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0日 星期四

星尘深处(中) BY 唇亡齿寒


 第五十章

  達雷斯·貝葉斯坐在通訊室裡,一通來自帝都的即時通訊將事務繁忙、日理萬機的少將從會議室裡拽了出來,按在通訊室的轉椅上。

  少將雙手交疊膝上,一副冷靜自若的模樣,其實心裡正翻著驚濤駭浪。安諾特王子給他發即時通訊來了!他們已經好幾個月沒通過話了,更遑論親眼相見!

  「你看起來氣色不錯,達雷斯。」王子溫和的聲音穿越了千萬光年的距離,通過量子裝置傳到了達雷斯耳邊。

  「托你的福。」達雷斯緊繃著臉。



  安諾特王子露出一個戲謔的表情:「咱們才多久沒見,你就學會跟我客套了?」

  「我……我很好。」達雷斯低聲說。

  「聽說你親自帶人潛入了宇宙海盜的基地?」王子問,「這可真是太冒險了……你沒受傷吧?」

  達雷斯點點頭,心裡卻湧起了一陣暖流。安諾特一見面就先關心他的身體!那麼在乎他有沒有受傷!這差點令達雷斯激動地跳起來,但他的自制力使他繼續保持著鎮定的表情。

  「有不少人犧牲了。」達雷斯盡量保持平鋪直敘的口吻,「艦隊也有一些損失。但我沒受傷。」

  「你沒事就太好了。」

  達雷斯猛地抓住轉椅的扶手,將自己的激動心情轉化為摧殘扶手的力量。「對、對了,您是否還記得阿洛伊斯·拉格朗日?」

  王子略作思考:「怎麼會忘掉呢?他好像還是你在學校時的前輩吧?」接著他的神色黯淡了下來,「都是我害了他,如果我不讓他去保護萊雅……」

  該死!幹嘛要提起這個話題!安諾特肯定又想起他那個小情人了!他看起來都快哭了!達雷斯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叫你多嘴!叫你多嘴!

  他趕緊岔開話題:「那個……拉格朗日學長他逃獄了,之後加入了海盜團,現在他被我俘虜了,就在船上。」

  「是嗎?」王子似乎稍微從憂鬱的情緒中恢復了一些,「要是能見一見他就好了,前幾天阿爾薇拉才跟我提起他來著……」他望了望天,沉默了幾秒,「達雷斯,你要多久才能回到帝都呢?」

  「如果航行無阻的話,大概兩周之後吧。」達雷斯意識到王子欲言又止,「發生了什麼事嗎?」

  安諾特歎了口氣:「其實也沒什麼……最近萊厄庭的新兵工廠建成了,本應該有一位王族前去視察,阿爾薇拉打算代替我去,但是溫內特公爵卻非要『護送』她,我……我真擔心他會對阿爾薇拉下毒手。如果你能早些回到帝都……」

  達雷斯面色一凜:「我一定盡快趕回去。」阿爾薇拉是帝國的公主,安諾特的妹妹,達雷斯也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妹妹看待,怎麼能讓溫內特那隻老狐狸靠近她呢!

  通訊室的門嗡嗡打開,「報告!」萊布尼茨的聲音傳來。

  達雷斯回過頭:「什麼事不能過會兒再說?」他難得和阿諾特見一面,如果這樣都要被人打擾,那也太不幸了。

  王子卻不瞭解他這份心思。「是不是還有工作啊,達雷斯?」

  「不要緊的……」

  「我肯定打擾你了,你明明這麼忙……」王子垂下頭,「今天就暫且說到這裡吧,超光即時通訊費可是很貴的,別把預算浪費在這種地方啊。」接著他露出一個如晨霧般稀薄的微笑,「下次見面可就是在帝都了。」

  達雷斯很想挽留他,但是王子的善意卻讓人無法拒絕。「我們……我們帝都再見吧。」他依依不捨地關掉通訊。

  全息螢幕暗了下去。

  少將站了起來。

  「發生了什麼事?」他頭也不回地問道。

  「剛剛兩名戰俘企圖越獄逃跑,但已經被我軍官兵制伏了!」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報告的!」

  萊布尼茨副官不由得脊背一涼:「那個……那個,傷亡情況……」

  「還有傷亡?就兩個俘虜還能造成傷亡?」達雷斯語帶怒意,「寫成報告明天給我!」

  「是!」副官緊張地敬禮,想以最快速度離開盛怒的少將。

  「等等!」少將叫住他,「俘虜受傷了嗎?」

  「約書亞·普朗克受傷了,不過暫時沒有生命危險。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沒有受傷。」

