆嗦,「什麼話!說得這般駭人。母雞就是母雞,什麼老婆!你道我們要吃人麼?」
  公子還要訓斥,慶南王一抬手,立刻沒了聲音。
  「你叫什麼名字?」
  小茶農撓撓頭:「安大牛。」
  王爺再一揮手,「下去吧。」
  
  大牛抱著大公雞出去,林夢卿也起身跟著,「我去燉湯,鄉下人,不乾不淨的。」
  「西堂去,你留下陪我。」慶南王隨手一指,許公子立刻退了出去洗手做羹湯。
  「王爺,你的傷……」
  屋裡的人半推半就。
  「這點兒小傷算什麼?今天那起刺客來的突然,我也沒帶合手兵器,大意了,讓他們仗著人多傷了皮肉,等來日本王拿著主犯,定然千刀萬剮。」
  說著狠話的王爺一點兒也沒耽誤寵愛他的公子,不片刻房內便春光難掩。
  可是今日注定了慶南王不能痛快。才剝開懷中漂亮青年的外衫,不待他下手,房門又開……
  「王爺好閒情。」
  一名白衫青年含笑站在門口,門外陽光斜斜的打在他臉上,竟然讓林夢卿失色三分。
  慶南王也是見人下菜碟,換個魯莽侍衛來打擾他試試?不誅你九族?
  可是漂亮人於他面前,總是有特權的。讓林夢卿扶著坐起身,抱拳,「剛才多謝這位英雄相助,請教大名。」
  青年拱手為禮,洒然一笑:「在下沈聿楓。」
  

作者有話要說:【註釋】
文中引用詩句【千峰待逋客,香茗復叢生。採摘知深處,煙霞羨獨行。】摘自(唐)皇甫冉的《送陸鴻漸山人採茶》前四句。此處借用,對皇甫前輩一抱拳~



2、第二章


  大公雞終於變成了雞湯,它媳婦也被白斬了端上桌。一壺茶鄉人自釀的酒水,幾碟小茶農自家地裡出產的蔬菜。湊吧湊吧,算得是鄉下一桌像樣的席面兒了。
  大牛雙手攏在袖子裡往屋內張望了一下,轉身去拾掇今日早起採回來的茶青。
  守在院內院外的侍衛們個個警惕非常,按理說下山去召集兵馬的人該有信兒了才是,為何還未歸來?
  慶南王到是不急,還吩咐讓大牛煮些新茶來喝,「秋茶香氣平和,咱們既來了茶山,總要試一試當地香茗,也算不枉此行。」
  這話卻不是對著大牛說的,王爺一雙俊眼掃向沈聿楓,嘴角含笑。
  沈聿楓也是一笑,「秋茶寡淡,我還是更喜歡春茶。」
  王爺眉梢一挑:「好啊,今日便請沈少俠與我一同回府。府中頗有幾樣還能入口的茶葉,不知沈少俠可願隨行同往?」
  大牛默默的退出房間,自去燒水煮茶。
  待他端著家中最拿得出手的茶壺茶碗送進去時,剛才還一副雲淡風輕模樣的沈少俠已然被慶南王的風度言辭折服,兩人或談或笑,眼中再無他人。
  
  「夕醉樓?你竟然是夕醉樓的人?」
  沈聿楓淡然一笑,「夕醉樓雖然名聲不甚好,但也不是所有樓中之人皆喜好那套雞鳴狗盜。不過是樓主管教的寬泛了些,眾人又年輕氣盛,免不了不懂江湖規矩的,四處冒犯了些前輩抑或官家人,這名聲可就糟蹋了。」
  大牛默默的擺好茶碗,斟上。
  扭頭看了一眼靜靜坐在一旁笑得嘴角抽筋比哭還難看的林公子。咦?明明人家兩個說笑的開開心心沒他什麼事,這人偏要坐在這裡把自己擺成個木偶,還人家笑他也笑,人家點頭他也點頭……奇怪啊奇怪。
  大牛出了房門又撓頭,唔,該洗洗才對,很多汗。
  
  慶南王聽沈聿楓說的江湖趣聞爽朗大笑。
  眼神一掃,偶人一般的林夢卿,言談瀟灑的沈聿楓,脫了個乾乾淨淨正大瓢水嘩嘩沖涼的大牛,全收在眼底。
  由窗望去,隔著柴房那算不得門的幾根木桿,小茶農洗的痛快,眾侍衛包括慶南王本人,個個看的眼饞,只覺自己身上汗黏黏的難受,恨不得也這般大瓢水淋下來。
  沈聿楓頗為健談,似乎也打定主意要說笑著給王爺解悶兒,殊不知此時慶南王耳中只有那嘩啦嘩啦的沖水聲,眼中只盯著那只盛滿清水的瓢。
  神清氣爽的小茶農換過乾淨衣裳,踢踏踢踏的走出來。別看棕黃臉膛,陽光下看去卻是健康活潑,屋裡這三位白皙面孔頓時顯得灰撲撲的。尤其是林夢卿,白膩膩的臉蛋兒已然一塊鹹豬油。
  
  沈聿楓察言觀色,順著王爺的眼神一瞄,旋即微笑:「他怎麼穿件衣裳也能穿得殺氣騰騰?」
  這是說大牛呢。
  真是殺氣騰騰。粗布衣衫雖然褪色破舊,但洗得乾乾淨淨,穿在身上見稜見角,肩膀、袖口就這麼支楞著。甚至他挽起來的髮髻也是殺氣騰騰的滋出來幾根頭髮,陽光一照,像個毛茸茸的毛球。
  王爺一笑,目光一直追隨著大牛,看他單腳跳來跳去磕打耳朵裡的水,看他挖著鼻孔走進晾茶草棚,手指在褲子上一抹,隨即下手撥拉著茶青,選葉。
  慶南王默默的把茶碗推開少許。
  恰在此時有人打門:「王爺?王爺在麼?」
  慶南王略一停頓思索的功夫,已有侍衛前去開門。
  「別開!有詐!」
  可惜王爺的英明晚了一步,去開門的那個侍衛只見迎面刀光一閃,下一刻人已經直挺挺的躺下。
  又是蒙面刺客,但這一回只有三人。
  大牛嚇得打翻了笸籮,踉踉蹌蹌的跑到房門前擺了個「大」字,抵在門上。
  「我、我家客人在休息,你們、你們走開!」
  沈聿楓哭笑不得。這鄉下人頗有點兒蠻力,死死頂著門,他竟然一闖之下沒推開。算了,門外有人逞英雄,他走窗便是。
  白衣劍客翻窗而出,長劍出鞘,挽一個劍花:「來者何人!」
  大牛眼睛一瞪,撲過去搶劍,「你還問個屁!還擺姿勢?直接上去砍就是!」
  屋外刀劍叮噹,屋裡的慶南王卻是被這小茶農一句話逗得大笑,連讚:「說的好!」隨即起身,將散落在腰處的衣衫隨便一挽,一個騰躍躥出窗外,攤開右手:「不拘什麼,拿件兵器來,本王今日也活動一番筋骨!」
  大牛飛快的遞給他一根兒扁擔。
  慶南王只看一眼,扔開,大喝:「拿劍來!」
  
  這三名刺客顯然比之前的一群刺客更強悍。
  連斬四名侍衛後,與沈聿楓,慶南王等混戰在一處仍不落下風。突然院外飛來若干支火箭,瞬間引燃茅草屋頂,濃煙滾滾。
  「撤!」
  人家會功夫能躍上圍牆,大牛不會,跳了兩次都掉下來。兩位公子自有侍衛帶著「飛」出去,大牛只好繼續翻,鍥而不捨的跳,爬,掉。
  週而復始三四次,猛的想起屋裡還有一個挺屍未死透的侍衛大哥,那個給了他一把銅錢的倒霉蛋。
  房子還沒塌,趕緊把人拖出來,搖晃:「大哥你醒醒,就醒一會兒,帶我跳上牆,咱們好跑呀!」
  侍衛勉強掀開一線眼簾,唇口咕噥兩句一歪頭又暈死過去。
  大牛放聲大哭:「完啦,完啦,今日我要死在這裡啦~~」
  刺客們早就撤出院子,大門封死,只剩這倆倒霉蛋,一個暈,一個嚎。
  突然,火光之中一抹白影,沈聿楓穿過濃煙,踏著烈火而來,白衣變成灰衣,白臉變了黑臉,衣擺火星點點,惡聲惡氣:「走!」
  大牛喜出望外,眼看著火星有燎原之勢,當機立斷踹上幾腳。灰衣變花衣。
  「你帶這位大哥先走,他有傷。」
  沈聿楓一愣,微一點頭,背起受傷侍衛騰躍……掉了下來,攢足力氣再躍,總算是成功遁逃。
  
  大牛淋了滿身水,浸濕了一件雨天用的蓑衣披在身上,盡可能的蹲在院子中央。
  四周火勢見猛,院外有鄉親們的驚叫呼喊。
  逞過英雄的小茶農終於再次大哭:「完啦~~完啦~~我要死啦~~」
  「還死不得。」
  這聲音帶著笑。仰頭去看,慶南王拎著一把長劍又衝了回來,原地跳腳,踩滅足下余火。
  「走!」
  三支火箭再次襲來,王爺是背對著看不到,大牛可看得真切……
  
  「這小茶農如何了?」
  「回稟王爺,傷勢無礙,就是吸進不少濃煙,需要仔細調理。」
  「用心診治。這人是本王救命恩人,替本王擋下一刀,治不好提頭來見!」
  「是!」
  
  那日大牛看到火箭來襲抱住慶南王就地翻滾,堪堪躲過,又來三把飛刀……倒霉蛋就是倒霉蛋。合該他們倆命大,三把刀兩把砍歪,一把當不當正不正的戳在大牛大腿上,頓時鮮血如注。
  好在,救兵已經趕到,隨行更有醫官,匆匆破門來救。
  否則就算刀砍不死,流血也要流死。
  誠如醫官所說,大牛吸進了不少濃煙,一直昏迷不醒。也不知道顛簸了多少路,換過幾次車馬,再醒來時,睜眼就是紗帳綢幔,可把小子嚇了一跳。
  「我、我死了麼?這是仙境麼?」
  房裡熏著上好的香料,以大牛的鼻子是聞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香!比女人還香!
  被褥是香的,自己也是香的!
  「我死啦~~我死啦~~」
  有婢女匆匆跑進來,面如桃花,笑語嫣然,「客人不要驚慌,這裡是慶南王府。可要喝碗茶潤一潤麼?」
  
  慶南王府好風光,有花有鳥有池塘。
  大牛的身份是客人,還是王爺的救命恩人。殺氣騰騰的粗布衣衫不見了,綾羅綢緞掛滿身,卻是怎麼看怎麼彆扭。
  對於慶南王府的奴才們來說,王爺出遊一日,帶回來兩個恩人。一個玉樹臨風,一個呆頭呆腦。
  王府的小丫頭小婢女們一提起那位白衣飄飄彈琴擊劍的沈少俠就滿面春花,雜役小子們到是更喜歡老實憨厚的大牛。
  尤其是一眾侍衛們。大牛不僅救了王爺,於他們來講更重要的是救了他們的侍衛頭子蒲紹的命。這蒲紹就是那天肩中一箭,腹中一刀的倒霉蛋。
  
  大牛坐在王府雨花池邊的小亭子裡,面前擺著一大盤切開的橙子,地上一堆橙子皮……
  「安少爺,橙皮放在桌上,不要扔到地上,記住了麼?」
  一名綠衫少女叉著腰,手指點啊點,「您也體諒體諒我們奴才的辛苦。」
  大牛撓撓頭,「哦,記住了。」
  彎腰要撿,被另一個聲音攔住,「放肆!不許這樣對客人說話!」正是蒲紹。
  「紹大哥,你傷好了?」大牛對他到是很親。收過人家錢,又背過扛過救過,他們倆的關係自然比旁人親近的多。
  「大哥不要訓斥翠翠姑娘,我是鄉下人,王府裡的規矩總是記不住。有姑娘時常提醒,到也省得鬧許多笑話給人看。」
  蒲紹身為侍衛頭領,平時嚴肅慣了,府裡的人上上下下的奴才全都怕他。更甚至府中客卿,王爺那些「公子」,謀士先生們,也都頗畏懼這冷面青年。
  翠翠暗地吐了吐舌頭,又衝大牛扮了個鬼臉,這才匆匆跑開。其實這姑娘對大牛很好,就是牙尖嘴利,反倒比那些面上恭敬背地裡嚼舌的奴才強數倍。
  
  蒲紹從懷裡掏出一小包甘草糖遞給大牛,「你吸了許多濃煙,恐怕壞了肺,常吃些甘草潤著會好些。草藥味重,糖果到不難吃,時時含些到比喝湯藥強。」
  熟悉蒲紹的人此時若是聽了恐怕要大吃一驚。這兄弟平日話極少,即使王爺問話也是三五個字回了完事,現在竟然說了這麼一長串……可見蒲紹是大舌頭的謠言不攻自破。
  大牛謝過接了,立刻掏出一顆含著吃,「好甜~」
  兩人又聊了會兒才散。
  大牛求蒲紹給他找點事做,可他這身份,王爺斷不能拿他做差役來使喚。最後大牛一拍頭,央求蒲紹替他說說,申請一小片地來種種瓜菜,「整日閒著吃了睡,睡了吃,我實在是過不慣啊。」
  其實,自大牛醒來至今已經在王府待了月餘。他自覺無礙之後曾向王爺請辭,雖說家裡只他一人過活在哪裡都是一樣,自家房屋被燒,地裡卻還有兩畝來的茶樹需要料理。
  王爺卻不肯,直接否了。
  「你就一直在王府養著,我慶南王的恩人還回去種地?笑話!」
  
  蒲紹也知道這些過往,聽了一笑:「你自己去求王爺便是。主子雖然脾氣古怪,但對你恐怕只會逢求必應。你看主子對沈聿楓,華服金帛名劍寶馬。」
  大牛趕緊擺手,「別別別!我可怕見王爺呢,這般尊貴的人,與他說話我腳軟。」
  只見蒲紹忽然一笑,長身而起,恭敬的立在一旁,「王爺。」
  大牛嚇得跳起來,也不知該下跪還是該作揖行禮,手忙腳亂。
  慶南王老早就吩咐過,他來見時無需大禮,只按平輩人拱手就是。可大牛死心眼子總覺得這樣不好,又說不出為何不好。
  總之,最後鬧得每次見王爺都先僵掉,然後尷尬著無所適從。
  
  王爺坐在亭中,從盤子裡撿起幾塊橙子慢條斯理的吃,明顯在等這小茶農求賞賜。
  這傢伙!給他銀錢,不要;給他珍珠寶石,不要;給他綾羅,不要;給他美人,也不要!他慶南王向來知恩圖報,遇到這頭傻牛竟是「無以為報」,真堵心!
  蒲紹使了好幾回眼色,終究不得要領。大牛還傻傻的問:「紹大哥,你眼睛疼麼?總翻來翻去的。」
  王爺幾乎要把口裡的橙子噴出去。也罷,等這頭傻牛開口怕是日落西山也等不到。
  「攬翠林旁有一塊花圃,你喜歡種什麼自去種吧。」
  看來剛才和蒲紹的對答已被人家聽去。
  「我想種些瓜果蔬菜!」傻牛高高興興的應了,完全沒注意到王爺和侍衛頭子同翻白眼。
  「好好種,熟了也拿來給我嘗嘗。」唉~堂堂慶南王平日裡交際應酬的都是什麼人?頭一次覺得,和一頭傻牛說話好累。
  
  翠翠:「安大牛!你又把橙皮丟在地上!討打?」
  大牛:「不是我,不是我,這次是王爺扔的。你去打他吧~」
  翠翠:「……」
  



3、第三章


  慶南王名喚榮敏,少鳶是他的字。
  這是大牛在入住王府一個半月以後終於弄清楚的頭等大事。
  偌大一個府邸,數不清的僕從侍衛客卿,還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公子」們,怎麼稱呼慶南王的都有。榮兄,王爺,少鳶……似乎還有一個號?
  大牛甩甩頭,記不得,這尊貴人就是麻煩,一個稱呼而已,也有這麼多的花樣。
  南域的秋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
  冬季多雨,春夏炎熱,秋天五穀豐登溫暖濕潤,正是勞累了一年的農人難得的休閒時光。
  心滿意足的蹲在他那片小小的「封地」上,專心致志的摘除雜草。小紅蘿蔔的秧子已經拱出土壤,脆嫩嫩的葉片在陽光下看著別提多喜慶了。
  
  突然頭頂罩來一片陰涼,還有一個斜斜的人影,筆直筆直的立在他身後。
  大牛抬頭一看,卻是蒲紹舉著片碩大的海芋葉子替他遮陽。
  「紹大哥!」驚悚的跳起來劈手奪下海芋葉,賊頭賊腦的左看右看,「你竟然敢摘這個?伍伯要是看到了小心他提著花鋤來刨你!」
  蒲紹摘的葉子極大,大牛前後左右比劃一圈也不知道該藏在哪裡好,急出一頭汗,「你看你看,這可怎麼辦?」
  侍衛頭子繃著臉:「怕甚?不就摘他一片葉子麼?」
  大牛捶他一拳,「這些花草就是伍伯的兒女,你把他『孫子』摘來給我遮陽,他許是不會難為你,到時候總少不了敲打我。」
  沮喪的蹲回地頭,嘟囔:「自遇見你就沒好事。賊人一撥又一撥,打得你半死,差點兒我也給你陪葬!可見是個掃把星托送的。」
  蒲紹眉毛高挑,長腿一抬跨坐在大牛背上,雙手摸到他肋下搔癢,「敢說我掃把星?!」
  
  傍晚時分,美人在側,一壺美酒,擊劍酣歌。
  天邊一輪紅日,沈聿楓瀟灑從容的一震長劍收入劍鞘。
  慶南王仰頭大笑,「舞得好!」林夢卿,許西堂兩位俊俏公子也跟著拍手助興,但眉眼間相互一掃,心下都是瞭然。
  怕是慶南王府不多日又要多一名「公子」。也罷,王爺向來喜歡與漂亮青年來往,可也僅僅只是來往。次次把人撩撥起來他就撒手而去,也不知圖得什麼?
  林夢卿姿態優雅的執壺為眾人添酒。
  他自覺與其他那些公子不同。他是真真切切實心實意追隨慶南王,早在剛被邀請入王府之時,在那叢蘭花旁含笑而立的王爺就捕獲了他的心。
  可惜,王爺……永遠只是跟他逗逗笑,頂天了親個嘴兒。唉~
  剝了皮的葡萄晶瑩剔透,五指尖尖撮著遞到王爺嘴邊,「少鳶嘗嘗,這是築北王送來的,說是甜蜜清香。」
  榮敏稍稍歪頭就著他的手吃了,看見夢卿指尖上一滴葡萄汁,舌尖一卷,連手指一起含,「唔,美人奉上果然不凡。」
  沈聿楓放下佩劍坐在一旁,拈起一顆葡萄端詳,「築北王?北疆天寒地凍的竟然也產葡萄麼?」
  慶南王笑著張嘴:「來,少俠也喂本王一顆。」
  沈聿楓捏著葡萄以指力一彈,葡萄斜飛直取王爺眉心,這便是暗器了……
  
  「蒲紹!今日我一定要將你扔到池塘裡餵魚!」
  真是當不當正不正,慶南王被吼叫聲吸引,傾身去看,葡萄險險的擦著臉頰飛過……
  只見一條修長人影掠過他們所在的涼亭,又立刻折了回來,恭恭敬敬抱拳行禮:「王爺。」
  下一刻追逐而來的大牛也撲了過來,一躥,猴兒在蒲紹身上,「可捉住你了!」傻傻的自己笑了一會兒才發現亭子裡有人,而且是慶南王本尊。
  「王、王爺。」
  榮敏每次看到大牛都心情不錯,雖然這人長的不夠漂亮,但也不難看,更有股憨憨的勁頭兒招人喜歡。
  招招手,叫過來。
  拍拍身邊的坐席,「來,嘗嘗北邊送上來的果子。」
  大牛侷促的拿眼睛看蒲紹。他本人是絕不願意和王爺湊在一處的,可又怕拒絕會惹這位尊貴人不高興。慶南王發起脾氣來,據說還是很恐怖的。
  無奈,在王爺面前的侍衛頭子已然一個木樁……
  「過來坐就是了,無妨。陪我聊聊天,說說鄉下的趣聞。」
  
  也不知道大牛是真傻還是假傻!
  叫他說些鄉下事逗趣,結果拉拉雜雜說的儘是田頭地腦那點農活兒。
  兩位公子面上保持儀態,心裡早就聽煩了。林夢卿不著痕跡的偷著打量了幾眼沈聿楓,少俠亦是滿眼不屑,但王爺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還一起呵呵笑,於是眾人只能陪著聽,萬萬不敢打斷。
  終於磨叨完了家裡的大公雞如何懂事,除了能打鳴還會護院時,王爺抬手指了指桌面,「喝口茶潤潤,大公雞可是那只花花兒?給我燉成雞湯的?」
  小茶農頭一次在王爺面前說的如此盡興,也確實口乾,大喇喇的端起桌上一隻茶碗大口牛飲。等一杯茶灌下肚,才發現兩位公子齊齊瞪大眼睛驚悚的瞧著他。
  撓頭,看看茶碗。
  桌上四碗茶,就他拿的這一隻是月白瓷碗,其它三隻都是花花綠綠。他是瞧著就這一隻樸素才敢拿來喝,殊不知……
  就算他再傻也想到了,能在這個席面上與眾不同的玩意兒,十之七八是王爺的用具。
  「我、我……這……」手忙腳亂的要拿袖口去擦,可剛才侍弄田地沾了不少泥土髒兮兮,在身上亂摸,他又沒有隨身揣手巾的習慣。
  一頭汗,端著茶碗的手都抖了。
  慶南王一笑,揮了揮手:「無妨,這碗賞你了,以後你就拿這個喝。」隨即往後仰靠在榻上,「你瞧瞧,這碗漂亮不?」
  「挺好,跟我家的碗很像,就是小,兩口見底不解勁。」
  王爺哈哈大笑,拿扇子敲打他的頭,「哪有你這般喝茶的?那我再問你,這茶如何?」
  「挺好。」
  「這是你們茶鄉出產最好的茶,只配『挺好』兩個字?難不成你們把尖兒都留著自己吃?供奉上來的到一般了?」
  
  蒲紹心頭一凜,飛快的給那頭傻牛打眼色。
  結果必然無功而返,傻牛永遠看不到別人的眼色,再使過去幾次這傢伙怕是要問:「紹大哥又犯眼疾啦?」
  大牛全不知王爺的笑容已經變成冷笑,眼睛裡的光彩也變成冷光,只覺這尊貴人日日好吃好喝,眼睛就是亮!
  「王爺說笑呢,我們雖然種茶,真正的好茶那敢吃?且就算敢吃也捨不得吃。年年去了供奉的,就指望這點葉子賺些銀錢。家裡蔬果到是可以自給,但凡油鹽醬醋,再買塊布,總是要錢使的。」
  本來這話說到這兒也就罷了,慶南王臉色回暖,殊不知這傻牛歎口氣又道:「就是連年的稅賦越來越重,征茶使走了還有官爺,官爺走了還有差役,差役走了還有地保,一層層的要銀子。」
  抓起一小串葡萄嚼著,轉頭瞧王爺:「您要是能給說說,把我們茶鄉的稅賦減一減,那可是天大的好事了。」
  又一歎,「前幾年收成不好,供奉之後家家也沒幾個餘錢。我表叔家的二姑娘因為置辦不起嫁妝就這麼一直耽擱了,其實我那妹子長得可好呢,又勤快,又會過日子,現在成了老姑娘,可惜。」
  
  林夢卿全身發抖。
  別看坐在王爺身側,但主子週身散發出的冷冽就像一根根針……炸毛刺蝟?
  沈聿楓坐在慶南王對面,更是把他神色變化看了個全。饒是少俠行走江湖見多識廣,也禁不住心生畏懼。
  慶南王笑著,比不笑可怕;歪在榻上,比拿刀架著你頸項可怕;手裡的扇子慢悠悠磕打在曲起的膝蓋上,噗、噗的像催命鼓。
  「現下征多少茶稅?」用扇子挑了一縷小茶農散在耳邊的亂髮來回撥弄,漫不經心。
  「按慣例是十稅一,可次次都要多給五分。去年年景好,雨水來的也好,我們本以為能多賺一兩貫,家家都喜氣洋洋。結果竟然要多繳八分,差一點便是十稅二……」
  啪啦一聲,扇子離手摔在桌上,除了大牛一直拿在手裡擺弄的茶碗,其餘三盞盡碎。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
  大傻牛的心思,他惹的事就得他收拾攤子。撓撓頭,「王爺別生氣。我們都知道那些是京城裡派來的官家人,您對我們還是很好的。」小心翼翼的拽了拽那只華麗衣袖,誠懇的說:「我們扛得住。」
  慶南王聽了心裡更是一把火干燒,但他這人怒極必笑。
  大牛看著那口對著自己齜出來的森森白牙,心裡打了個悇兒,「王、王爺……」
  榮敏伸手拍了拍他的頭:「你很好,別怕,我不是氣你。」
  
  沈聿楓突然輕笑一聲,「怪不得我們樓裡的生意這般好,原來是臭蟲太多,咬得老百姓不得安寧。」
  白牙不見了,眼睛立起來了。
  王爺的手還在大牛頭上揉來揉去,害得這倒霉蛋想跑都不敢動。
  「沈少俠行走江湖,勸你一句,官家事少議論為好。」
  「哦~我到從不在乎這些,孑然一身有何可懼?」沈聿楓向前微微傾身,「到是王爺您,封地之內如果真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
  慶南王眼睛不立著反彎了下來,笑容滿面,「不能。四海之內皆王土,天子也不會坐看如此富饒的南域被糟蹋得千瘡百孔。」
  沈聿楓笑著拾起桌上的折扇,唰的一下打開,四行詩,念:「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好詩!」
  手腕一甩,合折上遞給對面的人,目光灼灼:「王爺收好自己的東西。」
  慶南王接了看也不看轉手遞給大牛:「這個也賞你。」
  甩袖而起,連著亭子裡的人都跟著趕緊站了起來。
  林夢卿乖巧的替王爺整理了一下略為散亂的衣衫,垂頭的功夫橫了一眼沈聿楓。這人真討厭,平白的招主子不開心!
  大牛也傻傻的站在一邊,弄不懂怎麼剛才還說的好好兒的,怎麼突然就冷下來了呢?
  王爺看著涼亭對面的花草出神,突然扭頭問他:「你最近種的什麼?」
  大牛:「小紅蘿蔔,脆甜脆甜的。」
  「很好,長成了送來些我嘗嘗。」再不看沈聿楓一眼,帶著兩位公子施施然去了。
  
  夜,月如鉤。
  一條人影輕巧的由房脊躍下站定在王府書房門前,片刻後只聽卡噠一聲,再看時,房門虛掩,人影已隱沒在屋內一片黑暗中。
  半柱香的時間,人影又從房內悄然而出,藉著寡淡的月色,模模糊糊能看到來人身著夜行衣,還有一張蒙了面的臉。
  就在這位不速之客前腳離開,後腳又一條黑影忽然出現在剛才他站立的門前,無聲無息,再次隱沒進黑暗。
  仔細聽,書房內傳來極輕微的少許響動,而後,一切歸於平靜。
  慶南王府巍峨矗立在夜色之中。
  
  清晨。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早起的茶農受苦刑……
  「翠翠姑娘!別……別……啊!」
  即使已經連續抗爭兩個月,依舊是搞不過這幫小丫頭。每天早上,三四雙手在他身上摸來摸去,換衫的,伺候洗漱的,梳頭的。最可怕的就是那個給他塗抹香膏,並且賊心不死,一定要讓這農民入鄉隨俗,像其他公子客卿一樣擦粉的——翠翠姑娘。
  「安大牛!你給我老實點兒!你看看人家林公子,吳公子,你再看看人家沈聿楓,哪有一個像你這般粗黑皮相的?」
  大牛邊退邊搖手:「他們那是天生白淨,你給我塗個大白臉,襯得脖子黑賽車軸,這……這更不得體不是?」
  翠翠右手舉著粉撲,左手叉腰,身後站著氣勢洶洶托著粉盒的「幫兇」,指:「那咱們就把脖子連肩膀都給你抹上!王府的貴客,有你這般尚不得檯面的,丟人!」猛一招手示意:「姑娘們,上!」
  
  王府傳早膳的奴才們今兒是開了眼了。
  腆著個黑白無常八卦臉的青年一陣風似的跑過,後面追著三名羅裙少女,一路叫嚷:「捉住他!安大牛,你今天休想跑掉!」
  大牛玩兒命似的狂奔,七拐八轉的衝到了王府前院議事堂。遠遠看見蒲紹的背影,趕緊大呼救命:「紹大哥!紹大哥!出人命啦~~~救命呀~~~」嗖的一下溜到他身前,抓住他的前襟搖晃:「快快,攔住翠翠!」
  怪的是,蒲紹為什麼現在是「樁子」形態?如果出現這種情況,也就是說……
  扭頭,駭了一跳!
  議事堂正中跪著個綁起來的人,王爺似笑非笑的坐在首位,林公子隨侍,下首坐著王爺最得力的兩名謀士,甚至連大總管都垂首站在一旁。
  

作者有話要說:【註釋】
文中引用詩詞【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出自蘇軾《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一》,這也是封面上那幾行詩。對蘇軾前輩一抱拳~
.
話說,架空的文不應該胡亂引用前人詩詞,但兔子實在是沒這方面的才能,與其自己生搬硬套貽笑大方,不如……希望諸位看官諒解。另,此文也會過多引用,畢竟咱這是刺客和探子們的故事(他們大老粗,不懂這些)。




4、第四章


  「大牛,你這是怎麼了?」王爺搖著扇子嘴角微微勾起衝他招了招手,「過來我看看。」
  小茶農哪兒見過這陣仗?立刻僵住,吞了口口水,慢慢挪過去,斜眼一瞄,跪著那人不是沈聿楓又是誰?!
  「臉怎麼弄的?是不是丫頭們又拿你取樂?」王爺從袖子裡抻出條手巾不緊不慢的替他擦了擦臉上塗了一半的白粉,忽而一笑:「吃早茶了麼?」
  「呃……還、還沒。」
  「嗯,我也沒吃,咱們同去吧。」說罷拉著大牛的手就走。
  「王爺,這人如何處置?」問話的是慶南王心腹蔡廷。
  大牛被王爺牽著手,尷尬得紅透了臉。此時頓覺手被人狠狠捏住,其力之大,幾乎可聞掌骨錯位之聲。
  「還需問我?蒲紹!」
  「在!」
  「壓下去先抽一百鞭,本王稍後來審!」
  「是!」
  
  一百鞭。一百……這人還不得打死了?可是桌上統共只有他和王爺兩人,這頓早茶吃得拘謹,大牛只幹掉五個包子並兩碗粥。王爺吃的很少,他也不好意思再吃。
  「你知道我最討厭什麼嗎?」
  突如其來的問題差點兒噎死這倒霉蛋小茶農,翻著白眼兒直著脖子往下嚥,「呃,唔,哦!」
  榮敏一笑,伸手替他拍著,「我最恨的一種人就是刺客,再不還有探子。只要這兩種人落在我手裡……」
  一隻肉包落在了他手裡,大牛笨拙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吃、吃包子。我看出來你不高興了,但也要吃東西,吃飽了才有力氣發火。」
  榮敏挑眉看了看,「什麼餡兒的?」
  「鮮肉的,可香呢,快吃快吃,來,再喝點粥。這米粥也香甜得很。」
  壞脾氣王爺隨手一扔,「我不愛吃包子。」
  「那你想吃什麼?」
  「燒賣。」
  「唔……」大牛扭頭沖伺候在旁邊的小廝說:「王爺要吃燒賣。」
  榮敏哈哈大笑,「逗你玩的,笨!」最後竟真的又吃了只包子和半碗粥。
  
  吃畢早點,大牛恭恭敬敬的沖王爺一揖:「我去種地了。」
  「別去,今天我帶你瞧樂子可好?」
  小茶農是沒見過世面,是笨,也確實傻,但他還有點傻奸傻奸的賊心眼子。當即耷拉下嘴角:「不想去。您是要帶我去看沈少俠吧?咱膽子小,那血肉模糊的,見不得。」
  榮敏停下腳步:「你想知道他犯了什麼錯栽在我手裡麼?」
  大牛點點頭,然後有搖搖頭,「您是尊貴人,沈少俠是江湖人,我是茶農。你們的事我不懂,但好歹王爺記我一句話,沈聿楓是救過您一次的,做人……呃,我不會講這個話。」
  「做人不能忘恩負義麼?」榮敏唇邊浮現一縷譏諷,「如果我告訴你,那天遭遇刺客就是沈聿楓的主子安排好的,這姓沈的是別人藉故安插.進王府的奸細呢?」
  「啊!」
  榮敏輕笑,「沈聿楓救我是做戲,真正的,唯一救過我的人,只有你。」說著垂手探了探他的大腿根,「當日傷的那般重,偏又是個閒不住的,不肯好好養著。」
  大牛憨憨的抓抓耳朵,「習慣了。」
  眼看著這小茶農又鬧個大紅臉,慶南王只覺心情好上許多,隨手指了兩名侍衛:「以後恩公忙農活時,你們倆負責打傘抹汗,好生伺候著。」
  「使不得!使不得!」大牛急了,抓著榮敏的手道:「王爺這般豈不是讓人說我不識好歹?府裡那點地,就是圖個玩耍,哪裡就當真呢?我皮糙肉厚的,風裡來雨裡去都慣了,可不好把咱當公子養著。」
  榮敏想了想一笑:「也罷,要什麼儘管跟總管說。不,直接跟我說就是了。等處理完了沈聿楓的事咱們同去茶鄉看看,快過年了,想給親戚送什麼禮品儘管說了交給總管去張羅。」
  大牛傻笑:「這個我懂得,村裡先生說過『衣錦還鄉』。」
  
  剛還和大牛談笑風生的慶南王在進入關押沈聿楓的偏院後,神色立刻變得陰鷙。
  坐在軟椅中,一折一折的打開手中折扇,嘴角含笑,也不著急問話,先欣賞一番被吊在院中,渾身血跡斑駁的沈少俠。
  這才漫不經心的說:「你的主子是誰?」
  沈聿楓緊咬牙關,薄唇抿成線,「在下不明白王爺在說什麼!」
  蒲紹一鞭揮去,正正抽在他臉頰上,俊臉立時起了一道紅檁子。
  「王爺問話,休得搪塞胡言!你夜探書房,窺得我南域兵馬佈防圖,居心何在?更抄寫將領名單,你只道是神不知鬼不覺,現今被我們拿到物證,還不從實招來!」
  說著將一張捲起的薄紙抖開,上面密密麻麻蠅頭小楷。
  蒲紹陰森森一扯嘴角:「還想抵賴麼?」
  沈聿楓長笑一聲,「蠢材!你且瞧瞧那字!就算真是我夜半時分前去探了書房,怎麼會在黑暗中寫得出如此小字?無燭無火,你且寫一個試試!」
  慶南王淡淡一笑:「也可記下人名,回房默寫。你們這些刺客、探子,不都身懷絕技麼?傳說京城庚王手下赫赫有名的璇璣營刺客,人人都擅於此道……難不成,沈少俠就是璇璣營出身?」
  沈聿楓大怒,劍眉倒立:「百多個人名怎可能記得清?再說,璇璣營那些宵小也配得上我御風劍的名頭?庚王李贊?笑話!我縱是死也不肯被這種陰險之輩利用!」
  慶南王仰頭大笑,眼中寒光一閃,「你既說自己冤枉,為何知道將領名單有百多人?為何對庚王如此敵視?」
  隨即又微笑,輕聲細語:「一介庶民,江湖魯莽,張口便直呼庚王其名,還敢品評其為陰險之輩……」
  長身而起,素色華服於陽光下熠熠生輝,「你的主子是哪位皇子?今日說了,本王在將來應酬時也好有個算計。唔,庚王李贊一直是二皇子一黨,如果本王猜的不錯,你必然是三皇子一脈的探子,是也不是?」
  
  沈聿楓,江湖中以刺殺討賬為根本的夕醉樓高手,堂堂御風劍,論起心機智斗給慶南王提鞋都不配,就這樣三言兩語被詐出來歷。
  榮敏看他臉色慘白,知道自己猜對了。不想再多耽擱,吩咐蒲紹:「既然刺客襲擊時砍傷本王一刀,沈少俠又自己送上門來深入『虎穴』,少不得那一刀從他身上找回來。挑斷他右手筋絡,投入地牢嚴加看守。」
  「是!」
  「榮敏!你斬了我一個以為王府就會太平麼?你可想到書寫名單另有其人?」
  慶南王回頭一笑:「這個不勞少俠操心。而且,本王也沒說要斬了你,如此漂亮人物,不好好玩樂一番委實可惜,不是麼?」
  聽了這句話沈聿楓恨不得能立刻撞死,士可殺不可辱!然榮敏眼中瀉出一縷冷笑卻讓他遍體生寒,前途凶險。
  
  奸細夜探書房一事就這樣風平浪靜的過去了,甚至慶南王府都沒幾個人知曉。
  王爺依舊是夜夜笙歌,日日逍遙,府中的奴才們也都喜氣洋洋的預備一個多月後即將到來的新年。
  大牛坐在雨花池邊,光著腳丫浸泡在清涼的池水中,手裡捧著個大肉粽,吃得滿口生香。蒲紹也學他光腳坐在一旁,時不時遞過去一盞溫茶,或者用手巾擦擦粘在他臉頰的糯米粒。
  「別吃了,再一個時辰晚膳,這肉粽你喜歡可以天天吃,還短的了你麼?來,吃顆龍眼。」
  大牛張著嘴巴,晶瑩剔透,甜滋滋的果肉被投進嘴裡,嚼一嚼,「好甜~」
  蒲紹大笑,原來彈指功夫還可以用來投喂小動物?再抬眼去看,大牛也剝了一顆龍眼遞到他嘴邊:「紹大哥吃。」
  侍衛頭子心中一動,正是要張嘴時,聽見一陣清朗笑聲,林公子。
  迅速套上靴襪,抖了抖侍衛袍,肅容而立。
  這幾日王爺一直將林夢卿喚在身邊隨侍。
  果然,芭蕉林後轉出一小隊人,為首的正是王爺和林公子。
  
  「大牛,你在做什麼?」
  「我在釣魚。」
  「釣到沒有?」
  「沒有……您養的魚都成精,嫌棄我的魚餌不好吃。」
  慶南王淡淡一笑,「來,現在日頭還大,仔細曬得難受,跟我一同去亭子裡聽夢卿彈琴。」
  林夢卿湊趣道:「恐怕是對牛彈琴了。」
  大牛立刻紅了臉,也忘了穿鞋,光著腳扛著魚竿就跟進了亭子。等到坐下才發現,苦於他整天不是刨地就是亂逛,一直穿短打,這一雙泥腳竟是無處可藏。
  亭子裡的人都看見了,但王爺假裝不知道,別人也就不敢譏笑。
  林夢卿調了琴,修長勻稱的手指隨意撥動幾下,站起身向王爺一禮,這才坐下開始彈撥。
  榮敏一瞥看見大牛前襟沾著幾顆干了的糯米,伸手幫他摘掉,「剛才在吃肉粽?」
  「是,紹大哥叫我少吃些,於是我們就吃龍眼。」
  「龍眼吃多了火氣大。肉粽還有嗎?給我拿一個來嘗嘗。」
  小廝聽了立刻去取,用一隻精巧小碟子盛了卻遞給唯一坐在王爺身邊的大牛。原來人家府裡的規矩是誰在旁邊誰伺候……
  剝個粽子,幾歲的小兒也做得來,但大牛在王爺身邊就緊張。抖啊抖的,終於撥開,往碟子裡一扣,吧嗒!掉在地上。
  伸手就要撿,被榮敏攔住:「再拿一個便是。」
  
  等粽子的功夫,沉浸在林公子高超琴藝中的榮敏突然問:「你識字麼?」
  大牛愣愣的左右看了一下,方知道這是問他,「認得幾個。村裡的先生人好,我們趴在窗外偷聽是從來不管的。可惜七八歲之後我就要下地幹活,再沒機會去偷聽,現在勉強識得幾個字。」
  王爺要來筆墨:「寫個你的名字我看看。」
  大牛點點頭,右手實打實的握緊毛筆,安大牛,三個字歪歪扭扭。
  王爺看了只是笑,隨手丟在一旁不理會。
  送粽子的人來了,大牛卻有點兒坐不住,地上那顆已經被撿起,眼看著要撤下去。
  「哎,小哥,這粽子是要扔了麼?」
  被叫住的小廝一愣,隨即垂頭:「是。」
  「好可惜。要不用水沖一衝,拿來我吃。」
  榮敏聽了眉頭微皺:「沖什麼?王府裡還在乎這一兩個粽子麼?你想吃儘管叫人去拿。」
  不想大牛低著頭憋了一會兒,片刻後眼淚辟里啪啦的往下掉,「我……我不是不識抬舉。只是一想自己在府裡好吃好喝,每天有這麼多人伺候照顧,可我姐……興許連粥都喝不上,我心裡很苦。」
  榮敏好奇道:「你家不是只你一個?姐姐嫁出去了?」
  「是,我姐姐原本嫁給陳家村的漁夫陳阿四。但幾年前姐夫出海遇到大風浪,人雖活著回來,胳膊卻斷了一條,堪堪一口氣緩上來,再不能打漁了。」
  榮敏輕笑,拍了拍他的背還親自用手巾替他抹掉臉上的淚水,「這算什麼,把你姐姐也接到王府裡來就是了。」
  大牛一聽哭得更厲害:「姐夫自從斷了手臂他們就沒了營生,我也只有一間屋一鋪床,那一點點口糧照顧不得親姐家。於是他們就北上京城,那邊有姐夫家一門親戚可投……聽說京城繁榮,阿姐好歹會做些活計可以度日,兩年了……嗚嗚嗚~~」
  
  自從這「掉粽子」事件開始,連續七八日,再見不到大牛傻呵呵的笑容。才養得鼓起來的臉蛋日漸消瘦,急的翠翠整天跟廚房嚷嚷著換花樣做好的給他吃。
  蒲紹是孤兒,自小便養在王府,對這一路親情不甚瞭解,但天天看大牛不是哭就是歎氣,一顆心也跟著揪起來。
  真是絞盡了腦汁想辦法逗他,無奈小茶農就是苦著個臉,不見雲開日。
  那翠翠姑娘原本是侍女頭子,從小就伺候在王爺身邊,大牛進府才撥過來伺候他的。姑娘跟王爺面前很說得上幾句話,心思又比蒲紹細密,又是標準的刀子嘴豆腐心,真是見不得這小茶農如此委屈。
  侍女頭子忍無可忍,叫來侍衛頭子,倆人一商量,拉幫結伙的去求王爺,「大牛是主子的恩人,咱們王府歷來善待有恩之人。王爺您就贈予他若干銀兩,讓他北上去京城探一探家姐,那窮苦人家,大牛必不會久留,過得年人又回來了不是?」
  兩個人都是最瞭解慶南王的奴才,早早看出自家王爺對這小茶農的偏愛,雖然想不明白為何王爺如此執拗不願意放大牛走,但畢竟是主子的事,他們也只能做到這裡了。
  榮敏放下書卷,「你們兩個能看得起同一個人到是難得。既然如此,叫總管拿一百兩黃金送給他,讓他帶到京城給他姐姐,或者乾脆接回來一起養著。蒲紹明天就啟程護送他出南域,過了地界租一輛好車馬給他。」
  
  夜。
  大牛在房間裡高高興興的收拾一眾侍衛小廝送的禮物,還有平日在他房裡那些姑娘們給的小玩意兒。最關鍵是桌子中央那十個圓溜溜金燦燦的元寶,「這個可以讓我姐一輩子不愁吃喝了,王爺真是大好人!」
  蒲紹默默的幫他把東西包好,打成三個鼓鼓囊囊的包袱,「你……過了年就趕緊回來吧。」
  大牛手上一頓,抬頭微笑:「嗯,我一定回來。」
  



5、第五章


  小茶農帶著王府上下贈送的禮物,美滋滋的踏上探親路。蒲紹一直把人送出南域地界,這才一匹快馬趕回王府,風塵僕僕。
  書房。
  慶南王放下書卷:「可問到他姐姐家住在京城何處?」
  蒲紹弓身答道:「問到了,且派了兩人暗地裡跟著。」停頓一下又道:「奴才以為王爺多慮了。大牛……不會是探子。」
  榮敏一笑,並未答話。
  現今的皇帝恐他們榮氏一族在南域獨大,連年重稅。這裡稍微有一點動作,那邊就明裡暗裡的派來官吏或是探子,這就容不得他不多心時時提防。
  榮敏想道:南邊不比北邊,北疆常年受琉國侵擾,築北王那個蠢貨鐵了心的替姓李的守著江山。我南域富饒太平,有人就眼饞!天下都是他們家的了,還不肯罷休?
  坐在下首的謀士蔡廷對著手裡的紙張仔細看過,說:「這字跡不像是偽裝。寫得蠅頭小楷之人,即便再用心作假,筆畫之間也可窺見端倪,但小心行事總無錯。」
  蒲紹飛快瞄過,赫然是那天王爺打趣讓大牛寫下的名字。歪歪扭扭,一個字比一個字大。
  榮敏點頭:「這樣最好。」不再說話,拾起放下的書卷又靜靜的研讀起來。
  蒲紹鬆了口氣。
  蔡廷打了個眼色給樁子一樣的侍衛頭子,兩人一起向沉思中的王爺行過禮告退。
  
  王府花園疊翠掩映,風中嬌花微擺,奼紫嫣紅。
  迴廊中,蔡廷與蒲紹並肩同行。
  「蒲侍衛,沈聿楓是三皇子的人已經定論,但我這兩日連番審他,已確鑿那篇名單他只見過卻從未書寫。如此推斷,府裡定然還有內奸。現下府裡再無外人,你要小心留意。」
  說著輕捋鬍須沉吟道:「三皇子是太子一黨,如果他派人前來刺探,庚王必然也有所動作。但他的璇璣營刺客還未露面,所以對府中之人需比平日更謹慎數倍才是。」
  蒲紹對這王爺的心腹向來尊重,聽了立刻正色:「是,謹記先生吩咐!」
  蔡廷捻著鬍子又琢磨了一番,忽然笑道:「那安大牛很能逗王爺開心,如果派去探他的人回報無異,這個人還是盡快請回來的好。」
  蒲紹也笑著說:「先生說的是。去茶鄉的人已經打聽周全,大牛家世很尋常。他又是王爺的恩人,平日裡傻傻憨憨的,府裡上下都很喜歡。」
  正說著,只見遠處林公子和許公子一個手捧鮮花,一個托著小茶盤款步而來。
  蔡廷和蒲紹立刻避在廊邊靜候他們走過。
  林夢卿淺笑著問候過,心不在焉的說:「王爺可是在讀書?」說罷也沒等回話,逕自和許公子輕聲談笑著離去。
  
  蒲紹皺起眉毛不屑的掃了一眼這兩個青年公子的背影,鼻子裡哼了一聲。
  蔡廷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不過是王爺的障眼法而已,不必和他們計較。沒有這些俊俏公子扛著,那些居心叵測的權貴怎會放過和咱們王爺聯姻的大好機會?」
  蒲紹雖是一介武夫,但心思並不是那麼愚鈍。老早他和翠翠就猜到個眉目,只是覺得自家王爺如此作踐自己的名聲太堵心。
  咬著牙,甕聲甕氣的說:「這些人,沒自知!」
  蔡廷搖搖頭,「聰明的留不住,沒貪念的也留不住。自王爺成年起府中往來多少位公子,終究有這麼兩朵奇葩!當年我還笑出了這個餿主意的顧南山,沒想到真讓他說中了。有這麼兩位甘心雌雄不分,整日作威作福的公子,外人只道王爺是……嘖!」
  「兩位?西院不是還有幾位麼?」
  蔡廷哂笑:「王爺又不肯真的與他們如何,西院那些不過是做做樣子濫竽充數罷了,真是死心塌地的只有這兩位。你成天跟在王爺身邊,也要多多留意這些人。雖然都是好出身……」
  蒲紹挑了挑眉毛不以為然。
  有什麼好留意?平日裡唸唸詩,彈個曲兒,見只耗子都嚇得白了臉的一幫子廢物!
  唔,還是大牛好。
  這兄弟合他脾胃。能吃到一起,樂到一起,性子又討喜。
  也不知他現在走到哪裡了?怕是該到奉州地界了吧?
  
