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0日 星期四

星尘深处(上) BY 唇亡齿寒


文案:

  帝國,聯邦,無盡的銀河戰爭!

  殺手,海盜,瑰麗的星際航程!

  因為捲入政治鬥爭而含冤入獄的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本以為會在荒涼的監獄星虛擲一生,然而他在那裡遇到了活著的銀河傳說——殺手悼亡人,約書亞·普朗克。從此,人生逆轉!

  古地球覆滅兩千年後,最後的地球遺民終於登上舞台。

  內容標籤:遙遠星空 情有獨鍾 強強 三教九流

  搜索關鍵字:主角:約書亞·普朗克×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別逆了  配角:胡安娜,雷歐納德,達雷斯,薛定諤 │ 其它:科幻



  序章一

  阿洛伊斯·拉格朗日的一生中有很多個「從未想到」。他從未想到自己的父親會在達提亞戰役中死於非戰鬥性減員(這是官方使用的術語,它指的其實就是友軍的烏龍),從未想到到自己會被國立孤兒院收養,從未想到自己會進入軍校就讀,從未想到自己會入選皇家親衛隊,從未想到自己會成為第一王位繼承人安諾特殿下的貼身保鏢,從未想到安諾特殿下會愛上一個平民女子,更從未想到殿下會把自己調去保護那女子——萊雅小姐。

  阿洛伊斯以為他「從未想到」的人生到此就告一段落了,但他明顯低估了命運之神對「戲弄人類」這事的熱情。雖然之前他已早有體會,但遠遠沒這麼深刻……

  帝國的王室從各種意義上來說都是個悲劇:女王陛下是位多愁善感、唯唯諾諾的女性,她的丈夫索瑞親王則喜愛到處拈花惹草,有無數情人和數量差不多的私生子女,而女王對此束手無策——或許用「不作為」來形容更為恰當——她無法阻止丈夫的花心,只能在白耀宮深處自怨自艾,朝政全被可惡的宰相格林華德把持住了。而帝國未來的希望,第一繼承人安諾特王子和第二繼承人阿爾薇拉公主則各自繼承了母親性格中的缺陷部分。安諾特王子十分懦弱,說得好聽點兒是溫柔善良,連一隻蒼蠅都不忍心傷害;阿爾薇拉公主則多愁善感,還有點兒奇怪的固執。

  第三繼承人是女王的堂弟溫內特公爵,他野心勃勃,目前正在撮合自己女兒和安諾特王子的婚事,以期將來以國王岳父的身份控制帝國。兩位當事人則明顯對此不太熱衷。公爵小姐日日沉浸在自己的二次元歡樂小世界裡,對外界的一切毫不關心;安諾特王子則在一次出遊中邂逅了美麗的姑娘萊雅,與她一見鍾情。這段灰姑娘與王子的愛情成為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人生新階段的起點——從此他的人生從「從未想到」變成了「打死他也不可能想到」。

  打死他也不可能想到,一向唯唯諾諾的王子竟然鐵了心要和那姑娘在一塊兒。王子派阿洛伊斯去保護萊雅小姐,順便為兩人的幽會提供聯絡服務。在這一點上,王子倒很有他父親的風範。

  但是阿洛伊斯打死也不可能想到,溫內特公爵竟然會喪心病狂到派人來暗殺萊雅小姐。

  那令人不堪回首的一天開始於一個灰暗的清晨,阿洛伊斯正蹲在萊雅小姐家附近的樹叢裡,嚼著一塊硌牙的麵包,像個變態偷窺狂一樣監視萊雅小姐家的大門。萊雅和她母親住在一起,她父親多年前死於帝國和聯邦的戰爭。兩位獨身女性對自身安全的警惕性很高,平時不會輕易放陌生人進屋——當然那不堪回首的一天絕對是個意外。

  就在阿洛伊斯的牙快要被麵包硌掉的時候,一名西裝革履的男子來到了萊雅小姐家門口,按下了門鈴。他手中拎著一個白色塑料袋,裡面鼓鼓囊囊塞了不知什麼東西,可能是些化妝品。阿洛伊斯認為他是名推銷員,因為他剛剛挨個按過鄰居的門鈴,向他們手舞足蹈地說了些什麼,接著被冷漠的鄰居們拒之門外。

  門開了,身穿白色長裙的萊雅小姐出現在門口。那推銷員如法炮製地手舞足蹈,滔滔不絕起來,與先前不同的是,萊雅小姐脂粉未施的臉上出現了驚喜的神色,她邀請推銷員進門,然後回頭呼喊著,聲音大到阿洛伊斯都能聽見:「媽媽!有免費的化妝品試用!您快來看看!」

  啊哈,女人的天性。阿洛伊斯心想。

  大門又關上了。過了大概十分鐘,門再次打開。一臉懊喪的推銷員先生拎著絲毫沒有變化的塑料袋走了出來,關上門。阿洛伊斯同情地目送他離去。

  又過了大約一小時,阿洛伊斯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平時這個時候萊雅小姐的母親應該出門採購,但她今天一直沒露面。心中忐忑不安的保鏢走出樹叢,連身上的樹葉都來不及拍落,來到大門口,按響門鈴。他連按了好幾次,卻沒有人來開門。

  該死,肯定出事了。阿洛伊斯繞到房屋側面,從客廳的窗戶朝裡面看,屋裡的景象令他大吃一驚——萊雅小姐面朝下趴在地上,一灘暗紅的血跡從她的頭部蔓延開來,她母親則躺在沙發上,一隻手無力地垂向地面,血跡從沙發上一直延伸到地板。

  是那個推銷員!阿洛伊斯咬牙切齒,他推了推窗戶,發現沒關,於是他從窗戶跳進客廳,快步走到萊雅小姐身邊,探了探她的頸動脈——沒有絲毫反應。她死了快一小時了。客廳裡的一切都井井有條,桌上還放著吃了一半的早餐。看來那推銷員不是為了錢財而殺人,而善良的萊雅小姐也不可能惹上什麼殺身之禍。那麼只有一個可能,那是一名被派遣來的殺手。

  一般來說,阿洛伊斯這時應該悲痛欲絕,自責萬分,他竟然讓一名殺手殺害了萊雅小姐!安諾特殿下派他來保護她,不就是為了杜絕此類事件發生嗎?他辜負了殿下的信任,讓兩條無辜的生命逝去,他萬死也難辭其咎!

  然而阿洛伊斯根本來不及自責悔恨。因為屋子的大門被「砰」的一聲砸開,一群武裝警察湧進客廳,無數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保鏢的腦袋。

  「放下武器!」警察喊道。

  阿洛伊斯一愣,接著意識到他被當成犯罪嫌疑人了。瞧瞧這現場吧,不管怎麼看這兩位女士像是被他殺死的。保鏢的臉抽了抽,想開口解釋,卻被警察中氣十足的吼叫打斷:「你有權利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一切將成為法庭上的呈堂證供!」

  我可根本不想保持沉默!保鏢心想。「等等,聽我解釋!我是皇家護衛隊的成員,我叫……」

  「抓住他!」

  幾名警察扭住阿洛伊斯的手,將他按倒在地。

  「我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我奉安諾特殿下之命保護萊雅小姐……我……」

  「讓他閉嘴!」

  一名看起來像是醫生的男子拿著一支針劑走近,將針劑從頸部注射進保鏢的血管裡。

  這……這是誤會!這是冤枉!阿洛伊斯漸漸神智不清,但他意識到,不管是誤會還是冤枉,都不重要了。有人要殺萊雅小姐,然後陷害他,除掉安諾特殿下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

  醒來之後,阿洛伊斯已身在獄中。他以極快的速度被送上法庭,速度快到如果他們一直以這種效率工作,那帝國的犯罪率早就降為零了。阿洛伊斯沒有得到任何申辯的機會,以謀殺罪被判刑兩百三十年,沒有假釋——感謝上主帝國早已廢除了死刑——押送監獄星赫卡提服刑。前往赫卡提之前,他和曾經同僚卡斯珀見了一面。卡斯珀告訴了他部分事實:「安諾特殿下被女王陛下禁足宮中。」年輕軍官憂慮地說,「我猜派人暗殺萊雅小姐的肯定是溫內特公爵,他一直想讓殿下和他女兒結婚,但殿下卻愛上了一名平民女子。女王陛下認為這有損皇室顏面,於是默許了公爵的行動。你成了陰謀的犧牲品。」

  「……現在說這個已經遲了。」阿洛伊斯搖搖頭,「殿下還好嗎?」

  「他很悲傷,幾次想自殺,被公主殿下攔下來了。現在他正在絕食。」卡斯珀說,「拉格朗日,你放心,你不會一輩子待在監獄裡的。我會想辦法把你弄出來。」

  阿洛伊斯感動地擁抱了同僚,雖然他知道卡斯珀不過是在安慰他。能從赫卡提出來的只有一種人,那就是死人。

  赫卡提是一顆擁有豐富錫礦的行星,帝國最恐怖的監獄就坐落在彼處。犯人們在赫卡提不僅失去了自由,還必須承擔繁重的採礦勞動,在低端人工智能和機器人已經普及的今天,人工開礦成本高昂利潤低下。但是感謝上主,一群囚犯要什麼利潤,只不過找個事情給他們打發時間而已。開礦只不過是副業。

  阿洛伊斯打死也不可能想到,他竟然會被流放到這種地方來。他的人生充滿了奇妙的轉折。他曾經身為皇家護衛隊的成員而榮耀一時,如今卻淪為階下囚。監獄裡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標準和行為規範,阿洛伊斯發現外界的常識在這裡不管用。舉個例子,從前打死他也不可能想到,他竟會跟男人上床。阿洛伊斯一直以為他只會和喜歡的女人做|愛,還必須是漂亮女人,就算她不像銀河歌姬卡米婭那樣美貌傾國,也至少得像萊雅小姐那樣清純可人。但是在監獄星赫卡提,阿洛伊斯身邊只有男人,只有雄性生物,連監獄長的寵物貓都是公的!當然,赫卡提也有女囚犯,但男囚和女囚一年只能見一次面,就是在每年的聖誕聯歡會上。

  於是每年剩下的364天,阿洛伊斯只能和男人待在一起。這對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來說相當痛苦。所以他學會了苦中作樂。在監獄這地方,你不上別人別人就會上你。當阿洛伊斯粉碎了一幫男人在浴室裡侵犯他的陰謀後,他決定佔據主動。有不少人願意自薦枕席,畢竟阿洛伊斯年輕英俊,身手強大,勾搭上他等同於受到一名強者的庇護。

  阿洛伊斯從不缺床伴。但他感到很空虛。他知道自己缺一個心靈伴侶,一個精神支柱,一個理解他的人,能夠支持他度過二百三十年無假釋的刑期。而這個人從來就沒出現過。

  就在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以為自己要虛擲一生的時候,還是那句老話,打死他也不可能想到,他在監獄裡遇到了「那個人」。此人有許多綽號,仰慕他的人稱他為「活著的銀河傳說」,也有人叫他「漆黑的利刃」,或是「銀之刺客」。在最廣為流傳的版本裡,此人被稱作「悼亡人」,其名為約書亞·普朗克,乃是一位殺手。

  序章二

  男人垂著頭坐在船艙裡閉目養神。

  他一動不動,如若不是胸膛還在微微起伏,肯定會被當做一尊蠟像。他雙手雙腳都被磁力鐐銬束縛著,要移動會非常艱難。所以他乾脆坐著不動,這樣反而還舒服些。

  男人有一頭銀色的長髮,像流瀉的水銀般披在背後,有幾綹頭髮滑落到胸前,遮住了他一半臉。

  「喂。」旁邊有人叫他,「我說,你用的什麼牌子的洗髮水?」

  男人睜開眼睛向聲音來源望去。船艙被一道鐵絲網隔成兩半,剛剛和他說話的是鐵絲網另一邊的女人。整個船艙裡只有他們兩個。女人大喇喇地翹著二郎腿,指尖夾著一支燃著的香煙,她說話的時候用空著的手不停撩動自己火焰般的紅髮。「你用什麼牌子的洗髮水?」女人又問了一遍,「明明都是長髮,為什麼我分岔這麼嚴重?」她略帶苦惱地拽了拽頭髮。

  「體質問題。」男人回答。女人挑眉,她發現男人有一雙漆黑的眼睛,瞳孔周圍泛著隱隱的金色。

  「為什麼他們沒把你鎖住?」男人問道,似乎對這種差別待遇有點不滿,「這是性別歧視嗎?」

  「我想這是個體歧視。」她伸了個懶腰,像某種大型貓科動物一樣輕捷地起身,來到鐵絲網前,俯視著對面的男人,「你做了什麼被關進來了?」

  「我無惡不作。」

  「這理由真不錯!」女人哈哈大笑,笑得幾乎直不起腰來,恨不得把自己掛在鐵絲網上。她笑了大概有三分鐘才慢慢止住。「你的眼睛。」女人擦去眼角笑出的淚花,「黑色和金色,被稱作『深淵之火』對吧?如果我沒記錯,只有傳說中的殺手『悼亡人』才有那樣的眼睛。」

  男人禮貌地頷首,「我平時都戴隱形眼鏡的。」

  這個銀河系中流傳著諸多傳說,比如騎著浮空機車的無頭黑衣女,比如穿梭在自由城邦裡賣雞蛋的可疑老人,比如遊蕩在偏地行星襲擊女性的割喉男子,比如聯邦首都環繞各衛星的太空電梯……

  在所有銀河傳說裡,悼亡人是最特別的一個。因為他不只是傳說。

  悼亡人是個可怕的殺手,他有著黑金色的眼睛,那罕見奇異的瞳眸被詩意地稱作「深淵之火」,據說那是來自地獄的魔鬼的瞪視。他習慣穿一件喪服般的黑衣,胸襟上別著一朵白花,彷彿出席葬禮的哀悼者。他的現身意為著一場葬禮即將舉辦,他會親手將目標送入墳墓中,然後在他們的遺體上留一朵白花,如果目標是男子,通常留的是白絲菊;若是女子則留一朵白百合。

  因此他被稱作「悼亡人」。也有人稱他「漆黑的利刃」或「銀之刺客」。但不論他有何種綽號,人們都必須承認,他的確是一位傳奇人物。他有時會向委託人收取巨額報酬,有時則分文不取,這全憑他的心意。他曾暗殺過偏地行星橫徵暴斂的獨裁者,也曾刺殺過自由城邦貪得無厭的商業大亨。他在一些人眼裡是惡名昭彰的殺人犯,在另一些人眼裡則是為民除害的正義俠客。他是眾多熱血少年的心中偶像,也是無數懷春少女的夢中情人。他被無數賞金獵人或星際刑警列為目標的第一位,然而他卻一直逍遙法外。

  沒人能捉住他,甚至連他的一根頭髮都摸不著。殺手悼亡人是個活著的傳說。

  現在,這位傳說中的殺手正坐在開往監獄星赫卡提的飛船裡,和一個陌生女人聊天。

  「真沒想到,悼亡人也會失手。我得重新評估星際刑警的能力了。」女人吸了口煙,緩緩吐出。

  悼亡人搖了搖頭:「是我的委託人,他不小心洩漏的計劃,連累了我。」

  「哦,真是豬一樣的隊友。」

  殺手點頭表示同意。

  「所以你被送到赫卡提服刑了?」女人饒有興味地盯著那雙黑金色的瞳眸。

  「我被判刑五百三十年。」殺手聳肩,「有時候真恨不得讓帝國恢復執行死刑。」——事實上在對悼亡人的量刑上,陪審員們產生了極大的爭議,一些人認為他理應受到重判,另一些人則認為他應該被送進博物館展覽。

  「往好處想想,兄弟。」女人揮手驅散煙霧,「你還活著,那麼就有無限的機會。」

  「我記得赫卡提有個綽號叫『無限的終點』。」悼亡人似乎有些消沉。

  「別這樣!你太消極了!」女人在身上翻了翻,「要來根煙嗎?」她找出香煙盒,從裡面抽出一根,用自己手裡的煙頭點燃,然後塞過鐵絲網。悼亡人在長椅上艱難挪動,靠近鐵絲網,叼住了那根煙。

  「謝謝。」他含糊不清地說,「……柔和南鬥,女人抽的煙。」

  女人瞪了他一眼,「給你煙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

  悼亡人於是不再說話。

  他很快把一支煙抽完,煙蒂吐在地上,用腳踩滅。「那你呢?」他歪著頭問女人,「你犯了什麼事兒?」

  「跟你差不多。無惡不作。」女人狡黠一笑,「不過會被抓住其實都怪我自己。我喝醉了,在暗巷裡被人敲了悶棍,幸運的是我被一位好心人給救下了,不幸的是那位好心人是個警察。於是我被火速送上了被告席,上主保佑,真沒想到帝國機關的工作效率變得這麼高。」

  「我很遺憾。」悼亡人想說些話安慰女人,卻被她婉拒了。「不必憐憫我,我不需要。」女人笑著張開雙臂,彷彿在擁抱天空,「我的同伴會來救我的。他們會駕著這銀河裡最先進的飛船駛入赫卡提的蒼穹,摧毀一切桎梏!我終將獲得自由!」

  這時,船艙頂部傳來了機械的女聲:「飛船即將靠港。重複一遍,飛船即將靠港。」

  船艙兩邊各有一扇門打開,兩名全副武裝的看守走入。一邊的看守降低了殺手腳上的磁力鐐銬的鎖定級別,讓他可以起身行走。另一邊的看守則用恭敬甚至於惶恐的態度給紅髮女人帶上磁力鐐銬,引導她從打開的門離開船艙。

  女人昂首闊步地走向大門,好像她將要去的地方不是荒涼的監獄星,而是頒獎晚會的舞台。在門口她停住了腳步,回頭問道:「殺手,你的名字是?」

  「約書亞·普朗克。」悼亡人如實回答。

  「我叫胡安娜·拜格雷爾。」

  殺手睜大了眼睛。

  難怪看守們不給她戴上枷鎖,他們沒那個膽子,也絕不需要。區區鐐銬無法阻止這女人的腳步。她是胡安娜·拜格雷爾,「暗夜仕女」號的主人,名揚天下的宇宙海盜,被所有行星通緝,也被視作英雄。在帝國與聯邦從不停息的戰爭中,她作為自由傭兵幫助過其中一方大敗另一方,然後又反過來幹了一次。政客們鄙棄地管她叫「瘋母狗」,她曾經的盟友和手下敗將則敬畏地稱她「瘋女王」。

  若說殺手悼亡人是活著的傳說,那麼胡安娜就是不敗的神話。

  第一章

  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和約書亞·普朗克的初遇十分不愉快,因為當時阿洛伊斯正在和他的床伴之一瑟斯做著愉快的事情。突然監房的門打開了,獄警領著一名囚犯走進來。

  「嗨,拉格朗日,」獄警的語氣平淡地就像在談論天氣,「這是你的新室友,你們互相認識一下吧。」

  「你他媽就不能看看時機嗎?」阿洛伊斯怒目而視。他身下的瑟斯發出一聲嗚咽。「為什麼非要把這傢伙安排在我的監房?」

  「這邊剛好空著一張床嘛。」獄警一點兒也不大驚小怪,「而且全赫卡提估計只有你能壓制住他了。好好幹,拉格朗日,我們都在賭你們誰能活到最後。我押了100塊在你身上,別讓我失望。」

  「夠了!」

  阿洛伊斯經過了諸多風風雨雨,對人生中的突發狀況已經見怪不怪,他才不會因為活塞運動做到一半被人打斷就萎了呢。但是瑟斯的心理素質明顯沒他那麼好,小青年發出一聲啜泣,後|穴猛然縮緊,然後……

  「媽的!瑟斯你……我……拔……拔不出來了……」阿洛伊斯頓時想要找個地縫躲進去。

  「哦,看起來真糟糕。」獄警一臉遺憾,他的潛台詞其實是「沒把你那孽根夾斷真是糟糕」。「需要我叫醫生來嗎?畢達哥拉斯大夫肯定很樂意幫忙。」

  這時一旁的囚犯開口:「我可以幫忙。我有醫師執照。」

  還沒等阿洛伊斯表示同意,那囚犯就走上前來,抓住他老二根部,然後狠狠一拽——

  「啊!!!!!!!!」慘叫聲迴盪在整座監獄裡。

  「拔|出來了。」囚犯向獄警聳肩,獄警則一臉仰慕,「不愧是拿著醫師執照的人!」

  阿洛伊斯捂著腿間倒在床上,瑟斯則嚶嚶哭泣著穿好衣服,奪路而逃。

  獄警拍拍手:「好了,你們兩個第一次見面就能夠互相幫助,真令人感動。這符合我們赫卡提助人為樂的傳統。請繼續發揚你們的高貴精神吧!再見。」他扭頭走出監房,由電腦控制的鐵門「匡」地關上,隔開裡外兩個世界。

  阿洛伊斯擦去眼角因疼痛而溢出的淚花,努力擺出堅強的樣子。他現在可是赫卡提男囚的老大,怎麼可以在一介新人面前丟臉?

  「好了新人,看在你初來乍到的份上,我不和你計較。我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你呢?」

  「約書亞·普朗克。」

  阿洛伊斯爬出下鋪,想給新人上一堂別開生面的課,但他愣住了,嘴巴張了張,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眼前的男子又高又瘦,但絕不是那種病弱的消瘦,灰色的單薄囚服貼在他身上,隱隱勾勒出肌肉的線條,讓他看起來就像一隻矯健的獵豹。男子有著銀色瀑布般的長髮,隨意地披在肩上,絲毫不顯得凌亂。他的臉輪廓很深,就像新雅典復原的古希臘美男子雕像一樣。還有他的眼睛,虹膜是黑色的,瞳孔周圍卻有一層金邊,像是日蝕的金環,又像從黑暗深淵中散發出的光輝。

  阿洛伊斯在監獄裡待了兩年,審美觀已經被迫改變了,銀河歌姬卡米婭早已不是他的夢中情人,他學會了品評男人的好壞。眼前的男子無疑是個美麗的極品,那略顯淡漠的神情和手腕上的磁力鐵環更增添了些禁慾氣質,令阿洛伊斯血脈噴張。他不禁想像著銀髮男子在床上各種誘人的姿態,於是腿間剛剛被粗暴對待的小兄弟又精神了起來。

  約書亞也看見了他的勃|起。「身體素質不錯。」他嘴角向上彎了彎。

  「這都怪你,約書亞·普朗克。」阿洛伊斯並不遮掩自己的興奮,他靠在床上,微微抬起下巴,如同在邀請約書亞上前,「都怪你太美了,讓我起了邪念。」

  「雖然不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讚美』,但我還是很高興。」銀髮男子站著一動不動,阿洛伊斯有些焦躁。

  「既然火是你惹起來的,你就得負責澆滅它。」

  本來以為約書亞會拒絕,誰知他一臉平靜:「好吧,誰叫我拿著醫師執照呢。」

  他緩緩靠近,趴跪在阿洛伊斯腿間,修長的手指撫上挺立的慾望,熟練地套|弄了起來。阿洛伊斯滿足地歎息一聲,他感到了約書亞指腹的老繭,知道那是長期握槍才會磨出的繭子。微微的刺痛反而增加了快感,隨著快感節節攀升,套|弄的動作也越來越快,就在阿洛伊斯即將射出的剎那,約書亞猛得一捏——

  「啊!!!!!!!」慘叫聲響徹赫卡提的雲霄。

  「你……你……」阿洛伊斯疼得打滾,老二已徹底再起不能。

  約書亞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淡定地在盥洗台前洗手:「你讓我幫你熄火的,現在火的確熄了。」而且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燒不起來了。

  阿洛伊斯狠狠捶床,現在他認真考慮起把約書亞·普朗克推進礦坑殺人滅口的可能性了。

  直到晚飯時間,阿洛伊斯的腿間還在隱隱作痛,但至少能起身走路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出監房,匯入食堂大軍的人流中。約書亞則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

  「別他媽老跟著我!」阿洛伊斯回頭惡狠狠地說。

  「我初來乍到,什麼也不懂,你得指導我。」銀髮男子微笑著加上一句,「前輩。」

  獄警們揮舞著警棍,讓囚犯排成長隊挨個領餐。負責分發食物的是一名機器人,它會根據膳食平衡和囚犯的個人口味(以及監獄食堂的預算)分派不同的菜餚。輪到約書亞的時候,機器人給了他幾條似乎烤糊了的小魚,兩塊麵包,以及一大勺洋蔥。

  「我討厭洋蔥。」

  於是機器人把洋蔥換成了一株青翠欲滴的花椰菜。

  「我也討厭花椰菜。」

  機器人的眼睛亮起紅光,播放了一段錄音,內容是一名中年婦女怒吼著:「給你吃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愛吃不吃!」

  約書亞嫌惡地端走了花椰菜。

  「別一臉吃了蒼蠅的表情。」阿洛伊斯領著他坐到餐桌邊,「總得習慣監獄的伙食。難道你還想享受五星級賓館的待遇嗎?另外,你最好別剩飯,不然就等著被廚師們圍毆吧。」

  「這地方太糟糕了。」銀髮男子用塑料叉狠狠凌虐著花椰菜洩憤。

  「可不是嘛!」說話的是餐桌對面的一名瘦小男子,他轉著眼睛,就像某種狡猾的齧齒類動物,「全宇宙最爛的地方,銀河垃圾場赫卡提!」

  他旁邊一名粗壯的男子發出洪鐘般的大笑:「哈哈哈,拉格朗日,今天我們都聽見從你監房裡傳出的慘叫聲了。哦,可真是驚天動地!」

  阿洛伊斯面如死灰。

  瘦小男子道:「拉格朗日,你也太貪了。你已經霸佔了全監獄的帥哥,連新來的小美人兒都被你捷足先登了,總得留點兒給我們兄弟吧!」

  「就是!」粗壯男子附和,「既然你有了新歡,那瑟斯就給我吧!你也該玩兒膩了……」

  阿洛伊斯鬆了口氣。看來他們都把之前的慘叫當成約書亞發出的了。而約書亞·普朗克則挑著眼睛,彷彿在說「我到底要不要說出真相呢?要不要呢?要不要呢?」

  他真的很想把花椰菜全部糊到銀髮男子的熊臉上。

  就在阿洛伊斯打算把計劃化為實踐的時候,約書亞突然發出一聲尖叫,從凳子上跳了起來。

  第二章

  約書亞忽然發出一聲淒厲慘叫,從凳子上跳起來,如臨大敵般喊道:「這是什麼?!」

  他的敵人從桌子下面悠悠走出,甩著尾巴:「喵。」

  囚犯們哄堂大笑。

  「哦,這只是隻貓而已。」阿洛伊斯雙肩顫抖,「一隻黑貓。放心,它不會傷害你的。你以前沒見過這種生物嗎?」

  貓又「喵」了一聲,琥珀色大眼睛裡的瞳孔像杏仁一樣。

  約書亞冷靜了下來,恢復了淡漠的樣子:「沒有。我只見過一種叫黑豹的生物,這貓看起有點像它的幼獸。」他疑惑地看著蹭他腳的貓,「它怎麼了?」

  「它餓了,給它點兒吃的。」

  約書亞不假思索地拿起餐盤裡的花椰菜。阿洛伊斯歎了口氣,「它不吃那個。」他撿出一條烤魚,丟在地上,貓上前嗅了嗅,滿足地吃了起來。

  「……我,我能幹掉這小畜生嗎?」約書亞皺眉道。它竟然吃得比人類還好!

  「當然不行,它是監獄長的寵物。如果你真這麼做,你就看不到今晚的月亮了。」

  貓三兩口就吞掉了小魚,接著躍上長凳,虎視眈眈地盯著餐盤裡剩下的菜餚。約書亞趕緊把餐盤護在懷裡,生怕黑貓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來。

  貓瞇起眼睛,露出一個堪稱「鄙視」的表情,轉向阿洛伊斯。

  「別看著我!去去,找你的主人去!」阿洛伊斯發出噓聲驅趕黑貓。

  說曹操曹操到,阿洛伊斯話音剛落,食堂門口便傳來一陣騷動,原本坐著吃飯的囚犯們如同做人浪一般從門口依次站起。赫卡提總督兼監獄長在烏泱泱一群獄警的簇擁下款款走來。監獄長是個面相愁苦的中年男人,深深的法令紋彷彿在訴說著職業的不幸,他年輕時可能有憂鬱帥哥之類的美名,但是現在不過是個發福的地中海大叔而已。

  監獄長環顧眾人,大家紛紛立正,生怕自己會因為對監獄長不敬而挨揍。在赫卡提,監獄長的威信僅次於廚師長。監獄長的目光從眾人臉上依次掃過,最後停在了約書亞和阿洛伊斯身上。他原本黯淡的雙目突然變得炯炯有神,熾熱得令他們毛骨悚然。

  就在他們以為這一肚子壞水的大叔要整死他們的時候,監獄長突然蹲下,張開雙臂欣喜喊道:「薛定諤!我的心肝小美人兒,你果然在這兒!」

  黑貓跳下長凳,一溜小跑撲進他懷裡。監獄長愛憐地撫摸著黑貓光滑的毛皮,哽咽道:「你這小壞蛋,嚇死爹地了,爹地還以為你出事了呢!下次可不許你亂跑。知道嗎,這裡有很多怪叔叔,最喜歡吃貓肉……」他一邊念叨著一邊轉身走出大門,把一食堂林立的囚犯們晾在身後。獄警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揮揮手,示意大家坐下。於是食堂又恢復了喧鬧。

  約書亞把餐盤放回桌上,目光閃爍地問阿洛伊斯:「原來……原來貓是可以吃的嗎?」

  「你想幹嘛?!」

  黑暗的星際空間裡,一艘比黑暗更黑的飛船正全速前進著,它的目標是銀河邊緣的一顆荒涼星球,監獄星赫卡提。

  晚餐過後,囚犯們便開始了豐富多彩的夜生活。遊戲室最受歡迎,但不一定每個人都能在其中獲得一席之地。對遊戲室席位的爭奪通常伴隨著血腥暴力和身體交易。來赫卡提的第一個月,阿洛伊斯就在檯球桌旁邊獲得了一個保留座位。

  然而今天他實在沒有興致去遊戲室接受獄友們的揶揄。收拾了幾件衣服,阿洛伊斯來到浴室。一進門他就被眼前的情景再度噎住了。

  約書亞·普朗克憑借驚人的智慧、運氣以及不恥下問的虛心,在不請教阿洛伊斯·拉格朗日的情況下找到了浴室的位置。現在他正在一群虎背熊腰精力旺盛的男人的環伺下旁若無人地洗著澡。阿洛伊斯嚥了口口水,貪婪地看著水流打濕他柔順的銀髮,順著腰背流暢的曲線滑到臀縫裡,再流下筆直修長的雙腿。約書亞的皮膚彷彿某種玉石一樣散發著瑩光,在沾了水後顯得更加瑩潤。只要稍微想像一下那光滑的觸感,阿洛伊斯便不禁想立即衝過去,把約書亞按在牆上狠狠侵犯。

  就在他邊大飽眼福邊意淫的時候,一隻鹹豬手破壞了美好的畫面。

  「嘿,小雞仔,你是新來的嗎?」強森·卡倫淫|笑著拍拍約書亞的臀部,引起周圍一陣哄笑,「還挺嫩啊,要不要和我來一炮?」

  約書亞冷冷地看著他:「把手拿開。」

  「哦,我好害怕呀,爹地快來救我!」強森·卡倫尖著嗓子叫道,然後發出吃吃的笑聲。

  「我重複一遍,把手拿開。」

  強森不理會他的威脅,反而掐了一把那白皙的肌膚。約書亞後退一步,想甩開大漢,卻被一把捉住手腕。

  「放開!」銀髮男子瞇起眼睛,黑金色雙眸在浴室氤氳的水氣中彷彿迷霧彼端猛獸的瞪視。

  強森吹了聲口哨,想繼續非禮行為。

  「我討厭把同樣的話說三遍以上。」約書亞反手抓住大漢的手臂,輕輕一擰,伴隨著清脆的「卡嚓」聲,強森哀嚎著倒在地板上。

  「我的手!我的手!」他滿地打滾,濺起水花。約書亞蹙眉,拿毛巾擦了擦手。

  門外的獄警聽見了騷動,想進來查看。阿洛伊斯堵在門口,輕描淡寫地說:「沒事。強森滑了一跤,把手臂摔斷了。」

  獄警猶豫地看了眼地上的大漢,又看了眼「獄霸」阿洛伊斯·拉格朗日,點了點頭,當做什麼也沒發生。

  阿洛伊斯回頭對浴室裡的其他人說,「還愣著幹嘛?搭把手,把強森送到醫務室去!」

  男人們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抬起大漢,在獄警的指導下把他運了出去。經過阿洛伊斯身邊的時候,他狠狠一掐大漢的斷手,後者發出殺豬般的叫聲。

  「叫你亂動我的人!」

  「抱歉……拉格朗日。我不知道他是……」

  「現在你知道了。下次再犯,打斷你老二!」撂下一句威脅,阿洛伊斯走入浴室。如果是約書亞的話,搞不好真的會打斷強森的老二,今天他已經體會過那痛徹心扉的感覺了……

  他走到約書亞身邊,後者正在往背後打肥皂,動作有些笨拙。

  「你不該擰斷強森的手。他在赫卡提挺有勢力,今後說不定會報復你。」阿洛伊斯不知為何熟門熟路地拿過肥皂,幫約書亞擦起背來,好像他們倆是認識了十幾年的老朋友一樣。

  「那也得他有這本事才行。」約書亞打個了呵欠,默默享受著阿洛伊斯的服務。作為交換他默許了「獄霸」偷偷揩油。

  阿洛伊斯搓起一片泡沫,有些難以相信銀髮男子表現出的溫順。他繼續得寸進尺地撫摸那光滑的肌膚,忽然感覺自己好像是在給黑貓薛定諤順毛。「單打獨鬥強森當然不是你的對手。但是如果他叫一群人把你堵在暗巷裡呢?你能防備隨時敲腦殼上的悶棍嗎?」

  「啊……那不是還有你嗎?」

  「……」鼻腔裡湧來一股熱流。阿洛伊斯感動地擦了擦。一手鮮血。

  約書亞發現背後的人突然不動彈了。「你怎麼了拉格朗日?」

  「流鼻血了。」

  「……真沒出息。」

  第三章

  鼻孔裡塞著兩團棉花從醫務室回來後,阿洛伊斯·拉格朗日覺得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更丟臉了。偏偏獄友們還一臉艷羨地看著他,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兒小聲嘀咕著,「聽說了嗎,強森對阿洛伊斯的人出手,被打進醫務室了!」「阿洛伊斯的鼻子怎麼了?是被強森打的嗎?」「怎麼可能!我聽馮·諾依曼說那是他和那銀髮小美人在浴室裡辦事的時候興奮過度流鼻血了。」「哦,真是艷福不淺!」

  阿洛伊斯默默決定今後誰再敢在他面前提起「艷福不淺」四個字,他就打斷誰鼻樑。

  回到監房後,阿洛伊斯撲到床上,和親愛的枕頭來了個擁抱。真想快快睡去,醒來後發現什麼奇怪的室友、什麼浴室裡流鼻血都只是一場大夢。

  約書亞把放滿換洗衣服的竹筐放下,打算爬上上鋪。忽然衣服堆動了動,一隻黑色的小腦袋探了出來。

  「喵。」薛定諤沖銀髮男子叫了一聲。

  阿洛伊斯枕著一條手臂,另一隻手做出驅趕的動作:「去去去,找你的爹地去!不然爹地就要半夜來挨個查房了!」

  貓從洗衣筐裡跳出來,繞著約書亞的腳轉了一圈,蹭蹭他的腳踝:「喵。」

  約書亞戳了戳阿洛伊斯:「它是不是又餓了?」

  「就算餓了我也沒東西餵它。我只有香煙!貓會抽煙嗎?」

  「我看見你枕頭下面有半包肉乾了。」

  「你想幹嘛?那可是我的儲備糧!」

  約書亞不由分說掀開枕頭,抓起藏在下面的半包肉乾。阿洛伊斯捉住他的手,卻被一把掙脫。銀髮男子輕捷地後退數步,將一塊肉乾扔給貓,另一塊塞進自己嘴裡,接著「噌」地竄上上鋪。貓叼起肉乾,甩給阿洛伊斯一個挑釁的眼神,跟著跳上床。

  「你們兩個混賬!」阿洛伊斯怒吼著爬上上鋪,動作明顯不及約書亞和貓敏捷。

  「你別上來,床會塌的。」銀髮男子平躺著,黑貓蜷在他身邊。

  「不會的!我在上面做運動它從來沒塌過!」阿洛伊斯壓在約書亞身上,緊盯著對方黑金色的雙瞳。一時間兩人誰都沒開口。現在他們倆的距離這麼近,幾乎一不小心就會親上。如果現在有人看見他們的姿勢,肯定會以為兩人正要辦事。事實上阿洛伊斯真的有一瞬間起了這種念頭,畢竟現在他們離得太近了……他能感覺到約書亞透過肌肉和衣服傳來的心跳,對方呼出的溫熱氣息就拂在他臉上。洗過的銀色頭髮還沒幹,散亂的鋪在枕頭上,摸起來涼絲絲、濕漉漉的,彷彿某種名貴的絲綢。約書亞的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囚服的領口有一粒扣子沒系,露出形狀優美的鎖骨。

  阿洛伊斯呼吸急促,小心翼翼地撫上鎖骨間的凹陷,接著慢慢往下,探入衣服裡。

  「不。」約書亞按住那不老實的手,曲起一隻膝蓋,正好抵在他腿間。

  動作停止了。阿洛伊斯顫了顫,回想起之前約書亞那粗暴的「治療」。現在銀髮男子的表情彷彿在說「再敢亂摸就踢爆你老二」。該死,那裡直到現在還在隱隱作痛。不會出什麼毛病了吧?明天得去找醫生看看。

  「拉格朗日,你最好起來一下。」

  「我偏不!」

  「再不起來薛定諤就要被你壓死了。」

  阿洛伊斯低頭,被他手臂壓住的黑貓正一臉殘念地瞪著他。

  「看……看什麼看!有種就去向你爹地打小報告啊!」他拎著貓的後脖子,把它丟下床。黑貓喵喵叫了幾聲,鍥而不捨地又跳了上來。

  「你什麼時候和貓的關係這麼好了?」阿洛伊斯忿忿。

  約書亞牽起嘴角,溫柔地撫摸著黑貓:「你不懂的。把它養肥,就能當移動儲備糧了……」

  薛定諤抖了抖。

  「你……你是認真的嗎?」

  「開個玩笑。」約書亞將最後一塊肉乾撕成兩半,一半給了黑貓,另一半咬在自己齒間。

  「你他媽……」阿洛伊斯想罵娘,卻突然詞窮,最終只能恨恨道,「留點兒給我!」他咬住銀髮男子嘴裡的半截肉乾,嚼也不嚼就直接吞了下去。

  約書亞眨眨眼睛。「剛剛那個算是接吻嗎?」

  「那叫『從野獸口中奪食』!」

  胡安娜·拜格雷爾翹著二郎腿,邊吃薯片邊看電視。赫卡提給她的待遇相當不錯,她不用和其他女囚一樣去縫紉廠、洗衣房或廚房幹活,只需要天天待在監房裡就行了。比起其他人住的地方,她的監房監房簡直算得上環境優美:一張鋪著柔軟被褥木床,一張不甚舒服卻還勉強可以忍受的沙發,一台老舊的平面電視(能收到二十六個帝國頻道、十二個自由城邦頻道和三個聯邦頻道,功能遠遠比不上飛船上的全息放映器,但感謝上主,胡安娜一向隨遇而安,從不挑三揀四),還有一個24小時監視她的監視器。除了沒有自由和伙食太差,她幾乎要什麼有什麼。

  現在女海盜愜意地看著午夜檔電視劇:一隻殭屍猛地從棺材裡坐起,幾個女人發出驚恐的尖叫。

  「莉莎,我們得快點逃出去!」其中一個女人向同伴揮手。

  那同伴後退兩步,發出男人的聲音:「嗨,胡安娜,早上好。電視劇好看嗎?」

  胡安娜淡定地嚼著薯片:「雷歐,現在是午夜。」

  電視中的女人繼續用男聲道:「按照星際標準歷,現在可是清晨6點。你才被抓住多久就生物鐘紊亂了?」

  女海盜說:「好吧。我會倒時差的。雷歐,你入侵了赫卡提的電腦系統?」

  「是的。」這次說話的是電視中的殭屍,「我能從監視器裡看到你。上主啊,赫卡提真的是監獄,不是星級賓館嗎?看你住的這麼舒適,我都不忍心來救你了。你就這麼過一輩子也挺好,真的。」

  「雷歐納德!」

  「我錯了船長。」那聲音一點悔意也沒有,「我正在對付赫卡提的戰術衛星,二十分鐘之後『暗夜仕女』號將進入大氣層,到時候我會打開監獄所有的門,並且投射一架剛朵拉到地面。你有七分鐘時間乘剛朵拉回到母艦。一旦超過時限我們就會被戰術衛星轟成宇宙塵埃。」

  「你只能堅持七分鐘嗎?」

  「相信我船長。換成別人連七秒鐘都做不到。」那聲音有些悶悶不樂,「赫卡提有五個戰術衛星,每個衛星都搭載了不同的中端人工智能,我必須同時控制它們五個,那該有多難啊!」

  「行了行了,別和我說那麼深奧的東西!」女海盜吃下最後一口薯片。

  「你是全宇宙最和藹可親的船長!我開始倒計時了!」

  電視屏幕右上方出現了一個小小的計時器,乍一看還以為是每到整點才會出現的電子鐘,上面的數字從00:20:00變成00:19:59。

  第四章

  阿洛伊斯·拉格朗日瞪著上鋪的床板,他上鋪的兄弟已經翻來覆去一個晚上了,連帶攪得他也不得安寧。

  「你睡覺還認床嗎?」他終於忍不住了,「別他媽在床上打滾了!你不睡我還要睡呢!」

  「我頭一回住監獄,你就不許我失眠一晚上嗎?」約書亞又翻了個身,「跟我聊聊天,不然我總是胡思亂想。」

  「你在想什麼?」

  「想我會不會死在這裡。」殺手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閃亮,他一動不動地盯著黑暗,彷彿那裡隱藏著危險的敵人。而事實上那兒什麼也沒有。只不過是一堵牆。牆上有扇窗,能看見窗外漫天鑽石般的星辰。「如果我死了……那就什麼也沒有了。從虛無中來,最終歸於虛無。」

  「我覺得你該去看心理醫生。」

  約書亞撓著薛定諤的下巴,黑貓發出了饜足的咕嚕聲。殺手瞪大眼睛在黑暗中搜尋,卻一無所獲。

  「我很怕死。」他說,「我被判刑五百三十年,等刑期滿了,我估計連骨頭渣都不剩了。我怕自己會一輩子待在監獄裡。我還有很多事情沒做,我不能死。」

  阿洛伊斯打了個呵欠。「你可真生猛,整個赫卡提也就你比我判得更長了。我被判了二百三十年,因為謀殺。但其實我是被冤枉的。你呢?」

  「我殺了很多人。我是個殺手。」

  「嗯哼。我還是前皇家護衛隊隊員呢。」阿洛伊斯擦去自己因困意而溢出的淚水。突然間有什麼東西從他腦海裡閃過,快得像子彈一樣,快到他剛想捕獲這閃念,它就溜走了。

  約書亞問:「你說你是被冤枉的?」

  「一點兒沒錯。我被派去保護王子殿下的小情人,而她被公爵派來的殺手給殺了,栽贓在我頭上。你能懂嗎?」

  「怎麼不懂。你就是政治鬥爭的炮灰。」約書亞緊盯著窗戶。星光明亮,他卻只能看見星光下的黑暗,一切都是黑暗,黑暗無處不在,黑暗如影隨形。他必須趕緊找個話題分散注意力,否則會立刻被內心的黑暗所吞噬。「你難道不想洗刷冤屈,恢復名譽嗎?在赫卡提,你什麼也做不了,只會被遺忘。」

  赫卡提就像漂泊在茫茫宇宙中的一艘飛船,無法與外界聯絡,也沒有目的地,只能朝著諸星塵埃的深處盲目航行。

  「哦我當然想。」阿洛伊斯有些煩躁,「可我只是個小嘍囉,而我的對手是帝國的女王、公爵,還有政治這個大怪物。在它面前我簡直像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嬰兒。」

  「新雅典的第一任執政官說過這麼一句話:誰擁有力量,誰就有話語權。」

  「你有力量嗎?」

  「我……」

  話尚未出口,只聽「卡嚓」一聲,監房大門上亮起綠燈,徐徐打開。

  「這唱的是哪一出啊?」阿洛伊斯疑惑地走到門邊向外窺伺。監獄的格局就像一排排的火柴盒,現在每一個盒子都敞開了大門。

  隔壁探出一個腦袋:「這是怎麼啦?防火演習嗎?」

  那人的室友道:「該不會是監獄長的貓又丟了吧?記得上次他把我們全叫起來,來了次地毯式搜索,要人老命啊!」

  「不。」約書亞的否定從背後傳來。他跳到地上,傾身按住窗戶上的鐵柵欄,露出熱切渴求的目光,「不……」

  阿洛伊斯走到他身邊,「怎麼?」

  「你看,天空。」

  一開始阿洛伊斯什麼也沒看見,不就是普通的夜空嘛。但很快他發現星空中缺了幾顆星星,彷彿灑滿星鑽的夜幕破了個洞一樣——不,那不是洞,而是星星被什麼東西遮住了。那東西的體積應該很大,可能是艘飛船。但不可能啊!赫卡提有五顆戰術衛星,全天候監視著行星的每一寸土地。如果有飛船入侵,那麼它在進入大氣層之前就應該被轟成流星了。

  「上主啊!聯邦的狗崽子們終於進攻赫卡提了嗎?」

  「不是聯邦!」約書亞撂下一句話,旋即飛也似衝出門。

  「回來!你瘋了嗎?」阿洛伊斯來不及制止他的瘋狂行為,跟著跑了出去。

  銀髮男子在走廊上飛奔,邊跑邊喊:「還等什麼?快逃啊!千載難逢的機會!」

  監獄裡一陣騷動,囚犯們終於察覺這不是演習也不是監獄長在耍寶,赫卡提的中樞電腦失控了,每一扇門都為他們敞開。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接著每一個火柴盒裡都湧出幾個人,越來越多的人匯成河流海洋,吶喊著朝監獄正大門衝去。

  幾個值夜班的獄警揮舞警棍,想把群人趕回監房。「滾回去,你們這群渣滓!」一名囚犯從背後勒住他的脖子,另一個人奪過警棍,朝獄警頭上砸去。

  「暴動!是暴動!」獄警隊長拿出對講機,向中央調度室大吼,回應他的卻是銀河歌姬卡米婭的一段抒情演唱。「該死!電腦被入侵了!」

  阿洛伊斯緊跟著約書亞,生怕將他跟丟。幸好殺手的銀髮在灰暗的監獄裡格外矚目。

  「回來!約書亞·普朗克!你這是煽動暴亂!」他大吼。

  約書亞的腳步放慢了,他回頭看了一眼阿洛伊斯:「難道你不想逃跑嗎?你想爛在這裡嗎?」

  「我可不想變成越獄犯!」

  「出去了至少還能找到機會!留下來就什麼也沒有了!」約書亞向伸出一隻手,彷彿是在邀請。

  只有一秒鐘的時間思考。一秒鐘,阿洛伊斯腦海裡卻回放了許多畫面。他想起天真無邪的萊雅小姐,她慘死在家中;他想起性格懦弱卻很善良的安諾特王子,記憶裡他總是和妹妹阿爾薇拉公主站在一起;他想起上個月卡斯珀給他寄來的信,上面說:「我的朋友,你在赫卡提還好嗎?上個月的同學會上我見到了從前的校花……」

  阿洛伊斯握住了約書亞的手。

  殺手拉著他飛奔起來。他們擠過狂熱的人群,衝出大門,來到監房大樓外空曠的操場上。許多人已經越過操場向停機坪去了。從睡夢中被叫醒的獄警們端著光束槍,向人群掃射。幾名囚犯中槍倒下,更多人踩著他們的屍體繼續前進。

  約書亞沒有跑向停機坪,而是向關押女囚犯的監房方向去。夜空中那艘遮住星光的飛船就懸停在女監所的正上方。

  「拉格朗日!停下!」背後傳來獄警的警告。

  「別回頭!」約書亞握進他的手。

  一束激光擦過阿洛伊斯的手臂,他悶哼一聲,忍住灼熱的疼痛,跟上殺手的腳步。又一束激光險險擦過,阿洛伊斯頓時想蹲地投降,但他的手被約書亞緊緊攥住,掙脫不開。

  「媽的!我要是死在這裡,做鬼也不放過你!」

  「儘管來找我!」

  女監所已近在眼前。但阿洛伊斯絕望地發現一堵高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高牆上豎著通電的鐵絲網,牆壁光滑堅固,怎麼看都不可能爬上去。

  他們在高牆前停下。背後的腳步聲告訴他們幾名獄警已經跟了上來。阿洛伊斯不敢回頭,他知道好幾個槍口對準他的後背,一旦他輕舉妄動,就會被光束擊穿。

  「你們無路可逃了,還不束手就擒?!」獄警喊道。

  「約書亞……」阿洛伊斯用餘光偷瞄室友。銀髮殺手正一臉神往地盯著星空。

  獄警又喊道:「雙手抱頭!蹲在地上!立刻,我數一二三!」

  「一!」

  「快點……」約書亞嘴唇翕動。

  「二!」

  「我在這裡……」

  「三!」

  高牆之後升起一艘小型太空梭,是新威尼斯製造的「剛朵拉」型號。那艘剛朵拉打出強光,照得獄警連眼睛都睜不開。阿洛伊斯摀住刺痛的雙眼。

  剛朵拉越過高牆,艙蓋打開,一名女子探出半截身體,露出野性笑容:「晚上好,悼亡人先生。」

  「現在對殺手來說正是一天的開始!」

  女人伸出手:「上來吧!」

  約書亞推了阿洛伊斯一把:「你先!」

  阿洛伊斯茫然地抓住女子的手臂,被她一把拉進剛朵拉機艙。接著約書亞縱身一躍,也爬了上來。

  女人大笑著升起小艇,連透明的艙蓋也沒關上,呼嘯的夜風灌進機艙。阿洛伊斯一輩子也忘不了這個畫面,星光下,女人被風揚起的紅髮仿若飄動的火焰,又像一面獵獵飛揚的染血旗幟。而約書亞·普朗克緊緊貼在他身上,瞳孔周圍的金環如同恆星迸發的光芒。

  「歡呼吧,小伙子們!咱們自由啦!」女人唱起了歌。剛朵拉越升越高,將暴動的監獄和狂躁的獄警遠遠拋下,鳥兒般輕盈地飛向他們頭頂那艘比黑暗更黑的飛船。

  第五章

  「船長!歡迎回來!」

  剛爬出太空梭,胡安娜就被熱情的船員圍了個水洩不通。她擁抱了每一個能夠到的人,但船員們似乎認為這遠遠不夠,不停有後排的人想擠到前面,以致釀成了一場小小的騷亂。

  「船長,我想死你了!」

  「我也想死你了。」

  「船長,你好像瘦了!監獄的伙食不好嗎?」

  「的確不怎麼樣。」

  「船長,要抱抱!」

  「先把你掛在鬍子上的鼻涕擦乾淨再說。」

  「船長,他們是誰?」一名年輕船員警惕地指著從剛朵拉裡爬出來的約書亞和阿洛伊斯。

  「嗯……」胡安娜摸摸下巴,「這位是在監獄裡入伙的同伴,約書亞·普朗克,殺手『悼亡人』。」

  人群發出一陣低呼。「你聽見了嗎?他是悼亡人?」「看他的眼睛,深淵之火!」「天吶,我有生之年竟然能見到活著的悼亡人!」

  約書亞雙手環抱:「我可沒答應你入伙。」

  「那就只能把你丟下船了。」

  「我說笑的。」

  胡安娜滿意點頭。

  船員又指著約書亞身邊的阿洛伊斯:「那他又是誰?」

  銀髮殺手拍拍阿洛伊斯的肩膀:「這是家屬。」

  女海盜挑起柳眉:「我可沒聽說過你有家人。」

  「剛剛認的。」

  阿洛伊斯拍掉約書亞的手:「誰他媽是你家屬?!」

  「那就把你丟下船。」殺手瞪他一眼。

  阿洛伊斯轉向胡安娜:「沒錯我是家屬。」

  女海盜眼中寒光爆射:「那你脖子上那個又是什麼?貓皮圍脖?」

  將自己掛在約書亞脖子上、偽裝成一條圍脖的薛定諤甩甩尾巴,討好地向胡安娜叫了聲「喵嗚~」。殺手把貓拿下來,抱在懷裡:「船上該不會禁止養寵物吧?」

  「哦,當然可以養。我們已經有一條狗了,現在又多了一隻貓,啊哈,我能預見將來船上肯定會……很熱鬧。」

  說罷女海盜吹了聲響亮的口哨。只聽「嗷」的一聲,一隻金毛大狗從人群後竄出來,吐著舌頭撲到胡安娜身上,兩隻爪子能夠到她肩頭。

  「乖,巴普洛夫,上主啊你又重了!」胡安娜捏捏大狗的爪子,「去,認識一下你的小朋友!」

  大狗歡快地走到約書亞面前,嗅嗅他懷裡的黑貓:「汪汪!」

  黑貓冷冷瞥它一眼,一聲不吭縮回了殺手的臂彎裡。

  「嗷……」大狗受傷地垂下頭。

  人群中有人「噗」地笑了出來。

  頭頂傳來一個清亮的男聲:「好了各位,相聚的時刻總是美好而短暫,再過1分40秒我們就要被戰術衛星轟成渣了。如果各位不想在冥土重逢,就請立刻回到各自的崗位上去。『暗夜仕女』號即將加速突破大氣層。繫好安全帶,當心別被加速度拍成肉餅,清理那玩意兒可麻煩了……」

  「夠了,雷歐納德!你少說兩句會死嗎?」船員們紛紛發出抱怨,雖則如此,卻訓練有素地離開底艙,一部分人前往艦橋,另一部分人則前往炮台就位。一個年輕姑娘牽走了巴普洛夫,大狗離開的時候依依不捨地回望胡安娜,又朝薛定諤發出幾聲憂傷的嗚咽。

  阿洛伊斯頓時覺得這艘船是個可怕的地方,連狗都罹患抑鬱症了。

  頭頂的男聲又道:「請約書亞·普朗克先生及其家屬沿著地上的發光指示標記前往為兩位準備的艙房。胡安娜船長請到艦橋來。鑒於你對飛船的內部結構太過熟悉,我就不給你點亮指示標記了。」

  女海盜「切」了一聲,回頭向約書亞道:「跟著指示標記走。管好你的貓和家屬,別讓他們亂跑。」

  「我和貓能一樣嗎?」阿洛伊斯提出抗議,但胡安娜沒搭理他,逕直登上旋梯,往艦橋去了。

  地板上亮起一枚綠色的箭頭,指向底艙某扇敞開的大門。約書亞騰出一隻手扯扯阿洛伊斯的袖子,「走。」

  「我和貓一樣嗎?」憤怒的家屬又一次質問。

  殺手走進大門,門後是一條筆直的走廊,地板上又亮起一枚綠色箭頭。「怎麼能一樣。」他漫不經心地回答,「貓能吃,你能吃嗎?」

  阿洛伊斯和薛定諤一齊抖了抖。

  胡安娜在暗夜仕女號的迴廊裡飛奔。對於外人來說這些縱橫交錯的迴廊如同一個複雜的迷宮,沒有發光標記的指引絕對會迷路。但胡安娜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就已經在船上奔跑了,她熟悉這艘飛船好像熟悉自己的首飾盒一樣。她知道每一個岔路口通往哪裡,知道在哪裡轉彎才是最佳捷徑。這項優勢讓她和先前離開的一批船員同時到達了艦橋。