  少將揮了揮手,「那沒什麼好說的了。下去吧。」

  「是!」

  「滾進去吧!」

  全副武裝的士兵將約書亞丟進房間裡,手下絲毫不留情。事實上也不該留情,哪有人能對冷血殺害自己同伴的人溫柔的起來呢?約書亞蜷縮在地上,剛剛止了血的傷口又不幸裂開了。士兵們好像沒有叫醫生的意思,有個士官上前來冷冷檢視了一下他的傷口,咕噥著「死不了的」,便離開了。

  他們對阿洛伊斯的態度要客氣不少,雖然也很冷淡,但至少沒有把他丟出去,只是把他一隻手銬在了牆上,還收繳了他的通訊終端,防止他耍花招(另一個終端機器人在大肆破壞飛船線路後被惱羞成怒的機甲部隊用電磁炮轟成了宇宙塵埃)。

  「快點叫醫生來,你們這群混賬!」阿洛伊斯對看守吼道。後者把他的話當成了耳旁風。約書亞一聲不吭地蜷在角落裡,安靜得像一具死屍,如果不看他仍在起伏的胸膛和時不時因為疼痛而抽搐一下的手臂。

  他沒因痛楚而發出一點兒聲音,倒是阿洛伊斯心疼的不得了,恨不得受傷的是自己。他寧可自己承受千百倍的痛苦,也不願讓約書亞受一點傷。

  房間的門升起來,一名士官領著幾名持槍的部下走了進來。阿洛伊斯以為他們終於良心發現去請醫生了,結果看見來者後他嫌惡地皺起了眉。

  吉爾伯特·高斯上校,就是剛剛負責抓捕他和約書亞的人。阿洛伊斯之前也聽說過此人的名號,在皇宮時愛好八卦的侍女們時常聊起那位花心的親王殿下,以及他數不清的私生子女。吉爾伯特·高斯是其中比較有出息的一個,他母親是一名有貴族頭銜的富商的女兒,大概很以這個流著皇室血統的私生子為傲(這想法實在令人不解),還將他送進軍校深造,親王殿下也很提攜他,為他在軍隊裡謀了個不錯的職位。阿洛伊斯因為受王子潛移默化的影響,對親王沒什麼好感,還常常惡毒地心想:幸好高斯念的不是帝都軍事學院,不然他肯定動用自己的關係整死這熊孩子。

  然而,現在的情形是高斯上校比較想整死面前的兩個俘虜。

  第五十一章

  「膽子倒是不小嘛。竟然敢逃跑,也不看看這是誰的地盤。」他帶著陰冷的笑容走到約書亞面前,用腳一踢他腹部的傷口,引來殺手的一聲悶哼。阿洛伊斯用殺人的目光瞪著他,像要在他身上燒出個洞來。

  上校轉向阿洛伊斯:「失敗者還敢用這種眼光看人?嗯?」他又踹了約書亞一腳,「不可一世的殺手悼亡人,還有傳說中帝都軍校的高材生,也不過爾爾嘛!」

  上校的部下們驅走了原本的看守士兵,關上門,自己擔負起守門的重任來。這架勢阿洛伊斯在監獄裡見多了,就跟圍毆似的,有權有勢的犯人帶上自己的狗腿子,買通獄卒,把看不順眼的人堵在洗衣服、澡堂或者其他什麼地方,接著上演一場血腥動作片。只要不鬧出人命,獄卒們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還像興奮的觀眾一樣恨不得拿著爆米花前來圍觀。

  看來帝國軍人也跟監獄裡的罪犯沒什麼兩樣。

  高斯揪著約書亞的頭髮,將他拽起來,玩味地欣賞著他痛苦的表情。殺手雙眉緊蹙,蒼白的臉孔上汗水漣漣,微瞇的雙眸中卻仍然閃著金光,毫不退縮地瞪著上校,像在挑釁。

  眼神還真是不錯。上校舔了舔嘴唇。他一向喜歡床上火|辣的男男女女,最好性子倔一點,這樣才能滿足他的征服欲。悼亡人非常符合他的口味,不僅外表艷麗,更重要的是那種不服輸的眼神讓他油然而生一種想要將之狠狠踩在腳下、施|虐|蹂|躪的衝動。越是美麗的東西就越讓人想破壞。高斯明白這個道理。

  況且,他還帶著一點小小的報復心理。座艦沉沒的恥辱和達雷斯·貝葉斯對他的羞辱讓他在同僚之間抬不起頭來,現在急需一個發洩口,還有誰能比來自海盜團的戰俘更能讓人宣洩怒火呢?

  高斯惡意地抬起約書亞的下頜,「長的這麼漂亮,放著實在可惜,不如給我玩玩……」

  話尚未說完便被打斷了。「混賬!」阿洛伊斯吼道,「把你的手拿開!」

  高斯立刻覺得事情有趣起來了。這位軍校的高材生看起來比悼亡人還著急,他奮力掙扎,一副想和高斯拚命的樣子,若不是一隻手被銬在了牆上,他肯定早就撲過來了。要是能選擇砍斷一隻手來交換自由,他肯定會樂顛顛地把手奉上。

  原來他們是「那種」關係啊,高斯心想,難怪連逃跑都要成雙成對。貝葉斯知道這事嗎?他怎麼不改行去開婚姻介紹所!