  奉州城。
  車把式停在一家客棧前,回頭招呼在車裡熟睡的客人。
  大牛睡眼惺忪的醒來,抻了個懶腰。揉揉眼,雖然一路顛簸,但他一個粗人,也睡的很香。
  跳下車活動了一下筋骨,仰頭一個字一個字的念:「仙……客……來。」
  「哎呦~~客官裡邊請!您是住宿啊還是打尖兒?」
  大牛被這熱情的小二嚇了一跳,「住、住宿,先吃飯。」
  「好勒~~您幾位?」
  「一位。呀不,兩位,給這個趕車的大哥也開一間。」
  「好勒~~您可要來壺酒?旅途勞頓,喝一杯包您身上鬆快。」
  大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我沒喝過外頭的酒,都是自家釀了米酒來喝。」
  小二似乎看出這是個好騙的冤大頭,口水橫飛:「米酒算什麼?奉州最好的酒就在本店,走過路過不能錯過。」
  嘰嘰呱呱,已然一副您不喝都不行的架勢,強買強賣。
  大牛沒見過這行市,立刻窘了。不想那小二突然「哎呦!哎呦!」大叫,捂著小腿原地亂跳:「這是怎麼的了?平白的抽筋!」
  
  也虧得他抽筋,大牛才順順當當的進了店,回了屋,放下包袱再下樓來吃了些飯菜。
  最妙是那位「咄咄逼人」的小二再沒出現,換了個老實的。
  大牛請來車把式同吃。
  這大哥常年跑外,也算是個見多識廣的。聽說大牛沒離開過南域,便口若懸河的說了許多沿途風景並各州特色。
  一頓飯吃的開開心心。車把式心裡念這位客人的好,給飯吃給屋睡,待酒足飯飽立刻拍拍屁股去拾掇車馬,免得明日路上起彆扭。
  大牛囑咐他別幹得太晚小心累著,然後才回自己房間。
  
  進了屋站定不動,倚著門垂下頭。
  過了一盞熱茶時間,兩個極輕的腳步聲漸漸離去後,安大牛才緩緩抬起眼。
  木訥老實的神色不再,眉眼機警的掃視了一下房間,「還不出來?」
  話音剛落,房樑上便躥下兩個人。一個稍微高些,斯斯文文。一個秀氣苗條,玩世不恭。
  挑眉:「怎麼是你們倆來的?出事了?」
  高一點的嘴角含笑,如果不是這身刺客勁裝,穿上長袍就是秀才。
  「李大人見你許久不回特意派三十兒過來瞧瞧,看看可有需要接應的地方。我是這邊有個活兒要幹,就與他順路一起來了。」
  「有什麼能讓你特意跑一趟?」
  那個秀氣的青年就是被稱呼為三十兒的,輕笑道:「可不是麼,能讓咱們初一離開簫王府的事兒我也好奇呢。」
  這高個子青年名叫初一,對外的身份是京城簫王府小世子的侍從,此時正盯著大牛,沒頭沒尾的問道:「十五,你的活兒如何了?」
  曾經的安大牛看了他一眼,從靴掖裡抽出一個細長的夾本,遞過去:「我後頭有兩個慶南王派來的尾巴,這幅牡丹你替我給李大人送回去。」
  三十兒撅起嘴唇輕輕打了個呼哨:「牡丹?」
  十五一笑,「所以不能交給你。」轉頭又跟初一說:「你的活兒我順路做了,趕緊快馬回京。告訴紅姐,我到了先去她那落腳,我的名字叫安大牛,她是我親姐安小紅,四哥充當我姐夫,名喚陳阿四。」
  又簡略說了他在王府裡編撰的身世。
  初一仔細聽了,點點頭。抖開夾本看了一眼,巴掌大的牡丹艷麗肥滿。
  
  將要打烊時,兩名喝高了的青年勾肩搭背,搖搖晃晃的走出客棧。在門口你推我搡,嘴裡嗷嗷嚷嚷著改日再會,這才各走各路。
  十五靜靜的坐在熄滅了燭火的客房裡,雙手平攤在桌面上。
  當窗外響起 「咚,咚咚」 一慢兩快的打更聲後,三更天。
  十五動作緩慢,有條不紊的脫下身上的外衫,從桌上三十兒留給他的包袱裡拿出一隻平平整整但沉甸甸的小布卷。
  展開,藉著窗外淡淡的月色,一排泛著幽幽冷光的飛刀,一根幾乎細不可見的精鋼鏈,一副綴了軟皮的手套,還有一隻通體無花紋的銀簪。
  老兄弟們,數月不見,可安好?
  拿起一把飛刀以拇指輕刮,鋒利依舊。
  十五的唇邊泛起一絲微笑。
  頭上的木簪換成了銀簪,飛刀也隱沒在夜行衣下。束緊腰帶綁腿,整理領口袖扣,最後拿起包袱最底層的蒙面布,角兒上隱隱約約的北斗璇璣圖。
  
  謠吟兮中埜,上察兮璇璣。
  
  十五巧妙的避過巡邏護院,一把精薄的飛刀終結了這家人重金請來守在臥房門口的鏢局高手。
  抬腳一勾,讓軟軟的屍體順著他的腿慢慢倒下,無聲無息。抽回插在這男人脖頸裡的暗器,左手一震,甩掉血珠。
  亦是左手持刀,輕佻門閂。
  原來他,是左撇子。
  躺在床上高枕無憂的男人睡得香甜,還不知大難臨頭。
  十五從懷中取出手套,一邊慢條斯理的帶上,一邊無聲的走向此次的「活計」。
  揮手之間,男人被精鋼細鏈猛絞咽喉,徒勞瞪大雙眼,口中發出含糊的嗚嗚聲,看到最後一幕卻是一雙冷漠的眼,還有微微晃動在眼前的一片布角——璇璣圖。
  
  十五抬手輕輕撫過這男人的臉,替他合上眼簾。
  房外有一陣刻意壓低的腳步聲,來者三人。
  一人放哨,兩人破門。
  「宋鶴年!今日就是你的死期!」來人低呵一聲,手持利刃撲向床上狀似熟睡的人。慌亂中,完全沒注意到為何這人直挺挺的毫無聲息。
  一刀直捅心口,再一刀插.入肚腹。
  「二哥,快些抹了他的脖子,咱們走!」同來的夥伴低聲催促。
  那持刀行兇者又捅了兩刀才罷手。
  一聲長歎:「除掉此人我奉州終見天日!」
  門外放風的小聲道:「有狗子過來,快!」可惜撤走時其中一人絆倒在庭院中,聲響驚動了護院,頓時火光一片,「來人啊!有刺客!」
  
  十五由房樑上翻身躍下,看著被捅的一身血洞的人搖了搖頭。這人得做了多大冤孽?竟然片刻間死過兩次。
  又看了一眼死人脖頸處的刀傷,皺眉,簡直亂來!不過到也好,他所施絞殺的痕跡全被遮蓋掉了。
  耳朵一動,猛回頭,窗台上,一個瘦削身影歪歪的倚著,輕笑:「如何?我找這替罪羊不錯吧?」
  三十兒。
  十五沒理會,只一個字:「走。」
  護院衝進來時,兩條人影已輕巧的翻過院牆。
  
  一路藉著陰影疾奔到某條小巷。
  三十兒一把拉住十五的胳膊:「你還沒說,我找的替罪羊妙不妙?」
  見十五一轉眼珠留給他兩枚碩大的眼白,更是不依不饒,推搡著他搖來搖去:「你說!你說!你說!」
  十五:「妙。」
  「真的麼?真的?真的?真的?」
  十五:「真的。」掐在他胳膊上的手終於鬆開。即使是璇璣營刺客的身份,倒霉蛋的黑雲還是籠罩在他的頭頂。
  什麼時候三十兒才能記得在跟他玩鬧時別用分筋錯骨手?剛才一通亂搖,如果不是他運力抵抗,換做旁的人,胳膊不脫臼才是稀奇。
  
  悄然回到客棧,脫下衣衫。
  仔細收好他的傢伙事兒,十五慢慢躺上床,這才鬆了口氣。
  第二天起來時,他又是安大牛,南域茶鄉憨憨的小茶農。掛起鄉下人的魯鈍神態,叫來車把式大哥同吃早點,傻笑著任由客棧老闆多算了他一倍的房錢。
  奸商!這錢夠買二斤豬肉了。
  裝傻的日子真難受啊~
  上了馬車,側耳傾聽。慶南王府的人也都跟上,看來這是要一路跟到京城去吧?慶南王,果然奸詐。
  不過他府裡高手確實不少。上次夜探王府書房,順便嫁禍給沈聿楓,為了躲避這些侍衛的眼目還真是頗費了他一番功夫。
  伸直了腿,舒舒服服的靠在車廂上。按這個速度少說還要十幾日才到京城,也算是他這次活兒的獎賞。
  難道清閒啊!
  忽然嘴邊浮起一絲微笑。
  蹲在茶鄉當了三個月的茶農,又挨了一刀……但得到百兩黃金,也還划算。而且,慶南王府的飯菜很是美味。

作者有話要說:【註釋】
「謠吟兮中埜,上察兮璇璣。」出自楚辭.王逸《九思.怨上》。中埜,亦作中野。
兔子翻譯體:坐在原野中央吟唱,抬頭看北斗七星。



6、第六章


  一路北上。
  到得京城時正趕上一場大雪。
  繁華的大街小巷中因為即將來到的新年,處處都熱鬧非凡。賣煙花爆竹的,賣春聯年畫的,賣各種年貨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十五下了車,面上一副初到貴地惶恐不安的樣子,眼睛裡還是多少透出點兒喜氣洋洋。假裝一路詢問一路找,做足了東瞧西看又撓頭的姿態。
  終於在一條喧鬧骯髒的小巷巷尾站定。
  抬手,激動得顫抖。重重的在門板上扣了三下,頓了頓,又輕扣兩下。
  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拐腿女人愣住,下一刻哭著撲上來:「大牛!大牛!你怎的到京裡來了?可想死姐姐了,大牛啊~~我的親弟!姐姐想不到還能活著見到你呀~~大牛啊~~~」
  十五的嘴角微不可見的抽動了一下,也嚎啕大哭:「阿姐~~我也想你啊!嗚嗚嗚~~」
  耳邊有一道細細的聲音:「咱們還要哭多久?」
  十五猛的放開這女人,滿臉的鼻涕眼淚,跌跌撞撞的跑到馬車邊,抓出他那幾個包袱,獻寶似的:「阿姐,我帶了好東西給你。姐夫呢?」
  女人也以袖口揩去滿臉的眼淚,「你看我,天寒地凍的就在門口嘮叨起來!快進屋暖暖。」抬眼又笑著請車把式也進來喝口熱茶。
  車伕大哥很喜愛這位客人,一路上從來不拿他當下人對待,現在看人家姐弟情深,一家人團團圓圓哪兒還好意思叨擾?
  說上幾句吉利話,就要趕車走。大牛跑來又塞給他一把銅錢,說是讓大哥尋個小館喝口酒暖暖身子再上路。
  車把式接了更是千恩萬謝,這才趕著車去了。
  
  「姐弟倆」歡歡喜喜的進了屋。
  才把弟弟讓到暖乎乎的炕上,一個獨臂男人就提著壺熱茶走進來。
  十五嘴一咧,再次大哭:「姐夫啊~~我想死你啦~~」
  紅姐一臉慈祥,又哭又笑,嘴裡叨咕著:「這孩子!這孩子!」手上揉搓著十五的肩膀,還時不時的捶打幾下。
  三人哭做一團,又嚶嚶了許久,突然十五發力推開兩人,一抹臉,「行了行了,人已經撤了!」然後齜牙咧嘴:「紅姐,下手不要這麼狠,我是真的給你帶好東西了。」
  女人眼眶還紅著,神色卻已變得犀利,「幹完活兒還帶兩個尾巴回來?越來越出息了!」
  獨臂男也沉下臉,「走了風聲?」
  十五搖頭,「這回的碴子多疑而已,那兩人一路也只是護送我為主。等過了年,你們兩個再尋個住處,這裡已經被人知道,小心為上。」
  「哼,你說的倒是輕巧。」紅姐一瘸一拐的坐到炕沿上,捶打著自己的腿:「我和初四每月統共就那點兒薪俸,現在又是沒用的廢人,璇璣營肯為我們多花一個大子兒不成?再找住處?笑話!」
  說著紅姐抬手一揮,面前的茶碗就變身暗器。十五側身躲閃,展臂一撈,宛如長臂猿猴,穩穩的將茶碗抓回,碗中的半滿的茶水竟然涓滴未灑。
  「紅姐,您還是這般潑辣。」燦然一笑,平凡至極的五官頓時有股說不出的味道,尤其是嘴角勾起時彎彎的弧度,真是要多壞有多壞。
  伸手拿來堆在炕角的包袱,掏挖一番,拿出個小布包往矮桌上一拋,「光當」一聲。
  「一百兩黃金,咱們仨每人三十兩,留十兩出來買處房產再加佈置新居,如何?」
  得意洋洋。
  
  入夜。
  十五躺在燒得暖暖的火炕上,裹緊一床薄被。
  紅姐和四哥並不是貪財的人,只是璇璣營對他們這些傷殘了的老刺客向來苛刻。終生不得離開京城不說,每月那一點點俸祿,如果自己平日裡幹活兒不攢下些積蓄,真是困苦艱難。
  不過比起那些被捉住受盡酷刑,或最終死無全屍的同行們,紅姐他們還算是有個好下場……
  這次有了慶南王贈予的百兩黃金,也算是讓他們老有所依。
  翻個身,把枕頭下的匕首往裡推了推。
  一人三十兩,紅姐也好,四哥也好,連同他自己,以後也能過上富足的小日子吧?
  如此看來,這趟活兒還真不錯。
  再次緬懷了一番慶南王府的好酒好菜這才睡了。
  
  清早。火炕已經變冷,十五縮在被子裡酣睡,突然被一把橫飛過來的小掃帚敲醒。
  「起來!那兩個尾巴還沒走,跟我出去買年貨。」
  十五沉默著坐了起來,從被子上撿起毆打他的「凶器」看了看,隨手一甩,小掃帚穩穩的落在炕角。
  
  慶南王這個雜碎!這兩個探子要跟到什麼時候?
  十五跟在紅姐身後,臉上掛著親人重逢後的幸福笑容。
  阿姐指指點點的讓他看這個,看那個。只拿他當外鄉進京的土老帽,介紹京城各種老號,賣糖果的,賣糕點的,賣熟食醬肉的,賣雜貨的。
  他很配合的做出老農進城眼不夠用的樣子,「阿姐,咱們現在有錢了,多買點好吃的回去吧!」
  紅姐笑容滿面:「好啊!我們也許多日沒見葷腥。」
  逛了一圈,十五變身大老牛,肩上,胳膊上,手上,或背或扛或拎,大包小包的往家運。
  紅姐還去了趟成衣鋪子,特意選了幾套像樣的新衣給這爺倆,自己則扯了塊艷麗的布料送到裁縫鋪子。
  一切的一切,全按窮苦人手頭終於有了錢的模式,做足功夫。
  
  如此一連五日,頭小年,南域的探子終於撤走。十五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捲了只小包袱,打算回璇璣營。
  紅姐叫住他:「你的金子莫忘了拿。」
  十五回頭一笑:「您和四哥先幫我收著吧。等我也有下來那天再取了花用。」只是,他,未必有機會享受這筆銀錢……
  紅姐倚著門框站在那兒。身為璇璣營元老,當年的八朵「薔薇」唯一倖存者,很知道這句「下來那天」的份量。
  犀利的眉眼間浮起一層柔和,聲音依舊是冷冷的:「好,你去吧。」轉頭回了屋,眼睛卻是濕的。坐在桌邊出了會兒神,突然叫:「四哥!你來,咱倆合計合計。」
  曾經的初四由裡間走出來,沉默的坐在了阿紅對面,窗外昏暗的光線靜靜的打在這個男人刀削般的臉上。
  阿紅看了他幾眼。這也是當年璇璣營中算得上一號的刺客啊!如今肩也塌了,背也駝了,三十多歲的年紀,兩鬢隱隱的白髮。
  「他沒拿金子?」
  「沒有。」
  初四搭在桌子上的手微微顫抖,說話也帶著點兒哽咽:「這孩子,初進營裡時才那麼一點大,十四歲,跟個猴兒似的。我,沒想到、沒想到終有一日竟借上他的光兒活著,我……」
  阿紅的臉更加柔和,輕聲安慰著:「四哥,你也算是十五的入門師傅,他孝敬你也是應該的。只是那麼多人……如今沒幾個了。」
  初四用僅有的那隻手摀住眼別過頭去,喉嚨裡發出年老重傷的野獸般的嗚咽。
  阿紅面上浮起一層朦朧的微笑,揉搓著她那條斷了的腿,「以後的日子就好過了,就,好過了。」
  
  天已擦黑,在一眾收拾買賣攤子的商販們中間,十五熟稔的穿過一條條小巷,最終拐進一扇民居小門。
  窄小的院子裡空蕩蕩的,只有一架磨豆子用的小石磨。
  進了堂屋,有一名瘦瘦的老頭正坐在桌邊,面前擺著一隻小笸籮,正瞇著眼仔細的分揀黃豆。好的丟進盆裡,壞豆攥在手心。
  十五恭敬一揖:「二叔好。」
  老頭兒右手捏起兩枚豆子一彈,十五旋身躲過。再抬眼,老頭兒還是那副悶頭悶腦揀豆子的德性,宛如什麼都沒發生過。
  十五衝他點了下頭,夾著小包袱逕自挑起門簾進去裡屋。
  走到屋中衣櫃前,探手扭動旁邊不起眼的一隻瓦罐,衣櫃吱嘎吱嘎的移開了一人寬的距離。側身而入,在裡頭又撥動機關,身後唯一光源合攏。眼前黑□□的密道中,每隔十步有一燈如豆。
  密道盡頭依舊是有機關,打開出來,撲面的熱氣和飯菜香。
  廚房。
  廚子們全當沒看見從堆放雜糧的角落中跳出一個人,各自炒菜的炒菜,淘米的淘米,只有一個正在揮刀斬骨的彪形大漢衝他屈起兩指打了個手勢。
  見十五右手握拳按在胸口,又伸開五指作為回復,那漢子才低頭繼續剁他的肉骨頭。
  
  出了廚房,天地豁然開朗。
  寬敞的庭院中有松柏假山,積雪被打掃的乾乾淨淨。迴廊裡穿梭著傳遞晚膳的奴才,人雖多,但卻無一人敢喧嘩,都是低著頭匆匆走過。
  沿著迴廊走進某個偏院,院中沒有任何花草,三面均是整齊的小屋,獨門獨窗。
  「你回來啦~~」三十兒歡蹦亂跳的從某一間屋中跑了出來,「有沒有給我帶松子糖?」說罷就自己伸手進他懷裡亂摸亂掏。
  十五留給他一對兒眼白,撥拉開那只毛手,從小包袱中抻出一隻紙包塞過去:「給!」
  三十兒眉開眼笑:「李大人吩咐,你回來了立刻去回話。」又歪著頭俏皮的說:「這次你活兒幹的漂亮,大人興許有賞。得了好東西別忘記我呀!」
  「唔。」
  不再多言,直接回了自己的屋。門框上方有木牌:十五。
  放下包袱就去回話。出了門,當院兩個人影躥來躥去,「這是十五答謝我的,你想吃自己去買!」
  另一個不依不饒:「放屁,分明是你訛詐十五。次次都是如此,當我不知道麼?詐來的東西,見者有份!」
  此乃璇璣營最鬧騰的二寶,一個十九,一個三十兒。本來只一個三十兒就夠讓這幫子刺客頭疼了,偏偏後補上來的這個小十九比三十兒還能鬧。
  也罷,另外二十八個老早就習慣了。
  十五默默的貼著牆邊走出偏院時,其它房裡陸續有人出來,個個環抱手臂肅立一旁,靜靜的看兩人爭來搶去,間或評價一句:「打得好!」
  
  璇璣營的人進李大人的院子是無需通報的。
  大人身邊的管事見他來了只是略一點頭,抬手指了指臥房方向,「王爺在沐浴。」
  李大人不是別人,正是庚王李贊。十五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他要求璇璣營的一眾刺客探子們稱呼他為「大人」而棄王爺名號不用。
  但,這是主子的事兒,和他無關。
  李贊沐浴向來不用人伺候,十五站定在門外,抱拳:「大人。」
  「十五麼?進來吧。」
  屋外嚴寒,還有北風捲起的細碎殘雪,屋內溫暖如春,水汽蒸騰。
  李讚的聲音溫和斯文,「這趟一去數月,辛苦了。」
  十五單膝跪地,垂頭低低的答道:「謝大人關心。」
  「墜著你的兩個人為什麼不路上處理掉?」
  「回大人,屬下在慶南王府並未暴露。慶南王只當屬下是一名茶農,並且碰巧救過他一命。」
  「嗯,這樣也好。」有嘩啦嘩啦的水聲,李贊沐浴完畢。片刻自紗簾後走出來,身上只鬆鬆的披了一件薄綢長衫。
  十五的頭垂的更低,只能看到一雙赤足和掃在腳背上的衣角。
  李贊走到旁邊的軟榻上躺下,「站起來回話吧。」
  
  交談中,李大人只問了一些關於慶南王本人的一些瑣碎問題。
  諸如府裡有多少位公子,都是何人,家世來歷。傳說中的慶南王府夜宴是否真的徹夜歌舞,王府的地勢,府中日常的用度等等。反而是刺探到的情報一句不提,至於十五是怎麼救的慶南王,怎麼拿到的名單更是連問都不問。
  十五自然是主子問什麼他就答什麼。
  李贊倚在榻上,濕漉漉的長髮隨意的披散著,忽然抬手指了指搭在一旁架子上的軟布巾:「給我把頭髮擦乾。」
  瞇著眼享受著十五的伺候,微微一笑:「璇璣營裡就你和初一最讓我省心,不交代的差事也都記在心裡看在眼裡。這些細枝末節旁的人定然不會留意,殊不知窺探一個人的真假虛實往往就在此處。」
  說著伸手握住十五的手腕,仰起頭看他:「你可知二叔說過,璇璣營的刺客裡,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仔細觀察這探子的神態。只見他依舊是不緊不慢的擦拭著手中長髮,連眼底都平靜得像一攤死水,完全沒有聽到誇獎後的雀躍……很好。
  「休息兩日後你頂替小十九監視工部岑侍郎。」
  「是!」
  
  李贊閉上了眼不再說話。
  十五站在他身後繼續仔細的擦著他的頭髮。視線稍微上移,能看到兩排濕潤的睫毛又捲又長,高而直的鼻樑。
  其實他每次見李大人時全身上下每一處都繃得死緊。不僅僅因為這個人是他的主子,不僅僅因為這個人掌握著他的生殺,不僅僅因為他效忠於這個人……
  頂替小十九?那麼,小十九又要去哪兒?他犯了錯?辦砸了差事?還是……像其他那些莫名消失的探子一樣就此消失?
  發已半干,十五又用寬齒梳子輕輕的通順過兩遍,這才對著李贊一抱拳:「大人,屬下告退。」
  李贊卻拽住他的衣角,半閉著眼,唇邊一絲微笑:「十五,你回來了真好。」
  十五慢慢後退,看著自己的衣服在李贊指間慢慢抽出,直到完全撤離,這才又一抱拳,退出房間。
  出了門渾身一抖,只覺連腦瓜皮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7、第七章


  十五回到自己的房間,也不鎖門,只是將門掩上。
  呼出一口長氣,慢慢的解開外袍脫了,舀了些水洗臉洗手。他們住的這小屋雖然簡單,屋中除了床鋪桌椅和小櫃等必需品再沒有任何裝飾玩意兒,但他覺得很好,很舒服。
  在璇璣營,每一個人都可以踏踏實實的睡覺。有床,有被。而且,不需要縮在某個房梁,或者樹杈,或者草叢,所以,十五覺得很幸福。
  屋子裡有統一配的火盆,雖然只一個,但他也覺得足夠了。璇璣營的被子夠厚實,比紅姐家的強很多。
  想到這,十五擦乾了手和臉,做到桌邊倒了杯水喝著。
  聽大人的意思,他接下來的活兒都是在城裡。那麼,看看哪天有空閒去瞧瞧紅姐和四哥的新居也好,當然,要偷偷的。
  
  正想著有了那筆慶南王贈予的黃金,這兩位老探子就可以好好的買些草藥來調理身體時,三十兒像陣旋風似的衝了進來。
  爽朗的笑著:「大人給了什麼賞賜?快拿出來同享。」
  「兩日的假期,你可以去問問大人能不能你一天我一天的同享吧。」
  三十兒垮下臉:「我還不想死呢!」又小聲嘀咕:「大人真小氣。」
  十五皺著眉飛快的打了個噤聲的手勢,眼神向門外一掃,搖了搖頭。果然,也沒聽見腳步聲,房門又開,卻是十九。
  只見他手裡捧著個小托盤,上面一隻月白色的細瓷茶碗,臉上掛著笑:「十五,大人的賞賜。」放下東西,又道:「大人囑咐,你這趟差事去的久,回來這兩天好好拾掇拾掇自己,別南邊散漫的久了就忘了營裡規矩,回頭二叔的鞭子可是不長眼的。」
  十五點點頭:「謹遵大人吩咐,謝大人賞。」
  十九又一笑,這才去了。
  三十兒看著盤子裡的東西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問出口。他們璇璣營的人,可以玩兒可以鬧,但彼此的活計是從來不會問的。這,也是規矩。
  
  被這事一衝,三十兒知道李大人不會平白賞下來一隻茶碗,個中必然有隱情。他不方便久留,只是又跟十五說了幾句他給帶來的松子糖很好吃,也退了出去。
  十五抬手摸了摸李大人賞的茶碗,盤子裡還有一把扇子。在心底默默的歎了口氣,本來他還想把慶南王給的茶碗和扇子賣了換點零用錢,這下可好,原來大人對他在那邊得了什麼賞都門兒清。
  轉身去小櫃裡拿出他自己的包袱,取出被仔細包裹的東西。
  慶南王府裡還有璇璣營的人?按說不能夠啊,沒看營裡少了誰。撓撓頭,算了,不想了。以大人的能耐,他是沒機會猜得到的。
  有點傷心的把慶南王給他的茶碗和扇子擺在小盤子裡。
  可惜啊!李大人賞的東西是絕不能賣的,零花錢就這麼沒了……
  端著東西又去了趟李讚的院子。
  這回沒讓他進屋,有小廝接了直接送進去。
  站在門外,能聽見屋裡有陣陣笑聲,一個脆脆的聲音說:「喲,南域的瓷器也不錯啊,就是不知道砸下去是什麼響兒。」
  李大人低低的笑道:「那你砸了咱們聽聽。」
  「啪啦!」
  「不好聽!」
  十五在外頭聽了神色微動,心中無比惋惜。雖然不瞭解這些瓷器玩意兒,但南域藩王用的東西總不會差吧?
  忽然又聽「刺啦刺啦」的聲音,然後還是那個人說:「扇子撕起來到還有意思。」
  這時,小廝又出來,「大人吩咐你可以回了。」
  十五抱拳說:「是!屬下告退。」轉身時眼角一掃,一地的碎片旁,一把撕碎的扇子。
  
  休整兩日後,監視工部岑侍郎。
  這個活兒很輕鬆。一個普通官員的府宅於十五來說和民宅沒多大區別。象徵性的幾個護院不過是身體結實些的小廝,他甚至不用費心去尋隱蔽角落。隨時隨地的變換一下位置,聽聽牆角,隨時隨地的趁岑侍郎外出,潛入書房翻看文卷奏折。
  這岑侍郎人品不錯。
  只看家中用度就知是個比較清廉的官。
  如此到了大年夜。家家戶戶都是一家人團圓,連帶他們璇璣營也能偷得浮生半日閒。
  十五揣著一大塊京城老字號點心鋪的百果年糕回了營,今天他要好好犒勞一下自己。唔,年糕裡很多果料,桃仁,瓜仁,各色蜜餞和紅綠果條。
  年糕涼時是很硬的,活像個磚頭,一定要在炭盆上架起一塊鐵篦子,稍微刷上點油,切上厚厚一大片慢火烤一烤,等一面變得焦黃了便用匕首挑著翻個面兒。
  十五搬了個小凳子坐在旁邊,嚴肅的盯著即將烤好的年糕。
  用匕首戳一戳,唔,已經可以吃了。
  泛著金黃色的軟軟的年糕上隱約可見花花綠綠的果脯,看得他食指大動。咬一口,又香又粘又甜……真好吃!
  年糕很燙,十五的嘴撅成個圓,吸著氣,舌頭也在口裡翻來捲去。嗯!吃年糕,要的就是這個范兒!
  大滿足,再來一口,舒坦!
  可惜當他在烤第二塊時,三十兒的鼻子探了進來。
  「年糕!」
  十五趕緊用手指壓著嘴唇示意:「噓~~」
  可惜,晚了。
  
  十九奉命來招十五的時候,一進房門嚇了一大跳!
  一屋子,至少十來個璇璣營刺客,非常嚴肅的圍在火盆旁,或站或蹲,十來股利刃般的視線全集中在篦子上滋滋作響的幾塊烤年糕上。
  「十、十五,李大人傳你。」
  其他刺客的臉上不約而同浮起「剷除了一個強勁對手」的朦朧微笑。
  十五默默的站了起來,冷冷的說:「年糕,我買的。你們,記得給我留一塊。」
  刺客們紛紛表示:「一定。」
  
  庚王府的大年夜相比來說算是很清靜的。
  庚王李贊年雖二十有六,但一直未娶王妃,侍妾有兩房,也不過是做做樣子。外界對李讚的品評以溫文儒雅居多,也有說他蛇蠍心腸的。
  反差如此大的評價,十五從來不往心裡去。於他來講,於璇璣營所有人來講,李贊就是李大人,是他們的主子,是他們宣誓效忠的人。
  到了院子沒有通報,直接被小廝領了進去。
  房間內有一桌酒席,席上只一人,含笑的看著他:「過來陪我吃飯。」
  十五拱手一禮:「遵命。」逕直坐到李贊對面,拈起筷子毫不客氣的每樣都夾了一些吃了,放下筷子,「無毒,請大人放心食用。」
  李贊愣了愣,旋即大笑:「好!」一揮手,管事端來一個四方小盤,上面罩著紅布。
  「王爺賞的利是。」
  十五離席退開一步,跪下磕了頭:「謝大人賞。」
  李贊微笑著又揮了揮手,待管事的退出房,親自走到十五身邊,彎腰扶著他的手臂:「起來吧。」等到人站了起來,嘴角微勾:「還沒跟我說句吉利話。」
  「呃……」財源廣進?陞官加爵?這些似乎都不合用啊!十五在心裡撓牆,「呃……」說什麼?有了!
  「祝大人平安康泰,壽比南山!」
  李讚的手一直沒鬆開他的胳膊,此時聽了更是用力一掐:「現在說了壽比南山,等我做生日時,看你還能說什麼?」
  「福如東海。」
  被噎住的李大人頓了一下,不理會,「來,坐下吃菜。」
  
  十五陪著吃了一會兒,他也不會那套逢年過節應景兒的說辭,就那麼埋頭猛吃。李大人給夾什麼他就吃什麼,給盛湯就喝。
  終究還是繃不住了,突然再次跪倒:「大人,屬下有一件事一直隱瞞。」
  李贊抬了抬眉毛,「什麼事?」
  十五頭垂得極低,把慶南王贈予的百兩黃金一事說了。
  「哦?這不算什麼。他賞你是因為你救了他一命,收著便是了。」李贊說罷抬起腳用靴尖勾起他的下巴:「收好你的金子,所謂財不外露,懂麼?」
  「屬下……」十五遲疑了一下,但習慣大於私心,璇璣營營規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對李大人不得有絲毫隱瞞。
  「屬下得到的金子已分贈與阿紅和初四。」
  「為何?」
  「這次回京暴露了他們的住所。兩位前輩生活貧苦,而且,初四是屬下的師傅,紅姐一直以來亦對屬下照顧指點,所以這筆錢全當做徒弟和晚輩的孝心。」
  李贊微微一笑,勾了勾手指讓他站起來,「他們這些下去了的探子和刺客,璇璣營自有安排,也必然會照顧妥當。這兩個人既然如你所說,有私人恩情在裡頭,那這次姑且不與你計較。十五,可還記得營規第十四條?」
  
  禁止結黨營私!
  十五咬緊牙關,「請大人責罰。」
  李贊點點頭:「這個自然。可是大過年的,我不想打擾了二叔清靜。十五啊十五,以後可不許再犯了,記得麼?」
  「是!謹遵大人教誨。」
  李贊一笑,站起身進內室片刻後出來,手裡多了一根極細的皮鞭,黑黝黝的。
  十五泰然脫去外袍散,只穿著中衣背過身,「大人請!」
  李贊卻繞到他正面,手指沿著鞭子一直捋到鞭梢:「只六鞭,給你一個記性,畢竟是過年,咱們也圖個順。」
  
  守在房外的管事聽見裡頭傳來啪啪的鞭打聲,咬了咬牙,偷眼看投在門窗上的人影。但見十五直挺挺的站著,六鞭打完後的王爺走過來用鞭子柄敲了敲他的胸口:「可長記性了?」
  十五的影子垂下頭:「屬下謹記。」
  「疼麼?」
  「屬下應受的責罰,不疼。」
  管事聽見王爺輕笑:「我知道你愛吃百果年糕,你屋裡那塊恐怕都被人吃光了吧?」
  管事的立刻一招手,立刻有小廝捧來一碟煎炸得金黃酥脆的年糕,接過來,推門而入,恭敬的行禮:「王爺。」
  
  「這個是府裡自己做的,比外頭的料足,你也嘗一嘗。」
  十五頭皮發麻,胸前的血檁子已經忽略不計,他現在只能張開嘴咬上李大人親手喂到他嘴邊的年糕。
  可惜被大人餵食……對於他來說蜜糖也能變苦藥。
  李贊看了一眼指尖沾上的油星兒,抬手抹在十五的胸口,滿意的聽到他的抽氣聲,一笑:「我對你好不好?」
  「好!」
  李讚仰頭大笑,「記住我對你的好。行了,下去吧。」
  
  管事立刻端起王爺賞的利是銀子和炸年糕和他一起退了出去。一直跟著送到璇璣營院子門口,這才交給他。
  「十五,你們院有沒有鬧耗子?」
  「沒有。」
  「哦,後廚到是鬧了。」
  
  等管事大叔走了,十五終於放鬆下來。心裡暗暗的感謝這位大叔的提醒,耗子麼,肯定是有的,這也是他最畏懼李大人的地方。
  別想在大人面前有任何隱藏,大人無所不知。
  恐怖!為什麼他總覺得在面對大人的時候自己就像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回房。
  人已經都散了,桌子上包裹年糕的油紙中央,一塊拇指大小的年糕靜靜的躺著。
  十五憋了又憋,終於忍不住笑。這群混蛋!
  匆匆給胸前傷口上了些藥粉,脫掉長袍,換做夜行衣,雙手平放在桌面上,在沒有燭火的黑暗房間內靜坐。
  當前院第一顆煙花升空之時,他終於動了。
  初三的糖果,十一的燒餅,初五的醬肉,二十四的蜜餞。當他試圖潛行進初一房裡繼續時,只聽這位大哥幽幽歎了口氣:「一起,如何?今年我比較窮,沒買私貨。」
  「咦?」
  初一傷心的說:「李大人給我調回來了,簫王府的外差沒了。」
  「哦。」
  
  大年三十兒,最終十五的年夜飯餐桌很豐盛。雖然有初一同享,但初一可不想某些人那麼能吃。
  兩個人還小聲的交換了一下意見,一致認為二十二的睡相最難看。
  初一舔了舔手指上沾的蜜餞糖粉,「十九不在房裡。」
  十五用匕首翻了翻小鐵篦子上加熱的年糕:「唔,你可知咱們院鬧耗子麼?」
  初一:「……」
  

作者有話要說:CP可以慢慢猜,此文慢熱,兔子的一貫做派,嚶嚶嚶嚶……咱快不起來的說。




8、第八章


  別人都是歡歡喜喜過大年,璇璣營眾人卻是放鬆不得。
  逢年節休沐之日就是這些官吏互相走動拜訪之時。平日裡也許還要諸多避諱,現在正是可以堂而皇之。
  十五照例的潛伏在工部岑侍郎家中,無聊得幾乎讓他想打哈欠。
  侍郎家用度相比其他官吏要簡樸許多,倉房中囤積的年貨也不過和尋常百姓家沒什麼兩樣。無外乎醃漬的白菜,酸豇豆,鹹肉,鮮肉,還有給府中孩子們吃的糖葫蘆和芝麻糖之類。
  十五想起庚王府的年貨,只各種山珍和海味乾貨的匣子就摞有一人多高,其它那些精緻的食材更是多不勝數。
  大人很有意思,這些好東西從來都不直接吃,而是用來熬了濃湯燉白菜,燉豆腐。他總能看到傳菜的奴才小心翼翼的捧著燉盅,有次好奇,偷著看了看,金黃的濃湯裡團著一顆白菜心。
  
  天色已黑,來拜訪的客人早就散去,但十五需要一直監視到侍郎脫了鞋子上床入睡,他的活兒才算結束。
  啃過乾糧,又去後廚偷偷喝了碗涼水,冬天的水,真是冰牙。
  侍郎一家人圍爐夜話其樂融融,十五很羨慕。
  岑家的大公子已經十三四歲,說話聲音朗朗動聽,看起來斯文俊秀,估計以後必然繼承其父衣缽走上仕途。其他幾個孩子年紀尚小到看不出什麼,但十五很喜歡岑家最小的那一個。還被奶娘抱在懷中,看光景兩歲左右,帶著虎頭帽,穿著喜慶的紅衣服,臉蛋白裡透粉可愛非常。
  仔細傾聽著隨風傳來的隻言片語,這就是家的感覺?
  忽然耳朵一動,十五輕巧的翻身一躍,躲到一叢枯萎的月季後面。
  有小廝匆匆來報,工部范郎中造訪。
  
  岑侍郎匆匆換過衣裳趕去前堂,十五提前他一步神不知鬼不覺的潛了過去。
  這個工部的范郎中白天已經來過,並未見有何異狀,夜間竟然又來一次?必然得加倍仔細留意才行。
  聽了一會兒,兩位大人不過是聊些部內公務。十五所隱的地方看不到兩人的表情,但璇璣營的人其中一項能耐就是辨聲。
  果然,不一會十五就聽出端倪。在來訪的范郎中提到一位「鶴群兄」時,岑侍郎的聲音微變,比平日裡的泰然多了一絲緊張。
  鶴群?
  十五瞇了瞇眼,這個名字他肯定聽過,是在哪裡呢?
  猛然靈光乍現!奉州宋鶴群,他回京路上替初一干的那份活兒,三十兒後來找的那起替罪羊正是在刺殺時高呼過這個名字。
  想到這一層,十五立刻調整了一下姿勢,由縫隙中小心觀察兩人的神色動作。這些官吏,有時在說到機密處,往往善用手勢或以指沾水寫字。
  這一看,果然見岑侍郎面色不善,正給來訪者打眼色。
  范郎中一愣:「您是說,璇璣營……」
  侍郎趕緊擺手道:「來,喝茶喝茶,這是南邊來的好秋茶。我一個門生現今掛職征茶司下,他回京時送來了兩包好的,范大人若是喝著順口,走時帶去一包。」
  說著便以兩指沾了少許茶水,在桌面上飛快的寫了幾個字。
  
  【東西可帶來否?】
  十五於暗中一笑,任你們這些官吏再狡詐,我家大人老早就防著你們這一招。
  璇璣營上下,基本都可以觀形辨字,唇語更是不在話下。哼,就隨你們自作聰明好了。
  那范郎中也是個上路的,果然嘴上說著:「這茶香氣平和,我喜歡是喜歡,就是不能奪人所愛啊。誰不知岑兄最愛秋茶?」
  手指卻在桌上寫到:【已交付小廝】
  到這兒,十五便又縮回無需再看。既然您是有縫的雞蛋,那就別怪在下不客氣了。侍郎府,果然不如表面這般太平!
  前幾日一直疑慮李大人為何要監視這個本分的官吏,如今看來,大人英明。
  也許是自己的事說完了,岑侍郎放鬆了警惕,低聲問了一句:「我聽說奉州有青年士子聯名上書為行兇者請願,揭露宋鶴年貪污舞弊。這個事兒,師尊怎麼說?」
  范郎中聲音裡透出些許懼意:「師尊到沒直接說什麼,只是我走時他老人家說了一句,人已經死了,替活人多擔待些也無妨。」
  十五聽了皺眉,岑侍郎卻說:「師尊通曉大義,向來懂的取捨。」
  
  後面兩人不再繼續這話題,轉而又說了些家常話便散了。
  十五等人去屋空又躲了一刻才從藏身的地方悄然離開。但他並不著急回營,反而在侍郎府倉房又潛伏一個多時辰,待夜深人靜,看門的狗子都入睡時才又出來。
  他記得,在後院有一口枯井。
  這一連十幾日潛伏侍郎府,早把每一間屋每一隻櫃子摸了個通透。
  如果岑侍郎要藏什麼東西,比如金銀財寶,後院那口柴房邊的枯井和周圍並未種植任何花木的空地,就是唯一的地點。
  
  天上一彎新月。
  十五站定在枯井旁,仔細聆聽周圍動靜。片刻後自懷中摸出一條長長的油紙捻子,點燃後將捻子垂下井,一面留意四週一面觀察井內那一豆火苗。
  下至丈餘,忽見火苗一歪。
  果然!
  十五迅速收回紙捻熄滅,而後仔細在井旁空地上搜索探查。伏在地面以匕首柄輕輕敲打,終於在離井旁五步處敲出異響。
  輕巧躍起,從柴房拿來掃院子用的大竹枝掃帚輕輕掃平空地上的腳印和鑿擊凹痕,又拿來少許乾草碎屑撒在地上。
  一切偽裝完畢,這才離去。
  新月依舊。
  第二天早起的奴才們來後院取柴火時,誰都看不出這塊空地有任何異樣。
  
  當夜,回到王府的十五簡單清潔整理後立刻去回李大人。
  被管事大叔領進房門,依舊是屋外嚴寒屋內春,並且這回是春光難掩。
  細細的呻吟聲怎躲得過十五的耳朵,還有那讓人臉紅心跳的嬌喘,不依不饒:「王爺~~不要離開,你看輝兒都這般樣子了,哪個不開眼的現在來回差事!王爺~~王……」
  「啪!」
  嬌滴滴的呼喚被清脆的聲音打斷。十五都替這倒霉蛋疼的慌,必然是被抽了一巴掌吧?唉~李大人下手向來重,這青年的嫩豆腐臉蛋兒必然留下五指印了。
  只聽大人低沉的聲音裡帶著笑:「輝兒乖,我去去就來。好生等著我,不許鬧。」
  「是,輝兒不、不鬧,嘔……」
  又被掐脖子了吧?十五無奈的微微抬了下眉毛。
  管事見王爺出來了,這才恭敬的行禮告退。
  十五單膝跪地,「打擾大人休息了。」
  眼前的厚地毯上停下一雙赤足,憑衣角看,李大人此刻只穿了件薄綢衣。
  「隨我來。」
  十五站起,跟在李贊身後到了另一間屋。屋內陳設簡單,似乎是大人平日讀書休憩的地方。
  「不用跪了,站著回話就是。」
  「是!」
  剛要說,又聽大人吩咐:「抬起頭來,看著我說。」
  十五莫名其妙,但也只能遵照吩咐,直挺挺的站在李贊對面,一五一十的將探查來的情報回了。
  李贊坐在書案後靜靜聽完,閉目想了片刻,忽然唇邊揚起一絲微笑:「岑向農!你個老狐狸也有落在我手裡的這一天麼?」
  突然睜開眼,目光灼灼的盯著十五:「你做得很好!」仰頭大笑,笑聲卻比屋外的北風還冷。
  
  十五越怕什麼還就越來什麼。
  上次他聽李大人這麼笑過之後,吏部徐大人就被流放邊疆,聽說連帶出的官吏多達數十人,充軍的充軍,斬首的斬首,真是血雨腥風。
  不過他們也活該,自家大人對這種營私舞弊的官吏向來下手極狠。大人說的好,國中若要養著這種蛀蟲,長此以往,國將不國。
  雖然大人以非常手段暗地裡調差貪官污吏是保家衛國,但十五還是很畏懼他這種笑聲,還有他那雷厲風行的手段。
  忽然想起岑侍郎的小公子,那個圓圓臉蛋的幼兒。
  好在,大人歷來對犯案者家屬頗為寬厚,要不然,十五心裡真是有點兒不是滋味了。
  
  李贊站起身在小書房內踱步,又問了一些侍郎府的細節。十五果然不負他的期望,將那些細枝末節摸了個清清楚楚。
  停步在十五身旁,忽然微微一笑,抬手捏去他頭髮裡的一顆草屑,「這麼冷的天兒,還要在外頭藏著。」說稍稍湊近聞了聞,「洗過了才來的?」
  十五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聲音略為乾澀:「是!」
  李贊變本加厲,鼻子幾乎貼在他的脖頸:「很好聞,清香……把上衣脫掉。」
  大人喜歡男子不是秘密,但大人會對璇璣營的人下手還聞所未聞。十五心如擂鼓,但也只能默默服從。
  手腳利索的脫去夜行衣,又在李讚的示意下脫掉中衣,袒胸露背,已是一身冷汗。
  李贊站在他身後,輕聲說:「上次打你,還疼麼?」
  「回大人,不疼。」
  一隻溫熱柔軟的手從背後探來,指尖沾滿透明冰涼的藥膏,慢慢塗抹在他胸口結痂的鞭痕上:「傷口還沒好,冬天又乾又冷……塗這個,舒服嗎?」
  「回大人,舒服。」
  李贊又在他脖子上嗅了嗅,還是那句:「很好聞……」
  胸前是大人的手指頭亂摸,脖子旁是大人的鼻子亂嗅,此刻十五隻想仰天狂吼:再摸老子要硬了!
  
  終究他還是沒硬起來,因為李贊很會控制火候。
  他對這個番號十五的刺客有種格外的喜愛,但也僅僅是喜愛。
  璇璣營的每一個探子或者刺客都是他的心血,是他的耳目,是他隱形的利刃,斬除所有不利於國家的腐肉的匕首!
  他愛惜他們每一個人,就像愛惜自己的手指一般。
  十五,多麼有刺客天賦的青年。對於這樣完美的下屬,他當然要加倍的愛護……
  
  可惜李大人的愛護,某刺客實在是無福消受。
  終於被放出來時,十五覺得自己就像受了一趟大刑,不,甚至比大刑還恐怖!
  回到自己的小屋,脫去衣衫上床,終於能躺下休息是每天最美好的時光。
  胸口還殘餘著藥膏,黏糊糊的。但十五知道,這裡頭摻著上好的外傷藥,至於那些香噴噴的成分……姑且不去想它。
  又好奇,李大人身邊怎麼回常備著這種藥膏?
  心頭猛然一緊!不會是……給那些男子用在那裡的吧?聽說,男子與男子歡.愛,那個地方經常受傷。
  嘔!
  十五翻身爬起,撩起衣服,隨手抓起一條塞在枕頭下的手巾猛擦。總算安心了一點兒,又發現,這塊手巾,是慶南王府的。
  唔,其實,慶南王那個人還是挺不錯的。
  他府裡那些「公子」和李大人養的根本不是一個段位。忽而一個個名字在腦中浮起,榮敏,蒲紹,蔡廷,林夢卿,還有翠翠姑娘……這些名字都變得很遙遠了。
  不知為何,十五又想起他開墾的那塊蘿蔔地,還有神神叨叨的花匠伍伯。慶南王府的日子簡直快樂又逍遙,最後連他自己都沒發現,一絲微笑爬上嘴角。
  突然睜開眼!
  伍伯!原來李大人的暗哨是他。
  作為一個花匠和他央求耕種一小片地的最大的相似之處——可以很方便的在慶南王府中走動而不被人懷疑,又不顯得突兀!
  思緒收回,十五又閉上眼,心中感慨萬千。
  李大人,真厲害。
  
  年後十幾天,還是正月裡的日子,突然朝中再起風雲。
  先是工部侍郎岑向農被一本奏折參上,當堂拿下,再就是刑部提審若干連帶朝臣。據說,那一天朝堂上哭天愴地,「冤枉」之聲此起彼伏。
  到底捉了多少?十五不知道,他只知道皇帝欽點庚王李贊主審。
  他和初一換了侍衛衣衫隨行。
  之前他探查到窩藏贓物的地窖被打開,整整一箱子黃金,更有數不清的珍玩。
  李贊含笑站在一旁,掂了掂其中一塊硯台,笑道:「憑一個小小侍郎的薪俸,只怕十年也買不起這種東西吧?」
  說著眼神一掃,刑部隨行官吏滿頭大汗:「是,王爺英明。」
  李贊攏了攏披在肩上的雪貂斗篷,輕聲細語:「藏了這麼多寶貝,家裡過的卻簡樸得很。這也是劉太傅的教導麼?」
  聽到此話,有三四名隨行官吏齊齊跪下:「王爺,這話說不得!」
  李贊微微一笑:「工部這幾個也真是不給劉太傅爭氣,岑向農平日裡看著正人君子,誰能想到他們水利司竟然在他這麼個『君子』的帶領下貪污了這麼多銀子?平州-奉洲運河段的估銷銀兩可是一直由岑向農主理?」
  有工部官員上前答道:「回王爺,正是岑侍郎。」
  李贊側過頭,俊眉秀目中蘊著一把利刃,聲調卻是無比溫柔:「奉州運河段監察使可是前一陣子被刺殺的宋鶴年?」
  「回王爺,正是。」
  「真可惜,這宋鶴年、岑向農,全是劉太傅的門生啊~」
  跪在地上的官吏面面相覷,無人敢再多一言。
  李贊垂下眼簾。
  劉仕冕,本王特意露了風聲給你,不知你會有什麼手段?不要讓本王失望啊~
  

作者有話要說:
咳,鑒於看官們的「怒火」,那就公佈了吧。
本文1V1,CP榮敏VS十五。
.
李贊也好,榮敏也好,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或者壞人。
至於十五,他只不過是個職業刺客。一份活兒~~
PS:其實李贊基本等於古代的特務頭子……




9、第九章


  岑侍郎被收押後十五非常幸運的得到了三日休息。
  平日與他最親近的三十兒在各種羨慕之餘,拎著兩件衣裳來找:「十五哥,您給縫補一下好不?」
  十五抬頭看了一眼,用下巴往旁邊一歪,「放在那邊兒吧。」
  桌子上已經堆了一摞亂七八糟揉成一團的衣衫。
  三十兒怪叫:「啊!這都誰的呀?他們太不仗義了。」說著動手翻了翻,拿鼻子一嗅,「唔,有二十二的,就他汗味最重。有初八的,有十三的,這些畜生!沒天良啊!」
  「嗯,你們都是一路貨色。」
  十五手裡縫著的正是初一的腰帶。只見他捏著針在布料間敏捷穿引,宛若游龍,縫的又細又密,腳邊還放了兩件縫補好的。
  靠過來趴在他肩膀上看了一會兒,三十兒笑著說:「怪不得十七說你是面糙心細。哎,我得走了。」
  十五手上頓了一下:「一路小心。」
  三十兒已走到門口,回頭一笑:「好!」
  
  來回彎折著手指間的布料,十五專心致志的縫縫補補。
  他喜歡這種難得的寧靜,專注於手中的活兒,看細細的針一閃一閃的穿梭,拉線,展平,果然縫得很好。
  面糙心細?
  十五有點兒得意的笑了。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紙映亮了小小的屋,補完最後一件衣服伸個懶腰站起來。他們的衣裳磨損很快,潛伏的時候極容易勾到樹枝等物。雖然李大人從未剋扣過他們吃穿,可總有粗心的,新衣裳上身兩天就搞出個洞。
  走到房門外站在牆邊,陽光曬在身上暖暖的讓人想睡……
  十五摸了摸藏在懷裡的一張小紙條。
  這是兩天前紅姐遞進來的,當時上面是一朵工筆薔薇,用火烤一烤,就可以看到薔薇花下有兩行小字。
  「城南三里巷,柿樹栽兩旁。」
  
  十五換了紅姐在年前給他買的青布棉袍,又揣了一塊過年時大人賞的利市銀子,穿過密道從二叔的小屋裡出來時,老人家正在小睡。
  輕手輕腳的搬動機關,雙手抬著櫃子免得發出那吱嘎吱嘎的聲音,剛合攏,有破空之聲,後背上一麻,繼而胳膊也酸軟下來。
  驚呼:「二叔,自己人!」
  「自己人躲不開我的黃豆?」
  十五轉過身從地上撿起來一把「暗器」,黑著臉:「二叔,您這次用的是芸豆,不是黃豆。」
  老頭兒盤腿坐在炕上笑得很慈祥,輕描淡寫:「哦,拿錯了。你這打扮不似要去幹活兒,有出府令牌麼?」
  十五趕緊從懷裡掏出來一小包煙絲:「您看過年的時候我正好盯著活兒,也沒給您送點孝敬。這個是從南邊帶回來的好煙絲……」
  二叔默默的抓起來一把炒得咯崩咯崩的鐵蠶豆,作勢揮手,嚇得十五立刻跳著躲到一旁:「別!這玩意兒打上來人就殘了!」
  「那還不快說正經的?」
  無奈,只好說:「我想去看看四哥和紅姐。頭年從南邊回來有點兒麻煩,害他們丟了住處,前兒紅姐來的消息,換了新地方。我過年得了大人的賞,想送一些過去貼補他們。」
  二叔掂著手裡的鐵蠶豆,瞇眼想了一會兒:「你去吧,兩個時辰內必須回來。」
  十五喜極,蹭的一下躥到門邊就要挑簾子出去,結果腿窩又挨了一下鐵蠶豆暗器。
  二叔哼了一聲:「臭小子!煙絲留下。」
  
  剛過了正月十五,商家店舖剩餘了不少給過節走親戚用的禮品,有打好了包裝的點心匣子或者熟食蒲包等。如今節也過完了,這些東西零碎的堆在櫃檯上。
  小夥計見進來位神態憨厚的客人,身上是簇新的青布袍子,衣裳折疊的褶子都沒抻開呢。特意穿新衣,又來了店裡直眉瞪眼的看那些禮品匣子,八成兒就是要去走親戚的。
  夥計眉開眼笑,老闆交代了,盡快把這些剩的賣出去,沒想今兒就有冤大頭送上門來!
  湊上去先不說匣子的事兒,指著店裡的散裝點心一通吹噓,還用小竹夾子給夾了一小塊棗泥酥皮嘗嘗,「您吃著合口麼?」
  客人撓撓頭:「好吃。」
  夥計一伸脖子,神神秘秘的說:「您瞧瞧這匣子,多漂亮,多提氣!裡頭就有這種酥皮點心,還有別的糕點,一盒連包裝二百個大錢,您來幾個?」
  「唔……」
  夥計再接再厲:「您這是要去串親戚吧?都說好事成雙,您來兩盒,拿著多像樣啊!」
  「呃……二百錢,有點貴了。」
  「行!沖您這好面相,一看就是特孝順特善的主兒,我一盒給你降二十個大錢,您來倆,再饒您十個大錢,怎麼樣?」
  客人傻了,翻著眼睛算這是多少錢。
  夥計一笑:「三百五十錢,兩個匣子。」
  
  冤大頭最終被夥計繞暈了,付了錢買了點心匣子。
  夥計嘬著牙花子偷偷樂,年節的時候,這匣子不過一百五十個錢一盒,傻小子平白多花了五十個錢八成心裡還以為自己佔了大便宜呢!
  悄悄的從銀櫃裡數出五十個錢塞進自己的腰包,夥計高高興興的拿著塊抹布擦櫃檯,眼角一掃,咦?怎麼那堆匣子看著見少啊?
  