  三百六十度環形屏幕上顯示著飛船周圍的環境,六個控制台均勻分佈在屏幕下方。艦橋中央是指揮席,深紅色的座椅彷彿君臨天下的女王寶座。胡安娜坐上指揮席,發現扶手上一粒灰塵也沒有。在她離開的這段時間裡,船員們每天都會認真擦拭座椅,好像船長從未離開一樣。

  還沒等女海盜抒發一下久別親人的感慨,飛船便猛然加速。加速度讓胡安娜整個人都陷進了座椅裡。她咒罵著繫好安全帶,手指在空中憑空一劃,面前便出現了赫卡提的全息地圖。圓圓的行星周圍懸浮著五個藍色光點。那就是赫卡提的五個戰術衛星。

  「距離解除對戰術衛星的控制還有20秒。」頭頂的男聲道。

  「還有多久才能離開衛星的攻擊範圍?」胡安娜問。

  「大約30秒。」那聲音回答。

  船長不禁扶額:「10秒鐘足夠我們被炸飛一百次了。」

  「我可以開啟手動閃避系統。不過為了節約能量需要關閉重力網格。」

  「手動閃避吧,雷歐。」胡安娜道,「如果這一次我們能逃出生天,那麼你想在晚餐時間放什麼電視節目就放什麼節目。」

  「你是全宇宙最善解人意的船長!」頭頂的聲音歡脫極了。

  約書亞沿著綠色箭頭在血管似的迴廊裡穿梭。跟在他後面的阿洛伊斯不止一次懷疑他們是不是在原地打轉。

  「到底要多久才能到?」他低聲抱怨。

  「以你的速度,大概下輩子吧。」旁邊的牆壁突然發出聲音,阿洛伊斯嚇得寒毛直豎,「重力網格關閉,手動閃避系統開啟。飛船接下來可能會劇烈晃動,請隨便找個固定的東西抓緊,我可不想派機器人清理沾在天花板上的血跡。」

  阿洛伊斯感到身體一輕,雖然還不至於變成零重力狀態,但失重感還是讓他微微有些噁心。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已經很多年沒有在零重力宇宙空間裡生活了,上一次遇到這狀況好像還是軍校的演習。

  薛定諤發出一聲嘶叫,打出生起就沒離開過赫卡提的黑貓徹底陷入了恐慌狀態。這讓阿洛伊斯油然而生一股優越感。

  約書亞摟緊黑貓,喃喃念著某種奇怪的方言(阿洛伊斯聽懂了「上主」「地獄」「死」幾個詞,他猜想這是祈禱或者詛咒),然後猛地抬起頭:「糟糕,戰術衛星開始進攻了。」

  第六章

  胡安娜面前的全息影像裡,五個藍點中已經有一個變成了紅色,說明那顆衛星已然擺脫了雷歐的控制。衛星中的中端人工智能從黑客攻擊中恢復,迅速掃瞄近地軌道,雷達告訴它一艘身份不明的飛船入侵了赫卡提。按照既定程序,它展開了武裝防禦。衛星前部的外殼向兩邊打開,一尊黑洞洞的炮口被推出來,發射部開始充電。

  人工智能在0.1秒內計算出敵方飛船的飛行軌跡,依照計算結果,炮口對準了飛船的引擎部。3秒後,充電完畢,高能量光束流向暗夜仕女號激射而去!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暗夜仕女號猛然向右方一傾,光束流堪堪擦過飛船尾部。

  第二顆衛星變成了紅色。它恢復了管理系統,並且迅速和它的兄弟分享了資料,分析了飛船的受損狀況和閃避軌跡。顯然這位入侵者的反應能力相當了得,在人工智能預測他的時候,他也在預測著人工智能。第二顆衛星推出了光束炮,開始填充能源。

  現在暗夜仕女號同時被兩台衛星炮瞄準。值得慶幸的是剩下的三顆衛星有兩顆在行星的另一面,還有一顆是專門監控地面的同步衛星,現在它已經開始記錄赫卡提監獄犯人的逃跑狀況,並且接管了完全癱瘓的地面指揮系統。

  3秒之後,兩顆衛星先後發射光束炮,兩道高能量光束流交叉成一個斜斜的十字。暗夜仕女號本該在十字的交點被燒成廢銅爛鐵,但她再一次側轉,一道光束流被閃避開來,另一道則擦過她的側舷。

  船身猛震,前進速度卻絲毫未有減慢。下一波攻擊到來之前,她已經離開了戰術衛星的攻擊範圍。兩個人工智能心有慼慼焉地放棄了攻擊。

  「糟糕,戰術衛星開始進攻了。」約書亞·普朗克咬牙切齒,甚至可以說是表情猙獰。阿洛伊斯正忙著對付翻湧的噁心感,一點兒沒反應過來,就被硬塞了隻貓在懷裡。

  「別塞給我呀!」他想把張牙舞爪的黑貓推回去,但殺手一把抓住他的頭髮,將他按在懷裡,另一隻手則緊緊抓住牆壁上的扶手。

  腳下的地板突然傾斜,阿洛伊斯步履不穩地倒在約書亞身上。如果不是有約書亞做緩衝,他現在肯定已經撞上牆了。殺手發出一聲悶哼,似乎被壓得很痛。阿洛伊斯跌跌撞撞地爬起來,剛想開口道謝,但飛船緊接著劇烈震動起來,隆隆轟鳴聲告訴他船體被擊中了,或者至少也受了擦傷。

  約書亞倚著牆根穩住身體,將阿洛伊斯緊緊護在懷裡。幾秒後第二波攻擊到來,船身的傾斜和震動比前次更加劇烈。如果不是約書亞牢牢抓住了扶手,兩人一貓現在就會像球一樣四處滾動了。

  迴廊中的燈光猛然熄滅,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中。這是完全的黑暗,沒有星月等一切光芒照耀。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黑暗與寂靜中,兩個人能清晰聽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約書亞死死摟住阿洛伊斯,他瞪大雙眼,凝望黑暗虛空,反覆在心裡告訴自己他不是孤獨一人,但重重暗幕仍將清醒的夢魘推到他眼前。他彷彿又回到了記憶裡那艘行於黑暗的孤獨飛船上。或者說他從未離開過那裡。

  「約書亞?」懷裡傳來微弱的聲音。

  幾次呼吸後,殺手脫離了回憶的泥沼,回歸現實。「怎麼了?」他問。

  「你……你能輕一點兒嗎?雖然很高興被你抱著,但我快窒息了……」

  約書亞鬆了手。一個毛團滾到了地上,發出嘶嘶聲。他猜測那是受驚的黑貓。接著有人攀上他的脖子,一雙溫熱的唇貼了上來。

  「你幹什麼?」約書亞厲聲問。

  阿洛伊斯啃咬著他頸側的肌肉:「突然很想上你。」上主保佑,他從見到這銀髮男子的第一面開始就想上他了。視覺失效後其他的感官變得異常敏感。現在阿洛伊斯被肖想已久——事實上還不到一天——的對象抱在懷裡,敏感的觸覺讓他親身體會到男子身體的健壯與柔韌,略顯急促的心跳和濃重的呼吸簡直就是在誘惑人犯罪。他再難抑制自己的情|欲,在黑暗中激烈地糾纏著約書亞的嘴唇,舌頭撬開牙齒,擠進口腔,纏住對方的舌頭。

  阿洛伊斯也驚訝自己為何會如此衝動。大概是人在緊張狀況下分泌了某種刺激官能的荷爾蒙?……管他呢!他迫切地想佔有約書亞,想和他抵死纏綿到世界末日。約書亞是他一輩子見過的最俊美的男人,約書亞是整個赫卡提監獄第一個讓他吃癟的男人,約書亞是殺手悼亡人……

  他猛然推開了約書亞。

  迴廊上的燈又亮了起來。阿洛伊斯看見自己正跨坐在殺手身上,被壓住的男人則一臉冰霜,和他被咬得泛紅的嘴唇形成了鮮明對比。

  兩人無言地互瞪,直到頭頂再度傳來聲音:「抱歉諸位,剛剛供電系統出了點兒小毛病,我已經切換到備用電源了。暗夜仕女號脫離戰術衛星攻擊範圍。我正在檢查船體受傷程度。如果沒有影響到躍遷器的運行,那麼我們將在一小時後進入躍遷。請做好準備。」

  約書亞一手撐起上半身,一手按住阿洛伊斯襠部,低聲道:「我極端厭惡你剛剛的所作所為。如果不想接受生殖器移植手術,就別做第二次。」他粗魯地推開臉色煞白阿洛伊斯,撈起驚嚇到呆滯的黑貓,沿地板上的綠色箭頭走向艙房。

  背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你……你生氣了?」跟上來的阿洛伊斯膽戰心驚地問。

  「對。我很生氣。」約書亞語氣平靜,沒有回頭。

  「明明是你先抱住我的。」

  「我是為了保護你。」他拐過一個彎,「你幫過我,所以我也幫你。」

  「那……那我非禮過你,你也非禮我好嗎?」

  約書亞差點摔倒。赫卡提難道對這傢伙的大腦進行了什麼非法改造嗎?他的思維邏輯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你怎麼不說話?」阿洛伊斯委屈極了,「我的技術可好了,你真的不試試嗎?」

  「不!」

  綠色箭頭指著一排排艙門的其中一扇,這裡應該就是為兩名新成員安排的艙房。約書亞按了一下門上的智能鎖,鎖記住了他的指紋。刷的一聲,門向一側收起。殺手提著薛定諤進門,用冰冷的目光把阿洛伊斯釘在門外。

  頭頂那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聲音道:「家屬,你的艙房在隔壁。」

  「我們是室友!為什麼不能住在一起?!」阿洛伊斯朝天花板怒吼。

  「為了你的生命安全著想,我覺得還是把你們分開比較好。」

  阿洛伊斯氣鬱地走向隔壁。

  約書亞關上門,打量著室內的陳設。房間像所有飛船的艙室一樣狹小、佈置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個衣櫃,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他脫力一般躺到床上,懷抱黑貓,輕輕撫摸它光滑的黑色皮毛。

  「剛剛他如果沒有放開我,我肯定已經擰斷他的脖子了。」約書亞撓著黑貓的下巴,「你說是不是?」

  第七章

  胡安娜從船員手裡接過新鮮出爐的奶油慕斯,感動地抽了一下鼻子。她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吃過像樣的食物了,押送船和監獄的伙食比巴普洛夫的狗糧還難吃。雖然甜品的熱量過高容易發胖,但女海盜決定稍微放縱一下,好好犒勞自己的舌頭和胃。

  頭頂傳來雷歐納德懶洋洋的聲音:「看到你胃口這麼好,我真替你開心,船長。我建議你趕快吃完,因為接下來我要報告船體的受損情況,你聽了之後可能會食不下嚥。」

  「你直說吧。」胡安娜·拜格雷爾是縱橫星海的宇宙海盜,她才不會因為聽見了什麼壞消息就寢食難安呢!

  「好吧。你的小淑女中了兩炮,第一、第三動力引擎損壞,主電源受損,二十六、二十七號減壓艙受損,減壓裝置以及無法正常工作。第七、第十五艙微生物循環系統受損,我已經把它們封閉了,不然整艘船都會污水橫流,好像什麼古早的科幻小說裡的描寫一樣。」

  女海盜心疼地哼哼了兩聲。「我們還能堅持到躍遷結束嗎?」

  「當然。躍遷發生器完好無損,我們的能源依舊充足。但我建議盡快修復受損部位,否則任何一艘帝國的巡洋艦都能把你的小淑女擊沉,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

  「唔……」胡安娜咬著勺子,緊盯著屏幕上的模擬航行圖,「我們去新威尼斯,修復船隻,購置補給,順便買幾架新型號的戰機,上次看到廣告裡他們新出品的『吟遊詩人』,似乎很不錯的樣子……」

  「行了,船長。」雷歐的聲音充滿了深深的無力,「這話你和去和財務說吧。如果你只是想玩玩新的戰機,我可以調整戰鬥模擬系統的參數……」

  「你在等什麼?還不快去!」

  「……」艦橋上聽見他們這番對話的船員們同時扶額。

  「對了!」胡安娜狠狠一拍扶手,「我都給忘了!雷歐,你去補給艙裡找幾件衣服什麼的,送去悼亡人及其家屬那兒。他們那身囚服看著真礙眼。」

  「還用得著你說嗎?我已經送到他們門外了!」

  阿洛伊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雖然旁邊的時鐘告訴他現在是標準歷的上午,但依照赫卡提行星計時,現在正是夜晚。他本應該呼呼大睡,然而他卻一絲睡意也無。今天的經歷太過驚險刺激,令他興奮不已,難以入眠。

  現在他腦子裡反反覆覆想的都是約書亞。想著他絲綢般的銀髮,他富有彈性的肌膚,他冰涼的嘴唇,他濕熱的舌頭。阿洛伊斯想的渾身燥熱,難以自持。一旦想到約書亞就在一牆之隔的地方,這種焦躁的感覺就更強烈。

  約書亞有黑金色的眼睛……約書亞是殺手悼亡人。該死!悼亡人是銀河系最奇詭的傳說,他是都市怪談,是死亡二字的具象。阿洛伊斯還在軍校唸書的時候就聽說過悼亡人的大名,周圍的同學將他當做偶像般崇拜(他們也一樣崇拜宇宙英雄胡安娜,後來她叛出帝國軍,大家的心都碎了)。在皇家護衛隊的日子裡,傳說似乎遠去了,但影響猶在。宮廷的侍女們談論起黑色的殺手,都覺得他是位誘人墮落的俊美惡魔,會將少女的心葬送在烈火深淵。在赫卡提監獄,悼亡人則成了某種信念象徵,只要他有一天還逍遙法外,就證明宇宙刑警和賞金獵人都是些廢物。

  現在殺手悼亡人就在阿洛伊斯的隔壁。他們曾經離得那麼近,近到彼此呼吸可聞。可是說,阿洛伊斯從未離「死亡」這麼近。這禁忌般的感覺更增添了他的激動和興奮。他想擁抱約書亞,但是他剛剛惹約書亞生氣了……

  咚咚咚。

  「誰?」阿洛伊斯從床上跳起來,警覺地盯著門。

  「我。」門外傳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頭頂上那無處不在的傢伙!

  「你……你想幹嘛?」

  「切,我尊重你的隱私所以才敲門。你以為這船上存在我打不開的門嗎?」

  沒等阿洛伊斯同意,門就自行打開了。一名有著深紫色長髮的男子斜倚在門框上,穿著式樣繁複的華麗長袍,就像新雅典的學者一樣。他腳下有一個小機器人,正把一隻大袋子舉在頭頂,傻兮兮的臉上帶著一成不變的笑容。

  男子慵懶地走進來,小機器人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面。門在他們身後關上。「日安。」男子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一副他才是主人的樣子,「我叫雷歐納德,是暗夜仕女號的領航員兼網絡管理員兼日常事務管理員。你可以叫我雷歐。」

  「你……你好。」阿洛伊斯在床上正襟危坐。這傢伙雖然語氣欠揍,但他既然身兼數職,肯定能力出眾,備受船長的器重。這傢伙惹不得。

  小機器人歡快地走到阿洛伊斯面前,發出「嘻嘻嘻嘻嘻」的笑聲,這笑聲本該如孩童般天真無邪,此刻卻令人毛骨悚然。

  雷歐用下巴指指小機器人,「給你的。」

  「它?」阿洛伊斯不明白自己拿個機器人有什麼用。

  小機器人放下袋子,雙手縮進身體裡,開始變形。它將外殼縮回體內,又翻出新的外殼,幾秒後,它變成了一隻小小的通訊終端。

  「這可真高級!」阿洛伊斯小心翼翼地拿起終端,生怕把這稀罕玩意兒弄壞了。

  雷歐蹺起二郎腿:「它能打電話,還能發短信,還能聽音樂看視頻,在有超光網絡信號覆蓋的地方能隨時上網。還能變形成機器人,不過AI都很低,頂多會幫你遞個杯子,別指望它能陪你聊天打屁。每一名船員都有配備。雖然你是家屬但我還是給你準備了一個。沒準你明天就變成正式員工了。把它掛在脖子上,這樣即使你被燒成灰了我們也能靠通訊終端辨認出屍體。如果它壞了,拿來給我維修——雖然這不太可能。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暗夜仕女號,把他還給我。」

  「袋子裡的是什麼?」阿洛伊斯輕輕踢了一腳小機器人送來的袋子。

  「衣物,還有些個人用品。」雷歐聳肩,「不過是制服,可能有點醜,你將就一下。胡安娜要求大家都穿制服,但是沒人理她。穿這麼難看的衣服我們遲早會被全宇宙嘲笑的。」他瞥了阿洛伊斯一眼,「不過再難看也比你的囚服強。」

  「……」又不是他自己喜歡穿的!

  「飛船已經進入躍遷了。」雷歐撐起下巴,「兩周後結束躍遷,我們會到達拉拉吉星系,在第二行星新威尼斯降落。」

  「會在那兒待多久呢?」

  「誰知道。得看他們的修理速度有多快吧。」

  阿洛伊斯皺眉:「事實上我有點擔心……」

  「擔心?」

  「我是越獄犯。」

  雷歐突然大笑起來,好像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他從椅子上摔下來,抱著肚子在地上不停打滾,間或狠狠捶地。

  「阿西莫夫啊!我從來沒聽過這麼爆笑的笑話!」他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你是越獄犯?你擔心被通緝?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他邊笑邊趔趄著爬起來,「放、放心吧。這裡是暗夜仕女號,一船都是通緝犯!」

  「……」阿洛伊斯表情僵硬。笑點在哪裡啊?為什麼他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啊!

  一分鐘後雷歐終於平靜了下來。「穿上衣服吧。」他說,「再過一會兒就是午飯時間,我領你去食堂。」

  阿洛伊斯坐著沒動彈。

  「還愣著幹嘛?難道要我服侍你寬衣嗎?」

  「難道要我在你面前脫衣服嗎?」

  雷歐哼了一聲,轉過身,嘴裡念叨著「你以為我看不見嗎?」

  阿洛伊斯打開袋子,拿出裡面的衣服快速穿好。深藍色的制服雖然質地不錯,但式樣的確夠丑。他開始同情胡安娜的船員們了。

  「好了。」他整整領子,將通訊終端掛在脖子上,跟著雷歐一起走出門。

  隔壁的房門也「刷」的打開了,穿著同樣制服的約書亞走出來。阿洛伊斯心旌蕩漾地朝他看去,然後下巴掉在了地上。因為另一個雷歐納德跟在他後面走了出來!

  發生了什麼事?難道雷歐納德還有個雙胞胎兄弟?

  兩個「雷歐」友好地握手。

  「你好,雷歐納德α。」「你好,雷歐納德β。」「我要去食堂,你呢?」「我也是。」「哈哈,真巧啊。」「是啊,真巧啊。」

  約書亞揉揉太陽穴:「我說,你這樣不會精神分裂嗎?」

  兩個「雷歐」同時發出不屑之聲。其中一個突然消失不見了!

  阿洛伊斯的下巴又一次掉在了地上。

  約書亞牽起嘴角:「別露出那麼驚訝的表情。雷歐是飛船搭載的人工智能。」他走上前,伸出一隻手,穿過雷歐的身體,雷歐立刻開始尖叫:「呃啊!好痛!這是謀殺!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殺手撤回手:「全息影像而已。」

  阿洛伊斯的下巴第三次掉在地上。

  第八章

  小白臉

  三個人——準確來說是兩名人類加一名人工智能,正走在通往食堂的路上。雷歐走在最前面,邊走邊介紹:「這條路通往整備艙。」「右邊的岔道通往修理艙。」「別走這邊的走廊,因為廁所壞了。」「如果你迷路了,最好的解決方法是對著天花板大叫『雷歐救命』,然後我會給你點亮指示標記。」「別怕丟臉,除了船長和狗,大家基本每天都要求救那麼一兩次。」

  阿洛伊斯跟在後面,明顯在走神,表面上裝出好奇四處打量的樣子,實際在不停用眼角餘光偷瞄約書亞。殺手倒是聽得很認真,時不時詢問一些有關暗夜仕女號的問題,一副「我已經入伙了關心自己的組織是理所當然」的樣子。有時他說著說著就會突然停下,然後朝阿洛伊斯這邊看過來,阿洛伊斯便立刻移開視線,盯著地板,假裝自己沒有偷瞄約書亞。

  雷歐介紹的高興了,開始手舞足蹈起來,和後面兩人拉開了挺長一段距離。約書亞忽然湊到阿洛伊斯耳邊,問道:「你幹嘛老看我?」

  「你好看……」阿洛伊斯說完一愣,立刻恨不得回到過去縫上自己的嘴,叫你說話不經過腦子!「誰……誰看你了!」

  殺手壓低聲音:「你應該去我在奧林帕斯星的家裡看看,那裡有整整一櫃子泡在福爾馬林裡的眼珠……」他頓了頓,好像在欣賞阿洛伊斯驚愕的表情,「誰讓他們總盯著我看。」

  「你……你開玩笑的吧?」阿洛伊斯真擔心明天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臉上只剩下兩個空洞黑框了。

  約書亞聳肩:「你竟然還當真了。」

  阿洛伊斯開始後悔當初在赫卡提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先下手為強,幹掉這可惡的殺手!

  通過一扇閘門後,他才想到,既然約書亞肯和他開玩笑,是不是說明他已經不生自己的氣了?

  暗夜仕女號的食堂比赫卡提監獄略小一些,因為船員人數遠不如監獄囚犯,但環境顯然好很多。最顯著的不同就是負責打飯的不是會衝你大吼大叫的機器人,而是個金髮碧眼的漂亮姑娘。阿洛伊斯端著餐盤走到她面前的時候,她甜甜一笑,給了他一大勺牛肉。阿洛伊斯感動地說不出話來。接著姑娘從他的餐盤裡拎出一塊肉,扔到地上,臉上則繼續保持著甜美的笑容。阿洛伊斯分明看見巴普洛夫就站在姑娘腳邊,搖著尾巴地吃掉了原本屬於他的牛肉。

  「船長不准我們拿飯菜餵它,她說狗會發胖的。但是……」姑娘有些不好意思,「你就當是做慈善。」說完她又往餐盤上加了條烤魚,「帶給你的貓。」她一眨眼睛。

  阿洛伊斯也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他總算明白為什麼胡安娜離開幾周後巴普洛夫會迅速增重了。

  他找了個人少的角落坐下,約書亞也端著餐盤走過來,坐在他對面。

  「我愛這地方。」殺手說,「總算沒人逼我吃洋蔥和花椰菜了。」他嘗了一口盤子裡的豬排,「上主啊,讓我在這兒幹一輩子我都願意!」

  「聽你這麼說我真高興。」紅髮女船長一手端餐盤,一手牽狗鏈,款款走來。她坐在阿洛伊斯的旁邊,然後把狗栓在了凳子腿上。巴普洛夫哀怨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鮮美肉類,趴到地上,假裝自己什麼也沒看見。

  一群年輕船員有說有笑地坐在了胡安娜周圍。「船長,你這樣是虐待動物!」一個臉上長著雀斑的小伙子笑道。

  「我是為了它的身體著想。照你們這種喂法,總有一天巴普洛夫會變成一條肥狗的。」胡安娜用眼神喝止了打算給狗加餐的約書亞,「下次再犯,就只給你花椰菜吃!」約書亞立刻把準備餵狗的肉塞進自己嘴裡。

  「船長你可真過分。」雀斑小伙說,「當初我們還吃過巴普洛夫的狗糧呢,也沒見它反對。現在應該好好補償它。」

  阿洛伊斯很好奇:「為什麼要吃狗糧?」

  「啊……這個嘛。」雀斑小伙一臉懷念的神情,「當初我們從聯邦軍逃跑,飛船中了一炮,食品儲備艙被打壞了,全船的食物只剩下船長房間裡的狗糧。我們靠它撐了一個星期呢。」

  ……這種悲慘回憶有什麼好懷念的呀?而且能給全船人吃一個星期……胡安娜你到底存了多少狗糧啊?你才是餵狗喂的最多的人吧!

  女海盜好像也察覺了這個問題,她哈哈兩聲,拙劣地岔開話題:「我說,既然我們有新夥伴加入了,這兩天就準備一個歡迎會吧。」

  船員們紛紛點頭同意,順著船長的意思無視了狗糧問題。

  一個年輕女孩說:「我真沒想到悼亡人會加入我們。」她轉向阿洛伊斯,「你是悼亡人的家屬?你們是兄弟嗎?」

  「不是。」約書亞否定。

  女孩疑惑地歪著頭,「哎?那他是……」

  約書亞繼續回答:「他叫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是我包養的小白臉。」

  他的聲音很輕,但全食堂的人都聽見了。頓時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談,刀叉聲也消失了,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約書亞和阿洛伊斯身上。

  一片寂靜中,阿洛伊斯羞憤地丟下叉子,拍案而起:「誰是小白臉?!」

  「我以為不事生產就有吃有喝,這種人就是『小白臉』。難道說這個詞語因為地域不同會發生內涵差異嗎?」

  「按你的說法,那薛定諤也是小白臉了!」……好像不對,依薛定諤的毛色來看,它應該叫「小黑臉」。

  約書亞似笑非笑:「你和貓能一樣嗎?」

  「咳咳……」胡安娜出來打圓場,「悼亡人,你這話就不對了。如果能自食其力就不是小白臉了。」她示意阿洛伊斯坐下,「這樣吧,我在船上給你找個活兒干,會按時發薪水給你,這樣你就不是小……噗。」她扭過頭,摀住嘴,拚命抑制自己的笑聲。但阿洛伊斯分明看見她眼淚都笑出來了。

  「不用了船長。」約書亞懶懶地說,並且趁她不注意丟下一塊肉給巴普洛夫,「我能養得起他。」

  「誰要你養!」阿洛伊斯轉而搖晃著胡安娜,「船長!請給我個工作!我什麼都會幹,真的!」

  「沒錯,船長。」雷歐突然出現在胡安娜對面的座位上,「我連通訊終端都給他了。而且我們不是缺個機師嗎?」

  女海盜擦乾眼淚:「機師是誰都能當的嗎?我寧願這職位一直空著也不願讓一個笨蛋濫竽充數。」

  「誰濫竽充數了?!」阿洛伊斯再度拍案而起,「當初我在軍校可是以全科A+的成績畢業的!」

  「學校和戰場可不一樣。」胡安娜瞇起眼睛。

  雷歐瞬間消失,然後出現在她背後,「船長,就讓他試試吧。」

  胡安娜思考了片刻。

  「好吧。」她伸了個懶腰,「今天下午兩點,在模擬戰鬥訓練室見面。一對一,如果你能打贏我,機師的職位就屬於你。我不出全力。」

  「怕你不成?」阿洛伊斯微微揚起下巴。

  胡安娜轉向雷歐:「他的自信從哪兒來的呀?」

  「人類好複雜,我怎麼可能懂!」雷歐摀住胸口。

  人工智能如果有實體,現在就已經被阿洛伊斯按在地上揍了。

  第九章

  戰鬥之前

  「跟著我幹什麼?」

  午餐結束後,阿洛伊斯跟著約書亞來到他的艙室門外。兩人一路無言,直到約書亞按下了門上的智能指紋鎖。

  阿洛伊斯撇了撇嘴:「喂貓。」他還端著裝烤魚的盤子。約書亞躊躇了一下,側身讓出一條道:「進來吧。」

  屋裡的薛定諤一聞到魚香味就急不可耐地撲了過來,用爪子使勁撓阿洛伊斯的腿。他只好跳開,把盤子盡量放到離自己遠的地方。

  「你該找個東西給它磨爪子。」阿洛伊斯打量著空蕩蕩的房間,其實他自己的艙室也好不到哪兒去。接著他忽然想到,如果兩個人同住會不會好一些呢?會擁擠嗎?「你還得給它做個小窩。不然它睡哪兒?」

  「睡我床上。」

  「哼!」阿洛伊斯難以抑制地嫉妒起來。

  「唉,你跟隻貓生什麼氣啊。」

  約書亞坐到床上,阿洛伊斯拖了把椅子坐到旁邊。他盯著殺手的黑金色眼睛好一會兒,對方也毫無顧忌地盯著他。「喂,」他說,「你真打算養我嗎?」

  約書亞伸手抓了抓阿洛伊斯的黑色短髮,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不養你可怎麼辦呢……是我把你從監獄裡帶出來,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搞不好還會被全帝國通緝。我不養你你該怎麼辦呢?」

  他的聲音很輕,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手上的動作也很輕柔,像在給貓順毛。阿洛伊斯閉上眼睛,想多享受會兒約書亞的碰觸,但殺手突然放下手。「還好雷歐在數據庫裡找到了你的信息,你在學校的成績很不錯,剛好船上缺個機師,他想讓你填上空缺。」

  「原來你們都是計劃好的!」阿洛伊斯想找個東西來摔一摔,「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配合的還挺不錯!」

  「生氣了?」約書亞歪著頭,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又惱又怒的樣子。

  「沒!我才不像你那麼小肚雞腸!」阿洛伊斯扭過頭去,雖然嘴上說不生氣,心裡卻憤恨不已,「你……你跟雷歐納德的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他又不能當儲備糧!」

  「聊天的時候突然發現我們從前其實見過面。算是老熟人了吧。」約書亞挑起眉,「你為什麼這麼在意?難道我交什麼朋友還需要向你匯報嗎?」

  「我關心你還不行嗎!」

  「多謝了。」

  「不識好人心!」阿洛伊斯站起來,「我走了!」他作勢要離開,期望約書亞會出言挽留,誰知約書亞卻一頭栽倒在床上,向他揮手告別:「去吧。你應該早點兒去訓練室熟悉一下戰機操作。你有多久沒摸過控制儀了?」

  「……」阿洛伊斯雙拳緊握,拚命克制自己揍人的慾望。「你就沒有別的要跟我說嗎?」他從牙縫裡發出這幾個字。

  「唔……就算被胡安娜擊墜了也不要傷心,這沒什麼丟臉的……」

  「不是這個!」阿洛伊斯大步走到床前,翻身壓在約書亞身上,「勇士出征前不都應該鼓舞一下士氣嗎?」他低下頭,感受著銀髮殺手呼吸的溫度。殺手的嘴唇很薄,唇線優美,帶著笑意,並沒有因他的接近而吐出拒絕的詞句。

  約書亞瞇起眼睛,瞳眸中的金光幾乎要溢出來。兩人湊得越來越近,眼看四片嘴唇就要貼在一起了,殺手忽然按住阿洛伊斯的臉,把他狠狠推開。

  「你的命根子不想要了嗎?」約書亞蹙眉,「雷歐納德!給這傢伙指路!」

  天花板上傳來雷歐的聲音:「嗯哼,你們倆鬧彆扭需要拿我做擋箭牌嗎?人工智能的境遇真是太淒慘了,躺著也能中槍!」

  約書亞狠狠一捶牆壁:「快點!」

  「遵命!拉格朗日先生請跟隨地板上的藍色標記前往訓練室!」見風使舵的人工智能立刻點亮了一個巨大的藍色箭頭,一閃一閃正對著房間的門,彷彿在催促阿洛伊斯快點離開。

  「那……那我可真走了。」阿洛伊斯戀戀不捨地出門,約書亞目送他離去,直到門自動合上,將他的身影完全抹去。

  雷歐的全息影像隨即出現在椅子上,他雙手抄在袖子裡,一臉鄭重:「你這是怎麼了?不就是打個啵嗎,幹嘛一副強|奸未遂的樣子。」

  「事實上就是強|奸未遂。」約書亞將雙手枕在腦袋下面。

  雷歐歎了口氣:「他其實對你挺真誠的,你對他好點兒會死嗎?」

  「出去,雷歐。」

  人工智能遺憾地看了他一眼:「好吧。」全息影像旋即消失。

  房間裡一片寂靜,只能聽見薛定諤吃魚的聲音。約書亞翻了個身,面朝牆壁。

  「我對他還不夠好嗎?」

  這話不知是在問誰,也沒人回答。

  阿洛伊斯一臉懊喪地跟著指示標記來到訓練室。離他和胡安娜約定好的時間還有1個多小時,訓練室裡空無一人,除了在食堂見過的那個雀斑小伙。他正在一台監控儀前擺弄著什麼。

  「嗨!」看見阿洛伊斯進來,他友好地點頭,「來這麼早?」

  「是啊。先來熟悉一下操作。」

  雀斑小伙伸出手,和阿洛伊斯握了握:「伊布·笛卡爾。我是船上的機械師。」

  「阿洛伊斯·拉格朗日。」

  「你從前進過軍校?」伊布好奇地問。

  「嗯。不過自從我畢業就沒再摸過戰機控制儀了。」阿洛伊斯看向監控儀上流動的大量數據,「你在做什麼?」

  伊布有些不好意思地撓頭:「船長說想駕駛最新的『吟遊詩人』型號,我幫雷歐調試一下參數。」

  這回輪到阿洛伊斯驚訝了:「雷歐竟然也需要幫助?」

  雷歐納德突然出現了旁邊,他蹲在地上,臉色愁苦地嚼著什麼東西:「要是人工智能無所不能,你們人類早就滅絕了。」

  「你在吃什麼?」

  「伊布給我的數據。」

  ……能不能不要這麼具象化呀?阿洛伊斯在內心吶喊。

  雷歐伸手比劃著訓練室中一排排模擬艙:「你先去練習一下吧。雖然我覺得沒什麼必要。」他還沒說完阿洛伊斯就爬進了模擬艙。「哦,你就這麼急著被船長打得落花流水嗎?」

  「我會贏給你看的!」

  艙門閉合,狹小的艙室陷入黑暗。阿洛伊斯帶上訓練用頭盔,輕觸面前的控制儀,頭頂亮起了一盞微弱的燈,照亮控制儀上的按鈕和一片漆黑的屏幕。

  「你想駕駛什麼型號?」雷歐的聲音從揚聲器中響起。

  「帝國製造,戈多二式。」

  「那型號挺老的,你確定要用?我還有戈多二式改和布恩地亞型,聯邦的機型除了最新的盧梭三式之外也全部都有,你不挑點兒別的嗎?」

  「老機型有老機型的好處。」

  「好吧,隨你。」

  面前的控制儀亮了起來,屏幕上顯示出「戈多二式,正在啟動」一行字。

  阿洛伊斯用微顫的手握住操縱桿。他已經幾年沒摸過戰機了,現在他彷彿又回到了少年時代,正忐忑不安地進行著第一次模擬飛行。

  他熟悉戈多二式的操作,熟悉它所有的長處和缺點,就像熟悉自己的身體。這是他所擁有的巨大優勢。胡安娜雖然技術高超,但她駕駛著陌生的機型。光這一點就足夠他們拉開距離了。

  自信滿滿的阿洛伊斯似乎沒意識到,他和胡安娜一樣對「吟遊詩人」完全陌生,而胡安娜則像他一樣熟悉戈多二式。

  第十章

  戰機被彈射進太空,阿洛伊斯一時間有些頭暈目眩,雷達和屏幕上的各種數據和突如其來的失重感令他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幸好這是在無重力的太空,如果是在地面上早就墜機了。阿洛伊斯拉起戰機,讓它在「母艦」周圍盤旋了一圈。雷歐在附近設定了幾個靜止的目標物,不會移動也不會攻擊。給初級入門者試手的練習就是這樣的。阿洛伊斯在心裡唾棄了一下雷歐對他的輕視。輕易擊破了幾個目標,他找回了一點兒駕駛戰機的感覺。

  自由翱翔在宇宙中……這可是阿洛伊斯少年時代的熱血夢想。不過在被命運之神再三玩弄後,他已經放棄了這個夢。不過現在他似乎歪打正著地離夢想又近了一步。

  握著操縱桿的手顫了顫。雷歐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接下來我會提高難度,如果你被模擬敵人給擊落了,我發誓一定會讓你成為全船的笑柄。」

  雷達上出現了幾個紅色光點,正以極快的速度向阿洛伊斯靠近。

  「儘管放馬過來。」阿洛伊斯催動戰機朝目標飛去。目標像幾隻蒼蠅一樣圍繞著他不停旋轉,但依然不會進攻。幾秒鐘後它們便化作宇宙塵埃四散飛去了。

  接下來的敵人是三架帝國製造的戈多一式戰機,它們不論在速度還是火力上都遜於戈多二式,現在已經被帝國軍淘汰了,只有一些民間船運公司還在用它們護航。在已經找回感覺的阿洛伊斯眼裡,三架戰機就像行動遲緩的老人一樣,構不成任何威脅。將它們也送進宇宙垃圾回收場後,雷歐的聲音再度響起。

  「你幹得還挺不錯嘛。」人工智能語帶驚奇,「我對你刮目相看了,家屬。」

  「我有名字!」

  「啊,胡安娜來了。」

  屏幕上的宇宙圖像變成了一片雪花點,模擬出的失重感也消失了。阿洛伊斯打開模擬艙艙門,探出頭去。訓練室裡人聲鼎沸,船員們似乎對這一場競賽興致盎然。約書亞的身影也赫然在列。他雙手環抱,黑貓薛定諤呈圍脖狀掛在他脖子上。殺手黑金色的眼睛凝望著阿洛伊斯的座艙,發現對方也在看著自己的時候,他移開了視線。

  阿洛伊斯悶哼了一聲。

  人群發出一陣小小的騷動。紅髮的女海盜像劈開紅海的摩西一樣步入訓練室。一間模擬艙打開艙門,胡安娜輕盈地跳了進去。「別走神,家屬。」她的聲音從揚聲器中響起,「如果你輸了,我就讓雷歐在晚餐時間反覆播放你被擊墜的場面。」

  「別呀船長!你不是答應我讓我放自己喜歡的節目嗎?」人工智能大聲抗議。

  阿洛伊斯拉上艙門,重啟了戰機系統,心中暗暗埋怨女海盜太不留情面。

  「好了,我來介紹一下你們對戰的方式。」雷歐道,「你們隸屬於互相敵對的兩艘驅逐艦,在戰鬥中相遇,擊墜對方機體或母艦的一方獲勝。給你們搭載的能源都一樣,能源耗盡的時候比賽結束,如果沒有任何一方被擊落就算平手。明白了嗎?」

  「明白。」阿洛伊斯說。

  「明白。」胡安娜回答。

  「現在我切斷你們的通訊頻道。戰鬥的時候不准彼此聊天。」雷歐頓了頓,「也不准找我聊天。」

  「誰有那個閒工夫!」阿洛伊斯皺眉。但通信頻道已經切斷了,揚聲器裡只有沙沙的噪音。屏幕上顯示出5秒倒計時。他握緊操縱桿,深吸了一口氣,倒計時變成0後,在巨大的推進力下模擬戰機被軌道彈射進太空。

  這一次阿洛伊斯迅速掌控了機體。他拉著戰機繞旋了幾圈,雷達上顯示一個敵方目標正在靠近。他打開了光學望遠鏡,想看看胡安娜機體的樣子。所見的結果令他咋舌。

  「女人的天性。」他搖搖頭。

  用於太空戰鬥的機體,其結構大多模仿昆蟲製造。大自然神奇的造物能力讓昆蟲擁有完美的比例,模仿昆蟲的機體雖然不甚美觀,卻能在無重力的宇宙空間保持平衡,不至於被推進器和粒子亂流沖得東倒西歪。比如帝國的戈多一式模仿蜻蜓,而戈多二式則借用了飛蛾的造型。

  然而胡安娜現在所駕駛的「吟遊詩人」則與主流的昆蟲外型大相逕庭。它有著流線型的機體,推進器隱藏在機翼下方,光束炮和導彈均勻羅列,如同飛翼上突起的羽毛。沒有可怖的鋼筋骨骼,也沒有黑色|網狀隔熱層,銀色的外殼覆蓋機身,新威尼斯登峰造極的技術令「吟遊詩人」仿若一隻振翅的飛鳥,在星間任意翱翔。

  「吟遊詩人」簡直就像在展覽會上才會出現的概念機體,而非實戰機型。要是在平時,阿洛伊斯或許會感慨「啊這真是閃耀著科技之光的藝術品」,然而雷達上急速逼近的紅點告訴他「吟遊詩人」不僅是藝術品,還是一件殺人利器。

  阿洛伊斯靈巧地避開「吟遊詩人」的鐳射光束。兩架機體擦肩而過,繞了個大大的「8」字。戈多二式的與眾不同之處便在於它的靈巧性和速度,極高的靈敏度讓它成為了戰場上活躍的精靈,也使它變得極難操作,一不小心就會失去控制。很多機師會故意降低機體的靈敏參數,這樣可以讓戰機更容易操作,但也葬送了戈多二式最大的優勢。所以帝國兵工廠很快推出了改進型,在降低了速度的同時加強火力,讓戈多二式改更便於控制。

  經驗豐富的老牌機師們更喜歡原始的戈多二式,只要足夠有技巧,那麼這架靈活的機體就會成為最恐怖的暗殺者。它會在混亂的戰場中突然出現在你左右,攻擊之後立刻消失不見,而你連它引擎噴出的粒子尾巴都夠不到。

  阿洛伊斯自認為是軍校當屆學生的佼佼者,連飛行課老師都誇讚他「總有一天會成為帝國軍的王牌機師」。他對戈多二式的控制比其他所有學生都要優秀。

  成功避開數次進攻後,阿洛伊斯展開了反擊。鐳射光束朝美麗的「吟遊詩人」激射而去。本以為對方至少會被擊中一次,但女海盜彷彿知道他進攻的路線一樣,游刃有餘地躲避著光束,彷彿在湖水上翩翩舞蹈的天鵝。

  戈多二式緊追不捨,兩架戰機纏鬥起來,分不清是誰先中槍,也分不清四射的光束是由誰發射,太空中上演著讓人目不暇接的你追我趕。阿洛伊斯將胡安娜逼到母艦側舷,他自己也身重數彈,傷痕纍纍。

  「吟遊詩人」也是以速度見長的機型,胡安娜一開始尚能掌控自如,但被阿洛伊斯逼緊之後,過於急躁的操作反而讓機體的反應有些笨拙。幸好她瞭解戈多二式的性能,在追逐戰裡,她幾乎能預知對方的下一個動作。「吟遊詩人」離開側舷,繞出一個S形,想拉開距離,卻被對方緊緊咬住。

  「真難纏!」女海盜一向速戰速決,這種喜歡消耗戰的對手最讓她頭疼。她打算一舉定下勝負,畢竟吟遊詩人配備了穿甲彈,只要擊中一發就能讓敵方完蛋。她一邊躲閃,一邊調出了導彈瞄準鏡,在空中迴旋的途中瞄準戈多二式,按下發射鍵。

  兩枚導彈朝阿洛伊斯飛來!他拉起機體,躲開了其中一枚,另一枚則擦過側翼。機艙中閃起紅光,屏幕上的「危險」字樣告訴他一側的引擎已經損壞,系統建議他立刻啟動逃生程序,逃生艙會脫離受損機體,將他送回母艦。

  「才不要!」阿洛伊斯關閉了兩個引擎,讓機體保持平衡。剩餘的引擎推動力使戈多二式的速度大大下降,連最普通的民用護航機都不如。他現在只能堪堪避過飛射的光束。胡安娜乘勝追擊,將阿洛伊斯逼到了母艦的另一面。她還有兩枚導彈,只要輕輕擦過就能讓戈多二式徹底報廢。

  阿洛伊斯咬牙開啟了自己的導彈瞄準鏡。戈多二式的導彈雖具備穿甲能力,火力卻不如「吟遊詩人」,而且無法自動追擊目標。他不善於狙擊,不能保證一擊命中。如果導彈射偏了,那麼胡安娜的下一發鐳射就能擊穿他。

  他幾乎能想像出女海盜得意的笑容了。事實上胡安娜的確在笑。她再度按下發射鍵,兩枚導彈朝阿洛伊斯飛去。年輕人的戰機微微調頭,像在做垂死掙扎。接著戈多二式也發射了導彈。

  是要靠運氣決勝負嗎?女海盜疑惑地挑眉。她的導彈穩穩擊中了阿洛伊斯的機體,讓它爆出一陣火光,化作一團燒焦的金屬。然而令她吃驚的一幕出現了,阿洛伊斯的導彈並沒有朝著她飛來,而是擊中了一旁母艦的側舷,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從另一邊穿了出來!

  胡安娜目瞪口呆地看著屏幕上躍動的紅色文字:「母艦沉沒」。

  模擬艙中的燈光暗了下來,畫面化作雪花點,艙蓋緩緩打開。

  女海盜跌跌撞撞地跳出模擬艙,不可思議地看著垂頭喪氣爬出艙門的阿洛伊斯。

  「嘿,你竟然擊沉了母艦。」她輕飄飄地說,「在1VS1競賽中,我們一般只對付戰機,不會去打母艦的主意。」

  年輕人聳了聳肩:「但我把這當做戰爭。在戰爭中我是士兵,是軍隊機器的一個零件,隨時可以犧牲自己去完成更重要的任務。而你是海盜。」然後他失望地搖頭,「算了,說這個還有什麼用呢?是我先被擊落的。我輸了。」說罷他不甘心地望向人群,胡安娜順著他的目光,看見了銀髮的殺手悼亡人。

  女海盜發出低低的笑聲:「哎呦呦,這該怎麼辦才好啊。」她拍拍阿洛伊斯的肩膀,「去你媽的軍人理論,給我統統忘掉!從現在開始你得學習怎麼做海盜!」

  「……啊?」

  「我是說你被錄用了,阿洛伊斯·拉格朗日。」胡安娜推了他一把,將尚處於茫然狀態的年輕人推進人群裡。船員們紛紛和他握手,祝賀他成功入伙。阿洛伊斯的表情慢慢從疑惑變成了喜悅,他被人群推擠著往訓練室門外去,激動的伊布·笛卡爾衝上來猛拍他的背:「好樣的兄弟!我就知道你能行!」

  胡安娜望著被船員簇擁的阿洛伊斯,暗自出神。軍人。她想。我是宇宙海盜,但我也曾是軍人吶。

  第十一章

  赫卡提監獄長捧著相框,一邊用紙巾擦去淚水,一邊向面前的軍官哭訴:「那該死的海盜,那該死的殺手,那該死的政治犯……他們不僅逃獄了,還偷走了我的小美人……」相框裡鑲嵌著監獄長和黑貓薛定諤的合照,監獄長顯得意氣風發,黑貓則擺著一副晚娘臉。

  「是的,您的寵物貓。」軍官揉著眼角,耐心聽完監獄長抽抽噎噎的敘述,他覺得這傢伙被調任監獄星真是個再正確不過的決定,就連有耐性如他也無法忍受對方的龜毛和嘮叨。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治理荒涼的監獄星,在漫長的時間裡和窮凶極惡的囚徒們軟磨硬泡,直到他們都磨平稜角。

  距離赫卡提暴亂已經過去數日了。除了暴動源頭胡安娜·拜格雷爾和趁亂跑路的阿洛伊斯·拉格朗日、約書亞·普朗克三人外,沒有一名囚犯越獄。十三名囚犯被擊斃,獄警沒有死亡,但有不少受了輕傷,還有一個可憐人摔斷了脖子,必須接受神經對接手術。

  原本暴動的囚犯們是可以搶奪飛行器離開行星的。然而這情況卻沒有發生。暴動之所以能迅速平息,全仰賴達雷斯·貝葉斯少將。當時他正率領艦隊在附近星域巡遊,接到求救信號之後便立刻降臨赫卡提平亂。現在他的艦隊已經全面接管了監獄星的治安防務,代替受傷的獄警們看管犯人,而少將本人則代行了監獄長職務,因為後者正因為痛失寵物貓而傷心欲絕。

  現在少將的副官正在整理監獄的相關文件,於是不得不任由監獄長的哭訴衝擊耳膜。他心不在焉地答應著,四處尋找重要檔案。

  三下不輕不重的敲門聲響起,監獄長擤了下鼻涕:「請進。」

  門緩緩打開,副官瞥了一眼來人,趕緊扔下手裡的文件,慌慌張張跳起來向進門的男子敬禮。

  身著黑色軍裝的男子掃了一眼副官,向他回禮,接著大步走到監獄長面前。「午安,監獄長閣下。」男子的肩章上繡著金色的雲紋,鑲著一顆金色星徽。

  「少、少將閣下!」監獄長手忙腳亂地擦乾淨眼淚,捧著相框向男子鞠躬,看起來彷彿葬禮上的親屬答謝來賓一樣。

  眼前的男子正是達雷斯·貝葉斯,帝國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的貴族軍官,年僅二十六歲已經晉陞少將軍銜,率領一支艦隊在帝國與聯邦的邊境巡遊。他有世襲的伯爵頭銜,封地在帝國最富庶的約克γ星;他的父親是在達提亞戰役中光榮犧牲的英雄,受到舉國上下的愛戴與尊敬;他的母親是先王弗蘭克四世的外孫女,名副其實的皇室貴胄;安諾特王子和阿爾薇拉公主是他青梅竹馬的摯友,女王陛下則將他視如己出撫養長大。即使他什麼也不做,光是憑著高貴的血統與顯赫的身份就足以在宮廷中謀得一席之地,將來必會榮寵加身。但是達雷斯·貝葉斯伯爵卻另闢蹊徑地選擇了參軍——並非是為了求得戰績好為將來的事業鋪平道路,而是真刀實槍地參與戰爭,屢屢前往最危險的戰場。他所指揮的戰役無不勝利,鮮血與危險為他換來了絕大的榮耀。達雷斯·貝葉斯的晉陞速度堪稱史無前例,不僅成為軍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在民間也獲得了不少讚譽(大臣們樂得順水推舟,制定各種計劃將他塑造成帝國年輕人們的偶像——年輕人需要偶像,尤其是在前偶像胡安娜·拜格雷爾令民眾大失所望的時候)。

  現在這顆明亮的新星正用茶色的雙眼打量監獄長,好像猛禽在挑選食物一般。監獄長沒來由地打了個哆嗦,一想到達雷斯·貝葉斯少將有著「審判之鞭」的綽號,他就無法對這年輕軍人俊朗而冰冷的面孔產生任何美好聯想。

  「您……您有何指教,少將閣下?」監獄長抱緊懷裡的相框,生怕它被冷酷的軍人奪走。

  達雷斯·貝葉斯的目光從監獄長的臉移動到他懷裡的相框,又移動到他身後牆上所懸掛的大大小小的相片(無疑都是貓),嘴角抽了抽:「看來您很愛您的寵物。」

  「是的,我的貓,我的小美人……」監獄長又想哭了。

  「不必慌張。我定會將您的寵物和那三名逃犯追回,而且保證您的小美人一根毛都不會少。」達雷斯頓了頓,「不過逃犯的安全我可不保證。」

  「當然,當然!只要薛定諤能回來就好了!」監獄長熱淚盈眶。

  聽到貓的全名,少將的嘴角又抽了抽。

  「我現在要調取一些資料,幫助追蹤逃犯。這需要您的授權許可。」

  「是,我立刻就給您……」監獄長將相框小心翼翼地放到辦公桌上,從口袋裡摸出一塊芯片,雙手遞給達雷斯少將。「它能調取赫卡提數據庫裡的一切資料。」

  少將將芯片放在手心掂了掂重量:「赫卡提的中樞電腦有搭載人工智能嗎?」

  「有的,一個中端人工智能,和第三衛星的人工智能是一對雙子。」

  「很好。」少將捏著芯片,大步流星地離開辦公室,就像他到來時一樣突兀。

  副官怔了片刻,旋即立正向監獄長敬禮:「我先告辭了,閣下!」接著跟在少將背後匆匆離去。

  赫卡提地下中樞電腦監控室,達雷斯·貝葉斯將芯片插入槽口,電腦掃瞄芯片後確認了授權。

  「人工智能莉莉婭為您服務。」一個電子女聲響起。

  「我想看看胡安娜·拜格雷爾逃跑時監視器的監控錄像。」

  「現在為您搜索。」

  一陣靜默後電子女聲再度響起:「抱歉,您所要查看的錄像不存在。」

  少將蹙眉:「不存在?為什麼?」

  「胡安娜·拜格雷爾越獄時我受到了身份不明黑客的攻擊,一切機能都被入侵者控制了,因此未能錄下相關資料。」

  「黑客?」達雷斯·貝葉斯思忖。他想起了胡安娜船上的那個人工智能,雖然女海盜聲稱它只是輔助型,但達雷斯確定那人工智能的功用絕沒有女海盜說的那麼簡單。赫卡提的中樞電腦和衛星一共搭載了六個中端人工智能,堪稱帝國最堅實的防衛壁壘。但現在它們都被「身份不明的黑客」一次性擊破了,達雷斯實在想不透究竟誰能有這般能力。也許古地球的傳奇發明家凱斯特能做到?但他已經死了兩千年了。難道會是個高端人工智能?但是全銀河系的高端人工智能只有三個,全部都在新雅典,達雷斯不覺得清高的新雅典學院會大方出借他們的鎮院之寶來營救區區一介海盜。

  從赫卡提逃跑一事放在常人身上或許能稱作奇跡,但在宇宙海盜胡安娜身上只算小菜一碟。假設她擁有銀河系第四個高端人工智能,這事就更不稀奇。達雷斯需要盡快弄清那個人工智能的來歷。還有……

  他盯著屏幕上三名逃犯的入獄標準照,心情複雜沉重。「胡安娜,曾經的同僚,現在是敵人。」他轉向銀髮男子,「悼亡人,曾經的偶像,現在也是敵人。」

  最後他憂傷地看著末尾一張照片:「拉格朗日,曾經的學長,現在還是敵人。」

  年輕軍官按住心口:「怎麼會這樣呢?安諾特殿下,我該怎麼辦呢?」

  人工智能莉莉婭將達雷斯的自言自語一字不剩地聽進去了,她在數據庫裡搜索了一下,並沒有發現類似的問題答案,她也沒有搭載用於安慰人的程序。更何況少將詢問的對象是「安諾特殿下」,又不是她,於是人工智能決定保持緘默,不予答覆。

  第十二章

  「為新夥伴,乾杯!」

  暗夜仕女號的食堂裡一片歡聲笑語。廚師們端出了最美味的食物,熱騰騰的、香味四溢的食物從長桌的一頭排到另一頭。船長拿出了自己珍藏的私房美酒,供大家開懷暢飲。(她還把巴普洛夫關在了房間裡,防止它被美食誘惑。不過雷歐後來把它放了出來,現在狗正憂傷地趴在人工智能的腳邊,和他一起看《走出偽科學》,那是雷歐最喜歡的節目。)

  這場宴會為了慶祝胡安娜平安歸來,更為慶祝兩位新夥伴的加入。不停有人向胡安娜敬酒,伊布·笛卡爾喝得半醉,在女海盜旁邊打著嗝:「你可撿到寶了呢,船長,嗝。」

  「啊,是啊。真驚喜。」胡安娜笑著喝下一杯雪利酒,眼睛一直盯著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他寸步不離跟在約書亞·普朗克旁邊,生怕殺手會走丟似的。約書亞借口不勝酒力,婉拒了敬酒攻勢,但船員們實在盛情難卻,於是阿洛伊斯只好幫他擋酒。到後來反而是他醉得更厲害。

  胡安娜向約書亞招手:「把他送回房間去吧。我可不想自己的船員死於酒精中毒。」

  殺手得到許可,立馬拉住阿洛伊斯的肩膀,將他半拖半拽地拉出食堂。於是宴會的後半段完全變成了無主題狂歡,情緒高漲的眾人完全沒發現宴會主角消失了。

  「真是太懈怠了!」胡安娜搖搖頭,又灌下一口酒。

  約書亞拖著阿洛伊斯往艙室走去,醉酒青年跟不上他的速度,好幾次險些栽倒,幸虧約書亞眼疾手快扶住。

  阿洛伊斯攀著殺手的胳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雙眼迷濛,好像隨時會倒地睡去。「約……約書亞……」他口齒不清地喊著,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怎麼?」

  「我、我贏了胡安娜……」

  「嗯,其實你沒贏,撐死了算平手。」

  「但是也沒輸啊!」阿洛伊斯扶著牆,勉強站直身體,「我……我要獎勵……」

  約書亞突然想笑:「又不是小孩子,還要什麼獎……」話還沒說完,他突然被按在了牆上。阿洛伊斯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將他死死抵住,一隻手按住他的肩膀,另一隻手捧住他的臉。

  「約書亞,我……我……」阿洛伊斯呢喃著,傾身吻上他的唇。並沒有深入,只是一個輕柔的、蜻蜓點水般的吻。輕輕一啄,迅速分開。

  殺手還沒反應過來,一吻就結束了。他有些驚訝自己的遲鈍,或許是酒精麻痺了他的神經,或許是他沒想到阿洛伊斯會來這手。他一旦待在青年身邊就會喪失防備,隨時被襲擊。這要在以前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殺手悼亡人習慣防患於未然,將一切威脅扼殺在搖籃裡。但是遇到阿洛伊斯之後,他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一開始他並沒有察覺,等到察覺之後便感到不安和焦慮。悼亡人永遠是個缺乏安全感的人。

  然而沒等他好好分析一下自己焦慮的源頭,只聽撲通一聲,阿洛伊斯倒在了地上。

  殺手很想把他丟在原地不管。但是醉酒青年發出了幾聲含糊不清的夢囈,仔細一聽,原來是在喊約書亞的名字。

  殺手蹲下推了推阿洛伊斯的肩膀,後者像攤爛泥一樣動也不動。「真是麻煩死了。」他只好將青年打橫抱起,一邊在心裡抱怨懷中的體重一邊走回艙室。

  阿洛伊斯做了個美妙的春夢。

  他夢見約書亞深情款款地向他走來,邀請他共赴雲雨,他騰雲駕霧般進入了約書亞的身體,盡情揮灑汗水。他們換了好幾種姿勢,約書亞始終溫柔地配合著。最後他們一起到達了快樂的巔峰。

  醒來之後阿洛伊斯頭疼欲裂。宿醉令他頭腦昏沉,一時間沒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他花了半天活動手腳,確定自己還四肢健全,然後緩緩爬起來,環顧四周。這裡是他的艙室,除了床頭通訊終端的屏幕微光外一絲光亮也沒有。阿洛伊斯忍著眩暈下床開燈,剎那間迸發的白光刺得他眼睛發痛,於是他又將燈關上。

  他發現自己只穿著內衣,外衣都整整齊齊疊在床頭。他的記憶只到被約書亞拖出食堂時為止,再後面的事情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看來是有人在他不省人事後把他送回房間,還好心地幫他脫了衣服。

  「雷歐納德!」

  人工智能的聲音自天花板上響起:「幹嘛?」

  「誰把我送回來的?」

  「約書亞唄,還能是誰。」雷歐的聲音顯得無精打采,「他還幫你洗了澡。需要我播放錄像嗎?」

  「不要!」阿洛伊斯蹭了蹭鼻子,以掩飾自己的尷尬。他覺得耳根發燙,可能還臉紅了。一想到約書亞在照顧自己,他就會心跳加速,心裡不禁有些小雀躍。

  還有剛剛那個春夢……深情款款的約書亞什麼的……雖然根本就不可能!但是阿洛伊斯仍然壯著狗膽在腦海裡悄悄地幻想了一下,約書亞絲綢般的銀髮,約書亞柔韌的腰肢,約書亞白皙的肌膚……

  然後阿洛伊斯可恥地硬了。

  他爬回床上用右手安慰自己的小兄弟,但是成效不佳。宿醉之後他有些體力不支,全身的血液彷彿都衝進了大腦裡支持他的腦內妄想,而不是去到他下面。

  難過地翻了好幾個身,阿洛伊斯用被子遮住半邊臉,低聲問:「喂,雷歐,你……你有愛情動作片嗎?」

  天花板一片寂靜。

  過了大約一分鐘,雷歐賊兮兮的聲音在離阿洛伊斯極近的地方響起:「其實我有的。你可別告訴船長。不然她會燒了我數據庫的。」

  「我一個字都不會說的。」阿洛伊斯感覺自己像在跟特工接頭。

  「好吧。你想看什麼類型的?」

  「嗯……」阿洛伊斯的聲音越來越低,「那個,我是說……有沒有哪部片子的主角……剛好長得比較像約書亞?」

  又是一分鐘沉默。

  「我懂的兄弟。」這回雷歐的聲音充滿了同情,「真是可憐人。我幫你找找……啊,真的剛好有一部!不過我不太確定他們是否『長得像』,畢竟人工智能的審美和人類不大一樣……」

  「少囉嗦快給我看!」

  「傳到你終端上了。」雷歐說,「看完記得刪掉,要是被別人看到了,千萬別說是我傳給你的!不准拖我下水!」

  「你也不准告訴別人我看過。尤其是對約書亞。」

  「當然當然。」兩個人就這麼達成了秘密協議。

  阿洛伊斯樂顛顛地拿起通訊終端,屏幕上顯示剛才有一部電影被傳輸到了終端上。他打開那部愛情動作片,換了個舒服姿勢觀賞起來。

  冗長的版權聲明過後,一名身材纖細修長的男子出現在屏幕上。他有著一頭淡金色、接近銀色的頭髮,黑色的雙眸雖然沒有金環襯托,形狀卻和約書亞確實有些相似。男子正對著鏡頭搔首弄姿。阿洛伊斯覺得他根本沒有約書亞好看,但人類的主觀能動性畢竟強大,他默默將金髮男星想像成約書亞,開始了美妙的意淫。

  他握住腿間勃|起的性|器,緩緩撫弄起來。隨著影片進展,金髮男子被數個大漢壓倒在身下發出無助的呻吟,阿洛伊斯套|弄的速度也越來越快。金髮男星被|操弄到射了出來,嘶啞的喊聲說不出的魅惑。阿洛伊斯加快了速度,屏住呼吸,瀕臨絕頂。接著,他沒來由地想起了和約書亞的初遇,當時約書亞一臉淡然地為他服務著,然後……

  「媽的!」一想到那深入骨髓的疼痛,阿洛伊斯立刻軟了下來。他氣餒地關掉終端,狠狠一捶牆壁以宣洩憤怒。

  「你別打牆壁啊!難道我不會疼嗎?!」雷歐嚷嚷起來,「約書亞就在隔壁,要撒氣請去找他!」

  「你以為我不敢去嗎?」阿洛伊斯三下兩下穿好衣服,直奔隔壁艙室。任何一個男人,不管是誰,發現自己因為什麼心理陰影而萎了之後都會極度憤慨。尤其是那個「心理陰影」近在眼前的時候。

  「你怎麼了?」艙室裡,約書亞正在逗貓。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了一根逗貓棒,和薛定諤玩得開心極了。這和阿洛伊斯的憤怒形成了鮮明對比。

  他一把奪過逗貓棒,扔到牆角,然後按住約書亞的肩膀,雙目幾乎噴火:「都是你的錯!」阿洛伊斯吼道,「都是你的錯!都是你的錯!」

  殺手很無辜:「怎麼了?」他仰起頭,「雷歐,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雷歐出現在兩人旁邊。「拉格朗日先生在觀劇的時候發現自己罹患了勃|起功能障礙。」他說的一板一眼,好像自己是個資深醫師一樣。

  阿洛伊斯瞪他一眼:「你不是答應我不說的嗎?!」人工智能真是言而無信!

  雷歐一甩頭,「我又沒說那片子的主角和約書亞長的很像。」他眨眨眼睛,立刻摀住嘴,「哎呀,抱歉,人工智能畢竟不是十全十美,也有說漏嘴的時候。」在阿洛伊斯怒火爆發前,他就消失了。

  約書亞瞇著眼睛,饒有興味地看著青年,「勃|起功能障礙,嗯?」

  阿洛伊斯一個寒顫:「呃……我……我只是來串門……」他後退兩步,準備奪路而逃,卻被約書亞一把撈過來,扔到床上。他想找個空隙逃跑,但是殺手壓在他身上,把他死死按住,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對著我的臉硬不起來嗎?」約書亞按住他腿間,不輕不重地揉捏起來。阿洛伊斯嚇得汗毛倒豎,立刻放棄反抗,生怕殺手一激動就捏爆他老二。

  「對、對不起,約書亞,我……」他絞盡腦汁思索辯白的話語,卻一個字也蹦不出來。最後他乾脆閉上眼睛,視死如歸地說,「反正我就是喜歡你!」

  接著他感到腰間一涼,褲子被扒了下來。「你幹什麼?」他坐起來,看見殺手舔濕自己的手指,另一隻手分開了他的膝蓋。

  「給你治療一下。」說完,約書亞的手指插|進了他的後|穴。

  阿洛伊斯慘叫一聲,又倒回床上。雖然他和男人做過許多次,但一直都是上面那個,後面的小|穴可從來沒被開拓過。這突如其來的疼痛和不適感令他難受地呻吟出來。約書亞片刻沒停,手指在小|穴中進出探索,時輕時重地按壓著內|壁。

  「挺緊的。」約書亞挑起嘴角,「這裡沒用過嗎?」

  「廢話!」阿洛伊斯痛苦地弓起身子,想擺脫殺手的侵犯,卻再度被按回床上。

  「老實點兒。」約書亞又加了一根手指。兩根手指一起開拓著狹窄的甬|道,動作輕柔得就像愛撫。不知道他碰到了什麼地方,一陣過電般的快感懾住阿洛伊斯,他情動地叫了出來。約書亞咧開嘴:「是這裡。」他重重地按住了那個要命的地方。

  「不要!那裡……」

  「不舒服嗎?」

  阿洛伊斯想抗議,但潮水般的快感將抗議化作軟綿綿的呻吟。約書亞技巧高超地按摩著他的前|列腺,還不時揉搓著兩個囊|袋。前後的歡愉讓阿洛伊斯啜泣起來,性|器已經硬了,頂端的小孔滲出粘稠的液體,順著根部流下腿間。他從沒想過前|列腺帶來的快感是那麼強烈,小|穴被手指操|弄著,內壁也分泌出淫|液,隨著手指抽|插的動作被帶出體外。很快,雙腿之間便濕得一塌糊塗。

  「約書亞……我……我要……」幾近崩潰的阿洛伊斯連話都說不完整。

  「想射就射吧。」約書亞俯身親吻他的耳垂,低聲呼喚:「阿洛伊斯……」

  這還是約書亞第一次單獨叫他的名字。

  阿洛伊斯咬住嘴唇,達到高|潮。

  第十三章

  射出來之後,阿洛伊斯躺在床上喘著粗氣,半天才從餘韻中清醒。他呆愣愣地看著沾在身上的白色液體,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因為只被碰後面就被弄得射|精了。約書亞擰了一下他的臉:「這不是治好了嗎?」他抽出手指,打算去清洗一下。

  阿洛伊斯一把拉住他。

  「還有什麼事?」殺手問。

  「我……」阿洛伊斯的視線四處漂移,實在不知道該看那裡好。殺手臉上那玩味的神情實在太讓人難堪了!「約書亞我……我……」結巴了半天,阿洛伊斯決定放棄廢話,直接用行動來解釋。他扯過約書亞,將他按在床上,跪在他雙腿間,「你……你幫了我,我也幫你好不好?」

  「不用。」

  「你、你都不用解決生理問題的嗎?」阿洛伊斯深深低下頭,不敢去看約書亞的臉,生怕看到對方震怒或者嘲笑的表情。

  一隻手伸到他耳邊,捏了捏耳垂,托起他的下巴強迫他抬頭。約書亞認真又嚴肅的臉出現在視野裡。「我自己會解決的。」殺手面無表情,「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冷淡比嘲笑還傷人心。阿洛伊斯有些失望:「你真不要嗎?我……」他可憐兮兮移開目光,省得受到更多打擊,「我技術真的很好……就讓我幫你一次,當做是答謝……」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過了許久,在阿洛伊斯看來可能有一個世紀,才聽見約書亞輕歎一聲:「隨你吧。」

  阿洛伊斯得償所願,興奮地解開約書亞的褲子,那粗大的性|器立刻跳了出來。他驚訝地發現殺手也硬了。明明很有感覺,卻裝出一副超然淡定的樣子,真是可惡!阿洛伊斯暗自腹誹,揉搓幾下那根大傢伙,低頭含住龜|頭,開始舔吮。

  約書亞深吸一口氣,向後靠在牆上。他對性|愛的需求很少,不是因為他身體有毛病,而是他一向冷感。但這並不代表他會拒絕送上門的服務。在不觸及底線的情況下,約書亞甚至相當享受這種服務。事實上現在看著阿洛伊斯賣力地討好,他還覺得蠻開心的。

  阿洛伊斯沒撒謊,他的技術的確很好。含住陰|莖的口腔炙熱柔軟,靈巧的舌頭在莖身上下遊走,時不時掠過頂端的小孔。殺手一陣愉悅的顫慄,他抓住青年的頭髮,往自己腿間按,試圖進得更深。阿洛伊斯發出一聲嗚咽,責怪地瞪了約書亞一眼,然後將陰|莖深深吞入,直抵喉間。

  全根沒入的快感讓約書亞倒抽一口冷氣。他獎勵般地揉了揉阿洛伊斯的後腦勺,往更深處頂了頂。

  「唔……」喉間傳來強烈的不適感。阿洛伊斯試圖掙開約書亞的手,卻又被他按了回去。看來殺手很喜歡深喉。性|器脹大了幾分,阿洛伊斯只能艱難地用舌頭舔過莖身。他呼吸不暢,津液順著嘴角一路流下,淌進衣襟裡。

  約書亞替他擦去津液,抓起他的頭髮,開始頂動,一次又一次頂進喉嚨深處。阿洛伊斯幾乎無法呼吸,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只能在一次次衝撞中勉強維持身體。

  窒息造成的缺氧很快讓他雙眼發黑。就在即將昏過去的剎那,約書亞在他口中解放出來。濃稠的精|液灌進口腔,和來之不易的空氣一起嗆進氣管裡。

  阿洛伊斯劇烈地咳嗽著。約書亞環住他的肩膀,幫他拍背順氣。咳嗽了好一陣他才緩過來。阿洛伊斯氣鼓鼓地瞪著殺手:「你想弄死我嗎?」說罷抬手擦去嘴角的白濁。

  約書亞拂開他的手,傾身上前,輕吻他的唇角,舔去沾上的精|液。阿洛伊斯一怔,約書亞又含住他的嘴唇,細細輾轉幾次,接著狠狠一咬,留下一個齒印才分開。

  「唔……」阿洛伊斯摀住嘴。

  「做的不錯。」約書亞拍拍他的屁股,「回自己房間休息一下吧。你不是還要去訓練嗎?」

  「啊!」青年慌慌張張跳下床,「你不說我就忘了!」他提起褲子,「現在幾點了?」

  「標準時間凌晨4點。」約書亞拿起通訊終端,「你還能再睡幾個小時。」

  阿洛伊斯的動作頓了頓,「我……我能在這兒睡嗎?」

  「做夢。」殺手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也許這真的是在做夢。阿洛伊斯飄飄然地離開艙室。他覺得自己和約書亞的距離又近了一步。果然還是主動點兒好。總有一天他跟約書亞不僅能互相手|淫口|交,還能做全套。嗯,也許還能來點兒心靈交流。

  約書亞有些像那個他一直在等的人——將他帶出荒涼的赫卡提,支持他走完一生的人。

  「雷歐納德?」

  阿洛伊斯離開後,約書亞喚出了人工智能。穿著長袍作學者打扮的雷歐將雙手攏在袖中,對殺手微微鞠躬。在古地球,這是向上位者表達敬意的禮節,新雅典至今還在沿用。

  「有什麼吩咐?」

  「雷歐,阿洛伊斯說他喜歡我。」

  「我也聽見了。」

  「你說這是真的嗎?」殺手覺得腳踝刺痛,低頭一看,原來是薛定諤正在抓他。他抱起被冷落的黑貓,放到膝蓋上給它撓癢癢,「你說,他真的喜歡我嗎?」

  「你自己都搞不清,我怎麼可能會知道。」人工智能並非全知全能,尤其是在情感方面。

  約書亞垂下雙眼,瞳眸中的金環略有些黯淡:「雷歐,愛情到底是什麼感覺呢?」

  人工智能看向並不存在的虛空:「它甜美又苦澀,是美酒也是毒藥,它讓你墮入地獄,永劫不復,也讓你如癡如狂,甘之如飴。」

  「你似乎體會頗深?」約書亞挑起嘴角。

  「別取笑我了。」

  膝上的黑貓滿足地咕嚕起來。

  「別告訴我你活了這麼久連次戀愛都沒談過。」雷歐看向殺手。

  「的確沒有。」

  「那就抓緊時間談一次吧。畢竟你們人類的壽命那麼短暫,而機會這東西可是稍縱即逝。」

  約書亞給貓撓癢癢的手一滯。黑貓疑惑地甩著尾巴,「喵。」

  雷歐消失了。艙室裡又只剩下約書亞一人。

  「那我……我也可以……嗎?」

  第十四章

  「芙蘭呼叫朵露,聽到請回答。」

  耳邊傳來同伴呼叫的聲音。阿洛伊斯按下通話鍵,目光不離屏幕:「我不叫朵露。謝謝。」

  「朵露這名字多可愛呀。你哪兒不喜歡?」

  「哪兒都不喜歡!」

  「決鬥吧!」

  阿洛伊斯瞬間感到渾身無力。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了。

  在他加入之前,暗夜仕女號上一共有四名機師,其中三人是三胞胎兄妹,剩下一個是胡安娜。船長日理萬機,事務繁忙,很少來參加訓練。於是大多數時候都是三兄妹和阿洛伊斯在雷歐的指導下進行配合度練習。三兄妹不愧是打一個娘胎裡出來的,從相貌到性格都如出一轍。比如今天早上——

  「為什麼船上只有五個機師,卻有十幾架戰機啊?」「船長喜歡收集戰機。」「這愛好……」「怎麼,你對船長有意見嗎?決鬥吧!」

  又比如今天中午——

  「緹忒拉就算了,你們兩兄弟長的一模一樣,我根本分不清啊。」「我們長的哪裡一樣了?決鬥吧!」

  又比如剛剛……阿洛伊斯頓時理解雷歐迫切地想招個機師入伙的心情了。

  提出決鬥的是三兄妹中的老緹忒拉,她有臉盲症,除了自己和兄弟之外基本分不清誰是誰,只能靠體態特徵分辨他人,因此養成了給別人起綽號的習慣。第一次見到阿洛伊斯的時候她自信滿滿地說:「沒問題,我肯定能認出你。你是全船最沒特點的一個人了。」

  阿洛伊斯決定如果她下次認不出自己,他就當場提出決鬥。

  三兄妹雖然性格奇怪了些,但在戰機駕駛方面卻是頂級高手。之前的兩次都以壓倒性優勢戰勝了阿洛伊斯,這讓青年深深質疑起自己的能力來。如果和緹忒拉的決鬥他依然以失敗告終,恐怕晚餐之前他就會成為全船的笑柄。

  「來吧,朵露,讓我看看你的本事!」緹忒拉駕駛著她的愛機「芙蘭」盤旋在阿洛伊斯周圍,不斷發出挑釁。

  「我不叫朵露!」朵露是緹忒拉給阿洛伊斯的座機起的名字。她還給自己兄弟的座機起名叫蕾切和麗茲。暗夜仕女號上的每一架戰機和太空梭都有幸被她命名過。當然阿洛伊斯完全不接受她的命名風格。結果因此就挑起了一場決鬥。

  阿洛伊斯調亮模擬艙內的燈光,將操作狀態切換到自由戰鬥模式。暗夜仕女號上沒有戈多二式機型,於是他只能努力適應聯邦產的康德式戰機。與帝國製造大相逕庭的操作方式最初令阿洛伊斯頭疼不已。幸好他很快就掌握了駕駛技巧。

  雷達裡,麗茲和蕾切兩架戰機的標識都消失了,只剩下代表芙蘭的紅點在距離他半公里的地方閃爍。

  人工智能雷歐的聲音響起:「緹忒拉比她的哥哥們可難纏多了,你得小心。」

  「當然。」

  「別輸得太慘。約書亞在外面看呢。」

  一個小窗口彈了出來,顯示出訓練室內的景象。幾名船員正對著模擬機戰的屏幕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銀髮的殺手悼亡人赫然在列。他站在稍微靠後的地方,抱著黑貓,沒看屏幕,而是側著頭同伊布·笛卡爾談論著什麼。伊布眉飛色舞,喜笑顏開,簡直像遇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人一樣。哦,他還從約書亞手裡接過了薛定諤,笨手笨腳地給貓抓癢。……真是可惡至極!

  阿洛伊斯果斷關掉窗口,拉起戰機,衝向芙蘭。

  「新人的速度還挺快!」緹忒拉輕鬆躲開。阿洛伊斯調轉方向,再度俯衝,同時射出鐳射光束。細密如織的致命光束裡,芙蘭像跳著狐步舞一樣悠閒從容地閃避。阿洛伊斯明白她「難纏」在何處了。她的兩位哥哥雖然技術也很高超,但行動至少有規律可循。你可以推測出他們什麼時候進攻什麼時候後退,用光束和導彈將他們逼進死路。然而對緹忒拉則全然行不通。阿洛伊斯搞不明白她在想什麼,看起來應該進攻的時候她仍在防禦,看起來應該後撤的時候她開始進攻了。

  簡直就是隨心所欲,毫無章法。只有對空戰一竅不通的新人才會這麼幹。緹忒拉當然不是第一次開飛機的新手。這就讓她的戰術變得格外可怕。在戰場上,弄不清敵人的意圖是最可怕的事了。

  「女人真是太恐怖了!」阿洛伊斯拉遠距離,企圖跟她周旋到底,但是緹忒拉轉而迴旋著向他逼近,一邊發射導彈。擊碎導彈後,原以為她會乘勝追擊,誰知她突然又裹足不前,只在遠方遙遙觀望,不知在盤算些什麼。

  阿洛伊斯被她捉弄得幾近狂躁。「煩死人啦!」他決定主動出擊,追在緹忒拉的尾巴後面窮追猛打。芙蘭號輕盈地移動到他背後,像是要從後方偷襲,但當阿洛伊斯回過頭,芙蘭又失去了蹤影。

  緹忒拉在和他玩捉迷藏。她在等對手沉不住氣,先行暴露破綻。如果有耐心和她糾纏下去,負載彈藥更多的阿洛伊斯必然會取勝。但是之前的追擊消耗了太多的能源,屏幕上亮起一盞紅燈,提示阿洛伊斯彈藥不足。要是在真正的空戰裡,這時候他應該飛回母艦補充資源。然而這只是決鬥模式而已。模擬宇宙空間連母艦都沒有。

  緹忒拉大概也發現了阿洛伊斯的窘境。她左右滑翔,宛如譏嘲青年太沉不住氣,然後發射了幾十枚導彈,將康德式戰機變成了宇宙裡的一□塵土。

  模擬艙裡的燈光亮起,屏幕上顯示出巨大的血淋淋的「OVER」。雷歐用憋笑的聲音說:「早叫你不要輸太慘了……噗。」

  「閉嘴!」阿洛伊斯猛捶控制儀。

  「切,輸了還不讓人說……」自找沒趣的雷歐切斷通訊。

  艙蓋打開,白色的燈光流瀉進來。三兄妹嘻嘻哈哈的說笑聲迴盪在訓練室裡。見阿洛伊斯爬了出來,緹忒拉的兩位哥哥一左一右搭上他的肩膀,「幹的不錯,小子。」他們異口同聲道,「在緹忒拉手下撐過10分鐘,難得一見。」

  「……謝謝。」阿洛伊斯言不由衷地接受了表揚。

  雷歐關閉了模擬艙電源。「今天的訓練就到此結束。大家明天再見吧。」

  圍觀的人們三三兩兩散去。站在遠處的約書亞揚起頭:「喂,阿洛伊斯。」

  青年一溜小跑來到他面前,卻始終不敢看他的臉。「唔……我們回去吧。回去吧。」他佯作左右張望狀,試圖掩蓋自己戰敗的尷尬。

  「約書亞,我能把貓帶回去嗎?」伊布玩貓玩得興奮不已,「我那兒有些魚乾,它應該會喜歡。」看見約書亞一臉猶豫,他又加上一句:「晚上就給你送回去。」

  「好。」殺手點頭。

  伊布抱著貓歡快地離去了。

  第十五章

  「伊布也和我一樣從來沒見過貓。」走進電梯時約書亞道,「他很喜歡小動物的,曾經養過金魚,後來被他喂死了。」

  電梯門緩緩關上。「你和他的關係什麼時候這麼好了?」阿洛伊斯酸溜溜地說。

  殺手挑眉,還未開口就被青年打斷:「好吧好吧,你愛交什麼朋友就交什麼朋友,我管不著。」

  約書亞忍不住笑了,伸手抓抓阿洛伊斯的腦袋,「又生氣了?」

  「沒有!」

  「伊布對槍械很懂行,所以和他聊了很久。」

  兩個人直挺挺地瞪著前方,誰也沒看誰。電梯下降的過程中搖晃了一下。

  「你……」阿洛伊斯偷瞄殺手一眼,「你不用向我解釋的,我們……」

  卡嚓!

  電梯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後停止了運作。頭頂的燈也在垂死閃爍幾下之後熄滅。狹小的空間裡一片黑暗,只餘一盞應急燈發出微弱的光。

  「喂喂,不是吧?這都能出故障?」阿洛伊斯狠戳緊急報警按鈕,半天沒有反應。「雷歐?雷歐你能聽見嗎?」他衝著牆壁喊叫,也沒有回音。相比是電梯的線路出了故障,連人工智能的回路都被切斷了。「這下可完了。只能等雷歐的自檢系統發現故障。」阿洛伊斯雙手環抱,不耐煩敲打金屬牆壁。

  背後的呼吸聲陡然沉重起來。

  阿洛伊斯轉過身,看見殺手弓著身子倚在角落裡,一隻手緊抓著另一隻手,像是在努力阻止自己做出什麼不聽使喚的舉動。

  「約書亞?你怎麼了?」青年跨出一步。

  「別過來!」殺手低吼。

  「你沒事吧?」

  「別過來……」聲音低了下去。約書亞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他驚恐地環顧四方,彷彿狹窄的電梯裡藏著什麼敵人一樣。事實上也差不多。黑暗就是他的宿敵。

  阿洛伊斯徹底搞不清狀況了。約書亞現在似乎很糟糕,臉色蒼白,搖搖欲墜,一副快虛脫了的樣子。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幽閉恐懼症?」

  「知道了就別來煩我!」約書亞惡狠狠瞪他一眼,卻著實沒什麼威懾力。「說點兒什麼事讓我分分心。」他說,「什麼都行!」

  阿洛伊斯撓頭,在腦海裡奮力搜索最近聽說的趣聞:「呃……船長讓雷歐天天帶巴普洛夫去跑步,從船頭跑到船尾,這樣來給狗減肥。」

  「繼續!」

  「雷歐在貨倉裡找到了一箱塑膠顆粒,可以當做薛定諤的貓砂。等到了新威尼斯我們可以給它買更好的。」

  「還有呢?」

  「還有……約書亞,」阿洛伊斯戰戰兢兢地向前挪了一小步,「你要是害怕就、就靠過來吧。」殺手一言不發,於是青年壯著膽子牽起對方的手。約書亞的手很冰冷,掌心沁出一層冷汗。看來他真的很驚惶。

  竟然會怕成這個樣子。阿洛伊斯不禁揚起嘴角。真像個小孩子。

  但他的得意沒有持續多久。約書亞猛地將他按在牆上,緊緊鉗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說吻了上去。

  「……唔!」

  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溫柔的親吻。殺手霸道地撬開他的牙齒,狂野地掃過每一寸口腔,壓制他的舌頭,在其中翻攪著,攫取著每一分呼吸的空間。直到阿洛伊斯快要窒息,身上的禁制才略略鬆開。他喘了口氣,緊接著襲來的又是狂風暴雨般的激吻。

  約書亞找到了一個絕妙的分心方法。和阿洛伊斯接吻的時候他可以暫時拋開所有的顧慮,拋棄黑暗的過去和如影隨形的恐怖記憶。吻得越深,心中就越清明。殺手害怕黑暗,這聽起來簡直像個天大的笑話,然則事實就是如此。他在漫長的殺手生涯中不止一次面臨黑暗,在那壓迫的恐懼感中,他只能強迫自己盡早完成任務(結果委託人因此非常開心)。每當身處幽閉的空間,他心中就會冒出血腥和殺戮的慾望,這時任務目標便成了他破壞的對象。瘋狂而精準的屠殺之後,約書亞往往覺得自己從地獄裡走了一遭,又從墳墓裡爬了出來。

  悼亡人。有時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哀悼誰的死亡。

  然而現在他必須節制自己破壞的衝動。這裡不是屠殺場,他身邊的人也不是任務目標。他不可以傷害阿洛伊斯,不能以施加痛苦的方式來減輕自己的內心負擔。

  他選擇親吻。或許略嫌粗暴了些,但出發點總是好的。最初的狂亂過後,約書亞放緩了節奏,不再用強,而是盡量溫情地唇舌交纏。有幾次阿洛伊斯還主動索取,這讓約書亞心中的負罪感稍稍減輕。至少阿洛伊斯沒有抗拒,沒有討厭他。

  於是勤奮的修理工伊布·笛卡爾用扳手撬開電梯門後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幕——約書亞將阿洛伊斯按在牆上激烈地親吻。阿洛伊斯則滿臉通紅,動彈不得,任由殺手為所欲為。

  匡當。扳手掉在了地上。伊布後退數步,結結巴巴地說:「抱歉,我不是、不是故意打擾。」

  熱吻中的兩人沒有分開。約書亞微微側過身子,抬起眼睛丟來一個冰冷的怒視,黑色瞳孔周圍的金環仿若燃燒的火焰。伊布現在才明白「深淵之火」所描述的是怎樣一雙可怕的眼睛。他撿起地上的扳手,跌跌撞撞地逃離現場。

  阿洛伊斯推開約書亞,好不容易才呼吸進新鮮空氣。窒息的感覺太糟了。好吧,這還不是最糟糕的。「伊布他、他全看見了……」他覺得要向機械師解釋,不然肯定會產生誤會。等等,能誤會什麼呀?誤會才好呢!他巴不得全船人都誤會他和約書亞是情侶關係!

  「我去和他解釋一下。」約書亞說。

  「不不不!」阿洛伊斯慌忙阻攔,「別去,這種事情越解釋越完蛋,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事實。所以還是什麼都不要解釋比較好!」他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著謊。

  「嗯……」殺手沉吟片刻,點頭同意他的看法。

  阿洛伊斯鬆了口氣。

  事後他們誰也沒去向伊布解釋,雖然兩人懷抱的目的大相逕庭,但結果都是一樣的。

  在這件事上,目擊者伊布·笛卡爾則有著迥然不同的看法。

  「那個,我一直覺得阿洛伊斯和約書亞的關係有點問題。」事後的某一天,伊布在維修艙裡不無擔憂地對雷歐說,「我看見他們在電梯裡接吻,但是阿洛伊斯好像很不情願。明顯是約書亞在強迫他。嗯嗯,我知道船上的生活很無聊,但也不能因為這樣就對夥伴使用性暴力吧?」

  「……」即使智慧如雷歐,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艱深複雜的問題。

  幕間

  新雅典。位於帝國與聯邦的邊境,原本是一顆毫不起眼的殖民地行星,卻因穿越了千年時光而來的地球遺民的改造而一躍變為銀河系學術與科技的中心。

  兩百年前第三批地球遺民降落在了新雅典。與前兩批極富政治野心的同胞不同,他們是古地球最精銳的科學家和技術人員,帶來了遺落的古地球最頂級科技——高端人工智能。他們在新雅典建立城市,由三名高端人工智能——貝雅特麗齊、蒙娜麗莎、大衛管理;為了保衛家國,他們打造了三艘宇宙級航母,以古希臘的智者為其命名,它們就是拱衛城邦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為了傳播文明,他們開闢了新雅典學院,接納每一名有志於鑽研學問的人前來學習。

  兩百年過去了,新雅典成為了銀河邊境的一顆不落的明星,昭示著文明與科技之光。

  莉娜仰望著新雅典學院上空懸浮的全息時鐘,它正按照順時針方向緩緩旋轉著,外圈顯示銀河標準計時,內圈顯示新雅典行星計時。現在尚是白晝,全息時鐘彷彿與湛藍的天空融為一體,而一旦夜幕降臨,它就會變成高懸在學院上方的炫麗光環,讓一切星辰都黯然失色,彷彿標誌著人類的科技終將支配銀河、光耀宇宙一般。

  每當仰望全息時鐘,莉娜都油然而生一種自豪感。身為新雅典的公民,這種驕傲可謂與生俱來。尤其是莉娜還進入了學院的中樞,作為院長的秘書為城邦工作奉獻。雖然這工作繁瑣又忙碌。

  現在,莉娜匆匆穿過仿古希臘的白色拱形迴廊,來不及向對她打招呼的學生們回禮,菲拉絨的長袍摩擦著腳踝,發出窸窣的聲響。她正趕往學院的第三溫室,它平時不向公眾開放,因為它屬於新雅典第一任執政官喬爾喬內。兩百年前,喬爾喬內率領第三批地球遺民降臨新雅典,當選首席執政官,盡職盡責地工作到退休。當時他70歲,以人類的平均年齡來說已經步入暮年,他的夥伴們大多已經前往彼世。喬爾喬內不甘心就此死去。「我還不能死。」他告訴醫生,「凱斯特還沒有到來。他一定不會丟下我們。我相信終有一天他會來到殖民地,來到新雅典,和我們會聚。」

  於是他進入了冷凍睡眠。充滿液氮的睡眠艙可以減緩他身上時光流逝的速度,躍遷動力引擎發明前,人們就靠這種方法渡過漫長的銀河旅行。喬爾喬內每個月醒來一次,聽取院長秘書關於銀河系最新消息的報告。

  第三溫室裡,數千種來自古地球的植物鬱鬱蔥蔥,一派生機盎然。依靠冷凍睡眠渡過了兩百年的前執政官就坐在一叢籐蘿下,端著一隻白瓷茶杯,杯子上畫著淺藍色的圖騰。前執政官白髮稀疏,視力減退得厲害,於是戴了副樹脂眼鏡。即使這樣老人也得瞇著眼睛才能看清面前的電視。

  「早安,喬爾喬內閣下。」莉娜雙手攏在袖中,向老人鞠躬。

  老人顫顫巍巍地轉過頭,盯著莉娜思考了好一會兒。「早安,特瑞。」他說。特瑞是前任秘書的名字,老人怎麼也分不清她和莉娜。莉娜糾正數次無果後乾脆將錯就錯:「是的。您看起來氣色不錯。」

  「還行。今天天氣不錯。」老人微微一笑,抬頭看了一眼晴空下的全息時鐘,「真希望凱斯特也能看見。」

  凱斯特,古地球的傳奇科學家,高端人工智能之父。在古地球瀕臨死亡時,他選擇獨自留在故土,繼續未竟的研究。喬爾喬內是他的仰慕者,一直堅信著凱斯特會完成研究,帶著足以傲視全宇宙的成果踏上旅途,來到殖民地,與夥伴們重逢——雖然他的夥伴們現在只剩下喬爾喬內一人了。

  「特瑞,最近有什麼消息嗎?」

  「沒有什麼特別重大的事件。帝國和聯邦依舊打個不停。新威尼斯研製出了一種新型戰機,據說比戈多二式的速度還要快。」

  「比戈多二式還快?」老人側目,「那全宇宙都沒人能駕駛它了。」

  「啊,還有,號稱銅牆鐵壁的監獄星赫卡提出現了越獄者。」這可以算是近期的大事件了。雖然新雅典幾乎沒人關心它。

  喬爾喬內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真的?當初他們要建那鬼地方時我就說了,那根本沒意義……」他揮揮手,像是在驅趕蒼蠅,「不過能從那兒逃出來也不容易。」

  莉娜點頭:「是的。逃獄者之一就是胡安娜·拜格雷爾,你還記得嗎?」

  老人皺眉,似乎想不起這位胡安娜是何許人也。畢竟他活得太久,胡安娜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個小女孩而已。莉娜朝電視一指,屏幕上立刻出現了帝國發佈的通緝令,上面有三名逃獄者的肖像。「您看到她的臉肯定就想起來了。」

  老人盯著紅髮女海盜的照片:「啊……是的……想起來了。這不是那個要我們造船的瘋丫頭嗎。」他轉向另外兩人的照片:「他們是誰啊?」

  莉娜解釋:「那黑髮男子是一名殺人犯,曾是帝國皇家親衛隊隊員,卻背叛皇室,刺殺了王子的情婦。」

  「唔……」前執政官沉吟,「他看起來很年輕啊,為什麼我覺得他有些眼熟?」

  女秘書無力地微笑:「您肯定記錯了。我發誓你們絕對沒有見過面。」

  「是嗎?」老人猶疑不定,「那第三個越獄犯……?」

  「他是悼亡人,名揚銀河的殺手,他……」

  莉娜還沒說完,老人猛然起身,簡直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手中的茶杯被丟到地上,發出啪的脆響。

  「我的老天啊!上主啊!」前執政官激動不已地指著電視中銀髮男子的照片,「這不是凱斯特嗎?!」他顫抖地抓住莉娜的衣袖,「你看我說的沒錯吧?凱斯特終將到來!他終於到了!」

  第十六章

  「這裡是新威尼斯太空港管制中心,請表明身份和來意。」

  漆黑的暗夜仕女號結束躍遷後不久,便進入了拉拉吉星系。在距離新威尼斯不到十分之一光年的地方,飛船收到了來自行星的通信。

  「這裡是暗夜仕女號。」雷歐納德向管制中心發去信號,「請求入港,進行飛船修理維護。」

  「暗夜仕女號,產權屬於胡安娜·拜格雷爾,宇宙特級通緝犯。」管制中心的女接線員道,「根據自由城邦『非干涉協定』,同意入港。請在第115號泊位停靠。」

  「感謝許可。」

  雷歐放開了對暗夜仕女號的控制,由太空港的電腦引導船隻入港停泊。

  拉拉吉星系的第二行星新威尼斯是一顆百分之九十七的表面都被海洋覆蓋的星球,餘下的百分之三也不是成片的大陸,而是零星的島嶼。最初的殖民者到達這裡時,隨行的地質學家預言未來這些島嶼會繼續沉降,並且在四萬年後消失在海平面之下。

  一顆表面絕大部分都是海洋的星球,與母星地球的環境是如此相似。於是殖民者們著手在此建造新家園。他們在地殼穩定的海底岩石上打孔,豎起巨大的鋼鐵立柱,在其上一層層築基,直到地基高出海平面。接著建築師和規劃師們設計出坐落於地基上的城市。他們讓縱橫的海流穿梭於城市的大街小巷,用別緻的拱橋連接每一棟建築。拱橋之下,河道之上,則是供飛行器通行的寬敞道路。這座城市後來成為了新威尼斯最大的宇宙港。

  此外,生態工程師們將當地的水生植物和珊瑚編織在一起,同輕型金屬打造的船隻結合,成為一座座移動的小島。安定下來的殖民者們駕駛著小島,追逐洋流和魚群,開始海上遊牧的生活。

  和新雅典的科技交流使新威尼斯的造船技術突飛猛進,百年間成為了自由城邦中新型飛行器研發和製造的中心。甚至新雅典的三艘航母之一就是在這裡製造的。新威尼斯的概念型太空梭是帝國貴族們攀比鬥富的籌碼,而「歌劇魅影」系列戰機則是各國空軍中王牌機師才有資格駕駛的尖端產品。

  蔚藍的水上城邦一直是阿洛伊斯心中遙遠的夢影。他本以為自己一輩子也沒可能踏上新威尼斯的金屬棧橋。現在夢影變為了近在眼前的一道登陸升降梯。

  「喂。」背後有人推了他一把,「走不走?不走別擋路。」

  阿洛伊斯畏畏縮縮地讓到一邊。船長和她嚴肅的財務管理莫塔夫人並肩走來。女海盜穿著一件細麻襯衫,搭配暗褐色的皮褲和長筒靴,腰間還配了一把高速震動匕首,看起來活像個來自中世紀的僱傭兵頭子,舉止卻如同女高中生。她一邊扭動肩膀一邊對莫塔夫人懇求道:「吟遊詩人,就一架!不可能買不起的!」

  莫塔夫人用中指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冷酷拒絕:「想都別想。」

  胡安娜發出了哀傷的嗚咽,彷彿心靈受創的巴普洛夫一樣耷拉著腦袋。真是物似主人形。阿洛伊斯心想。

  暗夜仕女號已經在宇宙虛空中航行了數個標準月,許久沒有靠港。懷念腳踏實地感覺的船員們紛紛乘坐升降梯離開飛船,在暗夜仕女號進行修理的時間裡可以好好享受一下新威尼斯的燦爛陽光和新鮮空氣,以及海洋之星熱情的異國男女。升降梯起落數次,原本熙熙攘攘的登陸艙裡現在空無一人,只剩阿洛伊斯一個。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沒有鼓起勇氣登上升降梯。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也許是在封閉的環境裡待得太久,反而懼怕起外面的世界來。

  「哼!愚蠢的人類啊!」雷歐的聲音傳來。人工智能的全息影像正蹲在升降梯邊上,幽怨地朝外面望去,「你們這些傢伙,無情無義,自己去外面逍遙快活,把我一個人丟在這兒。」他捶了一下艙壁,「我還得負責採購補給,」他又捶了一下,「維護船隻,」又捶了一下,「商談接洽,」,捶了第四下,「照顧動物,」最後狠狠一捶地板,「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卻連薪水和假期都沒有!」

  「可你要那些東西也沒用啊。」阿洛伊斯說。

  雷歐緩緩回過頭,彷彿此時才發現他的存在,「哦,阿洛伊斯,你是打算留下來陪我嗎?我太感動了!」說著人工智能的眼角泛起淚光。

  我才沒這種打算呢!阿洛伊斯剛想反駁,卻被突然打斷,「他沒空。」

  約書亞·普朗克姍姍來遲。他的眼睛由原本的黑金色變成了純黑色,想必是戴了隱形眼鏡。為此耽擱了許久的殺手卻依舊一副不疾不徐的樣子,緩緩走到阿洛伊斯旁邊,然後一把將他扯進升降梯。

  「努力工作吧,雷歐。」殺手一面下降,一面向人工智能小幅度揮手告別。

  「滾!別回來了!」雷歐的怒吼消失在頭頂。

  升降梯比電梯稍微寬闊些,但在船體內部卻仍是封閉的。阿洛伊斯朝約書亞挪了挪,小心翼翼地握住他一隻手。殺手面無表情,不知道是強壯鎮定還是真的心如止水。

  「把雷歐一個人留下沒關係嗎?」

  「他做做樣子而已,其實巴不得一個人留下呢。」約書亞輕描淡寫,「我敢打賭他現在肯定一邊入侵宇宙港的監視器線路一邊哈哈大笑:『愚蠢的人類啊,整艘船都是我的啦!』」

  阿洛伊斯無奈扶額。這艘船上怎麼會搭載如此變態的人工智能!接著他想到,為什麼約書亞這麼肯定雷歐在做什麼?「你很瞭解雷歐?」他側目,一點兒沒發覺自己的語氣泛著一股酸味。

  「你能別這麼說話嗎?跟個人工智能也能吃醋?」約書亞揉了揉他的腦袋,「好不容易來到了新威尼斯……」

  升降梯脫離船體,在繩索牽引下緩緩降落。阿洛伊斯睜大雙眼。微鹹的海風夾雜著海洋特有的氣息湧進鼻腔,入目皆是一片純淨的藍——蔚藍的天空上漂浮著白色的雲朵,金色的陽光自雲間灑下,映在深藍色的海洋上,反射出溫柔的波光。無盡的海洋向四面八方延伸開去,遙遠的海平線上隱約能看到零星帆影。

  海天之間坐落著鋼鐵的都市。林立的大廈如同海上叢林,金屬幕牆反射著海洋的顏色,使整座城市都變成了淡淡的藍灰色。高聳的樓宇間架著寬窄各異的拱橋,拱橋下方沒有土地,奔騰著海水的河道仿若城市的血管,並不是將建築們割裂開,而是以一種微妙的平衡將它們連結成了整體。

  浮於海上的棧橋由城市向周圍呈放射狀延伸開去,連結八個碼頭。寬廣無垠的海洋為來往飛船提供了絕佳的泊位。暗夜仕女號就停泊在其中一處。

  升降梯穩穩落地。約書亞拉著已經作呆滯狀的阿洛伊斯走出圍欄,通過狹窄的棧橋往入境處走去。海水拍打著腳下的金屬地面,發出隆隆聲響。白翼的海鳥拍打翅膀,從他們頭頂掠過,朝海面上低飛,驚起陣陣水花。

  「……好不容易來到了新威尼斯,」約書亞撩起被海風吹亂的銀髮,無比自然地挽住阿洛伊斯的手,「就好好放鬆一下吧。」

  第十七章

  出身新威尼斯的詩人斯托朗·萊特曾這樣深情地歌頌故鄉:「我藍色的母星,願在她如水懷抱中長眠千年,而後化為塵埃,隨波漂流直到星辰都沉寂。」這句話後來變成了他的墓誌銘,被鐫刻在安葬他遺體的移動小島上,電腦操控小島順著洋流漂移,並且程序設定一千年後自動銷毀整座小島,讓詩人遺願得償。

  這個舉動被外界評為「新威尼斯人的浪漫執念」。阿洛伊斯卻一直覺得這根本是個惡劣的玩笑,絲毫沒有什麼浪漫可言。然而等他真的踏上了海洋之都的人造陸地,他才不得不承認,這幫崇尚黑色幽默的傢伙真的挺浪漫的。

  尤其是出港後他們乘上了觀光用的小型剛朵拉,負責租船的大叔朝他們調皮地眨眼道「情侶打折哦」時,阿洛伊斯更加深切地感受到了水鄉人民的浪漫情懷。他恨不得衝上去給大叔一把小費,雖然他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約書亞似乎也發現了這個嚴肅的問題。「早知道應該找胡安娜預支薪水。」他一邊滿不在乎地說,一邊在剛朵拉的內置衛星地圖裡找到銀行的位置,驅動小艇朝目標前進。

  「你想幹嘛?你要搶銀行嗎?」阿洛伊斯驚恐萬分,想阻止他的瘋狂舉動,卻被殺手一把摁回座位上。「冷靜。」約書亞在他旁邊坐下,「我是殺手,又不是搶劫犯。」

  「是殺手兼海盜。」阿洛伊斯糾正。兼職海盜瞟他一眼,他於是乖乖閉上嘴,不去和對方爭執。

  剛朵拉穿過一座雕刻著籐蔓的拱橋,降低飛行高度,匯入河道上方的交通車流中。河道兩邊的建築物上豎著各式各樣的全息影像廣告牌。阿洛伊斯發現一半的廣告牌在宣傳「歌劇魅影」系列的新機型「吟遊詩人」,另外一半則播放著銀河歌姬卡米婭的MV,《第八星河讚美詩》和《寂靜之音》的旋律此起彼伏,深藍色頭髮的少女在光影中盡情舞蹈歌唱。

  「這是怎麼啦?」阿洛伊斯疑惑道,「卡米婭要出新專輯了嗎?上次的專輯才出了不到半年呢……」

  約書亞聞言也看向廣告牌上的銀河歌姬。「你很喜歡她?」

  「她從前可是我的夢中情人。」阿洛伊斯拿出通訊終端,登陸超光互聯網,搜索有關卡米婭的新聞。小艇中一時陷入了沉默。「怎麼不說話了?」阿洛伊斯檢視著終端屏幕上成列的搜索結果,最後點進了卡米婭的官網。

  約書亞仍是一言不發。阿洛伊斯抬頭瞄了一眼,他正雙手環抱胸前,陰沉地看著遠處銀河歌姬的MV。「你不喜歡她嗎?」青年問。

  「不,我喜歡。」殺手臉上卻一點兒沒表現出「喜歡」的意思,反倒像卡米婭欠了他錢沒還一樣。

  ……又犯什麼病啊?阿洛伊斯腹誹。真是喜怒無常,搞不清這傢伙在在想什麼。

  他決定不理約書亞,低頭繼續查找信息。官網上用紅色的大標題寫道:歌姬卡米婭銀河巡迴演唱會!標準歷5月26日,降臨新威尼斯!

  「嗷!」阿洛伊斯激動地差點沒把終端扔出去,「你看,約書亞!卡米婭的演唱會!就在大後天!我們來的真是太巧了!正好趕上!」

  約書亞似乎對此很不感興趣。「你想去看?」他隨口問道。

  「當然。我還從來沒去過卡米婭的演唱會現場呢!」阿洛伊斯查詢了一下演唱會門票,失望地發現門票早已售罄,黑市上有人轉賣後排的票,卻早已被炒到天價。

  「銀河歌姬真是受歡迎啊……」他關掉終端,傷心地趴在小艇玻璃上,借街邊的全息影像望梅止渴。

  剛朵拉升高,脫離車流,繞「請勿鳴笛」的標誌半圈後降落在銀行門口的停機坪上。約書亞跳下小艇,大步流星走進銀行。阿洛伊斯緊跟在他後面,生怕殺手真的一時頭腦發熱去搶劫。

  幸好約書亞沒有想像中那麼想不開。他只是走到一台自助終端前,輸入了一串賬號和密碼。「您的賬戶已被凍結。」屏幕上顯示。

  「切。」約書亞又輸入了另外一串數字,這次的賬戶沒有被凍結。接著殺手又嘗試了另外五個賬號,其中四個能正常使用,一個被凍結。

  「還不錯。」殺手掛失了兩個能使用的賬號,並且重新申請了兩張銀行卡。

  阿洛伊斯湊上前:「真驚訝,你人都被逮捕了,賬戶還能用?」

  「個人財產神聖不受侵犯。」約書亞取出終端裡吐出的兩張新卡,「而且我從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他將一張卡裝進口袋,另外一張則塞給了阿洛伊斯。

  「給、給我幹什麼?」青年莫名其妙。

  「你不是想去看演唱會嗎?」

  阿洛伊斯一愣,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慢慢蕩漾開來,讓整個心口都暖洋洋的。「不、不用了。」他低下頭結結巴巴地說,「買不到票,我不去了。」說著把卡遞回約書亞手裡。

  「拿著吧。」殺手又塞回去,然後捏了捏阿洛伊斯的臉,「給你的零花錢。」

  「……哈?」還沒反應過來,他就被拖出了銀行。

  「真的可以嗎?」阿洛伊斯捧著卡追問道。

  「真的。」約書亞不勝其煩地蹙眉,半拖半拽地將青年拉進剛朵拉裡,「砰」的一聲關上門,啟動引擎。

  「我……那我以後還給你?」

  「不用。」

  「就當我先欠著你的?」

  「閉嘴。」

  「我以後肯定會還給你……」

  「吵死了!」

  「我……」

  約書亞扳過阿洛伊斯的臉,粗魯地吻上他的雙唇,懲罰般地咬了一下,又很快把青年推開。

  阿洛伊斯終於肯閉嘴了。他臉頰發燙,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好假裝看窗外廣告牌上的銀河歌姬。藍發少女舞動的姿態宛若星間精靈,阿洛伊斯卻滿腦子都是剛剛那個猝不及防的吻。幸好這剛朵拉是自動駕駛的,不然肯定會出事故。他胡思亂想著。

  十分鐘後,兩人來到新威尼斯繁華的商業街。近百座拱橋或高或低,如銀色的蛛絲般連結河道兩旁的建築。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穿梭於拱橋和街道上,新威尼斯口音的通用語混雜著卡米婭的歌聲充斥耳邊。

  剛朵拉降落在商業街最高處的停機坪上。約書亞刷卡結清車費,拉著阿洛伊斯進了最近的一間R&P專賣店。

  「這家店很貴的喂!你想好再進去啊!」阿洛伊斯低聲道。

  「又不花你的錢。」殺手很淡定。

  「……我替你肉痛不行嗎?」

  「你這麼無聊,不如去關心一下宇宙和平這種更有意義的事。」約書亞將他推給一旁的店員,「幫他挑幾套衣服。」

  店員禮貌微笑:「先生喜歡什麼風格?」

  約書亞上下打量阿洛伊斯:「隨便,像個人樣就行了。」

  「我現在不像人嗎?!」

  殺手與另一名店員走向一邊的專櫃:「你要是像人,那狒狒都能競選聯邦議長了。」

  「你……」不待阿洛伊斯發作,店員就識趣地打斷他:「先生往這邊請。最近比較流行休閒風,這幾件都是本季新款,非常適合您……」

  一個小時後,店員終於幫忙選好了三套衣服,約書亞評頭論足一番後又挑挑揀揀地要了其中兩套,然後爽快地付了賬,刷卡的時候連眼睛都沒眨一下。阿洛伊斯僵硬地坐在沙發上等他,手裡提著裝原來那身制服的袋子。換做以前,他看見R&P衣服上的價碼標籤後會立刻扭頭就走。不得不說名滿天下的殺手悼亡人真是財大氣粗,當海盜誠然委屈他了。

  通訊終端響了起來。阿洛伊斯把它從脖子上解下來。原來是胡安娜發來了短信。

  「今晚6:30,白影賭場門口見面。十萬火急,務必到場。」

  這時約書亞結完帳回來了。「船長給你發短信了嗎?」他問。

  阿洛伊斯掂了掂手上的終端:「你也收到了?」

  「嗯。」殺手把自己終端塞回領口裡,「走吧。時間不多了。」

  店員為他們打開店門,鞠躬道:「歡迎再次光臨。」

  阿洛伊斯起身,跟上殺手:「你身上這套怎麼這麼眼熟?」他看看自己身上的新裝,「和我的一樣嘛!」

  「你真敏銳。」

  ……原來是情侶裝嗎?!