  十五默默的拎著四個點心盒子,木訥的臉上只有眼睛裡透出一股調皮的笑。
  敢黑我的錢?
  明明年前是一百五一盒,現在非要我一百七十五一盒!多拿你兩盒,讓紅姐和四哥用點心餵魚玩兒去,也給你小子長個記性。
  京城這個地方,隨便一擦肩而過的老頭兒興許都大有來歷,就算是市井小民,保不齊也有八竿子打不著的富貴親戚。
  算計人?還是被人算計?
  這事兒可不好說。
  
  站定在一個小院門前,兩棵柿子樹一邊一個。
  看看大門院牆,青磚灰瓦,比之前那個房子強多了。
  腋下夾著兩個匣子,右手拎著倆,左手有兩條用草繩拴著的大鯉魚,十五叫門:「紅姐!紅姐!」
  來開門的是四哥。
  走進院子東瞧西看。不錯不錯,有影壁強,有倒座兒,院子也寬敞。石榴樹和海棠雖然現在是乾巴樹杈子,開了春必然是滿院兒鳥語花香。
  紅姐挑著棉門簾倚在門框,臉上憋笑招手叫他:「快進來,屋裡暖和。」眼梢一挑:「你又遇見要訛你錢的夥計了吧?四個點心匣子!幾個是你買的?」
  咦?大家都很瞭解他嘛。十五進了屋,搓了搓手,捂在耳朵上笑:「買了倆,饒了倆。」
  四哥也樂了,「是買了倆順了倆吧?快炕上坐。」
  炕桌上擺著一碟瓜子一碟五香花生。十五隨手抓了一把花生,一邊吃著一邊四下看了看,「這回的屋子好,佈置的也好。還缺什麼傢伙事兒麼?」
  紅姐也拿了把花生,放在手心一搓又一吹,花生米衣子飛了一地,塞進他手裡:「吃東西還這麼狼虎!」然後才說:「有錢還能缺了什麼?你看這些傢俱,鋪蓋,全是新的。」
  十五瞇著眼睛壞笑,眼神兒在四哥身上一轉:「那紅姐也該找個新人躺在身邊兒啊,晚上倆人一被窩多暖和?哎喲~~」
  離得這麼近,瓜子打腦門上也挺疼的。
  四哥臉上掛不住,借口去泡茶躲了,留下十五一個人承受女人之彪悍。
  紅姐立著眉毛,俊秀的眉眼間殺氣騰騰,「去南邊一趟學壞了!營裡的人怕是還不知道你這花花腸子吧?今日我且替二叔抽你兩鞭子,讓你胡說八道!」
  十五正色道:「南邊的那位面兒上花,私下裡挺正經的。比……」
  
  彼此對看一眼,心照不宣。
  紅姐又揉了把花生給他:「晚上這兒吃,我燉條你拿來的魚。」
  「別,今天是偷著出來的,二叔知道我是來瞧你們才放我兩個時辰。我回去晚了平白的給二叔找彆扭,看您和四哥有落腳的地方,房子又好,我就放心了。」
  說著就站起來拍了拍袍子,「我去幫你們劈點兒柴火,然後就得走了。」
  四哥立刻閃了進來:「你別忙活了,我一隻胳膊也不耽誤幹這些。現在有了那筆錢,你也別總上這兒來,大人的疑心病重,營裡也不許咱們走動太近。別招上事兒,到時候少不了要挨鞭子。」
  十五一笑:「沒事兒,不能的。」
  紅姐叫住他,使了個眼色讓初四出去看看有沒有碴子。
  過了一會兒四哥回來,擺了擺手,「沒人。」
  紅姐這才說:「你跟南邊惹了什麼人?」
  十五一楞:「慶南王府的人找過來了?」
  「沒找到這邊,但上次那兩個尾巴只是出京城避了一段時間,前幾天又摸回來了。去了好幾趟老房子那邊,還跟街坊打聽了我們搬到什麼地方。你這個活兒干的可不乾淨,如果被大人知道就壞了。」
  跟初四一對眼神,又說:「要不我們倆把這兩個尾巴切了?」
  十五搖頭:「別!這應該是慶南王的吩咐。我走之前他們說只讓我回來過個年,都當我是茶鄉人呢,估計是要接回去而已。等我回了大人,看看還有沒有安排再議。」
  四哥問:「他們如果懷疑你,必然要去茶鄉打探,那邊安排好了?」
  十五想了想,「我沒安排,但大人肯定有安排。」
  三個人都沉默下來。李大人的厲害,他們心裡是很知道的。
  
  此時此刻皇宮中。
  李贊悠然的品嚐著香茗,隔著一架百子鬧春錦繡屏風不緊不慢的答話:「陳貴妃還有什麼不放心的麼?」
  一把好聽的聲音從內傳來:「庚王人中俊傑,外頭的事兒也不是我等婦人可以參量的。只是這次工部水利貪污一案之後,不知庚王的心思是否還與從前相同?」
  李贊垂眼看著茶碗中漂浮的嫩葉微微一笑:「不變。」
  陳貴妃的聲音拔高少許:「即便那一起人置國家社稷於不顧,公飽私囊,舞弊亂政?!」
  李贊噗哧一聲笑出來:「貴妃多慮了。我不會偏於任何一方,太子也好,二皇子也罷,只要於國不利,決不姑息。告辭。」
  「小皇叔!」
  李贊站定腳步,回過頭,只見屏風後轉出一名衣飾華貴的女人,雖然已有些年紀,卻不難看出曾經風華絕代。
  「李大人可知你犯了個大錯?」
  女人唇角微翹,眼神篤定,胸有成竹。
  李贊稍做思量。
  這稱呼,從庚王變成小皇叔,再變成李大人。個中微妙代表了他三個身份,但最後這一聲李大人喚得他頗為動心。
  當他李贊是李大人時,只代表——璇璣營。
  
  女人心啊女人心。
  李贊坐在回府的馬車上閉目養神。
  陳貴妃一番話的意思無外乎選得明主才可天下太平,否則像他這樣只是治標不治根本。就算現在剷除了貪官污吏,只要劉皇后和劉太傅獨大,將來太子登上王位,除掉了張三還會冒出來王五。
  李贊掀起一線眼簾。太子絕非昏庸之輩,但二皇子更為出色,太后和陳貴妃兩家勢均力敵不分伯仲,一北一南……
  你們真是錯看我李讚了。
  當先皇賜予他璇璣營令牌時,注定了他就不會對任何人有任何偏頗,如果說他李贊也有效忠的,那就是這個國家,絕不是某個人!
  那麼,他必然是要看兩派相爭,能者上位的好戲嘍。
  皇位有什麼好?哪一代不是爭來搶去?
  你們且搶你們的,但,只要我在一天,休想禍國殃民,隻手遮天!
  
  十五回了營,吃過晚飯又被李大人招去。
  有活兒。
  工部范郎中。
  
  十五和初一潛伏進郎中府直到三更過了一刻。
  一人開門,一人望風。
  門開,兩條黑影沒入室內,門又無聲的合上。
  片刻後,十五肩上扛著一個人出來,初一斷後。
  郎中府靜悄悄的,只有風聲。
  
  把腦袋上套了黑布罩的人送進王府偏院的某間小屋後,一切自有人接手。
  李大人只說了一句:「下去歇著吧。」
  兩人退出來,並肩回璇璣營的院子。
  十五突然說:「下次你來扛,很沉。」
  初一:「你猜拳輸了。」
  十五:「唔……」
  



10、第十章


  在把工部的范郎中扛回王府三日後,正是晚飯的點兒,李大人招十五和初八過去吩咐差事。
  一桌簡單的席面,四個菜,其中一盅十五私下裡起名為「三寶白菜」的赫然在列。這就是大人的晚膳,似乎不是那麼奢侈。
  李贊擺擺手示意他們倆坐下同吃。
  十五毫不客氣的先夾了一筷子白菜,仔細嚼,唔,也沒覺得多好吃……
  「回大人,無毒。」
  李贊早就懶得跟他這種莫名其妙的習慣較勁了。想吃便吃,他叫他們來就是請吃飯的,何必還要用試毒的名頭騙菜吃?
  不理會,直接切入正題:「奉州運河段監察使職位空缺,新頂上去的是個熟人。你們倆今夜動身去奉州,自有人安排你們進奉州府衙編入小吏。此去初八以探奉州知府為主,十五潛在監察使身邊,見機行事。」
  二人齊齊應道:「是!」
  李贊一揮手:「此行頗有些凶險。奉州臨界南域,有密報,南域年後頻繁有小股農民暴亂,多是以抗稅賦為名,打家劫舍,實際不過是一幫子山匪作亂。十五對南域地界頗熟,如果遇見,盡可就地斬殺,無需回報與我。」
  「是!」
  李贊又看了他一眼道:「這次極有可能遇見你的老朋友們,小心行蹤。」說罷招手,管事大叔托著一隻大盤,上面有兩個捲得密密實實的布包。
  倆刺客接了,展開看,儘是珵亮的新飛刀。
  十五眼珠一錯,飛快的瞄了一眼李大人。這個飛刀他認得,在南域時蒲紹肚腹上挨的那一下,正是這種極薄的刀具。
  
  璇璣營的人出去辦事沒有被請吃飯的傳統,更不用說被李大人親自請飯,更是聞所未聞。一頓飯初八吃的膽戰心驚,十五到無所謂,只是一直琢磨著剛才看到的飛刀。
  飯畢,李贊讓初八先回去收拾行裝,特意留下十五額外有吩咐。
  
  「無需疑惑。上次慶南王遭遇偷襲,襲擊者確實是太子派去的人。只不過,他的動向如何瞞的了我?榮敏雖然硬氣,一直對朝廷不那麼順服,但不失為一個好藩王。南域能在劉太傅一黨如此盤剝之下還太太平平,都得多虧了他。」
  李贊輕笑著繼續說道:「所以我派了營裡的人去是保護他。不過,此人縱使千般好,可若是私下屯兵可就是他的不對了,是不是?」
  十五一愣,「大人說的是。」
  璇璣營的人雖然對各種皇族秘聞,官吏隱私聽得多見得多,但李大人從來不會跟他們解釋任何一句話。今天突然說起慶南王來,真是稀奇。
  李贊抬手打了一下十五的後腦勺,笑:「是什麼是?傻小子!我知道在慶南王府時上下都對你喜歡的很,那個侍衛頭子對你更是親厚,但差事就是差事,別忘了你進璇璣營起過的誓。」
  十五垂頭,單膝跪地:「永生不忘!」
  「我信你。」
  李贊站在他旁邊,也垂下頭,看著這個刺客的發心出神:「奉州段的運河修完,理應連接上南域阿福江,可是如今卻卡在雨樹縣。這個窮縣一半劃歸南域,一半是奉州。到底這一小段的運河該如何修,怎麼修……雙方必然推脫。」
  十五沒有答話。他知道這是李大人在自言自語,璇璣營的人只聽命令行事,這些動腦子的,從不參與。
  「十五,你這次去需要跟的『熟人』是工部郎中范秉,他剛剛想明白自己的位置,保不齊會心思不穩當。該如何就如何,不要暴露,必要時……」
  「屬下明白!」
  
  李贊點點頭,拍了拍十五的腦袋,「上次在南域腿上中的那一刀,可好利索了麼?」
  「回大人,利索了。」
  「嗯,二十二比較魯莽,手上沒個分寸。他回來後,二叔已經『教導』過一番,你放心。」
  十五早在第二起刺客來襲時就認出了為首的是二十二,雖然蒙了面,但畢竟是朝夕相處自小一起長大的人。
  所以,之後的飛身擋門板,火中救蒲紹,以及替慶南王擋下一柄飛刀,全是故意作態,順水推舟。
  反正他的任務是混進慶南王府,獲取南域佈兵圖。苦肉計,很使得。
  唯一讓他驚奇的是,難道二十二在第一次太子派來的刺客偷襲時就在了麼?當時蒲紹中的那一刀就讓他覺得很蹊蹺,力道拿捏的有點太巧,巧得有詐!
  結果今日一見李大人給新配的暗器,立刻明瞭。捅了蒲紹一刀的必然是璇璣營的人,而目的也和太子一樣,為安插人手進慶南王府,製造了一個偶遇的英雄救「美」。
  只不過太子那邊做得太明顯。哪兒就那麼巧在慶南王出遊遇刺時會從天而降一名武功高手?還是李大人安排的巧妙啊~
  突然,十五深深的覺得慶南王就是個可憐的娃……
  
  閒話不提。
  飯後初八和十五收拾了行裝,由城西專供璇璣營的探子及刺客夜間出城的密道潛走,在城外三里一家不起眼的農戶中提取兩匹快馬,一路飛奔南下。
  夜行晝伏,十二日就到了奉州。
  在城外璇璣營設立的小酒肆中與接應之人碰頭,換了府衙小吏的服飾,這才進城。
  初八化身為府衙內一普通鋪兵衙役。雖按制式奉州府衙不過六十四名鋪兵,但每名鋪兵手下往往都有幾名「白役」,班頭身邊更是時時有七八名編外白役供差遣,聽說捕快班的還要多。如此粗略一算,區區一個奉州府衙內竟養著一千多個當差的……
  初八和十五聽著接應之人的介紹對了個眼神。
  奉州地域廣,府衙必然是大府,但一個地方府就養著小兩千人,光一項俸祿的開支就不知要多少銀子。
  這些編外白役如果只拿府中那一點薪俸,恐怕早就餓死街頭,那這些人又是如何養家?
  十五仔細觀察了一番接應的探子。此人不過是豐州府一名知事手下的文書,穿戴用度卻是富足的很。
  心裡有了個大概,也就知道一會兒該擺出如何嘴臉來應對未來的同行。
  
  水利廳在南邊的府衙內算得是清水衙門,但這幾年挖掘運河,如今已然變成富得流油的肥缺。
  十五就是被塞進水利知事手下,平日站站門口,傳遞個物件兒。
  如此十來日,兩個京城來的刺客就大開眼界。
  初八是天天跟著班頭溜躂,出一趟差事,總要收回來各種名頭的費用,諸如車馬費,鞋襪費,茶飯費,花樣之多令人咋舌。
  十五那邊到是直接摸不到銀錢,但那些往來的小官吏都是夾著包裹進去,抖著空包袱皮出來的,三天五日就有知事分發紅利。
  十五心算,如此當差,一年下來光是這些「紅利」像他這種小小衙役就可得百餘兩。
  感慨,李大人用干鮮珍饈燉燉白菜,跟這邊一比,太簡樸了。
  
  又兩日後,正逢三月初一,新監察使到任。
  府內上下,制內官吏一律迎在儀門內外。
  奉州府衙由青磚建成,兩側是八字牆,牆體內各鑲篆刻著兩位前任賢知府政績石碑四通,面闊三間、進深兩間、拱券式大門,這便是儀門了。
  凡新官到任,至儀門前下馬,由官員迎入門內。
  十五隱在人群中默默的看著范秉談笑自若風度翩翩,心頭湧起一股笑意。這傢伙,一個月前還被他套了黑頭罩大半夜的拎到王府裡去。
  也不知道那一夜李大人是如何與他「談」的,不過能這麼快變成「熟人」,怕不是被二叔的烙鐵燙熟的吧?
  那夜之後送范秉回郎中府的並不是他和初一,應該是大人另外安排了人手。
  十五憑著多年的經驗,感慨:大人辦事就是謹慎。璇璣營內恐怕會有內奸,幹什麼差事,一去一回,大人從來不用同一組人,而且差事往往的突然而至。
  在他心中,也只有李大人這般的非凡人士才能鬥的過這些貪官污吏。初一怎麼說來著?要想治惡人,必得比惡人還惡。
  唔,初一等於變向在說李大人是惡人中的惡人……
  十五為自己的聯想打了個冷戰。
  
  范秉是運河監察使,自然與府尊應酬過後主要辦公在水利廳。
  十五有的是手段時時刻刻監視他,而他的職位更是給監聽提供了莫大的方便。
  這位范大人按之前他的瞭解,應該是當朝劉太傅門生,與被斬了的岑侍郎交情甚篤。不知是岑向農貪污工部水利銀落得個「一切兩段」的淒慘下場讓范秉有所收斂,還是通過和李大人的「詳談」讓他開始懂得為官之道就應該一心為國?
  總之,范秉的行為規矩得讓人詫異。
  十五本還抱著偷聽到絕密消息的興奮勁兒瞬間跌到谷底。他左思右想,覺得極有可能是他忽略了一些細節,又或者,這些貪官有了之前的警示行為越加小心。
  如此,這個最合格的刺客便壓縮了睡眠,進行最大限度的監視。
  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范秉上任大半個月後,某個深夜,一條鬼鬼祟祟的人影大半夜的從監察使住處悄悄溜出。
  十五看清他走的方向,立刻以細微的笛聲叫來初八,兩人一路追蹤。
  
  此人走的正是北上唯一的官道,行至城外某個小酒肆時偏趕上一群喝多了打架鬥毆的農民。這信使繞著走,也有「長了眼的磚頭」砸到他後背上。
  信使吼了一嗓子就遭到三五名青年農民圍毆,頓時懊悔。但鬧不過這些農人力氣頗大,即便挨了他兩拳,還是虎頭虎腦的衝上來與他撕扯。
  終於忍無可忍,信使從懷中摸出官府令牌,這些農民頓時傻眼,又是給拍打灰塵,又是賠罪,還有嚇得跪下嗚嗚啼哭的。
  信使出得一口惡氣,整理了衣衫大發官威,小酒肆的老闆顫顫巍巍的趕來與一眾鬥毆者湊了幾塊碎銀子賠了,方算了結。
  這信使重新上路,想起剛才的情景徒自覺得好笑。吵嚷中大概知道是某個農人中意的姑娘嫁做他人婦,一群小青年喝悶酒罷了。
  但轉念一想,驚出一身冷汗!
  哪有人大半夜跑出來喝酒的?
  立刻躲在一旁往懷中掏,終於摸到藏於中衣內的密信一角這才鬆了口氣,怪自己杯弓蛇影。
  呼出一口長氣。
  明日天亮便可從驛站租來車馬,後面的行程可就好走多了。
  又想起訛來的那些銀子,偷笑,明日先來他一頓好酒好菜,再走不遲。
  
  信使高高興興的上路,殊不知他那封密信早就被十五趁著廝打中偷了出去看過,又趁著大家賠罪時藉著拍打那信使袍子上的灰塵塞了回去。
  此時的璇璣營刺客正將信箋內容一字不差的以璇璣營密語默寫出來,封口,畫上一朵花,交給小酒肆的老闆。
  「牡丹圖。」
  老闆神色一正,「是!在下立刻派人快馬回京。」
  截獲密信後的十五幹勁兒十足。
  和初八一路潛回城內時小聲說道:「娘的!果然這個范秉假意歸順李大人,暗地裡還與劉太傅藕斷絲連!」
  初八:「喂,藕斷絲連好像不是這麼用的。」
  十五愣了愣:「那怎麼用?」
  初八撓頭:「我記得先生曾經說,是用來形容男女情絲難斷。」
  十五:「男男就不行麼?!」
  初八:「……」
  
  刺客,探子,就是要能獲取主子需要的機密或者替主子辦事才有存在的價值。
  十五為今天體現了自己的價值而覺得幸福。
  把佔了他的舖位的衙役甲不著痕跡的推開,平躺在床上。前一刻還在興奮,後一刻就打起了歡快的小呼嚕。
  初八也回到自己的房間,站在通鋪旁默默的看了一會兒曾經他趟過,現在已經橫著一條某同僚大腿的舖位,輕輕的伸手按了那人的昏穴,然後一腳把人踹到一邊貼在牆上扮壁虎。
  志得意滿的躺下去。
  反思:藕斷絲連形容男人和男人……似乎真的不合用啊~
  
  清晨,寢室中的衙役們陸陸續續爬起來,有踢踏踢踏來回走動的,有打水洗臉的,有打著哈欠撓癢癢的,還有……放蔫屁的。
  十五閉氣,猛的睜開眼,瞄向旁邊撅著個大□鼾聲如雷的胖衙役。
  不知道分筋錯骨手能不能讓這廝一下脫了胯骨?竟然敢放屁熏我?!
  悄然伸手,一捏一帶!
  娘的!
  十五翻身爬起,直眉瞪眼的去打水洗手了。
  死胖子屁股上肉太多,別說骨頭了,筋都捏不著,還分筋錯骨個毛?
  在他洗臉漱口時屋裡突然揚起一陣嚎叫:「誰剛才掐老子屁股?疼死老子了!哎喲哎喲~~胯骨扭了是怎麼的?哎喲~~」
  十五靜靜的微笑了。
  
  吃早點時,一直待他很親近的班頭湊了過來,小聲說:「今日與我一同去前堂伺候,有好事。」
  十五流里流氣的一笑:「難不成又要來漂亮妞兒?上次彭家小妾一起來應酬,那奶子到頗有看頭兒。」
  班頭神神秘秘的壓低了聲音:「你是懂事的,今天這絕對是個美差,你跟我去便是。」
  哼!十五心想:我可不是懂事的?每次分得的銀錢都給你一半當孝敬,我再不懂事就沒有更懂事的了。
  但面上則是擺出個猥瑣樣:「頭兒,就說與我聽嘛~有什麼大油頭不成?」
  班頭左右看了一眼,才趴在他耳邊說:「今天有貴客來訪,打賞最少了是這個數。」攤開手掌翻了一翻。
  十五心思一動:「誰?」
  「慶南王!南域的人可有錢著呢!」
  班頭逕自竊笑,完全沒看到十五眼中一閃而過的震驚。
  




11、第十一章


  十五自然不會答應班頭一同去站堂,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只不過班頭臉色不大好,估計是覺得他這人不識抬舉。
  前頭自然是去不得,但並不代表後頭或者某個旮旯犄角不能去。
  李大人在來之前就交代過會遇見「老朋友」,沒想到真就讓大人說中了,或者說,慶南王來的目的十之七八是和雨樹縣那一小段運河有關,李大人猜到了而已。
  根據十五之前對這南域藩王的觀察,榮敏屬於表面上奢侈放浪,背地裡卻是個很為自己管轄地域內民眾著想的好王爺。
  連李大人都很看得起他不是麼?
  
  十五悄悄溜到水利廳後堂。
  能在前堂公開說的都是場面話,聽不聽也無妨,但以他的經驗,慶南王必然要和萬知事到後堂來說些私密,這,才是他要聽的。
  果然,不多時就聽知事大人呵呵笑著:「請王爺至後堂一敘。」
  十五微微閉上眼,收斂了氣息,像一隻冬眠的蛇。他所躲藏的文卷櫃裡只有一股幽幽的紙墨味兒,這算得是個好地方。
  早在進來之前,他就用匕首撬鬆了合頁,如今蜷縮在內,眼前正好是那條縫隙,足以觀察正面所有人的動向。
  先進來的是萬知事,而後是慶南王和蒲紹,最後一個進來的竟然是林公子。
  有衙內小廝奉上茶水後,慶南王嘗了嘗說:「這是我們南域的好茶,想不到在奉州也能喝到。」
  知事笑道:「此茶是下官私藏,今日見王爺來訪才特意拿出來。南域茶鄉出產的好茶,愛茶之人無不趨之若鶩,只可惜……」
  榮敏抬了抬眉毛:「只可惜貴了些。」眼神沖林夢卿一掃,公子立刻出門去叫來隨行小廝,不片刻,親手捧來兩隻木盒。
  十五瞇眼去看,上面還貼著慶南王府的封條。
  
  當盒子被放在萬知事手邊的小几上時,噗的一聲悶響。
  十五又閉上眼,仔細傾聽。有知事大人的聲音說:「這茶……」,有揭開封條的聲音,有壓低的驚呼。
  十五微微一笑。
  萬知事裝的還真像。憑剛才的動靜,只怕盒子裡必然是真金白銀。可見不光是璇璣營的人善於偽裝,只要是官場中人,都不差啊~
  「王爺您這是……」
  慶南王的聲音滑溜溜的帶著一絲痞氣:「南域物產豐富,可惜歷來運輸不便。多少好東西爛在地裡田里,農人年年都要因為這個鬧事不滿。我素來是不愛理會這些事的,但年年鬧,也實在是煩了。這次的新監察使上任,聽說是京城工部一個小郎中。」
  有衣料摩擦的聲音。
  可以想像是榮敏傾身上前,眉梢眼角帶著紈褲之氣,聲音壓低:「本王想趁著這小郎中什麼都不懂,大人您給推一把,將雨樹縣那一處咱們兩地共建的運河段拿下來,早早開工,我對鬧事的農人也有的交代。」
  萬知事驚訝道:「怎的南域如今不太平麼?」
  十五在心裡佩服這位官場老油條。
  南域太不太平,萬知事應該比誰都清楚。他私下裡指使親信在南域以低價購得一大片土地,修建亭台樓閣,花園池塘——金屋藏嬌。
  老不修!
  
  榮敏長歎一聲,「唉……大人有所不知,過了年後本就不平靜,結果如今正剛上春茶采收。征茶使一來,哪次不是雞飛狗跳?莫說是繳納賦稅的農人,我那王府裡也是上下不得安寧。今年更有抗稅的,十里八鄉動輒有拎著菜刀扁擔就拉桿子起義的。」
  「怎的如此嚴重?王爺是否上報了朝廷?」
  十五睜開眼從合頁縫隙中仔細觀察榮敏的神色,只見他很無所謂的一笑,斜斜的歪在椅子裡:「一群烏合之眾,有我南域守兵,隨隨便便就可料理。報上去,又是個大事,再派下來個欽差,更鬧騰。」
  「這……不報恐有不妥。」
  榮敏撂下臉,神色不善:「我在府裡自己逍遙慣了,來了人到攪了我的快活。」說著沖一直立在身旁的林夢卿飛了一眼。
  萬知事心領神會。
  榮敏似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對著林夢卿又是一笑,這才扭過頭來說:「所以您知道本王為何如此著急那一小段運河了吧?今天一點薄禮,知事大人萬萬不要推脫,等開工動土,自然還要好好答謝大人。」
  知事這等油滑的官場老將自然不會完全答應,彼此都留了活話,其實就是看想辦事的人之後怎麼表示,上不上路兒。
  您懂事兒,這邊就給您好好辦。不懂,那就對不起了。
  十五不明白為什麼慶南王非要拿下這一段運河,但他想,李大人肯定能洞悉其中奧妙,而他,只需要將他們今日對話原原本本的默寫出來傳遞給大人即可。
  
  屋中之人又說了些旁的話,無外乎互相帶帶高帽,拍拍馬屁。
  但萬知事一雙老眼總在林夢卿身上轉悠,十五看得真切,心裡很厭惡。到後來,這老頭兒竟然借口說眼花,招林夢卿上前細看,更抬手摸了兩把人家的小臉蛋兒。
  林公子哪兒見過這種陣仗,立刻嚇得驚呼:「大人!」
  慶南王仰頭一笑:「知事大人可是以為林公子是女扮男裝?」
  萬知事此時拉著人家的手一個勁兒的摸,「難道不是?我有一房侍妾,專愛做男人打扮,別有一番風情。可惜,剝了衣裳到底還是個女人,到不如穿著男裝時有味道。」
  十五垂下眼,在心裡給自己添了個今夜收拾色老頭的活兒。
  林夢卿的聲音已經顫抖,面前這位大人話裡話外的意思太明顯,此刻他只能求助:「王爺,王爺……」
  十五怒:榮敏,你要是把林公子送了這老色坯,小心我今天晚上連你一起拾掇了!
  
  突然慶南王一抬眼,直直的看向文卷櫃。
  糟了!一定是剛才的視線太明顯!十五迅速調整氣息,閉上眼睛。
  「聽說奉州城裡的妙仙樓艷冠全省,知事大人今晚可否撥冗小聚,也帶本王開開眼界?」
  萬知事已經痰迷心竅,瞇著眼一個勁兒的盯著林夢卿瞧:「王爺有如此佳人,何須再去妙仙樓?」
  老頭兒沒注意到榮敏眼內一閃而過的寒光,只聽這王爺說:「大人說笑了。夢卿是南域林太守家小公子,林元和的暴脾氣您是知道的……」
  「嚇!」色老頭終於清醒,鬆開林夢卿,語調微顫:「林元和?」
  榮敏哈哈一笑:「當然,我知道大人您是跟夢卿開個玩笑而已。確實,如他這般長相的,走在外頭十個到又八個會誤會。」
  後面再說就是廢話了。
  十五自榮敏看過來那一眼後,立刻收斂心神,老僧入定。
  又說了幾句,慶南王一行人告辭。前腳人剛出屋,十五立刻跳出文卷櫃,仔細整理了他躲藏過的痕跡後從偏窗躍出,躲藏在牆根下不動。
  果然,片刻後蒲紹借口忘了東西返回來查看,直奔文卷櫃。
  看到這老友,十五心中泛起一線溫暖。
  不再停留,輕巧翻過圍牆,自去找初八不提。
  蒲紹心思一動,走到偏窗處,伸手緩緩推開窗,只見滿園春色。
  
  當晚,十五悄然尾隨慶南王一行人去了妙仙樓。
  這次沒有林夢卿,估計那嬌公子受了下午的刺激,躲在房中再不敢出來了吧?
  也是,被那麼個猥瑣的老頭兒摸來摸去,又公開要人,換做脾氣火爆些的恐怕當時就會拿茶杯去砸人。
  只是,既然林夢卿是太守之子,為何卻如此膽小?一般官家的少爺不都是很囂張的麼?其中必有隱情。
  可是這些,暫時還輪不到十五來操心。
  做刺客,好奇心最要不得。
  
  奉州緊鄰南域,氣候溫暖,更有地熱。所以,妙仙樓最有名的就是「瓊漿池內妙仙舞」。
  青樓這種地方最好隱藏也最不好隱藏。
  扮做客人當然可以隱沒在人群中,但那花銷,非十五能承擔得起。可要是潛伏……
  十五沮喪的蹲在一張鋪了曳地檯布的圓桌下。頭頂的桌子劇烈的搖動著,伴隨著男人吼女人叫,嗯嗯啊啊的吵死個人!
  更可怕的是終於安靜下來後,沒一會兒就有一團沾滿黏糊糊不明液體的東西甩到桌下。
  十五簡直怒極,恨不得一刀捅死這對兒狗男女。
  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何妙仙樓中到處都有隱蔽的暗角,到處都是圓桌小椅,到處都擺著一盒一盒的帕子。
  撓牆!
  他也是血氣方剛大齡青年。璇璣營管得極嚴,這些男女之事探子和刺客們更是沾都不能沾。
  十五運氣壓下內火,這樣下去早晚要內傷,而且如何潛到慶南王那個包廂?
  側耳傾聽,掀開桌布一角,見四下無人注意,終於躥出來。
  埋伏在角落,看準機會一掌砍翻了一名龜公。將人拖進柴房捆緊,又用柴火遮擋好,堂堂刺客換身衣服,立刻變作小龜公。
  
  瓊漿池內妙仙舞……
  十五托著個盛放著各色乾果的大盤子,終於直面了這妙仙樓中最有名的盛景。
  三層高的大廳很寬敞,正中一個偌大的溫泉池,有蓮花形狀的石雕蓬頭不停的向內注水。薄紗衣裹著姑娘們曼妙的身體,一個個魚兒一般在池內游動,組合成神奇的圖樣,妙不可言。
  兩旁有半人高的木台供客人們觀賞,二層和三層也有不少客人倚著欄杆向下觀望。
  不知在哪處有鼓樂聲傳來,悠揚迴盪。
  突然,鼓點驟然變得密集,姑娘們由水中躍出無比妖嬈的隨著鼓聲款擺扭動,更有龜公們在頂層拋灑出漫天彩綢。
  
  十五的眼裡全是一個個跳躍的飽滿胸脯,濕嗒嗒的一層薄紗幾乎等於無,兩顆果實隨著胸脯上下搖動,憑添無限誘惑。
  人生中頭一次見到姑娘身體的某刺客再次運功試圖壓下蓬勃的內火,結果兩管鮮紅的鼻血蜿蜒而下……
  有眼尖的姑娘看到,抓了條彩綢替他抹去,還湊在他耳邊說:「新來的麼?可還是雛兒?姐姐晚上疼你好不好?」
  十五險些魂飛魄散,面上堆笑,努力裝出個龜公樣:「那敢情好。」
  姑娘溫熱的身體貼著他扭了兩扭,飛來一個媚眼:「臭小子身上還頗有二兩肉!」隨手向下一抓,浪笑:「好傢伙!」
  十五默背璇璣營教條,強自鎮定,奈何鼻血再次流下,而且有愈加洶湧的趨勢……
  姑娘看他這樣也是心動,舔了舔嘴唇:「跟我去樓上?」
  十五神色迷亂:「好!」
  
  姑娘拖著十五到了三層某間廂房,一進屋再不可耐,伸手去剝男人的衣衫:「快點兒,一會兒還有老相好的來找,今天先吃了你這小雛兒,改日再好好與你玩兒。」
  十五也是手忙腳亂,揪著紗衣亂撕。
  姑娘看這嫩小子雖然不算俊俏,卻是眉直眼正別有一番風味,尤其那雙眼仁兒,又黑又亮,頓時情動。
  手口並用,上親下摸的就把小子帶向床。
  小龜公很猛,壓著她也是亂啃,啃道脖頸處姑娘只覺天旋地轉,舒服得無法形容,這就眼前一黑……
  
  十五探了探女人的鼻息,呼出一口氣。
  輕巧的躍下床端起桌上的茶壺猛灌,含了一大口水用力漱著,吐到痰盂,又漱又吐,三四次才罷手。
  娘的!塗那麼多香膏,嗆死老子了!
  整理衣衫,刺客甲為自己坐懷不亂而自豪。從房內盒子中取了條帕子,仔細擦拭了臉和脖子上女人留下的胭脂印子,然後隨手捧了盒乾果走出房間。
  三層,妙!正好慶南王等人也在三層。
  
  十五費勁周折終於找到目標所在後,聽了一會兒,無外乎淫言浪語,竟然一句正事不提。然而就在他失望之餘,卻聽到了一個讓他頭疼的消息。
  「王爺此番打算在奉州停留幾日?」
  「十天半月的吧。反正南域不過是一些流寇,自有武將和太守應付。」
  十天半月?
  還好慶南王在奉州設有別院,這要是住在府衙內,十五就得日日東躲西藏。
  正尋思著如何同時監視水利知事和南域藩王時,突然背後有人呵斥道:「小龜公!還學會聽牆角了不成?」
  蒲紹!
  十五大罵自己怎會如此不小心,竟然沒聽到來人腳步聲?此時必然是不能讓這侍衛頭子發現自己,左手避在胸前一抖一震,一把薄薄的飛刀滑到掌中。
  蒲紹厲聲說道:「轉過頭來!」
  十五甩開托盤,以右手和袖子掩面,左手如電甩出飛刀。
  蒲紹閃身躲開,抽出佩劍高呼:「保護王爺!有刺客!」
  就在他呼喊時,十五又從腰間摸出三把飛刀擲去,特意壓低了準頭。功夫好的很容易躲開,稍微次一點的,也不過扎到腿上,無大礙。
  蒲紹看清飛刀來路向後翻越,再抬頭時只見這刺客已經自三層欄杆躍下,單手一撐二層欄杆借力再躍,而後在妙仙池的蓮花蓬頭上一點,飛也似的只給他留了個背影。
  蒲紹大怒,竟然敢在他眼皮子地下逃走?!
  照樣子躍下,卻不想那刺客剛才故意震裂了二層的欄杆,現在如何還經得住他這人高馬大的一推?
  啪啦一聲,欄杆粉碎,侍衛頭子像個大青蛙一般橫著拍進溫泉池中,濺起大片水花。四周喝酒吃菜的客人個個都變作落湯雞……
  侍衛頭子的臉黑似鍋底。
  賊人!我蒲紹定不會饒過你!
  




12、第十二章


  榮敏捏著一把刺客留下的小飛刀出神。
  這和上次在茶鄉被偷襲時刺客所用暗器相同,但這次絕對不會是太子一黨派人來做的。
  璇璣營,庚王李贊,你也有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一天麼?太子才派了密使來示好,姑且不論他是真心還是假意,但怎可能又同時派人偷襲?
  李贊啊李贊,你想嫁禍?
  榮敏伸出食指順著飛刀的刀刃輕輕捋過,指尖被劃下極細的一條口子,好刀!眼看著一滴血珠慢慢凝聚,竟然有種妖冶的美麗。
  「王爺!」蒲紹緊張的撲過來:「小心這暗器上帶毒!」又大呼小叫的吩咐人去傳大夫來。
  榮敏一笑:「淬過毒的刀具上必然留有異色痕跡,這把飛刀珵光瓦亮,估計是剛造出來不久,也真難為李贊費心了。」
  蒲紹沉默不語,王爺又開始打啞謎。怎麼就突然扯到庚王身上?哎,聽不懂就不聽,反正這些話他家王爺要麼自言自語要麼就是和蔡廷那些謀士們說說罷了。
  到是這青樓!
  侍衛頭子左瞧右看,終究不是個安全的地方,還是盡快護送王爺回別院為上。
  榮敏到是不急,反而勸他這愣頭侍衛:「你先換身衣裳,滴滴答答的全是水。」
  蒲紹一挺胸脯:「屬下無妨,請王爺盡快回別院,屬下還有幾個人要審。」
  慶南王稍一琢磨,笑道:「把那兩個見過刺客的姑娘和龜公叫來,我也聽聽,你是怎麼審問的。」
  
  先被帶進來的就是那位對著刺客情難自禁的姑娘。此時已經聽說那小伙兒試圖行刺慶南王,心中大駭之餘,說話都是顫顫的:「就是中等個頭,尋常長相。」
  蒲紹一本正經的坐在對面,面前攤開一張紙,手裡一管毛筆,沾了墨汁。
  「五官是怎樣的?細細回想,老實交代!」
  榮敏坐在一旁當看客,不置可否的抬了抬眉毛。哪兒有這麼凶詢問姑娘家的?就算是天天開門接客閱人無數,畢竟還是個女人,溫柔一點更有效果啊~~嘖嘖。
  果然那姑娘抖的更厲害,臉色慘白,一副「我在努力想,大人不要捉我去蹲大獄」的樣子。
  「嗯……眉毛直直的,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高不矮,嘴唇子不薄不厚……」
  蒲紹氣得幾乎掀桌:「有沒有比較與眾不同的地方?」
  姑娘想了又想,突然一抬頭,「想到了!這刺客眼仁兒是黑的!」
  蒲紹向前傾了傾:「勞煩小姐看看我的眼仁兒是什麼顏色?」
  「也、也是黑、黑的。」
  「來人呀!把她給我拖出去!」
  榮敏微微搖頭,「慢著。」走過去站到姑娘身邊,溫聲細語:「為何你單記得他的眼仁兒?」
  「因為很黑很亮,與旁的人不同。」說著姑娘又看了一眼蒲紹,頓時膽戰心驚,抬手指著他尖叫:「就、就是這種賊亮賊亮的!」
  
  而後又帶來被擊暈的龜公簡單盤問了幾句。
  這小子還不如那姑娘,乾脆連刺客的影子都沒瞧見,直說覺得眼前一黑,再醒來就被一堆柴火蓋得嚴嚴實實。
  侍衛頭子異常挫敗,垂頭喪氣的站在一邊,衣角終於不再滴答水,但渾身的衣服濕漉漉的粘著也真是鬧心!
  慶南王到是一直面色平和,手裡不停的把玩著那幾把飛刀。
  「蒲紹。」
  「在!」
  「跟你交手的是璇璣營的探子。」
  侍衛一驚,「王爺如何知曉?」
  榮敏彈了一下刀尖,聆聽著刀身嗡嗡的震顫:「璇璣營的人分兩種。一組探子,一組刺客。如果你今日遇見的是刺客,這幾把刀恐怕會給你戳成個篩子。」
  蒲紹面上一繃,甕聲甕氣:「屬下自問功夫雖非絕佳,但也不……」
  榮敏笑著擺了擺手,「不是說你的功夫比璇璣營的刺客差,而是那些刺客最擅長暗器,便是筷子竹籤這等雜物也可隨手拈來殺人用,到是尋常的刀劍功夫一般。」
  見侍衛頭子神色稍緩,又道:「他們的探子擅長偽裝竊聽,今天連這樓裡的姑娘都沒認出那小龜公是假扮的,可見來者偽裝技巧之高。」
  蒲紹侷促的挪了挪腳:「王爺的意思是?」
  「我判斷此次他們不是針對我而來,應該是偶然相遇。璇璣營的人突然跑到奉州,只怕與新到任的監察使有關。所以,我如今最擔心的是李贊要利用這個監察使做什麼?只要不影響奉州到南域的運河段開鑿,其它的事到也無妨。」
  呃……蒲紹覺得王爺又開始自說自話了,因為後面的話他都聽得雲山霧罩。他知道,京城裡有個庚王李贊,一直都是王爺的心病。
  據說此人表面上溫文儒雅,其實一肚子壞水餿點子!璇璣營就是直隸李贊手下,一群神出鬼沒的賊人!
  忽然又聽王爺輕笑:「這探子如此平凡相貌,已經到了讓人過目就忘的地步。扔在人堆裡找不著,見過了也依舊不易辨識……蒲紹,你可知,這就是璇璣營的人的特徵?」
  看侍衛頭子一臉茫然,榮敏頓時覺得很好玩兒,忍不住逗他:「換句話說,像你這般高頭大馬的,功夫再好人家也不要。」
  蒲紹今日算是被打擊到底了!
  
  慶南王那邊分析的頭頭是道,十五這邊卻放棄了拾掇水利知事的計劃。
  先是在府衙內被猜疑到藏身偷聽的地方,又和蒲紹正面交鋒,此時絕對不宜再多行事。
  身為一名最優秀的刺客,隨時隱沒在人群中,讓人無知無覺才是上佳。按理說,今天他已經夠丟人的了,還好此事沒跟初八說,要不簡直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十五靜靜的躺在大通鋪上,心中定下計劃。既然慶南王不是他主要的活兒,那他還是以躲避為主,盯住了水利知事才是正經。
  南域藩王突然來奉州著意拉攏水利知事,此事自然要回報李大人,在大人的吩咐下來之前,能聽到多少便是多少,決不能再掉以輕心貿然行事。
  從京城出發前和李大人提過那兩個尾巴的事,大人當時的意思是不要打草驚蛇,只是命初一稍微警示了一下,將那兩個尾巴嚇出京城而已。
  也許大人是想留著他和慶南王府的這層關係,以後保不齊還有那邊兒的差事?
  微笑。那麼……豈不是他又可以吃到王府美食?
  十五神色一震,為自己的想法不恥。
  翻個身,拉上薄被。閉眼,睡覺。
  忽然又睜眼看了看面前一座肉山似的胖衙役,一日內的不爽全部翻起。心說:你若再敢放屁熏我,立刻找個塞子給你後邊塞上!
  胖衙役似有靈感,渾身一顫,翻身平躺,將他那被人算計的屁股藏在身下。
  頓時鼾聲如雷!
  十五抽動了一下嘴角,悄悄伸手捏著那團肉肉的下巴一托一拉。
  「啊啊啊~~~~」
  「怎麼回事?!」
  「胖子你大半夜的鬼叫個屁!」
  「哎哎,胖子?你……你不會下巴脫臼了吧?」
  「咦!打呼嚕都能下巴脫臼,胖子,你越來越長進了!」
  十五靜靜的微笑了。
  
  這之後,慶南王果然如他所說在奉州又停留了一些時日。期間,只來過府衙一次,其餘皆是將萬知事約出去,或喝喝花酒,或到慶南王府別院小聚。
  十五跟的很辛苦。無論是青樓還是別院,都是頗為棘手。
  尤其是王府別院,第一次翻牆而入,險些掉進蒲紹設置的陷阱中。這廝在圍牆內挖了一條二尺深三尺闊的溝,溝內全是削尖了的竹子,要不是十五反應快,在空中挺腰劈腿撐在溝渠兩邊,真是差點被穿成人肉串!
  除了這個,在溝邊花草中亦用絲線穿起串串銅鈴,如果魯莽些的,就算避開了地溝一躍至花叢必然也會驚動鈴鐺串。
  只不過蒲紹這些伎倆都是璇璣營初入門時必修之課,對於十五這種老資格的刺客,幾乎等同兒戲,甚至是羞辱了璇璣營的招牌。
  所以十五在第一次夜探王府後,特意找了個中午,潛到蒲紹的房間,在他練大字的本子上畫了個小烏龜。
  這侍衛頭子,明明是個武夫,人生第一大愛好卻是寫毛筆字,而且還寫的很不怎麼樣。
  旁的人也許不敢嘲笑他,但對於十五這種寫得一手蠅頭小楷的人,看他那鬼畫符般所謂的「狂草」,簡直要笑掉大牙。
  
  如此監視幾日後,某天清晨。
  初八和十五一人端著一碗粥蹲在奉州府衙內的某個旮旯吸溜著喝,清湯寡水的粳米粥上漂浮著一撮鹹菜絲,兩人手裡各拿著一雙筷子,筷子上還紮著三個饅頭。
  初八聽了十五的描述有點擔心:「你給他本子上畫烏龜,不怕他起疑心麼?」
  十五哂笑:「你不知道這人,一根筋,定然不會想到是外邊來的探子干的。他肯定認為,外人能進得府中,必然不會有閒心跟他開玩笑,必然是要偷東西或者行刺。總之,就是個愣頭青罷了。到是那個慶南王,鬼精鬼精的。」
  又把他藏身文卷櫃,只不過一時氣息不穩瞪了一眼就被察覺的事說了。
  初八點點頭:「確實厲害。不過,我聽大人提起過,這慶南王雖表面裝作一套放浪姿態,私底下到是個做正事的好王爺。」
  十五道:「大人也跟我這麼說過。咦?你又沒去過南域,如何大人就跟你提起慶南王了?難不成上次我去南域探查時,是你和二十二來佯攻的?」
  初八憨笑:「是啊。」
  十五抬腳踹了他一下:「誰想出火攻的主意?我建那個小屋可是費了不少功夫,說燒就給我燒了!二十二那飛刀使的,丟人!竟然險些廢了我一條腿。」
  「呃……把你們燒出來的主意是我想的。」看著十五就要變臉,初八趕緊又說:「可是,這不把你和慶南王燒到一起去了麼?而且似乎燒的感情挺深啊,我聽初一說,這王爺還對你念念不忘,派了人要接你回去呢。」
  初一那個大嘴巴!
  「唔,確有此事,但一切聽大人的安排。」
  初八欲言又止,最後猶豫了半天才說:「聽聞慶南王喜好男色……」
  十五橫他一眼。
  當然,他是不會把榮敏養那些公子不過是做樣子的事兒講出來的,這種探聽來的消息只能告訴李大人,其他人,即使是璇璣營內部的探子和刺客之間也不允許交換情報。
  於是,話從嘴裡說出來時,變成了:「你覺得我有色可讓一個王爺動心麼?」
  初八篤定的搖頭:「沒有!」
  「嗯。」
  「但是你救了他一命,沒準兒他會以身相許?」
  十五呲牙一笑:「我上次去南域幹活兒,有一個夕醉樓的高手劍客,名叫沈聿楓。他也救了慶南王一命,但後來被那王爺發現竟然是別人派來的奸細,於是被挑斷手筋,還被鞭子抽打成了花瓜……你說,這慶南王會不會對救了他的人以身相許?」
  初八想了想說:「王爺們都喜歡用鞭子抽人。」
  十五撓了撓胸口:「嗯,是啊。」
  
  就在榮敏即將離開奉州時,李大人的吩咐終於下來了。
  兩個刺客各得一枚以火漆封了的錦囊。十五的囊中密信交代了他不可任意妄為,只需盯緊水利知事和監察使范秉。而且,日後范秉往京城傳遞的書信無需再攔截,並在取得水利知事貪污工程銀以及收受賄賂的證據之後迅速撤回京城。
  而初八在看過密信後,立刻收拾起一隻小包袱上路。
  十五不能問他要去哪裡,但大概也猜到八成是被派去南域跟蹤慶南王,又或者探查南域的那幾起暴民打劫縱火之事。
  初八比慶南王早上路一天,匹馬單槍。
  十五額外囑咐了他幾句南域風俗,又糾正了他一些南域方言,這才從懷中掏出一隻小銀錠:「你這傢伙脾胃不好怕是吃不慣南域那些粘食,這個拿去花用,偶爾吃頓好的。」
  初八爽快的接了:「行,我回去還你。」
  十五一笑不再廢話,只是按照璇璣營的傳統,說:「一路小心,好去好回。」
  



13、第十三章


  初八走了,慶南王轉天也走了。而且走的開開心心,志得意滿。個中緣由無外是目的達成,雖然當了回散財童子,但運河之事塵埃落定。
  十五一直以盯梢水利知事為根本,當然將他們之間的往來聽了個清清楚楚。
  榮敏如何賄賂萬知事這個與他無關,他要的只是那貪官的罪證!給錢就收?您以為銀子就不會咬手麼?
  李大人歷來最恨這起貪官污吏,落在大人手裡,也算這老不修上輩子罪孽太多,嘿嘿……活該!
  
  夜探知事府。
  看著知事大人收受的賄賂嘖嘖稱奇。
  前陣子被斬了的工部岑侍郎跟這位知事大人相比,簡直是米粒與饅頭的差距。想不到一個小小地方官,竟然能如此瘋狂斂財。
  輕手輕腳的由萬知事藏匿財寶處出來,十五又潛了趟書房。空手而歸,不甘心,取迷香熏暈了老色胚和他那年輕妖嬈的小妾,又把寢室翻了一遍,終於找到賬冊。
  這就齊了!
  賬冊一共三本,十五趕到城外小酒肆,連夜抄寫,終於在天將明時完工。又寫了一張密信簡略匯報所聞所見,時間倉促,隨手畫了朵寫意牡丹。
  以牡丹圖為面,做了夾層,將密信塞入,刷了特質的米漿裱封,交給負責聯絡傳遞的酒肆老闆,「牡丹圖。」
  老闆恭敬的接過:「屬下明白!」
  趕回城內,將賬冊放回原處時萬知事和他那小妾還在蒙頭大睡。
  
  一夜未眠的十五伸了個懶腰舒活舒活筋骨。見府衙內已經有早起的衙役走動,乾脆也不回去,直接從倉房取來一把偌大的竹掃,嘩啦嘩啦的清掃著場院。
  水利司班頭等人起來時,打著哈欠招呼他:「起得好早。」
  十五回頭一笑:「快快洗漱,咱們好同去吃早點。」
  班頭自有白役伺候著洗了臉,抓著塊布巾一邊擦著一邊走過來說:「叫你跟我一同去前頭站堂你又不去,非說什麼見不得大場面,腿軟腳軟的。瞧瞧,這慶南王可真叫大方,白花花的銀子當水撒,去了的人人少說混個五六兩。」
  十五縮了縮肩膀:「我可是真怕見這些王爺。」
  班頭哈哈大笑:「走,爺們發了注小財,今日就請你去街上吃早茶。」
  十五立刻擺出狗腿嘴臉,笑容滿面:「那敢情好!謝謝頭兒。」
  這,也是他在奉州最後一頓早點了。
  南邊的早飯湯水居多,吸溜著濃湯,間或挑起一筷面片吃著。這湯餅很筋道,汁水也濃郁得恰到好處,到是奉州留給十五最好的記憶了。
  
  此地雖然地處水道樞紐,但歷任知府哪個不是以搜刮民脂民膏為己任?
  緊鄰南域,氣候風調雨順,街巷繁榮,物產豐富。就是這麼個好地方,竟然經常能在街市中看到乞兒老丐。
  十五多了個心,曾抽空買了些糕餅贈予他們,順便打聽為何行乞。
  得來的回答十之七八是家鄉稅賦太重,有地的辛苦一年還不夠填補這些官吏,沒地的更是淒慘,交不起租子甚至被逼得賣兒賣女。
  農人的根本就是土地,只要還有口吃的,誰也不願意背井離鄉。但現今奉州地界,上到府衙內一眾官吏,下到鄉間地保,哪個不是變著法兒的要錢要糧?其結果竟然將這富庶之地搞得民不聊生!
  