  「約、約書亞我……」沒等他說出感激的話,約書亞便搶過他手裡裝制服的袋子,看也不看扔進了道旁的垃圾桶裡。

  「喂!船長知道了會哭的!」

  「那就別讓她知道。」

  ——胡安娜·拜格雷爾船長的審美觀,今天也和大眾迥然不同。

  第十八章

  晚上六點半,阿洛伊斯和約書亞準時到達了白影賭場門口。賭場就位於商業街的最下方,層層拱橋遮擋住夕陽的餘暉,投下縱橫交錯的陰影。門口台階下就是湧動的海流,此刻海水深得就像黑色的墨汁。

  一輛純黑色的剛朵拉貼著水面飛馳而來,濺起高高的水花。約書亞拉著阿洛伊斯後退一步,才避免了被水花淋濕的慘劇。剛朵拉停在二人面前,艙門緩緩打開,胡安娜·拜格雷爾甩著一頭紅髮踏上台階。她的裝束從中世紀僱傭兵變成了黑道女老大,踩著八厘米的高跟皮靴,一襲飄逸的黑色風衣長及腳踝,雙手戴著白色絲綢手套,鼻樑上還架著一副墨鏡。

  時近夜晚還戴墨鏡,著實顯得奇怪。胡安娜卻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她隔著鏡片掃視兩人:「你們倆穿得這麼人模狗樣,是要去相親嗎?」

  「是陪您相親。」阿洛伊斯道。

  胡安娜一巴掌扇在他後腦勺上:「再耍貧嘴就踢爆你老二。」說著她狠狠一跺腳,長靴的高跟敲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脆響。阿洛伊斯縮了縮肩膀,乖乖跟在女海盜身後走進賭場。

  「腰挺起來,有氣勢點兒!」船長教訓道,「有你這麼猥瑣的保鏢嗎?早知道就不叫上你了!」

  「我會讓您知道您的選擇是正確的,船長閣下!」阿洛伊斯拿出從前在皇家親衛隊時的架勢,正氣凜然道。

  胡安娜翻了個白眼。

  賭場中人聲鼎沸,老虎機前座無虛席,賭骰子的長桌邊圍滿了賭徒和初到新威尼斯、腰包鼓鼓的遊客。有幾個人好奇地打量胡安娜一行人,被阿洛伊斯冷冷一瞪後紛紛轉過頭,裝做什麼也沒看見。

  「晚上好,胡安娜船長。」一名西裝革履的侍應生走來,向胡安娜恭敬行禮,「這邊請。」

  「希卡利已經到了?」胡安娜不動聲色。

  「是的。他等您很久了。」

  「哦,我可真慚愧。」語氣卻沒有絲毫慚愧之感。

  阿洛伊斯和約書亞交換了一個眼神。胡安娜跑到賭場來,還要帶兩個保鏢,肯定不單單只為了過把賭癮。她和那個叫希卡利的傢伙約在這兒見面,似乎要密談大事。阿洛伊斯心中惴惴,他感覺自己被牽扯進了一樁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易裡,一向自詡奉公守法的良民對此深深不安。

  侍應生領三人乘電梯來到地下三層。既然一樓已經基本與海平面持平,那麼負三層無疑已經處於海面之下。阿洛伊斯本以為那會是個幽暗封閉的地方,就像電影裡邪惡勢力接頭時必定會出現的廢棄停車場一樣。

  誰知電梯門打開,出現在眼前的卻是一條筆直的走廊,天花板和牆壁都是玻璃,透過玻璃可以看見外面深邃的海洋。水下可能設有照明燈,幽藍的微光裡,五彩斑斕的魚群繞著走廊悠然游動,亮晶晶的水母從阿洛伊斯旁邊飄過,轉瞬間就離開了光照範圍,消失在漆黑的海洋深處。

  走廊盡頭豎著一扇金屬大門。侍應生按下門鈴,朗聲道:「希卡利先生,船長已經到了。」

  靜了幾秒,金屬門中間裂開一道縫。縫隙緩緩擴大,變成了一個可供一人出入的狹窄入口。

  侍應生側身作出邀請的姿勢:「請。」

  胡安娜當先邁進入口,約書亞其次。阿洛伊斯忐忑地跟上。金屬門在他身後砰然閉合,青年頓生逃脫無路的緊張感。

  門後的房間呈圓球形,四壁依舊用玻璃打造,因為視野更寬廣,所以能看見數量更多的魚群和水母。房間裡放著兩張面對面的沙發和一張茶几,沙發邊擺著一株新威尼斯土產的紫珍珠珊瑚,富麗堂皇,為空靈的海中密室平添了幾分生氣。

  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第一眼看到他,阿洛伊斯覺得他已屆不惑之年,略顯稀疏的頭髮訴說著時光的無情。接著,他又覺得這男子可能很年輕,因為他皮膚光滑白皙,交疊於膝蓋上的雙手秀美修長,絲毫不像人到中年的樣子。過了一會兒,阿洛伊斯又認為此人的實際年齡可能比外表要大許多,因為他有一雙蒼老的眼睛,了無生機,疲憊不堪。

  「老混賬希卡利,幹嘛選這麼個水族館來談生意?」胡安娜瀟灑地一撩風衣,坐到男子對面的沙發上,摘下眼鏡,隨手擱在茶几上。阿洛伊斯和約書亞侍立在沙發後,隨時可以挺身而出保護船長,或者攻擊眼前這名叫希卡利的男人。

  「胡安娜·拜格雷爾。」希卡利開口,聲音沙啞不堪,像鈍鋸子鋸木條般瘖啞刺耳,令人渾身不適,「船長女士,我記得只邀請了您一個人。」

  胡安娜比了個手勢,「不妨事,他們都是自己人。」

  「我理解您對自己安全的擔憂。」希卡利用食指敲打著自己的膝蓋,「要是換成我,我恐怕也要帶幾個人來才放心。但是今天這樁生意非比尋常。我不希望有除你我之外的第三個人知道此事。」他抬起死氣沉沉的雙目,凝視沙發背後的兩個年輕人,「即使他們忠誠不二,守口如瓶。」

  那蒼老的、不帶惡意卻使人膽寒的視線讓阿洛伊斯打了個哆嗦。他看看胡安娜,又看看約書亞,發現後者緊皺眉頭,表情十分不悅,彷彿面前的不是希卡利,而是一盤花椰菜。

  「唔……」胡安娜沉吟片刻,「好吧。」她轉過頭道,「你們先出去吧。讓我單獨和老希卡利聊一會兒。」

  約書亞道:「那我們在門口等您。」他的語氣畢恭畢敬,好似自己真的是個盡忠職守的保鏢。

  「不用。」希卡利說,「等待就是無意義地浪費時間。來到新威尼斯,不好好享受怎麼成呢?白影賭場裡有不少新鮮玩意兒,一定能滿足二位。」

  他說這話等於是把約書亞和阿洛伊斯往外面趕。殺手越發不悅了。「船長,我們聽您的吩咐。」

  女海盜搖頭:「算了,你們去賭場裡玩玩也好。等我們談完就聯絡你。」

  約書亞頷首,扯扯阿洛伊斯的袖子,一同退出球狀密室。

  金屬大門打開又合上。密室中總算只剩下胡安娜和希卡利兩個人。船長靠在沙發上,換了個舒服姿勢,懶洋洋地說:「好啦,現在只剩咱們倆了。有話快說吧。我也討厭無意義地浪費時間。」

  希卡利勾起嘴角:「船長真是直截了當。」他從沙發後面拿出一個小巧的銀色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到茶几上。盒子樸實無華,沒有一絲花紋或點綴,讓人無從猜測裡面放了些什麼,只在盒蓋上嵌著一枚密碼鎖。

  男人按住盒子:「今天請你來,就為了它。」

  「是要送給我嗎?我可真高興!」胡安娜開玩笑道。希卡利卻沒笑,這讓女海盜有點自找沒趣。「裡面裝了什麼?」她悶悶不樂,「先說好,毒品這東西我絕對不帶。」

  「不是毒品。」提到盒子裡的東西,希卡利幽邃的雙眸中泛起了亮光,如同即將熄滅的灰燼中閃爍的火星一樣,「這裡面裝著一個大秘密。」他壓低聲音,「誰得到了它,誰就得到了銀河系。」

  胡安娜一怔:「該不會是本《時間簡史》吧?」

  這次希卡利笑了。「不,我親愛的船長女士,我尊敬的『瘋女王』胡安娜,這秘密之大超乎您的想像。它可以顛覆整個銀河系的政治格局。得到它的人將成為人類永恆的支配者。」男人發出嘶嘶聲,「而您所要做的,就是把它安全地送到買主手上。」

  「然後買主就能統治宇宙了?」胡安娜嘴角抽了抽,「你說得這麼冠冕堂皇,就不怕我私自打開來看看?」

  「盒子採用密封設計,如果您強行拆開,它內置的微型戰術核彈就會爆炸,把您和其中的秘密一起葬送在宇宙裡。」希卡利頓了頓,「盒子還裝有密碼鎖,只有買主知道密碼,我們已經提前告訴了他。順便說一句,密碼鎖是由新雅典學院的人工智能加密的,無人能夠破解。」

  胡安娜搔搔下巴,「聽起來的確萬無一失。」她說,「想必有很多人要爭搶這個『大秘密』吧?」

  「您真是料事如神。」希卡利點頭,「為了把它帶到新威尼斯,我們已經損失了兩隊精英。除了您,全宇宙再也沒人能擔此重任了。」

  「值得你們這群惟利是圖的賞金獵人犧牲這麼多,看來這個大秘密真的不容小覷。」胡安娜微微前傾身體,「那麼,老希卡利,我冒著生命危險幫你做事,又能得到多少好處呢?」

  「您會滿意我們的價碼的。」希卡利道,「八千萬銀河標準幣,外加取消您在帝國境內的通緝。」男人鬼祟一笑,「當然,如果買主成功統治了全銀河系,那麼您不管去到哪裡都不會被通緝了。」

  胡安娜又靠回沙發上。

  「條件很誘人。」她乾巴巴地說,「可否容我考慮幾日?」

  「您必須現在就做出決定,尊敬的船長閣下。」

  一群繽紛的齊裡尼熱帶魚從胡安娜腳下游過。她盯著光滑可鑒的地板,在上面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倒影中的女人有一張蒼白的臉,被包裹在赤紅的髮絲裡,仿若浸於鮮血之中。

  女海盜最後妥協了。「買主是誰?」她問。

  希卡利喜不自勝。「您肯定聽說過,說不定還見過他。」男人沙啞的聲音染上激動的色彩,「溫內特·柴白絲,帝國公爵。」

  第十九章

  「讓胡安娜一個人留下沒關係嗎?」

  電梯一路向上,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從靜謐的海底回到了喧囂熱鬧的賭場裡。電梯門一開,熱浪夾雜著興奮的尖叫和失望的歎息撲面而來。

  「要是她一個人搞不定,那麼再多人也沒用。」殺手環顧賭場,目光在賭桌上停留了片刻,「看來不論人類的歷史進步了多少,對賭博的熱愛都永遠不變。」他用胳膊肘戳了戳阿洛伊斯,「要去玩玩嗎?」

  「我可從不碰這些東西。」阿洛伊斯想展示一下自己遵紀守法的好形象,卻遭到了約書亞嘲笑的一瞥。「小賭怡情。」殺手說,「別告訴我你連老虎機都不會。」

  「當然會!」阿洛伊斯不甘地瞪回去,「但是輸了怎麼辦?」

  「記我賬上。」

  約書亞輕車熟路地兌換了一把籌碼,塞進阿洛伊斯懷裡,然後扳過他的肩膀,將他向熱鬧的人群一推:「去吧。」

  阿洛伊斯踉蹌一步,好不容易維持住平衡。回頭一看,約書亞已經走向了休閒區的吧檯,點了杯雞尾酒,拿出通訊終端開始快速敲打起來。

  「……就這麼想把我支開嗎?」阿洛伊斯忿忿。他不再流連殺手的身影,扭頭走進賭博區裡。

  賭場的中央是電梯,一層層平台呈不規則的扇形分佈在電梯周圍,遠遠看去彷彿層疊的白色貝殼。每個平台上都有不同的賭博項目。阿洛伊斯路過老虎機平台,五綵燈光伴隨著硬幣掉落的背景音樂閃個不停。青年發現幾乎全部機型都是標準歷1376年發明的多線程全息式老虎機,於是想起曾經在赫卡提監獄遇到的一個詐騙犯,他用數學排列組合方法科學地向眾人展示了老虎機的各種可能性,並且成功地讓一向厭惡數學的獄霸先生對老虎機產生了生理恐懼感。

  阿洛伊斯快步登上另一個平台,這裡是輪盤區。他對這種純粹靠運氣的賭博方式也沒什麼好感。而且——「從概率學的角度來說,」那位詐騙犯獄友曾這麼說道,「不論你是輸是贏,最後得利的永遠都是莊家。」

  第三個平台上的項目是來自遙遠偏地行星卡薩諾的一種名叫「彩色石子」的遊戲,參與賭博的兩人分別從一個密封箱子裡拿出顏色不同的石子,並且通過一系列複雜的規則進行買賣和交換,最終收集到七顆同色石子的人獲勝,輸家則必須把對方的石子全部吞進肚子裡。這比起賭博來顯然更像某種桌游。圍觀的賭徒紛紛下注他們誰會贏。阿洛伊斯在人群外圍徘徊了一會兒,便離開前往第四個平台。

  這時候有人攔住了他。

  「晚上好,年輕人。」攔路的是一名中年男子,鬢間霜白,顯然已經年歲不小。在溫暖到略有些熱的賭場裡,他卻身穿一件厚實的長款風衣,不知道是有怪病還是有怪癖。「我注意你很久了。」男人說,「第一次來這兒?」

  直覺告訴阿洛伊斯,在賭場裡搭訕的陌生人絕對不懷好意。「你擋著我路了,先生。」

  男人微笑,「別這樣,年輕人。」他張開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這裡是鮑西婭賭場,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這裡有訓練有素的保安,」他指著在賭場中巡邏的保安,「還有全天候監控的監視器,」他又指向隱蔽在天花板上的黑色攝像頭,「沒人敢在這裡傷害你分毫。」

  這一番話絲毫沒讓阿洛伊斯放下戒心。赫卡提還號稱永不陷落的碉堡呢。他心裡嘀咕著,表現在臉上則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

  「年輕人,我只想和你交個朋友。」男人語氣誠懇,「既然你是第一次來鮑西婭,不如讓我為你做一些介紹?」

  阿洛伊斯歪著頭,心裡盤算著該怎麼在拒絕的同時又不傷害對方的自尊心。突然有隻手勾住的他的肩膀。青年一震,回身想甩開那隻手,卻迎上了一股濃烈的酒精味。

  一名醉醺醺的少年吊在他身上,惡狠狠地沖男人噴出一口酒氣:「滾!」

  「哦……好吧。打擾二位了。」男人仍然文質彬彬地笑著,聳了聳肩,而後轉身離去。

  少年勾著阿洛伊斯的肩膀,幾乎是拖著他向前蹣跚而行。「別搭理那傢伙。」少年口齒不清地說,「他是專門放高利貸的,新威尼斯的『惡毒夏洛克』……」

  難怪一副自來熟的樣子。阿洛伊斯幾乎可以想像初涉賭場的倒霉人一步步落入那男人的羅網中,最後傾家蕩產的情形。「呃,剛剛多謝你。」

  「不……不客氣。」少年另一隻手握著個酒瓶,裡面還剩下一半琥珀色的液體。他舉起酒瓶灌下一口,然後推開阿洛伊斯,搖搖晃晃地走向下一個平台,還差點從連結各個平台的扶梯上摔下去。光是看著那的踉蹌的步伐阿洛伊斯就覺得心驚肉跳。於是他快步跟上少年,來到第四個平台。

  這裡是賭骰子區。骰子在骰盅裡撞擊的脆響和荷官的吆喝聲不絕於耳。少年揮舞著酒瓶擠進人群,在賭桌邊霸佔了一席之地。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把花花綠綠的籌碼,拍在桌子上:「押大!」

  負責搖骰子的荷官是個眉清目秀的姑娘。她略有些嫌惡地瞪了少年一眼,接著問桌邊的賭徒們:「下好離手?」得到肯定的回答後,她解開了骰盅。三個骰子上的數字分別是2、4、1,只有7點。

  少年的籌碼被劃走了。荷官把骰子撂回骰盅裡,再度搖晃起來。她搖骰子的姿勢非常華麗瀟灑,可惜這裡是賭場,賭徒們只會注意骰子,而不是漂亮姑娘。荷官最後把骰盅按在桌子上。「請下注!」

  少年又灌了一口酒,毫不氣餒地又掏出幾枚籌碼:「押小。」

  這次骰子上的數字是5、4、4,大。

  接下來的幾輪,少年不論押什麼都會輸。阿洛伊斯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在赫卡提聽好賭的獄友們說過:「這世界上有幸運女神的寵兒,也有被她拋棄的可憐人。有時候在賭桌旁邊就有這樣的人,他們好像吸收了全世界的霉運一樣,不論賭什麼都只有輸。」

  旁邊的賭徒們似乎也發現少年就是傳說中幸運女神的棄兒,於是當少年下注後,他們便押相反的數目。

  幾輪下來,少年輸得精光,身上一個子兒也不剩了。他舉起酒瓶,卻發現酒也喝完了,於是「切」了一聲,惱怒地將酒瓶擲在地上,發出「啪」的脆響。頓時整個賭場都安靜下來了。人們放下手頭的遊戲,注視著這名輸得底朝天的少年。荷官姑娘朝保安使了個顏色,讓他們在少年發酒瘋之前快點把他弄走。

  「小伙子,你都沒錢了,別賭啦。」有好心人勸告道。

  「誰說我沒錢?」少年揚起頭,拉開上衣的拉鏈,緩緩地、表演般的從內袋裡取出兩張紙條,用中指和食指夾著,在眾人眼前晃了晃,然後將它們摁在賭桌上。

  「我用這個做籌碼。」他高傲地說。

  瞬間,人群嘩然!

  「天哪,那是什麼?」「卡米婭演唱會的門票!是真正的紙質票啊!」「還是前排特等座!」「就算桌子上所有的籌碼加起來也抵不上一張票吧?」「出手還真闊綽!」

  荷官蹙眉,意識到自己遇上了一個難惹的人物。「抱歉,這位客人,本賭場只能用籌碼或現金……」

  「別這樣,艾莉森。」一個低沉男聲打斷了她,「難得有豪賭的客人,別這麼掃興。」

  身穿黑色厚風衣的高利貸商慢悠悠地走到荷官身後,拍了拍她的肩膀,接著轉向少年,「咱們又見面了。」

  「你也想賭一把嗎?」少年瞇起眼睛。此事的他一點兒沒有爛醉的樣子,從拿出門票的那一刻起,他就變得冷靜又精明,與方才簡直判若兩人。

  高利貸商微笑:「沒錯。這次我來坐莊,和你賭一把。如何?」

  少年冷笑:「你以為這兩張票值多少錢?」

  「我知道它們很貴。幸好我還賭得起。」說著,高利貸商也學少年的樣子,緩緩自口袋中掏出兩枚掛在一起、形狀奇特的鑰匙,用食指和中指夾著,向眾人展示了幾秒鐘,然後扔到賭桌上。

  「鑰匙?」

  「『吟遊詩人』的啟動鑰匙。」

  人群再度嘩然!

  「用它賭你的門票,怎麼樣?」男人笑的奸詐。

  少年哼了一聲:「來吧!」

  荷官忐忑不安地看了男人一眼:「可以嗎?」

  「搖骰子吧,艾莉森。大家都等急了。」

  「唔。」荷官收起骰子,飛快地搖晃起來。其間,高利貸商一直和少年互不相讓地對視,男人的目光如一尾毒蛇死死咬住少年。

  「請下注!」荷官把骰盅按在賭桌上,然後雙手背在身後,示意她不會做任何小動作出千。

  高利貸商豪放地一揮手:「諸位也可以參與。請隨意下注。」

  沒有人吱聲。大家都默默注視少年,等待他進一步行動。

  少年將兩張門票推到標著「大」的一邊,「我押大。」

  數秒的寂靜後,有人怯生生地說:「我……我也押大。」

  接著人群活絡起來。「我也押大!」「我押小!」有些人想在少年身上賭一把,跟著他下注,有些人則忌憚少年剛剛連賭連輸的霉運,押了相反的方向。阿洛伊斯也蠢蠢欲動,忍不住想試試手。雖然他很討厭高利貸商,但是「女神的棄兒」更加令人害怕。於是他將手上的籌碼全部押在了「小」上。

  「下好離手?」荷官問道。

  高利貸商掃視眾人,「揭吧。」

  荷官嚥了口口水,閃電似的揭開了骰盅。

  三枚骰子上的數字是6、6和6,大到不能再大。

  少年在一片驚呼裡把鑰匙和門票裝進自己口袋裡,「我也有時來運轉的一天啊。」這次換他露出勝利的笑容。

  阿洛伊斯驚奇地看著自己的籌碼被劃走。運氣這東西還真是妙不可言、難以名狀啊。他心想。

  掛在脖子上的通訊終端這時響了起來。青年退出人群,找了一個稍微安靜些的地方,接起終端。

  「拉格朗日?」胡安娜的聲音傳來,「到賭場門口來吧,我們該走了。」

  鮑西婭賭場的主人瓊麗靠在柔軟的沙發上,品嚐著新威尼斯風味的冰激凌。她已經四十多歲了,卻風韻猶存,金盆洗手開起賭場後,她便很注意保養,以致現在看起來也才三十出頭。

  房間的門無聲的打開,高利貸商靜靜步入房間,沒發出一點聲響。長毛地毯吸收的他的腳步聲,但瓊麗還是感覺到了他的存在。多年來她的敏銳感覺絲毫沒有退步。

  「開普勒,我聽說你剛剛輸的很慘?」瓊麗的手下第一時間向她報告了那場吸引眼球的賭局。

  「別提了。」高利貸商走到她身後,發出一聲響亮的歎息。

  「你濫賭的毛病還是沒改呀!」瓊麗打了個響指,面前立刻彈開一幅全息畫面,畫面裡播放著監視器所錄下的賭局——荷官艾莉森解開骰盅,三個6赫然出現於眼前。

  「他出千了嗎?」開普勒問。

  「沒有。」瓊麗搖頭,「除非世界上有監視器錄不下來的出千方法。」

  高利貸商又歎了口氣,扭過頭不去看那令人傷心的畫面。

  影像中的少年攬過鑰匙,將它和門票一起放進口袋。賭桌邊騷動不已,有個青年卻在此時掙扎著擠出人群。

  「停!」瓊麗命令道。畫面立刻靜止,那個離開人群的青年留給鏡頭的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側臉。

  「我怎麼覺得這個人有些眼熟?」瓊麗喃喃道。

  「你想太多了。」開普勒轉身想安慰朋友,卻在看見畫面中青年側臉的剎那屏住了呼吸。他認出了那個青年,他本想同對方搭訕,卻被無情地拒絕了。開普勒一直沒覺得青年有多麼面熟,但是此刻畫面中模糊不清的側臉卻神似他的某個故人。

  瓊麗和開普勒幾乎同時看向一旁書架上放置的相框。在電子照片早已普及的今日,瓊麗卻特別定制了一張紙質相片,因為她覺得這樣更有懷舊的氣氛。相片是幾個年輕人的合影,站在中央的是年輕了二十多歲的瓊麗和開普勒。相片最左邊的人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大家都對著鏡頭微笑的時候,他卻撇過頭,只露出小半個側臉。

  ——像極了全息畫面中的那名青年。

  第二十章

  賭場門口,約書亞正靠在胡安娜的黑色剛朵拉上抽煙,煙是他找女海盜借的,柔和南鬥,味道很淡,所幸殺手的煙癮並不大。看到阿洛伊斯急急忙忙地穿過賭場門口裝飾用的珊瑚叢,到了他面前才氣喘吁吁地停下,殺手微微一笑:「都輸光了?」

  「嗯,是啊,都輸光了!」阿洛伊斯理直氣壯,「幸好沒欠債。不然你就得被放高利貸的追殺了。」

  「輸光了好。」胡安娜的聲音從小艇裡傳出,「男人要學會拿得起放得下。今天輸了小錢,明天才能賺回大錢。」

  「船長您說的太對了!」阿洛伊斯不失時機地拍馬屁。這招顯然十分受用。胡安娜得意地點頭,大發慈悲地打開了剛朵拉的側門:「上來吧,載你們一程。」

  「您真是全宇宙最仁慈的船長!」這句話是跟雷歐學的。「船長可喜歡你這麼誇她了。」人工智能愛好在閒暇時間孜孜不倦地教導新人如何處理與上級的人際關係,「女人最喜歡聽讚美了,尤其她還是領導階層。」

  約書亞和阿洛伊斯鑽進小艇,坐在後排。前排只有胡安娜一個人,她旁邊的副駕駛座上放了個銀色的盒子,用安全帶綁著,似乎是什麼重要物品。阿洛伊斯下意識覺得胡安娜和那個奇怪中年人交涉的結果就是那隻銀盒子。

  「你們去哪兒?」胡安娜啟動小艇,它緩緩浮起,如一尾黑色飛魚擦著水面離去,留下被閃爍的霓虹燈和月光所照耀的粼粼波紋。

  「塔庫特酒店。」

  「哦,你們倆動作還真快,連房間都訂好了!」胡安娜故意大驚小怪地說。

  「沒錯,已經訂好了!」阿洛伊斯搶在約書亞之間說,並且刻意隱瞞了他們訂了兩個單間的事實。殺手張了張嘴,最後搖搖頭,懶得再解釋一遍。

  新威尼斯已經被夜幕籠罩,但她並不黑暗,都市中的夜燈五彩斑斕,照得河道上都一片光明。城市規定海拔百米下才可以使用霓虹燈,更高的地方只有指示方向的螢光路標和鑲嵌在拱橋上的銀色裝飾燈。剛朵拉上升脫離了炫彩的燈火世界後,迎接他們的是飛架在各個建築間的弧形銀鏈,在頭頂兩個月亮所灑下的清輝中,拱橋宛如沐浴著月光的珍珠項鏈般璀璨。

  「聽說明天會有一批移動小島會順著洋流漂浮到附近海域。」胡安娜望著下方燈火的海洋,「有空的話一定要去看看。」似乎擔心兩個人不信,她還豎起一根大拇指,「胡安娜船長強烈推薦的觀光景點。」

  「您以後不做海盜可以去當導遊。」

  「我倒是也想。」

  「船長,是我的錯覺嗎?」約書亞靠近窗戶,「後面似乎有兩輛飛車在跟蹤我們。」

  胡安娜抬眼一瞥光學後視鏡:「哎呀,老希卡利也真是的,丟了個大麻煩給我。」

  「能甩掉嗎?」

  「開什麼玩笑。」胡安娜挑起嘴角,「我一向喜歡斬草除根。」

  阿洛伊斯打了個冷戰。「船長你冷靜點,這裡不是暗夜仕女號,是新威尼斯……」

  「我是受『非干涉協定』保護的宇宙通緝犯啊!」胡安娜快活地轉舵,剛朵拉沉入了城市下方的光輝中。

  阿洛伊斯轉向約書亞:「什麼是『非干涉協定』?」

  「簡單來說,」殺手撩開褲腳,從小腿上拔出一把手槍,「就是只要不危害自由城邦及其公民的利益,我們想幹什麼都可以。」他把手槍扔給阿洛伊斯,又從另一條腿上拔出第二把手槍,接著問胡安娜,「船長,如果我不小心打壞了路燈什麼的……」

  「我會把你保釋出來的。」

  兩個無惡不作的通緝犯心有靈犀地嘿嘿一笑。

  阿洛伊斯發現詭異的氣氛在艙內瀰漫開來。這兩個傢伙怎麼了?他們到底想幹嘛?!

  「嘿,拉格朗日,你會用天梭嗎?」剛朵拉經過一個巨幅廣告牌,在歌姬卡米婭的動感歌聲裡,胡安娜隨著節奏敲打起方向盤來。

  後視鏡裡的兩架飛車緊緊咬在後面。

  「會用是會用,可是……」已經很久沒用過了!天梭是一種靠人工磁場懸浮的浮板,阿洛伊斯唸書的時候常常踩著它在校園裡飛來飛去,能節省不少時間,還是耍帥泡妞的不二利器。

  「那不就成了。」女海盜按下一個按鈕,阿洛伊斯聽見後備箱「卡噠」一聲打開了。

  「下一個路口我會停下來。然後你們拿著東西下去。」胡安娜將副駕駛座上的銀盒子拋給約書亞。約書亞又把它塞進阿洛伊斯手裡。

  「到時候你負責逃跑。」殺手的眼睛裡閃著興奮的光,隔著隱形眼鏡都感覺到他瞳眸中的金環泛出異彩。

  「那你呢?」驚恐的青年問。

  「殺人。」

  胡安娜嘖嘖嘴,「我不喜歡這個說法。聽起來真暴力。」

  「好吧。」約書亞聳肩,「我負責消滅不和諧因素。」

  「這個好多了。」

  下一個路口亮起了紅燈,胡安娜向右一轉,靠近一旁建築上延伸出的平台,小艇尚未停穩她就打開了艙門,以至於阿洛伊斯差點滾著下去。

  約書亞推開他,快速地打開後備箱,從裡面拿出兩副天梭。阿洛伊斯還沒從地上爬起來,剛朵拉就像離線的箭一般飛走了。

  「你先走。我引開他們。」殺手將天梭放到地上,試著踩上其中一副。天梭邊緣的燈亮了起來,表示人工磁場已經啟動,浮板升起了幾厘米,穩穩地懸停在半空中。

  兩架跟蹤的飛車從他們身邊飛速掠過。約書亞比了個再會的手勢,然後身體一歪,輕飄飄地飛出平台,在空中轉了一個8字形以避開幾艘不幸路過的剛朵拉,朝胡安娜離開的方向飛去。

  跟蹤者似乎發現到他們漏了兩個人,其中一架飛艇調頭向約書亞衝來。殺手如疾行的燕鷗般擦過車身,抬手射擊。鐳射光束不偏不倚擊中車窗,留下幾個焦灼的彈孔。

  飛車的車窗降了下來,一名追擊者探出身子,朝約書亞回擊。踩著天梭的殺手明顯敏捷許多,輕鬆躲開了襲來的光束。

  「東西不在他手上!」追擊者朝司機大喊,然後把槍口轉向了平台上的阿洛伊斯。

  青年趕緊踩上天梭,一彎腰跳下平台,鐳射光束擦著他的頭髮擊中了背後的牆壁。

  爆炸聲在頭頂響起。阿洛伊斯努力調整重心,卻怎麼也控制不了天梭。他正以0.9個G的速度朝水面墜去。感謝上主,新威尼斯的重力沒那麼大,他在摔死前還能多活片刻……

  「……太暴力了!」阿洛伊斯大吼。呼嘯的風灌進他嘴裡,他只好閉上嘴巴,一邊保護懷裡的銀盒子一邊同許久沒碰過的天梭做鬥爭。

  幾道光束從他旁邊擦過,都沒有命中。約書亞纏住了空中的追兵,兩方你來我往地互相對射。有一瞬間阿洛伊斯失神地想到,約書亞銀髮飛揚的樣子可真美,下一瞬間他就被墜落的失重感給喚醒了。

  水面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泛著粼粼波光。阿洛伊斯回想起曾經飛馳在校園中的感覺,那不是在無重力的星間飛行,而是耀武揚威地征服重力……

  「我從監獄裡逃出來,可不是為了死在這種地方!」

  在離水面不足兩米的地方,他找回了平衡。

  第二十一章

  「八千萬標準幣,我能用戰機堆滿整個暗夜仕女號的機艙……不行,我還得修船和發工資,米蘭圖還有一幫人翹首以盼我回去呢……哦該死,我為什麼要接下這個棘手的活兒!正義感真是害死人!」

  胡安娜的自言自語頓了頓,因為一束鐳射從她耳邊不到一寸出擦過,差點燒焦她一撮頭髮。「這堆毛已經夠糟糕了!別折騰它了!」女海盜痛心疾首。

  剛朵拉爬升幾十米,在城市光與暗的邊緣繞了個大大的弧形。對於曾駕駛戰機在宇宙中翱翔、在槍林彈雨中襲擊敵人的胡安娜來說,背後射來的光束根本構不成威脅。但追兵就像追逐腐肉的蒼蠅一樣惹人厭煩。這艘剛朵拉是民用型,雖然外表高調華麗,卻沒有裝載武器。而且周圍是新威尼斯引以為傲的水上建築,壓根兒無法使用重型火器。如果不小心轟塌了哪幢大廈,那胡安娜一輩子都不必再呼吸自由城邦的空氣了。況且她只有一個人,就算一隻手駕駛一隻手射擊,也抵不過飛車裡的兩個人。現在只能指望追兵的飛車先耗盡能源,自願撤退,或者他們的司機不慎手滑撞上牆。

  這時候女海盜深深羨慕起留在米蘭圖的技師「蜘蛛」來。如果她像「蜘蛛」一樣有六隻手,那麼該死的追兵早就化作屍體沉進大海了。

  「嘿!胡安娜!強盜抓海盜的遊戲好玩兒嗎?」

  剛朵拉的廣播裡突然響起雷歐的聲音。

  「你這天殺的人工智能!」胡安娜笑罵。她怎麼忘記這位無所不能的好幫手了呢?如果雷歐能遠程控制剛朵拉的移動,那她就能騰出手來幹掉追兵了。

  「快點兒幫我開車,雷歐!」胡安娜在腰間摸索著手槍。

  「噢,不用那麼麻煩,船長大人。」雷歐懶洋洋地說,「你把他們再往上引一百公尺,然後往四點鐘方向退避。」

  「……你想幹嘛?」胡安娜隱隱覺得不安。

  「修理廠讓我明天報告副炮的實際功率,所以今晚……測試一下而已。」

  阿洛伊斯找回了平衡。

  一旦穩住身體,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多了。他貼著水面用最大速度飛行,無視一旁路人的尖叫。背後傳來飛車引擎的巨大轟鳴聲以及響亮的濺水聲——濺起的水珠幾乎飛到他臉上。阿洛伊斯不敢回頭看,怕自己為了這一眼就丟掉小命。

  視野的右上角出現了一個銀色小點。用餘光一瞥,才發現那是約書亞。殺手游刃有餘地邊飛行邊朝追兵射擊。阿洛伊斯毫不懷疑即使他去參加帝國天梭公開賽也能獲得不俗成績。

  前方是一處丁字路口,直行的河道被一幢杏仁形的建築分成兩股。阿洛伊斯朝杏仁大樓急速衝去,在即將撞上的剎那猛然調轉方向,朝上空爬升。

  本以為飛車的質量較大,根本不可能反應如此之快,必定會在杏仁大樓上撞個車毀人亡。誰知飛車竟意料之外的敏捷,它斜飛擦過大樓的玻璃幕牆,繞了一個S形,接著迅速跟上爬升中的阿洛伊斯。

  「真難纏!」

  阿洛伊斯一個翻身,倒懸著呈弧形離開大樓,在近乎失速的俯衝後拐進另外一條水道。約書亞從他的九點鐘方向跟了上來。

  「給我!」殺手喊道。

  阿洛伊斯稍稍加速,估量了一下和他們之間的距離,然後將手裡的銀盒子拋給約書亞。

  殺手一臉震驚地接住盒子,為此險些撞上一道拱橋。

  「我是說槍!不是盒子!我的能量匣用完了!」

  「你怎麼不早說!」

  阿洛伊斯想歎氣,但是歎息尚未出口就被迎面而來的疾風破去了。

  飛車引擎的轟鳴聲漸漸大了起來,追兵們卯足了勁要捉住他們。阿洛伊斯掏出手槍,轉身向飛車射擊,不但沒有命中,他反而因為差點失去平衡而一頭栽進水裡。

  「槍給我!」約書亞大吼!

  阿洛伊斯用了一秒鐘權衡利弊,約書亞顯然比他更專業,槍在殺手的手中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接著他又用了一秒鐘悔恨自己的無能,似乎他和約書亞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約書亞在保護他……

  第三秒,他把槍扔了出去。

  三秒鐘對於約書亞和追兵來說都太久了。殺手急切地接住空中飛來的槍,沒等他瞄準扣發,一道明亮的鐳射光束便從背後襲來。約書亞幾乎本能地側身躲開。光束掠過他的右肩,剎那間灼熱的痛感深入骨髓。常年的自我訓練讓殺手忍住疼痛,舉槍反擊。他控制住顫抖的手臂,射出一道又一道致命的光線。

  「盒子在他手裡!」飛車的司機向同伴喊道。千瘡百孔的玻璃降下,同伴扔掉手槍,換了把鐳射衝鋒鎗,朝約書亞掃射。

  「操!」殺手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沿著河道快速飛行,追上早早在前方等待的阿洛伊斯,將銀盒子拋給了他。「快走!」

  「那你呢?」青年抱著盒子有些不知所措。

  「別管我!」

  「可是……」掛在脖子上的通訊終端響了起來。這個時候怎麼會有人呼叫?阿洛伊斯直接忽略了那微弱的鈴聲和振動,跟著約書亞一起越過點綴著銀色明燈的拱橋。

  通訊終端停止了振動。

  「拉格朗日!誰借你的狗膽?竟然敢不接電話!」雷歐納德憤怒的聲音以最大公放音量響起。

  「媽的!雷歐!我們都快死了!」

  「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會死的更快。」雷歐道,「現在你們想辦法讓後面那輛飛車上升兩百公尺,然後再向十點鐘方向移動四十公尺!」

  阿洛伊斯看了眼約書亞,後者點點頭。兩人一齊向斜上方飛去,一頭撞進卡米婭的全息廣告牌,穿過明亮耀眼的全息影像,疾速爬升。一百米……一百五十米……一百八十米……

  飛車緊緊咬在後面,如同一塊怎麼甩也甩不掉的鞋底口香糖。

  「閃開!」雷歐的怒吼爆炸般響起。

  瞬間阿洛伊斯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約書亞一把撈住他的腰,靠著重力將他向下方拖去。

  頭頂,一道璀璨明亮的光束夾雜著飛舞的電流,宛如神靈咆哮的怒火橫過夜空!星月與霓虹在它的光輝下也黯然失色。黑色飛車剎那間便被光流吞沒,一記沉悶的爆炸聲宣告了它與兩位乘客壽命的終結。

  約書亞和阿洛伊斯下墜了一百多米才靠著天梭的磁力緩衝落到一處平台上。此時天空中奪目的光流已經消失了,只餘下點點飄散的灰燼,以及視網膜上留下的明亮殘像。

  「我打的准嗎?」雷歐歡快地問。

  阿洛伊斯喘了半天才從乾澀的喉嚨裡發出聲音:「你是個瘋掉的人工智能!」他失聲大喊,「竟然從宇宙港裡發射光束炮!你想連我們也一起幹掉嗎?」

  「嘿!我明明救了你們的命!不知感恩的可惡人類!養不熟的白眼狼!」人工智能很鬱悶。

  阿洛伊斯卸下天梭,雙腿軟的幾乎站不住。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天梭和銀盒子扔到一邊,想了想,又把盒子撿起來抱回懷裡。他們因為這個這玩意兒差點掛的,不知道這個小小盒子究竟裝了什麼天大機密。

  約書亞也扔掉手槍,在他身邊坐下,屈起一邊膝蓋,下巴靠在膝蓋上,平復呼吸。

  阿洛伊斯朝約書亞挪了挪:「約書亞,你受傷了?」

  「唔。」殺手瞄了一眼右肩,「沒什麼嚴重的。」

  「給我看看。」阿洛伊斯起身想去查看傷口,卻被約書亞躲開了。青年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半晌,只能委屈地收了回去。

  「對不起。」他垂著頭,甕聲甕氣地說,「是我害你受傷的。」

  約書亞搖搖頭,不知道他是想表達「沒關係」還是「不要再說了」。

  「約書亞……疼嗎?」

  殺手看看肩上的傷。剛剛一直處於緊張狀態,所以並不覺得疼痛,現在內啡□的陣痛作用已經褪去了,微微的刺痛感開始在皮肉裡跳躍。

  「有那麼點兒。」他說。

  阿洛伊斯再度用期待又委屈的眼神望向他。殺手被他盯得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歉疚(該死,他為什麼會覺得歉疚?!),於是磨磨蹭蹭地解開扣子,剝下染血的衣服,露出傷口。

  阿洛伊斯湊了上來。傷口並不深,沒有傷到骨頭,血已經止住了,周圍有被鐳射燒焦的痕跡。比起約書亞漫長的殺手生涯中所受的其他傷來,這點小口子簡直微不足道。但是阿洛伊斯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受傷。青年認為這是自己的猶豫所導致的。他既擔心又愧疚,心裡難受的不得了。

  「對不起。」阿洛伊斯又說了一遍,「都是我的錯。」

  約書亞揉揉他的腦袋,沒有說話。

  「我……我以後一定不會讓你再受傷。」

  「……又不是傷在你身上。」殺手忍不住吐槽。

  阿洛伊斯縮著脖子:「可是你受傷了,我心裡難過。」

  夜晚的寧靜被驟然響起的警笛聲所打破。過了這麼久新威尼斯的警察才慢吞吞地亮起警燈往現場趕來。

  兩個人並肩坐在平台上,腳下是霓虹燈火的海洋,頭頂是灑滿星鑽的夜空,依舊有塵燼不斷隨風飄落,彷如戰場瀰漫的硝煙。

  趁著警用飛艇尚未趕到,阿洛伊斯偷偷在約書亞臉頰上啄了一下。

  殺手佯裝凝視遠處逐漸變大的警燈,沒有拒絕。

  第二十二章

  「還要我再重複一遍?你們的錄寫器是擺設嗎!」警局裡,胡安娜·拜格雷爾翹著二郎腿,叼著香煙,把審訊室弄的烏煙瘴氣。警官皺起眉,用食指不耐煩地敲打錄寫器,以表達他的憤怒。但是女海盜對此視而不見,依舊我行我素。

  「可是女士,」警官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的語氣,「您的飛船在宇宙港裡發射光束炮,這嚴重地違反了新威尼斯宇宙港管制條例,而且您和您的部下擾亂了城市交通秩序,給警方和媒體都帶來了巨大了壓力……」

  「這能怪我嗎?」胡安娜吐出煙圈,「當時我被人追殺,如果不那麼做我就死了。然後我的部下會在新威尼斯掀起叛亂,到時候光束炮會直接打中你們的議會大廈,而不是弄壞一個廣告牌。」

  「您在威脅我嗎,女士?」

  「您真敏銳,先生。」

  兩人互不相讓地瞪視,空氣裡彷彿閃爍著電離火花。阿洛伊斯捧著咖啡杯向約書亞挪了挪,在負責看管他的警員投來警告的一瞥後停止了動作。約書亞肩上的傷口已經包紮過了。「小傷,沒有大礙。」醫生這麼說,「我保證會很快恢復,連一點兒疤都不會留!」阿洛伊斯十分懷疑他的醫術。

  一名女警員走進審訊室,在警官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警官緊皺的眉頭一舒,接著轉向女海盜,「感謝上主,那幫吃閒飯的議員們制定了該死的『非干涉協定』。被您擊落的兩架飛車及其乘坐者都不屬於新威尼斯,您不用受到檢察院的謀殺指控,但會以『危害社會公共秩序罪』控告您。您要聯繫律師嗎?或者我們為您指定一位?」

  「我能打個電話嗎?」胡安娜微笑。

  十分鐘後那名女警員再度走進審訊室,在警官耳邊低語。警官的眉頭又擰了起來,「感謝上主,女士您真是交遊廣闊、人脈發達。現在對您的指控已經降為『交通違章肇事』,交完保證金之後您就可以離開了。」

  「謝謝。」胡安娜笑得如同一位真正的淑女,「可以刷卡嗎?」

  走出警局,一輛黑色的蝠翼飛車正懸停在半空中等待。車前立著一名男子,他身穿黑衣,彷彿與夜色融為一體,但是蒼白的臉孔和雙手清晰地浮現在黑暗中,又如同一個蒼老的幽靈。

  「哦,這不是老希卡利嗎?怎麼等在外面?多冷啊!」胡安娜一指身後,「警局裡暖和極了,還提供免費咖啡,快進去吧!」

  「這是我們的失誤,船長女士。」希卡利微微垂下頭表示道歉,「向你奉上真誠的道歉。請原諒。」

  「原諒?」胡安娜的嘴角抽了抽,「我一出鮑西婭賭場就被跟蹤了,對方還是有備而來。我還沒出宇宙港呢就遭到攻擊了!你說這是失誤?」她湊近男子,沉下聲音,「你他媽是故意的吧,老不死的。知道有人會跟蹤我,卻故意放任他們。你這是懷疑我的實力呢,還是想嘗嘗我飛船主炮的滋味呢?」

  希卡利一臉「被你猜中了」的表情:「我真的很抱歉,女士。」他欠了欠身,「您用行動證明了『瘋女王』名不虛傳。現在我們完全放心了。」

  「滾!」

  「再次請求您的寬恕,女士。您知道,我年紀大了,總有些謹小慎微。」希卡利比了個手勢,懸停半空的蝠翼飛車降了下來,穩穩落地,車門滑開,「我們換個地方慢慢談。」

  「我們談的還不夠嗎?再談就只能戀愛了。」胡安娜露出吃了蒼蠅般的表情。

  「您真會說笑。」希卡利慢悠悠地鑽進飛車,「請上來吧。您住在諾亞酒店?我們可以在那兒聊聊。」

  「你難道想進未婚女士的房間?得了吧老不死的。」胡安娜跟著鑽進去,招呼跟班的阿洛伊斯和約書亞一起上車,「先把他們送回去,然後我們就在車上把一切說清楚。我如果在離開新威尼斯之前再受到任何攻擊,就把你那天殺的盒子和定時炸彈綁一起,扔進議會大廈裡!」

  「沒問題,女士。您說了算。」

  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坐在胡安娜旁邊。飛車的門無聲地滑上,希卡利按下幾個按鈕,回頭問道:「兩位要去哪兒?」

  阿洛伊斯不安地看看約書亞,後者則望向女海盜。

  「送他們去塔庫特酒店。」

  飛車升空,按照交通指示標記老老實實地飛入河道上方的車行道。「塔庫特酒店,好地方啊,服務周到,價格合理,食物美味,在南邊的餐廳還能看見洛費納海……」希卡利神往地說。

  胡安娜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囉嗦。閉嘴。」

  希卡利乖乖照做。

  一行人很快到達塔庫特酒店。飛車在酒店門口停穩,立刻有門童來迎接。

  胡安娜睜開一隻眼睛,朝阿洛伊斯和約書亞轉了轉:「去吧。」

  「您一個人不要緊嗎?」殺手問。

  「沒關係,沒問題。」女海盜復又閉目,「有一雙無所不在的眼睛正看著我呢。」

  對於一個信仰上主的人來說,這話似乎指的是全能的神明無時無刻不在眷顧祂的子民。但是阿洛伊斯聽明白了,女海盜指的是雷歐納德。有監視器的地方就有他的眼睛。

  他忽然同情起對此一無所知的老希卡利來。

  塔庫特酒店的安保系統堪稱星球一流,它的門鎖採用了最新的指紋鎖技術,只能靠指紋開鎖。這既能防盜,又能避免客人忘帶鑰匙的悲劇。(遭到了一些殘疾人士的投訴後,酒店不得不又裝上了普通鎖。)

  約書亞在門鎖上按下指紋,一盞小小的綠燈伴隨著門鎖打開的「卡嚓」聲亮起。他走進房間,接著有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也躥了進來,順手關上了門。

  房間裡沒亮燈,但城市橙黃色的燈光自窗外微微透進來,約書亞得以看清靠在門上的青年臉上掛著一副得逞後的表情。

  「你笑的真變態。」殺手懶懶地說。

  「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嗎?」阿洛伊斯問。

  「你的房間在隔壁。」

  約書亞後退一步,阿洛伊斯攀上了他的肩膀,很注意地沒有壓到他的傷口。青年略微紊亂的呼吸在黑暗中格外明顯。「一起睡吧,約書亞。」

  「我很累。要休息。」

  「就躺一塊兒,什麼也不做,我發誓。」阿洛伊斯又靠近了幾厘米,幾乎要貼在約書亞身上。

  約書亞將對方的手從肩膀上拿下來,然後順著手臂一路摸索到對方的脖子。他將手掌貼在阿洛伊斯的頸間,感受到青年的喉結在微微顫動。「其他的我都可以接受,惟獨這事不行。」殺手低聲說,「如果你做出什麼不老實的舉動,我可不敢保證不會失手殺了你。」

  「我會規規矩矩的,什麼也不幹。」阿洛伊斯沙啞的聲音裡透著急切,「我保證!」

  約書亞惱火地推開他,「回去。別在這事上挑戰我的底線。」

  「約書亞……」

  「走開。不然我真殺了你。」

  阿洛伊斯扁起嘴,失望地後退了一步。

  約書亞以為他會受挫地離開。但是他沒有。青年又上前一步,緊緊抓住殺手衣襟,聲音微微顫抖:「那你就殺了我吧,我不怕死。」

  「可是我怕你死。」

  約書亞小心翼翼地摟住阿洛伊斯的腦袋,將他按在懷裡:「我不要做你的悼亡人。」

  阿洛伊斯聽見了殺手的心跳聲。非常急促,猶如擂鼓。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心臟如同要躍出胸腔般劇烈地跳動,彷彿隨時隨地都會爆裂開來一樣。不,約書亞,你這已經是在謀殺我了。阿洛伊斯想。

  「回去吧。」約書亞鬆開了手。

  阿洛伊斯努力表現得平靜,希望夜色遮住了臉上的紅暈。

  「那我走了。」他說,「有晚安吻嗎?」

  約書亞笑了起來,「你別太過分。」

  但他還是托起青年的下頜,在對方的嘴唇上烙下一吻。

  第二十三章

  銀河標準歷5月25日,今年第一批移動小島從赤道隨洋流漂移到了宇宙港普契尼附近。在之後的6個月裡,更多的群島會如遷徙的魚群般拜訪普契尼附近海域,直到冬天降臨新威尼斯的北半球。

  塔庫特酒店靠南邊的餐廳裡座無虛席。從這裡精美的雕花落地窗可以看見洛費納海,廣袤無垠的藍色海面上波濤起伏,一波接著一波向城市湧來,拍擊在堅固的防浪堤上,然後順著精心設計的複雜河道穿過城市。

  今天的天氣格外晴朗。碧藍的天空上浮著稀疏的薄雲。幾隻燕鷗在浪尖上翱翔。海天相接之處如一條光滑的弧線,靜靜臥在大洋的彼端。

  「真漂亮!」阿洛伊斯放下手裡的刀叉,凝望窗外的海洋,「我第一次看見真的海!」

  在他讚歎海洋的時候,約書亞閃電般地叉走了他盤子裡的一塊魚肉。等阿洛伊斯回過頭,魚肉早就進了殺手的肚子。

  「喂!你怎麼能這樣!」

  「叫什麼叫,還給你就是了。」約書亞把自己盤子裡的一團海藻叉起來,放進阿洛伊斯的盤子裡。

  「約書亞,挑食的話會得痔瘡的。」阿洛伊斯義正辭嚴。

  「所以你看我是多麼關心你的肛腸健康。快吃吧。」約書亞用食品推銷員的口吻勸導道。

  如果餐廳的桌子不是金屬製的,那麼現在上面就會插上一把不銹鋼餐叉了。

  今天是移動小島回歸的日子。當第一座小島模模糊糊的影子出現在海平線上的時候,餐廳裡沸騰了起來。人們離開座位湧到窗前,朝島嶼大呼小叫地拍照。阿洛伊斯伸長了脖子,卻被重重人牆擋住了視線。「該死,我怎麼沒長得高一點兒呢!」

  當他蹦蹦跳跳試圖擠進人群的時候,約書亞又叉走了他盤中的一塊肉。「那麼想看?」他問。

  「哦當然想!」阿洛伊斯努力從人頭攢動的縫隙中找到一片藍色。這時約書亞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那咱們就去近距離瞧瞧。」

  無視「我還沒吃飽呢」的抗議,約書亞拽著阿洛伊斯快步離開餐廳,到酒店旁邊的停車場租了一輛小型敞篷蝠翼飛車。車很小巧,只有兩個座位。約書亞坐上駕駛座,阿洛伊斯則在他的催促裡爬進副駕駛座,還沒坐穩飛車就啟動了。

  「等一下,我還沒系安全帶呢!」

  「系那個麻煩東西做什麼。」飛車緩緩升空,朝著移動島嶼的方向飛去,不一會兒便離開了人造陸地,越過防浪堤,來到起伏的碧海上。

  阿洛伊斯狐疑地看看沒有頂的飛車,趕緊扣上安全帶的搭扣,要是約書亞心血來潮想表演酷炫車技,他就得鍛煉一下游泳技能了。「掉下去可怎麼辦!」

  車速加快,迎面而來的濕潤海風吹起約書亞的銀色長髮。他將飄到眼前的劉海撩到耳後,「我會把你救上來的。」

  「……我、我又不是不會游泳。」阿洛伊斯扭過頭。

  很快他就發現約書亞所言甚是。安全帶真的是個礙事的麻煩。飛車在海面上低飛,幾乎貼著水面,如果沒有安全帶綁著,阿洛伊斯一伸手就能碰到海水。幾隻海鷗乘著飛車帶起的氣流飛翔,在他們身邊盤旋不去。海裡則有一群五彩飛魚時不時躍出水面,將水珠甩到阿洛伊斯身上。

  在約書亞嘲笑的眼光裡,他解開了安全帶,探出身體去摸下方的水面。冰涼的海水從指尖穿過,阿洛伊斯打了個寒顫,縮回來。

  「真涼。」他在衣服上擦乾手上的水。沒想到五月的天氣這麼暖和,海水卻依然這麼冷。

  約書亞咯咯笑了起來,騰出一隻手,握住阿洛伊斯沾了冰涼海水的手指。

  殺手的掌心很溫暖。

  飛車很快來到移動小島上方。近百座大小不一的島嶼如魚群般朝著城市的方向漂流而去。有些島嶼上遍佈嶙峋岩石,有些則覆蓋著茂盛的叢林;有些空無一人,有些則佈滿貝殼狀的房屋,如一座小小村落,甚至還有許多漁船跟著島嶼一同前進。

  約書亞調出衛星地圖,指著地圖上的星星點點道,「這些標紅色的小島是私人島嶼,標藍色的則是公共島嶼。」

  「私人島嶼不准登陸嗎?」

  「嗯。」約書亞抬起頭,「要是我將來退休了,也到這裡買一座小島,一輩子都住在上面。」

  「島還能買賣?」阿洛伊斯很驚奇。

  「當然能。反正他們擁有技術,造幾座人工小島也不是什麼難事。」

  飛車經過一座綠意盎然的島嶼,自高大的參天樹木中驚起一群白色的飛鳥。「你這麼喜歡小島?」阿洛伊斯很驚奇。除了厭惡同別人睡一塊兒和對食物品種的執著外,他還真沒見過殺手明確地對什麼東西表示過好惡。

  「我的故鄉和這裡很像。」約書亞望向無垠的蔚藍海洋。

  「奧林帕斯星?」阿洛伊斯記得他說過他家在奧林帕斯。

  約書亞搖頭:「不。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小時候住在與世隔絕的孤島上,周圍環繞著藍色的海洋,一眼望不到盡頭。」他頓了頓,「海洋之上是無邊的星空。當時我一直覺得海洋比星空更加廣闊浩瀚。直到踏進了宇宙才發現自己錯的有多離譜。」他自嘲地笑笑,眼神卻難得的溫柔,就像每一個陷入美好回憶不可自拔的人一樣。

  阿洛伊斯一聲不吭。約書亞第一次主動談起自己的過去。名動天下的殺手悼亡人的童年就是在一顆類似新威尼斯的海洋星球度過的。他試著去想像孩提時代的約書亞長的什麼樣子,卻不幸失敗了。悼亡人彷彿是突然出現在人們視野中的,無人知曉他的曾經過往,似乎論及他的過去就是在追溯傳說的源頭般遙不可及。

  但是悼亡人無疑也是有過去的。他也有童年。也有回憶。

  「為什麼不搬回你的故鄉呢?」阿洛伊斯問。

  「因為……」約書亞猶疑了一下,像在斟酌措辭,「因為她已經滅亡了。」

  滅亡。

  這是個可怕的詞。按照帝國制定的行星滅亡標準,只有三百年內不再適宜人類居住且已無人居住的星球才能被稱為「滅亡」。自人類開始在太空殖民以來,因為資源耗盡、生態災難和戰爭打擊所滅亡的星球難以計數。過去,在帝國和聯邦的戰爭白熱化的時期,幾乎每天都有小型殖民地因為遭到戰火波及而「滅亡」。

  約書亞的故鄉也是因為這樣而毀滅的嗎?阿洛伊斯出生成長於號稱「不墜之星」的帝國首都,他無法想像故土覆滅是種什麼感覺。也許像他收到父親的陣亡通知書時一樣?也許像他坐在病床前聽母親交代遺言一樣?

  不論怎樣,這種感覺一定——非常、非常難過。

  飛車經過森林小島,來到一座鋪滿了銀色細沙的小島上空。島的中央生長著一片熱帶雨林,宛如一枚翠綠的寶石躺在銀色的絲絨中間。

  「那座島可真美!」其實阿洛伊斯並不覺得它有什麼過人之處,但是他覺得應該找個什麼東西來轉移一下約書亞的注意力。殺手此刻看起來憂鬱極了。

  「那是『綠星鑽之島』。」約書亞道,「出自斯托朗·萊特的長詩《夢中的少女》。『那佩戴綠色星鑽的少女啊,你為何在我夢中縈繞不去?是要邀請我與你共浴愛河,還是要讓我沉入睡夢的無限深淵,永不醒來?」

  阿洛伊斯露出驚訝表情。

  「很耳熟是不是?」約書亞微笑,「卡米婭有一首歌的歌詞就是改編這首詩的。」

  「《永不醒來》。」阿洛伊斯想起了歌名,「我竟然都不知道,白當了這麼多年的粉……」

  話還沒說完,飛車猛地一歪,沒系安全帶的青年尖叫一首撲在了約書亞的膝蓋上。

  「你想幹什麼?!」

  回答阿洛伊斯的是一枚尖嘯著飛來的導彈,它穿過剛剛飛車所在的位置,直撲向綠星鑽之島。

  第二十四章

  「發生了什麼事?空襲?」

  阿洛伊斯掙扎著從約書亞的膝蓋上爬起來,眼角餘光瞥見他們背後的天空中有什麼東西正在飛速接近。好像是一隻白色的大鳥。新威尼斯有這麼巨大的會噴出導彈的食肉類猛禽嗎?他思索著。但沒等思考出結果,約書亞就按住他的腦袋,把他按回膝蓋上。

  「待著別動。」

  殺手操作飛車繼續往一旁斜飛,好像在為女王陛下的駕輦讓道似的。阿洛伊斯趁他不注意探出半個腦袋,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一個反射著燦爛陽光的巨型銀色物體裹挾著翻湧的氣流從他眼前急速掠過,留下一道長長的軌跡。

  阿洛伊斯覺得那個飛鳥形狀的物體很是眼熟。

  「哎?那不是……『吟遊詩人』嗎?!」

  正是新威尼斯最新款的戰機吟遊詩人。與阿洛伊斯曾在訓練場的虛擬現實中所見的一模一樣,銀色的流線型機身,引擎與鳥羽狀的機翼完美結合在一起,既是一件冷酷的兵器,又是一件瑰麗的藝術品。

  但是這架「吟遊詩人」機師的水平顯然遠遠不如胡安娜。戰機在空中搖搖晃晃,彷彿隨時都會失速墜落。先前的那枚導彈沒有擊中綠星鑽之島,而是射進了它附近的水域裡,爆炸後激起一片水花。接著「吟遊詩人」便沐浴著水花,在小島上墜機了。

  說墜機似乎不太恰當,那架「吟遊詩人」更像是被一個新手機師操控著,笨拙地著陸。戰機在小島外圍的銀色沙灘上降落,慣性讓它往前衝了幾百米,一直衝進茂盛的雨林裡。阿洛伊斯從俯瞰的角度能觀察到戰機一路撞毀樹木,濺起漫天的塵埃,直到雨林中央才勉強停住。

  阿洛伊斯呆滯半天,不知該作何反應。

  「呃……我們……我們是不是應該報警?」他猶豫不決道。

  約書亞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彷彿在說「瞧你這出息,遇到麻煩就只會報警,警察頂個P用,現在我們是海盜你懂嗎」。

  「先下去看看再說。」

  好吧。隨你。阿洛伊斯想。反正我一向沒什麼發言權。

  飛車降落在銀色的沙灘上,那裡被「吟遊詩人」衝出一道深深的溝壑,一路延伸進雨林深處,地面上還有被高速摩擦產生的高熱所燒焦的痕跡。這位機師平時肯定沒有好好上課,就算用自動控制系統也不至於降落的這麼淒慘。

  約書亞有隨身帶槍的習慣。「你有多的嗎?也給我一把。」阿洛伊斯道。殺手再次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得了吧就你那技術,沒把我打死我就該謝天謝地了。」他沿著地面的溝壑向叢林深處走去。

  「你那是什麼眼神啊!我只不過太久沒碰過槍生疏了而已。練習一段時間就能找回感覺的。嘿!約書亞!等等我呀!」

  雨林中的樹木被撞的東倒西歪,也幸虧如此,茂盛的林中被清出了一條道路,所以走起來十分輕鬆。一些植物被撞得連根拔起,露出其下複雜的根系。蕨類植物的上方垂著手腕粗的籐蔓,如同什麼活著的生物一樣。雖然許多植物以及被撞倒,但雨林依然繁茂,頭頂被細密的枝葉遮蓋住,只能看見一小片一小片斑駁的天空。陽光如絲狀射進林間,平添了幾分幽詭的氣氛。

  阿洛伊斯拽著約書亞的衣服,疑神疑鬼地跟在後面。他總覺得這林子裡有什麼東西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們。但每當他細心去搜尋,那令人渾身戰慄的監視又不見了。

  「約書亞,我們還是報警吧。」阿洛伊斯壓低聲音,害怕被林子裡的東西聽見,「這地方不對勁。」旁邊的一株蕨類植物動了動,他倒抽一口冷氣,「噌」的跳到旁邊。約書亞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一隻五彩斑斕的花蜥蜴從植物的葉子底下爬過,吐了吐舌頭。

  「有毒的蜥蜴而已。」殺手腳步不停,「你連這個也怕?」

  阿洛伊斯趕緊跟上,時不時警覺四望。「你不是還怕貓來著!」

  「很明顯我最終征服了恐懼。」

  「哼,不就是跟隻貓勾搭上了嗎,說的好像你多偉大英勇似的。」

  「總比喜歡疑神疑鬼的某人強。」

  兩個人一邊持續著低幼兒童水準的爭吵,一邊往雨林更深處前行。阿洛伊斯估算他們已經差不多來到島的中心位置了。果然,經過一片低垂的籐蔓後,銀色的「吟遊詩人」出現在眼前。

  它幾乎半陷在泥土裡,機身上掛滿了根須、枝葉和埋在土裡又被翻出來的腐爛植被,宛如一隻墜入泥潭、沾染污穢的天鵝。阿洛伊斯皺起眉:「天哪,這該死的機師是哪個笨蛋?真想掐死他算了!」

  他走進戰機,驚訝地發現機身並不是他所想像的純銀色,上面竟還繪著顏色更淺的重重花紋,只有在極近的距離才能看清。「設計它的人究竟在想什麼呀……」阿洛伊斯喃喃念著,走到了座艙的位置。

  現在他可以確定,這架「吟遊詩人」的機師要麼是個新到不能再新的新手,要麼就是個低能兒。一般的戰機發生此種事故後,都會自動彈出逃生艙,保證機師的安全。但是現在逃生艙沒有彈出。事實上連一絲要彈出的跡象都沒有。阿洛伊斯只知道有兩種會導致逃生艙無法彈出的情況:一,戰機壞了;二,機師關閉了戰機輔佐系統。

  「好吧好吧,如果是前者我就寬宏大量地饒恕你,如果後者我絕對要把你揍一頓然後回爐重造!」

  約書亞走到他身邊,一起望著那美麗的銀色機體。殺手對駕駛小型飛行器頗有心得,也很瞭解大型飛船的操作系統,但對於戰機就一竅不通了。尤其是以系統複雜難操控著稱的新威尼斯產機體。在這方面還是阿洛伊斯比較在行。

  「怎麼樣?」他問道。

  「希望那機師還活著吧。」阿洛伊斯說,「外面是打不開座艙的,除非用飛船整備庫的機械臂撬開艙門。」

  「那他還活著嗎?」

  阿洛伊斯一臉遺憾地四下尋找,最後找了一小截快腐爛的木頭。他把木頭對著艙門的位置狠狠丟出去。

  砰!

  木頭砸在金屬外殼上,被無害地彈開。

  「裡面的人,能聽見我說話嗎?」

  沒有回答。

  阿洛伊斯悲傷地和約書亞對望:「願上主保佑他。」

  「保佑他。」殺手搖搖頭。

  茲——

  機械運轉聲響起。金屬艙門緩緩打開。

  「保佑你全家!」一個微弱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從座艙中傳來,「老子還沒死呢!」

  約書亞驚奇不已,「哦,上主真的顯靈了!」他老人家可真善解人意!

  一隻白皙纖細的手從艙中伸了出來:「幫個忙!搭把手!把我弄出來!」

  阿洛伊斯望著那隻手無動於衷:「我忽然想走了。」

  「不能同意更多。」約書亞說。

  第二十五章

  雖然阿洛伊斯百般不樂意,但是自詡為見義勇為正直青年的他最終還是攀著籐蔓爬到戰機座艙上方,一手拽著看起來不怎麼結實的籐條,一手握住機師的手腕。

  「你可真慢!」機師抱怨道。

  阿洛伊斯翻了個白眼,突然有了種用籐條勒死這傢伙的慾望。機師的求生意志倒是很強,他一邊嚷嚷著一邊借阿洛伊斯的力量努力爬出座艙。

  「呼!得救了!」從狹窄的艙中脫困之後,機師坐在「吟遊詩人」的金屬外殼上,長吁一口氣。他撩起深藍色的長髮,仰視阿洛伊斯。「謝謝你哈!」他說。

  「……不客氣。」阿洛伊斯無力道。機師看起來很年輕,與其稱為青年,不如用少年來稱呼比較恰當。而且有點兒莫名的熟悉感……到底在哪裡見過呢?

  少年沒有發覺阿洛伊斯的疑惑,繼續滔滔不絕:「你,你叫什麼名字?回頭我寫一張支票給你。要不要給你單位送面錦旗啊?聯繫媒體採訪也沒問題……嗚啊!」

  阿洛伊斯一腳把他從戰機上踹了下去。

  少年尖叫著摔到地上,陷進了雨林地面柔軟的腐爛植被裡,發出「噗唧」的一聲。

  約書亞就站在跟前,一絲上去幫忙的意思都沒有。事實上他正在與內心的邪念做艱苦卓絕地鬥爭,拚命克制著把剛剛爬起來的少年踩回泥巴裡的衝動。

  「媽、媽的!你怎麼敢這麼對我!」少年罵罵咧咧地起身,拍去身上所沾的腐朽枝葉。阿洛伊斯拽著籐條,敏捷落地。「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他狠狠一捶少年的腦袋。

  「哎喲!你……你還打我!哇!」又挨了一記爆栗。

  「打的就是你!」

  少年抱著頭,氣鼓鼓地瞪著阿洛伊斯:「再打不給你支票了!」

  「約書亞,我的手有點酸,能麻煩你幫我找根棍子來嗎?」

  「樂意效勞。」

  最後少年眼淚汪汪地抱頭蹲地,活像個被逮捕的犯罪嫌疑人,阿洛伊斯則拿著一根棍子站在他面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吟遊詩人」的金屬外殼。當、當、當,聲音在寂靜的雨林裡格外震懾人心。

  「說,這戰機你從哪兒偷來的?」

  少年猛地站起來:「什麼偷?這本來就是我的!」

  「唬誰呢!」阿洛伊斯狠狠一敲外殼,當!少年立即蹲回地上。

  「你他媽連打開逃生艙都不會,還開飛機?」

  「我以為跟開剛朵拉差不多……」

  當!

  少年摀住耳朵,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胡亂開飛機,誰能知道它那麼難駕駛!連個操作說明書都沒有我也只能摸著石頭過河,這又不能怪我……」

  當!

  「唬誰呢!你不會操作還能發射導彈?!」

  「我以為那是喇叭……」

  當!

  少年把腦袋抱得更緊了些。「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了我吧!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為全人類謀幸福!請您救救我等離開這鬼地方一定百倍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當!

  「起來吧。」阿洛伊斯說。

  少年抽抽噎噎地站起來,看了看凶神惡煞的阿洛伊斯,又看看一直在旁邊不發一言、表情淡定的約書亞,立刻判斷出後者比較好對付。他挨近約書亞尋求庇護,可憐兮兮地說:「你……你不會打我吧。」

  約書亞溫柔地摸了摸他被阿洛伊斯狠揍的腦袋:「你真聰明。我從來不打人。」

  少年鬆了口氣。

  「我只殺人。」

  少年躥回阿洛伊斯身後。與其被殺,還不如挨揍呢。他扯扯阿洛伊斯的袖子:「雖然你會打我但是我還是覺得待在你身邊安全些。」

  阿洛伊斯學約書亞的樣子揉了揉他的腦袋:「他剛剛摸你頭了?」

  「是啊……哎喲!怎麼又打我!」

  「行了,我們走吧。」阿洛伊斯撒完氣,感到神清氣爽,「飛車上再多載一個人也沒問題吧,我看他應該不重。然後我們叫警察或者拖運公司來把那飛機弄走。森林被破壞了肯定要賠償的吧,說不定還要上法庭,這傢伙……」他轉向悶頭不吭聲的少年,「……呃,你叫什麼名字?」

  「叫我斯羅席好了。」

  「嗯,斯羅席。」阿洛伊斯點點頭,繼續同約書亞說,「這傢伙八成是個富家公子,不然怎麼買得起『吟遊詩人』。一點兒賠償金對他來說肯定沒問題。」

  斯羅席一聽立刻抗議:「我才不是富家公子呢!『吟遊詩人』也不是買來的,是我贏來的!」

  贏來的?這句話觸動了阿洛伊斯回憶裡的某根弦。他停下腳步,仔仔細細地將斯羅席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少年身材纖細,皮膚白皙,如果不是胸太平,那麼說是少女也未嘗不可。深藍色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一束,臉龐尖尖的,五官清秀,有些陰柔,是阿洛伊斯從前喜歡的美少年類型(當然他心裡現在只有約書亞一個,就算銀河歌姬卡米婭站到他面前他也毫不動心)。問題在於——看起來真是眼熟。

  「我們見過面嗎?」阿洛伊斯問。

  「少跟我套近乎!你的搭訕方式太老土了!」斯羅席撅起嘴。

  「誰他媽要跟你搭訕!我問我們是不是在賭場裡見過?」前一天的回憶潮水般湧現出來。這就是賭場裡那個贏走了吟遊詩人鑰匙的少年嘛!當時他喝得爛醉如泥,衣衫不整,現在則神氣活現,清爽乾淨,氣質上判若兩人,相貌卻是一模一樣的。

  斯羅席歪著頭想了想。「你這麼一說,好像……的確是……」他打了個響指,「高利貸商?」

  「是啊!虧你醉成那樣還能記清楚。」

  「哈哈哈!那點小酒對我來說根本小菜一碟嘛!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斯羅席叉腰大笑,稍稍一被誇獎就立刻抖了起來。阿洛伊斯和約書亞無言對望,同時生出了把斯羅席丟在原地自生自滅的想法。

  「算了。就當撿了只鸚鵡。」殺手拍拍阿洛伊斯的肩膀,表示安慰,「走吧。」

  在少年豪邁的笑聲裡,三人沿著被「吟遊詩人」衝出來的林間小道向島外走去。

  前進了約莫一百米後,小道突然從眼前消失了。

  「咦?走錯路了嗎?」阿洛伊斯不解地回頭,背後是一條直路,尚能看見埋在一堆枝葉間的戰機。記得戰機所衝出的道路應該是一條直道,地上還有焦黑的泥土和溝壑作為路標,他們進來的時候也沒有遇到可以被稱為「岔路」的空隙。

  但是現在,直道似乎只有從戰機向外延伸出的一百來米,在三人眼前的地方被突然截斷了。

  「奇怪,熱帶雨林生長的速度有這麼快嗎?」阿洛伊斯疑惑極了,「新威尼斯可真是個適宜植物生長的地方。」他轉向殺手,想從更瞭解這顆星球的同伴身上求得答案,但是約書亞警惕地拔出了手槍,打開保險。

  「對不起,阿洛伊斯。」約書亞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

  「……啊?」

  「我先前不該嘲笑你的。」他示意阿洛伊斯和斯羅席靠近他身邊,「這個島確實有點不對勁。」

  幽暗的雨林中,陽光如散落的金絲般稀疏地射進林間,卻驅不散濃重的黑暗。有什麼東西在沙沙作響。

  沙沙沙。

  它在接近。

  沙沙沙。

  第二十六章

  阿洛伊斯嚥了口口水。

  周圍在一瞬間陷入了極致的安靜,連細微的蟲鳴和風動枝葉的響聲都消失了。但是那針刺般的監視仍然存在。之前在隨時都被雷歐注視著的暗夜仕女號上阿洛伊斯也沒這麼不自在過。自叢林中來的目光像一頭飢餓的猛獸,懷著惡意,蓄勢待發,只等目標露出破綻的剎那一舉進攻。

  「約書亞,你帶別的槍了嗎?」

  「沒。在飛車上。」

  阿洛伊斯和約書亞背靠背,同為戰士的警覺讓他們自然而然選擇了最安全的對敵方式。斯羅席則抱著阿洛伊斯的腰,抖得如同篩糠。

  「喂喂,別開玩笑啊……我只不過開飛機出來玩玩而已,沒死於墜機卻被什麼怪獸吃了嗎?」少年哆哆嗦嗦地說。

  「你他媽別抖行嗎?你一抖我也想抖了!」阿洛伊斯掐了把斯羅席的臉,「我還想說別開玩笑呢,這裡不是旅遊勝地綠星鑽之島嗎?怎麼可能有什麼大型猛獸啊……哈哈,是、是我們太神經質了吧……」他的聲音也顫抖起來。

  斯羅席倒抽了一口冷氣:「你說這是哪兒?!」

  「綠星鑽之島啊。」

  少年的手臂收得更緊,阿洛伊斯覺得自己的內臟都快被壓變形了。「我一定是在做噩夢!」斯羅席的聲音帶著哭腔,「綠星鑽之島不是被劃成軍事禁區了嗎?!」

  阿洛伊斯一噎:「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半年前。你們這幫不關心時事的死宅!」斯羅席整個人都貼到阿洛伊斯身上了,「我錯了,莉塔讓我不要往這邊兒飛我偏不聽她的……我真的錯了!」

  啊哈,半年前我還在監獄裡聽獄長的每週演講呢。阿洛伊斯無力地想。天天宅在監獄裡又不是我的錯。

  約書亞掃視四周:「別胡思亂想。如果這裡真的是軍事禁區,我們在進入前肯定會收到警告。」

  「呃,這也不一定。」阿洛伊斯擦去額上的冷汗,「有些非常機密的軍事基地就從不發出警告,他們直接……」

  沙沙沙。

  叢林中有什麼東西動了動。

  「他們直接什麼?」斯羅席問。

  阿洛伊斯呆滯地看著自幽暗中緩緩走來的東西。「……直接擊斃。」

  一束陽光穿透茂密的紅樹林枝葉,照在了那東西身上。那是一具兩米多高的人形機器人,說是機器人也不太恰當,因為在它機械的軀幹上還糾結著人類的血肉,肌肉和血管覆蓋在鋼鐵的軀幹上,卻和電線制的神經連結在一起;還有些地方則是灰色的金屬皮膚覆蓋在白森森的骨骼上。它的胸口沒有任何遮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纏繞著紅藍兩色電線的肋骨撐起了它的胸腔,心臟在左胸部位蓬勃地跳動,人造的肺葉則一縮一張。再往上則是一半金屬、一半血肉的脖子和頭顱。機械的那一半頭顱上,金屬的顱骨反射了一線落於其上的陽光;另一半則腐爛不堪,皮膚完全消失不見,肌肉暴露在外,牙齒慘白,眼球是兩枚鑲嵌在眼眶裡的球星攝像機,分別用不同的角度和頻率轉動著。

  這是個半人半機械的怪物。也許曾經是人類。但現在已經完完全全是怪物了。

  生化人。阿洛伊斯心中一陣寒冷。早在新雅典學院建立時,所有的殖民地就都簽署了協議,禁止一切有關生化人的研究。時至今日,生化人應該是在全息電影裡才會出現的反派boss。沒想到關於它的研究竟然還在進行!在自由聯邦!在新威尼斯的移動島嶼!

  「我們完了約書亞……」阿洛伊斯喃喃道。

  約書亞看起來不比他冷靜多少,那震驚的表情就像看到死去的鄰居復活了一樣。「天哪……這是……」殺手的嘴唇顫了顫,發出兩個怪異的音節,聽起來像是「雅夏」。

  阿洛伊斯懶得思考「雅夏」是什麼玩意兒。有思考它的時間,不如想想怎麼逃命。他思緒電轉,立即意識到他們不能朝島外逃。「吟遊詩人」所衝撞出的道路被雨林覆蓋了,而且在林子裡很容易方向混亂,他們幾乎不可能準確回到停放飛車的地點。

  如果跟那個可怕的生化人正面硬拚……

  生化人撥開一叢羊齒植物,不疾不徐地向他們靠近。它的左掌上長的不是五根手指,而是五把鋒利的刀刃,上面反射著凜凜寒光;右邊則連手都沒有,前臂是一管黑色的小口徑光束炮,火力大概足夠在八分之一秒內將三個人轟到上主身邊。

  ——跟它正面硬拚根本沒有勝算。

  那麼現在剩下的選擇只有一個了。

  「約書亞,我們回頭!」阿洛伊斯低聲道,「『吟遊詩人』應該還能啟動。我們乘它逃走。」

  斯羅席說:「別說笑了!我會把飛機開進海裡的!」

  「白癡!你不會開就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嗎?!」阿洛伊斯真想一棍子敲死這個麻煩精。

  生化人現在距離他們不超過五米,只隔著一株低矮的植物。約書亞扣下扳機,一束光射進生化人空蕩蕩的胸膛,自背後穿出,另一束光則被他臉上的金屬皮膚反彈,沒造成半點傷害。

  生化人用它的鋼鐵利爪撓了撓中槍部位,一根利刃刺破了它臉上的肌肉,鮮血順著銀白的刀刃流了下來,它不為所動。

  它的眼睛(如果那能被稱之為眼睛的話)停止了痙攣般的旋轉,一齊轉向膽敢朝它開槍的約書亞。

  此刻,即便是身經百戰的殺手也不禁有了一絲畏懼。「跑!」他大喊。

  阿洛伊斯拔腿就跑,斯羅席抱著他的腰,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媽的,別抱著我!」阿洛伊斯掰開少年的手,撈起他的身體,三步並作兩步向「吟遊詩人」奔去。

  約書亞邊朝生化人射擊邊撤退。他的攻擊對生化人來說不痛不癢,似乎也沒有激怒它,只不過在擊穿了它腿上的神經後使這怪物的前進速度稍微變慢而已。

  阿洛伊斯和斯羅席跑到了「吟遊詩人」下方。「你先上去!」阿洛伊斯對少年說。

  「啊?我?」少年明顯還沉浸在慌亂中,「我,可是,我,我爬不上去!」

  「要死啊!」阿洛伊斯煩躁地罵了句髒話。他蹲在地上,朝少年比了個手勢,「踩著我的肩膀上去!」

  「可、可以嗎?」

  「少廢話!再不快點我不管你了!」

  少年咬著嘴唇,吸了吸鼻子,一手抹去眼角的淚痕,然後踩上阿洛伊斯的肩膀。

  「上去!」阿洛伊斯扶著戰機的外殼站起來。斯羅席拽住一根垂下了的籐蔓,試了試結實程度後向上奮力一躍,一隻手放開籐蔓,攀住座艙的艙蓋,接著艱難地挪進座艙裡。

  「我好了!」他把籐蔓扔給阿洛伊斯,「上來吧!」

  青年接住籐蔓,藉著它敏捷地爬上座艙。斯羅席拉了他一把,讓他鑽進狹小的艙中。

  「你往旁邊去點兒!」

  「還能往哪兒去啊!」

  阿洛伊斯一屁股坐上駕駛席,手指在面前的操控儀上一劃,屏幕亮了起來。

  「請插入啟動鑰匙。」一行文字顯示。

  「鑰匙!」阿洛伊斯踹了腳努力把自己縮進駕駛席後方空隙的少年。

  斯羅席瞪了他一眼,礙於形勢沒有發作:「等我找找!」他在口袋裡翻了半天,終於摸出了鑰匙。阿洛伊斯一把搶過來,粗暴地塞進鑰匙插槽裡。

  「啟動鑰匙已插入。歌劇魅影·吟遊詩人,系統啟動。」

  座艙四壁的燈都亮了起來,引擎發出轟鳴聲。阿洛伊斯調出幾個面板,快速瀏覽了一遍各項基本參數,對「吟遊詩人」的操控有了個大概瞭解。他一面調配參數,一面焦躁地想:約書亞那傢伙在磨蹭什麼,怎麼還不過來?

  艙外傳來幾聲槍響。阿洛伊斯再也沉不住氣,從座艙裡探出半個頭:「約書亞!我搞定了!快上來!」

  約書亞又開了一槍,然後放棄了對生化人的進攻,扭頭奔向「吟遊詩人」。背後的生化人也加快速度追趕他,無奈腿上的傷實在限制了它的步伐。殺手很快逃到機身下方,抓住阿洛伊斯放下來的籐蔓,輕盈地爬上座艙。

  「進來!」阿洛伊斯扶著殺手的肩膀好讓他進入艙內。座艙的空間對於兩個人來說已經狹小了,現在又來了第三個人。斯羅席發出一聲快斷氣般的呻吟,約書亞則吸了口氣,讓自己擠到駕駛座上方,整個人都壓在了阿洛伊斯身上。

  「約書亞你可真重……」阿洛伊斯的聲音彷彿來自地獄。

  「你自己也好不到哪兒去。」殺手動了動,騰出一點兒位置,努力讓青年感覺好一些。

  呼吸順暢了些。阿洛伊斯按下幾個按鈕,關上艙蓋,發動引擎。

  一陣金屬相擊的聲音和微弱的震動順著機身傳來。這是生化人在攻擊「吟遊詩人」的外殼。新威尼斯引以為傲的戰機一點沒有受傷,生化人進攻不過是徒勞一場。

  磁力場啟動。反重力系統開始計算。逃生系統關閉。

  「吟遊詩人」垂直升空。她身上的泥土和樹葉紛紛掉落,露出銀白色的美麗機體,與留在地面上的生化人形成了強烈對比。引擎噴出了淺綠色的粒子,環繞在機身周圍,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粒子屏障。

  嘩啦。擋在上方的樹冠被撞出一個巨大裂口。銀色飛鳥脫離了重力的束縛,向藍天飛去,綠色的粒子宛如她的尾翼,在青空中拖曳出長長的痕跡。

  佩戴綠色星鑽的少女。簡直就如斯托朗·萊特所吟誦的詩句一模一樣。

  第二十七章

  「喂?喂?雷歐,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能聽見,你的聲音大得就跟主引擎發動的噪音一樣。」

  「雷歐,你現在在哪兒?」

  「新威尼斯第三船隻修理廠,進港就能看見小淑女的美麗身影。」

  「好吧。請你打開機體整備艙,我們要緊急迫降。」

  「哦你們怎麼了?不是去度假了嗎?發生了什麼事?嘿我看見了!阿西莫夫啊那是什麼?一架『吟遊詩人』?拉格朗日你做了什麼竟然弄回來一架『吟遊詩人』!船長看見了會哭的!不不,得把它藏起來!緹忒拉能在一分鐘之內把它變成一堆廢鐵!」

  銀色的「吟遊詩人」以傲視全宇宙所有機型的速度光一般地離開了移動島嶼,沒多久便回到了宇宙港普契尼。戰鬥機不能進入城市,所以阿洛伊斯讓它沿著城市外圍飛行,然後艱難地調出衛星圖,尋找第三船隻修理廠的位置。

  座艙裡擠得如同沙丁魚罐頭,要移動一隻手都很困難。斯羅席呈U型分佈在駕駛座後方,一雙幽怨的眼睛從右下方朝阿洛伊斯射出詛咒之光。約書亞則壓在他身上,雖然殺手很努力地不妨礙阿洛伊斯操作,但青年敲打控制儀的手總時不時地蹭到他腰上。阿洛伊斯發誓他絕對不是故意的,並且在心裡向約書亞道歉了一百萬遍,然後繼續往對方的腰上蹭。

  座艙裡亮著燈,他很適應這樣略有些幽暗的環境。宇宙裡幾乎沒有光,黑暗中只有屏幕和座艙的頂燈亮著,但依然黑暗無邊。不過約書亞看起來不怎麼喜歡。一想到這傢伙有幽閉恐懼症,阿洛伊斯就禁不住擔心起來。

  「約書亞,你還好吧?」他問。

  「唔。」殺手哼了一聲。

  「再忍忍,我們快到了。」

  「唔。」

  約書亞往上挪了挪,用左手環住阿洛伊斯的肩膀,把頭埋進他的頸窩裡。「我沒事。」殺手的聲音悶悶的,溫暖的呼吸拂在青年的脖子上。有點兒癢。

  阿洛伊斯的骨頭都要酥了。

  綠星鑽之島的地下深處。

  黑暗的實驗室裡只有全息投影儀亮著,將站在投影儀前方穿白大褂的男子照得如同慘白的幽靈。他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沒有度數的眼鏡鏡片上白光一片,遮住了雙眼。投影儀正播放著「吟遊詩人」升空的畫面,角度是由生化人眼球裡的攝像機所拍攝下來的。對男子來說這是珍貴的資料,可惜看過一遍後就得全部銷毀。他覺得怪可惜的。

  背後傳來一個冷漠女聲:「博士,我們研究室的位置已經暴露了。」

  男人沉默。

  「為什麼不擊落那架戰機呢?我們明明能做到的。」女聲咄咄逼人。

  「艾波琳研究員,你好好看看這個人。」被稱為博士的男子一揮手,畫面立刻切換,叢林中的一名銀髮男子正舉槍對鏡頭射擊。畫面放大,定格在男子的面部特寫上。

  艾波琳望著銀髮男子,「他是誰?」

  另一個全息畫面彈了出來,顯示的是帝國警方發佈的通緝令。通緝令上有三個人,其中一人和銀髮男子的相貌十分相似,除了眼睛的顏色外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殺手……悼亡人?」

  博士關掉了投影儀,實驗室立刻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艾波琳拍了兩下手,天花板上的燈亮了起來,給這地下深處的封閉空間重新帶來了光明。

  穿白大褂的博士雙肩一垂,歎了口氣:「研究室才建立半年就被發現了,我太疏忽了。科委會的那幫老頭子們又得罵我了。」

  艾波琳皺起眉:「您當初就不該選擇這個地方。」

  「為什麼不選這裡?」博士從旁邊的實驗台上拿起一本書。在電子閱讀器早已普及的今天,擁有一本紙質實體書可是說是奢華的享受。博士愛憐地撫摸著書那已然陳舊的封面,動作溫柔地就像在愛撫自己的情人。艾波琳看見封面上用花體字寫著「斯托朗·萊特詩選」。

  「在我夢中縈繞不去的少女啊……」博士輕聲說,「我一直夢想著能看看綠星鑽之島的樣子,在這兒建立研究室是我一輩子的夢想。這裡的工作是多麼享受啊,陽光,沙灘,海浪,怡人的風光,美麗的傳說……當初我們花了多大氣力才說服科委會,又話的多大氣力才在新威尼斯買下這座島。」他把詩集抱在胸前,像孩子抱著自己珍愛的玩具,「我真捨不得離開這兒。」

  艾波琳覺得胃裡一陣翻攪。這男的還真會演戲。她心想。裝什麼憂鬱王子。製造生化人的時候明明笑得就像個瘋子一樣。要不是見過那瘋狂的樣子,她還真被博士現在的優雅姿態給欺騙了!真是噁心!令人作嘔!「可是博士,我們已經暴露了。現在只希望消息不要傳開。所有研究人員已經做好撤離準備了,只等您下命令,我們就立刻銷毀全部數據。」

  「真可惜。」博士抱著詩集往門外走去,「對『人形殺戮兵器』的研究已經進展到如此地步了,卻發生了這樣的事……」

  「是很遺憾。」艾波琳給他讓出道來,「不過我們備份了數據,還可以重新開始研究。」

  博士走進通往主實驗室的走廊,背影顯得有些單薄。

  「看來我和綠星鑽之島沒有緣分……那我們就換個地方吧。還可以申請新的研究預算。啊啊,我的小湯姆還好嗎?聽說他受傷了,我真心疼。」

  湯姆是博士製造出來的第一個生化人,被博士當成寵物一樣疼愛。研究員們幾次三番要求把生化人的活動範圍限制在地下研究室內,博士卻力排眾議,讓湯姆在島上的叢林裡生活。

  「小孩子都是這樣,你不讓他出去玩兒,他就會跟你鬧脾氣。」當時博士一邊撫摸著湯姆那血肉糾結的臉,一邊愛憐地說,口吻溫柔得就想他剛剛對詩集說話那樣,「你說是吧,我可愛的湯姆?」

  生化人眼窩裡的球星攝像機亂轉起來。它沒有說話,因為它的聲帶早就被博士用手術刀破壞了。但是博士卻像聽見了它的回答一樣,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說『是』。你們聽見了嗎?」博士狂喜地轉向眾研究員。

  從那天開始,再沒有人敢對博士的決定提出異議。

  瘋子。天才。變態。以上三個詞對弗蘭克·雪萊博士全部適用。

  第二十八章

  約書亞爬出座艙時看見的是這麼一副景象:一大群高矮不一的機器人手裡拿著各式各樣的工具,從電子放大鏡到激光切割機,氣勢洶洶地堵在整備艙裡,率領它們的雷歐納德臉上帶著扭曲陰暗的笑容。「太好了,一架『吟遊詩人』!」他摩拳擦掌,「能讓我研究一下嗎?最好能提取個參數什麼的……」

  約書亞「砰」的一聲關上艙門,在阿洛伊斯「哎喲你撞到我了」的抱怨聲和斯羅席快斷氣的呻吟裡冷靜了幾秒,再度打開艙門。

  外面景象依舊。

  悼亡人覺得自己剛走出一場噩夢,又進入了另一場,還是機器人大戰版的。

  「別衝動,雷歐。這不是我們的!」他踩住一隻活蹦亂跳的小機器人,後者手裡正揮舞著一把螺絲刀,「你要拆開它也得徵求一下主人的意見不是嗎?」

  雷歐咧開嘴,露出寒光閃閃的牙齒(想必是在全息影像上做了什麼特效)。「主人在哪兒?」

  阿洛伊斯爬出座艙,指了指背後:「就是裡面那一攤。」

  十分鐘後斯羅席被兩隻機器人抬了出來,為了騰出空間,他們不得不拆掉了駕駛座。雖然雷歐拍著胸脯保證事後會把它裝回去,但阿洛伊斯總覺得駕駛座會在飛船的某個暗無天日的修理艙被肢解,最終變成一堆再也裝不回去零件。

  機器人將斯羅席粗魯地扔在地上(無疑出自雷歐的指使),少年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扭動身體想爬起來,可不幸失敗了。「拉我一把!」他賴在地上大吼。兩名人類加一名人工智能彼此對望,誰都沒動彈。

  「想個辦法把他弄走,雷歐。」阿洛伊斯的臉抽了抽。

  「這不是很簡單嘛!」雷歐從背後摸出一支手槍,對準斯羅席的腦袋,「小子,你被綁架了!我們是橫行星際的邪惡海盜,快叫你的家人送贖金來,不然就撕票!」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怎麼了?」雷歐不解地看著三名人類,「胡安娜打劫的時候就這麼說的,難道不對嗎?」

  阿洛伊斯真心覺得給雷歐設計程序的人似乎忽略了什麼重要代碼。

  斯羅席翻個了白眼,在上衣的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一個小巧的粉紅色通訊終端,快速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莉塔?是我……啊,對不起對不起,回頭我再跟你解釋,現在我在……」他用目光詢問雷歐。人工智能微笑著回答:「第三船隻修理廠,暗夜仕女號。」

  「你聽見了吧?好了,快來接我。我回頭會解釋清楚的,再見!」他一臉不悅地掛機。

  雷歐的笑容凝固在臉上:「贖金呢?」

  斯羅席依舊賴著不動,眨著眼睛示意銀色的戰機:「那玩意兒行嗎?」

  「哦……當然。船長一定會很高興的。」他變魔術般的收起手槍。

  斯羅席嫌惡地哼了一聲。他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拍什麼拍,我每天都打掃的,根本沒什麼灰!」雷歐抗議),「我家人要來接我了,請問出口在哪兒?」

  雷歐已經心猿意馬地研究起吟遊詩人的構造來了,假裝沒有聽見少年的疑問;約書亞則哼起了歌,望著天花板。阿洛伊斯歎了口氣。「這世界上只有我是好人啊!」他轉向斯羅席,「我送你出去吧。」

  斯羅席嘴角抽搐:「鑰匙還在你手裡吧?」

  「啊?對。」阿洛伊斯掏出「吟遊詩人」的啟動鑰匙,想把它還給少年,但是剛剛戰機已經作為贖金被抵押給海盜們了。他有些猶豫,不知道該把鑰匙給誰。斯羅席惡狠狠地奪過,回頭沖雷歐喊道:「喂!給你!」接著向人工智能擲出鑰匙。

  雷歐一動不動。鑰匙徑直穿過了他的身體,落在地上,彈了兩下,發出金屬相擊的脆響。

  斯羅席目瞪口呆:「原來是全息影像?!」

  人工智能鄙夷:「我還是第一次在五分鐘之內被人識破。你剛剛破了一個宇宙記錄,今後可以去向別人炫耀了。」

  「這種東西有什麼好炫耀的!」斯羅席拽著阿洛伊斯的衣服大步離開。

  阿洛伊斯更加無奈了。幸好少年沒有走錯方向,不然肯定會被雷歐奚落得更慘。

  確認兩人已經乘坐電梯前往下層後,約書亞叫住了打算進到「吟遊詩人」內部一探的雷歐:「去搜搜有關『綠星鑽之島』的資料。」

  「怎麼了?你對那地方有興趣?」人工智能指揮一隻機器人拾起鑰匙。

  「我們在島上遇見了生化人。」

  雷歐的肩膀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復正常:「哦,說不定新威尼斯軍方心血來潮徵用小島做研究室?」

  「不是一般的生化人。」約書亞繼續說,「那東西看起來很像『雅夏』。」

  小機器人舉著鑰匙滑進座艙。

  「我會去查的。」雷歐盯著機器人的動作,沒有回頭。此刻他放棄了反應模擬,如果他如平時一樣讓全息影像做出各類表情,那麼現在的表情一定是驚恐萬分的。

  阿洛伊斯領著斯羅席乘坐升降梯降落到第三船隻修理廠的碼頭上。新威尼斯高超的造船技術在這裡體現得淋漓盡致。半浮在水面上的修理廠猶如一隻巨大的貝殼,將數十艘大小不一的船吞在肚中。小型穿梭機運載修理機器人穿梭在各個船體間,巨大的機械臂吊起合金板,在地面上留下一大片移動的陰影。

  遠處的普契尼宇宙港仿若浮於海上的鋼鐵叢林,在海面升騰出的霧氣裡泛著鉛灰的顏色。自城市中飛出的各式剛朵拉和飛車就像森林中驚起的鳥兒。斯羅席瞇起眼睛,不一會兒舉起手揮了揮,向遠方飛來的一架剛朵拉致意。阿洛伊斯在蒼茫的天空裡找了半天,也沒找出他究竟是在向誰揮手。

  「有人來接我了。」少年說。

  「一路走好。」阿洛伊斯用力拍拍他瘦弱的肩膀,「沒有駕照就別亂開飛機,知道嗎?」

  「……哼!」斯羅席雙手抱胸。

  死小子,還敢擺臉色給我看!阿洛伊斯琢磨著要不要再給他來一拳,這時候斯羅席突然轉過身問:「喂,我一直沒問你的名字。」

  「阿洛伊斯·拉格朗日。」

  「阿洛伊斯,雖然你經常打我,但是今天遇到那麼幾個人裡,就你對我最好。」說著他的臉頰上騰起一片紅雲,「送個東西給你。」

  這小子要幹嘛?阿洛伊斯心中忐忑。該不會真的要送張支票給我吧?他在口袋裡掏什麼?掏出了兩張紙?難道真的是支票?

  「拿著。」斯羅席將兩張已經揉得有些皺了,還沾著不知道是水漬還是什麼污漬的紙遞到阿洛伊斯眼前。阿洛伊斯萬分小心地接過紙,上面寫的字差點沒讓他當場暈倒。

  「卡米婭演唱會的門票?!」他驚叫,「還是前排特等座!」

  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他本以為今生與銀河歌姬無緣了,沒想到竟然能得到兩張門票!免費的!他激動地快要哭了!

  眼前的死小子(現在阿洛伊斯突然覺得他變得英俊又可愛)咬著嘴唇:「怎麼?你不喜歡卡米婭?」

  「喜歡!當然喜歡!」阿洛伊斯用盡全部意志來阻止雙手的顫抖,「可是、可是這個很貴重吧?就這麼送我真的沒關係嗎?」

  斯羅席雙手背在背後,左腳踢著地面:「你救過我的命,送你點東西做謝禮也是應該的。」他紅著臉扭過頭,盯著修理廠凹凸不平的牆壁,「你要是不想去,把票賣掉就是了。」

  「不不不,我一定去!上主啊,你不知道我多喜歡卡米婭!」阿洛伊斯都快熱淚盈眶了。

  「……你、你要是真的去,記得在開場前到後台來找我。」斯羅席咕噥著。

  忽然修理廠中響起了一片驚呼聲。一架剛朵拉疾風般地衝進來,彷彿做特技似的驚險地饒過幾個路障,還造成了一起小型的人員相撞事故,直奔阿洛伊斯和斯羅席衝來!

  阿洛伊斯眼疾手快,將少年護在身後。迎面一股勁風吹來,剛朵拉以一個漂亮的漂移停在兩人面前。

  「斯羅席!嚇死我了,你沒事吧!」小艇上走下來一位年輕女士,皮膚略顯黝黑,身材高挑,梳著第二米蘭最新流行的髮型,一身淺藍色職業裝令她看起來瀟灑又幹練。她握住斯羅席的手,哽咽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出門一定要帶保鏢,每隔半小時要給我發短信報平安,你怎麼就是不聽呢?」

  斯羅席煩躁地搖頭:「我回去再給你解釋!」他慌慌張張地將年輕女士推進剛朵拉,自己也坐進艙內,臨走還不忘伸出腦袋對阿洛伊斯大喊:「記得一定要來找我!說你找斯羅席,他們就會放你進來的!」

  「好了我們快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呢!現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任性……」女士念叨著啟動剛朵拉。小艇調轉方向,朝修理廠外飛去。斯羅席從窗戶裡探出小半個身體,一直在向阿洛伊斯揮手道別。阿洛伊斯凝望著少年被海風吹起的深藍色頭髮,直到小艇變成視野中的一個小黑點。

  第二十九章

  整備艙裡,雷歐正指揮著一幫機器人打算提取「吟遊詩人」的參數。

  「嘿,雷歐,約書亞去哪兒了?」阿洛伊斯走出電梯後問的就是這麼一句。

  「回他自己房間了。」雷歐目不轉睛地盯著戰機。

  「我去找他。」阿洛伊斯歪了歪腦袋,退回電梯裡。門關上後電梯頂上傳來了雷歐不滿的聲音:「天天就只知道約書亞約書亞……你就不問問我的研究工作做的怎麼樣了嗎?」

  「呃,好吧。你的研究工作進展如何?」阿洛伊斯按下艙房所在層的數字。

  「哼!一點兒誠意也沒有。我偏不告訴你!」

  「不是你讓我問的嗎?!」人工智能真是莫名其妙!

  接下來不論他怎麼敲打牆壁,雷歐都再也不回應了。這根本就是在跟他賭氣。阿洛伊斯真的開始懷疑雷歐的程序是不是少什麼重要代碼了。

  來到約書亞的房間外,阿洛伊斯按下門鈴。原地等了幾秒後,門向一邊無聲地滑開。

  約書亞正躺在床上逗貓。令人驚訝的是不止貓,狗也在。薛定諤懶洋洋地趴在殺手的胸口,一邊享受順毛服務,一邊用閃亮的爪子威脅蹲在地上的狗。巴普洛夫嗚咽了一聲,憂傷地蹭了蹭約書亞的腿。

  阿洛伊斯敏銳地瞇起眼睛:「你的房間要變成動物世界了。」

  「挺好的不是嗎?」約書亞已經摘下了隱形眼鏡,雙眸又變成了黑金色的「深淵之火」。被那雙具有魔性一般的眼睛一瞪,阿洛伊斯的心臟不禁顫了顫。

  「它們相處的不錯。」殺手繼續說。巴普洛夫憂傷的嗚咽無情地戳破了他的謊言。很明顯是薛定諤憑借先天優勢在欺負大狗。

  「噢,別管貓和狗了。給你看一樣好東西!」阿洛伊斯繞開金毛犬,將手裡的兩張門票炫耀地展示,「卡米婭演唱會的門票!」

  約書亞瞟了一眼,似乎不是很感興趣。「斯羅席給你的?」

  「是啊。」阿洛伊斯彎起嘴角,「我們明天一塊兒去看吧!」

  「找別人吧。」約書亞把薛定諤翻了個身,撓著它的肚皮。

  「怎麼?你不喜歡演唱會?」阿洛伊斯劈手奪過貓,把它扔到地上,「去,跟你的新朋友出去玩兒!」

  薛定諤面露凶色,沖大狗喵了一聲,小步向門外跑去。巴普洛夫很不情願地夾著尾巴跟上。房門滑開又關上,確認房間裡只剩下自己和約書亞兩人後,阿洛伊斯把票放到桌子上,代替被轟走的薛定諤,跨坐在約書亞身上。

  「心情不好?」他問。

  「你能從我身上下去嗎?」

  「憑什麼貓能躺在你身上,我不行?」

  約書亞無奈地扶額:「你又來了。」他將垂到額前的頭髮理到耳後,「今天在島上遇到生化人的事,你別告訴別人。」

  阿洛伊斯不解:「為什麼?」

  「你看不出來嗎?這裡面肯定牽扯到一些軍事機密,如果鬧大了,你連小命都保不住。」約書亞捏了捏阿洛伊斯的臉,「這幾天暫時住在船上,我會讓酒店的人把落下的行李送來。別到處亂跑,聽懂了嗎?」

  「可是演唱會……」

  「是演唱會重要還是性命重要?」約書亞顯得有些不高興。

  阿洛伊斯小聲說:「我覺得都很重要……」他支支吾吾,「那麼難得的機會……」

  「那你乾脆死在外面別回來了。」約書亞放出狠話。原以為阿洛伊斯會乖乖妥協,誰知他不怒反笑,邊笑邊詭秘地湊近:「我死了,你捨得嗎?」他親了一下約書亞的臉頰,又問了一遍,「捨得嗎,嗯?」

  約書亞被他逗笑了。「你可以試試。看我會不會心疼。」他回吻阿洛伊斯,挑出他的舌頭,纏綿地舌吻起來。青年樂在其中,和約書亞唇舌相交,盡情嬉戲糾纏。

  殺手撐起上半身,一隻手順著阿洛伊斯的腰往下摸去,曖昧地停了在胯|間。

  「這麼精神?」他揉搓起青年的下|身,換來一聲滿足的歎息。阿洛伊斯已經硬了,隔著褲子都能感覺出那堅|挺的形狀。約書亞一邊吻他,一邊扯開褲鏈,潛入褲底,握住他勃發的性|器,時輕時重的按捏。

  「唔……」阿洛伊斯唇間洩出舒服的呻吟。約書亞的力道掌握得太絕妙了,既能讓他感到陣陣快感,又不至於一次衝到頂峰,只能沿著約書亞給出的路慢慢向上攀爬——這過程太漫長了,阿洛伊斯不滿地哼哼了幾聲,「再用力一點……」

  「就知道自己舒服……」約書亞舔濕他的嘴唇,「也幫幫我?」

  阿洛伊斯沉浸在下|體被褻|玩的愉悅裡,連思考的能力都遲鈍了。他在約書亞若有似無的引導下解開對方的褲子,掏出硬|挺的性|器,從上至下擼|動起來。手心感覺到了莖身的熱度,岩漿一樣簡直要把人燙傷。

  「舒服嗎,約書亞?」

  殺手沒有回答,用一個更深的吻作為答案。

  阿洛伊斯被吻的七葷八素,連自己在做什麼都感覺不到了,滿腦子只想著和約書亞一起做更快樂的事。他向上挺起腰,將自己的陰|莖貼上約書亞的,從囊袋到龜|頭都緊緊貼合在一起,彼此摩擦著,鈴|口滲出的液體在手指不停的揉弄中流下莖身,滲入兩人的恥毛裡。

  這刺激對約書亞來說有些太大了。阿洛伊斯專心套|弄兩人分|身的迷醉神態則更加勾人心弦,像一劑猛烈的催|情藥打入他的心臟。殺手狠狠地親吻他,讓他連呻吟的時間都沒有。套|弄的動作也越來越快,最終兩人一同深吸一口氣,達到頂峰。

  射出的白濁液體飛濺到約書亞的腹部。阿洛伊斯喘著氣,換了個姿勢跪在約書亞身邊,伸出舌頭舔去濺在他腹部的精|液。那情景實在太情|色了,約書亞心裡亂糟糟的,想把阿洛伊斯立刻推開,又恨不得把人摟在懷裡狠狠親熱。

  我真是精蟲上腦了。殺手在心裡說。他抓住阿洛伊斯的頭髮,將他拉過來親吻,舌頭攪動對方的津液,也嘗到了自己的味道……卻不令人討厭。

  熱吻了許久,兩人才氣喘吁吁的分開。阿洛伊斯癱倒在約書亞身上,勾住他的脖子,「乾脆做完全套吧……」

  不。殺手想。理智漸漸回到了腦子裡。他輕柔地拍撫青年的後背,像在安慰任性的孩子:「別這樣,我也很為難。」

  「我們該做的差不多都做了,」阿洛伊斯將下巴搭在殺手的肩膀上,「為什麼就這個不行?」這時一道光忽然從他腦海中閃過,「約書亞,呃,我就是猜一猜,猜錯了你不要生氣。」

  「嗯。」

  「你對這事兒是不是有什麼心裡陰影?」

  約書亞沒有回答。阿洛伊斯知道他猜對了。這可真糟糕。他心想。原來還真有。心理陰影這東西可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治好的。該死,他幹嘛要提起這檔事呢?

  「對不起,」他囁喏著想說些話來安慰殺手,「你別想那麼多了,我不應該……」

  約書亞用食指按住他的嘴唇,示意他噤聲。「該道歉的是我。」他垂下黑金色的雙瞳,「對不起,我太自私了。因為自己的問題,一直……」他頓了頓,「一直不能對你的感情作出回應。對不起。」他摟住阿洛伊斯,深呼吸。這是他第一次對別人坦誠自己的心意,感到既陌生又不安。銀河的傳說殺手悼亡人現在就像個青澀的小男生一樣,不知該怎麼對初戀對像表達心意。

  「你……能給我點兒時間嗎?能等我克服嗎?」

  「嗯。」阿洛伊斯親了親他,「我等你。」

  約書亞睫毛翕動。謝謝你阿洛伊斯。他想這麼說,但是一張口說出的卻是:「回你自己房間去吧。」……該死!

  阿洛伊斯依依不捨地穿好褲子,咬著下嘴唇:「每次都是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回去……」

  「那我送你?」

  「不用了。」青年垂頭喪氣地起身。那表情灰暗到讓約書亞覺得自己肯定傷他心了。

  「……我送你吧。」約書亞根本沒徵得阿洛伊斯的同意,將他一把打橫抱起,走向隔壁房間。其實只有幾步路而已,但約書亞卻覺得道路真漫長。從前每次都急匆匆地趕阿洛伊斯走,真是太委屈他了。

  進了房間,阿洛伊斯掙扎著跳到地上,臉紅得像一枚熟透的蘋果。「你……」

  約書亞咬住他的耳垂,用舌頭舔了舔,然後吹氣似的在青年耳邊道:「下次要是有需要,就叫我過來。」

  如果他現在捏一捏阿洛伊斯的臉,肯定能滴下血來。

  約書亞離開後,阿洛伊斯如夢似幻地爬到床上。剛剛約書亞所說的話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久久不能散去。

  「一直不能對你的感情作出回應。對不起。」

  「你能給我點兒時間嗎?能等我克服嗎?」

  「下次要是有需要,就叫我過來。」

  聲音一遍一遍地被播放,即使阿洛伊斯用被子摀住耳朵也不能隔絕,彷彿有一萬隻薛定諤在他心裡撓一般。

  通訊終端響了起來,有一條新短信。阿洛伊斯把它從衣服裡拽出來,發現短信來自約書亞。

  「你的門票丟在我這兒了。明天一起去聽演唱會吧。」

  ……心裡的薛定諤們撓的更凶了。

  第三十章

  從剛朵拉上下來,直面漩渦大劇院周圍人山人海的fans時,阿洛伊斯不禁有了一絲退卻之意。劇院門口小小的一塊人造陸地上擠滿了揮舞著「卡米婭我愛你」小旗的歌迷,警察們為了防止有人不慎掉進水裡不得不調動巡邏艇圍在陸塊邊緣。不久之後連巡邏艇上都站滿了人。一小部分幸運(或富有)的人拿著票,在更多人艷羨的目光中走進劇院。沒有票人只好眼巴巴地等在劇院外,或者乘著飛行器盤旋在大劇院周圍,期望開場後能聽到幾聲劇院中傳出的歌聲,或看到幾絲透出的光亮。

  約書亞將剛朵拉停在一輛巡邏艇旁邊,忽略警察「嘿這裡禁止停泊」的吼聲,撥開前面打了雞血般激動的人群,擠出一條狹窄的縫隙供自己和阿洛伊斯通過。阿洛伊斯感激地跟在他身後,時不時防備著被旁邊人的胳膊撞翻的危險。

  兩人在人牆迷宮中穿梭,艱難地朝劇院大門前進。走到半路約書亞發現阿洛伊斯落後了好幾個身位,他停下來等了等,待阿洛伊斯擠到他身邊,方才拉住青年的手,再度朝大門開始努力。

  好不容易穿過了人牆,兩人警衛懷疑的目光中跟上排隊進場的隊伍。排在他們前面的人大多數拿著電子票,用自己的終端在驗票機上刷一下,確認身份後即可通過。輪到阿洛伊斯的時候他沉默地拿出了兩張紙,遞給僵著臉的警衛。兩張紙皺巴巴的,上面還沾著污漬,警衛擰起了眉毛,阿洛伊斯尷尬地咳嗽兩聲。

  「前排特等座,嗯?」這句話在周圍的fans中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亂。阿洛伊斯沐浴著羨慕、嫉妒、憎恨的眼神,接過警衛撕下的副票。「進去吧。」

  「呃,請問往後台怎麼走?」

  警衛雙眼瞪圓:「閒雜人等禁止進入後台!」

  「我找斯羅席,」阿洛伊斯說,「他讓我來找他。」

  警衛回頭跟身後看起來等級稍高的人低聲商量了幾句。那人一張方臉,面目嚴肅,甚至有些兇惡,一道刀疤從他的左眼上方斜貫到鼻樑。阿洛伊斯注意到他的左眼是一隻義眼。方臉警衛連連點頭,接著用義眼和正常的眼睛瞟了瞟阿洛伊斯。

  「跟我來。」他比了個手勢。

  阿洛伊斯打了個寒顫,想改口說「我還是改天再來找斯羅席吧」,但是方臉警衛肅殺的目光讓他乖乖跟在後面。約書亞沉默地加入了他們。

  三個人的離去又在周圍人群裡掀起了一陣不小的漣漪。「嘿!為什麼他們能進去!」「這不公平!憑什麼特等座的人就能去後台!」「我也要見卡米婭!放我進去!」

  「安靜!安靜!」警衛不得不大吼著安撫群眾的情緒,盡一切努力把激動的粉絲們攔在警戒線外。

  方臉警衛領著阿洛伊斯和約書亞走進漩渦劇院的大門,拐進一條標著「工作人員專用」的小走廊。大劇院幾乎是全封閉的,內部黑暗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牆角的「安全通道→」標誌提供了一些微弱的光明。警衛一言不發,高大的背影如同隆起的山丘,在黑暗的走廊裡又如一個黑□□的猙獰鬼影。

  阿洛伊斯忽然覺得他們不是走向後台,而是要去什麼黑道老大的老巢一樣。記得那個名叫莉塔的女子來接斯羅席的時候一副焦急的表情,似乎斯羅席真的是什麼身份高貴的大人物。喂,該不會真的勿入了黑道老巢吧?