  「想什麼呢?」班頭見他對著湯餅出神,頗感好奇。
  「頭兒,您可知道上任監察使的事故?」
  班頭一聽立刻警惕的四下裡觀望一番,才壓著聲音說道:「好兄弟,這件事你還是不要打聽的好。宋大人在奉州名聲甚差,他死於非命,當時全城的人有半數跑出來放鞭炮。」
  十五堆起笑:「咱這不是好奇麼?聽說殺他之人是三位青年士子……」
  班頭面露惋惜,搖搖頭道:「可不是麼!真是可惜了這三個大好青年。其中領頭的那位名叫蔡光祖,是南域慶南王府第一謀士蔡廷的侄子,他爹也是奉州有名大儒,只可惜蔡老去的早,兒子犯了事蔡家老娘一個女人也不好張羅,活活判了斬立決……嘖嘖。」
  再歎,繼續說道:「這蔡光祖若不是如此莽撞,過得三五載必然金榜題名。」
  又是搖頭晃腦的歎了幾句可惜,忽然眉目一動,更湊近了些說:「不過宋大人被刺殺一案頗有些離奇。」
  十五也裝模作樣湊近:「怎的離奇法?」
  「想那三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士子如何闖得過府內重重侍衛?更不用提宋大人平日做得太過,早就有人放話要對付他,為此還特意請了個鏢局高手日夜保護。」
  十五心裡大笑,那也算高手麼?一柄飛刀就去見了閻王。如果這也叫高手,那自家豈不是武神了?
  班頭吞下最後一口湯餅吧嗒吧嗒嘴,拍拍他的肩頭:「蔡公子是個好人,蔡家也是詩書世家,只可惜到這一代絕了後。唉!多少百姓聯名請願,奈何那宋大人是當朝太傅門生,京城中一封書信下來,人就沒了,審都沒審。」
  「蔡家老娘哭死過多少回?一個婦道人家,守著獨苗本指望養老送終,現今卻落得哭瞎了雙眼,鎮日瘋瘋癲癲。我家裡頭的看不過,每日都過去幫著料理料理,我也只能偷著送些銀錢,真是可憐!」
  
  十五心裡咯登一下!
  誰能想到當初三十兒找的「替罪羊」竟然是蔡廷的侄子,更沒想到這件事把一戶人家鬧得如此淒慘下場?
  轉眼又看班頭,雖然滿臉橫肉,但眼睛裡卻不像其他人那般下作猥瑣。
  「頭兒,聽我一句話。」十五稍事斟酌,說:「這位新監察使范大人看著頗中正,來了奉州行動謹慎,到與以往的有些不同。」
  班頭是什麼人?這也是在府衙內混過大半年華的老油條了,自然一下就聽懂話外之音,小眼睛滴流一轉:「好兄弟!你都知道些什麼?」
  十五搖搖頭:「我一個鄉下人,沾了同鄉老鄰居的光才來衙內當差能知道什麼?只不過我老家有句話,老鴰群裡來了只大白鵝,沒好事兒!」
  見班頭不語,十五又添一句:「您也四十有五了吧?」
  自此再不說其它,任這班頭自己琢磨去吧。
  
  午休時,突然來了人找。
  不是別人,正是當初將十五安排進府衙當差的人。
  進門還沒開口,人已經淚流滿面:「我的好弟弟啊,家鄉來了信,你老娘怕是快不行了!你趕緊的家去看看吧,興許還能見上最後一面。」
  十五立刻運氣,生生將臉憋成慘白,「您、您說我娘……」然後一頭紮在床鋪上乾嚎,趁人看不見狠戳雙眼,再抬頭時,那也是滿臉的眼淚啊!
  同屋的人全都從舖位上爬起,勸說的勸說,幫著收拾包袱的幫著收拾,班頭聽說也趕了過來,勸慰了幾句,還拿了一塊銀子遞給他:「你剛來,也沒什麼積蓄。」
  十五對這大哥更添一分好感,當下接了:「頭兒,您對兄弟的好,兄弟來日必報!」
  又和眾人話別,另一邊早有人知會了管事的,安排就緒。於是,刺客十五,就這麼堂而皇之的在差事結束後施施然離去。
  
  和之前接應的人一路趕到城外小酒肆,臨行前特意囑咐了他:「一定旁敲側擊警告那位班頭大哥見好就收。這人幫了我一次,但若是執迷不悟,也就不用理會了。」
  這才拍馬上路。
  此行無需像上次般晝伏夜行,自然快捷許多,一路回京,無驚無險,不提。
  
  重回璇璣營,簡單擦洗後,換了乾淨衣裳去跟李大人回話。
  依舊是精緻的庭院,唯一不同,走時還是春寒料峭,回來已經是滿園花草。
  李大人悠悠然坐在書房中聽了十五從此行收集回的情報,微笑:「果然遇見慶南王了麼?」
  「是!」
  「這個人呀,心思越來越野。以為弄那些假的流寇就能騙過我麼?竟然已經膽大包天的打劫官家徵收的茶稅銀。唉~真是給我添亂!」
  轉眼又看著十五,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上前跪下,抬手揉著他的頭髮:「也拖累了我的十五,白白跑回來一趟,還得跟著我再下南域。」
  啊?還要去?
  十五心裡翻騰了一下,面上到是不變。
  李贊逕自說著:「可惜,他的算盤打得響,我也不能光是聽著。你先下去歇幾日,這次在奉州可不是享福的差事吧?瘦了。」
  十五避開李贊讓人發毛的眼神,垂下頭恭恭敬敬的答道:「屬下無妨,為大人辦差事鞠躬盡瘁萬死不辭!」
  李贊哈哈大笑:「你這個亂用成語的毛病啊!說你什麼好?」
  十五卻只盼著大人那只毛手趕緊從他腦袋上拿下來!
  「行了行了,僵得像塊木頭!」李贊推開他,站起來走到窗邊欣賞園中景色:「明天准你出去看看阿紅和初四。」
  十五驚喜:「謝大人!」
  李贊擺擺手讓他下去,可是他有件事一路上堵在心口,不問出來會憋死。
  十五從來不是猶猶豫豫的人,活這麼大也還沒有什麼事能讓他如此難忍,難到可以不計較結果,難到可以讓他忘記璇璣營營規。
  「大人!奉州蔡光祖……」
  李贊猛一轉身,目光如電:「放肆!」
  
  十五又挨打了,而且這次是二叔打的,整整六十鞭。
  因為李大人剛剛好在六十鞭後將話說完。
  「你不是想知道麼?你不是好奇麼?好!我今日就滿足你。我且說,你且聽。但從我說第一個字起二叔的鞭子可就要落下去,什麼時候我說完,什麼時候停。你,還想問麼?」
  「想!」
  這個臭小子!
  李贊氣得七竅生煙。真想好好讓他長一次記性……但,捨不得。
  蔡光祖的事兒要是從頭講起,不說一個十五,七八個十五都能活活抽死,可是自己的話也放出去了,這死性的小子偏又犯了驢!
  掐頭去尾,看似故意拖著說,實際只撿重要的簡而又簡,其中之難也只有李讚自己知道。
  看那小子一邊挨打一邊還能笑得出來,英明一世的庚王李贊只覺一個頭兩個大。
  臭小子平日裡在他面前唯唯諾諾躲躲閃閃的,其實心裡是明白他最偏愛他的吧?瞧瞧,這都蹬鼻子上臉了!
  
  李大人事情說完甩了袖子就走,獨自生悶氣去了。
  十五這邊卻覺得這頓打挨得值!
  原來蔡光祖並不是三十兒隨意找來的,這一切都是李大人事先設計好的圈套。
  這位士子並沒有被斬首,李大人早早就安排好換了死囚頂替!
  雖然大人沒說,但憑十五多年當差的經驗,選一個名聲好的,家世無暇的去刺殺貪官被斬,正正是激起民憤的妙招!當然,之後如何利用這些「民憤」達到目的,大人定然還有各種必殺妙計,這個,他就不懂了。
  二叔解開綁他的繩子無奈的搖了搖頭:「你好歹也進營裡八年了,幹活兒也干了四年多,怎的連大人還敢忤逆?」
  十五親親熱熱的叫了一聲「二叔」,這才說:「我經手的活兒全是罪有應得,頭一次這麼堵心,一時忍不住……再說,我即便不問大人,也會去偷偷問三十兒。這樣反而把三十兒拖下水,到不如我自己直接問了。」
  「哼!」
  十五撓撓頭:「剛才謝謝二叔了。」
  「謝什麼?謝我沒抽死你麼?」
  「可不是就謝這個?誰不知道二叔真想抽死人,三鞭子還活著的都是神仙了。」
  「滾!」
  於是十五歡快的滾回了璇璣營的小院……
  
  人都還沒回來,院子裡清清靜靜的。
  十五回了屋洗了洗傷口,又拿傷藥抹了,這才去拆擺在他桌上的小包。
  是初八讓人帶回來的一些南域水果干。這小子真是有心人,他只跟他提過一次這東西好吃,沒想到就被他記住了。
  含在口中一片,將剩餘的仔細包好藏在櫃子裡。這可千萬不能讓營裡那些臭小子們發現,一個個鼻子比狗還靈,被找著了豈不是一下就灰飛煙滅?
  咦?他好像又用錯成語了吧?
  美美的躺在床上伸懶腰,牽動了傷口,微微的疼。其實這些淺淺的皮外傷於他來講幾乎等同於搔癢,當年初入璇璣營時,哪天不是滿身傷?
  唔,二叔真是好人,手下留情。
  嘴裡有甜蜜蜜的水果干,身上沒差事,就這麼舒舒服服的躺在自己的床上。
  十五很滿足……
  



14、第十四章


  雖然李大人說了他們不久將去南域,可是十五回來多日仍舊不見動靜。這樣也好,權當意外的假期。
  每日裡早起練練功夫,吃過早點靜坐於院中,聆聽花鳥風聲,辨聞蟲鳴魚躍,正是修煉警覺性的大好方法。
  坐到屁股麻了,就跳起來溜躂溜躂,或者搬個小凳子在蔭涼下縫縫補補。期間,十五還動過一次嘗試繡荷包的念頭,但無奈他手裡一沒綢緞那等華貴布料,二沒絲線繡線。
  用粗布白線?算了吧,又不是做白事。
  中午吃過了飯,也想來個水墨丹青修身養性。可惜,十五字兒只會寫小楷,畫兒只會畫牡丹,這個是他的標記。
  他知道他們往來聯絡的密信中必然不可寫名字,但他依舊很不理解為何李大人要給璇璣營一群老爺們兒一人安排一種花作為代表。
  二十六曾經因他的標記是繡球花而怨念極深。別人畫十朵,他都未見其能畫完一隻!
  對此,十五也曾偷偷羨慕過初一。還是他的標記好啊——梅花,實在著急了沒時間畫,捉隻貓兒來按個爪印似乎也能將就過去。
  
  這樣一天天的清閒日子聽起來不錯,興許有的人很喜歡,但對於十五這種職業刺客來說可就要淡出個鳥來了。奇的是,最近似乎大家都比較閒。
  每日總有七八人閒置著沒有活兒干,更有一天竟然多達十一人。這在璇璣營也算是個奇跡了,畢竟大家平日裡都是差事一個連著一個。
  一幫子刺客探子湊在一起能琢磨出什麼好事?於是日日璇璣營大院的院門緊閉,偶爾有經過的奴才,聽到裡頭各種撕心裂肺的喊殺聲,嚇得一個個屁滾尿流。
  據說,大半夜還有值更的聽見裡面不知是人是鬼,又哭又笑,追跑打鬧……
  其實,這不過是忙慣了的人閒極無聊找樂兒罷了,雖然這找樂兒的方法外人見了怕是會毛骨悚然嚇出病來。
  
  某一日,跟在李大人身邊的管事大叔率領著小廝送來若干個南邊產的早春西瓜。
  這在現下可是稀罕水果。
  北邊也產西瓜,但還未到成熟的季節,南邊來的全是貢品,自然普通人沒這個口福。
  於井水中鎮了一上午的西瓜在中午被撈起來,大夥兒紛紛將房內的小桌搬到場院裡拼成一張大桌。
  初一拿了把匕首,刷刷刷幾下,圓溜溜的西瓜「噗」的一下分成了一牙兒一牙兒的,從上頭看下去,像朵盛開的大紅花。
  刺客們齊齊讚道:「好手法!」
  十九躍躍欲試:「我也來我也來!」從靴中抽出他的匕首,摸來一隻西瓜就要切。
  三十兒手疾眼快,一把小飛刀甩過去,「你那破匕首塞在靴子裡,切了西瓜也帶著你的腳臭味兒,噁心死個人!」
  那小飛刀堪堪戳在十九手邊,好險就把某人的爪子釘在桌面上。
  十九怒道:「我的腳不臭!」
  三十兒冷笑:「有種你脫了自己先聞聞。」見十九真要脫靴,又慢條斯理的說:「小心被熏暈了,再醒過來西瓜可就只給你剩下皮了。」
  十九氣得滿臉通紅:「混賬!」
  三十兒卻已經拿了塊西瓜啃來吃,聽他罵人,腮幫子一鼓嘴一撅,那滿口的西瓜子突突突的噴了出去,立刻把十九變成個麻子臉……
  
  十五和初一從來不愛參合這些嬉鬧,各自捏了兩大塊西瓜蹲在牆邊的蔭涼下吃。
  「真甜啊~」
  「唔,是啊~」
  其他人也是拿了西瓜遠離戰場。在這個懶洋洋的午後,嘴裡嚼著清甜多汁的水果,看院子裡兩個小崽子互相吐西瓜子。
  「三十兒吐的準頭好。」
  「嗯,不知如若換成小鐵丸含在口中,可否會變成另一路暗器?」
  「這個主意不錯。近身互搏時突然從口中射出鐵丸,確實是出其不意,可攻其不備。」
  「初七,要不咱們也試試?」
  「使得。」
  
  十五和初一躍上房頂,繼續蹲著啃西瓜,只因下面的空地上已經亂戰成一片。
  黑黝黝的西瓜子漫天亂射,打在身上雖然不疼,但一想想「暗器」上混合了某人的口水……還是遠觀的好。
  手中的西瓜吃完了,還想吃,又懶得下去。十五從後腰摸出來個攀牆用的精鋼飛爪,抬手瞄了瞄,「咻」的一下拋出去,轉瞬就勾回來一隻大西瓜。
  「喂!你們倆太狡猾了!」三十兒一邊跳著躲閃一邊指著房頂的兩個人大罵。
  初一毫不猶豫的拾起一塊瓜皮甩過去,正正砸在三十兒仰起的臉上。
  十五切好了西瓜,將匕首在褲子上抹了抹插回靴掖裡。
  初一看了一眼,鼻翼煽動了一下:「你有腳臭麼?」
  十五淡定的說:「沒有。」
  「唔。」
  最終璇璣營眾人中,初一和十五吃的最多,其他人要麼忙著玩耍,要麼在嚴肅的探討口含小鐵丸做暗器的可行性。
  吃了一肚子西瓜的十五滿足的微笑了。
  
  可惜他笑得太早。
  李大人突然派人來招了他過去。大人出行,吩咐他在暗處跟隨保護。
  去的地方不遠,就在城內一家最富盛名的酒樓。十五換了灰布衣裳,腦袋上紮著一塊藍頭巾,遁在人群中已然路人甲。
  到酒樓,大人獨自進了包廂,隨在明處的侍衛和兩個小廝等在廳堂。
  十五溜進酒樓後院,來到角落一棵大棗樹旁。四顧無人,輕盈一躍攀爬而上,至半腰,在樹幹上一蹬,跳上院牆。於牆頭疾跑幾步再躍,這就到了屋頂。
  上來先偵察一番,確定沒有埋伏後又向下俯視前後院及左右鄰舍,一雙眼對所有目力可及之人逐一掃過,偶爾稍做停頓多看兩眼。遇到神色不善或賊眉鼠眼的路人甲乙丙丁,就在心中留下個影兒,一直盯到此人背影消失為止。
  
  十五個人是很不喜歡在暗處隨侍的。到不是嫌這活兒累,而是隱蔽之處無法挑選,全看大人要去哪兒。
  蹲守房頂還算是好的,頂多了經常被鴿子糞空襲。有一次李大人去郊外一間農舍與人碰面那才叫淒慘,十五隻能縮在豬圈中。腳邊小豬亂拱,母豬哼哼,臭氣熏得他幾乎暈倒。
  所以,今日能貓在房頂曬曬太陽已經算是好差事了。
  判定了李大人所在的包廂後,摸出隨身攜帶的鐵鉤飛爪,慢慢的倒掛在房頂……
  
  李贊拿起面前的酒盅抿了一口,抬眼就看到窗外垂著半個十五的腦袋。不動神色的嚥下酒水,隨意夾了筷菜吃。
  坐在他對面的青年錦衣華服,額頭寬廣,劍眉星目。雖看來不過十七八的年紀,行動間自有股不怒而威的態度。
  「小皇叔可知太子已經派了密使去南域密會慶南王?」
  「我知道。而且我還知道他們之間的談判內容,也知道派過去的人是誰。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
  青年停頓了一下,從背影看不出他的喜怒,只聽他又說:「父王對茶稅銀被劫一案震怒非常,您這次南下,恐怕……」
  李贊一笑:「怕什麼?我是被欽點去剿匪的,不是給他慶南王搗亂而是幫著他恢復封地內太平的,他沒道理不歡迎我。當然,我也不是去破壞太子和這藩王剛剛建立起的『和睦』關係,太子也不會拿我怎樣。」
  青年被堵了話頭也不急,拿起手邊的扇子展開慢悠悠的搖著,「您是這麼想的可別人未見其也會如此認為。剿匪……只怕剿出來的是官匪。」
  李贊搖搖頭:「仲兒,你還是這般莽撞。心裡知道的事何必要講出來?你想到的,別人不見得就想不到,話不明說心領神會比自作聰明要強許多。這一點,你不如太子。而且,就算是你的人已經清查過這裡,難道就不可能隔牆有耳了麼?」
  被喚作仲兒的青年一震,迅速回頭看向窗外,卻只有滿目風景,遠處還有一群鴿子飛過。
  
  十五趴在房簷。
  剛才只不過是知會大人他在房頂而已,誰想到大人突然來了這麼一句,好險被人看到!幸虧他反應夠快,也夠瞭解他家大人的惡趣味。
  還記得第一次暗中隨侍時,大人就趁人轉身去取東西的功夫用一個茶碗把他從房樑上打了下來,只為警告他靴子尖露出來了。
  十五緩緩的挪動了一下,繼續蹲在房頂,閉上眼,能隱約聽到斷斷續續的談話聲。收斂氣息,凝神,還能聽到其它包廂內有划拳的,有招了唱小曲兒的……
  如此這般約莫有兩刻時間,一隻肥胖的鴿子落在他的頭頂咕咕咕的走來走去,還用鳥喙啄了啄他的頭巾。
  十五很嚴肅的考慮要不要將這鴿子捉回去晚上燒來吃掉,但之前吃的西瓜終於發作,小腹脹滿,尿意洶湧!
  運氣,憋住!
  再過得一刻,肩膀上又落了兩隻鴿子。
  耳邊咕咕聲聒噪的心煩,偏偏又聽到不知哪個房內的客人在倒茶,若有若無的水流聲讓十五的臉都憋白了,肚腹中更是宛如大河決堤,幾乎要奔騰而出。
  忍無可忍,無須再忍!
  急需放水的刺客輕輕站起,順著來時的路又下到牆頭,一路翻越小跑到棗樹旁,藉著樹幹掩映終於心願得償,痛快!
  
  李贊正倚在窗邊和屋中之人閒談,突然看到樹幹後的牆壁深了一塊,然後這片深色逐漸擴大,蔓延,流淌,最後是一小片熟悉的灰布一角翻了翻。
  這傢伙!要氣死他麼?
  「小皇叔,我想跟您借幾個人。」
  李贊垂下眼皮,轉過身一勾嘴角:「璇璣營的人可不是我的,你要想借他們的話,去跟皇上商量吧。」
  「可……」
  「二皇子,璇璣營也好,我本人也罷,只聽命於……坐在皇位上的那個人。你,懂了嗎?」
  「我明白了。」
  李贊一笑:「很好。」
  
  回府後,十五剛換了衣裳就被李贊叫了過去。
  瞇起眼:「你尿的很爽快吧?」
  「……是!」
  李贊眉毛一挑不置可否,轉身坐在書案後,拿起書卷細讀。
  過了一會兒突然說:「這些西瓜是慶南王供奉上來的。太子派人送來給我,還送了一樣東西,你看看。」
  十五聞言伸手拿起李贊指著的小布包,層層打開,裡頭只有一根通體無花紋的樸素銀簪。仔細端詳,簪尾有一個極小極小的字——「八」。
  初八?!
  十五攥著簪子的手緊了緊,又把簪子原樣放回布包內,一層層的包上。
  「十日後,你跟我南下。這十天,幫著二叔調理調理新上來的初八。」
  「是!」
  
  初八,死了。
  璇璣營唯一可以確認身份的簪子被放在了璇璣營大院內的一間小屋裡。屋裡除了一個三層的木架別無它物,每一層木架上都擺著十個牌位。
  從初一,到三十。
  沒有香火,沒有供品,每個牌位前都或多或少的擺著幾根簪子,多則五根,少則一根。
  院內的人看十五走進去,過了一盞熱茶時分又走出來,都是沉默不語。
  三十兒用力眨了眨眼睛:「誰?」
  「初八。」
  雖然他們倆的對話聲音很輕,但所有人都聽見了,默默的垂下了頭。
  十五走進初八的房間,簡單整理了一下,將他的東西捲了只小包袱拎出來。院中已有人堆起了柴火,淋了火油。
  初一看了他一眼,點燃,接過包袱投進火堆。
  四散在院中的刺客和探子們靜靜的看著,無聲無息的注視著火焰把初八的遺物燃燒殆盡,然後各自該幹什麼幹什麼,只不過多了一份沉默。
  三十兒咳嗽了一聲,看樣子是要說點什麼,但被初一以眼神制止了。雖然都是同僚,但十五是最後一個見過初八的人,他們倆是一起南下的,如今卻只回來一個。
  這份兒苦,旁的人比不得。
  
  入夜,十五輕輕的從櫃子裡掏出初八送給他的水果干。
  坐在桌邊,攤開來,一片接一片的塞進嘴。
  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嚼得很用力。
  不多時,只剩最後一片,十五捏起來仔細看了看,突然笑了。
  塞進嘴裡狠狠的嚼,幾乎能聽見牙齒相撞的聲音……
  「好吃極了!」
  十五的眼睛賊亮賊亮的。
  



15、第十五章


  新補上來的刺客第二天就被帶到了璇璣營大院。
  有李大人的吩咐,十五自然要在他身上多花些功夫。雖然大人只是說讓他幫著調理調理,但這次來的人比較特殊。
  看年紀怕是已經二十七八,這個歲數入營還前所未見。慣常的都是十七八歲,十五見過最大的不過是將近二十歲的。像十九和三十兒這種,更是十六歲就入營,而他自己……十四歲的時候就進來當了探子。
  他們所有的人都是孤兒,入營前一直在郊外別院學習功夫和一應技能。璇璣營向來秉行兵貴精不貴多,一旦在別院出師每一季度都要參加一次選拔。被選中者,另有師傅辨別你適合做探子還是刺客,自此路分兩條,各走一方。
  十五當年十四歲上第一次參加季選就被二叔一眼看中,正好老十五受傷退役就把他調入營中。因為年紀太小,李大人特意安排他先做了兩年探子,到十六週歲時,大人親手替他挽起頭髮插上代表著他的番號的銀簪。
  自此,他才真正成為刺客十五。
  他還記得,當年第一個跟他打招呼的就是現在的初一。只不過那時這傢伙也還小,瘦伶伶的像根麻桿,臉上卻有幾兩肉,不像現在,刀削的一般。
  然後就是初八……在十五第一次執行了刺客差事回來後,呆呆的看著自己已經洗乾淨的手,卻模模糊糊的總覺得還有又濃又腥的血在上頭。
  這時初八闖了進來,嘻嘻哈哈的從懷裡掏出兩隻豆沙包,「我從後廚偷的。來,見者有份,一人一個!」
  豆沙包甜絲絲的滋味抹去了他心裡那股殘餘的血腥味兒,或者說,是恐懼的味道……
  
  十五沒有問這個新刺客為什麼這麼大歲數才入營。其實想想也能猜個大概,此人八成是之前被李大人派到外省做了探子之類,先天條件不夠,後天勤奮修習,這就被提上來了。
  抬眼看著新來的,身高與他相當,亦是五官端正眉眼無特徵,只不過神色裡隱隱的有一股不服氣的驕傲和初來乍到的拘謹。
  二叔也來了,在當院兒豎了一隻稻草捆成的人形靶子,讓他站著,蹲著,奔跑著投擲了幾回暗器。又從袖中摸出一小把黃豆,彈指突襲。
  新來的沒見過用豆子當暗器的。這玩意兒又小又輕,破空無聲,頓時被二叔丟中好幾顆豆子。老臉一紅,腮幫子咬得繃繃緊。
  二叔哼了一聲,耷拉著眼角:「十五,這新來的差太遠,你先教教他。老子沒時間跟他耗!」說完甩著袖子就走了。
  
  其實在新刺客擲飛刀時,十五就發現了他的毛病,到躲避二叔的黃豆時,更是把他的缺陷暴露無餘。
  這個人,太硬!和二叔當年誇他的話正好相反:「這孩子不錯,手上使著傢伙還能找出條逃逸之路,天生的料子。」
  當刺客,不能太專注於眼前,時刻留意周圍的動靜,甚至一旦處於下風就要以最快的速度定下逃脫路線,留得青山。
  「刺客不是征戰沙場的猛將,壯烈了一丁點兒都不光榮,只能說明你的無能。只要人不死,一次失手還有下次機會,咱們要的是不擇手段,只為完成差事。」
  新來的雖然耳朵裡聽著十五的忠告,心裡卻多少有點兒不自在。他向來得意自己使得一手好暗器,剛才那個二叔竟然不置可否,現在又跳出來一個小子說教?
  十五看他眉梢微挑就知道這人心裡大概想的是什麼。也罷,不露上一手,接下來的十天這硬氣漢子必然不服他。
  招呼今日沒有差事閒在院子裡曬太陽的初一,「來幫我走一趟『景兒』。」轉頭又衝新刺客說:「你跟我來。」
  
  庚王府後花園。
  帶著新人隱匿在一棵大樹上,初夏茂密的樹葉長得密密實實,沒人能看見他們,他們也同樣看不到別人。
  十五放輕聲音,以耳語的音量緩緩的說:「閉上眼,你聽……有風聲,有草地裡的蟲鳴,有花朵正在搖擺,還有腳步聲。」
  新刺客本不以為然,但看十五雖然安靜的閉著眼,全身卻隱約一股猛獸捕食般的蓄勢待發,讓他萌生一絲期待。他,也很想見識一下真正的刺客是怎樣幹活兒的。
  「你聽到腳步聲了麼?」
  「沒有。」
  「仔細聽,在五十步外。」
  稍過片刻,新刺客聲音裡多了一點興奮:「聽到了。」
  「四十步。來人的腳步比較慢,調整你的吐納,跟他同呼同吸。讓你的心靜下來,仔細分辨。你聽,他停步了。此時你可以想像一下他正在看什麼?花?鳥?還是這棵樹?」
  新人呆掉,這種法子他從來聞所未聞。
  十五還是閉著眼睛,聲音放得更輕:「你聽,他又走了幾步,現在又停住了。這是為何?」猛的睜開眼睛,迅速的按住新刺客的手掌。
  「不要拿出你的飛刀!現在不要,要等,等他走近一點,再近一點。刺客的暗器,見光必見血,你拿在手裡,無論白日黑夜,都會有反光。」
  新來的頓悟,立刻將手一翻扣住已經握在掌心的飛刀。
  
  【初八從來就是個急脾氣的,往往不樂意像十五這般耐心,也是他對自己的手法頗為自負。璇璣營上下,唯一能在五十步外一擊必殺的只有他一個。
  十五說過他很多次,他從未往心裡去,這一次亦是如此。
  自他進了南域地界就有尾巴一直墜在後頭,先開始並不在意,可幾天下來驚覺這尾巴竟然頗有能耐。
  晌午時候看到十五喜歡吃的水果干,買了一小包托人送回去,然後就一直兜圈子,心裡暗自決定要在今天切掉這只尾巴才好。】
  
  十五垂著眼皮:「作為一名刺客做事一定要有耐心,即使發現被人跟蹤也不可操之過急。更不可著意布下陷阱,越是用心越易被發覺。像街市拐角,店舖門口,茶館酒肆這種人多的地方,往往能出其不意,一擊得手。」
  新人已經頗有些服氣,頭一次開口問道:「如此說來,野外伏擊很難?」
  十五微微點頭:「很難……當你打算截殺對方的時候,很可能變成反伏擊的對象。」
  
  【初八悄悄的貼伏在一支樹杈上,五指攤開,掌心扣著三把精薄的飛刀。】
  
  「來了。」十五抬起右手輕輕覆蓋在新刺客的眼睛上,「注意聽。在離這棵樹七步之處,我撒了幾根干樹枝。」
  果然,不片刻就聽「卡吧」一聲。
  眼睛上的手撤了下去,新刺客睜開眼的一剎那就見十五左手向下一震,一把飛刀滑到掌中,銀光微閃,刀已出手。
  「走!」
  十五拉著他從反面躍下樹幹,以大樹為掩體,又甩出一把飛刀。只來得及看清目標之人——初一,像旁躲閃消失在一片艾草後,而樹幹旁已沒了十五的影子。
  新刺客驚詫非常,貼樹而立,左右尋找,終於在一叢月季後面看到一片衣角。
  
  【初八一連擲出三把飛刀,其中兩把刺中。
  翻身躍下樹杈,於十步外觀察已經倒地的人。突然那人微微動了一下,掙扎著要站起身,初八又摸出兩把飛刀。
  陽光下,精鋼的刀身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十五打了手勢,示意新刺客不要動。自己撿起一枚小石子彈指射向旁邊的一叢茉莉。
  茉莉花叢微顫,只見離初一躲避的艾草旁三步遠的柿子樹後飛出一把飛刀。
  新刺客立刻汗顏。他以為,初一是躲在艾草後面的,殊不知人家早就換了位置。而十五這一招聲東擊西,立刻暴露的初一的真實方向。
  月季從後寒光兩閃,竟是兩把飛刀同時出擊,一把偏左一把偏右,只聽「噗」的一聲……
  
  【「噗」的一聲!
  初八難以置信的低頭看了看,一支利箭沒入胸口。
  埋伏!他中了埋伏!
  初八轉身騰躍,試圖借助草叢掩映逃脫,但連弩機括之聲在身後齊響,密密麻麻的弩箭籠罩在他頭頂……】
  
  十五招手示意新刺客,以唇語告知:這是我和初一給你走一遍「景兒」,若是實戰,此時定要再補上三刀,切忌不可輕易暴露行蹤。
  新來的刺客點點頭,只覺喉嚨裡乾澀難忍。原來他與真正的刺客相差如此之多,如果剛才是十五埋伏他,那他必然已經死透了。
  
  【初八無聲無息的倒在草甸子裡,瞪大的眼中最後看見的全是嫩綠的青草。他的背上插著數支弩箭,手中還緊緊的攥著一把沒來得及擲出的飛刀……】
  
  初一盤腿坐在草地上,抖著衣角給十五看:「你得給我縫補上,要不是我躲得快,好險被你的飛刀捅穿小腿。」
  「要不我怎麼找你給他走『景兒』瞧呢?換了三十兒那種毛躁的,估計就見血了。」十五又轉頭沖新來的笑著說道,「你別看初一被我射中,他這是故意做給你看的,真鬥起來,兩人夾擊他一個也未見能得手。」
  新刺客僵著坐在一旁,遲疑了片刻才說:「我……以為自己很是個好手。結果,剛才看到你左右開弓雙手齊擲飛刀,這才知道人外有人。」說著爬起來對著十五一揖:「之前我在心裡曾小瞧了您,這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以後還望十五哥多多提點。」
  初一哈哈大笑,指著他道:「你還叫他十五哥?明明他比你小上許多。咱們這裡從來不論資排輩,全按年齡作數。」
  新來的撓撓頭:「怎麼十五哥還不到二十歲麼?」
  這下輪到兩個老刺客瞪眼睛了。
  十五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今年多大?」
  「雙十剛過。」
  「唔……」原來是個長得老相的刺客。
  新來的頹然耷拉下肩膀:「我長得老,從十六歲起就是這個樣子了。」
  初一和十五對看一眼,異口同聲安慰道:「不老不老,看著就是二十上下的樣子。」兩人心裡卻笑開了花。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新來的有些侷促,大手摩挲著膝蓋:「我的番號是初八麼?」
  十五的嘴角顫抖了一下,「不,這不是你的番號,這是你的名字。從今往後,你就是初八。」
  
  新初八除了一上來就被初一和十五折服,其實這個人骨子的傲氣還是很盛。再加上他屬於話少心思重的,初來璇璣營又格外敏感,生怕被人瞧不起,所以對十九和三十兒這種見天咋咋呼呼的自然沒什麼好感。
  才來兩天,吃晚飯時三十兒嘴欠笑話他食量大如牛,新初八自然不高興,幾句話你來我往就差點兒打起來。
  十五自然是要勸架,無奈三十兒這個猴兒,脾氣最各色。順著毛還好,一旦逆了他的雜毛就不管不顧的。
  璇璣營的人平日裡鬧著玩兒的時候多了,動輒飛刀匕首滿天飛也是正常。但這次不比平時,大家也看出新初八氣性大,三五個人攔著還像頭老牛一樣的往上衝。
  三十兒見許多人去拉初八就以為是老兄弟們拉偏架,更是猖狂起來。眼睛一瞇,心裡打定了主意要用這新人試試他的新傢伙,隨即手腕一抖,兩支三寸長的鋼針就捏在手心。
  初一看的清楚,立刻給十五打了手勢。
  刺客們出手,電光火石。
  十五就是拉架的人之一,也實在推不動這個新初八,眼見兩道精光一閃,只得甩出自己的飛刀,堪堪打飛了一隻鋼針,另一隻卻是束手無策。
  所有齊聲驚呼:「哎呀!」的時候,十五頭皮一緊,很怕三十兒誤傷了人。回頭一看,只見新初八右手成拳,竟然是凌空以肉掌擒住了三十兒的鋼針!
  
  「好俊的功夫!」十五眉開眼笑,心裡卻暗自驚訝。
  剛才他來拉扯新初八的時候就覺得這人一身蠻力,憑一人就能扛住三個人的推搡,而且一看就是有所收斂,真若是傾盡全力,恐怕他們三個都未見其能攔得住他。
  三十兒叫囂:「俊個屁!有種再接老子三發!」
  這個猴兒素來出手極快,現在又是怒氣沖沖,兩側的人還沒反應過來,十五就覺得自己被一股排山倒海之力扔了出去,橫著飛出一丈有餘。
  在空中以腰力扭轉,卻見新初八的長臂大手在空中快如閃電般抓了三下。而後大馬金刀的往那一站,「你!」指向三十兒,搖搖手:「不行。」
  完!這下這兩人的梁子是結成死扣兒了!
  
  璇璣營內部的紀律向來是二叔調理,這次晚飯事件之後又過了幾天,老頭兒一邊挑著黃豆一邊問:「新來的怎麼樣了?」
  十五:「甚好。」
  「怎麼個好?」
  「勁兒大,手上準頭好,沉得住氣,一根筋。」在璇璣營,一根筋是個好詞兒,心思活絡的全都早早被替換下去了。
  二叔點點頭:「三十兒在他那吃了虧是好事。這猴兒脾氣太暴,不過是辦過幾次漂亮差事就得意忘形,正好讓初八拾掇拾掇他。」
  十五垂頭:「二叔說的是。」
  老頭兒手上頓了頓,突然沒頭沒尾的說:「咱們這個行當,人來的快去的也快。我知道你和走了的初八很要好,但這次去南邊兒以保護大人為主,看見什麼,聽見什麼,除非大人許可,不准擅做主張,明白麼?」
  十五眨了眨眼:「是!」
  「明天你就該和大人啟程了,南邊的情況雜亂,眼見也不一定為實,一切要聽大人吩咐。」二叔抬起頭,向來犀利的目光中投出一片溫暖,輕歎一聲:「一路小心,好去好回。」
  十五定定的看了老頭一眼,抱拳:「您放心。」
  




16、第十六章


  到了啟程當日,十五才知道這趟南下光是璇璣營隨行之人就調派了五名刺客三名探子,其他侍衛護軍也有二百人之數。
  璇璣營的人從來都是隱在暗處,此次亦是如此。十五和三十兒都被安排換了普通小兵的打扮混在李贊車隊後方,其中二十二最慘,被分做廚役,每日紮營後都能看到他木著個臉在一邊斬瓜切菜。
  三十兒說的好:「二十二腦袋大脖子粗,一看就是個火夫。」
  十五卻認為,二十二經此一程,刀法怕是要精進不少。只看這晚餐的白菜絲,粗細均勻,果然刺客刀法非同凡響。
  如此行了數日,三十兒夜夜擠到十五身邊,睡前嘀嘀咕咕總有說不完的話。
  平日裡他們璇璣營的人雖然住在一處卻是各有各屋,更是因為營規需要避嫌,所以也就難怪他這麼興奮。
  話題多是說那個新初八。三十兒雖然脾氣急,又頗為自負,但聽他話頭,對這個一身蠻力的新刺客還是很佩服的。
  「雖然身手不錯,但成天擺著個臭臉,看著就想揍他!」
  十五不置可否,雙臂枕在腦後,半睜著眼不知在想什麼。
  三十兒推他:「哎,跟你說話呢。」
  「唔,我在聽蟲子叫。」
  「蟲子叫比我說話好聽?」某個驕傲刺客的自尊心被冒犯了。
  「嗯,你狠聒噪。」
  三十兒大怒,分筋錯骨手!
  十五就知道他會來這手兒,長胳膊一伸,捲住他的肩膀生生壓住,「噓,別鬧。你聽,真的很好聽。」
  三十兒掙了兩下沒掙開,後來一想,有人提供胳膊當枕頭也是不錯的,乾脆就這麼趴著不動。一邊耳朵因為正好貼在十五胸口,能聽到穩穩的心跳,另一邊聽蟲鳴。於是在三十兒聽來,就是「砰」、「曲曲」,「砰」、「曲曲」……到還挺有韻律。
  「十五哥,是挺好聽的。」
  「……」
  「我覺得像蛐蛐兒,要不要捉兩隻來咱們倆斗玩?」
  「……」
  「十五哥?」爬起來抬頭看了看,只見十五已經睡著了。冷下臉,這個騙子!騙他聽蟲子叫,結果自己去睡覺!
  到後來,十五對於三十兒每天晚上都鬧騰他很不理解,也不知是什麼地方惹了這小太歲。但好在他向來不把這些事往心裡去,最終結果是三十兒自己也覺得沒勁,不了了之。
  
  李贊不喜張揚,走到哪裡都是悄無聲息,過境也不過是私下裡見見州府官吏。如此那些想奉承的,想拍馬屁的,連頓飯都請不上,直呼這位王爺與眾不同,果然如傳聞中那般中正不阿油鹽不進。
  殊不知,李贊是天下間最多疑的。自他接手璇璣營,更是仇家滿地,所以無論是餐飲還是住宿,從來不去外頭。
  這樣也好,沒了那些無聊的應酬,庚王車隊行進速度極快,二十日後已經進入南域地界。
  重返南域對於十五來說有種別樣情懷。
  一年前,他就是這個時候來的。當時落腳在茶鄉安家村,那間後來被燒掉的小屋是他親手一點點修好的。他來時,那屋子除了有個房頂能遮陽,四壁透風,最大的裂縫可夜觀天象!
  其實,他對那個小小的破院子很有感情。
  每日裡下地幹活兒,松土摘草除蟲。太陽很亮,茶樹很綠,累了就在田頭蹲著休息一會兒,喝一口水罐裡的泉水,甘甜舒爽。
  遇到慶南王是偶然,當初大人只是叫他來以調查征茶使非法徵繳課稅一事為主,當然,大人也吩咐了,如果能混進慶南王府,還會另有安排。
  十五向來對李大人未卜先知的能耐欽佩非常,但也許,有些看似的巧合就是大人一手安排也說不定。
  今次二入南域,十五在衛隊中偷眼去看遠處山坡上綠盈盈的茶園,鼻間彷彿又聞到了茶樹的清香。
  不得不承認,雖然那幾個月偽裝做茶農的日子很是清苦,但那種終日與茶樹為伴,間或暗訪貪官,吃自己種來的小蔬菜,躺在小破屋裡看星星的日子……很美很安逸。
  
  又行兩日,到了南域首府。
  進城前,璇璣營眾人就已經分散開來,各自另行喬裝打扮。有扮作菜農的,有扮作行腳小販的。十五正打算和三十兒要來兩匹馬扮作販牲口的兄弟倆時,李大人叫人傳他換了侍衛衣裳,隨著一同進王府。
  這可讓十五有點兒懵了。
  慶南王府上下不說都認識他吧,至少蒲紹肯定能認出他來。還是說,因為年前那兩個跟著他回京城的尾巴已經察覺蹊蹺,於是他的身份被猜到了?
  可如此一來,李大人沒道理讓初八進南域而招他回京。畢竟他比死去的初八更瞭解這個地方啊!
  想不通,乾脆不想了,李大人的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
  事實上,當十五換了和眾侍衛相同的服飾後,只要稍加注意藉著其他人的身形掩護,蒲紹愣是直直的從他面前走過而毫無察覺。
  十五在心裡搖頭,這侍衛頭子當的,真丟人啊!不過,也不能全怪他。畢竟誰能想到,走的時候還是個呆頭呆腦,看見好吃的會傻笑的小茶農,回來時會變成京城庚王的侍衛?
  
  慶南王府府門大開,榮敏站在台階上見李贊下了馬車就親自迎了出來。
  兩個年輕的王爺都是笑容滿面,客套官話說個不休,竟然還親切的拉著手互相讚美了一番容貌。
  十五覺得這場景很滑稽。慶南王的狠和李大人的陰他都是門兒清的,於是看這倆人虛頭八腦逢場作戲,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啊~
  從擋在他前面的某侍衛耳側望去,謀士蔡廷,相熟的侍衛甲乙丙丁全部在列,十五微微垂下了頭。
  終於等那兩位大人物囉嗦夠了場面話,眾人入得府內。
  至前堂,只有李贊貼身的八名侍衛站去門邊,十五這種自有王府內管事接待。就在剛才,李大人站在門口和王爺謙讓誰先行時,曾不露痕跡的遞給他一個眼色,於是十五就趁兩撥侍從小廝彼此寒暄時默默隱在一旁。
  越是混亂的地方,越好藏。有時只是一個拐角,一棵樹,一根柱子即可。
  十五對慶南王府的規矩很熟,那些奴才們從哪條路來上茶伺候心裡都有數,很快就選定一個既可以聽到堂內說話,又可以隨時遁逃的死角。
  
  李贊此行的目的是監察路匪搶劫茶稅銀一案,但他並不著急提到正題,反而詳細問起南域物產,說起某種產自南域境內阿福江的鮮魚更是讚不絕口。
  「我曾有幸品嚐,其鮮美永生難忘。」
  榮敏笑道:「這種魚離了江水,即便養著,不上三天就會肉味大變,遠不如剛撈起來的鮮嫩。庚王能在北方吃到,怕也不是正宗。」
  李贊哂笑:「這種魚果然稀奇,離了產地的水就會變味?如此霸道,怪不得無上美味卻知者甚少。」
  榮敏搖頭:「就是因為足夠霸道,所以它還能活得逍遙。若是像鯉魚那般給什麼吃什麼,放哪裡都可以養活,這魚……也就不那麼珍貴了。」
  李贊一笑:「可見什麼水養什麼魚,還是有點兒道理的。」
  榮敏拿起茶碗輕吹漂浮在上的嫩茶葉,漫不經心的說:「庚王還不知道這魚另一特性。」
  「哦?洗耳恭聽。」
  「這魚除了不願離開生長的江水,更不能容忍外來雜魚。如果那些野魚只是吃些水草污泥也就罷了,一旦跟它搶食小魚小蝦,那這魚定會將入侵者咬得粉碎。」
  「咬來吃的麼?」
  榮敏點頭:「可不就是吃掉了麼。」
  李贊恍然大悟:「怪不得這種魚的肉質如此鮮美。」繼而眉梢微挑:「如果我捉了來也餵它肉,給它吃好的,這魚恐怕就不會變味兒了吧?」
  榮敏仰頭大笑:「何必如此費事,只要用大桶盛上江水,每日再放些小魚小蝦進去,縱然走出千里,那魚也絕不會有任何變化。」
  「王爺說的有理,以前的人竟沒想到麼?」
  榮敏放下茶碗,眼神如電:「他們早就想到了,可惜我南域的水和魚決不允許外人隨意妄想。跟我要,可以,我給。想硬搶,不行。」
  李贊垂下眼睛微微一笑:「王爺果然有趣。」
  
  就在十五以為這兩個人要繼續指桑罵槐兜圈子的時候,李贊忽然下令屋內的奴才和門外他的侍衛全部退下。這就是要說正題了麼?
  榮敏也示意閒雜人迴避,一時間,廳堂中只剩慶南王,庚王,蔡廷以及蒲紹。
  李贊皺眉:「這二位?」
  榮敏抬手示意道:「這位先生名喚蔡廷,是我幼時西席。蔡先生家中慘遭冤案,我又一直敬先生如父,所以斗膽請庚王……」
  李贊抬手打斷,難得的直來直去:「蔡光祖是你侄子,他沒死,你可以退下了。」
  
  十五嘴角勾起一個弧度,他現在可以想像屋內其他三人的模樣,必然是目瞪口呆!李大人無論行為言辭,甚至連性格都是詭異莫測,即使是他的心腹管事都未見得摸清,何況才跟他第一次過招的慶南王?
  果然,室內一片靜默,不片刻就聽有門板開關之聲。
  十五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只見蔡廷一個背影。
  「這個侍衛也下去。」
  「那請庚王也將璇璣營的人撤下如何?」
  喲?榮敏也不是那麼笨嘛……十五微微一笑,左右觀望一番輕巧的翻上房頂。四周圍的人都撤下去了,慶南王又猜到有璇璣營刺客潛伏,如果蒲紹出來必然四下尋找。所以咱就換到你們頭頂上蹲著,且看你到哪兒去找我?
  
  奇怪的是,李大人並沒有再提蒲紹,而是逕自說起正題。
  「我沒時間與你周旋,茶稅銀到底是什麼人劫走的,你我心知肚明。此次我被皇上欽點南下,卻並不打算以查此案為重。王爺可知為何?」
  榮敏將心中驚訝壓住,面上一片平靜:「願聞其詳。」
  「所謂打蛇打七寸,劫了一次銀子還能劫第二次,還能年年如此麼?所謂治標,想來也無需我多費口舌,王爺自然心裡清楚什麼人才是根本。太子派來的密使,你們的交換條件我全都知道。王爺覺得可信?」
  榮敏朗聲大笑:「我不信任何人,但他只要能降我稅銀,保我民生,為什麼我不與他合作?」
  李贊悠然道:「那你可知征茶使三任中兩任是劉太傅門生?另一任也拜了乾爹?」
  靜默片刻,榮敏說:「你想如何?」
  李贊站起身來走到花架旁,低頭看著開了滿滿一盆的茶花:「劉皇后貴為國母,劉太傅地位尊崇,有些人藉著名頭胡作非為。本王其實也同王爺一般心思,無非是為國為家。只不過王爺目光稍嫌短淺,只考慮眼前罷了。」
  李讚這話說的頗有些無禮,但榮敏並不在意,轉而說:「敢問庚王一句話,請一定告知實情。」
  李贊回頭一笑:「請說。」
  「太子與二皇子,你支持哪一方?」
  
  李贊俊美的臉上浮現一絲詭異的微笑:「我只效忠這個國家。二皇子也派人來找你了麼?」說罷哈哈大笑:「二皇子之母陳貴妃就是南域陳氏一族,榮氏陳氏歷來交好,據我所知,你們還有點兒遠親。太子挖牆腳竟然挖到二皇子的姥姥家來了!」
  十五在房頂翻了個白眼兒,李大人也有言辭如此粗俗的時候麼?今天長見識了。
  榮敏過了一會兒才說:「真是什麼也瞞不過庚王李贊。」
  「王爺謬讚了。如此,你我也算是同仇敵愾?不知可否配合我徹查此案?」
  榮敏卻說:「剛才庚王有句話說的好,咱們都是為國為家。只不過,你是為國,我是為家。朝中之事我一介藩王絕對不想插手,我只管封地內子民太平。」
  李贊鍥而不捨:「那我只求王爺能稍作配合,不要阻我查案就好。」
  「我說過,我不信任何人。你那璇璣營無孔不入,人人提之色變,我如何知道庚王的誠意?如若庚王在查完那起貪官又對我南域下手……這啞巴虧,吃不得。」
  李贊一笑:「誠意自然有。王爺如果肯助我剷除征茶使一線,就是我李讚的合謀之人。如此非但我會將茶稅銀一案壓下,還會派人保護王爺的安全。你猜,我會派誰?」
  
  十五突然覺得頭皮發麻……他認為,李大人要把他賣了。
  果然。
  「十五!」
  李大人確實把他給賣了。
  翻身躍下房頂,站在門口整理了一下衣衫,推門而入。
  「見過慶南王,見過李大人。」
  十五露了臉之後就沒抬過頭,腦袋頂上兩道惡狠狠的視線不看也罷。來啊來啊!給你瞧。
  榮敏看了一眼他的佩刀懸掛在右側,立刻明瞭:「你是左撇子,怪不得。好,很好!庚王,你這個探子,我很喜歡。」說完眼睛精光亂閃。
  李贊本是想將埋伏在榮敏身邊的底牌翻出以示誠意,萬萬沒想到這個慶南王對十五的出現反應非同尋常。此時,任由他心思縝密也想不到為什麼。
  可十五知道。
  慶南王最恨有人騙他,最恨探子和刺客……瞧瞧,現在傻眼了吧?兩樣兒他都佔了。這下,他以後的日子絕對不會好過。
  也罷,他是李大人派來保護慶南王的,既來之則安之吧!
  十五微微抬頭,看向榮敏。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果然沒有什麼好神色。再看旁邊立著的蒲紹,霍!眼睛裡已經飛出小刀子了。
  飛吧!我就不信你還能拿眼神殺死我?
  十五已經是標準的死豬不怕開水燙,豁出去了!
  




17、第十七章


  從璇璣營刺客突然變成慶南王府的侍衛,這個身份的大逆轉讓十五頗費了些時間來尋思日後該怎麼做。
  李大人這次非常不地道的沒給任何指示,甚至連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沒有。活了二十二年的十五第一次迷茫了,沒有命令,沒有暗殺,無需刺探……難道大人是誠心誠意的讓他就像字面意思般保護慶南王?
  今次李大人還干了另一件更不地道的事!
  他自己多疑不肯住在王府,於是在說過那句:「十五,你好生保護王爺。」之後揚長而去,當時就留下刺客甲和蒲紹大眼瞪小眼。
  好!當侍衛就當,不就是保護麼?不就是暗衛變明衛麼?至少老子還不用到處貓著了,這也算是不幸中的小幸了吧?
  於是,在李大人「拋棄」他之後,在慶南王甩都不甩他一眼之後,十五堅定的跟在了蒲紹身後。侍衛頭子!你是跑不掉的。
  
  晚膳時間,十五很自覺的跟著一幫子王府侍衛到了他們慣常吃飯的地方。
  屋裡有長桌,有木椅,桌上有碗筷。可是很快,曾經的刺客就發現,這椅子碗筷都是按照人頭來的。也就是說,沒他的位置,也沒他吃飯的傢伙。
  蒲紹連眼尾都不掃他一下,直板板的坐在長桌一頭,其他侍衛們也都當他不存在,各自取了碗筷,從桌上的飯盆中盛飯。
  這安安靜靜的氣氛到是和璇璣營很像,迷茫了一整天的十五終於找到了一點兒「家」的感覺。
  
  蒲紹是沒拿正眼去看他曾經心心唸唸的好兄弟「大牛」,但他的餘光可是一直瞄著呢。尤其藉著夾個菜啊,吃口飯啊,眼皮子一撩一閃的宛如抽筋。
  只見十五獨自在一邊站了片刻,烏溜溜的眼睛似乎把屋裡的邊邊角角都收進眼底,鼻子嗅了嗅,像極了踩地盤的野獸。然後,這傢伙捉住一個小廝,說:「麻煩小哥幫我搬張凳子來,能再添置一副碗筷就更好了。」
  蒲紹氣結。這人到是不見外!
  侍衛們中間已經都知道了十五的來歷,但府中的雜役小廝卻還都不知道,而且那些奴才見他腰間有佩刀,一身侍衛勁裝,竟然一個個都卑躬屈膝,要什麼給什麼。
  蒲紹也不能明著吼:他不是慶南王府的人!畢竟自家王爺「笑納」了這個騙子……好!安大牛!不對,刺客十五,咱們走著瞧,我倒要看看你這次還有什麼花招?
  