  他放慢了速度,和約書亞並肩而行,好求得一些安慰。如果真的遇見了黑幫火並什麼的,殺手比他能派上用場。但是該死,這裡怎麼黑得跟宇宙裡一樣!約書亞看起來比他還害怕!

  走廊在前方到達了盡頭,一扇半掩的大門出現在眼前。門縫裡流瀉出金色的燈光,還有嘈雜人聲。

  「進去吧。」警衛立在門邊,作出邀請的手勢,「我在這裡等你們。」

  「要不要這麼正式啊……」阿洛伊斯嘟囔著推開門。

  一瞬間人聲擴大了數倍,海潮般向他湧來。

  「瑪麗!梳子呢?」「這條鞋帶不對!把那條銀色的拿來!」「化妝師,妝別化濃了!」「頭髮還是盤起來吧。」「導演來催了,讓我們快點!」「急什麼,還有將近一個小時呢!」「菲莎,你系的太鬆了!」

  門口是一個寬闊的房間,兩邊的牆壁上鑲滿了鏡子,鏡子上方還有鑽石般閃耀的燈,照得房間一片明亮,晃得人睜不開眼。幾個人坐在鏡子前化妝,更多的人則到處跑來跑去,忙著傳遞東西。一群化妝師聚集在左邊的一面大鏡子前,將某個人圍在中央,從他們肢體的縫隙裡阿洛伊斯看見了一絲藍色的頭髮。他毫不懷疑那就是卡米婭。

  卡米婭!銀河歌姬現在就站在離他不到十步的地方!這麼近!這麼近!

  阿洛伊斯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他感覺口乾舌燥,不知該如何是好。大家都忙忙碌碌,幾乎沒人注意到他們。阿洛伊斯發覺那個名叫莉塔的女子就站在不遠處,她靠在梳妝台上,雙手環抱胸前,冷靜地凝視著化妝師們。

  「呃,您是莉塔女士?」阿洛伊斯決定去找認識的人說話。

  莉塔聞聲轉過頭,「你是?」她看起來有些困惑,「你怎麼進後台來的?」

  「我來找斯羅席。」青年撓了撓頭,把對警衛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他讓我來找他的。」

  莉塔恍然大悟。她拍了拍手掌,向化妝師們道:「斯羅席,有人找你!」

  難道斯羅席是化妝師中的一員嗎?阿洛伊斯不解地走過去。他心跳的厲害,因為又離卡米婭近了一步了。

  「讓開!你們擋住我了!都走開,我要和別人說話!別化妝了,回來繼續!都出去,出去!」斯羅席惱怒的聲音從包圍中央響起。化妝師們搖著頭散開,露出原先被他們圍住的人。

  阿洛伊斯的心臟幾乎衝破喉嚨。

  銀河歌姬卡米婭穿著銀色織箔製成的短裙,這種材料可以讓全息燈光聚集在身上,模擬出各種炫目效果。她深藍色的頭髮被盤在腦後,梳成一個複雜的辮子,同樣用銀色織箔覆蓋住。她身材纖細,比起同齡的女孩來,胸部有些貧瘠,妝化了一半,讓她尖尖的臉龐看起來有些清素。

  她像驅走蒼蠅一樣驅散化妝師,然後朝阿洛伊斯伸出手:「你總算來了!」

  聲音很低沉。是男聲。

  第三十一章

  阿洛伊斯覺得自己的血液頓時沸騰,接著又被一盆冰水澆熄。

  「……斯羅席?」他難以置信地問,聲音飄忽。

  「哦,是啊!」穿著銀色織箔裙子的「斯羅席」點了點頭,目光古怪,好像在說「我們明明昨天才見面的你就不記得我了嗎」。

  「……卡米婭?」阿洛伊斯又問。

  「沒錯。」

  一瞬間,「人妖」「偽娘」「異裝癖」等等詞彙從阿洛伊斯腦海裡飛過,如同穿梭在星際的隕石砸在星球表面,掀起了一場大地震!

  「你、你是……男的?」他的舌頭不停打結,好不容易才把一句話說全。

  「你的眼睛出什麼問題了?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實嗎?」卡米婭,或者說斯羅席,雙手叉腰,似乎很不開心。

  「那你為什麼要穿女裝?!」

  斯羅席,或者說卡米婭扁了扁嘴,「喜歡穿女裝也是錯嗎?」

  阿洛伊斯的腦袋「嗡」的一聲炸開了。這到底是什麼情況?!他內心激盪如萬馬奔騰,臉上卻平靜得像一潭死水。卡米婭是個男人!卡米婭是個偽娘!上主啊!阿西莫夫啊!告訴我我不是在做夢!我沒有穿越到奇怪的平行世界!誰能給我一堵牆撞一撞!聽說在聯邦的偏遠星球上流行一種奇怪的宗教,每當信徒壓力大的時候就會用咆哮來抒發自己對現實的不滿。我也想入教一起咆哮了!

  「你那是什麼表情啊!」斯羅席皺起形狀優美的細眉,「你不是我的歌迷嗎?現在我把自己最大的秘密都告訴你了,你至少應該表面上高興一下吧!」

  阿洛伊斯繼續面癱著。——怎麼高興啊!這種事情完全讓人高興不起來嘛!為什麼這麼多年我都沒看出來卡米婭是個男人!為什麼在遇到斯羅席的時候我沒看出來他就是卡米婭!化妝!都是化妝的錯!化妝能讓一個人看起來迥然不同!對,都是化妝師的錯!

  「你怎麼還是一副死人樣?」斯羅席伸出一根玉蔥般的手指,戳了戳阿洛伊斯的臉,「難道因為我是男人你就不愛我了嗎?」

  阿洛伊斯依舊一副呆滯的表情。

  斯羅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拽住青年的衣領,怒吼道:「喜歡我還是不喜歡?回答!」

  他的眼神認真極了,如海水般藍色的瞳眸在璀璨燈光下顯得濕漉漉的。阿洛伊斯忽然覺得如果回答「不喜歡」,斯羅席會當著他的面立刻哭出來。

  ……妝會花掉的吧。

  他拍了拍少年的腦袋,銀色絲箔擦過手掌,觸感細膩又冰涼。「我喜歡的。」他說,「不管你是卡米婭還是斯羅席,我都喜歡。」

  「嗯。」斯羅席鬆開他的領子,迅速扭過頭去,向立在一旁的莉塔道,「拿一張我的專輯過來。」阿洛伊斯瞧見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燈光照射出手背上晶瑩的水跡。但是他假裝自己什麼也沒看到。

  「早就準備好了。」莉塔微笑著遞上一張專輯和一支油性筆。專輯是半年前新出的《第八星河讚美詩》,封面上的卡米婭披散著一頭藍色長髮,在銀河之風中張開雙手,彷彿在御風飛翔,又彷彿要擁抱這個世界。斯羅席抽出封面紙,在歌詞本的最後一頁龍鳳飛舞的簽下幾行字。

  「給阿洛伊斯:

  祝銀河的海盜武運昌隆,永遠自由翱翔在星間。

  你的歌姬卡米婭。」

  他簽完後把專輯粗魯地塞進阿洛伊斯手裡,「快點進劇場去,我要繼續化妝。你耽誤我太多時間了!」

  阿洛伊斯還沒來得及說一句感謝的話,就被他推推搡搡到了門口。不知道是不是妝化的不太好的緣故,他總覺得斯羅席的臉很紅。他想回頭說一句「祝你的演唱會圓滿成功」,但是斯羅席忽然撲上來,吻上了他的嘴唇,把他要說的話全部堵了回去。這一吻淡得像一縷清風,只是輕輕掃過就立刻分開。

  阿洛伊斯一個踉蹌,跌入門外的黑暗裡。如果不是方臉警衛一把扶住他,他肯定會摔倒在地。

  「沒事吧?」警衛面無表情地問。

  「嗯,嗯,多謝。」阿洛伊斯暈頭轉向,半天才找回平衡感。他把卡米婭的專輯抱在懷裡,心臟又開始激越地跳動起來。

  約書亞站在方臉警衛身邊,雙手插在口袋裡,表情複雜地看著他。哦,約書亞,他都快忘記殺手的存在了。自從走進後台開始,約書亞就沒說過一句話,沉默得如同雕塑一般。

  方臉警衛領他們沿著黑暗的走廊回到劇院門口。他指著川流不息的人群道:「跟著他們進去,劇院就在裡面。我得回去工作了。」阿洛伊斯向他道謝,並且抱歉耽誤了他那麼長時間。

  跟著人群,兩人走進了漩渦大劇場的內部。整個劇場高一百多米,內部空空曠曠,中央是圓形的舞台,舞台四周是擺成同心圓狀的觀眾席。阿洛伊斯疑惑地對著手裡的票尋找座位號,發現「特等座」是同心圓中最裡面的一圈。數量極少,大概只有二十來張座椅。

  這劇場佈置的太奇怪了。他心想。觀眾席連高低都不分,這樣後排的觀眾要怎麼看啊?還是說他們要全場靠全息影像?

  坐定後,有工作人員推著小車來兜售飲料、潤喉糖和螢光棒。阿洛伊斯不假思索地買了兩根螢光棒,刷的當然是約書亞的卡。他偷偷瞄了眼殺手,害怕他會不高興,但是殺手卻一直低著頭,像在沉思什麼。

  幾十分鐘後,劇院中已經坐滿了人,四周都是嘈雜的人聲。

  啪!劇院天頂上的燈滅了,整個劇院陷入一片黑暗。觀眾席可能是用什麼特殊材料製成的,竟在黑暗中發出淡淡的螢光。

  空靈的音樂聲響了起來。人們的嗡嗡耳語立刻停止。阿洛伊斯感覺座椅震動了起來,他茫然四顧,才發現所有的觀眾席都在上升!一陣驚訝的低呼在劇院中響起,很快又在音樂中歸於平靜。座位越升越高,彼此間的距離也在拉大。阿洛伊斯仔細觀察之下才發現原來座位下的地面是一塊塊分開的磁力浮板。前後排拉開了層次,後排的座位升得更高,前排則低一些,特等席幾乎懸浮在圓形舞台上空。很快,觀眾席分佈成了圓錐形,在磁力浮板的驅動下圍繞圓形舞台緩緩旋轉。在黑暗裡,發著螢光的座位就如同宇宙中散落的星辰。

  難怪這裡叫做「漩渦大劇院」,的確很像一個巨大的漩渦。

  阿洛伊斯和約書亞的座位連在一起。放眼望去,遠處的星星們也是三三兩兩相連的。看來劇院在售票的時候已經排列好相鄰的座位了。

  黑暗中響起了清越的歌聲。

  「你們站在那裡,沿著山坡排開,相逢

  目睹彌留的我

  為這幅生之畫卷多添一頁吧!

  在火舌中的紙面

  我已認出了你們!

  但無畏的話語脫口而出,

  『銀河歌姬卡米婭歸來了!』」【注1】

  啪!燈光驟然亮起!人們適應不了突如其來的光明,連忙摀住眼睛。待他們再睜開眼,發現圓形的舞台也升了起來,舞台中央站著一名少女,她深藍色的長髮猶如波濤般輕盈起伏,衣袖和裙擺也上下浮動,整個人像浮在水裡一般。舞台上空出現了她的特寫影像,她雙眸緊閉,長長的睫毛上散落著鑽石般的光塵,仿若正在沉睡。

  雖然知道這是全息影像投射在特殊織箔上的效果,但阿洛伊斯仍然不免為之驚歎。

  樂聲陡然一轉,由先前的空靈變得激昂起來。沉睡的少女睜開了雙眼,剎那間,她週身散發出璀璨光芒,如恆星般熠熠生輝。

  「正因為知道可以在空中翱翔,

  才會畏懼展翅的那一刻而忘記疾風。

  忘卻吧,即使忘記了去向何處,

  遠處可見的那海市蜃樓,

  畏懼於將會來到的某一天,

  映照出兩人的未來。」【注2】

  少女舞蹈起來,整個劇場變成了她的領域。瞬間,一雙半透明的翅膀自她背後展開,她從海中的游魚變成了空中的飛鳥,盡情飛翔,盡情歌唱,歌聲響徹了銀河的每一個角落。

  阿洛伊斯激動地站了起來。他們的座位剛好掠過卡米婭面前,和她的距離不超過三米。歌姬也看見了他,笑著朝他眨了眨眼。

  「當毫無寄托的兩顆心緊挨之時,

  真正的悲傷開始展翅翱翔。

  忘卻吧,在暗夜中,

  夢見了白晝之影,

  一定就此墜落,

  向著那光芒而去。」

  人們發出興奮的尖叫,和著卡米婭的歌聲一起唱了起來。阿洛伊斯也不例外。他熟悉卡米婭的每一首歌,能記住所有的歌詞。

  約書亞猛然抬起頭。他再也無法淡定了。絢爛的全息光芒裡,他清楚地看見阿洛伊斯嘴唇上有一絲紅色的痕跡。想必是之前卡米婭吻他時所沾上的口紅。而青年自己卻根本沒察覺,還帶著這惱人的痕跡在他旁邊上躥下跳,和偽娘歌姬眉來眼去。

  可恨!

  可恨!

  太可恨了!

  殺手拽住阿洛伊斯的手臂,將他一把拉向自己。

  「怎麼了約書亞?」

  他的疑問消失在了激烈的吻中。約書亞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他的聲音,不由對方發出半點兒抗議。他嘗到了卡米婭口紅的味道,檸檬味的。這更加激起了殺手的憤怒。他按住阿洛伊斯的後腦,不讓他離開,在銀河歌姬華美的歌聲中,給予他霸道的親吻。

  「總有一天將與你兩個人,

  共鑒明月,共賞晨曦,共沐日光,共覽清晨。

  共織幻想,共游炎夏,共禦寒冬,共渡時光。

  共拂清風,共戲流水,共踏塵土,共翔天空。

  在命運中越行越遠。」

  一吻終了,兩人氣喘吁吁的分開。阿洛伊斯臉色潮紅,明顯受了驚嚇。「約書亞你怎麼了?」他又問了一遍。

  舞台上的卡米婭旋轉起來,絢麗的光線隨她的動作而閃動。約書亞盯著阿洛伊斯,滿意地看到他的嘴唇依然是紅色的,不過不是沾著口紅,而是被熱烈的吻和噬咬弄得紅腫。

  「沒什麼。」殺手說,「突然很想吻你而已。」

  卡米婭的一首歌結束了,劇場再度陷入黑暗。掌聲和歡呼伴隨著舞動的螢光棒席捲了整個劇場。

  此後每當歌姬唱完一曲,約書亞都要在黑暗裡吻阿洛伊斯一次。他記得直到終曲《月亮河》響起前,他們一共接吻二十九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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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這段歌詞改編自羅伯特·布朗寧《去黑暗塔的羅蘭少爺歸來》最後一節。

  【注2】這段歌詞及之後兩段歌詞出自歌曲《Oblivious》,作詞梢浦由紀。

  第三十二章

  第二十九曲《寂靜之聲》結束後,大劇院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中。隔著寬闊的圓形舞台,對面泛著螢光的觀眾席就像夜晚月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河面,歌迷們揮舞的螢光棒則仿若河畔飛舞的螢火蟲。

  「非常感謝大家來到我的演唱會。」卡米婭的聲音從舞台上響起,「相聚的時間總是短暫,分別終會來臨。在分別之前,我還要為大家唱一首歌。」

  悠揚的手風琴聲不知從何處飄來,如一隻輕靈的鳥兒,在大劇院中翩翩飛舞。

  「這是一首很老的歌,自古地球的時代傳唱至今。我將這首歌獻給在座的各位,不論大家將來身處何方,我的歌聲永遠都和大家在一起。」

  手風琴聲戛然而止。時間有一瞬間的凝固,接著又緩緩流動起來。劇院的天頂上亮起暗藍色的燈,片片雪花自空中飄落,也被燈光染成藍色。舞台中央的歌姬身披銀色織箔,在黑暗中耀眼極了,就像夜穹中的一輪皓月。

  「月亮河,寬不過一英里,

  總有一天我會優雅地遇見你。

  織夢的人啊,那傷心的人,

  無論你將去何方,我都會追隨著你。

  兩個流浪的人想去看看這世界,

  有如此廣闊的世界讓我們欣賞。

  我們跟隨同一道彩虹的末端,

  在那弧線上彼此等候。

  我那可愛的朋友,

  還有月亮河和我。」【注3】

  這是一首清唱歌曲。沒有精彩絕倫的電子伴奏,沒有絢麗華美的全息效果,只有星光般的雪花和在雪中漫步歌吟的銀色少女。卡米婭將這首歌唱了兩遍,最後輕輕哼著旋律。在她的哼唱中,燈光漸漸暗了下去,先是雪花不再飄落,接下來藍色的光也跟著不見,最後剩下的只有歌姬身上舞動的銀光。隨著哼唱聲減弱,這銀色也終於如落雪融化般消失了。

  黑暗中一片靜寂,過了數分鐘仍是如此。不知是誰最先帶頭鼓起了掌,如夢初醒的人們這才意識到一場夢幻般的歌演到此結束了。大家紛紛跟著鼓掌,伴隨著歡呼和口哨,劇院天花板上的明燈再度亮起,圓形舞台上早已空無一人,卡米婭應該在方才短暫的黑暗中離去了,只在舞台中央留下一支藍色的玫瑰花,還有留在人們腦海中的繽紛記憶。

  懸浮於半空中的座位按順序一排排降落,劇場四方的門全部打開,一股春日夜晚的暖風吹了進來。

  工作人員開始引導歌迷有秩序地離開劇院,雖然大部分人還坐在原地,沉浸在卡米婭的歌聲中無法自拔。

  「可真是精彩啊。」開普勒挽著瓊麗的手走出劇院大門,「能親耳一聞銀河歌姬的歌聲,我死而無憾了。」

  「瞧你說的。」瓊麗掩著嘴偷笑起來,「一大把年紀了還來湊年輕人的熱鬧。為了搞到兩張票,我可沒少破財!」

  「有我破的多嗎?我不僅和前排特等座失之交臂,還搭進去一架『吟遊詩人』!」一想到前幾天的重大損失,開普勒便心疼不已。

  「行了行了,不就是一架飛機嘛,總能賺回來的。我聽說他們過幾年要推出新的機型,連名字都想好了,叫『拉美莫爾的露契亞』……」瓊麗忽然不說話了。

  見她駐足不前,開普勒疑惑地問:「怎麼了?露契亞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瓊麗搖搖頭。剛剛在人群裡她好像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可是當她仔細去尋找時,那人又不見了。「可能是我看錯了吧。」她轉向高利貸商,嫣然一笑,「咱們走吧。」

  約書亞·普朗克駕駛剛朵拉從漩渦大劇院返回暗夜仕女號,阿洛伊斯坐在他旁邊,捧著卡米婭所贈的專輯長吁短歎。

  「唉,她怎麼就是個男人呢?」望著封面上的美麗少女,阿洛伊斯心中十分傷感。他將專輯抱在胸口,好像這樣能離歌姬更近些一樣。

  約書亞沒答話,懶得去糾正他話語中的邏輯錯誤。

  「不過她說的對,不論她是男人還是女人,我都喜歡她。」阿洛伊斯癡癡望著天空,視網膜上還留著歌姬翩翩身姿的殘像,「過去是喜歡的,將來也一樣……」

  一隻手突然遮住了他的眼睛。

  「嘿,別鬧了約書亞。」阿洛伊斯說。

  「我真想把你的眼睛挖出來。」約書亞的聲音在離耳邊極近的地方響起,低沉得簡直能衝破耳膜,讓阿洛伊斯全身一震酥麻。

  「幹嘛?放到你家的福爾馬林櫃子裡嗎?」阿洛伊斯拽開對方的手,轉過頭。殺手正表情微妙複雜地盯著他。

  「不。」約書亞說,「那樣你的眼睛就只能看到我了。」

  阿洛伊斯一愣。這是在開玩笑嗎?看起來似乎不太像。約書亞喜歡跟他開玩笑,通常是以捉弄他為目的。可是這次真的一點也不好笑。他張開嘴,想問問約書亞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畢竟整個演唱會過程中殺手都是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還強吻他那麼多次(關於這一點,其實阿洛伊斯心裡還挺開心的)。問題尚未出口,殺手便用食指按住的他的嘴唇。

  「噓,別說話。」約書亞點著他的嘴唇,「看著我。」

  阿洛伊斯感到十分茫然。他依言同約書亞互瞪,試圖從殺手的表情裡找出他突然這麼不對勁的蛛絲馬跡,但是還沒等得出結論,約書亞就沮喪地搖了搖頭。

  「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你可真狡猾。」他說,「明明嘴上說喜歡我,眼睛卻看著別的人。眼睛看著我的時候,心裡想的卻不是我。」

  「我哪有!」阿洛伊斯反駁,「剛剛我絕對沒在想卡米婭!」話一出口他忽然覺得自己分明是欲蓋彌彰,雖然他剛剛真的沒有想卡米婭。

  「你知道嗎,你看他的眼神有多麼崇拜,多麼狂熱。但是看我的時候卻截然不同。」約書亞的聲音沉了下來,「是不是比起我來,你更喜歡他?」

  ……喂,等等。這是什麼意思?約書亞這是在吃醋嗎?阿洛伊斯眨了眨眼睛,心裡忽然湧起一陣無名的快意。約書亞吃醋了。他心想。這是不是說明他心裡也稍稍的……稍稍的有一點喜歡我呢?

  「為什麼不回答?這個問題很難嗎?」

  「不不,約書亞,聽我說,這不一樣的。」阿洛伊斯感到自己臉頰開始發燙,「我喜歡卡米婭好多年了,在遇見你之前就喜歡她了。」他頓了頓,觀察著約書亞的反應。殺手面無表情,但是能察覺一股殺氣升了起來。

  阿洛伊斯露出得逞的笑。他攬住約書亞的肩膀,湊近,「但是我愛你。」

  接近到近到彼此呼吸可聞的位置,他滿意地看到約書亞週身的殺氣頓時收斂了。「你呢,約書亞?」

  殺手的眼神柔軟了許多。他訥訥地低下頭,拉起阿洛伊斯的右手,將它按在自己的心口。

  「不要再看著卡米婭了。」約書亞說,「我會嫉妒的。我……」

  他把阿洛伊斯的腦袋摟在臂彎裡,親吻他被夜風吹得亂糟糟的黑髮。

  「……喜歡你。」

  聲音隨著風飄遠了,消失在繁星閃爍的夜空裡。

  但是,至少,阿洛伊斯聽得一清二楚。

  【注3】這段歌詞出自歌曲《moon river》,作詞Johnny Mercer。

  幕間二

  帝國首都,王宮所在的太空港城市「娜玫」的郊外,一幢紅瓦白牆的三層大宅被火焰般的楓樹林所掩映。宅邸門口鋪著曲折的鵝卵石小路,路邊粉紅色和白色的月季花在園丁的精心打理下迎風怒放,映襯著環繞宅邸的楓樹林,風景美得如同自古地球時代流傳下來的名畫《楓丹白露森林的黃昏》一樣。

  帝都的人們稱這座宅子為「楓館」。楓館雖然美麗,卻無人敢靠近。因為它的主人乃是女王陛下的堂弟,聲名顯赫的溫內特的公爵。在一些人眼中,公爵是位可怕的野心家。有謠傳他正在招募兵馬,集結軍隊,意圖發動政變,奪取王位。當然,公爵本人否認了這種說法。「我怎麼會奪走姐姐的王冠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次電視台的採訪中,公爵坦然說道——當然,這話並沒有使提防他的人寬心,反而對於他操縱輿論的行為更為提心吊膽了。

  今天,公爵大人好不容易從繁忙的公務中脫身,回到他許久未歸的家中。自從公爵夫人過世,他對這個所謂的「家」就越來越沒有親切感,比起楓館,他還更眷戀座艦「斯黛拉號」一些。

  但是今日不同。今天對於公爵大人來說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他必須回到楓館。從車上下來後,公爵大人便急匆匆穿過鵝卵石小徑,為了抄近路不惜踩過修剪得平平整整的草坪,在園丁憤怒的目光裡來到楓館的大門口。管家早已率領一眾男女僕人在門廊下迎接。公爵大人懶得和他們廢話,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直接進了門。

  「我的女兒在哪兒?」他問。

  「是的,老爺。」管家欠了欠身,「小姐正在她的書房裡。」

  「我去找她,你們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公爵想遣散僕人們。

  「呃,可是老爺,小姐吩咐誰也不許打擾她,『就算女王陛下駕到也是一樣』,小姐她這麼說……」

  公爵大人雙眼圓瞪:「我是她父親!」他阻止了管家欲言又止的勸說,著急火燎地上了樓。

  公爵千金穆賽婭的閨房在宅邸的三樓,整整一層都是她的領地,包括半個閣樓。裡面放滿了她的珍稀藏品,從首發版的動畫晶片到限定版的人物手辦,被公爵小姐認真的分門別類一一整理,甚至還有一個房間專門用來放等身大的抱枕,上面的圖畫讓公爵大人深深擔憂起女兒的心理健康來。

  楓館的書房有好幾間,公爵大人自己就擁有一間規模不小的藏書室。當然,比起公爵小姐的「書房」來還是相形見絀了。她的書房有一個籃球場那麼大,裡面排排的書架連結著地板和天花板,彼此之間的空隙幾乎只能勉強讓一人通行,書架上密密麻麻放滿了公爵小姐心愛的圖書,大部分是漫畫和小說,還有一些她為了故作深沉而買回來的世界名著(一次都沒被翻過)。即便這樣,書房也擠得滿滿,再也塞不下更多的書了,於是公爵小姐只好讓人把一些舊書移到閣樓裡,給她的「新歡們」騰出地方。

  女兒的奇特愛好十分令公爵大人煩惱。她不像別的貴族小姐那樣喜歡珠寶首飾或者時尚服裝,也不愛參加派對和交際舞會(事實上她很厭惡這些宴會,寧可把自己關在家裡和電腦為伍也不願出門和英俊的小伙子們跳舞),對政治和商業也不甚感興趣,勉強說起來只能算對文學藝術有些愛好,但卻不曾深究它們的原理。她在大學裡主修文學,念了一半後以「交際障礙而且不會寫論文」為借口無限期休學了,此後天天就待在家裡混吃等死。幸好公爵大人的財產還能支持得起她敗家。不過最近公爵越發憂心忡忡起來:他現在還能照顧女兒,但是等他百年之後,女兒該怎麼辦呢?他一直謀劃給穆賽婭尋一位優秀的夫婿,既能打理家業,又能善待妻兒,而且能幫助自己在野心的道路上走得更遠。

  幾年前公爵大人曾和公爵小姐談論此事。「你有沒有興趣嫁給安諾特王子呢?」公爵問,「他將來是帝國的主人,你就是帝國的女主人,想買什麼書都能買到。」

  「唔……」穆賽婭似乎被最後一句話打動了分毫,「可是安諾特是我表哥呀。」

  「帝國的法律又沒規定表兄妹不能結婚。」

  「我不是說這個。」公爵小姐有些沮喪,「我是說,我太瞭解他了。他那個軟蛋性格太煩人了!要我嫁給他?我還不如買個充氣娃娃來!」

  「你說什麼胡話!」公爵大人怒道,「就算安諾特很軟蛋,你也不能明說!」而且充氣娃娃是什麼東西啊?!不要隨便買奇怪的東西回家!

  後來傳出消息,安諾特和一名平民女子相戀了。「這可真不錯,王子和灰姑娘,就跟小說裡情節一樣!」穆賽婭很為表哥的奇遇感到高興。於是聯姻這事就不了了之了。然而公爵大人沒那麼容易嚥下這口氣。當然,他對那平民女子所做之事是絕對不會告訴穆賽婭的。

  公爵大人來到書房前,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敲門。方纔的匆忙完全從他臉上消失了。他趕了幾千光年的路回到帝都來見女兒,到了女兒的房門前反而躊躇了起來。他在門口踱了兩步,接著深吸一口氣,下定了決心似的敲了敲門。

  咚咚咚。

  「請進。」

  聽見久違了的女兒的聲音,公爵大人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惆悵。他擰動門把手,打開門。

  書房中央擺著一張巨大的電腦桌,桌上雜亂不堪,空飲料瓶和吃了一半的零食錯落地放在一起,幾本大小不一的雜誌疊在它們旁邊。公爵小姐背對大門坐在電腦桌前的旋轉靠背椅上,正在觸感鍵盤上敲打著什麼。

  「艾瑪,是我的快遞來了嗎?」穆賽婭頭也不回地問道。

  「是的,小姐,您的快遞到了。」公爵捏著嗓子,偽裝女聲道。

  公爵小姐推開觸感鍵盤,坐在椅子上旋轉半圈,朝向公爵:「爸爸,你怎麼回來了?」她的口氣裡沒有與父親重逢的喜悅,反而有些責怪的味道,像是在說「我吩咐了不許打擾你怎麼還進來」一樣。

  「你那是什麼表情啊!」公爵大人說,「咱們父女倆快半年沒見面了,你就這麼迎接爸爸?」

  「那我該怎麼說?『哦爸爸你終於回來了,人家好開心哦!』這樣?」穆賽婭揚起眉毛,「得了吧,你三天兩頭不回家,一回家肯定沒好事。上上次是恐怖的刺客暗殺了萊雅,上次是索瑞親王和女王陛下鬧翻了,這次又怎麼啦?」

  公爵大人轉過身:「既然這麼不歡迎我,那我還是離開好了,我本來準備了給你的生日禮物,如今看來還是退給商店好了。」他耍了個心眼,心想穆賽婭肯定會改變態度,求著他留下。

  誰知道公爵小姐翹起二郎腿,嘴巴一咧:「退掉就退掉,我還不稀罕呢!」

  最後公爵大人敗下陣來。他自認為智謀和手腕能凌駕宇宙中的任何人,惟獨會敗在女兒手裡。「好吧好吧,算我輸了。」他笑著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小盒子,盒子上繫著銀色的緞帶,上面還掛了一個金色的小牌子,寫著「祝穆賽婭生日快樂,愛你的爸爸」。

  「哦,上主啊,這是什麼?」公爵小姐驚訝地接過盒子,拆開緞帶,盒中襯著紅色的天鵝絨,裡面放著一枚淚滴型的掛墜,掛墜上紋著複雜的圖騰,仔細一看,原來那圖騰是融化紅寶石後凝塑而成的,在天鵝絨的映襯下泛著高貴神秘的光彩。

  「這是『血色之淚』!和動畫裡的一模一樣!」穆賽婭雙眼閃閃發亮,「天哪,官方的周邊都沒這麼逼真!爸爸你是從哪兒弄到的!」

  「讓人專門定做的。我聽管家說你喜歡這個動畫,一直很想要個一模一樣的掛墜。」

  「哦,上主啊。」穆賽婭摟住父親的肩膀,「爸爸我太愛你了!」

  公爵無奈的微笑。只有在這個時候穆賽婭才會表現得像個乖巧的女兒。他拍拍女孩的腦袋:「雖然還有一個多星期,不過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你不留下來和我一起過生日嗎?」穆賽婭問。

  「不了。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而且……」公爵抱歉地看著女兒,「你恐怕也不能留在帝都過生日了。今天就開始收拾東西,在週五前你要啟程回領地去。」

  「為什麼?」穆賽婭不滿地問,「為什麼要回領地?我才不要走呢!而且我還有這麼多東西留在楓館……」

  「聽話,我的孩子。」公爵柔聲說,「這也是為了你好。在不久的將來……」他的目光穿過女兒的肩膀,穿過全息電腦屏幕,穿過書房的窗戶,穿過楓館高大的變種楓樹的枝椏,穿過帝都秋日的藍天白雲,一直望向大氣層外的無垠星空。「這裡會變得非常危險。到處都會變得非常危險。我得把你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發生什麼事了,爸爸?」

  公爵收回目光。「不,沒什麼大事。」他說,「趕快開始收拾東西吧,盡量輕裝簡從。只不過回領地住一段時間而已,又不是不會來。艾瑪和加恩會照看你的收藏品的。等你回來,我保證它們上面一點兒灰塵都不會落。」

  第三十三章

  胡安娜·拜格雷爾嘴巴大張,呆愣地看著整備艙裡的銀白色機體:「雷歐,這是什麼?」

  「船長,幾天沒見你的視力就下降到這種程度了嗎?」

  「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是一架『吟遊詩人』。」

  緹忒拉站在她旁邊,手裡拿著一包開了封的薯片,但她半天也沒吃下去。「船長,你騙人。」她盯著機體說,「你說我們買不起『吟遊詩人』的。」

  「不是我說的,是莫塔夫人說的。」胡安娜從她手裡抓出一把薯片,塞進自己嘴裡,「而且它……也不是我買的!」

  雷歐納德抄著雙手,蹲在機體上面,指揮一群小機器人把拆下來的駕駛座裝回去。「事實上它也不是買來的。」

  「那怎麼來的?」胡安娜驚恐地望向雷歐,「你在新威尼斯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你那是什麼眼神啊!我們本來就是海盜吧!不管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都很正常吧!」

  胡安娜的眼睛裡閃著激動的淚花:「那……那到底是偷來的還是搶來的?」

  「拉格朗日綁架了一個人質,這是人質的贖金。」

  女海盜抽了抽鼻子:「真的嗎?拉格朗日已經學會綁架人質了?還弄回來一架『吟遊詩人』?」她的心情變得像看見小鳥學會飛翔的母鳥一樣,感動與喜悅頓時交織在心頭,「我要漲他薪水,雷歐!」

  「我會替你轉告莫塔夫人的。」

  「那我現在能駕駛一下『吟遊詩人』嗎?」

  「門都沒有。」飛船正在以近光速駛離拉拉吉星系,這個時候開飛機出去閒逛等同於送死。

  胡安娜傷心地又從緹忒拉手裡抓了一把薯片。

  「先不提駕駛,能讓我摸摸它嗎?」緹忒拉問,「或者進座艙裡坐一小會兒?」

  「想都別想。」緹忒拉的專長是在駕駛戰機的時候順便把戰機解體。而且沒人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

  女機師也想吃一口薯片消解鬱悶,卻發現最後一口薯片早就不知何時被胡安娜無聲無息地奪走了。她瞪著船長,好像對方是她的殺父仇人一般,「吟遊詩人」瞬間就被拋諸腦後。

  見兩人之間的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緹忒拉的兩位善於察言觀色的兄長立刻上前拉開了兩人。「船長你的狗需要你去陪它散步。」「緹忒拉我昨天買回來一包新威尼斯特產海苔,可好吃了。」

  四個人離開後,整備艙安靜了下來。電梯門悄聲關閉,緹忒拉中氣十足的「我已經吃膩海苔了!而且我給它起好了名字,叫『娜莎』怎麼樣」的喊聲被突然隔斷,只剩下機器人敲打駕駛座底座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艙房裡。

  阿洛伊斯和伊布·笛卡爾一直躲在一架戈多二式後面,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被捲入瘋狂女性們的戰鬥力。現在他們倆總算鬆了口氣。

  伊布用手肘戳了戳阿洛伊斯:「嘿,你聽見了嗎,船長要給你加薪!你是不是該請個客?」

  「我也這麼覺得。可是得先等她把上個月的薪水發給我才行啊。」阿洛伊斯毫無壓力地聳了聳肩。

  標準歷1416年6月17日,結束了維修的暗夜仕女號在新威尼斯船隻修理廠負責人的咒罵(「一個人工智能竟然敢跟我討價還價!竟然還真的說服我了!干!」)中離港,以近光速駛離拉拉吉星系後進入躍遷狀態,躍遷的方向是帝國邊境與自由城邦星群|交界處的雙星星系瑞裡埃。瑞裡埃是聞名帝國的瑰麗奇景,雙星之一正處於紅巨星階段,它膨脹收縮的搏動向宇宙空間拋射出大量物質,形成了一片美麗的星雲,泛著亮橙色和暗紅色的明光,在光學顯示器上就如同一片圓環狀的深紅火焰。因此也有人稱它為「烈焰雙星」。

  「烈焰雙星」聞名遐邇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這裡是帝國、聯邦和自由城邦的邊境,也是三者來往的通商要道,而有一個可惡的、凶殘的、有著烈焰般紅髮的女海盜和她的同黨就盤踞在這裡,虎視眈眈地垂涎來往商船,一旦發現適合的目標會如餓狼般撲上去,劫掠商船以及其上的貨物,綁架船上人員,向商船所屬的公司提出要挾,收取贖金。這個可惡的海盜就是胡安娜·拜格雷爾。帝國和聯邦不止一次想出兵剿匪,卻因為他們忙著跟彼此打仗而無暇他顧,自由城邦又無法集結強力的軍隊,況且「烈焰雙星」周圍佈滿了不穩定的磁場漩渦和第一次銀河戰爭時代所留下的機雷,只有熟悉地形的地頭蛇們才敢大膽出入。貿然闖進「烈焰雙星」周圍無疑是死路一條。因此海盜們越發猖狂起來。

  「猖狂到敢闖進監獄星劫獄?」

  達雷斯·貝葉斯少將坐在艦橋的指揮座上,套著雪白手套的手指有節奏地敲打著座椅扶手。他面前正展開了一副全息星圖,中央有一片星域被少將標成了紅色。事實上就算他不標,那片星域也已經很紅了。

  少將的副官約翰·萊布尼茨聞言不禁全身一僵,不知該如何作答。少將的心思真是難以捉摸。副官心想。有時候他對胡安娜·拜格雷爾的戰術推崇至極,幾乎把她當做謀略的典範,有時候又對她深惡痛絕,恨不得親手斬下她的首級。現在少將心裡到底是在推崇她呢,還是在憎惡她呢?約翰·萊布尼茨揣測了半天也沒得出結論。

  少將也沒指望他能得出什麼結論。「下令全部艦隊航向『烈焰雙星』。」達雷斯說,「那個邪惡的海盜肯定回老巢去休養了。」

  「去『烈焰雙星』?」約翰·萊布尼茨難以置信地問,「可是那裡……我是說閣下,那裡非常危險,遍佈……」

  「遍佈詭異的磁力漩渦和至今也無法掃除的舊時代機雷是吧?」少將替他說完了後半段話,「比這些東西更危險的地方我都去過。況且這事也不能一直拖著,否則帝國必將聲譽掃地。不能讓這些小蟲子破壞帝國的和平。」他右手一揮,關閉了星圖,「我們將來還要做驚天動地的大事,就用胡安娜·拜格雷爾的血來為我祭旗吧!」

  「是!」副官挺起胸膛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另外,還有一件事要向您匯報!」

  「說。」

  副官清了清嗓子,聲音低了下來:「吉爾伯特·高斯上校最近的情緒不太正常。」

  「他怎麼了?」吉爾伯特·高斯是一位出身上流貴族的軍官,靠家族的蔭庇謀得了現在的職位,有傳言說他是索瑞親王眾多私生子中的一個,對此達雷斯少將雖然表面上嗤之以鼻,告誡下屬不得非議誹謗他人,心裡卻暗暗對高斯上校帶上了敵意。達雷斯身負皇族血統,而且幾乎可以說是被女王陛下撫養長大的,對於在外面沾花惹草的親王殿下和他的私生子女們自然沒有多少好感。

  「高斯上校前天在公開場合指責您畏縮怯戰,不敢同海盜們一決勝負。」副官邊說邊狐疑地望向四周,好像他的話會被誰聽取一樣,「他還說,如果他是艦隊指揮官,那麼胡安娜的人頭早就被當做禮物呈給女王陛下了。」

  「哦?這可真是有意思。」達雷斯的嘴唇彎起,「既然高斯上校有如此雄心壯志,那麼和那位『瘋女王』交戰的時候,就讓他去打前鋒吧!」

  第三十四章

  在烈焰雙星赤紅色的焰環中,有一顆名為米蘭圖的小行星,它只有四分之一古地球大小,位於雙星引力拉格朗日點上,以極緩慢的速度自轉著。它有稀薄的大氣層,其中氫和氦的含量較高。一般來說這類小行星並不適合人類居住,但由於它的地層中富含金屬礦,因此殖民者們在此建立了礦井,製造出適宜人類生存的人工大氣層和生態圈,以及供運輸礦石的飛船來往的宇宙港。

  第一次銀河戰爭時期,殖民者們撤離了米蘭圖。後來的黑暗歲月裡,這顆火焰之環中的寶石被人們遺忘在了時光中。科技衰落,文明倒退,直到第一批地球遺民帶著失落的科技降臨「不墜之星」後,殖民地的人們才自黑暗中看見曙光。

  在那之後又過了一千四百年,叛出聯邦軍,易幟為宇宙海盜的胡安娜·拜格雷爾艦隊來到了這裡。他們發現廢棄的基地一旦重啟能源後還能繼續運作,四十八小時內人工大氣層便充滿了基地的天空,生態圈也開始恢復,各類動植物通過電腦自動克隆而陸續復甦,甚至連廢棄了千年的礦井也開始重新工作,機械依照古老殖民者們設定的程序將一噸噸礦石自岩層運上地面。一切都井然有序,彷彿基地只是小憩了片刻,而不是荒廢了千年。

  胡安娜當即決定將米蘭圖作為海盜艦隊的基地。經過一番改造和擴建後,基地儼然變成了一座小城鎮,包括海盜和家屬們,以及海盜團後備人員在內,有近千的人口規模。幾乎每週都有販賣武器和收購贓物的黑市商船來往於米蘭圖宇宙港。在「生意」淡季的時候,基地便開啟礦井,依靠出售礦石為生,數年下來竟也有不少積累。

  女海盜頭子回歸烈焰雙星時剛好是淡季的末尾。暗夜仕女號在紅巨星深紅色光芒的照耀中同今年最後一艘收購礦石的商船擦肩而過。商船向暗夜仕女號發出一條訊息:「這不是瘋女王嗎?還以為你死在赫卡提了呢!」

  「什麼?老海威的商隊就是這麼對我的歸來表示歡迎的嗎?」胡安娜做在指揮席上,不悅地同雷歐說,「替我罵他!」

  「遵命,船長!」恪盡職守的人工智能向商船發出一條回信:「干!」

  商船立刻如脫兔般逃離了暗夜仕女號。

  「哦,船長,看看你幹的好事。」雷歐責怪道,「你把老海威嚇跑了,明年他說不定不來買我們的礦石了。」

  「明明是你嚇跑他的好不好!」胡安娜恨不得掄起指揮席砸向人工智能。幸好底座足夠結實才避免了一場慘劇的發生。

  「各位親愛的船員兄弟姐妹們,小淑女即將在五分鐘後靠港,一大群人正在港口歡迎我們。快點結束你們手頭的工作,帶上給家人朋友買的禮物,擺出熱淚盈眶的表情!咱們回家啦!」

  雷歐納德的全船廣播結束後,食堂裡爆發出一陣歡呼。伊布·笛卡爾高興得差點把餐叉戳進阿洛伊斯的鼻孔裡。

  「抱歉弟兄!」伊布扔掉餐叉,改用揮舞起餐巾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喜悅之情。

  「我們要到米蘭圖了嗎?」阿洛伊斯冷靜地叉起一塊馬鈴薯送進嘴裡。

  「沒錯!米蘭圖!我們的基地!我們回家啦!」伊布活像被打了雞血一樣興奮。

  阿洛伊斯瞟了一眼旁邊的約書亞,確定對方沒有偷自己盤裡肉類的企圖後問道:「你的家人也都在米蘭圖嗎?」

  伊布左手擦去自己因激動而溢出的淚花,右手猛拍阿洛伊斯的後背,差點讓後者把剛剛吞下去的馬鈴薯吐出來。「當然!」機械師聲音哽咽,「不在米蘭圖還能在哪兒呢!」

  所以當阿洛伊斯走下飛船時看到和伊布擁抱的「家人」後,他開始炫耀自己嘴巴大。約書亞嘴巴緊閉,炫耀起自己眼睛大。蜷在他脖子上的貓皮圍脖薛定諤則同時炫耀起兩者來。

  「我向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我的機械老師馬克西姆,大家一般都喊他的綽號『蜘蛛』。」伊布蹦蹦跳跳地指著兩人一貓,「他們是船長新招進來的同伴,約書亞·普朗克和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以及他們的寵物薛定諤。」

  「歡迎來到米蘭圖,新人和新貓!你們的表情可真不錯!」馬克西姆聲音清亮,他同時握住了約書亞、阿洛伊斯的手和薛定諤的爪子,友善地搖了搖。說「同時」是因為,他的雙手是兩條機械義肢,而在他的肩膀上還長著兩對機械手。加上雙腿,馬克西姆一共有「八肢」,難怪大家都叫他「蜘蛛」。

  「別露出那種表情嘛阿洛伊斯。」伊布看起來有些受傷,「蜘蛛從前因為事故失去了雙手,為了更好地修理機械,才給自己裝上六條機械臂的。他是艦隊裡最棒的機械師。」

  阿洛伊斯僵硬地點了點頭。

  「沒關係,伊布。」蜘蛛馬克西姆微笑,如果忽略他的六條手臂,那麼他看起來就像個文靜知性的讀書人,而不是整日與機械為伍、揮汗如雨的技師,「我最喜歡看到他們這種表情了。真帶勁!」

  阿洛伊斯同約書亞默默對視,無聲地說道:米蘭圖太可怕了!我想滾回赫卡提,真的!

  後者了然頷首,為了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還特意狠掐了脖子上的黑貓一把。黑貓發出一聲慘叫,約書亞這才認命地歎了口氣。

  胡安娜船長一下飛船就陷入了人民群眾的汪洋大海裡,她所受到的熱烈歡迎更甚於當初回到暗夜仕女號時。這回她不得不揍翻了幾個人才從人們的懷抱中脫身,艱難地爬上一輛運輸車,高舉起雙手。一般船長做出這個動作就表明她有重大事情宣佈。於是沸騰的人群立即噤聲,方才熱鬧得像集市一樣的宇宙港瞬間肅靜,盡千雙眼睛齊齊望向紅髮女海盜。

  「我的同伴們,」船長用這樣的稱謂起頭,「前不久因為我自己的愚蠢失誤,而給大家添麻煩了!對不起!」

  人群轟然大笑。有人高聲道:「沒關係船長,我們早習慣了!」這話得到了許多附和。

  胡安娜又說:「雖然如此,大家還是冒著危險來救我……你們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又是一陣歡呼。「還有姐妹!」幾個姑娘在人群裡大喊。

  「還有姐妹。」船長點頭,「現在,我們,暗夜仕女號終於回到米蘭圖了。我們回家了!」

  掌聲、歡呼和尖叫頃刻間淹沒了米蘭圖的天空。這盛大場面絲毫不遜於銀河歌姬的演唱會。阿洛伊斯心想。

  為了讓人們安靜,胡安娜再次舉起了手。

  「在這裡,我要向諸位隆重介紹兩位新同伴,我在赫卡提認識的獄友,」胡安娜在茫茫人叢中敏銳地指出阿洛伊斯和約書亞的位置,「殺手悼亡人——約書亞·普朗克,以及他的家屬——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同時也是暗夜仕女號的第四位飛行機師!」

  人群灼灼的目光轉向兩人。阿洛伊斯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求助地望向約書亞。殺手淡定地沖人們舉起右手,好像領導視察一樣慎重地環顧四周,點了點頭。

  「啊哈,兩個S級通緝犯。」蜘蛛說,「米蘭圖的人均通緝賞金額又提高了不少,真是可喜可賀。」

  ……這種事情明明一點也不值得高興啊!阿洛伊斯滄桑地想。

  第三十五章

  「蜘蛛,『寒夜之夢』號現在能起航嗎?」胡安娜走進米蘭圖宇宙港指揮塔,皮靴踩在金屬地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蜘蛛馬克西姆跟在她身後:「寒夜之夢?您不是已經有了暗夜仕女號了嗎?」

  「過幾天我得去帝都辦些事。乘暗夜仕女號不太方便。」

  黑色的小淑女是胡安娜·拜格雷爾的座駕,這事在銀河系已經人盡皆知了。就算不去辨認飛船的編號和名稱,光是那比黑夜更黑暗的外表就足以昭示她的身份。乘坐她去帝都辦事,無異於在身上掛一塊「我是胡安娜」的牌子衝進警察局。

  在胡安娜得到暗夜仕女號前,她的旗艦是寒夜之夢號,那是艘擁有冰藍色外殼的驅逐艦,在當時是一艘性能優良的飛船,雖然各方面都比不上新雅典製造的暗夜仕女號。在從聯邦軍撤退的時候,暗夜之夢號受到炮擊,毀損嚴重,後來米蘭圖的機械師們修好了她,但自那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起航過。

  「您真的要搭乘寒夜之夢號?」

  「當然。馬上開始檢查她的系統,把雷歐的數據備份到船上的電腦裡,運送足夠的補給。這次的任務十分危險,我得花點時間敲定船員名單。」

  「您要帶多少人?」蜘蛛問,這關係到要往船上運多少補給。

  「盡量少。不超過二十個。」胡安娜登上升降梯,往指揮塔高處去,「到時候還得拜託你照顧我的狗。」

  「哦。」蜘蛛目送她越升越高,心裡感到一陣莫名的遺憾,「這麼說不用帶狗糧了?」

  緹忒拉嚼著口香糖,漫不經心地打開房門,回頭朝阿洛伊斯比了個手勢:「你們今後就住這兒了。」

  「海盜團還分配住房?這待遇未免也太好了!」阿洛伊斯打量著這棟兩層的金屬質房屋,它的面積不大,加上後院和陽台大約有一百五十平方米,一樓是起居室和廚房,二樓是臥室,陳設簡單至極,考慮到米蘭圖的人工重力只有四分之三個G,還可能會因為各種各種的原因關閉重力網格,因此簡單的陳設反而更加安全。

  他躊躇了半天,不敢進去,只能向緹忒拉拋去質詢的目光。「如果你想露宿街頭也可以。」女機師鼓著腮幫子道。

  約書亞聳了聳肩,大步走進屋裡,將手裡的行李隨意往地上一扔。「我和阿洛伊斯住在一起?」他試了試樓梯的穩固程度,隨即向二樓走去。

  「船長說家屬們就要住在一起,而且這樣還能節約資源不是嗎?」緹忒拉把阿洛伊斯推進門內,誇張地朝他們彎下腰,「我和老哥就住在對面,有什麼事情可以來找我們。」她挑起嘴角,關上了門。

  阿洛伊斯檢查了一下門鎖,確定從外面是無法打開的。這地方可太棒了!他心裡美滋滋地想。和約書亞住在一起!每天同吃同睡同起同臥,簡直就像新婚燕爾的那什麼什麼一樣!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約書亞的聲音從樓上傳來,「臥室有兩間,你就放下執念安心睡覺吧。」

  ……這該死的破房子是誰設計的!可惡!

  之後的一個小時他們一直忙著收拾東西,中途有不少鄰居前來拜訪,他們一部分是暗夜仕女號上的同事,一部分則素未謀面,應該是留守米蘭圖的艦隊成員。其中最讓阿洛伊斯印象深刻的是廚師西莉亞。她端著一盤香噴噴、金燦燦的烤魚敲開了阿洛伊斯的家門。

  「歡迎來到米蘭圖。一點小禮物,不成敬意,送給你們的貓嘗嘗。」漂亮姑娘笑著把烤魚遞給欲哭無淚的青年,不忘補充了一句:「千萬別偷吃哦!」

  「你相信嗎,約書亞?這年頭貓吃的比人都好!」當天夜裡,阿洛伊斯坐在陽台上向約書亞抱怨。米蘭圖的自轉速度極其緩慢,一個行星日相當於四個標準日,因此夜晚也是標準時間的四倍(對於常年生活在宇宙空間的人來說,在這種行星時和標準時差別太大的地方,調時差基本沒有意義。所以米蘭圖的人們乾脆放棄了依照晝夜作息的習慣),兩個標準日。在這裡,白晝和夜晚並沒有什麼差別,因為即使在夜晚,紅巨星噴發出的宇宙物質也會掠過夜空,留下紅色的明亮軌跡,彷彿淌過星空的一條血河。而另一顆恆星則是主宰夜空的王者,亮度遠遠超過別的星辰,如同王冠上最明亮的那一顆寶石。

  米蘭圖的夜晚不需要燈火,星辰的光輝永遠照耀著這顆星球。

  約書亞看了薛定諤一眼,後者正享用廚師姐姐贈給它的美味佳餚。「哦,我當然相信。」他從黑貓的盤子裡抓起一條魚,塞進自己嘴裡,「所以我們要努力改變現狀。」

  「喵!」薛定諤發出憤怒的嚎叫,尾巴上的毛根根豎立。約書亞瞪了它一眼,黑貓立刻垂下尾巴,乖乖低頭吃魚,一聲也不敢吭。

  「看見了嗎?」殺手得意說,「這就是宇宙的法則,弱肉強食。」

  「跟貓搶東西吃而已,瞧你出息的。」阿洛伊斯的聲音低了下去。米蘭圖的紅色星輝灑在殺手的頭髮上,讓他整個人泛起了一種暗紫色的光,如同一名從仙境裡走出來的精靈,既夢幻又不真實。有那麼短短的一瞬,阿洛伊斯懷疑起面前的約書亞真的是個幻影。他伸出手,輕撫殺手的銀髮,感受那絲綢般的柔順,接著吻了吻對方的臉頰。嘴唇感受到了皮膚的溫度,阿洛伊斯這才放心地鬆了口氣。面前的約書亞是真真實實的。

  「怎麼了?」約書亞感受到了不同尋常的氣氛。他回吻阿洛伊斯,情不自禁地漸漸深入。自從他在新威尼斯表白心跡以來,兩個人的關係無形中親密了很多,不僅平時幾乎形影不離,就連親熱的次數也明顯增加。雖然兩個人誰也沒插過誰,約書亞也從來不曾在阿洛伊斯的房間留宿,但他覺得現在的情況就是戀人間最親密最自然的狀態了。他不想更近一步,也不敢更近一步,就像手捧一件精緻而脆弱的工藝品一樣,生怕稍稍一用力就把它弄壞了。

  熱情的親吻很快讓兩個人都興奮了起來。阿洛伊斯急不可耐地開始解開約書亞的褲子。

  「別在這裡。」約書亞靠在陽台欄杆上,「會被別人看見。」緹忒拉一家就住在對面呢!