  其實,侍衛頭子真猜錯了,十五沒有耍花招。他只是等來了凳子和碗筷之後,對著一個正在猛扒拉米飯的侍衛甲說:「勞煩大哥們擠一擠,勻個位置給我。」
  那侍衛萬萬沒料到新來的會這麼厚臉皮,頓時懵了,只知道轉頭看蒲紹,「頭兒……」
  頭子假裝沒看見,低頭塞米飯。
  十五微微一笑,說一聲:「那,在下得罪了。」抬腳在凳子上一踹,這侍衛甲就生生連著屁股下的「坐騎」一起向左平移了半尺多。
  故技重施,又對另一邊已經目瞪口呆的侍衛乙說:「得罪了。」又是一腳,平移依舊。然後就看他氣定神閒的將身後的凳子搬進騰出的空位中,拿碗盛飯,開吃。
  蒲紹簡直想掀了桌子!
  
  可惜,侍衛頭子的噩夢遠沒到頭。
  飯後他就發現自己多了個跟屁蟲,他走到哪兒,十五就跟到哪兒。甚至去趟茅廁,某人也跟過來。
  蒲紹瞪眼睛,十五不管他,悠然的嘩嘩放水,還說:「紹大哥,憋著對身體不好,你已經掐著你家小兄弟半天了。」
  其實十五還想加一句:用我給你吹哨麼?
  但他深知,這個玩笑可以跟初一開,可以跟三十兒開,但現在還沒到火候兒能跟蒲紹開……
  幸虧他沒說,因為下一刻氣急敗壞的侍衛頭子已經掐住他的脖子搖晃:「你別不識好歹!王爺現在礙於正事將你留在府裡,等此事一過,我必然要找你算總賬!」
  十五權衡了一下。
  蒲紹現在這個姿勢,如果用分筋錯骨手,很輕易就能摘了他的肩讓他脫臼,但是……這樣似乎以後大家更難相處了。罷了,讓他掐好了,反正也掐不死。
  可惜他的退讓在侍衛頭子眼裡簡直就是羞辱!
  這不鹹不淡的臉色,很無所謂的神態,該死的!他要不是念著……要不就憑他那小細脖,一把扭斷不成問題!
  於是,在第一次肢體衝突之後,蒲紹決定無視十五。
  但,璇璣營的人,最擅長跟蹤追擊。更不用說,區區一個慶南王府,早在半年前就被十五踩熟了地形。
  
  入夜。
  蒲紹安排好了值更巡邏的侍衛後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寢室,照例的先巡視一遍侍衛們居住的房間。結果,赫然發現某一間有空床的屋裡,十五卷著布單子睡得正香,那床上也是鋪蓋齊全。
  壓抑了一天的怒火爆發了,大吼一聲:「好膽!」
  然後,同屋驚醒的侍衛甲乙丙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的頭兒飛腳踹向那個璇璣營的刺客,下一瞬又橫著飛了回去,重重摔在地上。
  十五揉了揉眼:「紹大哥,我睡覺的時候手上沒輕重,你想過招明天的吧。」而後裹了裹布單兒翻身又睡了。
  那三個驚悚的小侍衛趕忙去地上攙扶他們的頭子,一通手忙腳亂。
  沒人看見,面衝著牆的十五,靜靜的微笑了。
  就料到蒲紹會來偷襲!
  哼,果然新到了一處,揚威立萬兒才是正經。
  
  他這招兒真是很好用。第二天起來,吃早點時,大家都躲得遠遠的。
  十五很滿意他用餐的位置變得寬敞,更滿意面前滿滿一大筐的燒餅沒人跟他搶。慶南王府,真是好地方。
  然而,他忽略了一個人。
  蒲紹這個直腸直肚的傢伙好對付,慶南王卻是連李大人都頭疼的人物,更不用說,他手下還有蔡廷之流的老奸巨猾。
  果然,在十五又打算以騷擾蒲紹來度過愉快的一天時,王爺命人送來了兩套王府統一的侍衛服,以及一個命令。
  搬家。
  有小廝抱著他昨晚要來的鋪蓋恭恭敬敬的將他請到另一個小院中。
  十五站在當院左右觀察,這個院子比侍衛寢室那邊強上許多。懸山頂的房舍寬敞明亮,當院有許多竹子,還有一眼活泉,再無別的花草,別有一番幽靜。
  小廝慇勤的打開房門,「您住西邊這間。」
  喲,還是單間?十五覺得,莫名其妙的優待後面一般都跟著陰謀和陷阱。
  「東邊住的是誰?『
  小廝有點兒犯難:「是……是王爺的客人。您也認識,沈公子。」
  
  沈聿楓?
  十五並不著急拜訪他的鄰居。他只是很詫異,如果按李大人和慶南王的交談來看,太子已經與王府修好。且不管他們是真好假好,就沖面子上的一層關係,這邊也不應該還扣著「沈大俠」才對。
  難道,沈聿楓因為斷了手筋淪為廢人所以落得個棄子的身份?身為職業刺客的某人只能想到這一層,畢竟這種事在璇璣營裡最常見。
  只不過,他們管這個叫「退役」,就像四哥和紅姐那樣。但,營裡每月還會給一份薪俸,這方面,比當太子的刺客要強。
  至少,李大人絕對不允許任何一個自己人淪落到敵人手上任人宰割。
  
  十五換過新衣衫隨小廝出了房間,站在院門突然笑了。這個院子一共就倆人,一個太子的刺客,一個璇璣營刺客,乾脆叫刺客院好了,不然……璇璣營分號也好。
  遇到十五這般心思異於常人的傢伙,真是可惜了榮敏這聰明人的一番明示暗示。
  尷尬的身份,尷尬的住所,全府上下或畏懼或鄙夷的態度,被自家主子為了示好隨隨便便的扔出來……換做旁人只怕心裡不定怎樣百轉千回啊~
  而某刺客全然不當回事。於他來說,有飯吃,有床睡,有活兒干,再有三四個可以調戲的二愣子……小日子過得真叫美。
  這,恐怕是慶南王始料未及的吧?所以,當他看到騙了他的刺客甲每日裡悠哉游哉的出沒來出沒去,吃得香睡得好時,榮敏,也抑鬱了。
  
  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在十五「你不給我安排活兒我就天天騷擾你」的無聲攻勢下,蒲紹很快繳械。反正他是被派來當侍衛的,那就讓他當!
  除了巡夜,白日裡的護衛名單上已然增加了一個紅筆大名:十五。
  於是,當李贊有了慶南王的配合一路取證格外順利後,在把十五祭出去的第九天,該查的,該抓的全辦了個利索。李大人,又出現在王府,並且一眼就先看到站在廊下扮柱子的他的刺客。
  在將十五暴露的那天晚上,李贊就有點後悔了。一定是他忽略了什麼事,慶南王的反應太怪異,那種興致勃勃又咬牙切齒的態度讓他很擔憂。
  可是,留下璇璣營的人保護南域藩王是皇上的命令,更要怪那「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傳言太響亮,十五這個名字,是欽點,他也無能為力。
  他那平庸的皇兄從來聽風就是雨,耳朵根子極軟。除了擅長擺弄個花草,修剪個盆栽,對國事不說一竅不通但也心不在焉。
  所以!朝中才能讓劉氏一族獨大。
  李贊知道單憑自己沒可能鬥得過劉氏。皇兄在後宮有劉皇后吹枕邊風,上朝有劉太傅鼓動,更不用提劉仕冕在朝中數不清的門生!
  先前掐斷了劉氏在工部的勢力,這老雜毛就已經警惕非常,幸虧此次他遊說成功能親自南下藉著調查劫持茶稅銀一案暗地裡取證征茶使貪污。
  對付劉氏得一步一步慢慢來,李贊,很有耐性。
  
  榮敏一直對這位遠在京城的庚王很是牴觸。雖然,李贊所作之事大多造福於民,但他那個行事的手段讓人非常不恥。
  今日李贊終於要求提審幾個暴動造反的農民頭目,那種漫不經心走過場的態度很明顯。榮敏知道他這是「正事兒」辦完了隨便對付一下欽差的職責就完事,按理說,他也應該很高興朝廷裡派下來的人不細究。但,這個德性,任誰看了都難免堵心。
  「不知庚王打算如何處理此事?」
  李贊坐在上位姿態優雅的品著香茗,眼角一掃,掛起假笑:「既然王爺已經捉到賊首,銀兩也已經找回,這件事就算過去了。將那為首者斬了,我回京有的交代即可。」
  榮敏一笑,閒閒的說:「我已經重刑處置過了。」
  李讚歎了口氣:「王爺不要說笑,搶劫稅銀是何等大罪?只斬賊首已是吾皇仁慈。我知王爺愛民如子,但只怕一時護短招來大禍,天威震怒一道聖旨將共犯盡斬又如何?」
  
  十五耳朵一動,在門外扭頭向裡望去,只見李大人斜後方伺候茶水的小廝端著托盤微微顫抖。那細細的瓷器碰撞聲怎能逃得過他的耳朵?
  瞇起眼,仔細觀察那人神色,無奈這小廝垂著頭。眼珠一轉,由懷中摸出顆酥豆彈指射向站在裡頭的蒲紹。
  昂首挺立的侍衛頭子腦門上突然挨了一下,立刻怒視偷襲他的人。
  十五沖那小廝使了個眼色,有做了個「抓」的動作。
  蒲紹眨眼睛。
  再做一遍:抓!
  蒲紹繼續眨眼睛。
  十五翻白眼!算了算了,這傢伙不懂璇璣營的手勢也是正常,以後既然要共事,還是找機會教教他的好。
  忽然想起以前自己裝傻假做不懂蒲紹使來的眼神時,這傢伙估計也是這般的心境吧?驚覺!差點兒讓他騙了!就算不懂璇璣營的手勢,但能當上侍衛頭子怎會連這點敏銳都沒有?也來跟我裝傻是吧?!
  再去看,果然蒲紹眉梢眼角帶著點兒得意洋洋。得瑟夠了,侍衛頭子才對那小廝大喝一聲:「呔!你這廝抖個甚?」
  十五簡直想一刀捅死蒲紹。你去捉就是了,還叫喚個屁?打草驚蛇麼?怕對方不知你看到他露出馬腳了麼?
  那小廝依舊抖個不停,哆哆嗦嗦的放下茶盤。就在李贊和榮敏以及屋內眾人皆是莫名其妙時,這人突然從懷中拔出一柄匕首撲向李贊。
  蒲紹萬萬料不到這小廝動作如此之快,他想攔時已經來不及了。這人絕不是普通人!刺客?!下意識扭頭去看門外的十五,可門外哪還有人?
  
  那小廝以匕首抵在李贊脖頸,「不許殺金大哥!」
  李贊到是毫不驚慌,反而一派悠閒:「哦?為什麼?」
  「金大哥是好人!他看我們鄉親日子艱難才動了打劫的心思。你們這些京城來的貪官,一個個都想搜刮我們農人銀錢,連條活路都不給。今日如果不放了金大哥,咱們就一命換一命,我們命賤不比王爺金枝玉葉,值了!」
  這小廝情緒激動,匕首已經在李贊脖子上劃出了一條血痕,屋裡屋外的侍衛個個不敢妄動,連榮敏都被這驚變震得一時沒了主意。
  李贊如果死在他的地盤上,正正是給了皇帝一個削藩的借口!更不用說,李贊雖然狡詐陰險,卻是朝中貪官剋星……
  就在此時,一雙手無聲無息的從那小廝背後探了出來,不等任何人看清,電光火石,只聽「卡吧!」一聲,那小廝頓時哀嚎,抱著右手跪倒在地。
  隨著他倒下,眾人才看到那背後之人竟然是一直守在門口的十五。
  十五動作極快,從袖中掏出條手巾塞進小廝的口中防止他咬舌自盡,拎著衣領將人拉起,雙手在他肩上一按一帶,骨骼錯位之聲頓起。
  那小廝雙臂竟像是斷了般垂在身側,口中徒勞的發出嗚嗚聲,眼睛赤紅,腿窩被十五踹了一腳,立刻跪倒。
  十五單膝跪地,「屬下來遲,請大人責罰!」
  李贊伸出手指抹下脖頸上一滴血,淺笑:「你現在是慶南王的侍衛,我怎會罰你?」對著指尖的血滴看了看,突然伸出舌頭捲進口中。
  「榮敏,帶我去見那個賊頭!」
  

作者有話要說:
【十五有話要說】:在下身為一名刺客,請看官們不要再用可愛來形容在下。
兔子:那用什麼?
十五:囧萌這個詞不錯……




18、第十八章


  十五拎著那小廝跟隨在兩位王爺身後,身旁還有一群沉默的侍衛。以蒲紹為首,似乎每一個人都不願意看到牢房裡關著的人。
  李大人平日最愛乾淨,很少親自審問捉來的人,更不用說來關押犯人這種骯髒腥臭的地方了。所以,十五對於今天大人的舉動多少有些意外。
  口中被塞了手巾的小廝自見到蜷縮在牆角的犯人就激動的嗚嗚叫。李贊使了個眼色,十五立刻拿出小廝口中的手巾。
  「金大哥!金大哥!你受苦了~~」
  牢中之人聽到呼喊遲疑的抬頭觀望,一雙充血的眼瞇了瞇,突然撲過來,雙手緊緊抓著監牢的木欄對著李贊和榮敏破口大罵。
  一忽兒指著榮敏咆哮:「你這朝廷的狗腿子!還算什麼南域藩王!」
  一忽兒又指著李讚:「就算殺了我又如何?!我南域農人受盡苛刻,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造反,劫官銀,就是要分了大家過好日子!」
  被十五揪著的小廝在一旁大哭:「金大哥!我沒能救你出去,也沒殺成這個狗王爺……」
  那犯人一窒,抿緊嘴唇說了聲:「好兄弟!大哥我死而無憾了。」
  李贊卻突然噗嗤一笑,「什麼好兄弟?還死而無憾?」
  犯人怒目,一口腥臭的粘痰猛的吐出。十五長手一伸,用剛才堵人嘴的手巾一抖,將襲擊他家大人的口水攔下。
  這些犯人啊,就是愛吐口水,十個有九個都要吐一次才甘心。十五在心裡默默鄙夷了一番,就不能換點新花樣麼?
  那犯人見襲擊不成,估計嘴裡也沒了存貨,轉而繼續大罵。李贊卻沒耐性了,想他堂堂庚王,來這鬼地方已經是給了天大的面子,竟然還要看這麼拙劣的猴戲?
  一轉身,「榮敏,趕緊讓他閉嘴,演得太假。」
  
  十五眨了眨眼睛。發生什麼了?
  榮敏卻開始與李贊倆人打起了啞謎,抬下巴比了比那小廝:「這個人是意外。」
  李贊一笑:「其實也不算太意外。」
  「你猜是誰?」
  「你說是誰?」
  李贊撇了撇嘴角:「還能是誰?」
  榮敏聳肩:「好計謀。」
  李贊哂笑:「沒比你的人演得高明多少。」
  
  十五默默的垂著頭開始數地上鋪的稻草,反正也聽不懂。
  蒲紹聽出個眉目,難得他那一根筋的腦袋猜到點兒頭緒,立刻劈手奪過一直被十五拎著得小廝,利劍出鞘!
  「你是誰?」
  小廝梗著脖子,大義凜然:「我是來救金大哥的!他是我們茶農的英雄好漢!」
  蒲紹齜牙:「狗屁!你是奸細!來人啊,吊起來打他一百鞭!」
  
  真暴力。
  兩位王爺外加牢裡被突發情況震傻掉的犯人以及十五,全都樂得當個旁觀者,看侍衛頭子一手長鞭抽得辟啪作響。
  李贊本就是使鞭子的好手,看了一會兒蒲紹那毫無角度,毫無美感的亂抽之後更是煩躁,「十五,你去探一探他的底。」
  他說話聲音並不高,甚至還帶著軟軟的書卷氣,但在這狹小的牢房中還是能讓眾人聽得很清楚,即便是掄著胳膊正來勁的蒲紹也停下了手。
  璇璣營的審訊手段?榮敏微微抬了抬眉毛,他很期待。
  
  十五聽了吩咐,先走過去解開捆在那小廝手臂上的皮繩,又慢慢悠悠的繞著他走了兩圈兒。
  「你剛才行刺我家大人的手法很快啊~」
  「……」
  繼續繞,「你來救的金大哥好像與你並不相熟啊~」
  「……」
  還在繞,「功夫跟誰學的?」
  「我不會功夫!」
  十五「哦~~」了一聲兒,停在他背後,不快不慢不輕不重的推了一下,這小廝一個趔趄坐倒在地。某刺客甲走到他跟前居高臨下,勾勾著嘴角兒,笑得特別壞。
  一轉身,向李贊拱手道:「回大人,此人功夫不錯,心計頗深。適才屬下那一推,尋常人第一反應必然是下意識抵抗,絕不會就這般摔倒。除非他猜到屬下要探他功夫,故意放軟身體才會一推就……」
  突然回手又掰了一下那小廝的下巴,只聽「嘎巴」一聲,這才說:「才會一推就倒。大人請看,剛才他又試圖咬舌自盡,更證明了屬下之前的猜測。」
  
  李贊神色平靜,不讚許不表態,僅僅是點了個頭就轉向榮敏:「麻煩王爺府上的人將這奸細處理掉吧。」
  榮敏也不看,隨便指了兩個侍衛擺擺手,「不審了麼?」
  李讚:「審出來又如何?一個小嘍囉捉回去搞不好還讓人反咬一口。」
  榮敏眼珠微微一轉,示意除了蒲紹以外的人都出去,卻在十五經過他身邊時抬手拽住了他:「你留下。」
  李贊一笑:「敢問王爺有什麼計劃?」
  榮敏也笑:「將計就計。太子這一套計策很出色,就是手下無良將,讓最後一環的刺客露了馬腳,真是可惜了。」
  看一眼那被十五掰得下巴脫臼的奸細,又說:「先是安撫我,又放你來南域,再派刺客行刺嫁禍,真是一箭雙鵰。」
  「是啊,自皇上那麼痛快的答應我來南域,這事兒就有蹊蹺。只不過沒想到區區兩年光景,太子長進這麼多,還會使連環計了。」
  「庚王,你這皇侄兒如今已經把你也算計進去。俗話說的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若還這般兩不靠……」
  李贊挑眉:「慶南王真是說笑了。我現在就奇怪一件事,王爺如此聰慧機警的人怎麼連府中潛伏進一名奸細都無從知曉?還是說,這奸細你早已察覺卻故意聽之任之?無論是我遭遇不測,還是被我的人識破捉住他,你都各有好處不是麼?你,難道就不是在算計我?」
  
  榮敏被李贊揭穿依舊淡定,「不錯。如果庚王還是這般兩不靠,算計你的人當中必然有我一個。說起來,我這王府也不是第一次有奸細潛伏進來,只不過上次來的是高手。」
  說著眼角一溜,站在旁邊的十五很有禮貌的點頭微笑:「王爺謬讚了。」
  榮敏咬了咬牙:「我不是在誇你!」
  十五又恢復沉默,垂著頭繼續數地上的稻草。
  李贊聽了面上略有得色:「璇璣營的刺客怎是旁人可比?再者,去年我本是派他來調查私加茶稅一案,能進王府純屬巧合。」
  榮敏神色微動,真的是巧合麼?又看了一眼十五,「太子的人也安排了一鈔巧合』,只不過那個刺客也不夠精明,露了餡兒。」
  李讚:「他會露餡兒也是因十五從中做了手腳。王爺放心,璇璣營所刺殺之人皆是十惡不赦,除非你也如此,否則大可不必擔心。」
  榮敏冷笑:「就算沒有你手下這多事的傢伙,你以為我就不曾懷疑麼?」說罷神色一正,「我的提議,庚王意下如何?」
  李贊沒直接答他,「我想請問慶南王,你私下徵兵為得是什麼?」
  
  這個問題回答起來可長可短。
  南域榮氏一族歷任藩王皆是秉行能不戰就不戰的政策,幾乎是來兵就降。這不是他們軟弱,而是第一任老藩王審時度勢最終定下的策略。
  他們南域物產豐富,子民過慣安逸生活。如此心性,論起打仗,三個兵也未見抵得過別人一個。降了,不過是每年多上些供奉,卻能免除家鄉戰火荼毒。
  「所以我必須在太子和二皇子之間選一個。」榮敏正色,「太子背後的劉太傅一黨貪婪無度,用銀子想買來太平卻落得他們得寸進尺。我這所謂的擁兵不是為了造反,只不過求自保。若真有一天將我逼上絕路,寧可玉碎。」
  李贊沉默片刻才慢慢說道:「道不同不相為謀。」
  榮敏想了想一笑:「可是,你一直在挖劉太傅的根基,在他人眼裡已經是傾向二皇子一黨。」
  「他人?」李贊面露輕蔑:「我做事若還要顧及他人眼光,顧及他人所想,那乾脆也不要統領璇璣營了,直接當個閒散王爺豈不更自在?」
  
  言已至此無需多說。
  兩位王爺都明白了彼此各有所忠,各有所求。雖然以前一直頗不對盤,但經此事之後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十五覺得太子就是個倒霉蛋,偷雞不成蝕把米,估計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兩位王爺會藉著一次失敗的嫁禍行刺事件暫時結盟。
  李大人和慶南王都是聰明人,三言兩語,心有靈犀。
  所謂的賊頭必然要斬首,但具體斬的是誰?偷梁換柱是璇璣營最擅長的,自有跟來的人料理。行刺事件只當偶然,李大人回京後如何與朝中勢力周旋,慶南王如何與太子一黨虛情假意,兩人如何放長線釣大魚……
  十五反正是理解不了也猜不到。他只聽見李大人說:「如此,十五就跟我回京城吧。」
  榮敏反駁:「不行。今日你也看到了,我的侍衛一個個呆頭呆腦,如果賊人又來偷襲,豈不是坐以待斃?你那營裡高手如雲,就送我一個又何妨?」
  「璇璣營的刺客不是歌姬,哪能隨便送來送去。」
  「庚王其實是欲擒故縱吧?留下這個小子可以隨時監視我豈不是更妙?」
  「王爺既然想到這一層還要留他?」
  榮敏抬了抬眉毛:「我還沒吃到他種的蘿蔔。」
  李贊迷惑了……
  刺客甲微笑了……
  
  「十五。」
  「在!」
  李贊微微皺眉,隨後一笑,「你且留在王府,全力保護王爺的安全。日後調動再做定奪,自有書信吩咐。」
  「是!」
  就這樣,在李讚的疑惑中,榮敏成功的留下了這刺客。
  後來十五問過他,榮敏說:「你那李大人怎可能全信我?璇璣營的人,天下又有誰防得住?與其你走了,換個某明奇妙的甲乙丙過來神出鬼沒,還不如將你留下,好歹是在明面上的,大家也算是熟人。」
  其實,在當時,他們真算不上是熟人。實際意義上,他們幾乎可以算是仇人才對。
  
  李大人決定第二日啟程回京。當年晚上,慶南王府大宴賓客為庚王送行。
  席間美人美酒美食數不勝數,連眾侍衛也於場院中賜了酒席。更因十五有功,特意多賞了一道清蒸海魚。
  魚很鮮,味道做的也好,香氣四溢的蔥姜絲下埋著嫩嫩的魚肉。十五吃了兩口,發現海魚不像河魚的刺那麼多,於是把蔥絲扒拉到一邊,筷子越下越快,不片刻,一面魚肉就摘了個乾乾淨淨。
  蒲紹看不過,悶聲說:「吃蒸魚多沾些汁比較好吃。」
  十五看了他一眼:「哦,明白了。」
  蒲紹又說:「就著蔥絲吃更好。」
  十五歪頭:「你是不是饞了?」
  「……」
  「你要是想吃就吃唄,害什麼羞啊。」
  蒲紹大怒:「死開!」
  於是十五就端著盤子跟另一個人換了座位,繼續大口吃魚。心裡卻想著,原來王府中的侍衛都是臉皮子薄的,這魚要是擱在璇璣營,早被搶光了,連魚骨頭都不會剩……
  呃,因為二十二養了隻貓。
  
  再一次被李大人「拋棄」的十五心情有好有壞。
  好的是慶南王府的飯好吃,活兒又少。壞的是,這一次的差事不比從前,誰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回營裡?其實他還是挺想念假斯文的初一,妖道的三十兒,甚至二叔的豆子。
  蒲紹肯定是報復他!
  自從知道他要長期留在南域,侍衛頭子毫不吝嗇的立刻給他派了巡夜的差事。
  在十五的經驗中,巡夜的侍衛,就是刺客們練飛刀的靶子。提著個燈籠大晚上的滿院子亂逛,從東到西,從南到北,還得按照線路走。
  難道他們就不知道如此規律的巡邏只會讓人在摸清路線後更加輕易的一擊秒殺麼?
  手裡的燈籠晃來晃去,十五突然聽到一聲極細微的動靜。拍了拍與他一組的某侍衛示意他停下不要動,又是一聲同樣的響動。
  那侍衛也很機靈,兩人同時吹熄了燭火,慢慢靠近發出聲響的地方。
  
  雨花池。
  亭子裡一個白衣身影在月下朦朦朧朧。
  十五在夜間的視力比尋常人好上許多,閉上眼再睜開,那影子看著頗有些眼熟啊……
  「是沈公子。」
  一起來的侍衛呼了口氣,拉著十五就要走。
  咦!慶南王府的侍衛竟然眼力比他還好?黑夜中這麼遠就能看出是誰麼?
  趕巧了那侍衛是個快嘴的,重新點燃了燈籠,說道:「大半夜的穿著白衣到處亂溜躂的也只有他一個,我們都習慣了。」
  似乎是要證明他的話沒錯,遠處傳來悠悠長歎:「如此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安大牛,你這璇璣營的狗腿子也來奉承慶南王了麼?哈哈哈~~~」
  十五猛躥幾步向上一躍,借力樹枝騰起,一個飛腳把沈聿楓踹進了湖水。
  黑夜裡跑出來裝神弄鬼的嚇人已是不對,還敢罵璇璣營的人是狗腿子?更可惡得是還叫錯了他的名字?果然是活膩了!
  小侍衛看著踹人歸來的刺客甲,滿眼的崇拜:「厲害!」
  十五接過燈籠,不吭不哈的繼續巡邏去了。
  沈聿楓,有種你天天跑出來,老子天天踹!
  



19、第十九章


  十五「夜踹沈聿楓」事件很快就被那個同組巡邏名喚阿海的侍衛傳開了,再加上之前那麼多人親眼看見他徒手制服奸細,卡嚓卡嚓的一會兒把人肩膀捏脫臼,一會兒把人下巴掰得合不上嘴……
  「璇璣營的人果然心狠手辣!」
  這是大眾評價。
  「哦?沈聿楓沒淹死麼?太遺憾了。」
  這是榮敏的感慨。
  「這個大騙子!」
  蒲紹只要一想起十五還是安大牛時,自己動不動就拍拍他的肩膀說:「放心,大哥會照顧你的,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呸!丟人啊~
  而此時的十五卻完全不將他人的各種反應放在心上。在庚王府時,奴才們對璇璣營的人就是什麼嘴臉都有。畏懼的,討好的,無視的,他習慣了。
  
  白日裡抽了空去看看他曾經種的蘿蔔田,結果必然是沒有蘿蔔的蹤跡,早已種上了滿滿一片花草。回頭時,看到花匠伍伯扛著個小鋤從不遠處走過,十五忽然覺得很溫暖。
  伍伯,應該也是璇璣營布下的暗探之一。或者說,他,才是一直監視著慶南王的探子。伍伯和二叔年紀相仿,想來也是璇璣營元老了吧?
  本還稍有鬱悶的心情豁然開朗。做刺客,快進快出講究乾淨利索,探子則不然。他們需要更多的耐心,更堅韌的毅力,沒人知道這趟差事會讓你待多久。
  聽說伍伯十幾年前就在王府裡當花匠,他又是怎麼熬過來的呢?
  
  王府侍衛中除了慶南王貼身的幾個,其他人的活兒很輕省。
  吃罷午飯有回房休息的,有三三兩兩湊在一起談笑聊天的,還有在院中揮刀練功的。
  阿海不知從哪兒採來一籃子水果招呼大家吃。南域的氣候,即便是冬季也與京城初夏氣溫相當,一年四季都有各色水果蔬菜。
  要不說,南域人想餓死都難。自家小院裡只要種幾棵果樹,睡醒了恨不得手伸到窗外就能摘來又香又甜的果子。勤快點兒的,阿福江裡的魚蝦,一網子就夠一天吃的,海邊的貝殼螃蟹更是走一趟就能撿回來一小簍。
  十五看大家都很從籃子裡拿了水果吃,他也毫不客氣的走過去挑了個最大的。
  咬一口,香甜多汁,果子肉嚼起來像京城糕點鋪子裡賣的栗子羹一般柔軟,也像栗子羹似的轉瞬就融化在舌尖。
  
  這些南域的水果侍衛們都是吃慣了的,只有十五當個寶,一口接一口吃得很香。他吃東西本來就快,不一會兒就滅掉了兩個。再伸手去拿第三個時,蒲紹咬牙切齒:「你這吃貨!喜歡吃自己去摘!」
  下一刻一個硬邦邦的果核「暗器」就砸在侍衛頭子的手腕上,又疼又麻。
  蒲紹蹭的一下跳了起來:「你作甚!」
  十五認真的看著他:「我想扔到果皮簍子裡的,手滑了。」
  蒲紹抓起桌上兩枚果核擲過去:「我也手滑了。」
  人家十五可以讓果核變成暗器,蒲侍衛來擲就很有亂扔垃圾的嫌疑了。
  十五往旁邊躍了一步,看著掉在地上打偏了的「暗器」靜靜的微笑了。只不過這嘴臉讓旁人看起來各種不爽,非常欠揍……
  
  慶南王府後花園連著一片果園,果樹被園丁伺候得很是茂盛,一年四季都有水果可采。王府裡自大公主出嫁後幾乎沒有女眷,榮敏曾收過兩房侍妾,也不過擺擺樣子罷了。小妾都是老實本分的,平日裡只守在自己的小院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後來榮敏假作迷上年輕俊俏的公子,連這兩個妾也休了。
  所以,這二門之內也沒什麼避諱。眾侍衛經常進出,摘些水果或是故意找個借口,好挺胸抬頭的在自己心儀的某個侍女面前走過,這些,王府總管和王爺都是睜一眼閉一眼。
  榮敏本人也極喜愛那片果園。
  因為挨著一座小丘,地勢北高南低,一陣微風拂過有花果的清香,樹蔭濃密,正是夏日乘涼絕好的幽靜所在。
  今日在樹下吊起搖床,榮敏懶洋洋的躺著,旁邊有方桌,桌上一盤殘局,黑白子不分勝負糾纏在一起。
  林夢卿搖著扇子,「天氣怎麼如此熱?」
  榮敏一笑:「那你把外袍脫了吧。」
  「王爺又來拿夢卿打趣了。」俊俏的公子微微低頭,露出白膩的一段脖頸,忽然眨了眨眼睛,抬手指著不遠處山坡上一棚蔓生水果:「今年的籐桃熟得好早。」
  這籐桃的棚架被園丁搭得極高,翠綠的枝蔓間已經有許多淺紅色的果子初熟。林夢卿最愛吃這個,尤其愛它那馥郁的濃香,年年都要做些花果茶來喝。
  榮敏也順著看過去。這果子慣常要等到七月底才熟,今年竟提前了半月。
  已經十二天沒下過雨了,雖然阿福江兩畔的農田不愁灌溉,可是遠離江河的茶園以及其它農地卻有很大隱患。
  「王爺稍等,我去摘幾個咱們嘗嘗鮮。」
  王府的水果,歷來是頭一批熟的要等王爺吃過下面的人才可以采。眼見這籐桃紅艷艷的可愛,不知那些奴才和侍衛眼饞多久了?
  榮敏笑了:「好,你去吧。」
  
  林夢卿站起身招呼園丁去拿小梯子,小剪子和小竹簍等一應工具。
  榮敏看他身姿窈窕,俊逸不凡,忍不住拉著他的手揉捏:「你阿爹那個粗人竟然能生出你這般模樣的兒子,真是稀奇。」
  林夢卿垂著頭,羞澀的說:「我長得比較像我娘。」
  他娘是林太守的小妾,作為一個庶出的小兒子,能離開爾虞我詐的太守府來到清靜富貴的慶南王府,每每想起都讓林夢卿感謝天神。更不用說……偷眼去看榮敏,他還能得到王爺的偏愛,更是宛如夢幻。
  就在這靜謐曖昧的氣氛中,忽然不遠處的籐桃蔓子嘩啦嘩啦搖動起來。
  榮敏從吊床上站起,瞇著眼看是誰敢偷吃?結果,只見十五輕巧的攀爬上棚架,像個猴兒!
  這廝手腳快,不一會兒,目力可及的紅果子都被採摘一空,甚至這傢伙還揪了一顆青的,掰開聞了聞,隨手扔到一旁。
  好膽!
  
  其實在十五摘了幾顆之後就發現不遠處有人,不著痕跡的觀望了一下,非常痛苦的發現竟然那人是慶南王本尊。
  十五手上不停,卻是一邊摘一邊琢磨這件事有蹊蹺。
  剛才蒲紹被他恥笑後很不服氣,提議用果核對打。跟刺客拼暗器?這侍衛頭子果然是二愣子麼?結果自然是蒲紹輸了。
  但一眾侍衛們都起哄,說十五吃了別人的果子就要還,大家都是輪值著去摘水果的等等。
  十五覺得這到有點兒像璇璣營中成天打來打去搶來搶去的「溫馨」氣氛,所以欣然應允。不就是摘一筐水果麼?
  可是蒲紹點名要吃籐桃,還詳細的告訴了他這水果長的什麼樣,在果園的什麼地方。
  好吧,現在他來了,他也摘了,但是不遠處的慶南王站得太直,繃得太緊,一看就是不高興了。可惜他看不清王爺的臉色……
  雖然以前沒當過侍衛,但好歹璇璣營也是在庚王府裡的。記憶中,王府裡的規矩都很多,難道蒲紹他們故意整他?這籐桃是慶南王心愛的水果,誰摘了就剁了誰的爪子?
  
  榮敏眼看著十五用衣衫下擺兜著籐桃大步走來。
  「王爺請用些鮮果。」
  說罷就見他慢條斯理的將果子一個個撿出來擺在棋桌上,竟然還精心的擺成個塔型,然後更荒謬的是,他還從旁邊的果樹上拽下來幾片樹葉襯在旁邊。
  「王爺請用,屬下告退。」轉身就撤。
  「站住!」
  十五立刻停步,轉過身恭恭敬敬的行禮:「王爺還有什麼吩咐?」
  「你給李贊當侍衛的時候也是如此麼?小廝的活兒刺客來幹?好新鮮。」榮敏又躺回吊床,悠哉的蕩來蕩去。
  該死的刺客,敢跟我裝傻充愣?
  「回王爺,屬下經常跟隨李大人外出,什麼都做得。」
  這是謊話!但榮敏也拿他沒辦法。難道要他寫信給李贊問:你的刺客給你倒過夜壺麼?
  「哦?那你說說,你這大刺客在李贊手下都幹些什麼?」
  十五單膝跪地,一板一眼的說:「和王府眾侍衛所做差事沒什麼兩樣。」
  「我的侍衛從來不管摘水果。」
  十五抱拳:「是!屬下記住了,以後王爺想吃水果屬下不管摘。」
  「放肆!」
  榮敏就沒見過這麼能裝傻,又這麼能亂打岔的侍衛!李贊啊李贊,你的刺客果然討厭!
  
  蒲紹喜氣洋洋的坐在侍衛院裡,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十五回來。
  他本是想等這傢伙摘了籐桃再告訴他:王府規矩,果菜的尖兒必須是先供奉給王爺享用之後別人才可動手。甚至他還想像了一下十五驚詫惶恐的樣子,自覺特別得意。
  又過了一會兒,蒲紹坐不住了。
  十五工夫那麼好,又是當刺客的,沒可能被人抓個現形吧?可是他並不知道那水果有的是不能隨便摘的,萬一被總管或是小廝看到……
  怎麼辦?
  侍衛頭子抓了抓頭髮,一頓足。算了算了,還是他去看看吧!
  結果蒲紹一進果園就聽見林中有林夢卿的呵斥聲。站住聽了一會兒,那牙尖嘴利的林公子竟然是在訓斥十五,而且扣了一堆對王爺不敬,不守規矩,胡言狡辯的大帽子!
  蒲紹想也沒想,大步疾奔,「見過王爺,見過林公子!」
  榮敏微微一笑:「你來的正好,把他帶下去教教規矩,拾掇拾掇。」見這侍衛頭子原地不動,傻頭傻腦的出神,不解:「怎麼?」
  蒲紹僵了一下,深吸一口氣便將他和十五如何切磋,如何輸了,如何攛掇他來摘籐桃竹筒倒豆般講了出來。
  榮敏停住吊床,「十五,他說的可是實情?」
  「是!」
  「剛才你怎麼不說?」
  十五想了一下:「說了是兩個人受罰,不說是一個人。」
  蒲紹一震,深深的垂下了頭。
  榮敏哈哈大笑:「狡辯!如若不是夢卿剛才的訓斥,你如何知道摘個水果就會受罰?現在蒲紹來了,你口頭賣人情給他又顯得自己仗義,璇璣營的人果然狡詐。」
  咦?被揭穿了?
  十五坦然承認:「王爺您俊傑。」
  榮敏看他那一副木呆呆的樣子,一時也猜不透到底是李贊把這些刺客訓練的傻了,還是精過頭了。
  就在此時,十五忽然又說:「狡辯是屬下脾性,狡詐是刺客的根本,這與璇璣營無關。」
  榮敏一笑,招手叫他過去,等人到了跟前,突然伸手捏他的臉皮:「果然厚。」
  
  當一個狡詐的、厚臉皮的刺客也是有好處的。
  比如,所謂的「拾掇拾掇」給免了,所謂的「對王爺不敬」沒人提了,所謂的籐桃,他也吃到了。十五坐在他起名「璇璣營分號」的小院子裡,拿著把小勺子挖著籐桃鮮嫩香甜的果肉,很滿足。
  只是這玩意兒看著紅紅的喜人,外殼卻挺硬。
  「你這麼吃百香果簡直是暴殄天物!」沈聿楓不知何時也從他的屋子裡走出來,在門邊負手而立,依舊是一襲白衣長衫。
  十五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想吃就自己來拿。」這兒的人怎麼都這般矯情呢?還百香果?不是叫籐桃麼?頭一次見刺客這麼酸唧唧的。初一都比他強很多,人家至少想吃就過來搶。
  沈聿楓忽然咳嗽起來,「我、我才不屑吃你的東、東西!」
  「行,聽你咳嗽的聲音應該是染了風寒,那就吃點兒藥去吧。」
  「誰用你來管!」
  十五不理他,繼續低頭專心致志的挖果肉來吃。過了一會兒又說:「嘴裡發苦麼?是不是很想吃幾個香甜的水果潤一潤?」
  沈聿楓「哼」了一聲,「想我堂堂御風劍竟然被困於此,斷我手筋任人欺凌,這種日子不活也罷!」
  又來了。
  十五慢慢扭過頭看他,「你,真的,不想,活?」黑幽幽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嘴角彎彎:「要不要我幫你一把送你上路?」
  沈聿楓頓時覺得那刺客甲週身冒起一團黑煙,宛如烏雲,下意識的倒退了好幾步。
  十五輕蔑一笑:「你這是作妖給誰看啊?」掂了掂手裡已經吃空的果殼,閃電般甩手一揮。沈聿楓一時不防中了招,腳在門檻上絆了個趔趄,再抬頭時腦門子上一個圓溜溜的大紅印子。
  「安大牛!」俊朗的劍客氣得全身發抖。
  又被叫錯了名字的刺客神色嚴肅:「更正!我,叫十五。」
  




20、第二十章


  採茶非采菉,遠遠上層崖。布葉春風暖,盈筐白日斜。
  舊知山寺路,時宿野人家。借問王孫草,何時泛宛花。
  ——引自皇甫冉(唐),《送陸鴻漸棲霞寺採茶》
  
  茶,是南域的主要特產之一,也是南域重要經濟命脈之一。茶,是達官顯貴文人墨客的最愛。茶鄉,更是他們熱衷遊玩的地方。
  十五跟著侍衛們一同隨慶南王出行,卻是故地重遊感慨良多。
  也許是有過上次一遇刺的經驗,此番榮敏一改華服貴人的裝扮,普普通通的棉布長衫,連個玉珮香包都不帶,做足功夫,唯獨他最愛的一枚犀角扳指還帶在右手食指上。
  但十五仍舊在心底偷笑。改的了衣衫改不了本姓,一個王爺就算換了布衣但神色間的倨傲清高如何改的了?
  一個穿著布衫趾高氣昂的青年,旁邊一群狀似好友卻又恭恭敬敬的侍衛,這種不入流的偽裝等於就是告訴別人:喂,有大人物便衣尋訪啦,有冤的伸冤,有仇的報仇啊~
  
  果然,慶南王一行人在茶鄉遊覽之後到得山腳下小鎮酒肆,剛坐下要了點心小菜就有老闆過來刺探,東聊西扯的就把話題帶到稅賦上。
  榮敏聽著還在裝相,只建議老闆將實情告知地方官府即可。
  那老闆眼珠兒一轉,掛上副苦相:「做同行的哪家不是互相幫襯拉扯著?就像我們開店做買賣的,東邊那家一壺米酒賣二十個錢,我們就想賣十八個錢也是不能,總不好自己人拆自己人的台吧?」
  十五心想,這老闆是個精明人,死活沒說出「官官相護」這四個字。
  一同出遊的蔡廷微笑道:「據我所知酒稅並不甚高,看你這店裡雖地方不大但生意很不錯,老闆還有什麼不滿的麼?」
  老闆苦笑:「客官有所不知,我這小酒館歷來出售一種我們茶鄉特產的茶酒,滋味香甜又清淡,遠近的客人都很喜歡,更有游商年年收購販賣到北方去。可壞就壞在這酒要用茶和稻米來釀,往年還好,今年也不知怎的,酒稅繳過了還要繳茶稅。如此算來,一壇茶酒如果還賣原價竟是要搭上十幾個錢才夠本。我們小本買賣如何禁得起?」
  說著便指著牆上一塊翻過去的竹牌說:「這牌子就是茶酒的酒牌,自今年加征茶稅之後再不敢掛出來賣。可惜我家自釀了許多,如今只能埋在地下不敢出售。」
  榮敏微微一笑:「你就漲點錢又如何?天下嗜酒之人只要來了癮,多收幾文也無妨。」
  老闆歎氣:「客官啊,咱南域是不愁吃喝的好地方。可光是肚子飽了兜裡沒有銅錢這日子也是沒法過啊!您且看這街市上的人,兜裡有百文錢的只怕十人中只一人。要不人家北方的客商說,南邊看著富實則窮的叮噹響呢?」
  
  榮敏怎會不知南域這些民情?
  他的地盤上物產富饒,可恨之處在於空有東西運不出去。南域不比地處西南的雲城,那邊雖然也是交通不便,但出產玉石玉器為主,一件佳品就值千百兩銀子。
  同是民眾,南域茶農辛苦一年才賺幾兩,雲城的礦工一年卻能落得幾十兩。以農為主的地界,如果沒有可供外運的路橋,最終結果就是如今南域的下場。
  所以,他才會不惜重金買通奉州運河段水利知事,只要奉州和南域接壤的雨樹縣運河開通,南域這邊他寧可地方出資開鑿能連接上阿福江的運河段。
  如此一來,南域的稻米,茶葉,蔬果,香料,水產都能運到北方去賣個好價錢。自己地界上的子民也都能過上兜裡有錢,家裡有糧的好日子。
  哼!征茶使連同內地茶商連年壓低茶價,不就是欺負南域交通不便這一點麼?
  這個弊端一直是歷任慶南王的心病。
  多少次上書朝廷,可惜開鑿運河涉及相關太多。碼頭,選道,遷移原住民,全是大事。再加上有人故意欺壓,生怕南域價低物美的貨物一經大批湧入會擠了北方各州的買賣。
  終於等到如今北疆局勢緊張,琉國頻繁挑釁,皇帝終於不得不依靠他南域這大糧倉!
  
  榮敏微微一笑:「老闆放心,南域人的窮日子也快要到頭了。我聽說運河即將修到咱們這邊來,以後你的茶酒,茶農的茶葉,農人的稻米,甚至漁民的水產都可以賣個好價錢。五年後,我再來喝你家的米酒,到時候咱們從街上隨便請十個人來,看看哪一個兜裡沒揣上幾兩銀子的?」
  老闆瞪大眼睛,連連問:「客觀可是說真的麼?不是拿我這半截入土的老人打趣麼?」
  榮敏搖頭,招手叫他上前來,低聲說道:「慶南王榮敏,絕不欺騙自己的子民。」說罷那臉上浮起一絲當權者特有的豁達微笑。
  在十五看來,這是某個王爺等著庶民莫名驚詫頂禮膜拜。
  結果那酒肆老闆咕咚一聲跪倒在地,猛拍大腿:「草民早就看出來了,客官您這氣度絕非尋常人。草民料想十之七八您是位大官人,竟真是王爺本尊,草民三生有幸啊~~」
  榮敏有點尷尬的扯了扯嘴角,「起來說話,我此番是微服私訪,不想鬧出大動靜。」
  那老闆噎了一下,左右環顧了一圈直挺挺坐在旁邊板著臉的侍衛甲乙丙丁,又看了眼王爺手指上的扳指,欲言又止。
  十五偏開頭靜靜的微笑了……看,我就說這種不入流的偽裝騙不了人吧?
  
  茶鄉小鎮的酒肆裡來了個王爺,老闆自然傾盡店裡的好東西,陸續端上來的湯水小菜以及點心無不花盡心思。
  蔡廷嗜酒,剛才聽那老闆提起茶酒已然食指大動,現在更要求拿一壇來喝。
  酒水上桌,倒出來黃中帶綠,清香四溢。喝一口,微甜醇厚,果然是好酒!
  十五扇動了幾下鼻翼。璇璣營的人絕不許沾酒,但看蔡廷喝一口讚一聲,兩碗下肚還吟詩作賦……匪夷所思,在他聞起來,什麼酒都差不多。
  王爺那桌的吃食在端上來前自有侍衛逐一試過,慶南王是大方的主子,基本上他那裡有什麼,侍衛們的桌上也有什麼。
  十五捏起一枚□團吃著。這玩意兒是用糯稻蒸熟,放在石臼中捶打上勁兒之後包了甜豆餡兒又裹上芝麻做的。
  一個個圓溜溜又軟又粘,口感極好。
  吃到一半時,又有客人陸續進了酒肆。其中一人腳步沉穩卻落地無聲,十五的左手悄悄的扣了兩把飛刀在手心,而後手臂自然的垂放在腿上,右手繼續捏了□團來吃,還夾了幾筷子蔬菜。
  他對面坐的就是蒲紹。
  侍衛頭子最近幾日對他的態度緩和了些,雖然依舊是不理不睬,但至少不再橫眉冷對。
  十五剛想打眼色給他,卻忽然想起之前翻的眼睛抽筋蒲紹也領悟不了的經歷。這次乾脆夾起一根菜心遞過去:「紹大哥,吃些青菜。」
  蒲紹驚詫。然後,更驚詫於在十五收回手時,桌面上赫然有一個用菜湯畫的箭頭直指左方!
  一桌人全看到了這個箭頭,於是,一桌子人齊刷刷的扭頭去看坐在最左邊的某侍衛,盯得那廝全身發抖:「我、我,你們……」
  十五簡直想撓牆!
  
  「好酒!」
  突然那個被十五懷疑的客人抽著鼻子眼冒賊光:「好香好香!這是什麼酒?」說著就一邊伸著鼻子亂嗅一邊往榮敏的桌子靠近。
  十五迅速的端起一盤小河蝦站起身,大喇喇掄圓了胳膊往後一遞高聲吼道:「老闆!怎的炒蝦裡還捲著顆田螺?好險咯了老子的牙!」
  
  酒肆本就不大,十五大馬金刀故作誇張的比劃了一下,竟是正正攔住那可疑之人的去路。
  刺客甲齜牙一笑:「死開!老子要找那老闆算賬,休要擋了老子的路!」
  與來人打了個照面。十五在心中默記,方正臉,濃眉大眼鷹鉤鼻,頭髮烏黑濃密高高在頭頂挽起,發中插了一隻白玉簪。鬍子剛刮過,腮幫子青白,如若蓄須就是絡腮鬍,方下顎,顎間有淺勾,闊嘴薄唇。
  那人一笑,伸手拍了拍十五的肩膀:「小哥好大的氣性。來,這盤炒河蝦我賠給你。」
  「你是老闆?」
  「不是。」
  「那關你什麼事?」
  「不想你跟老闆起彆扭,我還指著他弄好酒給我解渴。」說著就要繞開十五繼續往前走。
  十五掛起地痞無賴相,一把揪住那人的衣領:「老子最煩躁你這種假仗義的,狗拿耗子多管閒事!討打!」
  那人揮手一撥,「兄台!」
  十五掀起嘴角,惡笑:「我不是你兄台,我是你老子!」
  
  真是的!
  十五悄然退出戰局。蒲紹的反應也太慢了!他和那可疑之人都推搡了兩三下,侍衛頭子才反過味兒來。
  刺客不擅長正面硬拚,這種硬碰硬的活兒就交給王府那群膀大腰圓的侍衛們吧。十五緊貼著慶南王身後站定,右手按在榮敏肩上,左手依舊扣緊飛刀,眼觀六路,時刻注意著店裡可還有其他同黨圖謀不軌。
  忽然手背被人拍了一下,低頭去看,正是榮敏。
  「不用緊張,不過是個饞酒的。」
  十五抬了抬眉毛。眼神警告:你,老老實實的吃你的飯。
  嘁,李大人就從來都不懷疑他們璇璣營的人的判斷,這慶南王,果然不上路兒!
  蔡廷忽然站起身來高聲說道:「都退下,請這位朋友過來坐坐。」
  十五瞬間眼睛瞪大,烏溜溜的黑眼仁兒幾乎飛出鋼針。一個搗亂的不夠,又蹦出來一個不成?
  可惜,王府侍衛對這位蔡先生甚是尊敬,聽到命令立刻停手,恭敬的站到了一旁。
  十五可不管蔡廷是哪個山頭上的菩薩。剛剛那可疑之人在一群侍衛的圍攻下竟能像條泥鰍般鑽來躲去,那身形腳步,絕非尋常人!
  左手一甩一頓,只見銀光微閃。
  那可疑人揮袖格擋,「叮!」的一聲,飛刀打偏釘在酒肆門楣之上,兀自嗡嗡作響。
  袖劍?!
  
  十五瞬間繃緊身體,錯開雙腳,微微弓起後背蓄勢待發。一雙眼不比平日,竟是陰森森的駭人。
  就在此時,一隻手掌握住他的左手腕:「無妨。」榮敏長身而起,「這位朋友,過來喝一杯壓驚。我這小兄弟脾氣不好,又是個好鬥的,不要見怪才是。」
  十五平生頭一次有了想捅被保護人幾刀的心思。
  那方臉男人仰頭大笑:「不見怪不見怪,這種火爆脾氣的我到是喜歡得很。」說著走到桌旁還上下打量了一下十五,拱手道:「在下穆子規。」
  十五假笑:「在下安大牛。」
  「咱們哥倆可謂不打不相識,來,一起喝一杯親近親近。」說著就要拉十五坐下。
  十五一閃一推,把這自稱穆子規的可疑人按到一邊,自己貼著慶南王坐定,再不說話。
  蔡廷笑瞇瞇的招呼人又添酒具,親自替來人斟滿,「穆大俠也有閒心來南域遊玩麼?」
  大俠?
  刺客甲木著臉默記:有一個「大俠」他叫穆子規,喜歡喝酒,是個賤客,不,劍客。
  某大俠呵呵笑著:「蔡先生風采依舊。不瞞先生,本人此次前來是為了跟王爺討一個人。」又向慶南王拱手道:「不知王爺肯不肯做個人情與我?」
  榮敏微微一笑:「沈聿楓麼?」
  「正是。」
  「不給。」
  「為何?」
  榮敏泰然道:「他已不是你夕醉樓中人,早就歸順了他人做奸細,圖謀刺殺本王。這與你可有關聯?」見他搖頭,又說:「既無關聯,何時輪到你替他求情?」
  穆子規哂笑:「不是求情,是捉回去按我們樓中規矩責罰罷了。」
  榮敏冷笑:「不必。本王已命人挑斷了他的手筋,現在鎮日要死要活形同廢人。」
  蔡廷也敲邊鼓:「穆大俠此時要人恐怕不妥,有些嫌疑總是避諱些的好。」
  穆子規嘶了一聲面露難色:「沈聿楓是我們樓主師弟,從小囂張跋扈慣了。在雲城時動輒惹是生非,心性單純,最經不得別人挑撥。在下以為,這行刺王爺一事恐怕還有隱情……」
  榮敏一笑:「那請穆大俠跟我們回一趟王府,親自問問不就知道是否還有隱情了麼?不過,如若沈聿楓執迷不悟,穆大俠就不要怪本王不放人了。」
  「如此甚好。」
  穆子規笑得自信滿滿。
  十五卻覺得,他這一遭輸定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介個,就是文中提到的「籐桃」,是百香果(西番蓮)的別稱。




21、第二十一章


  遇見穆子規後,榮敏改變行程,直接帶著人回王府。
  一路上這夕醉樓的「大俠」卻一直纏著十五問個不停。他在酒肆中雖成功擋了十五一記暗器,但那角度之刁鑽讓他非常驚奇。如若不是他反應快,現在早就成了躺在地上的屍體。
  「你師父是哪位高人?怎的這般擲暗器的手法在下從未見過?」
  想他們夕醉樓成名絕技之一就是暗器,穆子規亦是箇中高手,只不過自上任樓主偶得一套絕世劍譜後才大興劍術。
  「夏迷。」
  「蝦米?」
  十五慢慢轉過頭,眼仁兒烏壓壓的像兩團黑雲,一字一頓:「夏,迷。夏天的,夏,迷惑的,迷。」
  穆子規調動所有腦漿子想了半刻,「哦~~久仰。」
  十五依舊是面無表情:「師父從未行走江湖,你去哪裡久仰他?」
  穆子規淡定的「嗯」了一聲,「小兄弟,這只不過是江湖中尋常的場面話。」
  十五恍然大悟狀,「哦~穆大俠,久仰久仰。」
  
  「聽你口音不像是南域人。」
  十五忽然覺得這穆子規怎麼像只蒼蠅?還是說夕醉樓的人都是大嘴長舌之流?沈聿楓天天嘴欠被他收拾,這姓穆的似乎也沒好到哪兒去。
  「我習慣說官話,在王府做事,你懂的。」後半句已然變成南域腔調。
  穆子規滿眼崇拜:「大牛兄弟果然厲害。在酒肆中那地痞無賴扮得出神入化,現在看來卻是個標準的冷面侍衛,口音也是說變就變……這讓哥哥我不由得聯想起官家的璇璣營。」
  十五忽然抬手一指:「看,那邊是山,這邊是稻田。」
  
  南域盛夏天氣極熱,所謂驕陽似火。十五總覺得這邊似乎比北方離太陽近,日日睜開眼就能看到天上懸掛著一隻大火球,呼哧呼哧的似是要把人都烤成肉乾。
  他自有記憶起,冷熱向來不甚在意。璇璣營更是專門教習靜心之法,縱是當差時熱得全身濕透也不會心煩意亂。
  王府發的夏季侍衛服是霜白,似乎還泛著點淺淺的藍。十五頭一次穿上時差點以為第二天是要跟王爺去哪一家奔喪,後來才發現,這是眾侍衛慣常穿戴。
  只不過這種南域特有的布料染色工藝獨特,洗幾水後白色就會淡去,再洗幾水,幾乎變成淺藍的月白色。
  南域人普遍膚色偏深,十五這副風吹雨打造就的麥色皮相放在人堆裡竟是出奇的融合。
  雖然心靜,但汗還是要出的,而且出的很多。衣衫浸濕了又被太陽烤乾,如此反覆,十五默默的想,只怕身上搓一搓都會掉鹽沫。
  
  剛才跟穆子規打岔,隨手指東指西,卻是無意中看到路旁稻田。雖未乾涸,但水線已是極低,能看到稻秧青綠的梗,有的地方甚至已經沒有水,只剩稀泥般的表面。
  十五又留意了一下田邊灌溉渠,水渠斜坡上有明顯的吃水線,離現下水面竟有尺餘。
  「今年南域的雨水不好啊~」穆子規也看見了,「我來時由雲城坐船而下,阿福江上游就不甚豐沛,我們那邊有些小山泉也干了。」
  十五沒答話。
  一路上他將所過之處農田、茶園的情況全收在眼底記在心裡,這,是習慣。誰知道主子什麼時候突然會問起?
  也許慶南王不會問,但李大人有這個愛好,一次兩次記不住也就算了,多了,二叔總有辦法讓人長記性。
  
  回到王府,榮敏陪著穆子規一同去見沈聿楓。
  十五和蒲紹自然是要跟進去的。不想那自詡「籠中鳥」的沈劍客見了老朋友非但不開心,一張俊臉冷得堪比冰塊:「你來做什麼?看我笑話麼!」
  這人真是古怪。難道得了什麼稀奇病症不成?人家老友來探,不問來因到先刻薄兩句。他以為天下所有人都要害他,挖苦他,擠兌他麼?
  十五心想:形神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如果我是穆子規,肯定要損回去幾句,諸如「對啊,我就是看看你怎麼還沒死」之類。
  可惜穆大俠不但不生氣,反而聞言軟語:「小楓跟我回雲城吧,樓主記掛得很。」
  「他會記掛我?笑話!」
  穆子規輕歎:「樓主那人脾氣硬得很,出了那件事他總要維護夕醉樓的臉面。你負氣走了,他日日都要去談夕閣裡小坐片刻,有時喝多了還會叫你名字。你們倆呀,從小打到大,其實他心裡很在意你啊~」
  十五第一反應:這樓主是個女的,還喜歡沈聿楓。
  隨後又想道:能當一個門派的頭兒,估計也是名悍婦,怪不得這小白臉子劍客要跑出來。唔……換做旁的男人,只怕十有八九也要跑的。
  沈聿楓似乎回想起什麼,聲音微微發顫:「他,他要是心裡真有我,也不會向著外人!這些往事不提也罷……你走吧,我就算死在外頭也不會回夕醉樓的。」
  咦?那你為何還不去死?
  穆子規有點為難的看了看榮敏:「王爺,在下想與小楓私下談談,不知……」
  榮敏一擺手:「請便。」說罷轉身就走,十五和蒲紹等侍衛匆匆跟上。
  
  退到小院外,蒲紹吩咐人跟著王爺,自己留守在門口。
  十五原想渾水摸魚跟著大夥兒離開,身上粘唧唧的,很想沖洗沖洗。結果蒲紹點名叫他:「你留下與我一同守著!」
  真可惡啊!
  璇璣營裡就沒有這種等級制度,四哥在時,十五敬他是半個師傅會聽他吩咐。剩下那些刺客和探子們,不分長幼,不分入營先後,誰能指使得動誰?說多了咱就拼飛刀!
  可這該死的王府裡有「侍衛長」一說,於是更該死的情況,十五現在還是個「侍衛」,多一個「長」字就要被人壓迫?十五真心懷念璇璣營拼飛刀的日子。
  
  站回去跟蒲紹一起戳在門口當樁子。一邊一個,挺胸抬頭,哼,哈!
  小院門旁有一帶竹子,十五正巧站在那邊還算有些蔭涼。可蒲紹那邊什麼都沒有,頭頂驕陽,不片刻幾乎曬得冒油。
  「咱倆換一下站。」侍衛頭子舔了舔乾澀的嘴唇。
  十五翻眼睛:「為什麼要換?都站在這邊不就完了?」說著往左移了兩步,「過來站。」
  蒲紹一到蔭涼下立刻呼出一口氣,宛如重生,「這鬼天氣!」
  「唔,不能坐下麼?」十五低頭打量著竹子旁邊造景用的奇石。
  「不能!身為侍衛,坐有坐姿,站有站姿(以下省略五百字)……明白了麼?」
  誰搭理你啊?
  
  可真有人搭理蒲紹,而且還是個熟人。
  翠翠姑娘穿著鵝黃紗裙小白褂,一雙紅艷艷的小布鞋一左一右的出沒在裙裾下。手上端著一隻托盤,盤中有壺涼茶。
  姑娘記仇,自十五二進王府得知了他的刺客身份就再沒拿正眼瞧過他。
  「天氣熱,茶水我用井水灞過,快喝些解暑。」這都是對著蒲紹說的。
  侍衛頭子謝過趕忙接過來一下灌進去半壺,解了一時乾渴擦擦嘴,掃了十五一眼,欲言又止。他也應該渴了吧?
  翠翠小嘴一撅:「我親手端來的茶可不是誰都能喝到的!」
  蒲紹兩難,最終只說一時喝飽了,讓翠翠留下茶壺等他過會兒再喝。
  姑娘白了他一眼,一扭一扭的走了。
  蒲紹等她走遠立刻把茶壺遞給十五:「喝吧,沒關係,翠翠就是……咦?!」料想十五被人當面嫌惡必然臉上下不來,他可是準備了好多說辭打算哄人的。殊不知刺客甲的臉皮不是一般的厚實,給了就喝,完全沒有一絲尷尬。
  清涼的茶水下肚,十五覺得自己又有了活力。
  雖說不在乎冷熱,可這汗流的多了,人也枯萎了。正正有這麼半壺水來救命,傻子才不喝呢!
  「蒲紹,你覺不覺得翠翠的打扮像只鴨子?」
  「什麼?!」侍衛頭子完全摸不到某刺客的思維方式,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十五靜靜的微笑著:「黃裙紅鞋,像鴨蹼。」
  這還是他頭一次跟人分享自己的心得,扭頭去看這個有幸之人,只見蒲紹神色呆滯……沒勁。
  
  夕醉樓的人都是話癆。
  竹蔭下的兩個侍衛並排站了許久也沒見人出來。
  「他們會不會溜掉了?」
  十五淡然的表示:「如果翻兩側院牆,咱們就能聽到『啊!』,如果翻後牆,咱們就能聽到『呀!』。」
  「有陷阱?」蒲紹驚喜。
  「很多很多……陷阱。」
  
  「呀!!!」
  蒲紹大喜:「有人中招了!」急火火衝進去,繞到後院,只見一棵高大楓樹上倒掉著穆子規搖來晃去。撲上前一把揪住:「沈聿楓呢!」
  「草叢裡。」後跟進來的十五抬腳點了點地面。
  蒲紹找了一下,果然在一叢花草中找到面色青白的沈聿楓……他脖子上還纏著幾條花花綠綠的毒蛇。
  「你……怎、怎麼……」
  十五看著蒲紹那個樣子微微一笑:「秘密。」
  南域真是個好地方,有花有草有毒蟲,隨便捉幾條就能變成埋伏用的最佳陷阱。刺客甲慢悠悠晃過去,從懷中拿出解毒藥丸塞進沈聿楓嘴裡,拎起他的腳踝一路拖行:「跑都不會跑,給你笨的。蒲紹,把樹上的也捉回來。」
  
  榮敏聽了侍衛頭子的回話便叫人請穆子規過來。
  親自給鬆了綁:「大俠要走也無需翻牆,我府中大門還算寬敞,並排進出五人也足夠了。」說著還叫人去準備送行宴。
  穆子規苦笑:「在下不曾想王爺果真這般好說話,也想不到府中高手如雲臥虎藏龍。如此先謝過王爺,飯不吃也罷,在下著急帶人回雲城。」他是怕再出變故夜長夢多啊!
  適才本想借力樹幹帶小楓躍出圍牆,不想剛踩上去憑空一記套索死死勒住他的腳踝,伸手去解,那索上卻佈滿小倒刺,紮了一手血點不說,更不知牽動了什麼機關,從樹枝中掉落若干毒蛇,正正砸在小楓身上。
  估計那倒刺也是塗了毒汁的,現下手腳發麻,只想趕緊離開這恐怖的慶南王府,找個地方簡單處理一下速速回老家去。
  榮敏並不阻攔,只說:「穆大俠誤會了。你來去無妨,但沈聿楓畢竟是刺殺本王要犯,就算放也要官府說話。」
  穆子規大驚:「王爺怎能出爾反爾?!」
  榮敏一笑:「沈聿楓是自願走的麼?」
  
  沈聿楓從昏睡中慢慢轉醒。
  眨眨眼勉強看清一團朦朧燭光。這,還是慶南王府,這裡,還是他住了好幾個月的那間屋。再眨眼,桌邊坐著一個人,正用一枚粗針摳挖著什麼。
  「誰?」
  十五抬頭看了他一眼,低頭在手中一枚灰褐色的果子上又捅了兩下。站起身,走到床邊,掀開薄被又扯開沈聿楓的衣衫。
  「你要幹什麼?!」
  俊俏的沈劍客異常驚悚,但苦於渾身乏力,只能扭動兩下再不能動。這一扭更覺肩膀一陣陣火辣疼痛,就像被人拎著筋脈彈撥。
  十五剝開他前襟,燭光下胸膛一片雪白,只肩頭有四枚蛇牙留下的小血洞。嘁!果然像個女人。輕輕震動手中乾果,一股黑色粉末撲簌簌撒在傷口上。
  等粉末撒勻又取來一塊乾淨布巾用力按壓片刻,再繫上布帶包緊紮嚴。
  「止血的。你別亂動,有三五天就好了。」
  沈聿楓迷惑:「我中了穆子規的迷藥,他沒能帶我出去麼?現在他人在哪裡?」
  「走了。」
  「活著走了還是死掉走了?」
  十五抬著眉毛:「你是我見過最酸、最喜歡胡思亂想的劍客。」
  沈聿楓冷笑:「落在你們璇璣營的人手裡死了反而到好些。生不如死?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手段麼?」
  十五彎下腰,逼著人不得不和他對視,「你,記住,璇璣營的人只殺十惡不赦之徒,你,或者你的老窩夕醉樓,都還沒這個資格。」
  
  入夜。
  回到自己房間的十五整理了一下他的東西。帶過來的傷藥和毒藥都不多了……
  忽聽院中有極輕微的聲響,立刻吹熄了燭火隱在牆邊邊,微微掀起一扇繃著紗的窗,仔細觀察,發現院中有一隻小布包。
  悄然潛出來到布包旁,藉著月色一看,十五笑了。
  小包中央,打著璇璣營的人再熟悉不過的花結。
  撿回來,重新點燃燭火,展開。
  慣常給暗器淬毒用的藥水,治療刀傷的金瘡藥,還有一應璇璣營刺客專用的小玩意兒……
  伍伯。
  十五忽然覺得很溫暖。
  




22、第二十二章


  在穆子規離開王府三日後,清晨,十五照例洗漱了與侍衛們同去吃早點。
  每日此時是蒲紹最忙碌的時候。
  與值夜的交接,收回夜間腰牌發放日行腰牌,桌上攤開一個小本,本子上有幾月幾號誰誰當值的字樣,末尾有留白處簽名。
  十五默默拿過一枚芝麻燒餅咬了一口,外殼很酥,裡頭又軟又香。端起碗吸溜著喝粥,夾一筷子香油拌的小青菜。
  不得不承認,慶南王府的吃食比璇璣營強上許多。抬眼瞄了瞄蒲紹,雖然這傢伙楞是楞了些,但幹活兒嚴謹,一板一眼,這是個優點。
  正巧蒲紹也看過來,兩人目光相遇,侍衛頭子飛快的挪開視線,低頭。過了一會兒,磨磨蹭蹭的挨過來,「啪啦」一聲,拍了把長劍在桌上。
  「這是配的兵器,還有你的腰牌。」
  按說早就應該發下來的,但蒲紹一直忌諱著他的身份。雖然王爺說過「既來之則安之」,可作為侍衛頭領,他還有諸多顧忌。
  在王府,沒有腰牌就不能隨意進出,即便門房認識你家上下三輩兒,不掏牌子也不給你放行。這,是蒲紹引以為傲的嚴謹制度。
  
  「哦。」十五把腰牌收了,兵器卻不動,「我不擅長使劍,給我也沒用。」
  「這是……統一配的。」
  「唔,好吧。」
  奇的是他劍也收了,腰牌也掛上了,蒲紹還在旁邊期期艾艾的不走。十五翻給他看一對兒眼白:「還要幹嘛?」眼角一溜,看見旁邊好幾個沖蒲紹擠眼睛的。
  侍衛們一看十五瞄過來,紛紛用咬燒餅,喝粥,乾咳掩飾。
  「有什麼話痛快點說!」這人怎麼也犯上矯情了?莫不是被沈聿楓帶壞了?
  蒲紹憋紅了臉,還是不說話,嘴唇子抿的緊緊的,站在一旁也不走,也不坐,果然像個樁子。
  最後那個經常與十五同組巡夜的阿海實在等不得了,扯著脖子喊了一句:「我們打賭你稱手的兵器是哪樣?」
  
  十五放下手裡的早點,雙臂環胸:「刀,我來時佩的那種。」
  阿海擺手:「不是明面上的,是另一種,刺殺的時候,你用什麼?」
  十五:「飛刀。」
  阿海撓頭:「也不是……你近身時總不能還用飛刀吧?」
  十五偏過頭看著一桌子盯住他瞧的侍衛,雙手在空中做了個擰被單的動作:「掐死!」
  包括蒲紹,眾侍衛不約而同的悄悄嚥了口吐沫,有膽小一點的,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某刺客在心裡狂笑,戲耍這些人,太有意思了。
  可惜十五算錯了一件事——人的好奇心。
  本以為嚇唬他們一下也就完了,卻沒想到靜默片刻之後由蒲紹起頭:「那,你遇見脖子格外粗的人,如何掐?一下掐不死怎麼辦?」
  「是啊是啊,若是被人發現了呢?「
  「飛刀總有用完的時候,你那佩刀半長不短,一寸短一寸險,別人若拿長劍長槍……」
  唧唧喳喳,烏煙瘴氣。
  十五聽煩了,突然站起身,抽出剛配給他的長劍,指著蒲紹:「你來攻我。」
  蒲紹傻眼,「我……不……我不攻你。」
  十五皺眉,又用劍尖指著阿海:「你來!」
  小侍衛頭髮都快立起來了:「不敢~~」
  刺客甲長歎一聲:「其實我就是想找個人比劃一下,讓你們瞧瞧,我所擅長絕非刀劍。細論起來,平日裡見你們演武,到有一半比我強。」
  
  蔡廷隨在榮敏身後,兩人沿著迴廊一路走一路議論著南域罕見的半月無雨。
  今年不光南域,阿福江上游的雲城地區也是久旱無雨。現下江水水位已經是近年來最低,更有支系小河接近乾涸。這般下去,稻苗缺水,如若十天內再不下雨,遠離江河的農田恐會旱死絕收,茶園的茶樹也要傷了元氣。
  雖然夏茶已過,秋茶可就指不上了。
  轉過院牆進入內院,忽聽有吆喝叫好的,更有兵器相撞的嗡鳴。
  蔡廷笑道:「青年人好心性。」
  榮敏本身功夫不弱,自小就有武師傳授,也喜歡這些舞槍弄棒。此時聽了便來了興致:「走,看看去。」
  兩人行至侍衛院門口站定,場院中間正有兩人手持長劍過招。其中一個攻勢兇猛,另一個步法輕盈。
  榮敏瞇眼細看,這不是蒲紹和十五又是誰?
  
  「二十三招!」蒲紹借力捲飛了十五的劍後振臂高喊。他打敗的可是璇璣營的刺客啊!侍衛頭子的笑臉在陽光下格外燦爛。
  站在院門處的蔡廷稍作沉吟,捻著鬍鬚微笑道:「庚王手下的刺客頗懂得人情世故。想他來了才月餘,處處大顯身手……確實該收斂些,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榮敏一笑:「先生說的是。」蔡廷雖然是他的頭等心腹,但畢竟一介文人謀士,看不出剛才比武的勝負也是正常。
  慶南王不會點明蔡先生在此方面的無知,他自己,心裡有數即可。
  這個十五不是故意輸的。
  蒲紹雖略嫌魯鈍,但一身硬功夫絕非繡花枕頭,十五敗給他屬於正常。只是這刺客為何會突然與侍衛比劍?恐怕蔡先生猜對了一半,那另一半……
  榮敏想:直接去問本人更方便。
  
  事實證明,慶南王和蔡廷都想多了。
  十五一抱拳,坦然道:「回王爺,只因侍衛長在今日發放屬下佩劍時,屬下直言不擅長此等兵刃,眾侍衛好奇之下追問屬下在執行刺殺時所用何物。」
  榮敏一抬眉毛:「哦?你用什麼?」
  「屬下回答他們用手掐死。」
  「哦?那你打算怎麼回答我?」
  十五恭敬一揖,左手探進袖口抻出一條精鋼細鎖,雙手奉上:「屬下用此物絞殺。」
  榮敏接過來看了幾眼,遞還給他:「璇璣營的人都用這個?」
  十五低頭不語。
  「不願意說也罷,李贊幹什麼向來都是這般神神秘秘,淨出些歪門邪道。」
  十五還是不說話。
  榮敏忽然覺得這悶頭悶腦得傢伙很沒意思,隨口說:「你還是安大牛的時候比較招人待見。」
  這個十五到是回了:「王爺說的是。」
  
  本來這次對話榮敏就多少有點不痛快,等他叫來蒲紹打算再次便服外出查看農田時,十五又橫加阻攔。
  「王爺手下能人無數,何必自己親自前往?派一兩個懂得水利屯田的先生去豈不是更方便?夕醉樓的人沒能帶走沈聿楓,只怕不會輕易罷休,請王爺慎重。」
  榮敏冷笑:「小小一個侍衛,到管起我的事兒了?」
  「不敢。屬□為侍衛,擔憂王爺的安全是本分。」
  十五也是頭一次遇見這麼任性的主子,心裡早就大罵了無數遍。眼看勸不住,乾脆榮敏往左他也往左,榮敏往右他也往右,直挺挺的攔著去路,死磕。
  南域藩王瞇起眼一笑:「你怕了夕醉樓對不對?打不過他們。」
  「是,屬下不是他們的對手。」
  「你不行,我的侍衛們也不行麼?」
  「回王爺,他們更不是對手。」
  「放肆!」
  十五抬頭,一針見血:「王爺可還記得去年被砍的那一刀麼?」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下非但榮敏,連跟在兩旁的蔡廷和蒲紹都面色一緊。
  「好!你很好!」榮敏大笑,一揮手:「你們都退下,十五,跟我來書房。」
  
  十五覺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
  跟著這麼位不知深淺的主子,還不如在璇璣營幹活兒來的痛快。和慶南王府的好菜好飯比起來,他寧可回營裡啃乾糧去。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很難取得慶南王的信任,也知道府中上下人人對他諸多防範,但他又不是要害誰,只不過盡職責之所在。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會被冷嘲熱諷,保不齊還會招待一頓鞭子。這,都無所謂。剛才死攔著,惹毛了慶南王,他就後悔了。
  也許應該換一種方式,比如勸導?比如誘導?比如設計個小陷阱偽裝成夕醉樓來襲讓他吃了小虧長長記性?
  向來以執行命令,完成命令為準則的刺客甲,深深的糾結了……這些,他不擅長啊!
  
  榮敏進到書房從架子上抽出一本小冊,旋身坐在書案後重重摔給站在面前的十五。
  「拿去看!」
  書冊很薄,這任性王爺的架勢似乎是要他現在看。十五翻開第一頁,只見三個大字:雲城略。掃過前幾頁記載城中概況的文章後,另起一面,赫然單列——夕醉樓。
  榮敏觀他神色知道他已看到,悠然笑著開口道:「我知道你們璇璣營無孔不入,但夕醉樓的人甚少出沒在北方,多在奉州,南域及雲城。你不是擔憂我的安危麼?知己知彼,也方便你日後行事。」
  咦?這話頭兒……怎麼好像變了個人似的?
  「多謝王爺。」
  「夕醉樓的人也頗擅長暗器,不知和璇璣營比起來哪一個更強?」
  十五已經看完,合上冊子答道:「刺客多以出奇制勝,屬下心中有數。」
  榮敏一笑:「我信。你,確實很好。來,讓我先考考你。」說著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拿過小冊翻開隨口問了幾件雲城特產,又問了一兩個關於夕醉樓的問題。
  十五一一答了。
  慶南王很滿意:「璇璣營從小就練你們背書的麼?」
  「是。」其實不是璇璣營練的,但這些講起來話長,十五也不會輕易跟外人透露他們行內秘密,順口答過也就算了。
  「寫幾個字我瞧瞧。」榮敏似乎來了興致,又補一句:「左手寫的。」
  十五想了一下,寫了。
  榮敏過去一看,【璇璣營十五】,果然是小楷,端端正正。
  
  「我平日裡脾氣大些,但還知道誰是對我真上心。你認為,夕醉樓還會再來劫沈聿楓?」
  十五驚訝一個王爺會來詢問他的意見,但更好奇的是榮敏這反覆無常的脾性。現在這樣子與剛才判若兩人,是演戲給他看?
  「回王爺,屬下不全信穆子規當著眾人所說的話。沈聿楓不願跟他回去,他卻執意動武想劫人,可見這是他們樓主下的死命令,但並不是像穆子規所說只因樓主掛念等等。由此推斷,必然另有隱情使夕醉樓急於捉回沈聿楓。所以屬下認為,夕醉樓,必然還有動作。」
  榮敏忽然笑起來,「那我再告訴你一些書裡沒寫的東西。夕醉樓在雲城勢力之大非你可想,原因便是建幫之人是雲城望族族長。進出雲城路途艱難,當地望族已然獨霸一方。即便是朝廷命官到得城中,亦是要看那幾大族長的臉子,這是其一。」
  「其二,夕醉樓內競爭激烈,歷任樓主都是憑真本事上位,偏偏到了上一任想扶持自己的兒子,你猜這個人是誰?」
  「沈聿楓的老爹。」
  榮敏本想買個官司,結果這刺客似乎還挺精。沒好氣的看他一眼:「嗯,你說對了。」
  「回王爺,書冊中有記載,上任樓主名喚沈源恭。」
  榮敏一喜:「哦?只是匆匆瀏覽過一次就記得這般清楚麼?可還記得第一任?」
  十五答了。
  「第二任?」
  十五又答了。
  「第三任?」
  十五拱手:「王爺,您剛才的話只說了一半,還沒說完。」
  榮敏隨手用書冊捲起拍了一下他的腦袋:「又來打岔!不記得了吧?」
  「王爺俊傑,屬下就是在打岔。」
  
  「沈源恭想扶持沈聿楓上位,但現任樓主賀雲天異軍突起最終得了樓主之位。你說……」
  「回王爺,屬下不知。」
  榮敏:「我還沒讓你說呢!」
  十五:「屬下不擅長說,擅長做。如果王爺喜歡找人猜測,屬下以為,蔡先生比較適合。」
  榮敏深吸一口氣:「罷了!你去挖你的陷阱掛你的毒蛇去吧!」
  「是!屬下告退。」
  「等等!」
  十五站定,又回過身:「王爺還有什麼吩咐。」
  榮敏看著他:「李贊都吩咐你什麼差事了?」
  「保護王爺。」
  「沒了?」
  「沒了。」
  片刻沉默後,只聽榮敏說:「好,我信你,最後一次。」
  
  十五出了書房,一路走回侍衛營地一路想。
  這個慶南王脾氣真是古怪,簡直和李大人有一拼了。說翻臉就翻臉,說高興就高興。
  很奇怪的是,他在王爺面前也多少有些失態。剛才他竟然搶了話頭,這,在李大人面前卻是萬萬不敢的。
  難道是南域的太陽把他的腦子烤焦了?又或者是王府侍衛中間那股散漫的習性影響了他?
  果然人學好了難,想學壞可太容易了!
  刺客甲暗自警惕,決不能再出差池,如此以往等他回璇璣營時習慣了多嘴搭話,還不得讓二叔捻成沫?
  榮敏最終沒有親自去探查農地,而是按照十五的建議,派了幾個精通水利屯田的門客。
  對於聽勸的主子,十五,很滿意。
  




23、第二十三章


  午後。
  演武場院內,除了當值的,其餘王府侍衛皆打著赤膊。蒲紹站在最前頭,口中呼喝著號子,幾十把長劍整齊劃一。
  十五站在最後,動作略微有些笨拙。
  劍在蒲紹手裡,一招一勢,端端式式。行劍時,流暢無滯,忽往復收。
  蒲紹向來癡迷於劍術,每每拿起兵刃握在掌心,那劍柄似乎就和手融為一體。心靜,目光灼灼。隨風動,向驕陽,舞至酣處,恣意揮舞,乍徐還疾。
  他竟能沉醉其中?
  十五乾脆停下倣傚,認認真真的看前方一眾侍衛的背影。
  塵土隨著每一次步伐變動騰起,幾十人同時轉、踢、挪、震,遠遠看去騰雲駕霧一般壯觀。可惜,十五身在其中,這「雲霧」甚是嗆人。
  打了兩個噴嚏,收了劍溜到不遠處樹蔭下,籐制小几上有小廝們預備好的大壺涼茶。
  劍法,在璇璣營也曾修習過,但與慶南王府侍衛們學的,天差地別。
  沒有漂亮的姿勢,沒有所謂起式收式。說白了,沒有花裡胡哨,只剩精簡成三個字:劈、刺、斬。
  十五從旁拎過一隻稻草紮成的人型靶子戳在地上。按照剛才所見比劃了兩下,終究不得要領……垂頭看著手中長劍。
  忽然劍起,一撩一劈,稻草人斜斜的斷成兩半。
  「你這是什麼招?」
  十五回頭,是阿海亮晶晶的眼睛。
  「沒有招,亂砍的。」
  唉~~他真是不擅長劍法啊。
  師傅曾經說過,當一個刺客不得不拿起刀劍與人正面硬拚時,這個刺客,已經敗了。
  
  回到自己的小院裡,沈聿楓坐在竹林下叫他:「把你的劍借我用。」地上扔著幾根斷裂的竹子。
  十五遞過去,沈聿楓接了抽出佩劍,右手提著有微微的顫抖,「我,連劍都拿不穩了。」言語間一股不可忽視的悲傷,竟不像往日那般做作。
  勉強抬起手腕,劍身亂顫。沈聿楓憋著氣,試了又試,仍舊穩不住。十五眼見他雙目微紅,臉色煞白,這就是要跟自己較勁到底。
  「你怎麼不試試用左手?又不是雙手都廢了。」
  沈聿楓冷笑:「左手?從頭練起麼?」
  十五也學他冷笑:「總比徹底廢了的右手強。」左手,只要吃得辛苦,總會一日比一日強。右手,就算用得出絕世劍招,砍出去像團棉花,有個屁用?
  沈聿楓咬牙切齒:「慶南王這混賬!斷我手筋之仇不報,誓不為人!」
  十五也咬牙切齒:「你來偷人家東西,斷了你手筋也是活該。」
  「你這走狗!」沈聿楓大怒,提著劍就來砍。
  十五就站在原地,看他舉劍,軟軟的劈下來,不耐煩的揮了下手臂,格擋開,恥笑:「原來夕醉樓盛產棉花劍。」
  
  其實這沈聿楓功夫真不錯。
  下午輪到他當值,站在慶南王書房外扮樁子的活兒很滋潤,可以隨便胡思亂想,或者什麼也不想。發呆,對於十五而言很舒服。
  直愣愣的盯著院子裡的花草,一向緊繃的神經可以放鬆。有人說喝酒解乏,有人說瞇一小覺舒服,其實,十五認為,能時不時的發個呆最舒坦。
  可是總有人不讓他如願。
  比如榮敏。看完了書就喜歡叫他進去,東拉西扯。璇璣營,他總是好奇的。
  「你的激將法使得不錯。」
  十五:「屬下不明白王爺的意思。」
  「有侍衛來報,沈聿楓摔了一屋子東西,現在在院子裡拿著根竹子練劍呢。用的是……左手。」
  「屬下還是不明白。」
  「又來裝傻?」榮敏抬起眉毛,這是警告的表情。
  「屬下不懂激將法,僅僅是慣例的每日一耍。」
  「耍?」
  十五靜靜的微笑:「耍沈聿楓。」說完就皺眉,他又多嘴了。
  榮敏誤會了這兩條皺起的眉毛,撫掌大笑:「你終於想到其中微妙了麼?」
  刺客甲的腦子徹底混亂了。
  慶南王負手而立:「雲城夕醉樓不僅在江湖中地位超然,名下更有西南最大錢莊,可謂富甲一方。自上任老樓主過世,樓中就分兩派。一派支持現任樓主賀雲天,一派是老樓主的舊部支持沈聿楓。」
  轉頭看著十五微笑:「有人用盡手段,只為招攬沈聿楓投誠,其意便是將夕醉樓在西南的勢力劃歸為己用。可惜了,老樓主英明一世,卻只有這麼個衝動不知利害的傻兒子。」
  十五見榮敏停了話頭,直直看著他,只好故作高深點點:「原來如此。」到底「如此」個甚?他也不知道。忽然覺得,這侍衛也不好幹啊……
  榮敏很滿意,繼續道:「爪子伸不到南域就拐個彎往旁邊抓,我怎能允許他將我南域周邊逐一擊破?現下扣住沈聿楓就是賣給賀雲天一個大人情。穆子規嘴上說奉了樓主之命來接人,笑話!我看他是另有人指使才對……」
  「哼!」此時已接近自言自語:「他們在京城中窩裡鬥也就罷了,非要惦記上我的地盤?算盤打的真響,我怎能讓別人輕易如願以償?」
  
  「是,王爺俊傑。」十五已經抓到當侍衛的要領了。
  「我聽蒲紹說你在院子裡佈置了許多機關?」
  「是。」
  榮敏很欣慰:「做得不錯,值得嘉獎。」說罷便吩咐人拿來一塊玉珮,「看你全身上下也沒個玩意兒,隨便帶著玩玩兒吧。」
  十五接了,「謝王爺賞賜。」
  「帶上。」
  「……王爺賞的,屬下不敢隨身佩戴,恐怕磕了碰了。」這種零七八碎他才不帶呢,太累贅,當差時萬一刮在哪兒還不夠耽誤事兒的。
  榮敏哂笑:「小玩意兒,不值什麼。」說著拿過來親手替他帶上,手指在腰帶上穿過時頓住:「腰力別著什麼?這麼硬。」
  「暗器。」
  「拿出來給我瞧瞧。」
  明晃晃的一排精鋼飛刀。
  拿起一把細看,榮敏掉下臉子:「在奉州的窯子裡偷聽的也是你吧?」
  「是,王爺俊傑。」
  榮敏氣結:「你給我記住,只要在王府一天,你就是我的侍衛。李贊不是說你的任務只是保護我的安全麼?那你就好好的護著我吧,掉一根頭髮都不行!」
  十五認認真真的想了一下,拱手行禮:「梳頭掉的算麼?」
  
  每次路過他曾經種過的那一小片蘿蔔田,十五都會感慨一番。
  潛伏在南域當茶農時,他最喜歡在每天清晨起來觀察他那小破院裡的幾畦蔬菜,綠瑩瑩的掛著露水,那顏色無比嬌嫩,看著讓人心情大好。
  可惜啊,王府裡這麼多空地,到處都是花花草草。雖然漂亮,但漂亮又不能吃。太可惜了……
  迎面碰上伍伯,十五行禮:「老伯好。」
  伍伯翻了翻眼睛:「奸細!」
  十五抱拳道:「上回來是奸細,這回是侍衛了。老伯,我之前種的蘿蔔呢?」
  「吃了。」
  十五眼神一凜:「被,誰,吃了?」
  「翠翠和蒲紹吃的最多。」
  十五抿緊嘴角:「多謝老伯!」
  
  晚膳時,蒲紹眼睜睜的看著十五從他碗裡夾走了兩塊肉。
  「喂!你幹嘛?」
  「你,吃了我的蘿蔔。」刺客甲陰森森的。
  旁邊一個小侍衛立刻從碗裡夾了塊肉放進十五碗裡:「我、我也吃了……十五哥,你莫氣。」
  另一個也遞來一塊:「我、我也……」
  十五的碗裡陸續多了很多肉。
  
  太陽落山鳥歸巢。
  十五也回到了自己的窩。進屋時,沒聽到隔壁有任何聲響,摸進去,桌上擺的飯食顆粒未動。
  歎口氣,轉到後院,從樹上解下踩了機括被吊起來的人:「真笨!」
  沈聿楓揉著腳踝:「背我回屋!你這繩索上塗了什麼麻藥不成?一條腿都沒知覺了。」
  十五拎起他扛在肩上:「你想跑?」
  「你才想跑!有一隻受傷的鳥兒掉落在花叢裡,我想撿起來養著,結果……」突然重重捶了十五的後背一下:「你屬耗子的麼?到處挖坑!」
  刺客甲驚覺,自己怎麼把後背留給別人了?如果剛才沈聿楓手裡有兵器,他豈不像案板上的豬肉任人宰割?
  沈劍客只覺一陣天旋地轉,雙手亂抓之後才發現那刺客竟將他橫著抱在懷裡:「放開我!」
  十五大步走進東屋,到床前「砰」的一下把像隻貓一樣亂撓亂扭的劍客扔在床上。
  沈聿楓按住胸口粗喘:「你要幹嘛?」
  這話問得十五一頭霧水。他能幹嘛?毆打他一頓?
  「鳥兒呢?你不是要救小鳥兒嗎?」
  沈聿楓別過頭:「死了,我夠不著。」
  「那……我拿去餵蛇了。」
  「你……你!你這個冷血無情卑鄙無恥陰險下流的混賬東西!你!」
  十五冷笑,抓起枕頭砸在沈聿楓頭上。
  世界,安靜了。
  南域的枕頭,都是竹片編的……
  
  早起早睡精神好。
  十五覺得自己變懶了。尤其是最近,慶南王府的好吃好喝外加每日站樁子,閒得他渾身長毛。王爺到是經常叫他過去說說話,但自從他掌握了「侍衛秘籍」之後,答話也不用費腦子了,只是:「王爺俊傑。」,「王爺英明。」,「是!屬下明白。」再多了:「請王爺解惑。」足以。
  那一日有兩個留山羊鬍子的門客先生來回報,茶鄉大旱。榮敏立刻吩咐人去聯絡了官府水利司,第二日就有工匠被派出去引水。
  但榮敏到底不放心別人,「那些人怠惰成性,等他們真幹完了活兒,只怕茶樹也傷了。」死活就要自己帶人去監察。
  十五攔了一回,被三言兩語堵住話頭。
  慶南王挑著眉毛瞪他:「我不是有你保護呢嗎?走!同去。」
  又來了!
  面對這個執拗勁兒上來八頭牛也拉不住的王爺,十五隻能妥協。不過此番出行,申請隱在暗處,不用直挺挺的跟在後頭邁方步拉架勢,某刺客還是很滿意的。
  盛夏之日,隱在蔭涼的樹冠裡,雖然稍嫌悶熱,但從葉子縫隙間看蒲紹等侍衛曬得滿腦袋冒油,果然心情大好。
  
  茶鄉遠離江河,灌溉都是靠引水渠,現下阿福江水位極低,不用說灌溉,許多魚塘也都受了影響。
  水面熱,水層淺,很多魚塘都出現了泛塘。大批的魚兒活生生憋死,那些漁民唉聲歎氣的撈出來扔掉。
  好在,茶鄉在許久之前就另設一條低位引水渠,是老祖宗防著大旱留下的好東西,趕上澇災之年還能用做洩洪。
  平日這條水渠都是以土方夯實閉合的,輕易不去用它。只因開了這些低位水渠,幾處茶鄉可解燃眉之急,再下游的農地可用之水只怕更少了。
  榮敏親自帶人監理,怕的就是工匠無知一味放水。在這種時候不能可著一處來,兩下裡兼顧著,茶園少喝一口,勻給農地些許。
  雖然有小廝舉著小樹冠般大小的羅傘,但八月南域,如火驕陽。不片刻榮敏也是一身大汗,腳下的土地好像蒸屜呼呼的往上竄著熱氣。看遠一點的山坡,茶樹都失去往日翠綠。
  
  無風,烈日。
  整個世界靜到極致。十五忽然湧起一絲不安,一種直覺,一種本能告訴他,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
  兩丈遠的地方,有榮敏的背影。華服錦衣,在人群中分外顯眼。
  就在此時,斜後方後破空之聲頓起,十五由樹上一躍而下,左袖一甩只聽「噹!」的一聲……不好!這是聲東擊西。
  「蒲紹!」
  侍衛頭子不復平日木訥,長劍出鞘,竟是反應極快,「來者何人?!」
  「夕醉樓,賀雲天。」
  
  這都是什麼毛病?很喜歡報名字麼?十五在心裡暗笑,你說話,就捉到你!飛刀再起,左右開弓。
  「好身手!」一名紅衣青年揮劍格擋,「在下來尋師弟,請王爺行個方便。」說話到是直來直去。
  嗯?沈聿楓不是在王府麼?十五壓下心中疑問,悄然換了藏身的草叢,寂靜無聲。
  「你師弟不在這兒。」榮敏淡然回答。
  賀雲天大笑:「我曉得!但他的解藥還得麻煩王爺高抬貴手。」
  哦~怪不得沈聿楓動不動就全身乏力……十五默默的想,慶南王真陰險。
  「賀樓主,我關著他於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你又何必多事?」
  對啊對啊,這姓賀的沒事找事啊!十五升起一股好奇,輕輕撥開一線蒿草去看,只見那紅衣賀雲天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多歲,窄臉,淡眉狹長眼,笑時嘴成一線,不笑時嘴角向下——傳說中的苦命臉?
  「王爺說笑呢!我們樓裡有啥子衝突自然有家法。小楓從小與我不合是真,他跑去給別人當狗腿也是真,但他被人欺負了關起來當雀雀養著就讓老子很不高興嘍。」
  十五微笑,不愧是沈聿楓的師兄啊!那俊俏劍客自詡籠中鳥,他師兄就說他被關起來當雀雀養著,所謂心有靈犀?有趣有趣。
  榮敏也笑了:「怎的?你想把他捉回去當雀雀養起來?」
  賀雲天一抖長劍:「我養他作甚?不要廢話,趕緊拿解藥來。」
  「我若是執意不給呢?」
  
  亂戰。
  夕醉樓這次是鐵了心。除了賀雲天,四下裡又冒出來七八人。
  論數量自然是王府侍衛佔上風,但這些江湖中人個個武藝非凡,混戰片刻,優勢立顯。蒲紹和幾名功夫上佳的還能抵擋,稍微差一點的幾乎變成人肉沙袋。
  「保護王爺!」蒲紹高喊,手中長劍揮舞。
  十五在亂局中一直盯準賀雲天。這個人,還未出手。剛才他能格擋開自己並發的兩把飛刀,絕非等閒之輩。
  此時蔡廷等謀士已經看出苗頭不妙,蔡先生擋在榮敏身前低聲道:「王爺快走,不要與他們糾纏。」
  就在此時,賀雲天出手了。
  劍出鞘,如長虹貫日。
  榮敏一震,好快!
  蒲紹大驚,無奈被人纏住無法脫身。
  陽光下,賀雲天的劍尖兒泛著寒光,一雙細長眼如鷹隼。
  突然,蔡廷撲倒在一旁,一個人影擋在了榮敏面前。
  劍尖停在榮敏面前三寸,穿過一隻手掌,那手,已攥成拳。
  生死一線之時,榮敏眼前只有十五的背影。他頭頂的銀簪,他掌心穿出的劍。
  血,順著手腕蜿蜒而下……
  
  十五與賀雲天之間隔著尺餘,能看到對方眼仁兒裡的狠。
  「你是何人?」
  「安大牛。」
  

作者有話要說:註釋:
【泛塘】:指當養殖水體中溶氧量低於其最底限時,就會引起魚類大規模窒息死亡的現象。氣溫、水溫增高,氣壓低,從大氣溶於水中的氧有減無增就會引起泛塘發生。





24、第二十四章


  賀雲天的劍很窄。
  當這把劍刺穿十五的掌心時,他只是覺得很涼。
  沒有去看透過手背染上了他的血的劍尖,只是一味狠狠攥緊。絕對,不能讓他再有機會!十五的左手已經拔劍。
  王府配的長劍,他使不慣。
  但,這種節骨眼兒上,沒人給你機會抱怨,有什麼就用什麼。保護慶南王,是李大人的吩咐。他,也答應過身後這個人。
  
  賀雲天抽劍,兵刃陷在皮肉中澀而韌,拔出來竟這麼難?
  手腕一抖,劍在血肉中翻捲。
  侍衛再不能握住他的劍,血肉怎擋得住鐵器?
  這個小子是個硬茬子。那張臉上沒有表露一絲痛苦,只是惡狠狠的看著他,莽撞的一劍劈來,要取他的肩。
  三流的劍法,一流的膽識,可惜了。這個人,不是他的對手。
  側身躲閃,劍從下撩起磕上這侍衛劈來的劍,兵器摩擦的刺耳聲中,對方的劍被挑偏。
  中線已失,胸前,右肩兩處空門暴露在賀雲天面前。
  刀劍相向,電光火石間。劍術到了他這般程度,已是人隨劍走,不知為何,他的劍選擇了這名侍衛的肩膀。
  這是要放他一馬,衝他這膽量和忠心。
  但是,賀雲天,失算了。
  萬萬想不到侍衛生生以肩膀扛住那一劍,不躲不閃,要以命博來最後一擊。
  
  好機會!
  十五咬牙挺著皮肉被割開的疼痛。
  這,也許是他唯一擊退對方的契機。震足而上,用全體的力量推著手臂導入手腕,人與劍一起衝向賀雲天。
  唯一遺憾,賀雲天動作太快,或者是他自己慢了?這一劍只捅穿敵人的腰側。
  右手不是很疼,有點麻,右臂也麻了。有毒?
  十五棄劍,向後一躍,撞在了榮敏身上。
  頭也不回:「走!」
  左手連續甩出兩柄飛刀,「蒲紹!撤回來。」
  他擋不了一會了,他沒有個時間。
  十五的動作略帶滯澀,晃眼的烈日下,只看到賀雲天按住腰側,狹長的眼睛裡有驚訝有狠毒。
  等不得!
  十五單手扯開腰帶掄起向前一震,六把飛刀齊齊射出,形如半月。
  誤傷就誤傷吧!
  賀雲天也急眼了。提起長劍撥開迎面而來的兩把飛刀,翻手握住劍柄,細長的劍如箭矢般擲出,快的無法躲避。
  
  中了一劍和中兩三劍沒什麼區別!
  十五提起一口氣。他可以躍開,或者最後一擊。
  【那你就好好的護著我吧,掉一根頭髮都不行!】
  飛刀用盡,兵器脫手。璇璣營的人還有最後一發暗器,曾經,很多人,把它留給自己。
  十五勉力揮起右臂搪開飛來長劍,左手拔出頭頂的銀簪。
  這一擲用盡他最後的氣力,用盡他畢生所學。
  璇璣營的每一支簪子都代表著一個人。
  他看到他的銀簪直直的釘進賀雲天的胸口。終於,得手了……
  十五再無可繼之力頹然倒下。
  他不覺得疼,那劍上的毒藥麻痺了身體。
  他只覺得想睡,覺得臉頰貼住的地面很熱,覺得陽光很刺眼。
  「十五!」
  誰在叫他?
  不要叫我,讓我,休息吧。
  
  南域終於下雨了,在十五受傷昏迷三天後。
  夕醉樓的毒藥最可恨!
  榮敏每天都要來看看他的侍衛。掌心,右臂,肩膀上的傷口泛著烏黑,血勉強止住,但又不能完全讓它止住。
  要讓有毒的壞血流出來,可是夕醉樓的毒藥滲入了十五的皮肉。於是日日都要放掉壞血,日日都要用小刀刮掉一層染毒的肉!
  每天榮敏都執拗的站在一旁監視大夫。每刮掉一層,即使是薄薄得一層,他的心都跟著一揪。唯一慶幸,十五昏迷的很深,這一日一日的痛他不知道。
  他怎會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人若是如此豈不是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榮敏坐在床沿默默低著頭。
  躺在床上的十五很安靜,閉著眼睛,每一次呼吸都那麼輕,需要仔細觀察才能看到略微的起伏。他答應過要保護他,於是他就把自己當肉盾麼?
  這傻瓜!
  「讓他,醒過來!」
  「回王爺,如果病人醒來,每日割肉之時必然掙扎,只會讓傷勢更加嚴重。現下昏睡是屬下用藥所致,為的就是減輕病人痛楚,請王爺不必擔憂。」
  榮敏微微點頭,又問:「這毒還解不了麼?」
  大夫跪倒,「屬下無能。病人所中之毒乃若干種毒藥混合製成,如是單一一種,可解。這混起來的,只有製毒之人知道配比份量。如若不知比例貿然嘗試,只怕……」
  「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日十五以銀簪命中賀雲天,混戰頓時終結。
  榮敏很後悔。
  賀雲天要解藥,給他就是了。原想扣著沈聿楓是賣他一個人情,誰知他們江湖中人竟是心思怪異,非但不領情反而來報復。是他算計錯了還是有他不知道的隱情?夕醉樓,賀雲天,我榮敏記住你了!可惡!
  蒲紹偷眼看,只見他家王爺神色陰鬱,低著頭,手上有一搭無一搭的捏著十五的手腕。這……再捏下去捏到傷口如何是好?
  想出聲提醒,可慶南王緊緊咬著的腮幫子告訴他,此人心情極差,人畜迴避。
  但蒲紹這直心眼子,終究忍不住:「王爺!你要捏到十五的傷口了!」
  榮敏猛的收回手,表情訕訕的。
  忽然揚著聲音問:「李贊回信了麼?派人過來了沒有?」
  「王爺,從南域到京城快馬往返也要大半個月。信才送出去三天……」
  「哼!璇璣營號稱如何神秘如何無敵,我看也就那麼回事。這些刺客和探子怎的也怕毒?難道不是百毒不侵的麼?」
  蒲紹為難了,支支吾吾,「這……百毒不侵,恐怕只是坊間傳說,不可信吧?」
  榮敏重重一拍床板,「李贊不是無所不能麼?他最得意的刺客都昏迷三天了,不就是種個毒麼?三天還不醒!」
  
  「疼……」十五忽然輕輕叫了一聲,然後在榮敏和蒲紹四隻眼睛驚訝的注視下,聲音逐漸大起來:「疼、疼,疼!疼死老子了!哎喲~~~」
  榮敏頓時手忙腳亂,「叫大夫來,快點快點!」
  蒲紹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不片刻,大夫來了,還有另兩個不速之客。
  「王爺,」蒲紹抱拳道:「這兩位是夕醉樓中之人。」
  「拖下去亂刀砍死!」
  「王爺!使不得!我們是來送解藥的。」來人其中之一不是別人,正是穆子規。
  榮敏陰著臉坐在旁邊:「哦?你們這些人會這麼好心?傷了我的侍衛又來送解藥?」輕蔑一笑,「我且問你,如何證明解藥真假?」
  穆子規呼出一口氣,微笑道:「給大牛兄弟服下立見分曉。」
  榮敏一甩袖子,「笑話!萬一是假藥呢?不如你先捅自己一刀,跟我侍衛中一樣的毒,你再吃了解藥給我瞧瞧。」拿我的人試藥?休想!
  穆子規哭笑不得,「王爺,我們是以藥換藥。」
  哦?對了,他怎麼忘記了還有個沈聿楓呢?真是關心則亂。榮敏壓住火氣,鎮靜片刻,「來人,取解藥給十五服下。」
  「十五?」穆子規愣了愣,略一思索,笑道:「原來安大牛是假名。小兄弟叫十五麼?」
  蒲紹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少廢話,解藥拿來!」
  
  十五在床上咬牙勉強忍著。這滋味!又疼又癢又麻,好像千百把小刀在他身上戳來戳去還有人同時在搔他腳底板,啊啊啊!讓他死了吧!
  直愣愣的瞪著頭頂的帳子,大脖筋都繃起來了。誰來給他一刀痛快的?
  沒等來刀子,等來一顆藥丸,苦的讓人想撞牆,這是十斤黃連熬的麼?!是誰跟他有仇,落井下石?三十兒還是十九,也就這兩個臭小子幹得出。
  ……奇怪,似乎,身上舒坦些了。耳邊的嗡鳴也減輕,慢慢聽得見四周聲響……咦?帳子是紅色的麼?怎的剛才看還是藍的。動動手指,他還活著。
  「十五?十五?」
  又是誰在叫他!老子清靜一會兒容易麼?
  「幹嘛!」
  「要喝水麼?」
  「要!」有人把他扶起來,十五搖晃著找不到平衡。眼前有幾個人影,歪歪扭扭的也看不真切。背後靠著一個人,熱乎乎的。嘴唇碰到了瓷器,然後是甘甜清涼的水被灌進嘴裡,好喝!
  「我還要,水。」
  又喝下一杯,舒坦了。
  「十五兄弟,你覺得怎樣?」
  閉了閉眼,這個人他看清楚了,穆子規!夕醉樓?十五抬起左手一甩,一巴掌抽在傾身向前觀望的穆子規臉上,咦……飛刀呢?
  想去摸袖子,看見右手包得像只粽子。
  他餓了。
  