  「不會的。我問過伊布了,房屋周圍有光學迷彩,外面看不見的。」阿洛伊斯跪在地上,扯下約書亞的內褲,將他已經勃發的欲|望含進嘴裡。

  溫熱的口腔和靈巧的舌頭讓約書亞舒服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他一低頭就能看見阿洛伊斯吞吐自己分|身的樣子,青年的表情如此專注,彷彿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

  這不禁令約書亞心裡產生了一種愧疚感。說實話,他非常喜歡深|喉的感覺,那種熾熱和緊致的觸感能讓他的快|感剎那間到達頂峰。但是他自己卻很討厭為他人口|交,所以至今一次也沒給阿洛伊斯做過。雖然阿洛伊斯表示不在意這些,但約書亞心裡還是非常難受,好像虧欠了什麼似的。

  下|身傳來的快感越來越強烈。差不多是時候了。阿洛伊斯一邊含住約書亞的性|器,一邊伸手進入自己的褲底,開始擼動自己的東西。

  殺手輕輕按住他的後腦。「我要|射了。」他低聲道,接著淺淺的抽|插了幾下,盡數射在阿洛伊斯口中。青年瞇著眼睛,嚥下了所有液體,快速地套|弄,不久也洩了出來。

  高|潮之後,兩個人面對面,相顧無言。薛定諤早就自覺地叼著一條魚溜回屋子裡,不去看這種限制級場面。

  米蘭圖的星空下一片寂靜,恆星的燦爛光輝灑在小小的陽台上。藉著星光,約書亞看見了阿洛伊斯臉上的潮紅,還有那雙格外湛藍的眸子。他在青年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一片藍色中的自己。

  「晚上很冷的,回屋裡吧。」約書亞移開目光。

  「嗯。」

  阿洛伊斯扭動著從地上爬起來,金屬地面既硬且冷,他有跪得太久了,膝蓋一時間酸痛不已,導致他搖晃了好幾下也沒站穩。

  「腿疼?」

  「嗯。」阿洛伊斯點頭,委屈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約書亞打橫抱起。

  「幹什麼?」他有些驚訝。

  「送你回房間。」

  約書亞的確回了房間,但不是阿洛伊斯的,而是他自己的臥室。他將懷裡的青年扔到床上,拉開窗簾,讓星光照進屋子裡,接著脫去外衣。

  「別誤會。」他鑽進被子裡,對一臉期待的阿洛伊斯命令道,「閉上眼睛乖乖睡覺。不准想那些有的沒的。」

  「我們一起睡?」青年又驚又喜。

  約書亞摟住他的肩膀。「一起睡。」

  「你……你不害怕嗎?」

  「我不是正在努力克服嗎!」殺手有些惱羞成怒地把阿洛伊斯的腦袋按進懷裡。但是後者很不老實地掙脫了,「要開盞燈嗎?」他問。約書亞一向有睡覺時留一盞燈的習慣。

  「不用了。星光很明亮。」

  有些太明亮了。阿洛伊斯鑽進殺手的懷中,緊閉雙眼,讓自己陷入黑暗裡。他盡力平復自己激動的心跳,思緒早就飛揚了起來。記得他們剛見面那會兒,即使親一下約書亞都會生氣。誰能想到他們現在竟然能同床共枕,還是約書亞主動要求的!

  心裡越發雀躍起來。亂七八糟的想法從腦海裡飛過,阿洛伊斯覺得疲倦極了,不久就真的睡了過去。

  聽見懷裡傳來平穩的呼吸,約書亞也平靜了下來。多年來他習慣了一個人獨處,倘若和別人同處一室,他肯定會失眠。他常常在半夜被過去的噩夢所驚醒,甚至必須在枕頭下放一把槍才能安穩入睡。

  跟我當室友肯定是一種折磨。約書亞心想,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折磨。

  但是現在阿洛伊斯已經進入了夢鄉,殺手知道這不是偽裝出來的。他逼迫自己閉眼睡覺,卻無法如願以償。幾個小時過去了,約書亞仍然一絲睡意都沒有。

  阿洛伊斯在夢中翻了個身。於是殺手小心翼翼地換了個姿勢,將青年摟得更緊。懷抱裡的軀體溫暖極了,像是要將他身心都融化。這種感覺非常奇特,柔軟又甜美,自從他離開古地球的陽光後,就再也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溫暖。

  像有光在照耀。像有火在燃燒。

  當夜空的主宰之星移到天頂中央時,約書亞終於耐不住睏意,沉沉睡去了。如以往的每一個夜晚,他做了夢。但是這次他沒有夢到古地球的研究室,沒有夢到和凱斯特的離別,沒有夢到宇宙中黑暗的旅程,也沒有夢到在便雅憫星絕望的日日夜夜。

  當意識到這是在做夢的時候,約書亞發現自己正站在赫卡提監獄的牢房裡。對了,這是他和阿洛伊斯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當時如果旁邊正好有一塊磚頭,他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拿起來,拍死面前這白日宣淫的傢伙。

  然而這是在夢裡。約書亞看見阿洛伊斯正吊兒郎當地坐在床上。「這都怪你,約書亞·普朗克。」他責怪道,「都怪你太美了,讓我起了邪念。」

  雖然他這麼說著,但是那雙眼睛卻並不邪惡,也絲毫不污濁。在約書亞所見過的人當中,沒有一個人擁有這麼清澈的眼睛。

  澄澈、湛藍,像古地球的天空和海洋。

  在他的眼睛裡,約書亞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只有短短一秒。但是他承認,就在這一秒鐘裡,他無可救藥地動心了。

  第三十六章

  臉上很癢。

  還很濕,有微弱的刺痛感。

  有什麼東西在舔他的臉。這傢伙的舌頭上長著倒刺,粗糙極了。該死,別舔了,他又不好吃!

  約書亞猛然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薛定諤毛茸茸的大臉,鬍子一顫一顫,琥珀色的眼睛裡,瞳仁呈橢圓形,幾乎佔據了整個眼珠,讓黑貓顯得純潔又無辜。

  殺手看了看窗外,夜空的主宰之星已經移過了天頂,現在大約是標準時上午九點。依照平時的作息時間,他顯然睡過頭了。「你是在叫我起床嗎?」他低頭問薛定諤。

  「喵。」黑貓叫了一聲,轉身跳下床,一溜小跑出了門。

  殺手呆愣了幾秒,忽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他的懷中空空蕩蕩的,除了空氣什麼也沒有!阿洛伊斯呢?阿洛伊斯去哪兒了?!閉眼之前明明還躺在他懷裡,怎麼一睜開眼睛就不見了!

  約書亞急忙跳下床,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好,匆忙下了樓。一樓的起居室裡沒有人,薛定諤的黑色尾巴在廚房的門縫裡閃現了一下,門裡則傳來了煎炸食物的響聲。

  他「砰」的一聲推開廚房門,把裡面的人嚇了一跳。

  「上主啊,嚇死我了。」阿洛伊斯回過頭說了一句。他身穿一件米黃色的圍裙,正要把兩隻雞蛋敲碎,「你起床了?」他用懷疑的眼色看了看約書亞亂糟糟的頭髮和衣服。

  「嗯。」看見阿洛伊斯還好好的站在這裡,約書亞鬆了口氣。方纔的慌張神情全部收斂,分毫沒有表露在臉上。「我睡過頭了。」他說。

  「哦,我也是。」阿洛伊斯把雞蛋下到煎鍋裡,熟練地掂起鍋來。「昨晚睡的好嗎?」這麼問的時候他有些臉紅。幸好是背對著約書亞,他什麼也看不見。

  「嗯。」殺手回答,「我夢見你了。」

  阿洛伊斯的手一抖,差點沒把煎蛋拋出去。幸好他是背對著約書亞的!青年再一次心想,設計這房子的人考慮的可真周到!

  一旁櫥櫃上的微波爐發出「叮」的一聲。薛定諤繞著爐子轉來轉去,好像知道加熱完畢了一樣,不停撓著爐門。

  「讓一邊兒去!」阿洛伊斯把貓轟開,打開微波爐,從裡面取出昨天的那一盤烤魚。香氣撲鼻,薛定諤的眼睛都直了。阿洛伊斯把盤子放到廚房的一角,黑貓立刻撲了過去,大啖起魚肉來。

  照顧好貓,他匆匆回到煎鍋前。「你去起居室等著吧,早餐馬上就好。」他對約書亞說。

  「你還會做飯?」殺手靠在廚房的門框上,饒有興味地看著忙碌的青年。

  「廢話,煎個雞蛋而已,誰都會吧!」

  「我就不會。」

  阿洛伊斯白了他一眼。

  「你穿圍裙的樣子真好看。」約書亞的唇角浮起溫暖的笑意,「不過你穿宇航服的時候更好看。」

  這是他發自真心的感慨。機師們的宇航服是貼身的款式,耐高溫高寒的韌性材料將阿洛伊斯從頭到腳的線條勾勒得一覽無餘,尤其是腰線那恰到好處的弧度,總令人浮想聯翩。

  阿洛伊斯紅著臉反駁:「我脫掉更好看!」

  「啊,你的蛋要焦了。」

  「……干!」

  於是當天的早餐就是兩枚焦糊的煎蛋。作為給約書亞親手做的第一頓飯,真是再糟糕不過了,阿洛伊斯絕望的想。

  「呸!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的!」

  胡安娜瞪了一眼嗚咽的巴普洛夫,後者因為離開了廚師西莉亞的美味料理,正對面前的一盆狗餅乾表示強烈抗議。餐廳女招待給船長端來抹茶蛋糕,然後轉身丟了一小根香腸給大狗。

  「別總是餵它,它會長胖的!」

  「船長,這話應該用來自我告誡。」

  「哼!」胡安娜埋頭吃起蛋糕,選擇性忽略一餐廳人無奈的微笑。

  雷歐納德的影像出現在她對面,人工智能今天換了身白色的長袍,看起來活像教堂裡的牧師。「日安,船長。」他雙手攏在袖中。

  胡安娜看了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天空,不太理解人工智能所謂的「日」在哪裡。大概他們這種活在虛擬世界裡的生命永遠只能靠標準時計算時間吧。她憐憫地想。

  「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雷歐托著腮道,「一艘隸屬道藍公司的商船運送一批寶石前往自由城邦,從距離烈焰雙星約一光年的地方路過。」

  「這種事情還需要請示嗎?」胡安娜丟下餐叉,「兄弟們抄傢伙上啊!」

  「打劫?怎麼打?」

  標準時上午10點20分,阿洛伊斯正在研究家務機器人的用法,約書亞被他支使去洗碗,突然緹忒拉破門而入,大聲嚷嚷道:「快走,小伙子們,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帝國軍打來了嗎?」阿洛伊斯把手裡的說明書塞進機器人肚子裡。

  「是我們要去打劫了!」

  於是兩個人不由分說被拖出家門,迎著基地的警報聲走向宇宙港。暗夜仕女號剛剛泊入港口不到一天,就必須再度起航。

  「打劫這種事情就跟吃飯一樣,你劫一次就全都會了。」緹忒拉和阿洛伊斯登上整備艙,約書亞則去往另一個方向,他被分到先遣隊裡。

  忙不迭地更換宇航服之後,阿洛伊斯仍然一頭霧水。「我還是不明白該怎麼打劫。」

  「那我再說的明白些。」緹忒拉爬進她的愛機「芙蘭」,「一切行動聽指揮。」

  這倒是夠簡明扼要。軍校的老師們也是這麼教的。阿洛伊斯鑽進「朵露」(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都這麼叫了)裡,啟動系統。

  負責指揮的胡安娜船長認為打劫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比打仗容易多了,即使面對擁有重型火器的飛船也是一樣。她的計劃更簡單:首先,暗夜仕女號躍遷,到達商船附近;其次,戰機出動,摧毀商船的光束炮;再次,先遣隊登上商船,靠武力威脅船員,雷歐納德取得商船系統控制權;最後,拖著戰利品和俘虜回家。

  當然,她是不會簡單地把計劃告訴別人的,在艦橋裡胡安娜永遠冷靜沉著,下達一個又一個命令,這讓許多人誤以為她肯定在思索複雜的戰術。

  暗夜仕女號結束躍遷,雷達上出現了商船的蹤跡。它們離的並不遠,如果暗夜仕女號全速前進,十分鐘之內就能趕上。「不要表明身份。」胡安娜道,「戰機出動,摧毀商船的攻擊系統!」

  控制台將她的命令忠實傳達給四位機師。阿洛伊斯帶上宇航服的頭盔,調出操控面板。駕駛艙微微震動起來,這是彈射系統開啟的前兆。他拉起操縱桿,低聲道:「朵露(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全身飄過一陣惡寒),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出擊!」

  戰機被彈射進太空中。

  第三十七章

  經過多次訓練,阿洛伊斯早已尋回了駕駛戰機的感覺。進入太空後他迅速調整平衡,在雷達上找到了另外三個同伴:麗茲、蕾切和芙蘭。

  「麗茲呼叫朵露,聽到請回答。」揚聲器裡傳來麗茲的駕駛者,緹忒拉的大哥厄洛爾的聲音。

  「朵露收到。」阿洛伊斯忍著從脊背上躥出的惡寒念出這個名字。

  「組成1號編隊。」

  「明白。」

  四架戰機組成菱形方陣,由芙蘭做前鋒,蕾切和麗茲在側翼援護,朵露壓陣。這個編隊是雷歐綜合數次訓練結果後得出的成果:緹忒拉喜歡不按常理出牌,她做前鋒可以最大程度擾亂敵人的視線;厄洛爾和烏狄諾兄弟宛如有心電感應般的契合可以讓他們互相支援,而「較為穩重」的阿洛伊斯既能作為主攻,又能順便收拾前面三個人留下的爛攤子。

  「能遇見拉格朗日真是太好了!有了他,拜格雷爾海盜艦隊一定能迎來光明的未來!」雷歐在自己的日誌中這麼寫道。不小心看見了日誌內容的阿洛伊斯禁不住深深懷疑起海盜艦隊到底有著怎樣黑暗的過去。

  「敵方的主炮開始填充能源了!當心!執行B戰術!」厄洛爾指揮道。芙蘭和朵露分別朝上下方散開,麗茲和蕾切之間的距離拉大,四架戰機構成了四面體的四個頂點,朝商船逼近。

  阿洛伊斯一眼就看出那艘商船是用軍艦改造的,搭載了重型光束炮和導彈發射器,道藍公司不愧是帝國最大的珠寶原石供應商,財大氣粗到不惜一切代價保衛自己的貨物。

  可惜他們對上的是宇宙裡最瘋狂的海盜。

  商船的主炮開始填充能源,副炮不斷射出致命的光束,飛船側翼下的導彈發射裝置也打開了,數百枚導彈傾巢而出,如席捲大地的蝗蟲一般朝四人襲來。

  阿洛伊斯開啟了防禦力場,在導彈和光束的叢林間敏捷穿行。前方的緹忒拉像幽靈一樣時隱時現,一會兒出現在左邊,一會兒又從右邊冒出來。他實在搞不懂這姑娘要做什麼。想必敵人比他更加一頭霧水。厄洛爾和烏狄諾兄弟彼此掩護,繞著螺旋形的圈,以完美的防禦突破了導彈群。

  托他們三人的福,前方的道路被清出來了。阿洛伊斯平穩地前進。幸好商船沒有自己的戰機,不然肯定會棘手許多。他按下發射鍵,射出兩枚穿甲彈,目標是商船的左側翼。其中一枚在接近船體前就被光束擊落,另外一枚正中目標,在左側翼下方爆炸。明亮的光芒很快消失,阿洛伊斯吃驚地看到商船的外殼下竟然加裝了一層裝甲。普通的穿甲彈根本無法起作用。於是他拉起操縱桿,從商船的左舷掠過,拋下幾枚魚雷。它們在商船的外甲上爆炸,好像撞上了銅牆鐵壁一般,收效微乎其微。

  這種裝甲除非是暗夜仕女號的主炮,否則沒可能被擊穿吧。阿洛伊斯輕點頭盔邊緣,開啟對話裝置,將所發現的狀況報告給同伴們。

  艦橋中的胡安娜煩躁地敲著指揮席扶手,心裡迫不及待地要快點結束戰鬥,拖著戰利品(寶石!)回去吃抹茶杏仁蛋糕。當然,在不知情的人們眼中,不停敲打扶手的動作代表船長正在殫精竭慮思索如何破除商船的防禦。事實上胡安娜的心思連百分之一都沒放在那上面。

  「朝它的主炮射擊。」女海盜命令道。

  阿洛伊斯繞旋著飛向商船主炮,面前的屏幕上顯示有高能量正在炮口聚集。「射擊?怎麼射?!」他沖麥克風吼道。

  「你是男人,問我有個屁用?!」胡安娜吼回來。

  海盜艦隊黑暗的過去在這一刻真是展露無遺!!阿洛伊斯欲哭無淚地拉升機體,同其他三名機師匯合。

  「朵露,我們負責引誘主炮射擊。它射過一發之後你趁重新填充能源的時間進攻!」還是厄洛爾足夠冷靜。下達命令後,他同烏狄諾的蕾切一起環繞商船主炮飛翔。朵露和芙蘭拉則在外圍邊躲避飛來的鐳射光束和導彈,邊伺機發動進攻。阿洛伊斯明白了厄洛爾的計劃,這艘商船搭載的主炮是帝國產的MF711型,功率很大,一擊足以將暗夜仕女號的一半燒成塵埃,但射擊持續時間只有12秒。麗茲和蕾切負責作誘餌,吸引火力,而芙蘭和朵露則從兩個不同方向進攻,主炮的射擊時間讓它的掃射範圍只有80度角,根本不足以將兩架戰機納入射擊範圍。

  「它的能源填充完畢了!」

  駕駛艙裡閃起了紅燈,提醒阿洛伊斯即將有高能量接近。他輕盈地繞開炮口,在商船右舷盤旋。麗茲和蕾切如一對跳著芭蕾舞的舞伴,在主炮前掠過。主炮射擊的剎那,他們又像同極互斥的磁鐵一樣迅速分開。

  強光讓阿洛伊斯一時間睜不開眼。他暗罵了一聲,自己竟然忘記開啟遮光系統了。不過現在想起來也遲了。他閉上眼睛,憑借腦海中的印象,從正上方接近主炮。默數12秒之後,他再度睜開眼睛,眼前佈滿了強光所留下的殘像。但勉強能看見主炮的位置。他鎖定主炮,按下發射鍵,數枚導彈朝著剛剛射擊完尚未關閉的炮口飛去。同時,緹忒拉出現在他下方,也發射了三枚導彈。

  導彈在主炮口關閉的剎那鑽了進去,沿著產生高能量的線路一路轟炸到船體內部。

  阿洛伊斯開啟了遮光系統,在降低了亮度的屏幕上,看見主炮口冒出一朵火花,伴隨著濃濃塵煙。可惜聽不見聲音,不然肯定很壯觀。

  失去了主炮的商船就像失去了武器的士兵一樣,在海盜們的淫威之下只能簌簌發抖。胡安娜讓雷歐接通了通訊頻道,開始發表她的搶劫宣言:

  「道藍公司『銀色琴弦』號上的諸君聽好了,我們是宇宙海盜拜格雷爾艦隊,我就是拜格雷爾本人。」她停了兩秒鐘,像在享受對方的震驚,雖然她完全看不見商船上發生什麼,只是自顧自地這麼認為而已,「我們的要求很簡單,放棄抵抗,交出飛船的控制權,由我們同貴公司的上層交涉,我們答應不傷害貴船船員,保證諸位的人身安全。如果同意,請立刻停止進攻,交出飛船控制權。如有反抗,我們將開始武力鎮壓。」

  銀色琴弦號很明顯不願同海盜妥協。副炮繼續射出光束,同時引擎全功率啟動,想要全速逃離可怕的海盜。然而在他們加速之前,載著先前隊的太空梭便從主炮的殘骸裡燒融出了一條路。先遣隊由海盜中最窮凶極惡的歹徒組成,他們一出太空梭便舉著武器,殺向艦橋方向。約書亞也在其中,他一點兒沒浪費手槍的能量匣,將鐳射光準確無誤地送進銀色琴弦號船員的心臟和腦袋。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看,那是殺手悼亡人!」接著原本還立志抵抗可惡海盜的船員們紛紛驚慌失措,丟盔卸甲地撤退。約書亞想了想,發現自己忘記把宇航服頭盔的面罩調成不透明了,肯定是哪個眼尖的傢伙看見了他的眼睛。不過這樣也好。如果一個名字就能讓敵人鬥志全失,又何樂而不為呢?

  很快,胡安娜便收到了銀色琴弦號的投降信號。對方停止炮擊,向暗夜仕女號開放了電腦權限。雷歐立刻就控制了整艘商船,讓引擎開始減速。先遣隊則將放下武器、束手就擒的船員們押往艦橋,一個個綁起來。中途因為有些船員受傷嚴重,還不得不派隊員將他們送往醫療艙。

  「你們這群可惡的海盜!」銀色琴弦號的船長被約書亞拿槍指著腦袋,聲淚俱下地哭訴,「上主會懲罰你們的!假仁假義的偽君子!」

  「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約書亞道,「我們一向優待俘虜,俘虜的待遇比我們船上的狗還好。」

  船長顯得更沮喪了。這讓明明說出了實話卻收到如此反應的殺手感到十分莫名其妙。

  第三十八章

  胡安娜提著裝原石樣品的黑色手提箱走下暗夜仕女號,看見隔壁的銀色琴弦號裡走出一排排船員,在海盜的監督下垂頭喪氣朝著基地關押俘虜的監獄走去,就像被母雞帶領的小雞一樣。女海盜吹了聲口哨,沿著俘虜隊伍小跑到隊首,同負責押送的大副打了個招呼,沿途收到了不少憤恨的目光,這讓女海盜感到格外愉快。

  「今年頭一回就收成這麼好,是個好兆頭啊。」大副說。

  「希望如此吧。」

  一名路過的俘虜輕蔑地哼了一聲,被大副狠狠一瞪。胡安娜上下打量那俘虜,發現他的服飾與其他船員大相逕庭,衣服是用高級絲綢製成的,領口別著一枚紅寶石別針,雖然形容狼狽,眼神卻仍然犀利。

  「讓我來猜猜,這位就是銀色琴弦號的船長閣下吧?」胡安娜揶揄道,「還未請教您的名諱?」

  「萊布尼茨,謝謝!」船長不客氣地說。

  胡安娜轉向大副,故意怒道:「你怎麼能這樣怠慢萊布尼茨閣下呢?他應該享受和我一樣的待遇!」

  「哦,我真是太疏忽了!」大副誇張地叫道,「我一定在監獄裡給他挑一間采光好的高級單間!」

  周圍的海盜發出吃吃的笑聲。

  「還有,」胡安娜繼續道,「晚上我要舉報一場晚宴,為萊布尼茨閣下接風洗塵。」

  「您又要縮減巴普洛夫的狗糧了嗎?」

  「嘿,等等!」萊布尼茨船長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不是說俘虜的待遇比狗好嗎?!」

  「當然了,我們一向優待俘虜!」胡安娜咬著手指,用真誠的目光看著可憐的船長,「巴普洛夫平時還吃不上狗糧呢!」

  海盜們已經笑癱在地上了。

  「好好幹吧。」胡安娜拍拍大副的肩膀,一蹦一跳地離開了。她感覺到了萊布尼茨船長投來的憤怒眼神,這對她來說一點兒殺傷力也沒有。但同時,還有另一道目光刺向了她。它如一根尖銳的棘刺,猛地扎進了她的後腦勺。女海盜警覺地回頭,尋找目光的來源,卻只看到了一群低頭前進的俘虜。

  那突如其來的芒刺般的目光又驀地消失了。

  真奇怪。她心想。大概是錯覺吧。

  女海盜撓了撓頭,轉身離開俘虜隊伍,往指揮塔走去。

  指揮塔中,胡安娜的專屬辦公室裡,四名機師和雷歐納德的全息影像並肩站立,好像準備接受領導檢閱的士兵一樣。

  房門「砰」的打開,胡安娜像只小鳥一樣飛了進來。

  「幹得真漂亮,我親愛的甜心們!」她挨個擁抱了機師,還特別在緹忒拉和阿洛伊斯的臉頰上親了一口,以表達她的歡喜心情。接著她略過雷歐,逕直走向自己的的辦公桌,把黑色手提箱放在桌子上。

  「船長,你歧視我!」雷歐叫了起來。

  「等你變出個實體來再嚷嚷也不遲。」胡安娜看也不看他,打開了手提箱。裡面放著滿滿一箱的石頭,都是未經打磨的寶石原石,形狀不規則而且表面粗糙,還摻雜著大量石礫,和地上隨處可見的石頭似乎沒什麼兩樣。緹忒拉發出一聲皮球洩氣般的歎息,阿洛伊斯則差點脫口而出:船長你拿一箱煤炭來幹什麼?

  「雷歐,過來看看。」胡安娜招了招手。

  人工智能昂起頭:「你現在道歉也遲了,我才不會被這點蠅頭小利打動呢!」

  「……誰要打動你了。這些是原石樣本,我讓你過來看看成色怎麼樣。」

  「哼!」雷歐撅著嘴,走到辦公桌前,低頭觀察原石。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人工智能正一一掃瞄箱子裡的每一塊石頭。

  一分鐘之後,他得出了結論。「還行。中上等。不算最好,但也不差。經過打磨之後應該可以買個高價。」他用無形的手指在其中指指點點,「那塊,對,就是那塊帶銀色斑點的,硬度很大,可以拿來做鑽頭,大概蜘蛛會喜歡吧。」

  「這樣啊……」船長沉吟片刻,「本來還打算等道藍公司付了贖金,就把俘虜、飛船和貨物都還給他們,不過既然這些原石很有用處……那就留一半下來好了!」她把手提箱調了個方向,朝四名機師敞開,「隨便挑吧。」

  阿洛伊斯不解地問道:「挑什麼?」

  「做海盜這一行,收穫和風險總是成正比的。」胡安娜正氣凜然地為頭一次參與打劫的青年耐心解釋道,「這次的行動中四位居功甚偉,理應最先挑選戰利品。」

  烏狄諾說:「船長,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可是我們搬一堆石頭回去也沒用啊。」

  他的哥哥厄洛爾說:「是啊,上次是原裝電腦配件,再上次是一堆紙質書,你真的不如直接發錢。」

  「噢,錢我當然會發,但是你們就隨便挑挑嘛。意思意思就行了。這可是名貴的原石啊!要不然留個一兩塊下來做紀念?」胡安娜拖長了聲音,「我不想再把這玩意兒拎回去了。」這大概才是真實理由。她轉向緹忒拉,「女孩子肯定對寶石感興趣對吧!來來來,快點挑幾塊。」

  緹忒拉一臉不情願,但是厄洛爾在背後推了她一把,讓她整個人都撲到了箱子上。「去,小妹,幫我們挑。」做兄長的順理成章把挑選戰利品的重擔扔給了妹妹。

  緹忒拉一邊咕噥著「我記住你了你給我等著瞧」,一邊在箱子裡挑挑揀揀,最後自暴自棄地挑了兩塊最大的。「放在金魚缸裡應該不錯。」她把原石放在手心掂了掂。

  「只要兩塊嗎?」胡安娜很失望,隨即把期待的目光投向了阿洛伊斯,「你也來挑嘛!如果你願意,全部給你也可以!」

  船長的熱情推銷實在令人盛情難卻。阿洛伊斯磨磨蹭蹭地在箱子裡翻撿了一番,最後隨便拿了快黑□□的石頭。發現自己拎來的一堆樣品處理不掉的船長苦惱地皺起眉。雷歐好心建議道:「先遣隊成員也功不可沒,應該一起來挑選戰利品。」

  「好主意!」胡安娜打了個響指,「幫我把他們叫來!」

  「那我們能走了嗎?」烏狄諾問。

  「當然。」胡安娜像個奸商一樣搓著雙手。四個人外加一名人工智能逮著機會,迫不及待地離開了船長專用辦公室。

  「太可怕了!」指揮塔走廊上,緹忒拉心有餘悸地說,「船長真是劫到什麼就分什麼!下次如果我們劫了艘運石油的船,是不是還得一人拎一桶油回去啊!」

  「我理解她想要犒賞功臣的想法,但是她犒賞的方向完全不對嘛!」厄洛爾接在妹妹後面說,「來交易的商船要下個月才能到,希望他們把石頭全買走。一塊也不要留!」

  阿洛伊斯和雷歐點頭表示同意。

  「兩塊石頭。」緹忒拉頹喪地看著手裡的「戰利品」,「放在魚缸裡都嫌大了。」

  「你剛剛應該挑塊小的才對。」烏狄諾說。

  妹妹瞪了他一眼:「你當時怎麼不去挑?現在又來說我的不是!」

  「好啦,緹忒拉。」雷歐出來打圓場,「你拿的那兩塊是新亞馬遜星產的高強度硬鑽礦,經過加工後可以拿來做匕首。削鐵如泥,比一般的武器好用得多。」

  「問題是我該上哪兒去加工這該死的玩意兒?」

  「找蜘蛛?」

  阿洛伊斯舉起自己的原石,「這塊也能加工成匕首嗎?」

  雷歐迅速掃瞄了那塊黑□□的石頭,「當然不能。這種石頭一般是用來做珠寶首飾的。它的特點是在不同強度的光線下會呈現不同的色彩,所以俗稱叫『彩虹黑曜』。挺稀有的寶石,如果打磨的好,它可以價值連城。你眼光不錯。」

  得到雷歐稱讚的青年一點也不感到高興。「緹忒拉,」他問,「能跟你換嗎?」他深深覺得還是匕首實用些。

  「想都別想。」顯然女機師也發現了這一點。

  雷歐大聲哀歎道:「你們這幫俗人!成天就知道打打殺殺,一點浪漫也不懂!」

  「那給你?」

  「……我的數據庫裡放不下這東西。」

  人工智能沐浴著四人鄙視的眼神,飄然離開指揮塔,去尋找先遣隊隊長。之後所有先遣隊成員都被強制性地發了一塊「戰利品」。

  「……然後船長就塞了塊石頭給我,死沉死沉的。」當天夜裡,晚餐的餐桌上,約書亞敘述著自己不幸的遭遇,「後來我問蜘蛛他要不要,他說要,我就給他了。」

  「早知道我也該學你。」阿洛伊斯把玩著那塊中看不中用的寶石,「不過蜘蛛也不一定會收下這東西。」

  約書亞向他比了個手勢,「給我看看。」

  青年把寶石拋給他。殺手用食指和中指夾著寶石,對著燈光看了看。在明亮的白色燈光下,寶石呈現深紫色,好像不均勻的葡萄果醬。

  約書亞起身走到窗戶邊上,又將寶石對著夜空。在星光下,它泛起了明亮的藍色,彷彿一顆純正的藍寶石。「彩虹黑曜?」

  「你知道?」阿洛伊斯靠在椅子上,驚奇地目睹了寶石變色的全過程。

  「這東西可不是有錢就能買到的。」約書亞又將寶石換了個角度,讓它在藍色和紫色間不停轉換,「你如果不要就送我吧?」

  阿洛伊斯微微抬起下巴。那塊寶石尚未經過琢磨,但已經能顯出華麗的色彩,倘若經過工匠的打磨雕飾,想必會更加美麗。他至今還沒送過約書亞禮物。只要約書亞不嫌棄這塊石頭,送給他自然完全可以。「你喜歡就拿去好了。」青年說,「不過你要它有什麼用呢?」

  約書亞將石頭握在手心,微微一笑:「秘密。」

  第三十九章

  湯森打開了監獄的牢門,將電擊棍在手裡掂了掂,揮舞了兩下,假裝自己是位動作片裡的明星。他的搭檔亞金不耐煩地將他推進牢門後長長的走廊裡,「快點兒!巡邏完了,去找點兒東西吃,我都快餓死了!」

  「你一個小時前才吃過三明治。」湯森回頭向同伴抱怨。

  走廊兩側是一扇扇特殊鋼化玻璃製造的門,從外面可以看見門內的景象,而牢房裡的人則看不見外面。這樣既能方便看守們巡視,又能防止犯人互相串通、搞一些陰謀詭計。

  現在牢房裡才住了不滿三分之一,全部都是銀色琴弦號的船員。每間牢房裡關了兩人。在改建監獄的時候,人工智能雷歐納德曾建議將所有俘虜統一看管,但是被胡安娜否決了。「如果把他們都關在一個籠子裡,只會讓他們團結一心,助長他們的囂張氣焰。」於是監獄就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比起監獄來,更像學生宿舍。」雷歐這麼挖苦道。

  亞金用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睛掃視著牢房。大多數俘虜都很老實,就像以往所有的俘虜一樣,在經過了最初的反抗和不滿後,他們冷靜下來,開始思考現狀,接著發覺乖乖聽話、等待救援才是安身保命的根本。不過也有些大腦回路特殊的傢伙不那麼安分。有個大個子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像個鐘擺似的精準。亞金聯想到了古地球一位名叫茨威格的作家撰寫的某篇小說,裡面的主人公就是在監獄裡練就了非凡的棋藝。

  另一個房間裡的兩位室友則在爭吵。牢房的隔音效果很好(這也是為了防止俘虜們彼此串通消息),亞金只能看見他們的嘴巴不停地張開合上,臉色氣急敗壞,還時不時動手動腳。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麼暴力互毆事件可就麻煩了。

  還有一間牢房裡的兩人正做著美妙的活塞運動。亞金翻了個白眼,當做什麼也沒看見,匆匆路過。

  湯森則興致勃勃地在牢門前指手畫腳:「哦,真不錯,我好久沒和我老婆辦事了,她最近總和我鬧脾氣。」

  「現在是工作時間,別亂嚷嚷你的私事。」亞金嚴肅地告誡搭檔。

  銀色琴弦號船長的牢房在走廊的盡頭,是一間寬大、舒適的單人間,看守們都開玩笑似的管它叫「總統套房」,因為它總是用來招待被俘虜的船長們,以示海盜們待客周到。現在萊布尼茨船長正哭喪著臉,魂不守舍地坐在床上,兩隻手不安地搓揉著,嘴唇不時開合,像在自言自語什麼。

  這副樣子亞金可見慣了。基本上所有被俘的船長都是這德行,他們擔心的也無非是「海盜會不會殺我」「贖金什麼時候才能到賬」「公司會不會處罰我」這一類老生常談的問題。在「總統套房」前逡巡了一會兒,亞金點點頭,向湯森示意他們可以去檢查其他地方了。

  離開的時候看守忽然感到一道冰冷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他先是覺得渾身惡寒,緊接著,被視線緊盯的後背像是要燒起來一般的灼熱。他猛然回頭,看見了視線的來源。

  那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深赭色的短髮打理的一絲不苟,茶色的雙眸如同某種猛禽一樣瞪著亞金。看守愣了愣,心想他是不是跟我有仇啊,幹嘛這樣看著我,接著他想到,在牢房裡明明是看不見外面的!這年輕人是怎麼看到他的!

  疑惑只持續了幾秒鐘,年輕人移開了視線,用同樣冰冷凶狠的眼神看著他的室友。亞金送了口氣,也許剛剛他只是湊巧看向了自己所在的方向而已。

  年輕人的室友似乎也被他盯的很不自在,臉色十分難看。接著他突然倒在床上,抱著肚子打起滾來。

  亞金上前敲了敲牢門,讓特殊玻璃變成全透明的,同時開啟了門上的通訊器。

  「發生了什麼事?」

  通訊器裡傳來了痛苦的呻吟。

  「沒什麼。」眼神冰冷的年輕人說,「他胃病犯了。」

  「需要叫醫生嗎?」

  「不用了。」年輕人根本沒看亞金,也沒看他痛苦的室友,而是盯著虛空中某個並不存在的點,「過一會兒就好了。是吧?」

  「是……是……」床上的病人說,「這是老毛病了,過會兒就沒事了。」

  「好吧。」亞金聳肩,「要是真的很嚴重,就按門上的那個紅色按鈕,我們會給予妥善治療的。」

  「非常感謝。」年輕人道。

  看守又敲了兩下門,關閉了透明顯示和通訊器。湯森已經走到走廊盡頭了,正回身向他招手:「嘿,快點兒!你不是說要去找東西吃嘛!」

  吉爾伯特·高斯上校在艦橋上焦慮不安地踱步,像一頭籠子裡的困獸。他一向性急,世界上最討厭的事就是等待了。然而現在他不得不等待,因為他的頂頭上司給了他這樣的命令。

  「要什麼時候才能進攻呀!」高斯上校狠狠一躲地板,「貝葉斯這個縮頭烏龜!自己怯戰就算了,還不讓別人去戰鬥!可惡!」

  「請冷靜,上校。」他的副官勸道,「少將的命令自有他的道理,我們還是靜靜等待時機成熟吧……」

  「時機?!」高斯怒髮衝冠,「時機就是在我們等待的時候悄悄溜走的!等它成熟了,那條瘋母狗也早就逃跑了!」

  「請您務必冷靜呀!」副官擦了擦額頭沁出的汗珠,低聲道,「現在的命令就是『待命』,如果您違反命令,擅自進攻,不論成敗,貝葉斯少將都有理由責備您;然而如果您遵從他的命令,即使失敗了,也可以將責任全部推給少將。這對您是大大有利的呀!」

  高斯在心裡盤算了一下,覺得副官說的在理。不愧是他的生父派來輔佐他的人才。上校滿意地拍了拍副官的肩膀,心情頓時好了許多:「你說的對!我不能讓貝葉斯那傢伙日子好過,但也不能讓他抓住我的把柄!」

  「報告!」一名傳令兵匆匆跑上艦橋,向上校敬個了禮。

  「什麼事?」

  「剛剛得到消息,道藍公司已經收到了拜格雷爾海盜團的勒索要求。」

  高斯上校眼睛一亮:「這麼說我們可以進攻了?」他徵求副官的意見。

  「是的上校。」副官也敬了一禮,「時機已經到了,該是您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好!」高斯豪邁地一揮手,「下令全艦起航,進入躍遷,抄了瘋母狗的老窩!」

  第四十章

  「二級警報!二級警報!米蘭圖天琴座方向四分之一光年處出現高能量反應!」

  「什麼高能量反應?」

  「正在調整衛星雷達!開始掃瞄!」

  「是艦隊!有一支軍級艦隊正在脫離躍遷,朝米蘭圖方向進發!」

  米蘭圖指揮塔中亮起一片紅燈,不斷閃爍的燈光、尖銳的警報音和導航員們此起彼伏的驚歎擾得胡安娜·拜格雷爾心煩意亂。她將手裡喝空了的易拉罐扔到地上,狠狠一猜,發出牙酸的「嘎吱」一聲。控制室裡立刻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就聚焦在了船長身上,惟有警報音仍在不斷響著。

  「雷歐,確定不是誤報?」胡安娜瞪著天花板,「不是突然出現的隕石群什麼的?」

  「你見過長成這樣的隕石嗎?」

  屏幕一閃,出現了由探測器拍攝的畫面。烈焰雙星深紅色的宇宙背景裡,一艘艘漆著帝國「利劍白狼」軍徽的艦船正脫離躍遷狀態,迅速恢復編隊隊形,有條不紊地朝米蘭圖進發。它們周圍因躍遷而產生的高能閃光竟彷彿比烈焰雙星更明亮。

  「是哪一支艦隊?」

  「搜索不到。對方關閉了全宙域超光網絡,使用封閉式內網。也接收不到任何電磁波或引力波。」雷歐回答,「而且對方正在穿過被稱為『第一死亡星海』的區域,如果他們不被舊式機雷和亂渦幹掉,那麼將在十七小時後越過『第一死亡星海』,在二十八小時後越過『第二死亡星海』,到時候我們就不得不在家門口迎擊敵人了。」

  胡安娜用她的高筒長靴繼續狠踩易拉罐,導航員們不禁縮了縮脖子,好像船長是踩在他們身上一樣。「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有軍隊敢穿過『死亡星海』。他們的指揮官要麼是魯莽到不計生死,要麼是得到內幕消息,知道了安全路線。」

  「您的意思是我們的某位合作夥伴洩露了消息,或者我們內部有奸細?」

  胡安娜盯著屏幕,在不斷出現的高能閃光中和指揮室閃爍的紅燈中搖了搖頭,「我寧願相信帝國的軍人都是笨蛋。」她起身,將被踩扁的易拉罐往牆角一踢。罐子撞在牆上,響亮地落地,彈跳了兩下,一隻負責清潔地面的圓桶狀小機器人嗡嗡地上前掃去了它。

  船長高挑的身影立在屏幕前,聲音在紛雜的噪聲中如泉水般清澈:「發出一級警報!全員進入戰備狀態!暗夜仕女號、阿芙洛狄忒號、索菲公主號、浪漫流放號出擊,準備在第一、第二死亡星海間的『無風地帶』迎擊敵人。地面人員依照『緊急計劃三號方案』,隨時準備撤離米蘭圖!」

  話音一落,指揮室中驚呼一片。

  「真的有必要嗎,船長?」

  「請再仔細考慮一下!」

  「米蘭圖是最後的底線了,不能放棄啊!」

  「照我說的做!」胡安娜厲聲道,「對方有一個集團軍的力量,我們呢?」她掃視眾人,沒有一個人敢答話,於是她繼續道,「放棄米蘭圖不過是最糟糕的打算而已,向上主祈禱我們能以少勝多擊敗他們吧。」她轉過身,走出指揮室,清潔機器人忙不迭地給她讓路。

  「什麼?米蘭圖遭到帝國軍攻擊?」

  阿洛伊斯戴上通訊終端的耳機,推開家門。為了節省能源,米蘭圖基地的天空已經取消了透明映射,變成灰濛濛的一片,閃爍的警報燈則將一片片低矮的建築群染成了紅色。地面留守人員中,所有能參加戰鬥的都領到了武器,正毫不慌亂地依照演習方案組成編隊,執行各自的任務,不能參戰的婦女和兒童則被護送到地下掩體中避難。必要的時候,所有人都可以通過地下通道迅速到達宇宙港,乘坐飛船逃離米蘭圖。

  耳機裡響起了雷歐的聲音,他此刻正發揮著高端人工智能的作用,代替指揮塔向地面發出命令。「拉格朗日請前往暗夜仕女號。約書亞請到東面廣場,第二先遣隊在那裡集合。」

  阿洛伊斯按住耳機:「先遣隊不上暗夜仕女號嗎?」

  「我們是去打仗,又不是打劫。先遣隊要留守基地,如果戰艦沒能攔住敵軍,他們就會登陸米蘭圖,我們得為地面巷戰做準備。」

  「明白。」

  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對望一眼。「你要小心。」

  「你也是。」約書亞輕輕一吻他的嘴唇,轉身往先遣隊集合的地方跑去。

  「喂喂,別搞這一套啊,這可是死亡FLAG哎……」阿洛伊斯深吸一口氣,朝相反的方向進發。

  湯森差點把剛剛喝下的咖啡噴出來:「這是什麼?空襲警報?」他茫然無措地望著灰暗的天空和閃爍的紅燈,以及破空而來的尖嘯般的警報聲。

  「兩長三短,是一級戰備警報。」他的同事傑金把最後一口麵包吞進肚裡,手中的咖啡杯則扔進一旁的收納箱中。如果基地危急到不得不解除重力網格,那麼到時候飛來飛去的杯具隨時有可能成為殺人凶器。

  他起身走到監控室的電腦前,熟練地按下幾個鍵,屏幕上出現一個選項:「是否啟動一級戰備應急系統?」

  傑金按下「是」,接著一陣隆隆的低沉響聲告訴他,監獄外圍已經全部封閉起來了。這是為了防止有俘虜趁亂逃跑。米蘭圖監獄的構造可謂易守難攻,就算敵人低空大規模轟炸也不一定能炸毀它。同時,地下的備用通道也一個個打開,如果敵人真的喪心病狂到使用核彈或者反物質導彈,那麼這些通道能讓俘虜們快速疏散,前往安全地帶。海盜們的確十分人道。

  「這樣就沒問題了?」湯森膽戰心驚地問。

  「希望不會用到最後手段吧。」傑金低聲說,「幸好有這些俘虜在,如果敵人真的要進攻,我們可以用俘虜的性命做要挾。」

  「這有用嗎?」

  「反正以前從來沒用到過。」湯森從房間的角落裡拖出一個收納箱,打開後裡面是滿滿的槍械,「試試看吧。」

  「你聽見了嗎?」

  米蘭圖監獄中,有著鷹隼般茶色眼睛的年輕人抬起頭問室友。室友側耳傾聽了一會兒,臉上露出喜色:「是警報聲。」

  「他們已經進入戰備狀態了。」茶色眼睛的年輕人依舊一臉淡漠,「這說明高斯上校開始進攻了。」

  「我們的計劃要開始嗎?」

  「再等一等。」年輕人閉上眼睛,「胡安娜不會蠢到在家門口迎擊敵人的。我猜他們會在『第一死亡星海』和『第二死亡星海』間的地帶作戰。穿過『第二死亡星海』大約需要九個小時。戰鬥最快也要在九小時後爆發。我們靜靜等待就可以了。等胡安娜的主力艦隊離開,米蘭圖防守空虛,就輪到我們登場了。」

  室友激動地雙拳緊握:「真希望那一刻快點到來呀,少將閣下!」

  第四十一章

  暗夜仕女號、阿芙洛狄忒號、索菲公主號、浪漫流放號正以全速穿過第二死亡星海,向無風地帶進發。自胡安娜逃亡以來,這還是艦隊的四艘主力艦第一次同時出動,可謂暌違了五年的空前盛況。

  當然,他們所面對的敵人也前所未有的強大,他並非過去追逐海盜們的雜兵,而是有著「審判之鞭」綽號的達雷斯·貝葉斯少將所率領的艦隊。當雷歐從探測器傳回的圖像上發現了貝葉斯少將的旗艦「女王之劍號」的蹤影,以此判斷了艦隊身份之後,胡安娜不由地鬆了一口氣,同時心中湧起了強烈的不安。

  過去她出仕帝國時,曾與貝葉斯有過數面之緣。當時貝葉斯還不是少將,甚至沒有正式的軍銜,而是軍校的實習生。在女海盜的印象裡,他是個不苟言笑的無趣傢伙,心裡大概除了「效忠帝國」「擊敗敵人」和「努力向上爬」之外沒裝其他更有意義的東西。身為同僚,他們在戰場上的合作非常愉快,私下的性格卻絕對合不來;身為敵人,達雷斯·貝葉斯則是恐怖的化身,有時候他的行為模式非常容易預測(因為他腦子裡沒裝什麼其他更有意義的東西),有時候則令人始料不及,就像一個充滿變數的棋盤,或者一個密封的糖果盒子,你永遠都不會知道下一顆是什麼味道。

  不論如何,胡安娜承認貝葉斯少將是個棘手的敵人。「我真沒想到來進攻的會是他。」女海盜坐在指揮席上,一手托腮,一手敲打扶手,語氣非常無奈,「無論怎麼看,少將大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吧。比如搞死索瑞親王啊,逮捕溫內特公爵啊,征服聯邦一統銀河啊,顯然比追緝宇宙海盜什麼的更緊要吧。他這唱的是哪一出啊?」說著,船長陷入了困惑中。

  「我方艦隊將在一小時後脫離第一死亡星海,進入無風地帶。」雷歐通知道,「敵方將在三小時後脫離第二死亡星海。」

  「這麼說我們還有時間排布一下陣型什麼的?」胡安娜的眼睛在艦隊三維模擬圖上轉了轉,包括主力艦和護衛艦在內,一共十三艘飛船組成蛇形陣,謹慎地穿越佈滿舊時代機雷和重力亂渦的星海。模擬圖上用紅色標明了危險區域,艦隊小心地繞過了它們。胡安娜在圖上點了幾下,將模擬圖放大到整個烈焰雙星星系,米蘭圖距離艦隊所在的地方已經很遠了,從圖上看,它就像顆小彈珠一樣。雙星周圍呈環狀分佈著兩片死亡星海,它們之間的安全區域就是「無風地帶」。其中第二死亡星海周圍布有大量量子干擾儀器,可以遮斷米蘭圖和外界的通訊交流,防止情報外洩,僅有的交流渠道則被雷歐嚴格管制。

  這幅模擬圖是當初得到雷歐時,他自帶的數據。據人工智能說,這些是古老的殖民者們以現代尚無法企及的先進科技所探明的,在第一次銀河大戰爆發前,被傳送回了古地球的數據庫裡,後來又被地球遺民們帶回了殖民地。五年前,胡安娜正是依靠這張模擬圖,才能安全登陸米蘭圖,建立海盜們的基地。雷歐能弄到這模擬圖並不奇怪,但是達雷斯·貝葉斯又是怎麼得到相關數據的呢?莫非他和新雅典學院達成了什麼交易?

  越想越不明白!

  「雷歐,下令全艦隊減速,我們不能在無風地帶迎擊敵人,敵我實力太過懸殊,我們必須用第二死亡星海做屏障。」胡安娜命令道。

  沒有回應。

  「雷歐?你當機了嗎?」女海盜皺眉。人工智能竟對她的命令沒有反應!

  「抱歉船長。剛剛出了點小問題。」過了半晌,雷歐才回答,「發現了一些病毒,剛剛正在清理。」

  在交戰時釋放病毒,癱瘓敵方的電腦系統,這是信息戰常用的手段,雖然不怎麼光明正大,卻意外地十分管用。胡安娜從來不擔心自己飛船的電腦會中病毒,畢竟他們有全宇宙最高級的人工智能呢!

  「是達雷斯那邊放的病毒?」

  「尚未查明。不過不影響工作。」

  「那就好。剛剛的命令傳達下去了嗎?」

  雷歐遲疑了片刻:「什麼命令?」

  胡安娜一時啞口無言。

  「呃,實在抱歉!剛剛出了點小故障,我沒聽見……」人工智能為自己的失職而緊張不已,「請、請再傳達一遍,船長。」

  胡安娜機械地重複了一遍方纔的命令,但是她根本沒聽見自己在說什麼。此刻她心中的不安達到了頂峰。在胡安娜·拜格雷爾十幾年與死神共舞的軍旅生涯裡,這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達雷斯·貝葉斯?」

  暗夜仕女號整備艙休息室裡,待命的海盜們一邊摩拳擦掌,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他們剛剛知道敵人的身份,貝葉斯少將的名字在休息室裡激起了一片小小的漣漪。幾個姑娘顯得很激動,「他可是帝國最英俊的軍人!而且出身貴族,年紀輕輕就身居高位,啊,簡直就像童話中的白馬王子一樣!」

  男性們集體表示了不屑。「切,這位王子騎的可不是白馬,而是帶激光炮的飛船。」厄洛爾說,「你們女人都只注重外表,看不到外表下的醜陋現實。」接著他遭到了妹妹的一記肘擊。

  「我看你是嫉妒了吧。」一名女機械師幸災樂禍地看著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的厄洛爾,「眼紅就直說嘛。」

  「你那麼喜歡他,乾脆嫁給他算了。」烏狄諾幫哥哥反駁。

  「哦,我也想啊,可惜人家看不上我。」女機械師吐了吐舌頭,「難道你就沒做過娶個漂亮公主的夢?」

  「我當然……」烏狄諾看了看緹忒拉的臉色,立即正色道,「沒想過!」接著他被妹妹打翻在地。「胸無大志!」緹忒拉訓斥道。

  「行了。」阿洛伊斯喝了口咖啡,插嘴,「達雷斯·貝葉斯沒你們想的那麼可愛。」

  「你們認識?」休息室裡的女性們眼中閃起了亮光,期待阿洛伊斯爆出什麼獨家八卦來。

  但是備受期待的青年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在軍校的時候他是低我一屆的學弟。他的確很有才華,但也是我所見過最可惡、最不近人情、最不討人喜歡的小鬼。」

  緹忒拉的嘴巴張成了O型:「阿洛伊斯,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樣的過去!」

  這種過去我寧可沒有。阿洛伊斯扶額。

  「各單位注意!各單位注意!」雷歐的聲音打斷了眾人愉快的談話,「全艦開始減速,我們將在第二死亡星海的邊緣迎擊敵人,請諸位做好戰鬥準備!」

  阿洛伊斯把杯子扔進收納箱,迅速起身,從一邊出口走向整備艙,緹忒拉跟在他後面。厄洛爾和烏狄諾從地上爬起來,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其他人則訓練有素地從另一邊的出口離開,前往各自的崗位。

  時間是標準歷1416年7月14日15時,米蘭圖攻防戰即將打響第一槍。

  第四十二章

  貝葉斯艦隊穿過第一死亡星海後,在無風地帶進行了減速,同時編排陣型。少將的旗艦女王之劍號深居正中,打頭陣的則是吉爾伯特·高斯上校的座艦。達雷斯·貝葉斯將艦隊的指揮權暫時交給了高斯上校,這正遂了上校的心願。他一直急切地想要建功立業,於是將自己的座艦放在前鋒位置。在戰爭中,前鋒一向冒著巨大風險,但也最能建立功勳。何況這次的敵人又不是什麼裝備精良的聯邦軍,只是一撥作亂的海盜賊寇而已。

  到達第二死亡星海邊緣時,高斯上校發現海盜並沒有出現在視野範圍內。他們隱藏在隕石群和稀薄的星際物質之間,像窮途末路的小賊一樣打算負隅頑抗。

  「上校,不如派出小型巡邏艇和戰機進入第二死亡星海,將他們引出來一網打盡。」參謀建議道。

  「不。」高斯上校否決了這個提議,「我看那瘋母狗狡猾的很,不一定會上當。何況我們的人數遠遠多於他們,不必這麼謹慎。變換隊形,由我打頭陣,進入第二死亡星海,給他們迎頭痛擊!」

  「可是上校,我們沒有第二死亡星海的地圖,這樣貿然闖進,恐怕會中敵人的陷阱。」

  「怕什麼!一幫匪寇,能有什麼能耐!就算有陷阱,我們照樣可以憑武力殺出一條血路!」

  阿洛伊斯駕駛著朵露,躲在一塊小型隕石後面。這片隕石群裡躲了數架戰機,雷達告訴他,芙蘭和蕾切分別在他的左上方和右上方,麗茲則與浪漫流放號上的兩家姐妹機隱身在另一叢隕石群中。兩片稀疏的隕石群之間有一大片空白,彷彿一條走廊般寬敞。等帝國軍艦隊穿過走廊時,六架戰機便會同時進攻。

  當然,要以戰機對抗巡洋艦,未免略顯吃力,但是胡安娜制定了周密的計劃,他們最主要的目的不是硬碰硬擊敗敵人,而是要將對手引入第二死亡星海的深處。這條寬敞的走廊並非通向米蘭圖,而是通往一大片佈滿了舊時代機雷的危險區域。阿洛伊斯他們的任務就是要將帝國軍的前鋒引入機雷區,讓他們被古地球的科技炸得抱頭鼠竄,接著趁亂殺入敵人本陣,直搗黃龍。

  「如果能逼迫貝葉斯退兵,當然最好。」胡安娜這麼說,「不過,如果那傢伙執意繼續進攻,我一點兒也不介意你們把他葬送在宇宙裡。」

  阿洛伊斯摒心靜氣。帝國軍的前鋒正在經過走廊,雷達上顯示一架巡洋艦和三艘護衛艦已經通過了他所守衛的「哨站」。現在還不是進攻的時候。他告訴自己。得等待厄洛爾發出號令。現在不能輕舉妄動。

  他的手按在控制儀上,手心沁出冷汗,被宇航服迅速吸收。這可不是平時的模擬訓練,也不是輕輕鬆鬆打劫商船,這是貨真價實的戰爭。真可笑,他竟然會緊張,說出去恐怕會被雷歐譏笑一個月。

  真可笑,他現在面對的敵人竟然會是達雷斯·貝葉斯。上一次和他打照面還是兩年前,他還在皇家護衛隊服役的時候。這傢伙沒事就喜歡在王宮裡溜躂,好像那裡是他家一樣(其實也差不多),一點兒也不知道「避嫌」兩個字怎麼寫。他還喜歡當著安諾特王子的面挖苦阿洛伊斯,從髮型諷刺到襪子,最後不得不讓王子來打圓場:「哈哈哈,達雷斯你和拉格朗日很熟的樣子嘛,大家要好好相處啊。」

  熟個毛線!阿洛伊斯恨不得從來沒認識過這小鬼!早知道他們會在今天刀劍相向,他當初在學校就該乾淨利落地幹掉達雷斯·貝葉斯,然後道貌岸然地報告老師:「貝葉斯同學在野外求生訓練中遭遇事故不幸喪生了。」這樣就沒這麼多麻煩事了!