  米粥,裡頭有粉絲,微鹹,滑溜溜的很好吃。
  十五呼嚕呼嚕的喝了半碗,就聽穆子規在旁邊笑著說:「能吃能喝,這就沒事了。」
  身後一個熟悉的聲音:「本王怎知道是一時沒事了還是從此就好了?沈聿楓的解藥三天後給你們,滾吧!」
  穆子規驚呼:「等不得!」
  「怎麼等不得?沈聿楓在王府裡不是一直活得好好的麼?出去就等不得了?那乾脆送回來等著!」
  穆子規賠笑:「不是小楓,是樓主等不得了。」說著一轉頭沖十五恭敬一揖:「還請小兄弟行個方便!」
  榮敏愣了一下,隨即想到其中奧妙,低頭沖靠在他肩上的十五笑道:「你那簪子上有毒?果然是璇璣營的風格,好!很好!」
  十五自補充了吃喝,早就恢復了五感。不用說離他最近的慶南王,站在屋裡像個樁子的蒲紹,端來米粥的翠翠和另兩名侍女,坐在椅子上捻鬍子的蔡廷,甚至門口探頭探腦的侍衛甲乙丙丁全看了個清楚。
  眼看著穆子規一臉急切,刺客甲,靜靜的微笑了,「你們給賀雲天解毒了吧?失敗了吧?他現在是不是瘋瘋傻傻的?」
  穆子規面露為難:「是,十五兄弟英明。」
  「嘿嘿嘿嘿……」十五抖了抖肩膀:「簪子上的毒不解就是死,用旁的藥解了人就癡呆的像個傻瓜。」又欣賞了一會兒穆子規慘白的臉色,這才說:「我手裡沒有解藥。」
  
  穆子規和另一名夕醉樓高手只覺五雷轟頂,「沒、沒有?」
  「解藥,在你們手裡,我,沒有。」十五扒拉了一下掉在耳邊的亂髮,一摸之下才發現他是散著頭髮的,亂糟糟的像個獅子。
  「這……怎可能?」
  十五覺得有些氣力不足,身上軟軟的,怕是躺的時日多了骨頭酸的吧?也沒心情再逗弄別人,直接說了:「那根簪子,你們沒扔了吧?」
  「啊?!」
  「把簪子粗的那邊的銀子剝開,裡頭是空心的,有一顆小藥丸,那個,就是解藥。」
  穆子規和同來者對視一眼,沖十五行了個禮:「如此,謝過十五兄弟,我們這就趕回去尋那簪子。」
  那兩人又衝慶南王一揖就急火火的走了。
  十五桀桀怪笑:「王爺,你看我們璇璣營是不是很仗義啊?毒藥解藥一起給……」說完眼睛一閉,軟綿綿的滑向一旁。
  榮敏趕緊伸手抱住,大喝:「攔住那兩個夕醉樓的!解藥有假?」
  大夫一個箭步躥上來,探了探十五的鼻息,「王爺息怒,病人才剛轉醒又說了許多話,情緒稍嫌激動。現在只是疲累,睡著了。」
  「嗯。」榮敏把十五放倒在床上,又吩咐人好生照看著,這才走了。
  
  十五這一覺睡了一天一夜,頭一次這麼踏實的睡,他都不願意醒過來了。
  但是,睡覺和昏迷是兩回事。
  肚中空空,也不知道誰還在屋裡擺了飯菜,再加上他鼻子靈,米粥的清香實在是勾人。
  不情願的醒來,耳邊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天陰成灰色,空氣清涼濕潤……其實,這正是個睡覺的好天氣啊!
  「醒了醒了醒了!」一個小丫頭一路尖叫著跑了出去。
  十五自己爬起來,走到桌子旁邊,唔,有粥有菜。
  「醒了麼?醒了麼?」蒲紹大呼小叫的跑進來,結果看到一個炸著一頭亂髮的人坐在桌邊狼吞虎嚥。
  放柔聲音:「十五,你還好麼?」
  「很好。」
  輕手輕腳的走近,「還想吃點兒什麼?我叫廚房給你做好麼?」
  這人可是生病了?怎的對他如此小心翼翼?十五抽動了一下鼻子,「我想吃……魚翅,燕窩,海參,蝦仁,有麼?」
  「你喝的就是魚翅粥。想怎麼吃燕窩?蹄筋燉海參好不好?蝦仁清炒?」
  十五呆住:「我……說笑的。」頭一次被人這麼隆重的招待,刺客甲很不適應。
  蒲紹溫和的笑著說:「無妨,王爺吩咐,只要是你想吃的,天上飛的海裡游的,儘管說來。」
  十五本想說「油炸鳳凰,爆炒龍鞭」後來一想,這似乎有點不敬,也就算了。
  「我想吃肉。」
  他說的是真話,他饞了……
  

作者有話要說:破壞氣氛的【安大牛】被許多看官恥笑了……
好吧,其實在下也沒想到會是這種效果,於是,只好自我安慰,看官們就當是痛並快樂,緊張又歡脫的小白文看好了。嚶嚶嚶嚶~




25、第二十五章


  在炎熱的夏季養傷口,簡直就是折磨。
  好在王府裡到處都有絕佳的乘涼場所。不似京城那些王府一味講究規規整整的氣派,慶南王府更多的是樹蔭,甚至會造假山、借斜坡修迴廊形成穿堂風,務必沒有悶熱的死角。
  十五選了一處好地方。
  在果園,搭一張躺椅,旁邊有小几,涼茶水果一應俱全。
  翠翠坐在一旁的籐制小繡墩上,膝頭一件十五的衣裳,穿針引線。
  十五迷迷糊糊的似睡非睡,忽然聽見翠翠「哎喲」一聲,掀開眼皮口裡含糊的嘟囔著:「怎麼了?」眨眨眼,看到翠翠含著指尖,就笑話她:「真笨,縫個衣裳也會紮著手,來,給我。」
  翠翠白了他一眼:「還逞能呢,爪子都動不了,給你幹嘛?」
  十五伸直了腿抻懶腰,腳尖繃直又縮回來,「唔,可不是麼,我倒忘記了。不過慣常我自己的衣裳都是自己縫補,手藝活兒還是不錯的。咦?你這是縫什麼呢?這件衣裳還是新的。」
  翠翠抖開長衫給他看:「你右邊一條胳膊從上到下全是傷,每日裡換藥布擦擦洗洗的穿來脫去不方便。我把這條袖子從側面剪開,縫幾顆盤扣,方便許多。」
  十五嘿嘿笑著:「多謝。可惜了這件衣裳,等傷好了再把開的縫接回去吧。」
  翠翠小嘴兒一撅:「一件破衣服有什麼好可惜,等你好了,我給你做兩套體面的。」
  姑娘一邊細細的說著她有多少種好料子,哪種適合春夏,哪種秋冬,又說用什麼領子滾什麼邊兒。這些,十五就聽不懂了。
  歪頭看看這侍女頭子,額前碎發沾了些汗,臉蛋紅潤可愛,低著頭,只看到一隻圓溜溜的小鼻頭。
  白底秀了小紅花的窄袖衫子,海棠紅的裙子,一雙小紅鞋只露出一對圓圓的鞋頭,
  「還是鴨蹼啊~」
  翠翠捏著縫衣針冷笑:「手上一個血窟窿不夠,還想再來幾個針眼兒不成?」
  
  蒲紹捧著個西瓜溜過來的時候,十五又是半睡不醒的樣子。
  「怎的又睡了?」
  翠翠努努嘴示意他坐下,小聲說:「聽伺候在屋裡的丫頭說,大夫怕他疼開了一味藥可以讓人昏睡。我守了大半日,一直是這般迷迷糊糊的倒也沒見喊疼。」
  蒲紹點點頭,侷促的摸了摸抱在懷裡的大西瓜:「那,等他醒了,你給他切開吃了吧。」
  「一個人吃沒意思,來來,同吃。」十五突然睜開眼,嘴邊一絲壞笑:「我睡不睡的與那狗頭大夫無關,他開的藥也不見多高明。」
  這是真話,傷口整日都是又癢又疼,沒一刻能安生。十五靠著自身非凡的毅力硬挺,確實與大夫開的藥沒什麼關係。
  
  西瓜很飽滿,紅瓤黑子,又沙又甜。
  十五咬了一大口,忽然想起璇璣營。來之前吃過一次西瓜,也是南域供奉上去的。不由得懷念起當時那滿院子亂飛的西瓜子暗器,還有他和初一蹲在房頂看熱鬧的情景。
  心思想到這兒,嘴裡含了幾顆瓜子,對著蒲紹噗噗噗的啐。
  「嘿嘿,你中招兒了。」
  蒲紹抹了把臉,寬寬的腦門兒上還粘著一顆,不自知。「傷成這樣了還不忘調皮搗蛋?果然是個壞餅子!」
  翠翠掩著嘴笑:「什麼壞餅子?」
  這是十五說的北方話,「這人不是什麼好餅」,被蒲紹聽去了,就變成壞餅子。
  十五躺在椅上嘎嘎的笑,冷不防蒲紹攢了滿嘴的西瓜子辟裡噗嚕的吐過來,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口水啊!你個二愣子,扮龍王布雨麼?」
  十五抓了條放在枕邊的手巾抹臉:「玩兒都玩兒不利索,你還會幹嘛?我們吐西瓜子可以練成口含的暗器,你倒好,直接去澆花倒是合適。」
  蒲紹眨眼:「我們?璇璣營的人已經練成了口含暗器麼?這我得記下來,以後防著。」
  十五賞他一對兒眼白。趁其不備,再來一撥!
  翠翠咯咯笑著搬了小繡墩躲到遠處,一邊看這兩個男人互相吐來吐去,一邊繼續縫十五的袖子,「你們有點準頭啊,別吐到我身上。」
  
  十五和蒲紹鬧騰了一會兒,忽然抬起手:「歇會兒吧,我累了。」逕自躺倒在椅子裡閉上眼。
  蒲紹怕他有詐,離了三步遠,拉著弓步向後傾著觀望了片刻。見真是休戰了,這才又湊上來。站在躺椅旁看了看,小聲問:「熱不熱。」
  十五沒有反應,呼吸長而穩。
  翠翠抬起食指壓在唇上「噓」了一聲,擺擺手,蒲紹這才走了。
  十五翻了個身,睜開眼,直直的看著遠處果樹下一叢野花。
  自從解毒就總覺得一口氣提不上來,剛才與蒲紹玩鬧刻意使了力氣,果然體內虛弱氣力不濟。難道……這毒竟毀了他的身體?!
  聲音微微有些發顫:「翠翠,我餓了,想吃點心。」
  姑娘立刻走過來,摸摸他的額頭嗔怪道:「剛好點兒就折騰,又蔫了吧?想吃什麼?我煎一碟蛤蜊肉給你吃吧,鹹鹹的,比總吃甜膩的強。」
  十五點點頭:「好,勞煩你了。」
  翠翠一愣,這人怎麼還客氣上了?眼珠兒一轉,「你好好躺著,我去去就來。」
  
  濕熱的海風被樹林濾過,吹到十五臉上時已經帶著絲絲樹葉和果實的清香。
  十五仔細聆聽,四周除了風聲就只有遠處花匠鋤地的悶響。翻身坐起,穩當了一會兒才站起來,愣愣的看了看眼巴前一棵丈餘高的木瓜樹。
  樹上的青木瓜已經被摘下去許多做小菜了,只留下一些果實長得飽滿的等著熟了當水果。
  十五調息數次,猛然躍出,借力樹幹一躥,左手堪堪摸到一顆木瓜就墜了下來。粗喘了幾口氣,退後,再來!這次還不如第一次,連瓜果都沒摸到,落下時還險些崴了腳。
  十五單手撐著樹幹喘著,仰頭看了看這一丈多高的樹。傘狀的枝葉間有陽光絲絲縷縷的打下來,一閃一閃的晃眼。
  翠翠躲在一顆三人抱的大榕樹後,嘴裡緊緊的咬著手絹兒。
  看到十五倚著樹幹垂下頭,肩膀顫抖著。姑娘的心也跟著顫了,可憐的……那些夕醉樓的人最可恨!
  咬著小銀牙,姑娘抹了抹濕漉漉的眼角。先給十五煎蛤蜊去才是正經!
  
  十五輕輕的坐回躺椅裡,隨手拿了塊西瓜繼續啃著,一直吃完了一整塊,丟掉瓜皮。
  他,確實不如從前了。
  以前這丈餘高的樹只一躥足以登頂,現在竟提不起氣來。跳到半空人就軟了,掉下來也像個秤砣,光當光當的。
  撿起一粒小石子隨手甩出……唔,這力度也就能打個麻雀,還得是飛得低低的老弱病殘麻雀。
  舉起右手,慢慢的拆了包紮的布帶,掌心一塊黑褐色的血痂,翻過來,手背上也是。難得這府裡的大夫捆紮得當,彎一彎手指,筋骨沒太大損傷。
  只是,右手的無名指和尾指,彎不得也伸不直,有氣無力的蜷著。氣悶,莫不是以後要夾一筷子菜,拿一碗水都要變成蘭花指或者雞爪子?好惡……
  又檢查了一番手臂上的劃傷和右肩上最深的劍傷。歎氣,仰進躺椅,雙手疊在腹部,望天。
  突然又咯咯笑了。看來,他是該退下來了吧?雖然他是以用左手為主,身上的皮肉傷不足以讓他退役,但氣力不足……可就沒法子調養了喲~
  桀桀桀,原以為存在紅姐和四哥那兒的三十兩黃金沒機會使了,沒想到啊沒想到,夕醉樓還幫了他一把。
  忽然,十五覺得那賀雲天真是好人。沒捅死他,給他留了條命,弄得半死不活……呃,別人也許會恨死賀雲天,但十五真是愛死他了。
  摸過來一顆葡萄嚼著,十五保持微笑:老子可以退役啦~~~
  
  翠翠做的煎蛤蜊味道又濃又鮮。
  那蛤蜊的火候把持的極好,嫩而不腥。配著油煎得金黃噴香的蒜片,紅紅的辣椒絲,吃一口回味無窮啊~
  「這個配粥就腥氣了。我只放一點點鹽,權當鹹味小吃就是。等晚上,再給你做好吃的。」翠翠忍不住伸手捋了捋十五毛草草的頭髮,「你吃著,我給你梳梳頭。」
  拿出自用的小木梳站去他身後,慢慢梳理那一頭亂髮。看著他的發心,姑娘傷了回春悲了個秋,眼眶紅了又紅,到底忍住了。
  十五捏著竹籤子紮起一顆蛤蜊肉,忽見慶南王由不遠處走來。咦?他的聽力也不行了麼?人到這麼近才聽到?
  嘿嘿嘿,果然可以退役了。
  
  十五放下碟子要起來行禮,被榮敏按住。慶南王擺了擺手示意翠翠退下,自己一撩長衫挨著他坐在躺椅上,「我今日來有些事想與你商量。」
  「王爺請說。」
  「你這次傷得很重,怕是璇璣營日後也不會再用你,可想過出路麼?」
  十五假作黯然:「我們這些沒用了的,都要回去京城。營裡會給一小筆銀錢置辦房產,每月還有俸祿。」
  「給多少?」
  「夠吃夠喝罷。」
  榮敏一笑,「那你願不願意留在我府裡?不當侍衛給我當個小廝如何?」
  十五心說,老子有金子,吃飽了撐的來伺候你?
  臉上卻掛起難色,「王爺,這……恐怕不行。營裡規矩,退下來的只能留在京城,非但不能出去,等閒外邊的朋友也不能來探望。」
  榮敏皺起眉毛:「為什麼?」
  十五遠目觀山,滿臉淒涼,更有一分悲壯:「我們,知道的太多了。」
  突然耳朵被榮敏扭住,南域的王爺哈哈大笑:「這次騙不了我了!你這話半真半假以為我聽不出呢?璇璣營的人得留在京城是真,不能出京是真,什麼朋友不能探望卻是假的!你們這些刺客和探子,還能有外邊的朋友?李贊允許你們交朋友?笑死人!」
  十五淡定的表示:「王爺俊傑。」
  榮敏又捏了捏他的耳朵:「李贊不放人我自會去與他說,我就是問你,願不願意?」
  
  「不願意。」
  「放肆!」榮敏瞪眼,「憑什麼不願意?在我這裡吃好喝好,四季都有美味。」
  十五抬了抬眉毛。美味?慶南王竟然用好吃的來勾引他?難道他的吃貨本色就這麼容易被人看破了麼?
  「回王爺,屬下是不想伺候人了。」又開始遠目,悲慼狀:「屬下一副殘破身軀,揮不動刀舞不得劍。就算跑腿兒伺候人,也怕陰天下雨舊傷反覆。您且看這隻手!」
  說著伸出右手,「兩指已經毫無知覺,端一碗茶恐怕都會灑出來,唉……」
  榮敏低頭看,只見掌心結的痂猙獰醜陋。伸出手摸了摸那蜷著的手指,「十五,我養著你吧。你不用給我當小廝,就來府裡養著,天天有人伺候你,好麼?」
  「王爺!」十五扭開頭:「您就讓我這廢人獨自躲在某個角落自生自滅吧。即便是缺吃少穿,屬下也不願被人接濟!」
  榮敏深吸一口氣,「你,再想想,不急,我,不逼你。」
  說著站起身摸了摸十五的頭髮,「我心裡是很感激你的。這次是真的救了我一命,慶南王,從不虧欠有恩之人。上次只賞你百兩黃金,這次我……」
  榮敏突然眉毛一挑,又扭住十五的耳朵:「又來騙我!上次給你的金子呢?怪不得啊怪不得,你是手裡有金子想回京城過逍遙日子去!」
  嘿!這王爺怎的還上癮了?刺客的耳朵不是誰都能擰的!
  「那金子,我送人了!」
  「不信!」
  「王爺可以派人去查。那金子都有慶南王府印記,一百兩我連個大子兒都沒動過,全給了紅姐和四哥。」
  「不信!」
  「不信您也先放開我的耳朵!」
  「就擰!就不放!你這個騙子,怎的謊話張嘴就來?這也是李贊訓練的麼?」
  「回王爺,這叫隨機應變。」
  「變?你再變,變個猴子給我看!」
  「王爺,屬下不會。」
  「你變啊你變啊!」
  「松鼠可以麼?」
  
  蔡廷帶著穆子規往果園去尋慶南王,結果一進去就聽見王爺中氣十足的大笑。
  蔡先生一捋鬍須,「唔,今日王爺心情甚好。」
  「啊哈哈哈哈~~~」
  這笑聲……已然瘋癲之人。穆子規驚悚的看著蔡廷,「王爺平日也這般笑麼?」
  蔡先生正色,「從未聽聞,所以才說王爺今日心情甚好。」
  「啊哈哈哈哈~~~松鼠!松鼠!」
  蔡廷略作沉吟:「穆大俠不如改日再來拜訪。」
  穆子規大驚,一把握住蔡先生的手,咆哮:「等不得啊!」
  「來者何人?!」
  「回王爺,夕醉樓穆子規有要事前來相求。」
  「那破爛解藥不好使,我不去尋他們夕醉樓晦氣他還有臉來?拖下去砍死!」
  穆子規也顧不得了,撲上前抓住十五衣衫下擺:「我們的解藥確實動了手腳,但不想還是璇璣營更勝一籌!十五兄弟,請你把真藥給了我吧~我們樓主他好慘啊!只要你肯給,真金白銀珍珠寶玉隨便你要,我們夕醉樓更會將你永遠奉為上賓啊~~」
  「哦,好吧。不過我要思量幾日,三天後你再來就是了。」
  穆子規頓足長歎,也只能妥協:「君子一言!」
  十五:「我是小人。」
  穆子規滾地大哭:「十五兄弟啊~~」
  榮敏皺眉,踢開他還抓著十五衣衫的爪子,喝道:「來人,拖下去扔出府外!」
  
  等人走了,慶南王面露喜色:「原來你還留了後手?」
  十五卻是面如死灰:「我沒有真藥,只是順著話暫時穩住他。不行!得趕緊給李大人寫信。」其實刺客甲最關心的是,如果吃了夕醉樓的真解藥,他豈不是就恢復功力,然後又要繼續當刺客了麼?
  空歡喜啊空歡喜!
  十五沮喪了……
  



26、第二十六章


  十五專心致志的寫好了信。信不長,只寥寥幾句,卻是想了又想,謹慎措辭。
  璇璣營曾經出現過數次刺客或是探子們身陷危機以銀簪自盡的,但從未有人用過那顆解藥,亦或是,沒人有機會用到。
  在驚變突發之後,十五一時只想到穩住夕醉樓的人,順便感慨一番自己退役無望。但,現在靜下心來,轉念再想卻是冷汗冒了全身。
  每一個被璇璣營選中的人入營之時,都會收到衣衫,蒙面布,銀簪,飛刀等等配給。
  他還記得,當時是四哥親手交給他的,他說:「每一支銀簪都代表了一個璇璣營的人。簪尾有標記,從此以後,你的名字就是那標記的番號。簪子每隔二十日淬毒一次,可做保命時最後反戈一擊,如若差事失手,以簪自盡,萬萬不能活著落入他人之手。」
  在他櫃裡存著那個專門給銀簪淬毒的小藥瓶,裡頭裝的是璇璣營秘製劇毒,見銀不變色……
  
  十五放下筆,等那墨汁乾透。
  原來銀簪之毒這麼邪門麼?早先聽李大人親口說過,這毒如果不用璇璣營的解藥,縱使去了毒性,人也會瘋癲癡傻。可為什麼賀雲天明明吃了解藥……
  這恐怕是李大人防備萬一自盡的刺客死不透,一時為了活命說出簪內秘密,被人餵了解毒藥丸?於是,無人知道這解毒其實需兩層,第一層在簪內,第二層在璇璣營的哪位前輩手裡,又或者是李大人親自掌控?
  一滴冷汗順著他的後脊樑滑下。
  如果這事輪到自己身上,豈不是市面上會多一個大瘋子?幻想了一下自己搖頭晃腦滿街瘋跑的樣子,十五,傷心了。
  
  「你的字真不錯。」蒲紹誠心誠意的誇獎。
  「嗯,十五寫的比你強許多。」翠翠彎下腰仔細看,「咦,你為什麼要稱呼庚王為李大人?」
  「對啊對啊,為什麼?」侍衛甲乙丙丁齊聲附和。
  十五震驚!「你們偷看我寫信?!」
  圍觀人群面面相覷,最後還是翠翠機靈:「我們沒有偷看,這是明目張膽的直接看。」
  呼……還好他沒寫什麼慶南王的壞話,跟李大人索取解藥是公開的,看就看了罷。十五默默的取過一張紙,對折裁剪妥當,又提筆畫了朵牡丹。
  「啊!真好看!十五十五,你也給我畫一個當花模子吧,我繡手絹使。」
  「唔,好的。」
  「我也要。」蒲紹眼饞的要命,想不到璇璣營的刺客水墨丹青都如此厲害!想他自己那筆爛字,唉!「給我畫個大的!」
  「不會,我只會畫這麼點兒的。」
  「咦?」
  「大的也行,我會畫大烏龜,你要麼?」
  
  後來蒲紹和翠翠等人纏個不休,到底一人要走了一副牡丹圖。
  十五給他們畫的,與他畫在信箋封皮上的乍看沒什麼兩樣,細看看,那封皮牡丹的花蕊用深淺墨水點出兩個小字——十五。
  這,還得有心人去看。稍不注意,旁的人輕易是看不出的。
  但榮敏不是旁的人,他對著信箋端詳片刻就看出了端倪,也不說,只是微微一笑,「想不到區區一名刺客還有這種能耐。」
  蔡廷捋著鬍鬚:「庚王好情趣。」見慶南王將信箋揣進袖中,「王爺不替他送出去麼?」
  榮敏搖頭:「自那日遇襲十五受傷我便派人送了信給李贊,信中有提到他擲出銀簪擊中賀雲天,如果李贊真如傳言般聰明絕頂,自會派人帶著解藥來。」
  蔡先生略有迷茫:「庚王如若想不到夕醉樓解毒失敗這一層呢?」
  榮敏毫不在意:「雲城本就是藥材盛產之地,夕醉樓更是製毒的行家。李贊又不是無知小兒,他那璇璣營怎會對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門派一無所知?無妨。」
  蔡先生依舊覺得不妥,「這牽涉一藥換一藥,若是夕醉樓拿不到解藥,必然也不會給十五解毒。依翠翠所說,十五的體力大不如前了。」
  「嗯,本王心中有數,先生無需多慮。」解不了就解不了,正好從璇璣營退下來,養在王府裡給我解悶兒,豈不是更妙?
  榮敏摸了摸袖中的信箋,志得意滿,從容起身走向書房。
  蔡廷站在廳堂裡,等慶南王走了,微微搖頭歎息。
  王爺又任性了。
  也罷,吩咐大夫盯緊十五進補就是,難得有個能逗王爺開心的人。唉~~老王爺子嗣單薄,只有這一兒一女,大公主早早嫁了,小王爺十幾歲就獨撐王府。算計他的人太多,裡外也沒個可以依靠的人,脾氣古怪些也是正常。
  
  十五說定的三日之約已過了兩日。
  當時故作鎮定答應了穆子規,不過是習慣性拖延些時間容他想想對策,理順一下思路。換做平日,將敵人拖上一時就是他這刺客脫身的機會,但現在人在慶南王府,天天身邊小廝侍女環繞,想脫身也脫不得。
  李大人的命令是保護慶南王,他也對王爺本人做下承諾。而且,自他受傷之日,人家王府上下對他百般關照。吃了人家的好菜好飯,穿了人家給的好衣服,今天賞這個明天賞那個……
  刺客甲,心中非常不安。
  當時怎的說了個「三日」?為甚不說三十日?由南域至京城一去一回就要大半月,明天穆子規來了該如何交代?
  如果拿不出解藥,夕醉樓翻臉怎麼辦?慶南王會不會有危險?
  現在自己幾乎等於個廢人,再叫他如何保護王爺?
  撓頭。慶南王可把他的信送出去了?是不是快馬急件?
  使勁撓頭。這差事讓他辦砸了,李大人怕是不會輕易饒了他吧?鞭子不可怕,關鍵是眼巴前的危機如何是好啊!
  就在十五愁的恨不得撓牆時,天上的神仙終於看不過去賜予了他一絲靈感——伍伯!
  怎的把這深深埋伏在王府的璇璣營內線忘了?
  十五喜笑顏開,這邊的情況李大人肯定已經知道了!而且他此番動用了銀簪,穆子規等人來府裡要解藥也是敲鑼打鼓又哭又叫……好,很好!伍伯定然將這些都回報給了李大人!
  想通了的十五,靜靜的微笑了。
  以李大人的機敏,必有萬全之策。
  
  十五泰然坐在王府池塘邊的亭子裡乘涼,滿池的睡蓮香氣撲鼻,花姿優美,讓人心曠神怡。
  桌子上擺著棋盤,蒲紹直挺挺的坐在對面,手指間夾著一枚棋子。
  這個姿勢,他已經保持了有一盞熱茶時分。
  「你累不累?」
  「還好。」
  十五打了個哈氣,就在此時,蒲紹轟然落子:「啪!」
  刺客甲抽動了一下嘴角:「你使這麼大勁兒幹嘛?我的子兒都被你拍歪了。」說著就要擺回去,蒲紹大手一揮:「慢!你的棋子就是在那裡,休要耍詐!」
  十五齜牙:「明明是你故意拍飛,我的子兒剛才是在這裡。」
  侍衛頭子冷笑:「證據呢?誰能證明?」圍觀的三四個侍衛紛紛扭頭,小廝更是縮到柱子後面。
  十五抓起幾顆棋子在手心掂了掂。
  蒲紹高呼:「不許使暗器!」
  十五愣了一下,悠悠長歎:「我現在這個樣子,哪兒還使的出暗器?隨便誰過來推一下就會摔倒,紹大哥,我……已經廢了。」
  侍衛頭子頓覺自己失言,緊張的憋紅了臉:「胡說!明天夕醉樓的人拿來真解藥,你的氣力自然恢復如常。」
  唉!可明天人家拿藥來我卻沒有藥,又是個麻煩事兒啊!
  十五乾脆站起來對著一池蓮花發呆,心中五味雜陳。忽然覺得慶南王之前的提議很有誘惑力,退下來,在王府混個閒職……可是這樣就再也見不到初一那些人。
  璇璣營,雖然過得清苦,每日出生入死,可他自小所學所聽的,都是如何報效國家鋤奸鏟惡,如何服從大人的命令……
  如果不當刺客,他還能幹嘛?
  這件事,不僅他想過,每一個與死傷擦身而過的璇璣營刺客都想過。紅姐和四哥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當年也是營中數一數二的好手啊!後來又如何了?
  又想起那個脾氣古怪的老十一,死在自己的小屋裡一個冬天,開了春,泛起臭味驚動了鄰居才被人發現。
  下場,每個人都有一個下場,璇璣營的人,最好的下場也不過是與四哥紅姐相同。
  
  蒲紹見十五這副樣子早就沒了主意,兩旁的侍衛也都噤若寒蟬。
  只是一個背影,就似乎有道不盡的憂傷。
  「在下棋麼?」突然慶南王的聲音響起。
  蒲紹等人齊齊行禮。
  蔡廷微笑道:「武者以棋道修身養性亦是絕佳途徑。」說著俯身去看那下得亂七八糟慘不忍睹的棋盤,面色驟變,扭開頭不忍再看。
  榮敏也瞧了一眼,評價:「所謂地痞打架,就是如此了吧?十五,你在作甚?」
  「在看花朵。」
  「來與我下一盤如何?」
  「下不過。」
  「下不過也得下!」
  一刻鐘後,榮敏摔開棋子:「笨蛋!」
  「王爺英明。」
  榮敏仔細看了看十五的臉色。這傢伙,怎的變成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遠遠沒有每日的朝氣,難道是毒性又惡化了不成?
  可看他氣色紅潤……王爺是聰明人,心念微轉,猜了個大概。
  揮手讓眾人退出亭外,微微俯向十五小聲說:「在擔心沒有解藥給夕醉樓的人,怕他們為難你麼?放心,我已叫大夫配了一味解毒藥丸,一時混過去就是,把他們的真解藥騙過來絕對沒問題。」
  十五眨眨眼:「王爺,這……只是一時之計,況且真惹毛了他們,定然對您不利。果真如此,屬下寧可就這麼一輩子,也不想王爺以身犯險。」
  榮敏聽了心裡一熱,忍不住握緊十五的手腕:「怕他們作甚?賀雲天瘋瘋癲癲,沈聿楓就只會春花秋月的發酸,腦子裡一根筋不成氣候。這般群龍無首的夕醉樓正好方便本王一舉拿下,就算我不親自動手,稍微挑撥一番雲城那些被夕醉樓一直壓著的權貴望族,也足夠他們窩裡鬥翻天。」
  說著仰頭一笑:「李贊有沒有教你將計就計?無論是否有解藥,本王自有對策。」得意洋洋的笑夠了,又捏了捏十五的手腕:「放心,有我。」
  十五一時呆住,不知對這混合了「我」和「本王」的一番真假難辨的話如何作答。
  慶南王,是他見過最沒有王爺樣兒的王爺了,但,與他相處很愜意。
  
  「王爺!京城庚王府管事韓澈求見。」
  正為自己突發奇想的妙計得意非凡的榮敏聽到小廝來報眉頭微皺。可惡!李讚你還真是會掐時間,挖你一個刺客怎麼就那麼難?!
  其實榮敏從未費心仔細思量過如何對付夕醉樓,他扣押沈聿楓試圖賣人情給賀雲天的目的是與雲城修好,達到兩地間更多更密集的通商意圖。
  這在他來說只是小事,還不足以讓他放過多精力在上頭,但後來陰差陽錯間,把這個他格外中意的刺客捲了進去,這,就很值得他花心思了。
  榮敏自幼聰慧,反應迅捷,又是小小年紀就掌管了大片疆土,別的孩童還在玩耍嬉戲的歲數,他已跟在體弱多病的老王爺身邊學習治理之術。久而久之,十二三歲時已然一副大人做派,逼出來的少年老成卻在心性上留下些古怪。
  比如,他中意的東西,無論什麼,必然要抓在手裡。再比如,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召進來吧。」榮敏扭頭看著十五,神色漠然:「你們那璇璣營動作還真快,李贊也真是捨不得你!與我同去。」
  十五聽到小廝來報只覺心裡一塊大石頭落了地。與慶南王的計劃比起來,他更相信李大人。
  默默跟在榮敏身後,從後院雨花池走到前堂頗有一段距離。就是這一段路,讓刺客甲看著南域藩王的背影從滿心歡喜變成一絲說不清的感覺。
  王爺在生氣。
  具體為什麼,十五不知道,但他能感覺到。
  突然伸手拽住慶南王的袖子,「王爺,有了解藥還能再算計雲城人麼?」
  榮敏一愣,忽然笑了:「能,有心算計自然有的是辦法。」
  十五嘿嘿壞笑道:「那咱們再合計個對策算計他們吧。挑撥離間?讓他們自己人鬧個指桑罵槐飛沙走石!」
  榮敏大笑,拽了拽他的耳朵:「笨蛋,成語不是這樣用的。」
  「唔……李大人也這般說過屬下。」
  榮敏哼了一聲,「這麼看來,我和李贊還真是心有靈犀啊。」
  咦?王爺又不高興了。
  



27、第二十七章


  庚王府一共派來了三個人,一名管事兩名侍衛。
  榮敏端坐首位,聽那管事韓澈轉達了李讚的問候又遞上一隻火漆封了的小匣子。打開來,內有一封信並一隻小瓷瓶。
  「這是解藥?」榮敏拿出瓶子晃了晃,精巧的小瓶子上繪有一朵牡丹,姿態飽滿嬌艷無比。
  「回王爺,正是。」韓澈恭敬的站在一旁。
  榮敏又端詳了片刻,忽然一笑:「李贊果然詭計多端。」這瓶上的花朵與十五所畫如出一轍,如此推斷,璇璣營眾刺客所用之毒各有不同,一旦中毒必得專藥專解,好陰險!
  韓管事聽這南域藩王言辭不敬臉色微變,壓著火氣道:「請王爺先閱過密信。」
  榮敏不以為然,「有藥就是了,信,過會兒再看也無妨。」說著將手中的瓶子扔給十五:「收好了。」
  十五伸手一撈卻險些將瓶子掉落。
  韓管事低呼:「你受了重傷?」
  「是,還中了夕醉樓的鳥兒毒,現在提不起氣來了。」十五很無奈。
  管事微微一歎:「王爺已經料到一二,所以特意吩咐我過來。」說著向慶南王拱手道:「小人可否私下瞧瞧十五的傷勢?」
  榮敏撂下臉稍作停頓,才說:「去吧。」
  
  十五領著庚王府來的人回到自己的小院。回屋,關了門,其中一個侍衛四下探查後,說:「乾淨的。」而後露出笑臉:「十五哥!」
  正是初八。
  十五一笑,又看看另外兩個人,說:「怎麼是你們仨來的?還韓管事?陞官了你?」這話是衝著扮成管事韓澈的初一說的。
  初一輕笑:「大人親自點的人。為了這,三十兒還鬧了好一肚子脾氣,他那邊幹著活兒分不開身。反正我先前潛伏在簫王府一直用著這個名字,也算是現成的,慶南王懷疑的話,查起來查到簫王府也就斷了線。」
  「十五哥,你先脫了衣裳讓我們看看傷勢。」同樣扮做侍衛的十九猴兒急的上來拉扯他的衣領,「我們得到你在這邊重傷的信兒都急壞了。李大人面上不說,心裡也氣得很。」
  說話間已經脫去外衫,又要解中衣。
  十五按住他的手:「去去,我自己來,你這毛手毛腳的,輕傷也變重傷了。」
  初一走上前,「我來吧。傷著筋骨沒有?用的什麼藥?」
  十五一一答了,又把右手攤開給他們他,「肩上還好,兩根手指是廢了。」
  初八在旁邊磨牙:「夕醉樓好本領!我倒想會會他們。」
  初一眉毛一皺:「忘了大人出行前的交代了?你這麼厲害,乾脆去雲城單刀赴會剿了夕醉樓吧,回去我也給你請個頭功。」
  初八立刻老實了,訥訥站在一旁不再言語。
  
  初一仔細查看過十五肩上的傷口後,垂頭想了想,「內傷?」
  十五搖頭:「中毒。夕醉樓這毒藥讓我聚不起氣來,現今只覺得內裡空乏得很。平日不動還不覺得,像剛才那般接個東西就遠沒有往日敏捷,更不用提擲暗器了。」
  十九插嘴道:「慶南王的信裡只說你受了重傷,中了毒,也沒交代是什麼。二叔到是讓我們備了些常見的藥丸帶過來。」
  初一冷笑:「夕醉樓的毒藥若是常見藥丸可解也不配做雲城第一大門派了。西南地域自不用說,奉州南域一帶也是數一數二。」
  十五暗自驚奇怎的初一對十九口氣如此不善,難道他不在的時候營裡出了什麼事?
  十九哼了一聲,「那是慶南王信裡沒寫清楚,否則大人必然有辦法可解。這南域的藩王果然無知……」
  「不許胡說!」初一眼角一挑,平日裡斯斯文文的面相帶出股狠勁兒,「你們倆出去守著,我有話單獨要與十五談。」說完和一直立在旁邊的初八對了個眼神。
  十九還要說什麼,被初八像拎小雞子一樣捉了出去。
  十五等他們倆退出門外,嘴唇微動:十九怎麼回事?
  初一搖搖頭示意以後再說。逕自調息後,伸手搭上十五的手腕。在未入營時,他曾被一名頗有些歪才的江湖大夫收為弟子,入營後亦被營內專門負責調製毒藥的師傅招到身邊幫手兒,這也是為何李贊會將他派來的原由。
  
  初一兩邊手腕都診過,想了片刻嘴邊浮起一絲淘氣的笑容,「這毒……與咱們的毒有類似之處,不,應該說有異曲同工之妙。」
  說罷站起來踱步,口中唸唸有詞,宛如跳大神兒的。
  十五等他嘟囔夠了,才說:「你是在想辦法解毒麼?」
  初一點點頭,手按在十五沒受傷的肩膀上沉重的說:「恐怕得把你接回京城,讓師傅瞧瞧。」
  十五也面色凝重,拍了拍初一的手:「不怕不怕,明天夕醉樓的人就送解藥來了。」
  「啊?!」
  十五扭開頭:「笨死了。你怎沒想過他們的人也中了我的毒啊?以解藥換解藥。」
  初一乾咳了一聲,「這要怪慶南王的信寫得太含糊。快,說說怎麼一回事,我也聽個明白的來龍去脈。」
  於是,十五將那天如何打鬥,自己如何中招細說了一遍。初一呼出一口氣:「你真是命大。以前夕醉樓本還沒這麼大勢力,自上一代樓主得到一本什麼劍譜,據說相當厲害,夕醉樓這才在西南崛起。你正面與現任樓主硬拚,還能落個全乎人在,難得。」
  十五哂笑:「你這是誇我麼?」
  初一忽然壓低聲音:「你可想藉著這個機會退下來?」
  
  忽聽外頭初八甕聲甕氣的:「見過王爺!」
  隨即有小廝推開房門,榮敏帶著慣常給十五調養身體的大夫走了進來。
  「你們的人看出什麼門道沒有?有何見解?」
  初一見禮:「回王爺,十五被王府照顧得很好。在下不過是懂些粗淺醫術,只看看他的傷口便是,不敢妄談見解。」
  榮敏眉頭微皺:「怎的都拆開了?趕緊包起來!那肩傷看著不大卻很深,外頭長好了裡頭還沒痊癒,添亂!」
  跟來的大夫趕緊提著藥箱過去給十五包紮。
  這邊慶南王又叫住初一說:「李讚的信我看了。你回去告訴他,好好在京城蹲著,管好了他們姓李的窩裡鬥就是,我南域的事兒還輪不到他來指點。」
  撩起長衫坐在十五旁邊的椅子上,又說:「十五我就留下了,等明日拿到解藥,吃了再調養調養。恢復的好了以後就給我當侍衛,恢復不好,就留在府裡供養著。行了,你們走吧。」
  初一聽了只是乾笑:「這……小人也做不得主,得回了李大人。」
  榮敏眉毛一抬:「讓你們走就是要你們去回李贊,我已修書一封,」從袖子裡抽.出信箋:「拿回去交差吧。」
  初一接了,又看了十五一眼。
  十五打了個按兵不動的眼色。他知道,初一才不會就這麼走了,等明日拿到解藥,身體稍事恢復他就可以潛出去與他匯合,再做定論。
  
  榮敏突然伸手以兩指捏住十五的臉蛋兒,「對什麼眼神兒呢?」
  十五咧著嘴假笑:「好久不見老朋友,多看兩眼,免得王爺給他們轟走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嘶~~這慶南王的爪子還真有勁兒!
  「老朋友?」榮敏眼睛一轉,「璇璣營的人也能隨便和庚王府的奴才交朋友麼?」說罷抬手一指:「你也是璇璣營的刺客對不對?!」
  初一一窒。這慶南王看著愣愣的,想不到竟然是個鬼精,「小人不是……」
  「來人啊!拖下去抽二百鞭子!」
  「王爺英明!小人確實是璇璣營的人。」堂堂初一,頭一次遇見這種無賴型的王爺,頓時冒出一頭冷汗。
  所謂不斬來使,誰能想到南域藩王會為難一個送信的?不怪初一想不透。換了旁的人,榮敏才不會如此非要較這個勁不可。偏偏涉及到十五……
  
  慶南王從小就有一個脾氣。誰是真對他好的,他又中意這人,那他就要滿心的還給對方這份「好」,用他自己的方式表達他的喜愛和關照。
  十五之前於他來講並不算什麼,撐死了覺得這人有趣,好玩,可以拿來解悶兒。直到賀雲天來挑釁那日,這傢伙的影子才深深的烙在心裡。
  真的是個影子。
  一個背影,把他護在身後。一個手掌,攥住了那把襲來的毒劍。一副肩膀,生扛了劈斬的兵刃。
  血,在衣衫上暈開。
  當十五拔下銀簪擲出時,榮敏只看到這個頑強的刺客在傾盡所能後……頹然倒地。那一刻,他只想拿起長劍給那姓賀的身上捅幾個窟窿。
  最討厭,有人欺負對他好的人。
  賀雲天和那些雜碎跑的太快,他也沒心思去追。烈日下,答應了會保護他的刺客甲就那樣披散著頭髮趴在土地上。
  他當時蹲下去試著叫他:「十五?!」
  沒有反應……
  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非常不喜歡。他榮敏,永遠不欠任何一個對他好的人。
  
  最終,初一他們三個被允許留在王府再待一天。
  榮敏的脾氣上來時往往口無遮攔,這是他的一大致命缺點。但這王爺也算個奇人,不用人勸也無需開導,脾氣一過,自己就能很快轉過彎來。
  璇璣營的刺客麼,多一個兩個的也好,明天夕醉樓的人來了還能當打手。也讓他們見見真正的債主,最好李贊一怒之下從此與雲城亂鬥,他還能坐收漁人之利……
  轉念再想,恐怕不太可能。李讚那種口蜜腹劍的狡詐之徒才不會輕易與人翻臉,看他那信上不還勸誡自己,身為南域之主不要因為小事與周邊鄰里交惡……
  「庚王來信中的提議非常可行。」蔡廷搖著紙扇。
  「確實有些我不曾留意的,他到想的周全。」厭惡歸厭惡,李讚的能耐榮敏還是很佩服的,「先生可曾想過李贊為何一力撮合我南域與雲城合作?」
  蔡廷微微一笑:「庚王的心思……恐怕不會單單為南域繁榮,這裡頭必然牽扯扳倒劉太傅的一連串計謀,咱們,只怕要成為其中一環。」
  榮敏輕蔑一笑:「他且折騰他那邊的,只要水利運河之事他肯在京城幫忙疏通,就算本王替他當回槍使使也無妨。」說著忽然眉毛一挑,「雲城郭氏當家的次子,那個叫什麼丹的,是不是劉仕冕門生?」
  蔡廷輕笑:「王爺記混了,郭氏次子名為郭彥丹,郭氏家主堂弟之子,與郭彥丹同輩同齡的郭彥慈拜在劉仕冕門下。」
  榮敏揮手:「這種大家族果然煩躁。總之,這郭氏年年往京城太傅府供奉往來,十之八九是劉仕冕分在西南的走狗。我記得前年因為一片山頭,夕醉樓與郭氏鬧得頗不愉快。煩勞先生差人將此事探查一番,如若果真如此,這就是本王插手的一個契機。」
  蔡廷點頭:「好。」
  榮敏又說:「李贊信裡不直說,那我就陪他玩玩猜謎。只要運河塵埃落定,我就出手與夕醉樓合作幹掉郭氏,就此兩清。」哼!等用完了夕醉樓,本王再來收拾那個砍過他的十五的賀雲天!
  
  南域夏夜雖然依舊炎熱,但有海風送爽。
  吹著清涼涼的風,在十五的小院中擺起一張圓桌。蒲紹聽說又來了一個璇璣營的刺客,也磨磨唧唧的跑過來湊熱鬧。
  翠翠早就不計前嫌,現在恢復了夕日對十五的態度,一應關心照顧都隱藏在晚娘臉下頭。
  姑娘以為別人看不出,橫眉立目的否了十五想要的菜,直說他身上剛好些,明天又要吃解藥,見不得油膩。
  等到姑娘親自訂下的晚膳被端上來時,規格之高讓另三個璇璣營的刺客咋舌。
  初一悄聲在十五耳邊說:「你平時也吃這些?」
  十五搖頭:「應該是翠翠在替我做面子。」
  初八是什麼耳力?一時也聽到了,愣愣的說:「這姑娘喜歡你。」
  蒲紹聽了立刻火兒了,「胡說!」
  初八看著他:「你喜歡這個姑娘。」
  跟著來蹭飯的侍衛阿海一拍桌子:「你這人好奇怪!我們頭兒替翠翠姑娘辯解一句就是喜歡人家?那我要是替頭兒說話呢?你是不是也要說我喜歡蒲大哥啊?」
  初八好奇的看著他:「你喜歡他麼?」
  阿海立刻跳了起來,大喊:「忍不得了!來切磋!不揍你這豬頭一頓難解我心頭之氣!」
  蒲紹揪住阿海,「不許胡鬧!這是十五的客人。」說著又衝阿海擠眼睛,讓他往旁邊看。
  阿海扭頭,只見初一,十五,十九三個人,都是一副靜靜的微笑的模樣。
  蒲紹小聲說:「我觀察過,十五這麼一笑,準沒好事。」
  此時初八幽幽的說:「還打麼?」
  
  當夜,初八和十九住在曾經關押沈聿楓的屋子,初一和十五同鋪。
  「你想不想借這個機會退下來?」白天沒說完的話又提起。
  十五想了想,「這不應當我說了算。當初如果沒有璇璣營,咱們這些孤兒只怕早就餓死街頭了。我的命,是璇璣營的,李大人為國除害,幹的是正經事。」
  初一翻了個身,下巴挨在十五左肩:「不去想這些,單就你自己,想退麼?」
  十五一笑:「不告訴你。」
  初一氣結。這個傢伙,就是倔的要死,認準了的事連李大人也沒轍。
  「別跟我打哈哈,這次也許是唯一的機會。你要是想,我自有辦法給你辦周全。我看這慶南王也不願意放你走,稍微挑撥一下,讓王爺出面,李大人顧及利害,也不會強制要求你回去。」
  十五轉過頭,與初一的臉相距只有寸餘,「為了自己能享福把兄弟牽扯進來,這種事我會做麼?」探手拍了拍他的臉,「別想了,明日吃過解藥,聽天由命罷。」
  如果好了,李大人招他回去,他,也是要回去的。




28、第二十八章


  今日廳堂中的氣氛詭異非常。
  小廝甲給客人們上過茶默默的退了出去,一直退到門外,沿著迴廊轉過拐角,這才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小廝乙端著一托盤各色茶食正好迎面碰上,笑著說:「哥,怎的臉色不好?」
  小廝甲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進去走一遭就知道了,兄弟,保重。」
  小廝乙一臉茫然,但也不敢再耽擱,匆匆走去前堂。順了順氣,有伺候在門外的幫他打起簾子,小廝乙垂首恭恭敬敬的走了進去。
  
  賀雲天依舊是一襲紅衣。這艷艷的紅是雲城特產的顏色,做染料經久不退。此時只見他坐在椅上,目光遠遠地落在窗外,似乎是出神。
  榮敏看到這人就沒什麼好脾氣。不說他一進門就一副超然世外的臭德行,要麼負手而立,要麼仰頭長歎,就只他刺傷了十五這一條,足夠榮敏肚中轉出十八種法子收拾他了!
  至於賀雲天曾來行刺之事,榮敏還真未放在心上。
  想他從小到大,自坐在這個位置,大大小小的偷襲沒有百次也有八十次,早就皮實了。
  有小廝端上來南域特色的小點茶食,經過賀雲天時,這夕醉樓之主突然一把將小廝捉住,拉著人家的手說:「豆乾,是你!」
  小廝乙嚇得幾乎尿褲子,哆哆嗦嗦的:「客、客人,奴才不、不叫豆乾。」
  賀雲天微笑著搖搖頭:「小笨蛋,你不是奴才……你是吃的,你是豆乾。來,讓我嘗嘗……」張嘴就咬。
  穆子規和另一個夕醉樓高手撲了過去,幾番撕扯才制住賀雲天。
  「樓主樓主,您看,屬下手裡是什麼?」
  「雞爪子!」
  「不對,是豆乾。」
  
  榮敏哈哈大笑,完全沒有了形象,連蔡廷這般向來持重的,都不得不用扇子遮住口鼻,但那露出來一抖一抖的鬍子還是暴露了他現下的嘴臉。
  初一,初八和十九都好奇的看著賀雲天撒□症。唔,原來十五那份毒藥如若解了第一層之後是這般情景。
  不由得各自暗暗琢磨,營裡配給自己的毒藥又會是怎樣一番情況?
  穆子規終於騰出手來,由懷中摸出一隻小盒,「十五兄弟,咱們也別說那些旁的轉圈話了,以藥換藥吧,等不得了!」
  十五點點頭,剛要遞上解藥,榮敏突然說:「慢著,你們夕醉樓答應了給十五的真金白銀珍珠玉石呢?」
  穆子規連忙吩咐人端了上來給王爺過目,榮敏看都不看,一揮手:「十五,你瞧瞧。」接著一笑:「小發了一筆,晚上得請我喝酒。」
  十五愣了愣,「屬下從不飲酒。」
  榮敏立起眉毛:「正好,今天開齋,我叫你喝就得喝!」
  「是,屬下遵命。」喝就喝唄,厲害什麼?
  