  但命運之神總喜歡和阿洛伊斯開殘酷的玩笑。達雷斯·貝葉斯不但蹦躂地歡快極了,還率領軍隊來攻打米蘭圖。現在他艦隊的前鋒:三艘巡洋艦和七艘護衛艦已經經過了哨站,揚聲器裡傳來厄洛爾清晰的號令:「進攻!」

  朵露從隕石後箭一般飛出,尾部漾起一條亮綠色的粒子流。其他五架戰機也同時出動,大量擴散粒子在黑暗的宇宙中形成了一條銀綠色的溪流。

  阿洛伊斯依照從前訓練時的計劃,作出佯攻,前鋒末尾的一艘護衛艦迅速向他發射激光。阿洛伊斯輕巧避過,這時緹忒拉從他背後幽靈般閃出,將致命的導彈送進護衛艦的心臟。

  遠處爆炸的閃光照亮了黑暗的星海,宣告又一艘護衛艦沉沒。前方,幾塊聚攏在一起的巨大隕石被無形的力量推開,露出其後的索菲公主號和浪漫流放號。兩船主炮已經填充滿了能源,對準帝國艦隊射出奪目的白光!

  一艘巡洋艦的側翼被白光擦過,讓它的身體顫了顫,它背後的護衛艦則倒霉地被射了個對穿。

  帝國軍這時候才反應過來他們腹背受敵。前方埋伏著海盜,後方則被神出鬼沒的戰機截斷,更何況這時候艦隊已經不可能減速了,於是前鋒艦隊繼續前進,前行中迎擊海盜。十幾架戰機被彈射進了宇宙裡,像蝗蟲似的(正如他們昆蟲型的外表一樣)朝海盜方的戰機撲過來。

  阿洛伊斯一邊躲避敵方戰機的轟炸,一邊朝機雷區方向靠攏。擊落了兩名糾纏不休的敵人後,他飛近一艘主力巡洋艦,射出一排導彈。大多數導彈都被飛船周圍的力場屏蔽了,少數漏網之魚也被副炮擊墜。但是這撓癢癢般的攻擊明顯激怒了大個母艦,它加速向前行駛,恨不得立刻穿過星海,到達米蘭圖,轟飛海盜們的老巢。

  誘捕成功!那艘飛船駛入了機雷區!

  古地球的舊式機雷完全無法被現代的探測器所觀測到。飛船就像一個誤入埋滿地雷戰場的可憐孩子,每一步都有可能引發一場大爆炸。事實上它已經引發了。一枚機雷靜靜地漂浮在空中,被飛船周圍的立場擾動了一下,像蒲公英的種子被清風吹散了,接著,沖天的烈焰吞沒了整艘飛船!

  「啊哈,中招了!」

  暗夜仕女號的指揮室裡,胡安娜額手稱慶。這種機雷敏感得就像貓一樣,一點兒輕微的干擾就能讓它們炸毛。爆炸的閃光接二連三亮起,女海盜不禁遺憾起這是在真實的宇宙空間裡,無法聽見爆破聲,要知道在電影中,不僅爆炸,連發射激光束都能發出biu biu的聲音呢!

  在艦橋內,她能聽見的只有來自六個控制台的報告聲,控制員不停交換著對敵方損傷的評估數據,確定下來的內容則會全頻道通告。現在船長知道一艘主力艦和兩艘護衛艦沉沒,另有一艘護衛艦受了輕微損傷,正以全速朝帝國軍本陣方向逃竄。

  這是個天大的捷報,不僅給了敵方重創,還能鼓舞己方的士氣。但是胡安娜的喜悅沒有持續多久,很快笑容便從她臉上褪去。

  帝國軍中計了?帝國軍真的被引入機雷區了?這說明什麼?說明帝國軍根本不曉得他們前方有什麼在等待,他們沒有第二死亡星海的地圖!但是他們明明安全無事地穿過了第一死亡星海,這又是為什麼?難道他們得到的情報不完整?難道達雷斯·貝葉斯莽撞到想憑不完整的情報殺進米蘭圖?

  不不,這不可能。貝葉斯才不會冒這種險,他一向不打無準備之仗。那麼帝國軍又是怎麼得到第一死亡星海的地圖的呢?基地裡有內奸?不不,就算有內奸,他向帝國軍發送的信息也絕對會被雷歐攔截,在這方面胡安娜有百分百的信心。達雷斯究竟有什麼自信,可以憑不完整的地圖進入米蘭圖呢?

  ……進入米蘭圖?

  「糟了!」胡安娜猛拍指揮席的扶手,猛地起身,「中計的是我們!」

  「怎麼了船長?」雷歐的全息影像出現在她身邊。

  「達雷斯根本就不需要進入米蘭圖,因為他已經在那裡了!」

  六名控制員一齊看向胡安娜,眼中帶著震驚和不解。

  「該死!該死!該死!」女海盜恨不得抓禿自己的頭髮,「我太大意了!竟然中了這種幾千年前就被用爛的計謀!銀色琴弦號!它根本就不是商船,上面載滿了帝國士兵!沒錯,這就是帝國軍為何能渡過第一死亡星海,卻不知道第二死亡星海地圖的原因!銀色琴弦號一直在記錄自己的航道,然後發給帝國軍,但是第二死亡星海周圍設置了量子干擾儀,所以他們才不知道那裡的地形!這他媽就是個超巨大的特洛伊木馬,而我竟然高高興興地把它拖回家了!我是白癡!!!」

  她大吼了一聲,氣急敗壞地下令:「所有單位回撤!不要和帝國軍糾纏,立刻回援米蘭圖!」

  「遵命!」控制員們轉回自己的工作上。

  船長對雷歐道,「聯絡米蘭圖,讓他們務必保住指揮塔,格殺一切可疑人員!」

  雷歐鞠躬:「遵命!」但是他很快皺起眉,「……船、船長,不好了……」

  「怎麼?」

  「無法聯絡米蘭圖,通訊渠道被切斷了,有黑客入侵米蘭圖的中樞電腦,奪走了管理權限!」

  第四十三章

  「差不多是時候了。」

  達雷斯·貝葉斯抬起頭,茶色雙眸中映出監房大門灰色的影子。他的室友點了點頭,立刻躺到床上,抱著肚子大聲慘叫,還左右打起滾來,演技逼真到讓人幾乎以為他真的胃病犯了。

  達雷斯按響門上的鈴,不出一會兒,特殊玻璃便被調成了透明色,兩名看守手持槍支謹慎地站在門前。

  「出什麼事了?」其中看上去年紀大一些的看守問道。

  「我的室友,」達雷斯努力讓自己不擅長做出表情的臉擺出急切的神情,「他的胃病又犯了,好像很痛苦。你們能叫醫生來嗎?」

  室友大叫一聲,聲音比殺豬還慘。看守似乎有些動容了,他示意同伴在門外等候,接著打開牢門,走進牢房裡,蹲在床邊察看。達雷斯瞄了一眼那較年前的看守,之間他雙手端著槍,很緊張地將槍口對著牢房,兩名俘虜若有什麼輕舉妄動,他便會立刻射擊。

  「他犯病有多久了?」蹲在床邊的看守問。

  「呃,我不大清楚,大概二十分鐘吧。本來以為他只是老毛病犯了,你知道,平時他疼個幾分鐘就好了,但是今天不知怎麼了,好像特別嚴重。」達雷斯按照事先套好的說辭道,「你們能叫醫生來嗎?或者把他抬到醫務室去?上主啊,他看起來情況不妙。」

  那名看守仔細觀察著室友的表情,似乎想從他蒼白的臉和滿頭冷汗中判斷這是不是偽裝。但這只是徒勞,最後看守還是被惟妙惟肖的表演欺騙了。

  「現在是特殊時期,」他轉向達雷斯,好像後者是病人家屬一樣,「暫時找不到醫生。我去醫務室看看有沒有止痛藥,你先忍忍。」

  「什麼?止痛藥?」達雷斯眉頭緊擰,「要是止痛藥管用,那還要醫院幹什麼用!快去請醫生來!你們這些可惡的海盜!」

  看守一副「懶得跟你廢話」的樣子,轉身走出牢房,對他的同伴說,「你在這兒看著他們,有什麼情況向我匯報。我去一趟醫務室。」

  「我……我和你一起去。」年輕看守似乎很不樂意接這差事。

  「你留下來看著他倆。防止他們耍滑頭。」年長些的看守斬釘截鐵地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朝走廊另一端走去。

  被留下來的看守侷促地看著兩名犯人:「你們別急,再忍一忍。」

  達雷斯原地站了一小會兒,聽見走廊上的腳步聲消失,然後對抱著肚子打滾的室友道:「你再堅持一下,藥馬上就來了。」

  這是他們約定好的暗號,意思是:計劃進入第二階段。

  室友突然又發出一聲慘叫,全身抽搐,還不時乾嘔。

  「你怎麼了?沒事吧?」達雷斯關切地問道。

  回答他的是破碎的呻吟。

  「嘿!你!」達雷斯朝門外的看守比了個手勢,「你能不能去看看,藥什麼時候才能拿來?我朋友都快死了!」

  看守猶豫,「可是我……」

  「要不然這樣,咱們把他抬到醫務室去。就算沒有醫生,至少也能動用一些醫療器械,還方便找藥什麼的。」說著,達雷斯托起室友的肩部,「你來抬他的腳!」

  「呃,你們……」看守躊躇不已,但病患的慘叫聲最終讓他動了惻隱之心。他將手裡的衝鋒鎗斜背在身上,上前抬起病患的雙腿。

  「你小心點兒!」達雷斯囑咐道。

  「少、少囉嗦……」看守咕噥了一聲。他們合力將病患抬起來,小心翼翼地朝門外移動。

  他們剛挪出牢門,進入走廊裡,達雷斯突然放開了手!

  看守因為重心不穩,差點一個趔趄倒在地上,慌忙中他鬆開雙手,病患「哎喲」一聲摔了下去。達雷斯跨過室友的身體,一拳將看守擊倒在地。接著病患爬起來,奪過看守的武器,扔給達雷斯。

  「抱歉了。」少將將槍口對準看守的腦袋,扣下扳機。然後他恢復了淡漠的表情。表演已經結束了。

  「竟然沒在監獄裡裝監視器,這群海盜果然是傻瓜吧。嗯,卓達?」達雷斯提著槍問。

  「監獄的電腦和外面似乎屬於不同的系統,啊,不過這也是必然的吧?因為可以防禦來自外部的黑客襲擊。不過來自內部的攻擊能讓他們瞬間土崩瓦解。」他的室友卓達在看守的屍體上翻翻找找,最後從他脖子上解下一隻銀色的通訊終端,「聽說胡安娜的艦隊裡每個人都配備了一台這樣的終端,可以直接和他們的人工智能鏈接。真是太方便了。」

  「胡安娜的人工智能可厲害了,」達雷斯慢悠悠地朝走廊盡頭走去,他猜測醫務室應該在那的方向,剛剛較年長的那名看守就是往那邊去的,「他能瞞過五個中端人工智能,控制赫卡提的中樞電腦,你一個人能搞定嗎?」

  「慢慢來,總能完成的。首先是釋放病毒,切斷和外界的聯繫,然後分析米蘭圖中樞電腦,竊取管理權限。如果我沒猜錯,那個人工智能是搭載在暗夜仕女號上的,只要切斷它和米蘭圖之間的鏈接就可以了。」卓達面帶愉快的微笑,擺弄著小巧的終端,「畢竟再厲害的人工智能也是人類造出來的嘛。」

  達雷斯的身影早就消失了。不一會兒,走廊盡頭傳來幾聲槍響。同時,卓達破解了監獄電腦的密碼,搖身一變成為了管理員。走廊上的大門一扇扇打開,偽裝成俘虜的帝國士兵們兩兩走出,不需要任何命令,自動排成一列長隊,在少將的副官萊布尼茨的監督下開始清點人數。

  「全員到齊!」萊布尼茨一掃從前的憂鬱,神采飛揚地看著這群追隨少將深入敵後的敢死隊員們,感到由衷的自豪,彷彿勝利就在眼前了。

  「別高興的太早。」收拾完落單的看守,達雷斯·貝葉斯扛著槍自走廊盡頭緩緩走來,「要是因為一些小小的收穫就得意忘形,豈不跟那群沒大腦的海盜一樣了?」

  「您說的沒錯!」萊布尼茨向少將敬了個標準軍禮。

  少將嘴角微挑,露出諷刺的笑,「繼續按計劃進行吧。卓達,接下來我們該往哪兒走?」

  「監獄已經被封閉了,但是地下留有一條備用逃生通道,通往宇宙港附近的一個地下停車場。我現在把它打開了。」

  「那地方離米蘭圖指揮塔遠嗎?」

  「就在指揮塔邊上。」

  「非常好。」少將歪了歪頭,「走吧,小伙子們,咱們去攻佔指揮塔……啊,當然,首先得弄點兒武器。」

  接下來的十分鐘裡,監獄軍備庫遭遇了一次慘無人道的洗劫。

  第四十四章

  「各單位注意!各單位注意!立即回歸母艦!立即回撤!」

  揚聲器裡傳來的雷歐的命令,讓阿洛伊斯大吃一驚。「為什麼?」他不禁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重複一般!立即回撤!不要和敵人周旋糾纏!這是命令!」

  雷歐的聲音染上了平時罕見的緊張和嚴厲。

  到底怎麼了?現在的戰局明明是我方佔優勢,敵人的前鋒部隊遭到了慘重打擊,而更多的部隊不明就裡,依舊在往第二死亡星海深處行駛,只要稍加引誘,就會進入佈滿機雷的高危區域。為何要在形勢一片大好的時候撤退?

  阿洛伊斯很想問個究竟,但此刻是在戰場上,根本沒有這樣的閒暇。況且不論身為軍人還是海盜,服從上級的命令乃是職責所在,他只好調轉機身,從帝國軍的一艘巡洋艦旁邊掠過,飛向母艦暗夜仕女號的方向。

  大概敵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撤退嚇了一跳吧。很快,兩架帝國軍的戈多二式改出現在雷達上,追在阿洛伊斯身後,像猛犬的牙齒一樣緊咬著不放。如果是在我方不利的條件下撤退,還可以理解為佯裝失敗,實則誘敵深入。但是在有利條件下突然撤退,怎麼看都太不正常,只能理解為海盜的內部出了什麼問題吧。不在這時追擊就是白癡了。

  如果換做阿洛伊斯是帝國軍的指揮官,也會在派戰機追擊的。畢竟先前的損失太慘,如果不在海盜們徹底溜的無影無蹤之前扳回一局,戰績就實在太難看了。背後的兩家戈多二式改也卯足了勁兒,一副不擊落朵露誓不罷休的樣子。

  阿洛伊斯調出地圖,找到了暗夜仕女號的位置。她巧妙地隱藏在了一簇隕石叢裡,偽裝成一塊大隕石,就在不遠的地方。但是阿洛伊斯實在無法直接回歸母艦。敵人攆得太緊了,稍微跟進一些就能發現暗夜仕女號的位置。就算飛船上的激光炮能在瞬間轟飛那兩架戰機,但貿然攻擊也會暴露飛船的位置。

  阿洛伊斯恨恨地咬牙,又繞了一圈,飛往戰場的方向。倘若甩不掉那兩個討厭的尾巴,那麼就乾脆幹掉他們好了!

  「拉格朗日!你在磨蹭什麼?!」這回揚聲器傳出的是緹忒拉的聲音,「快點回撤!不要和敵人糾纏!甩掉他們!」

  「他們跟的太緊了,我甩不掉!」說罷阿洛伊斯按下發射鍵,導彈襲向一架戈多二式改,但是它輕鬆避開了,並且游刃有餘地擊毀了導彈。爆炸的火光和煙霧裡,另一架戰機宛如衝破雲霄一般飛了出來,靛藍色的光束仿若破空的利劍襲來。

  阿洛伊斯急忙拉起機體,才險險避過了光束。能有這樣高超的操作技巧,敵人大概也是帝國軍裡數一數二的王牌機師吧。這樣想著,阿洛伊斯心裡湧出了一股微妙的嫉妒感。

  揚聲器裡傳來一聲尖銳的噪音。緊接著胡安娜的吼聲以震動駕駛艙的響度傳了出來:「拉格朗日!不要戀戰!立即回撤!」

  與此同時,雷達上亮起了六七個代表敵人的紅色光點,正迅速往朵露所在的位置靠攏,形成一個包圍圈。當阿洛伊斯想要甩掉那兩架陰魂不散的戈多二式改時,雨點似的靛藍色光束截斷了他的退路,將他往包圍圈的中心步步緊逼。

  「阿洛伊斯,我們來幫你!」緹忒拉的聲音傳出。

  「不要!你們別過來!」

  更多的紅點冒了出來。帝國軍意識到海盜們是真的要撤退了,不能讓他們消失在茫茫星海中,就算一架也好,至少要擊落一架海盜的戰機,要不然這場突襲就是真真正正的慘敗了。

  「船長!你們先走!我隨後就到!」

  「說什麼混賬話!你是讓我們丟下你一個人逃跑嗎?」

  「不是逃跑,是戰術性後撤啊。」

  阿洛伊斯又發射了一波導彈。這次他故意朝目標的左右兩邊發射,當帝國戰機朝一邊躲避時,卻剛好撞上了導彈。但即便如此,損傷也不甚嚴重。它朝後方退下,更多的戰友補齊了它的空位。

  「阿洛伊斯,」這次胡安娜叫了他的名字,「打不贏的話就投降吧,帝國軍一向優待俘虜。」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混賬東西!」胡安娜的憤怒裡帶著深深的無奈,「在我去救你之前,給我好好活著!」

  「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阿洛伊斯大聲回答。

  接下來揚聲器陷入了靜默之中。雷達上顯示包括暗夜仕女號在內的所有飛船正在有序撤退,因為開啟了屏蔽力場,加上第二死亡星海中漂浮物的掩護,海盜們靜悄悄地從戰場撤退了。帝國軍似乎想追擊,但是在地形複雜的星海前又望而卻步。

  阿洛伊斯射出了最後一波導彈。彈藥已經全部耗盡了。他關閉了和母艦的通訊頻道,打開全域通訊,對帝國軍廣播:「拜格雷爾艦隊朵露號,現在投降。請依照星際法給予戰俘待遇!」說完之後阿洛伊斯覺得這番通告簡直臉皮厚到家了!帝國軍的機師們此刻大概恨不得把他從駕駛艙裡拖出來槍斃一百遍吧。

  他的投降宣言很快得到了回應。「請解除武裝,由我方回收機體。」

  阿洛伊斯在控制儀上劃出一個大大的×號,這是機師啟動逃生自毀系統的標誌。屏幕變成了一片血紅色,駕駛艙內開始變形,座位下陷,上部合攏,形成逃生艙的狀態。屏幕持續閃動了幾秒,接著逃生艙被彈出了機體。

  控制儀已經不在眼前了。逃生艙中除了必要的生存機械和通訊儀器外什麼也沒有。很快它就被帝國的船隻攔截回收了。不過留在太空中的機體則沒那麼好運。所謂的「逃生自毀系統」就是在機師不得不逃亡,又不願機體被敵人奪走時才會啟動的系統。逃生艙彈出後,機體也隨即化作一團火焰,在高溫中燃盡了自己。

  就算胡安娜會因此嚎啕大哭,阿洛伊斯也絕對不會改變心意。把機體和其中的資料留給敵人這種蠢事他連想都沒想過。「才不讓你們拿到呢,我的朵露。」他帶著驕傲的語氣自言自語道。

  第四十五章

  米蘭圖指揮塔大門緊閉,守備機器人在門口巡邏,隨時準備朝一切可疑人物開槍。達雷斯·貝葉斯率領部下從地下車庫爬出來的時候,機器人們圍攏上來,雙眼閃爍著紅燈,表示自己已進入攻擊狀態。達雷斯看也沒看它們,扛著一把衝鋒鎗徑直走向指揮塔大門。接著機器人眼睛上的紅燈熄滅了,轉而亮起綠燈,表示攻擊狀態解除。

  留在地下車庫裡的程序員們互相豎起拇指。

  這次乘坐銀色琴弦號混入米蘭圖的士兵裡有一半都是技術人員,起初萊布尼茨還抗議這太危險,現在他深深地敬佩起少將的深謀遠慮來了。

  少將站在指揮塔大門前,輕按耳朵上的通訊器:「卓達,能打開大門嗎?」

  「正在破解指揮塔中樞控制程序,請稍等個幾分鐘。」

  「沒空。」少將對背後的士兵比了個手勢,他們立刻上前在大門上安裝了小型反物質炸彈,接著眾人撤回地下車庫,尋找掩體庇護。一陣隆隆的震動後,少將再度回到地面。指揮塔的大門已經變成了一攤焦黑的廢墟,冒著滾滾濃煙。

  更多的守備機器人從塔中湧出,但沒有一人開槍。程序員們已經奪取了它們的控制權。

  少將一路橫行無阻地走進塔裡。迎接他的是留守地面的先遣隊的槍口。

  「射擊!」隊長下令。

  然而,在隊員們扣下扳機之前,就先被倒戈的守備機器人放倒了。

  達雷斯踩著他們的屍體走進升降梯,一部分士兵站在升降梯門前把守,另一部分則沿著蜿蜒的樓梯向上層搜索。

  「主控制室在哪兒?」

  「從指揮塔的能源配布來看,應該在五樓。」

  達雷斯瞄了一眼角落裡的監視器,抬手把它打碎。「讓可愛的機器人們先進。」說著他走出升降梯。機器人代替他湧進來,達雷斯按下了五樓的按鈕,退到門外。

  升降梯上的數字從1變成了2,接著是3,4,最後停在了5上。達雷斯等了一會兒,耳機裡傳來了搜索隊隊員的聲音:「報告少將閣下,五樓控制室中已經沒有活人了。」

  「在那裡待命。」

  「是!」

  達雷斯這才悠閒地讓升降梯降下來。

  「主控制室?奇怪,沒有回音。」

  約書亞·普朗克站在廣場,他所負責的哨崗上。剛剛一直給他們傳遞情報的主控制室突然間終端,不論怎麼搜索都聽不見一絲聲音。他甚至無法和同伴們取得聯絡。耳機和通訊終端裡都只有一片沙沙噪音,彷彿整個世界都對他沉默了。

  主控制室肯定出了什麼問題,他心想。

  約書亞將手槍上膛,在心裡向隊長說了聲抱歉,因為他要擅離崗位了。

  主控制室裡幾乎血流滿地,升降梯門口堆滿了守衛此處的先遣隊員的屍體,而導航員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都在盡職盡責地工作,現在他們背對著達雷斯趴在主控制儀面板上,鮮血順著面板一路淌到地板上,匯成一條曲折的河流。

  達雷斯踩著屍體走到控制儀前,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為死者告了冥福,接著將死去的導航員粗魯推開。

  「少將閣下,您已經到達主控制室了嗎?」耳機中傳來卓達的詢問。

  「是的。」

  「那麼,請按照我的指示操作電腦。」

  「……真應該讓你自己來。」

  「哦,不是您吩咐讓所有的技術人員都藏在掩體裡的嗎?勤快點兒,我們也沒什麼空閒。首先請您連結通訊終端和電腦……」

  約書亞瞇起黑金色的眼睛,盯著焦黑的指揮塔大門,以及在門口無所事事的守備機器人,立刻猜到了主控制室裡發生了什麼事。

  這種情況,通訊不中斷才有鬼。他心想。特洛伊的木馬。究竟是該說古人的智慧一直煥發著光輝呢,還是人類的智商幾千年來都沒什麼進步呢?

  敵人恐怕早已監控了米蘭圖的所有通訊頻道,也許正發佈著錯誤的指示,指揮先遣隊往他們的陷阱裡走呢。

  約書亞扔掉了耳機,卸下背後的狙擊槍,蹲在一尊塑像背後,將槍械的零件一枚枚組裝起來。當初帶它出來真是明智,這麼快就派上用場了。

  組裝完畢後,他抬頭估算了一下守備機器人的射程。他正好位於射程之外,但只要有哪個機器人再前進十米,就能將他納入掃射範圍。

  不過殺手悼亡人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少尉,外面好像有點不對。」

  留守指揮塔一層的士兵不安地望向他們中軍銜最高的少尉。少尉抬起一隻手,示意所有人戒備。方纔還能聽見守備機器人運行的機械音,但在一陣嘈雜的碰撞聲後,大門外便一片靜默。由於廢墟的阻擋,少尉無法看見門外的情況,如果想一窺究竟,就必須走到廢墟前面。

  「愛德華中士,去看看發生了什麼事。」少尉命令道。

  愛德華中士吞了口口水。帝國的軍人一向絕不違背上級的命令,即使這命令是讓他們去送死。因此中士只能猶猶豫豫地走向焦黑的大門。

  少尉端起槍,在瞄準鏡裡看著中士的背影。那年輕人站在大門前,顯然怕極了,有些畏首畏尾。這種人怎麼會獲選進入敢死隊呢?參與這次行動的人員都是忠於貝葉斯少將的死士,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會貪生怕死。愛德華中士平時表現也很勇敢,今天這是怎麼了?

  瞄準鏡的十字準星移動到了中士的後腦勺上。如果他膽敢退縮,那麼便就地正法,以儆傚尤!少尉心想。

  愛德華中士一直盯著門外,彷彿看見了什麼史前猛獸一樣。他突然回過頭,雙目圓瞪,嘴巴大張,似乎想向同伴們發出警告,但是從他嘴裡流出來的只有鮮血。

  十字準星移到了廢墟上方。有個人踩著焦黑的金屬走了進來。濃重的硝煙襯托著他白銀般的長髮,反令其奪目無比;漆黑的雙瞳中迸射出黃金的光芒,仿若在地獄中燃燒的火焰。

  少尉突然明白愛德華中士在懼怕什麼了。他們的確從不貪生怕死,但是在死神面前,人類惟有獻上敬畏之情。

  達雷斯·貝葉斯少將終於進入了米蘭圖中樞電腦的數據庫,從各種繁雜的信息中調出了第二死亡星海的地圖。只要將這份地圖發送給艦隊,那麼擊潰胡安娜·拜格雷爾也不過就是彈指間的事情了。

  背後的士兵們一陣騷動。

  「有入侵者!」

  「少將閣下,請小心!」

  「呃啊!」

  「射擊!快射擊!」

  達雷斯沒有回頭,而是看向了一旁的監視器,它們一刻不停地將指揮塔內的情景顯示出來。其中一個畫面是黑色的,達雷斯心想那是被他打壞的那個升降梯裡的監視器。它右邊的數個畫面裡顯示的是五樓的情形。他的部下們正在迎擊敵人,從最外圍的房間一路後退到主控制室。

  「不要慌張,」達雷斯對部下們說,「敵人數量有多少?」

  「只有一個!」

  監視器畫面裡出現了一個男人,他單槍匹馬衝了進來,動作敏捷得如同獵豹,又輕盈得像是飛鳥,一邊躲開向他射來的鐳射光束,一邊用自己的手槍為敵方帶來死亡。他穿過一個畫面,進入另一個畫面中,第三個畫面則以另一種角度拍攝了他的樣子。

  達雷斯近乎讚歎地欣賞男人的英姿。

  「不愧是殺手悼亡人。待在胡安娜·拜格雷爾手下實在太屈才了,你要不要投奔我?」他看著最後一格畫面,監視器從正上方拍攝主控制室。幾具屍體躺在畫面邊緣,銀髮的殺手站在門口,手中的槍正指著他。

  達雷斯依舊沒有回頭。他張開雙手道:「我是達雷斯·貝葉斯,帝國少將,我能開出的條件絕對比胡安娜·拜格雷爾好。你考慮一下吧?」

  他聽見殺手悼亡人笑了一聲。

  「一個死人,他是少將還是新兵,對我來說有區別嗎?」

  第四十六章

  達雷斯·貝葉斯一動不動,脊背繃直地像一道凌厲的刀鋒。約書亞一步步走到他身後,將槍口抵在他後腦勺上。

  「把你的手從面板上拿開。」

  「我以為你會直接斃掉我的。你這是在猶豫嗎?」達雷斯挑起嘴角,「果然還只是個殺手啊,如果你上過戰場就會知道,一瞬間的猶豫能要你的命。」

  監視器的畫面動了動,第三個人走進了主控制室,手裡也舉著一把槍。

  「束手就擒吧,海盜!」約翰·萊布尼茨厲聲道,「負隅頑抗是不會有好結果的!」

  達雷斯微微側過頭,不知是在瞄約書亞,還是在瞄突然出現的副官,「你來的還真慢,萊布尼茨。」

  「抱歉,少將閣下,我只不過中途去上了個廁所而已,結果回來之後發現大家都死了。」

  「你遲到的正好。暫時不追究你擅離職守了。」

  「萬分感激。」

  萊布尼茨也走到約書亞背後。殺手感到一個硬邦邦的物體抵在自己頭上,約書亞·普朗克從來沒被人拿槍指著超過一秒種,這令他湧起一陣深深的煩躁感。

  「你以為你在威脅誰?」

  達雷斯比了個手勢:「開槍,萊布尼茨。別學這個磨磨蹭蹭的殺手。」

  副官的呼吸一滯。

  「儘管試試,英勇的萊布尼茨先生,」約書亞說,「看看是你的手快還是我的手快。」

  達雷斯的手指懸在確認鍵上方,只要輕輕一按就能把第二死亡星海和米蘭圖的全部地圖都發送出去,「這不是一樣的道理嗎?」

  「我想也許不太一樣。」約書亞的手絲毫不動,依舊緊緊搭在扳機上,隨時可以扣下,「萊布尼茨先生,你親手殺過人嗎?不是坐在控制室裡按幾個鍵,也不是下幾句命令,而是親手殺人,親眼看著鮮血飛濺,看著人的表情永遠凝固在死亡的一剎那……」

  「你想說什麼,海盜?」萊布尼茨打斷他,「倘若想靠花言巧語說服我,我勸你還是別做夢……」

  約書亞沒搭理他,繼續自顧自地說道,「看樣子你是沒殺過。但是我不一樣。我親手殺過幾百人,殺人對我來說就跟呼吸一樣簡單。最重要的是……」他頓了頓,「我愛死殺人的感覺了。」

  「你!」

  「死亡是我的領域。別在這方面挑戰我的耐性。」【注1】

  萊布尼茨咬牙切齒。

  三個人互相威脅著,卻沒有一個人採取行動。

  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音自主控制室上方傳出來,從皮膚上爬過,像被一隻蜥蜴的冰冷舌頭舔過一樣。約書亞打了個寒顫,恨不得自己沒長過耳朵這種東西。

  「米蘭圖地面指揮塔!米蘭圖地面指揮塔!」刺耳雜音中夾雜著一個模糊的女聲。那是胡安娜異常嚴肅的聲音。不一會兒雜音消失了。「現在跟你們說話的是胡安娜·拜格雷爾!」

  總算趕上了。約書亞心想。

  胡安娜低聲說了些什麼,大概是「雷歐快點接通主控制室監視器!什麼?暫時無法接通?無能!」之類的怒罵。

  達雷斯冷笑。

  「笑什麼笑?」胡安娜敏銳地聽見了他的譏嘲,「腦袋被人用槍指著還能笑出來,你是太放鬆還是神經太粗了?」

  「那請哭吧,拜格雷爾。」達雷斯頂回去,「達摩克利斯之劍已經懸在你頭頂了,再不哭就來不及了。」

  「咱們彼此彼此,貝葉斯。我還有三個小時就能回到米蘭圖,也可以立刻通知地面部隊殺進指揮塔宰了你。」

  「在那之前我就先把地圖發送給我的艦隊了。」

  「我的人工智能會攔截下它的。」

  「你不如問問他能做到嗎?」

  暗夜仕女號艦橋上,胡安娜輕擊面前的全息操作面板,關閉了和米蘭圖的通訊。

  「雷歐,你有百分百的信心攔截米蘭圖的信息嗎?」

  雷歐納德雙手攏在袖中,咬著自己蒼白的下唇,「米蘭圖服務器一直受到攻擊……我想……大概……成功的可能性大概五成吧。」

  胡安娜眨了眨眼睛,仔細打量著人工智能的臉。她認識雷歐有十年了,在她的記憶中,雷歐永遠自信滿滿,做什麼都游刃有餘,絕少露出如此茫然無助的表情。

  「好吧。」船長打開通訊,「貝葉斯,你贏了。約書亞,幹掉他。」

  「遵命船長。」

  「等等!」達雷斯提高了聲調,「拜格雷爾,就算我死了,我的副官也一樣會把地圖發送出去。而你不但暴露了基地的位置,還會損失一名精銳部下。」

  「沒關係,大不了咱們同歸於盡。」胡安娜懶懶地說,「雖然你大業未竟身先死,好歹也能得個為國捐軀的名聲,還幹掉了可惡的叛徒、宇宙海盜胡安娜·拜格雷爾,哦,太感人了,我都要為你熱淚盈眶了!」

  「你就算這麼威脅我也沒用,」達雷斯道,「如果你真打算拚個魚死網破,也沒關係。拿米蘭圖所有人來陪葬吧,帝國也有不想優待俘虜的時候。」

  胡安娜乾笑了幾聲,「數年不見,你長進了,貝葉斯。敢跟我對著幹了。」

  「能得到您的誇獎,我倍感榮幸。」

  「好吧,我們開誠佈公。說說你的條件。你可是達雷斯·貝葉斯,帝國最年輕有為的將領,野心勃勃,你肯定不想死在這顆無人知曉的偏僻邊境行星。」

  「我的條件很簡單,放我們所有人安全離開米蘭圖,我會撤軍,並且保證一年內不再打米蘭圖的主意。」

  「你們帝國軍?」

  「只有我。不過想必別的人也沒用膽子敢和胡安娜·拜格雷爾對抗。」

  「可以,我能保證讓你們安全回到艦隊裡,但是必須由我的人工智能導航,以免你們拿到米蘭圖的地圖。」

  「可以。」達雷斯同意,「我相信你的信用。那麼也請你保證,一年之內停止一切海盜活動。」

  「你讓我喝西北風啊?」

  「我不是送了一船寶石給你嗎?」

  「哦,我還以為你要把它們拿回去呢。」

  「貝葉斯家還不至於連這點錢都出不起。」達雷斯轉過身,瞪著約書亞,「最後,這個逃犯我要帶回去。千里迢迢來到米蘭圖,損失慘重,不帶一點兒戰利品回去,我怎麼向帝都交代?」

  約書亞扯了扯嘴角,「我管你怎麼交代。」

  胡安娜說:「貝葉斯,我的王牌機師已經落到你手裡了,現在連悼亡人都想要走?」

  「我還不知道這事呢。你的王牌機師是誰?」

  「另一個逃犯。」

  約書亞黑金色的眼睛瞪了一眼天花板,似乎在質問「你是怎麼指揮的?竟然讓阿洛伊斯被敵人俘虜了?!」可惜胡安娜看不到他憤怒的眼神。

  達雷斯露出燦爛的笑容,「啊,是我的拉格朗日學長。」

  約書亞放下槍,甩出一個眼刀,「我跟你走。」

  【注1】約書亞大概很喜歡看康奈利的《詩人》。=w=

  第四十七章

  「歡迎您歸來,少將閣下!」

  吉爾伯特·高斯上校向從穿梭機上走下來的少將敬了個禮,努力保持冷靜的表情,以便掩飾自己的慌張。

  少將回禮,茶色眼睛像兩顆玻璃珠一樣不帶絲毫感情。「真高興看見你平安無事,上校。」他的語氣裡一點兒高興的意思也沒有,「聽說你的座艦沉沒了,你乘著逃生機逃過一劫?」

  「是!」上校臉色蒼白,「非常抱歉!請您原諒!」

  「我也沒資格原諒你。去向女王陛下和你死去的部下請求寬恕吧。」少將略帶嫌惡地揮了揮手,「對了,俘虜呢?」

  高斯上校挺起了胸膛:「您是指那個海盜的機師?」雖然艦隊損失不小,但好歹也有收穫,對此高斯上校還覺得挺自豪的。「他被關在第七艙。需要帶他來見您嗎?」

  「不。我去見他。」少將微微一抬下巴,「帶路。」

  「是!」

  高斯上校慇勤地領少將一行向第七艙走去。他注意到這一行人中除了少將及其隨從外,還有一個陌生的銀髮男子,沒穿軍服,雙手被拷在背後,兩個士兵一直緊緊跟在他後面,好像武裝警察押送重刑犯一樣。高斯上校立即明白,這男子八成是少將從米蘭圖抓回來的俘虜,還可能是個重要人物。

  這時男子抬起頭來瞄了高斯一眼,只不過是隨意地環視了一下四周,並沒有特意在他身上留下多少注意力,但是高斯上校瞬間被他的眼神懾住了。冰冷的,卻又如同火焰,沒錯,那就是火焰,是在半掩著的地獄之門後熊熊燃燒的烈焰。

  還有男子那美麗不可方物的容貌,搭配上那麼一雙妖異的眸子,讓他整個人都具有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懾人魔性。

  高斯上校呆立當場,大腦像燒糊了一樣無法思考。直到少將呼喚了好幾遍他的名字,他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是多麼失態。

  心懷惡意的人總喜歡用最大的惡意揣測他人。高斯此刻冒出了一個大不敬的邪惡想法:難怪少將要帶這麼一個俘虜回來,原來他也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那麼清高嘛。

  第七艙和與之相鄰的第八艙是士官宿舍。俘虜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之後,士官們討論了半天才決定將他關在這裡(為此還特意騰出了一間艙室),理由是這裡人多,即使俘虜妄圖逃跑也得考慮隨時被發現的可能性。事實上大多數同意如此的士官都畢業於帝都軍事學院,他們做出這樣的決定只不過是想近距離圍觀一下傳說中那位以全A+成績畢業的校友(「他連帝國史那麼無聊的課程都能得A+!帝國史耶!」)。阿洛伊斯被關進來之後,已經有好幾撥人藉著「巡查」之名來探監了。而且他們的問題都大同小異,無非是「你到底怎麼做到在帝國史課上不打瞌睡的」一類話題。得到「那課其實挺有意思的」回答之後,大家看他的眼神立即轉為崇敬。

  所以當艙室門打開時,阿洛伊斯以為又一波校友來聊天的。他勉強驅走午睡被打擾後的不快和睏意,從床上爬起來,抓了抓亂糟糟的頭髮。

  門口的傢伙看起來可真眼熟。他心想,說不定在學校見過呢,是哪個班的同學啊?

  「你倒是逍遙自在啊,學長。」門口的傢伙用惱人的口吻說。

  原來不是同屆,而是學弟。阿洛伊斯坐在床上思考了一會兒,接著打了個寒顫,困意頓時煙消雲散。

  「不記了我了?學長還真是貴人多忘事。」

  「貝葉斯?」他難以置信地問。

  「還能是誰?」

  眼前的傢伙無疑就是達雷斯·貝葉斯本人。阿洛伊斯和他大概兩三年沒見面了,乍一看差點沒認出來。貝葉斯比從前成熟了,頭髮留長了些,肩上的肩章也華麗了許多,那雙鷹隼似的眼睛倒和從前一模一樣,若說有變化,就是變得更銳利了,像一柄無形的刀,能切開人的外表,剖析內在的靈魂。

  阿洛伊斯於事無補地整理了一下衣襟,讓自己不至於看起來那麼邋遢,然後讓出點兒地方,「坐吧。」

  貝葉斯站在他面前,沒動,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讓阿洛伊斯錯以為自己是被老鷹盯住的兔子。

  「學長總是出乎我的意料。」貝葉斯說,「竟然能從監獄星逃出去,還加入了海盜團。兩年前的時候也是這樣。知道傳聞裡是怎麼說的嗎?」

  「怎麼?不是溫內特公爵陷害我?」

  「曾經有傳聞,」貝葉斯的眼睛閃了閃,「說你暗戀王子殿下,因為嫉妒殺了他的情人。」

  阿洛伊斯張大嘴巴:「這種傳聞沒人會當真吧?!」

  「我就當真了。」

  阿洛伊斯啞口無言。

  「幸好後來證實只是傳聞。不得不說學長你的人緣不錯,不少同僚都想營救你出來,可惜鬥不過溫內特那隻老狐狸。」貝葉斯雙手一攤,「但是這些都無所謂了,你現在已經逃出赫卡提了,我也不會無聊到再把你關回去。

  「你想幹什麼?」

  「加入我吧,學長。」貝葉斯伸出一隻手,做出邀請的動作,「從前我就一直夢想著你能做『女王之劍』號的機師。你也願意駕駛戰機,不是嗎?我可以給你一個全新的身份,改名換姓,重新活下去,等我打倒了溫內特,就給你恢復名譽。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帝國的英雄,你為國家作出了多麼大的犧牲。」他的聲音低了下來,「成為軍人,然後功成名就,這不是學長的夢想嗎?」

  阿洛伊斯怔怔地看著他,「聽起來很誘人,但是……」

  「如果一時拿不定主意,也沒關係。」貝葉斯彎腰按住他的肩膀,「你可以慢慢考慮。如果想通了,就告訴我一聲。我可以等的。」

  他直起身,走到門前,手指懸在開門按鈕上,「對了。另外一個逃犯,殺手悼亡人現在也在船上,就在你隔壁。如果你們願意一起投誠,我也歡迎。」說罷他按下按鈕,艙門升起,門邊荷槍實彈的守衛士兵向少將敬禮。少將點點頭,說了幾句犒勞的話。

  艙門落下。

  第四十八章

  阿洛伊斯爬回床上,覺得頭疼無比。貝葉斯的話一直在他腦海裡迴盪,一句是「殺手悼亡人現在也在船上,就在你隔壁」,一句是「如果你們願意一起投誠,我也歡迎」。該死,誰想投誠了!尤其還得向這個死小鬼俯首稱臣!

  阿洛伊斯至今還記得他第一次和貝葉斯見面的時候,那是在軍校時必修的野外生存訓練,一般由一名高年級同學帶領一個低年級小組,若干小組在帝都某座荒僻的山上彼此競爭。阿洛伊斯不幸成為了貝葉斯的組長,在長達一周的時間裡一邊忍受他的冷嘲熱諷和目中無人(不僅愚不可及還喜歡自作聰明),一邊幫助他們在競爭中取得優勝。其間阿洛伊斯不止一次想把貝葉斯推下懸崖偽裝成意外事故,但最終人類心中的光明面戰勝了黑暗面,讓他沒有下此毒手。現在看來這真是個殘酷的錯誤。

  雖然他承認貝葉斯的提議很有誘惑力,讓他有那麼一咪咪動搖,然而也僅僅停止在「動搖」的地步而已。現在他非常喜歡胡安娜的海盜團,很鬧騰,但絕不會讓人厭煩,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比赫卡提或者皇宮中的生活好得多。他安於現狀,暫時不想改變。如果將來有機會,他會親自向溫內特公爵復仇,讓他跪在地上懺悔自己的罪行。但那也是將來的事,現在暫時不用考慮……

  噹啷!

  通風管道口的蓋子掉在金屬地板上,發出一聲巨響。阿洛伊斯從床上跳起來,抓起枕頭自衛,卻發現一隻長著四條腿的小機器人從通風口掉了出來,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無助地轉動了幾圈,想爬起來,卻最終失敗了。於是它發出「唧」的一聲,好像在表達憤怒,接著縮起四條腿,變成了一個金屬方塊,然後從下方伸出兩個輪子,繞著S型向阿洛伊斯滑來。

  滑到他腳邊,機器人又發出「唧」的一聲,頭頂冒出一個小小的全息影像發射器,一條字幕從發射器中升起:「3:40分準時用你的通訊終端開門,打倒守衛,跟我匯合。」

  阿洛伊斯一愣,從口袋裡摸出自己的終端。他被俘虜的時候終端並沒有被沒收,這是帝國軍裡不成文的規定,畢竟現在有些人使用的是植入式終端,要沒收的話就必須把身體的一部分切除,更何況終端除了通訊外還是重要的娛樂工具,他們總不能連俘虜這點樂趣都剝奪。房間裡加裝了干擾儀,無法和外界取得聯絡,但是誰能阻止一隻會變形的終端機器人從通風管道裡爬出來傳遞消息呢?

  「噢,雷歐,你真是太偉大了,感謝科技造福人類!」阿洛伊斯將終端平放在床上,屈起食指,用指關節敲了敲它的蓋子。終端像個魔方一樣層層展開,又層層縮起,變成了四條腿的機器人,臉上掛著傻兮兮的表情。它跳下床,跟他的兄弟打了個招呼,後者一顛一顛地滑回通風口邊,變形成蜘蛛狀爬進管道裡。

  阿洛伊斯急匆匆地正了正衣襟,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頭髮。上主啊,約書亞就在隔壁,他可不希望待會兒見面的時候他看起來就像剛剛打過架一樣。

  「現在幾點了?」他低頭問道。

  小機器人頭頂冒出一串數字——3:32:14。

  還有8分鐘。

  只要一想到過一會兒能和約書亞見面,阿洛伊斯就像個膩歪的小女生一樣心裡小鹿亂撞。明明和約書亞分開沒多久,卻彷彿離別了好多年一樣。約書亞為什麼會被貝葉斯帶到飛船上來呢?被俘虜了?還有別人嗎?這麼說胡安娜戰敗了?

  這些問題困擾著阿洛伊斯,使他困獸般焦躁不安。時間飛速流逝,小機器人準時跑到門邊,用兩條細棍似的機械臂拆下門上的智能鎖。阿洛伊斯貼在門邊的牆壁上,撫平自己的呼吸。

  「卡噠」一聲,智能鎖解除,小機器人連滾帶爬地溜到一邊,把自己縮成一個小方塊,盡量不顯眼。

  「發生了什麼事?」門口兩名持槍士兵面面相覷,不明所以。「艙門出故障了嗎?怎麼自己打開了?」「不知道,進去看看,防止俘虜逃跑!」

  一名士兵的腦袋探了進來,阿洛伊斯揪住他的頭髮,將他粗魯地拽進艙房裡,再往後腦上狠狠一擊,把他撂倒在地。另一名士兵發現情況不對,立刻舉起手裡的鐳射衝鋒鎗。然而不知從哪兒跳出個古怪的機器人,像隻猴子一樣攀住槍管,放射出強力電擊。士兵立即將槍扔掉,一聲小小的爆炸音表明能量匣被電擊毀壞了。

  「有人要逃跑!」士兵大叫一聲,希望能引起附近同伴的注意,他掏出隨身的手槍,還未來得及扣下扳機,便有一隻手從背後勒住他的脖子。阿洛伊斯劈手奪下他的手槍,接著只聽見「卡嚓」一聲,士兵的脖子被擰斷了,像折斷的花枝一樣軟綿綿地垂在肩膀上。他被輕輕地放在地上,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約書亞!」阿洛伊斯扔掉手槍,緊緊抱住半路殺出的悼亡人。手臂環住對方的肩膀,他迫不及待地吻上約書亞的嘴唇。約書亞也深情回吻,但只是短暫地纏綿了一下便迅速分開。兩人都明白現在不是親熱的時候。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阿洛伊斯問,「胡安娜戰敗了嗎?」

  「沒有。」約書亞撿起地上的手槍,「她和貝葉斯少將達成了協議,我作為戰俘被帶上了船。」他給昏倒的那名士兵補上了一槍。

  「那還有別人嗎?別的戰俘?」

  「沒了,就我們倆。」約書亞收起槍,示意阿洛伊斯從屍體上搜把武器出來。青年喃喃念叨著「願你的靈魂在慈悲上主的懷中安息」,從屍首腰上摸出一把鐳射手槍。

  「咱們走。」約書亞拉起阿洛伊斯的手。

  「去哪兒?」

  「逃出去。」

  暗夜仕女號如翱翔於黑夜的飛鳥,航行在無垠的宇宙中。她隱藏身形,緊緊跟在帝國艦隊後面。

  艦橋中,雷歐納德立在指揮席後,不停咬著手指。要不是知道他是個人工智能,胡安娜真擔心他把手指給咬斷。

  「已確認『女王之劍』號的位置!」一名控制員報告。

  雷歐雙眼一亮,「切入信號!」他命令道,「開始進行數據控制!」

  胡安娜靠在柔軟的座椅上,等待一場黑客戰爭開始。雷歐因為被人侵入米蘭圖系統而自責不已,發誓一定要扳回一局。船長相信雷歐絕不會只是嘴上說說。

  「全速前進!」她下令,「整備庫,讓『吟遊詩人』準備出擊!」

  第四十九章

  吉爾伯特·高斯上校接起通訊終端。「通知各單位,」終端裡傳來飛船搭載的人工智能的聲音,「戰俘普朗克和拉格朗日越獄逃跑,目前正沿第三十二通道前往第四艙。請位於第三十一、第二十九通道的戰鬥人員立刻前往支援。務必活捉。重複一遍,務必活捉!」

  「收到。」高斯上校關閉通訊,朝幾名部下比了個手勢,「走,咱們玩貓抓老鼠去。把那兩個傢伙抓到貝葉斯面前,然後狠狠嘲笑他一番!」

  部下們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他們都是吉爾伯特·高斯的心腹,有幾人甚至還是某位身居高位的大人物派到上校身邊保護他的。他們絕不會把剛剛那一番話洩露給達雷斯·貝葉斯少將知道。

  「我們去哪兒?!」

  約書亞拉著阿洛伊斯在狹窄的通道中飛奔,終端機器人變形成一輛小車,在前面領路。

  「飛船的停機庫。」約書亞說,「我們可以偷一架太空梭逃走。」

  阿洛伊斯真心覺得用「偷」來形容他們的行為實在不太妥當,說「搶」還差不多。他們鬧出的動靜太大了,殺手好像不知道「低調」兩個字怎麼寫,恨不得讓全船的人都知道他們出逃了。剛才他們碰見一隊路過的士兵,約書亞搶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就擊斃了這些人。

  小機器人大概有意選擇避開人群的通道,穿過了好幾道閘門,他們都沒再遇到敵人。偶爾能聽見嘈雜的喊叫聲和急促的腳步聲,但都被巧妙的避過了。

  轉過一個又一個轉角,穿過一條又一條迴廊,終點彷彿近在眼前,卻永遠也無法到達。

  阿洛伊斯想起了他們逃離赫卡提的時候,當時約書亞也是這樣緊緊拉著他的手。不論那時還是現在,掌心的溫度和指尖的力道沒有任何改變。他們好像一直都在不斷地逃亡,從一個地方逃到另外一個地方。

  但是,即便永遠這樣,兩個人一直這麼逃亡下去,似乎也不錯……阿洛伊斯握緊了約書亞的手。殺手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報以安慰的笑容。

  警報聲在通道裡迴響,阿洛伊斯猜測這八成是專門為他們而鳴響的。前方的一扇閘門轟然落下,截斷了去路。

  小機器人奮勇當先,滑到門前,接著變形成機械蜘蛛,爬到門旁的智能鎖上,拆下外殼,將自己的電極接入智能鎖,開始解碼。

  「不能換條路嗎?」阿洛伊斯問道,不知道是在問約書亞還是在問忙碌的小機器人。

  「看樣子是不行。」殺手背靠閘門,將槍口對準通道另一端,隨時防備敵人來襲。阿洛伊斯也有樣學樣,結果遭到了一個鄙薄的眼神。

  「一邊兒去。」約書亞嚴肅地說,「別給我添亂。」

  「幹嘛用那種眼神看著我!」阿洛伊斯抗議,「我有練習過!不會比你差的!」

  殺手的表情充分表現出他的不信任。

  「在那邊!」通道盡頭傳來喊聲,「是那兩個逃跑的俘虜!」

  「抓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

  約書亞想也不想便扣下扳機。最先進入通道的士兵不幸喪生在鐳射光束下。後面的人意識到危險,不敢輕易前進,而是退入另一條通道中。

  「敵人火力強大!出動武裝機甲!」

  「武裝機甲集結完畢!」

  「非機甲部隊人員立即撤退!清空道路!彈藥填充!射擊準備!」

  阿洛伊斯攥住約書亞的衣角:「糟了,他們要出動機甲部隊。別硬拚,就算你有九條命也不是武裝機甲的對手。」

  殺手「切」了一聲,望向忙碌的小機器人,督促它快點兒解除閘門的禁制。小機器人發出「嗡嗡」的顫音,在主人黑金色眼眸的注視中加快了動作。

  武裝機甲龐大的身影出現在通道彼端,裹著黑色甲冑的頭顱幾乎頂到天花板,一條粗壯的機械臂上鑲著鋒利的刀刃,另一條則是黑洞洞的炮口。阿洛伊斯知道帝國軍一般只有當敵人侵入飛船內部或進行登陸戰時才會出動武裝機甲。看來他們這次真的惹毛貝葉斯了。

  「唧!」小機器人抽出電極,輕巧落地。閘門緩緩升起。

  「我們走!」約書亞拽住阿洛伊斯,回頭穿過閘門。沒跑兩步便猛然停下。阿洛伊斯剎車不及,撞在約書亞後背上。

  「怎麼了?」他揉著額頭。

  越過約書亞的肩膀,他看見吉爾伯特·高斯上校由六名部下護衛著,堵住去路。

  「逃啊。」上校囂張一笑,「看你們還往哪兒逃!」

  阿洛伊斯後退一步,感覺踩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低頭一看,原來是可憐的小機器人。

  「唧!」機器人的眼睛閃了閃,把自己縮成蜘蛛,飛也似地爬回閘門另一邊,躥回智能鎖旁,歪了歪腦袋,伸出一隻爪子,插|進智能鎖裡,切斷了通道的照明線路。

  眼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阿洛伊斯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憑借腦海中最後印象,茫然地向前靠去,希望能碰到約書亞。手指剛觸到對方的衣襟,就被一把捉住。

  「這邊走!」

  有人拉著他飛奔起來!

  「當心!他們要逃走了!」

  「備用電源呢?快打開備用電源!」

  「線路受損!」

  「攔住他們!快!」

  阿洛伊斯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跌跌撞撞地跟上,好幾次險些摔倒,但都在即將倒下去的瞬間被扶了起來。耳邊充斥著嘈雜的人聲和武裝機甲行動時的蜂鳴噪音,以及自己激烈的喘息和心跳。有明亮的鐳射擊破黑暗,交織成爍目的光網。在那短暫的光明裡,阿洛伊斯看見了領著他逃跑的人——是約書亞。他背影瘦削,卻比誰都值得依靠。

  人聲漸漸遠去了。鐳射光也不再時不時掠過頭頂。頭頂的照明在幾次閃爍後重新亮了起來,看來帝國軍修復線路的速度倒是一等一的快。

  繞過一道走廊,約書亞的腳步慢了下來。他粗魯地將阿洛伊斯推到一邊,自己靠著金屬牆壁,慢慢滑坐到地上。

  阿洛伊斯躬身按著自己的膝蓋,連氣都喘不上來。好不容易舒了口氣,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水:「約……約書亞?」

  殺手垂著頭,沒有說話。

  「你……你受傷了?」

  約書亞一隻手捂著腹部,暗紅色的血液洇濕了一大片衣服,還從手指間不斷滲出來,趁著蒼白的皮膚,有種觸目驚心的殘酷美感。

  「帝國的武裝機甲還真他媽先進,」殺手低聲說,「竟然自帶紅外感應器。」

  「別說話!」阿洛伊斯半跪在他面前,撫上他沾血的手指,「必須……必須先處理一下傷口……」

  約書亞猛然抬起頭,「讓開!」他抓起手槍,一躍而起,指著走廊盡頭。

  一台武裝機甲正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來。接著是第二台,第三台。「既然知道有紅外感應器,也該知道我們還有熱量追蹤器吧?」

  第一台機甲的駕駛員通過外置揚聲器說道,「弄壞照明系統真是個悲劇的錯誤,悼亡人。我真想宰了你,可惜上面說了要活捉。」

  雷歐曾經囑咐過,終端機器人的AI非常低。現在看來果然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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