  雙方都服下解藥。
  賀雲天自有夕醉樓的人照看,堂上慶南王等人的視線全都集中在十五身上,不放過眉梢眼角任何一絲細微的動靜。
  過得片刻,十五悠悠吐出一口氣。
  「如何?」榮敏一直仔細觀察著。
  十五一笑:「回王爺,舒坦很多。可否容在下到庭院中試試身手?」
  榮敏點頭:「去吧,我也看看。」
  那邊賀雲天反而暈暈乎乎的歪倒在椅子裡,滿臉密密的汗珠。穆子規有些沉不住氣了,攔上去道:「十五兄弟,這藥……」
  初一不著痕跡的抬手擋住,臉上掛著假笑:「出過這一陣子的汗就好了,」說著從袖中抽.出一條手巾,「拿著給樓主擦擦。」
  穆子規被噎回來,只得愣愣的接過手巾。
  此時十五已經走到庭院中,隨手從地上撿起一顆小石子放在手心掂了掂,猛然甩出,「噗」的一聲,三十步外的一株芍葯一震。
  十五向前衝了兩步,踩在一塊造景兒的石頭上躍起,落下後又故意穿過迴廊,跳過花叢,輕盈一如往昔。
  
  片刻後歸來,停在榮敏面前,遞上剛剛以石子打落的芍葯花:「送給您。」
  榮敏接過來低頭看了看,隨手遞給伺候在側的小廝:「送到我書房拿淺盤用水養著。」又打量了十五一番,「氣力全恢復了麼?」
  十五點頭:「是。」
  榮敏抬手輕輕按了按他的右肩:「這兒呢?」
  十五:「怕是還得養一陣子。大夫說雖然沒大礙,但多少傷著點筋。」
  榮敏扭頭看著初一:「聽見了?他還得跟我府裡養著,你們回去吧。管家!」
  管家老伯哧溜一下從旁邊躥了過來,「韓管事請,在下已經替您備好了車馬,還裝了各色南域特產帶回去送給庚王嘗嘗鮮兒。請!」
  初一深深的看了十五一眼,「如此,後會有期。」
  十五抱拳:「一路順風。」
  卻不想十九突然冷冷的說:「大人交代,十五受傷已無法護衛慶南王安全,是以無論輕重死活,必須立刻回去。」
  初一皺起眉毛:「我怎麼不知?」
  十九得意一笑:「李大人私下裡吩咐我的。」說罷轉身沖慶南王一揖,「從此將由在下保護王爺的安全。」
  榮敏抬了抬眉毛:「你叫什麼?」
  「屬下十九!」
  榮敏點點頭,笑了,突然吩咐道:「去把賀雲天叫出來!」
  
  剛剛清醒過來的夕醉樓樓主堪堪理順了思路,正閉目靜心調息。
  雖然記不得在思維混亂時的所作所為,但隱約也感覺到自己必然做了什麼丟人的事。於是賀雲天此生都不曾再提起這一小段經歷,現下只是覺得多日來頭一次筋骨舒展,裡外都舒適無比。
  這次來劫沈聿楓不過是不想落下樓中長老的說辭,再者,就憑小楓那點能耐再怎麼折騰也不是他的對手,被人扣著抑或是回到雲城,於他都沒多大干擾。
  只是那日自己一時頭腦發熱,本身他拿起劍來往往就壓制不住內心的嗜血,再加上慶南王府眾侍衛針鋒相對,一時間更引起他的亢奮。
  尤其是那個擅長暗器的青年……
  「去把賀雲天叫出來!」
  賀雲天猛的睜開雙眼,長笑一聲:「王爺有什麼吩咐!」
  
  十九看著面前這個一身紅衣吊眼梢的男子,面上勉強還能撐著,內心卻是哆嗦了一下。
  榮敏閒閒的的背著手,「你跟賀樓主過幾招,如果也能將他重傷,你,就有資格留下。否則……」一瞥賀雲天:「這個十九也是璇璣營的刺客,本王特意招來慶祝樓主痊癒,給樓主喂招玩玩兒的。也瞧瞧到底是璇璣營厲害些,還是夕醉樓強。」
  說罷伸手一帶十五的胳膊向後退至迴廊:「賀樓主,刀劍無眼,無需手下留情。你們江湖中人講究的那些『點到為止』對於璇璣營的刺客來說就是扯淡。」
  不要大意的上吧!賀雲天!
  十九怎會坐以待斃?眼睛一轉,正色道:「王爺說笑了。屬下是奉李大人之命前來替換,十五有傷,已經無法盡到保護王爺的職責。」
  榮敏微微一笑:「所以我要先驗驗你可有這個能耐。」
  十五清了清嗓子,「王爺……」
  「閉嘴!」
  初一上前一步,「王爺,此行一直都是由小人負責,十五去留且按先前王爺說的算數。」又對十九道:「口說無憑,你可有大人的信物?」
  見對方搖頭,初一又說:「如此,你也無需多言,與我一同回京,大人若要處置由我一肩承擔,與你無關。」
  十九冷笑:「大人就知道你必然會妥協,所以才額外吩咐了我。」說著抽出腰間佩刀,動作之快讓人防不勝防。
  
  冰冷的兵刃架在初一脖頸:「大人說了,如若你敢抗命,就地斬殺!」
  十五突然覺得很奇怪,這完全不是李大人平日的行事風格。往昔璇璣營的人辦差事,要麼獨來獨往,就算結隊而出也是主次分清,怎的這回因能不能把他帶回京城就生出如此多的曲折安排?竟然還賦予十九處死初一的權利?
  正想著,突然見初八悄然來到十九身後。
  靈光一閃。
  曾經,王爺身邊的管事大叔警告過他,營裡出了「耗子」。
  
  初八的大手像一副催命鎖狠狠的鎖在了十九的脖子上。
  骨骼錯位斷裂的聲音雖然輕,卻不容忽視的鑽進了在場每一個人耳中。
  初一從頭到尾沒有錯開眼神,只是冷冷的看著十九徒勞掙扎,到最終軟軟的吊在初八手心裡。
  夕醉樓的人面面相覷,縱是賀雲天或穆子規這種老江湖亦是看得毛骨悚然。
  榮敏皺著眉毛:「真可惜,本來想藉著賀樓主之手幫你們璇璣營清理門戶,沒想到這廝不上套,嘖嘖。」
  璇璣營的三名刺客齊刷刷的看著他。
  榮敏一笑:「這是你們李大人信裡交代的,讓我幫他捉耗子。有趣有趣!李贊果然陰險。」
  初八愣愣的說:「狗拿……」
  初一和十五迅速的摀住了他的嘴巴。
  
  京城。
  李贊斜倚在籐榻上,一個清秀的少年用銀簽子紮起去了子兒的西瓜遞到他嘴邊:「王爺~」
  李贊一笑,張嘴吃了。伸手抬起少年的下巴:「你叫什麼?」
  「回王爺,奴才……」
  他的話被李讚的手指打斷,那根手指細細的描摹著他的嘴唇,指尖有淡淡的幽香。
  「你長的不錯,我喜歡。」
  少年心中一陣竊喜,身上更軟了,輕輕的依偎在庚王身邊。一雙纖秀的手試探的搭在王爺腿上,慢慢摩挲,慢慢往深處探索。
  李贊用力一拉,在少年的驚呼聲中把他的頭按在腿中間,「別亂動,過會兒王爺疼你。」
  拿起桌上一封拆開的信箋,封皮上一朵牡丹。信很短,只幾行字,端端正正的小楷,和寫字的人完全不同。
  肩傷,中毒,氣力盡失。這幾個字眼兒讓他多少有點心煩。手掌附在那個不知名少年的頭頂,漫無目的的緩緩撫過。
  腿間的少年細微的動了動,李贊一腳將他踢開,「跟你說了不要亂動。來人!」有侍衛進來,「把他帶下去。」
  合上信箋,輕輕碰了碰那朵牡丹的花蕊,深深淺淺的蕊心離遠一點能看出是兩個字:十五。
  十五,從來不會違抗他的命令,讓他不動就不動……
  榮敏這個混賬東西!怎麼一眼就挑上十五了呢?
  這次藉著他的手除掉奸細十九,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他扯進劉仕冕的敵對陣營。南域,雲城……這兩個重稅之地一直都是劉仕冕的根基所在,劉氏一族你們還想隻手遮天麼?就讓我陪你們好好玩一玩吧。
  李贊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窗紗外有陣陣熱浪。
  南域,現在很熱,傷口長得好麼?
  
  初一和初八走了。
  但,賀雲天沒走。
  慶南王與夕醉樓在匪夷所思的情況下化干戈為玉帛。這個,十五真是很佩服王爺巧舌如簧。
  屋裡兩個人,一個是被對方刺殺的,一個是來刺殺失敗還被人在胸口桶了個小窟窿的,他們怎麼就能聊的如此開心?
  十五趴在書房外一棵大樹的樹杈上,刷上灰漆就能偽裝成樹幹。
  他的聽力恢復了,聽著裡頭的對話沒完沒了你來我往,竟然有點兒犯困。也許是剛解毒的緣故吧?又或者,是這段時間太過懶惰疏於練功?
  驚覺!這樣下去不行!抖擻精神,繼續偷聽。
  又過了半個時辰,談話終於告一段落,賀雲天朗聲道:「在下先去稍事休整,晚上定然不醉不歸!」
  哦?還要住一宿不成?
  突然樹下有人叫他:「喂,下來咱倆親近親近。」
  十五大驚,從樹幹後探出半張臉:「賀樓主不是要去休息麼?」
  賀雲天仰著頭抬著眉毛的樣子更加突出了他那張苦瓜臉,「來來,小兄弟暗器使得漂亮,我手癢好幾天了。」
  十五:「前幾天你不是都在撒□症麼?怎麼手癢?」
  賀雲天:「下來!要不我就上去!」
  十五一抖手腕,左手擲出一把飛刀,逼得賀雲天向後躍出一大步,衝著樹冠咆哮:「你作甚!偷襲麼?」
  十五從他身後冒了出來,拍拍他的肩膀:「不是要切磋暗器麼?你輸了。」
  賀雲天嘴角耷拉了下來,「這次不作數!」
  「那怎麼才算數?喊著口號,一二三,投!是麼?這還是暗器?」
  榮敏大步從書房裡走了出來,「十五,進來給我研墨。」
  十五對著賀雲天靜靜的微笑,「你就是輸了。」
  




29、第二十九章


  慶南王要和賀雲天的夕醉樓做生意,而且是做很多很多生意。
  這是十五聽了一天之後得出的結論。
  昨天王爺叫他進書房磨墨時,被吩咐以後不許躲到樹上,屋頂,櫃子裡或者房梁。這讓十五很疑惑,但王爺的話就是命令,其實,他也樂於站在平坦的地方。
  王爺說要與賀雲天喝酒,那個苦瓜臉樓主也號稱要不醉不歸。於是,在昨天晚上,他們果然喝了起來。
  本來王爺說因他得了許多夕醉樓贈予的銀錢珠寶就要他請客,但大夫說他身上的傷不適於飲酒,於是他這頓,就先欠下了。
  十五一直想不透,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喝酒。無論老的少的,開心喝,傷心喝,笑著喝,哭著也喝。不怕嗆到麼?
  前一陣養傷的日子,有天晚上天氣很悶,他心裡有點兒亂,再加上隔壁也沒有沈聿楓讓他騷擾解悶兒了,於是他就跑出去散步。王府池塘邊那個王爺經常下棋聽曲兒的小亭子裡,林夢卿竟然也拎著一壺酒自斟自飲。
  林公子當時的姿勢很好看,一條腿曲著踩在欄杆上,一條腿垂著,身體斜斜的倚靠柱子。斟一杯對月遙舉,口中唸唸有詞。這,就不太好了,□症?
  然後不知他想起了什麼,仰頭大笑,這一笑不要緊,踩著欄杆的腳一滑……酒壺也摔了,酒杯也飛了,人也不瀟灑了,像個張牙舞爪的野貓一樣亂抓。
  這亭子有一半是撐在湖水裡建的,眼看著林公子就要落水,十五,卻是心有餘力不足。還好,最終沒掉下去,但掙扎中,林公子不知怎的就一屁股騎在了那又硬又細的欄杆上。
  十五見了立刻下意識的捂著自己的褲襠,他都替他疼……
  
  所以說,這喝酒有什麼好?
  十五很確定,那天晚上林公子沒醉,但昨天晚上王爺和賀雲天都醉喝高了。
  「你,把雲城的好玉器,好染料都從上游運過來南域,我們的稻米,海鮮,給你運過去……」
  「雲城的好東西多的很,王爺以為就、就只有玉器麼?那玩意,吃不得喝不得,都是賣給有錢的大官人充場、場面的。」
  十五耳尖的聽到賀雲天打著酒嗝小聲嘀咕:「咧些哈兒!嘿嘿嘿……」
  這是雲城方言?還是開始說胡話了,舌頭都捋不直?
  「賀大俠,咱們南域和雲城有的是好東西,以前運不出去。以後……嘿嘿嘿~」
  賀雲天眉毛一抬更像個「八」字,也跟著:「嘿嘿嘿~」
  於是十五看著這兩位眉眼亂動,對著嘿嘿了好久。他覺得,他們醉了。因為賀雲天已經改口跟王爺稱兄道弟了,而慶南王也毫不在意。
  到是下席的蔡廷與穆子規正常些。倆人議論著兩地的米價,鹽價。
  南域產海鹽,產稻米,鹽稅也是南域子民年年所要承擔的重稅之一。聽蔡先生的言談中提到官灶和私灶,官灶不必說,這個十五懂得,私灶卻是頭一次聽聞。
  他們說的話,十五很多都聽不太懂,但也習慣性的死記硬背。他最驚奇的是,穆子規一介江湖人士卻是把生意經講的頭頭是道。
  聽得專心了,一時沒照顧到,上席的慶南王突然喊他:「十五!又琢磨什麼呢?你現在是我的侍衛,不許把我們說的話偷偷寫信告訴李贊!」
  
  十五一愣。他,確實是這麼盤算來著……現在被榮敏一說,順口辯解道:「李大人只吩咐屬下保護王爺,並沒有其它。」
  嗯,李大人確實沒吩咐他這個。十五決定放鬆一下,不用記了。
  榮敏一笑,招手:「過來,陪王爺喝一杯。」
  陪酒?不是賞酒。怎麼陪?十五開動腦筋,你一杯我一杯,一杯一杯又一杯?一時想不到,只能愣愣的站在慶南王身邊。
  正是為難時,榮敏突然一拍腦門,「我忘了,大夫不讓你喝。算啦,改日……」
  賀雲天接過話茬:「哎,大夫的話聽不得,隨便捉一個來讓他們瞧瞧,不是這裡有毛病就是那裡有毛病。我們樓裡那個大夫也是總說我什麼虛什麼火,聽他的老子連女人都碰不得!」
  說罷哈哈大笑:「我喜歡這小兄弟,來來,與哥哥喝一杯。」說著就去拽十五的手腕,猛一使勁!
  十五靜靜的站在原地沒動。
  再使勁!還是不動。
  「小兄弟,別鬧。」賀雲天咧著嘴:「你的暗器使得好,我喜歡得很。」又拉拉雜雜的說起他們夕醉樓絕技之一也是暗器,可是他從小就不喜歡那種貓在角落裡偷偷摸摸飛暗器的活計,他喜歡用劍!
  十五看著他:「所以我就能用簪子射中你,你的劍就射不中我。賀樓主,你輸了。」
  初一曾經告訴他,喝醉的人,就算你揍他一頓,第二天他也不記得,十五打算嘗試一下。什麼叫「貓在角落裡偷偷摸摸飛暗器」?這是對天下所有刺客的大不敬。
  
  然而,昨天夜裡他終究沒能拾掇一頓賀雲天。
  酒席散,榮敏走路已有些腳步發虛,蒲稍招呼來阿海,一邊一個扶著,兩名小廝在前頭打燈籠,十五和另一名侍衛押後。
  翠翠等侍女早早準備好了熱水供王爺沐浴。十五,第一次光明正大的走進慶南王的寢室。有奴才們伺候著王爺洗漱,幾名侍衛退出房外。
  「阿海,你的匕首怎麼別在腰後?」十五好奇的捅了捅。
  「啊?這是我新近得的,你瞧瞧,好東西。」說著從後腰摸出來遞給十五,「你看這皮套上的花紋,你看這手柄。」
  蒲紹木著臉道:「他是生怕別人看不見。」
  十五也不用借光,只是拿過來掂了掂就還給阿海:「不錯。」這破爛匕首白給他都不要。
  阿海纏著他:「你的匕首呢?刺客的匕首肯定都很厲害,給我看看你的。」
  十五拍了拍後腰:「沒有,我沒帶著。」
  「別騙人,我知道你都塞在靴子裡。」
  蒲紹抬手抽了一下阿海的後腦勺:「這種天氣穿靴?你傻了麼?」
  「咦?那十五把匕首藏在哪裡了?」說著,這不死心的小侍衛就伸手在刺客甲身上亂摸,十五繞到蒲紹身後,人肉盾牆。
  正玩鬧著,有小廝匆匆趕過來說:「十五哥,王爺傳你過去問話呢。」
  
  薄綢浴袍,清香的水汽,還有半躺在籐榻上的王爺。
  這個景兒看著還真眼熟。
  十五單膝跪地,恭敬道:「王爺。」
  「席上穆子規與蔡先生都說了些什麼?」
  「回王爺,議論了一番兩地的民生物價還有課稅。穆子規提到了一些雲城的物產,蔡先生主張以物易物,用南域的稻米水產換雲城的豬肉和牛肉。還提了兩地聯合票號,往來稅費。」
  榮敏閉著眼睛,面色比之在席上紅潤些許。
  他確實喝得多了些,但並非表現出來那般不堪。借酒裝瘋,酒後之言或真或假?談得攏的就是真,談不攏的當沒聽見。
  他有點兒累了,但是總想著見一見十五,於是隨口問了問細節,十五一一答了。喲,記得很清楚麼!
  榮敏來了精神頭兒,又問更細的,細到穆子規所說的雲城物價。豬肉多少個錢,雲城紅布多少銀子一匹,他們那迷山特產的茶葉怎麼賣,等等。
  十五又一一答了。
  榮敏翻身坐起,瞇著眼看了他一會兒,「去外間取紙筆默寫下來,明日我與蔡先生核對,如若錯了一處,罰你。」
  十五想了想說:「如果是蔡先生記錯了呢?還是問穆子規的好。」
  「去去!趕緊寫去!寫好了拿過來給我看。」
  
  十五覺得慶南王沒有李大人講理。而且,他竟然懷疑他的能耐?
  這是對璇璣營刺客的羞辱!
  賭氣的刺客甲不僅默寫了價格,順便把談話的內容也寫了份梗概。哼,瞧瞧我的真本事吧!
  但,等他寫好時,榮敏已經睡著了。
  十五四下看了看,拿過一條乾淨的大布巾搭在慶南王腹部,又把才寫好的紙也放了上去。站在旁邊想了想,又伸手把紙拿下來。
  手腕被榮敏捉住:「幹什麼又拿走?」
  十五垂下頭,「回王爺,屬下以為您睡了,想著放到桌上去。」誰知道你翻身會不會給我弄丟?回頭明天賴賬找機會抽我一頓?沒門!
  榮敏「嗯」了一聲,把他的手翻過來看著那手心處已經脫了痂的傷疤,「我聽大夫說賀雲天那一劍如果直進直出還好些,就是那一卷割傷了筋,所以這兩根手指就動不得了。」
  慢慢的把十五蜷起來的尾指扳直,鬆手,看它又無力的縮回去。
  「一點感覺都沒有?」
  「回王爺,沒有。」
  榮敏來來回回的扳直他的手指,「我記得去年被偷襲臨時歇在你家,又有刺客來尋時,你罵沈聿楓『還問個屁直接上去砍就是』,還說他擺姿勢。」似是回想起當時的場景,逕自輕笑:「你可知那些侍衛遇到刺客時總要吼一嗓子,或是拉開架子,為何?」
  「屬下不知。」
  榮敏抬頭看著他一笑:「這是他們在賣乖呢。到不是說人人如此,只不過,侍衛的祖宗留下這麼個習慣。」
  說著抬手併攏雙指往前一甩:「呔!來者何人!」
  十五迅速扭頭向後看,當然一根毛都沒有。
  榮敏哈哈大笑:「笨蛋!」
  
  這是個奇怪的夜晚。
  王爺拉著他扯閒篇,而且語言很混亂,東一鎯頭西一棒子的,十五理解不了,只能聽著。他認為這就是初一描述的酒後情況之一:上頭。
  十五已經做好準備應對嘔吐,胡言亂語,耍酒瘋,跳大神兒,鬼哭狼嚎等等……但,榮敏酒品不錯,雖然說話不著調,但叨叨夠了就一歪腦袋沉沉睡去。
  十五輕輕的把手腕從慶南王的手中抽回來。
  他覺得很溫暖。這是除了初一和三十兒,第三個關心他傷勢的人。唔,李大人也給他上過藥,可那種情形……十五抖了抖。
  
  提著燈籠獨自走回他的院子。
  路過雨花池時,又見到了林夢卿。只不過,這次他沒喝酒,他站在那裡,目光炯炯的盯著他瞧,「奸細!」
  十五瞟了他一眼:「上次是,這次不是。」腳下不停。
  林夢卿追在他身後說:「這麼晚了你在王爺房裡幹什麼?」
  十五連鳥都不鳥他。我幹什麼你也管的著麼?
  林公子大怒,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我問你……啊!!」
  一把匕首,冒著幽幽寒光,刀尖離他秀氣的小下巴堪堪半寸。十五黑黑的眼仁兒賊亮,「你要過問王爺的事?你是誰派來的!」
  林夢卿懵了,「我、我……」
  十五伸手入懷掏出一副細細的繩索,「不說就把你吊死在樹上!」
  「我沒有要問王爺的事!我、我就是問你這麼晚在王爺房裡做、做什麼!」
  十五面無表情:「身為一個探子、刺客、侍衛,我還能在王爺房裡幹什麼?休要狡辯!」
  林夢卿哭死的心都有!
  他真是犯了太歲又或是豬油蒙了心。王爺最近對他愈發淡漠了,他想的,他求的,非但沒得到反而越離越遠。
  心中的苦無處訴,現下更是萌生了一股妒忌,妒忌每一個離王爺近的人。結果,他竟然……竟然懷疑到十五頭上去。他這是傻了麼?
  鼻子一酸,淚珠啪啦啪啦的往下掉。
  淚眼朦朧中,卻看到這恐怖的刺客突然笑了。無聲無息的抿著嘴角,眼睛也彎彎的。頂著他下巴的匕首撤了回去,繩索也像變戲法一般消失。
  「就你這德行也當不了探子。□症了?」
  林夢卿撤出一個淒然的笑:「是啊,我發□症了。」揉了揉心口:「這裡堵得慌,我很苦~」
  十五拍了拍他的肩膀,「有病就去吃藥。」
  「這不是藥能治好的!你不懂!」
  十五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想不開就去上吊。」
  林夢卿:「……」一口氣沒上來,兩眼一翻,暈倒。
  十五拎住他的脖領子晃了晃,「喂!」
  無奈,只好動手把林公子抱起來送回他的屋子。
  
  這就是昨夜所有的經歷。
  十五站在書房外扮樁子,正好又和蒲紹搭班,一左一右。他希望今天不要再有話嘮王爺以及□症公子來騷擾。
  一上午,太平無事,很好。
  午後,遭遇賀雲天挑釁一次。
  為了不傷及無辜,他們以水果作為暗器互飆。十五的淺藍色侍衛服上印了三個紅通通的果汁印子,賀雲天的紅衣服看不出來,於是各種得意。
  十五匆匆跑去後廚,端來一小盆麵粉朝賀雲天身上一潑……
  「一,二,三,四。」十五雙臂環胸,靜靜的微笑道:「樓主,你又輸了。」
  榮敏立刻搖晃著一隻小木盒,「來來!夕醉樓的,你們押賀雲天贏的趕緊賠錢!」

作者有話要說:註釋:
【咧些哈兒】:這些傻子。四川方言,咧些=這些,哈兒=傻子。




30、第三十章


  十五原本對賀雲天諸多防範,只因在他所見過的人中,從沒有誰能前幾天打打殺殺在一處,過幾日就勾肩搭背的。
  賀雲天就是這麼一個人。
  按他的話說:「打也打過了,我砍你一劍,你捅我一刀,兩清。能跟我打個平手,只要人品不壞,以後就是好兄弟嘍。」
  而且,這人也直爽。
  王爺不過一句場面話:「賀樓主如若不嫌棄,就在我這破破爛爛的小王府中多盤橫幾日,也讓本王有幸帶樓主遊玩一番南域的風景。」
  結果人家就住下了,而且大馬金刀的招來十幾個從雲城跟過來一直等候在城中客棧的幫眾。
  「王爺真知我心,南域這個地方,美得很,早就想來耍耍。」眉毛一翹,微微有些向下的嘴角帶出一副猥瑣樣,「只不過王爺這般俊俏怎的府中沒有女眷。」
  榮敏微微一笑,拉起站在身旁替他打扇的林夢卿的手,作勢細細端詳那五根潔白修長的手指:「樓主沒聽到傳言麼?我不喜歡女人。」
  賀雲天一愣,而後繼續一臉壞相:「好花樣!」
  榮敏卻不知想起了什麼,握著林夢卿的手,來回撫弄著那秀氣筆直的尾指。
  賀雲天見狀抬了抬眉毛。
  那個俏生生好似女子的林公子面色微紅,拿著扇子的手也懸在半空,微微的輕喘在賀樓主聽來卻是打雷般驚悚。
  了不得!果真男人和男人也可以耍在一起的麼?嘖嘖。
  一歪頭,看到在不遠處樹下守著的十五。
  「好兄弟,來陪哥哥再戰一局!」說著抄起桌面上的果盤躍出亭子間。
  十五撣撣袖口,不以為然:「樓主還要再輸些銀錢與我麼?」想送禮直接說嘛,這人真是。
  賀雲天用肩膀撞了他一下,「那咱們聊聊天也好。」
  
  說是聊天,基本是十五拐彎抹角的問問題,賀雲天像個傻兔子一樣往圈套裡跳,真是問什麼說什麼。
  這一大通彎子繞下來,十五才知道,原來賀雲天真的只是單純想把沈聿楓搶回去。
  「小楓不回去,樓裡那些長老就天天跟我唸經。雖是被除了名,但畢竟是老樓主的獨子,功夫也不賴,人就傻了點。別人挑撥挑撥就送上門去,給一個甜果果就當對方是好人,讚一句好聽的,連北都找不到嘍。」
  「那你可知沈聿楓是如何與劉太傅的人接觸上的麼?」
  十五嚇了一跳。許是剛才聽賀雲天說話太專心,慶南王什麼時候站來他們身後都不知道。剛要起身行禮,肩膀被王爺按住。
  「你別動,這片樹蔭下到比亭子裡還涼快些。」說著推了推他,「往旁邊點,我也坐下。」
  「屬下不……」
  「別廢話!站了這麼半天,趕緊都坐下。賀樓主是江湖豪傑,有他在,王府裡的規矩自然無需顧及。」看十五還有些猶豫,乾脆拉著他的胳膊往下一拽,「王爺的話也不聽了?蒲紹,你也過來坐坐。」
  十五和蒲紹對了個眼神,見侍衛頭子點頭默許,這才一起坐定。
  
  林夢卿此時也跟了過來。見王爺,賀樓主,侍衛長蒲紹以及十五都席地而坐侃侃而談,這副豪爽派頭讓他也跟著心裡一動,笑道:「天氣雖熱,地上還是潮了些,我去拿張蓆子來墊著豈不是更舒服?」
  又問榮敏要不要上些茶水點心,又問過賀雲天可要試試南域特有的肉粽,「用今年新下來的糯稻,裹了火腿調製的五香味。」
  賀雲天爽朗一笑:「好!」
  榮敏吩咐:「多拿過來些吧。」他記得十五也愛吃粽子。
  那邊林公子帶著幾名小廝自取準備,這邊賀雲天接著剛才岔開的話說道:「怎的跑出來個劉太傅?不曉得,沒聽說過。」
  榮敏略一尋思,又問:「沈聿楓離開夕醉樓之後有沒有跟雲城郭氏的人來往?」
  
  郭氏,夕醉樓的宿敵。
  提起這一檔賀雲天就恨得牙癢癢,「可不就是讓郭氏拐跑了?如果沒有我,他就是夕醉樓的樓主,樓裡多少兄弟挺他,結果這麼個身份跑到郭家去,真是丟盡了我們夕醉樓的臉面。」
  果然!
  榮敏面上不動聲色,言辭間卻是順著這個話頭一路問下去。
  正巧蔡廷和穆子規經過,賀雲天喊了一聲:「傻鳥!你過來與王爺說說清楚,那些生意上的我說不好。」
  於是樹蔭下四人變成了六人,蒲紹和十五要站起來讓地方,榮敏還是攔住了,「咱們今日不計較身份,自當是好兄弟閒聊,不要弄得那麼拘束。」
  蔡廷亦笑著說:「甚好。」
  十五卻在心裡翻了個大白眼。樹蔭雖大,但人都是挨著坐,他也不好挪動。左邊的膝蓋頂著賀雲天,這個無所謂,右邊的腿緊貼著慶南王,這可就苦了。
  不敢放鬆氣力,一直較著勁。王爺是金貴人,他很怕自己那鐵膝蓋給這金枝玉葉頂個窟窿。這,簡直比蹲馬步還累!
  偏偏穆子規與賀雲天都是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的,一時提到沈聿楓出走後給夕醉樓買賣帶來的損失,被喚作「傻鳥」的穆子規更是激動。
  那一筆筆,一項項原本是夕醉樓的生意全被郭氏仗著與官府交好強取豪奪,真是提起來就要掬上一把男兒輕易不流的辛酸淚。
  十五突然覺得他們很可憐,而自己竟然還利用解藥敲詐了人家一大筆真金白銀,罪過!
  「放鬆一點,你總繃著不累麼?」
  耳邊忽然傳來慶南王的聲音,緊接著右手手背上一熱,「別用這隻手撐著,坐不住靠我身上便是,無妨。」
  
  正巧林夢卿取來了蓆子,身後還跟著一大串小廝,竟是抬著矮几來的,更有各色零食小點。
  一時間眾人站起身,讓奴才們鋪設。
  一張大竹蓆,長條幾上果盤四色,零食八樣,涼茶米酒一應俱全,還有一大盤鼓溜溜的粽子放置在中間。
  林公子笑道:「賀樓主也嘗嘗我們南域的好米酒,這是王府自釀,喝多少也不上頭。」公子今天心情格外好,又很為自己想得如此周到沾沾自喜,更在聽到王爺的誇獎後飄飄然。
  眾人再次入席,林夢卿乖巧的剝了一個粽子,抬手剛要遞給慶南王,卻見榮敏也是剝開一個放在十五面前。
  「還記得去年你在這兒掉粽子假哭麼?」
  蔡廷現在已經變成了穆子規的傾訴對象,蒲紹也抓住這難得的機會聚精會神的與賀雲天切磋劍術,桌上已然分成三撥人,各聊各的。
  十五沒想到慶南王竟然提起舊事,再一想當時自己廢了好大力氣憋出的眼淚,不由勾起嘴角:「記得。」
  「那我問你,你這回好好跟我說。你真有一個姐姐麼?」
  十五歎了口氣:「有,不是親姐,但比親姐對我還好。」他入營時紅姐是僅剩的兩名女刺客之一,他的針線活計就是紅姐手把手教的。還有那些看似沒什麼,但卻貼心的照顧,十五心裡早早就把她當成親姐姐了。
  「過得很苦?」
  「是,所以王爺賞賜的金子我都給了紅姐。」
  榮敏沒有問這個紅姐是什麼身份,他只看到十五神色間恍惚有轉瞬即逝的一絲淒然。側面看,他的眉心微微皺著,腮幫子繃緊又鬆開,來回幾次。他覺得,他甚至能感覺到他內心的那種苦澀。
  突然攥住他的手:「你要是以後能一直在南域,把這個紅姐也接過來吧。」
  十五一震,「不能。她……不能離開京城。」
  榮敏瞭然,輕笑,湊到他耳邊說:「這有什麼難的,我給李贊寫封信,大不了我這慶南王府把璇璣營所有退下來的全接了。」
  十五瞇起眼:「有陰謀!」
  榮敏往旁邊一歪擠了他一下:「頑皮!」
  整個桌上,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林夢卿僵在嘴邊的笑容,還有他在掌心攥得稀爛的粽子。
  
  自初一和初八走後,賀雲天等人留宿的第五日。
  一清早,十五就拿著一個小紙包和一束新鮮的薄荷葉來到夕醉樓等人居住的偏院。
  賀雲天已經醒了,在院子裡一套劍法耍得行雲流水,飛沙走石。
  「小兄弟這麼早來了?今天不是要出去遊玩麼?」
  十五托著紙包給他看:「白芷,已經焙好了,熏著用的。」又舉起薄荷葉:「實在難受了就用這個敷臉。」
  「???」
  十五微微一笑:「那天穆子規給你擦臉用的手巾,是庚王府管事給他的,上面有一種藥叫『五日成仙』,今天是第五天。」
  賀雲天撓了撓下巴:「五日成仙?」
  十五戳了一下他的腮幫子:「癢癢麼?」
  賀雲天只覺被十五手指按過的地方奇癢無比,大怒,長劍一揮:「龜兒子!你給老子放滴啥子喲!」
  「不是我放的,是咱們互換解藥那天,穆子規用韓澈的手巾給你擦臉時下的藥。」
  賀雲天扔開長劍,兩手並用在臉上抓來抓去,怒吼響徹雲霄:「傻鳥!!!」
  
  榮敏坐在偏院堂屋裡,驚訝的看著被白芷熏出來的一團白煙籠罩著臉的賀雲天。
  「十五!怎麼回事?」
  「回王爺,這是李大人手下管事跟賀樓主開的玩笑。」
  賀雲天在煙霧裡大罵了一串雲城方言後,「啥子五日成仙?癢死老子了!」隨著他每說一個字,那團煙霧就被吹散些許。這讓榮敏終於看到那張起滿了小紅包的苦瓜臉……
  「噗!」
  十五趕緊咳嗽了一下替王爺掩飾,「賀樓主,你不覺得現在被煙霧環繞的感覺很像成仙了麼?這藥又是在第五日發作,所以……」
  「癢的難受!還有沒有啥子辦法?」
  十五從水盆裡撈出幾片薄荷葉,「敷在臉上,會舒服很多。」
  穆子規趕緊勤兒勤兒的湊上去給他們樓主貼葉子,結果被賀雲天一腳踹飛,「就是你個傻鳥亂用旁人東西!滾!給老子滾!」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苦瓜臉成功的隱藏在了綠綠的薄荷葉後。
  榮敏:「嘻嘻嘻!」
  十五無語了……默默的退出了堂屋,在迴廊裡發現蹲在地上撓頭的穆子規。
  「別發愁了,再熏一個時辰就好利索。」
  穆子規歪頭瞪了十五一眼:「你們璇璣營沒有一個好東西!」
  十五冷笑:「彼此彼此,如果我們的毒藥不需要兩層來解,我到現在不還是被你們害成廢人一個?」
  穆子規哼了一聲。
  十五這幾日總跟在榮敏身邊,也把那套真真假假的虛頭八腦學了個兩三成。假笑:「說起來,如果沒有這陰差陽錯的黑吃黑,也就沒有後面您跟蔡先生聊的那些合作啊。」
  「到也是……」
  「穆大俠。」
  「嗯?」
  「能否為在下解惑?」
  「嗯,但說無妨。」
  「為何你們樓主要叫您傻鳥?」
  穆子規隨手從地上抓了塊磚頭摔過去:「滾!」
  
  「滾!」
  李贊從容彎下腰撿起被摔在地上的奏折,「皇兄,此案不能再拖,否則激起民憤後果不堪設想。現今北疆雖琉國來犯,但有聿啟山將軍掛帥,陣前又有築北王的騎兵,太子出征大可不必。這個節骨眼兒上他走了,反而欲蓋彌彰。」
  「欲蓋彌彰?你好大的膽子!」
  李贊沒言語,只是默默的將手中奏折再次呈上。喚一聲皇兄,「奉州運河段工程銀虧空,南域加征茶稅銀。這,都是劉太傅一黨所為,現今證據確鑿。太子近臣多有牽扯其中……「
  御案後的皇帝忽然冷笑:「所以你就把刺客派到了太子身邊?」
  這句話猶如晴天霹靂,李贊頓時臉色煞白,緊緊咬住下顎。
  皇帝緩緩抬起手,拿過案上一隻方匣子打開來。
  此時李贊已忘了禮儀避諱,直直的盯著那隻手,一枚小小的銅質腰牌徹底撕碎了他最後一絲僥倖。
  皇帝把玩著這枚腰牌,背面刻著一柄小小的匕首,這在璇璣營裡代表著刺客。探子,是燕子。那匣中除了腰牌還有銀簪,尾端的番號——三十。
  
  三十兒年紀雖小,但從未後悔當一名刺客,更不畏懼這刺客的下場。
  璇璣營於他來說,是家。家裡有兄弟,有面冷心熱的二叔,有疼他的十五哥,有耍著詭計收拾朝中敗類的李大人。
  「既然你喜歡扮成小太監混在宮裡,不如今日我徹底成全你,如何?」
  三十兒一笑:「有勞。」
  十五哥常常說他行事毛躁,脾性也不夠穩當。可不是麼,如果他再小心一點,再謹慎些,也不會被人捉住了吧?
  「嘴還挺硬!早就聽說你們璇璣營的飛刀如何如何,不如就用你們的傢伙事兒與你家小兄弟做個了斷。」一把薄而銳利的小刀在燭火下熠熠閃光……
  三十兒猛的咬緊牙關!脖頸上繃起青筋,緊閉的嘴唇封鎖了咆哮和怒吼!
  一滴汗流進他瞪得圓圓的眼睛裡,眼皮跳了一下。又一滴,再一滴……
  嘴裡有股腥甜的血味。
  三十突然笑了起來,震動著胸腔:「呵呵呵呵……」
  行刑者向後退了一步,看著眼前這個嘴角溢出鮮血的刺客,毛骨悚然。他!笑什麼?
  這一絲絲甜,勾起了三十兒美好的記憶。
  十五哥給他買的芝麻糖,也是這般的甜……
  
  「李贊,父皇將璇璣營令牌賜給你的時候是如何交代的?你,還記得麼?」
  李贊走上前去,伸手拿過銀簪慢慢的摩挲著,「皇兄。」抬眼時向來神采飛揚的眼中陰沉沉的:「把我的刺客還給我!」
  



31、第三十一章


  李贊筆直的站在皇帝對面,中間隔著御案,離得這麼近,近的每一絲細微的表情盡收眼底,近的他能看清楚對方眼中的厭惡。
  「你的刺客?先皇將璇璣營交給你就是讓你來威脅朕的麼!」
  「璇璣營效忠的是國家,任何於國不利皆可剷除。劉太傅一黨橫行朝野,公報私囊,賣官鬻爵,結黨營私,干預朝政……如若說真有人威脅皇上,也是劉仕冕!璇璣營,守護皇族用的是他們的鮮血和生命。」
  皇帝突然笑了,「巧舌如簧!李贊,你自小就是如此,一張巧嘴哄得了先皇也哄得了朕麼?表面上一副義正言辭,心裡的齷齪以為朕不知?你手下那些探子和刺客,鎮日幹那些雞鳴狗盜,搞得人心惶惶。現在竟摸到宮裡來了,還想行刺太子?」
  聽到這裡,李贊已經明白,皇帝,一直在等一個報復他的契機。皇兄雖然被劉氏一族蠱惑蒙蔽,但也不至於昏庸到連大局都看不清的地步。
  一切,也許只是因為璇璣營在他的手裡,而他與皇兄的宿怨又非三言兩語可以說得清。在這場異常敏感的鬥爭中,皇帝的心思在私仇與大局中一直處於一個微妙的位置,一次不好的印象或者某一段心煩的記憶都足以讓天平傾斜……
  「臣從未圖謀行刺太子,只因這劉仕冕一案中牽扯太子近臣。」
  三十兒的腰牌被拍在案上:「這不是刺客又是什麼?!還來狡辯?」
  恰在此時,有太監呈上北疆戰事急報。
  皇帝還在氣頭上,抄過來打開一看,面色愈發陰沉,「傳聿啟山!」摔下軍報又盯了李贊片刻,「外敵當前,你就從不肯替朕省省心。當你的閒散親王不好麼?現在那刺客被捉住,皇后和太傅都問到朕的鼻子上來了。李贊,你算計別人的時候,可知有人也惦記著你麼?」
  
  「臣自先皇手中接過璇璣營令牌,就不怕被人惦記著。只望皇兄能明白臣弟一心為國,不曾有任何私念。」
  「好,既然如此,你將璇璣營交付太子,好生修身養性去吧。」
  李贊難以置信的抬起頭:「皇兄!」
  皇帝冷冷一笑:「你不是要你的刺客麼?朕還給你,好好與他親近幾日,權當告別就是了。」
  這是已經預謀好的,李贊無力回天。
  意圖行刺太子,其罪當誅,即便顧及他的皇族身份也難免被貶為庶人又或流放。劉氏一族內有皇后,外有太傅,竟是要硬拚著將他拿下麼?
  再看一眼坐在御案後的皇帝,「如若臣拒不交付呢?」
  
  三十兒被蒙了頭帶到一個小小的院落中。揭去頭上布罩後,明亮的陽光讓他的雙眼一時難以適應,連連眨著。
  身上捆綁的繩索被解開,押送他的人全退至院外,桄榔一聲,院門緊閉。三十兒呼出一口氣,艱難的挪動雙腿,試著走進屋去。
  房門突然開了,一個人走過來扶住他的手臂:「進去,我給你換藥。」
  三十兒猛抬頭,李大人!
  「大人,你為何在這裡?」
  李贊一笑:「同為階下囚。」
  
  李讚的手指很靈活,一層層的解開包裹著的藥布。
  「大人,屬下自己來……」
  「這裡只有尋常藥物,比不得營裡的。」
  李贊完全無視那噁心的傷口,神色鎮定如常,「這次是我的失誤,不應該派你來。但營裡對皇宮熟悉的,除了十五和初一就是你了。如果十五在……」
  三十兒茫然的看著李贊把藥粉撒在傷口上,「十五哥以前總說我莽撞粗心,這也是我自作孽。大人,你怎麼也被關進來了?出了什麼事?」
  李贊拿出乾淨的布帶示意三十兒躺下,一邊包紮著一邊說:「說我意圖行刺太子。只不過這事還被皇上壓著沒有公開,否則你也見不到我了。」
  三十兒義憤:「怎會是行刺太子!明明只是……」
  「不許多嘴。」
  「那皇上要如何處置大人?大人可有對策?」
  李贊停下手看著三十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話太多了。如若是在外頭,今天少不了你一頓鞭子。」
  死心眼兒的刺客卻不依不饒,「大人可知這是何處?屬下的傷過得兩三日也就無妨了,不如容屬下稍事偵察,三日後自有辦法將大人送出去。」
  李贊笑了,可是微笑在他嘴角慢慢凝結:「三十兒,如果我用璇璣營換來自己的太平,你還會這般效忠於我麼?」
  
  【不交璇璣營你就等著領死吧!】
  【你死了,璇璣營沒了管著的人,一群刺客探子也興不起風浪。】
  【縱然一時摸不清你放的那些暗線,守株待兔也早晚將他們都捉回來!】
  【放心,到時朕一定讓他們給你陪葬!】
  
  三十兒難以置信的瞪著李贊,「屬下……只效忠璇璣營。」
  李贊點點頭:「很好,當初沒白教導你們。現在你已經不是我的部下了,這裡是夏宮西北角偏院,外頭大概有二十個護軍,出北牆是鍾泉山,走西牆有鍾泉河。有機會出去的話,告訴初一不要反抗,接手人是太子。」
  「我們……落到他手裡和死了有什麼兩樣?」
  李贊反手抽了他一個嘴巴:「那你就在這兒等死吧。」
  三十兒的手緊緊地攥著身下的床單,不再說話。
  
  兩日後,進來送飯的太監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來人啊!那刺客逃跑了!」
  很快就有護軍增援,來者竟有二百人之眾,兵分四路,東南西北哪個方向都不放過。
  李贊靜靜的坐在廳堂中倒了杯茶,慢慢喝著。三十兒從房梁躍下,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烏溜溜的讓他想起了十五。
  這兩天他都沒跟李贊再說一句話,認認真真的擦洗傷口,上藥包紮。沉靜的出奇,冷靜的出奇,似乎這一次經歷徹底讓曾經毛毛草草的他蛻變成一個真正的刺客。
  「李大人,保重!」
  「慢著。」
  
  兩天的時間,足夠讓李贊重新審視自己的身份,權衡自己的位置。
  「你還是我的刺客,璇璣營沒了,你們還在。如果你依舊肯效忠於我,那日後比從前更要凶險數倍。你願意麼?」
  三十兒冷笑:「大人棄了璇璣營又想收編自己的爪牙麼?」
  李贊又倒上一杯茶,悠然道:「不錯,這回我是徹底要收編自己的人。」將茶碗往三十兒面前一推:「連我自己,都要從新站隊了。信我嗎?」
  三十兒深吸一口氣,拿起茶仰頭喝乾,單膝跪地:「請大人吩咐!」
  李贊一笑:「你出去聯絡上初一和初八,只你們三人,去找二皇子。他的外府在城東馬關巷,初一自知如何行事。」
  說罷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長衫,閒庭信步走出小院,門口留守的四個護軍大喝:「回去!不許出來!」
  李贊恍若未聞,繼續向前走,僅剩的衛兵全部圍了過去,站成一圈,槍尖在陽光下明晃晃的。
  「站住!」
  「本王在院中憋悶的很,出來透透氣。」
  三十兒的身影在門口一晃,悄然離去。
  不過一盞熱茶時分,太子親自來到關押李讚的院子:「小皇叔好一招調虎離山。」
  
  李贊悠閒的斜靠在椅子裡,「你們打算借刀殺人我也不能坐以待斃啊。留著這個刺客,早晚有一天他知道我為了自己把璇璣營賣了,你叔叔我可不是他的對手。別看你的人把他閹了,這幫子刺客功夫底子極硬,徒手斃了我不在話下。」
  太子冷笑:「交上來一塊破令牌就算把璇璣營賣了?小皇叔那些散在各地的眼線呢?再說這些刺客神出鬼沒,恐怕除了你沒幾個人知道他們都長得是何模樣吧?這些雜碎一個個嘴巴硬得很,尤其是那個喜歡揣著一把黃豆的老不死。」
  李贊點頭微笑:「是,二叔是璇璣營元老,確實是塊硬骨頭。」
  太子揮手讓侍從退下,坐到李贊身旁,眉眼間一片得色:「所以,從這種鐵口拔牙最是刺激有趣,只可惜,拔到五顆老頭兒就招了……」
  李贊笑容不變,繼續悠然的喝著茶。
  太子劈手奪下茶碗摔在地上,「你這璇璣營裡臥虎藏龍啊,一個折胳膊斷腿的老不死還能逃脫。不知小皇叔……能受得了拔幾顆?」
  「一顆都受不了。」
  太子一愣,仰頭大笑:「好好好!孤怎的早沒想起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李贊放下茶碗:「太子,璇璣營的人向來是誰當主子就認誰。不如我將他們召集起來給太子介紹介紹?各地的探子暗哨也一應全部交付太子,可好?」
  「哼,誰當主子就認誰?笑話!孤現在給你一隊親兵,你可信任他們麼?」
  「不信。」
  「所以,將心比心,小皇叔以為孤會信任璇璣營的人?」
  李贊垂著眼睛看著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手:「我只是將人都帶到殿下面前,之後是殺是用,全看殿下的心意了,與我無關。」
  太子哈哈大笑,指著李讚的鼻子:「璇璣營竟然效忠你這麼一個貪生怕死之徒,恐怕這些刺客變了鬼也不會饒過你的!」
  說罷長笑而去。
  李贊翻過手看著自己的掌心,輕言輕語:「多幾條人命又何妨?」突然想起什麼,神色微變。
  那個奸細十九的主子知道十五在慶南王府!
  
  賀雲天自那日治好了滿臉的疹子後,再不敢近身十五三尺以內。停留數日,和慶南王商量定了日後兩地通商合作的細則,心滿意足的回雲城去了。
  臨走時,隔著老遠沖十五喊:「小兄弟!改日到雲城找我來耍!」
  十五揮舞著手臂:「一定好好耍你~~」
  回頭卻見榮敏負手站在身後笑他:「這就是所謂不打不相識?」
  十五撓撓頭:「差不多吧。」
  其實就像賀雲天說的,我砍你一下,你捅我一下,又沒有什麼真的深仇大恨。習武之人受點傷就計較來計較去,也只有沈聿楓那種酸劍客才幹得出。
  想到這兒,問王爺:「沈聿楓是被賀雲天救走了麼?怎麼沒見他?」
  榮敏示意他跟著一起散散步,邊走邊說:「已經被夕醉樓的人送回雲城去了,估計要養上一段吧。明日我打算去雨樹縣,看看運河工程,順便看看這一季稻子的收成。」
  十五想了一下,正色道:「王爺,您總是被偷襲就不要到處亂跑了。看運河進展和水稻收成完全不用您親自去,派兩個門客就是。」
  榮敏凝視著遠方:「這樣顯得我公務繁忙,是個好王爺。」
  十五:「……」
  榮敏大笑:「跟你說笑的。現在夕醉樓已經算是盟友,那個什麼奸細也被你們宰了,放眼南域,一片太平繁榮景象啊~」
  「王爺,」十五停下腳步,恭恭敬敬的抱拳一揖:「既然如此,屬下也應撤回璇璣營了。上次十九的事我總覺得有蹊蹺,但苦於書信往來不甚方便。李大人這次派了人來,原本就是要接我回去的。」
  榮敏掃了一眼他的右手:「手都廢了你回去添亂麼?」
  十五:「屬下慣用左手,右手只兩指不能伸縮也不影響什麼。」
  榮敏一翻眼睛:「不管,李讚那日說了,有差事會寫信吩咐你,他不來信你就別想走!」
  十五認真考慮了一下道:「哦~~想起來了,大人確實是這麼說的。」臉上帶著一分羞澀:「其實,我也捨不得離開王府。」
  榮敏微微一笑,神色柔和:「為什麼?」
  「王府的飯比璇璣營好吃!」
  
  肩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吃過晚飯後天色還早,蒲紹就叫著十五一起到侍衛院裡玩耍。
  「玩耍?」刺客甲不停的眨眼睛。
  在璇璣營的時候不用說真的去玩兒,就是想都沒想過他這輩子還有機會,或是有人會陪他玩耍!「玩兒」,這項複雜多樣又充滿趣味和挑戰性以及靈活機動性和創造性的事,十五很陌生,很好奇……
  來到侍衛院,只見蔭涼下有兩張方桌,每桌都聚了幾個人,有吆喝的,有辟里啪啦往上拍銅錢的,還有搖骰子的。
  「牌九?」十五往後退了退,「我不會這個。」確實是不會,但也是怕輸錢。開玩笑,每個月就那麼一點薪俸,就算現在他手裡有的是銀子,但節儉慣了的人萬一輸出去百十文錢,簡直像被人砍一刀似的。
  「你們營裡不許賭?」
  「不許。」
  蒲紹賊眉鼠眼的往門外望了望,小聲說:「王府裡也不讓,總管看見了就要掀桌子罵人。」
  十五不解:「那你們還玩兒?」
  正好有小廝掛著討好的笑容湊過來,伸出一隻手:「蒲頭兒~~」
  蒲紹從旁邊一隻小笸籮裡抓出一把銅錢塞進小廝手中,回頭沖十五說:「喏,有放風的。」
  阿海突然躥了過來:「來啊十五,來啊來啊~你那麼有錢,輸幾局也不怕的,就當請兄弟們喝酒了唄。」
  旁邊幾個閒著看熱鬧的侍衛也跟過來起哄:「來啊來啊~~」
  蒲紹拍著他的肩膀說:「放心!我給你支招便是,信我!」
  
  半個時辰後。
  十五:「蒲紹!你個臭牌簍子!」
  侍衛頭子僵僵的站在一旁搓著手:「唔……我,我……」
  十五一怒之下推開手裡那四張爛牌就要走,阿海等人七八雙手全來按他肩膀:「沒事沒事,先輸後贏!能撈回來。」
  「放開我!我不玩了!」三百多個大錢啊!咻~~的一下,就木了!
  眾人怎可能放開這個冤大頭,立刻都笑著勸他,說盡了好話。無奈十五是典型的輸點兒就跑,其實,他在輸一百多文時確實惦記著撈回來,但越陷越深,到又輸了一百多時警覺此物迷人心智,所以堅定的退出。
  正鬧騰著,突然榮敏來了,眾人立刻嚇得跪了一地。
  慶南王繃著臉看了看,突然一笑:「一起來啊!」說著就抓住十五的胳膊帶到桌邊,「剛才聽見你要走,怎的?輸了麼?待本王給你撈回來!」
  十五懷疑的看著他,沒言語。
  
  一刻鐘後。
  「十五,你看王爺這雙板凳贏他個雙斧頭!」
  「天王!」
  「阿海,你輸定了,本王拿了一副雙人牌!」
  「啊哈哈哈~~王爺,我是至尊寶!」
  「……放肆!」
  「王、王爺……」
  「至尊寶在哪裡?」說著去翻阿海的牌,堂堂慶南王眾目睽睽下隨手換了一張塞過去。
  眾人:……
  十五靜靜的微笑著點頭:「我也沒看見至尊寶。」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