  「該死的!你要是再敢碰約書亞一下,我殺了你!」

  高斯歪頭,「你試試啊?」他拽著約書亞的頭髮,強迫他仰起頭,接著一邊盯著怒火熊熊的阿洛伊斯,一邊伸出舌頭舔了舔殺手的喉結。

  「混賬!」青年猛地一掙。高斯懷疑他的手腕搞不好真的會斷掉。不過那也沒關係,上校身上帶了槍,還有幾個忠實的部下在旁邊盯著,而青年手無寸鐵,折騰不出什麼鳥來。

  高斯將約書亞按在地上,扯開他的衣服,從衣領開始,白皙的肌膚暴|露在空氣中。高斯急不可耐地撫上那皮膚,手底的觸感就像名貴的陶瓷一樣光滑。他繼續下移,將染血的上衣整個撕開,和凝結的血液黏在一起的布料一旦被撕開,下面的傷口便又開始流血。不出所料,這換來了殺手一聲壓抑著痛苦的喘息。高斯感覺更興奮了。他將手指插|進血肉模糊的彈孔裡,就像擴張床伴的下|身一樣,狠狠攪動了兩下。

  約書亞扭過頭,銀髮遮住臉孔,讓高斯看不見他的表情,但身體的抽搐和沉重的呼吸明明白白地表現出了他的痛苦。

  「不要!」阿洛伊斯嘶啞地吼叫,聲音幾乎帶著哭腔,「別那樣……別那樣對他……他會死的!」

  高斯聞言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他說的似乎也有道理。殺手雖然傷的不是很重,但也不能說安然無恙,要是玩得稍微激烈了一點,搞不好真的會一命嗚呼。貝葉斯少將下令要留活口的,這表示他可以隨便玩,只要不出人命。但是高斯對自己床上的自控力一向沒什麼信心。倘若真的把殺手弄死了,貝葉斯或許會借此打壓他。更何況還得考慮悼亡人在國民中的影響力,上校可不想在未來收到什麼悲憤欲絕的女粉絲寄來的恐嚇信。

  阿洛伊斯咬了咬嘴唇:「如果……如果你只是想找個人玩玩,那我也行……求求你,不要對約書亞……」

  「你?」高斯抽出手指,帶出些許細碎的血肉。他將手指上的血抹在殺手的胸膛上,像畫家漫不經心地塗顏料。阿洛伊斯·拉格朗日雖然不如悼亡人這般美貌,但相貌也算清秀,大概當年在學校還是棵校草,最重要的是性格夠硬,現在臉上帶著心不甘情不願的表情,待會兒被|操得哭天喊地,前後一對比真是別有一番滋味。

  「你的話……」上校看著腳下半死不活的約書亞·普朗克,再看看被牢牢銬在牆上的青年,顯然是後者更有吸引力。他可不想做到一半才發現自己是在奸|屍。於是他乾脆地走向青年,捏住對方的下巴,「既然你主動求歡,我就勉為其難地滿足你好了。」寧可自己被|操也要保護小情人嗎?那就讓你一次爽個夠!

  高斯解開自己的褲子,掏出早已堅硬的性|器,在青年臉上摩擦。「張嘴含住,寶貝兒。」

  阿洛伊斯扭過臉,看起來快哭了。「叫你手下出去。」他說。

  「怎麼?害羞了?」高斯用老二拍擊青年的臉頰,「沒關係,他們會守口如瓶的。」

  「讓他們出去!」阿洛伊斯嘴唇顫抖著,小聲加了一句,「求你了……」

  這樣的屈服大大滿足了高斯的自尊心。雖然部下的存在可以防止兩個俘虜做出什麼不軌舉動,但他們倆現在一個身受重傷,一個被牢牢鎖住,根本無法反抗。況且上校也帶了槍,可以保護自己,也沒有當眾表演性能力的特殊嗜好,於是他轉向門邊看好戲的部下:「都出去吧。」

  部下們咂著嘴,失望地魚貫離開。房門關閉,只剩下他們三個。

  「現在可以了吧?」沒等得到回答,高斯便將老二塞進青年嘴裡,按住對方的腦袋開始抽|插。溫熱的口腔帶給他至高無上的享受,他一邊滿足的歎息著,一邊加快了抽|送的速度。阿洛伊斯瞇著眼睛,無神地望著他背後,大概是在看悼亡人吧,高斯已經無法分辨這些了。

  透明的津液自嘴角流下,帶上幾分淫|靡的色彩。高斯快達到高|潮了。他抓住青年的頭髮,開始飛快頂|動。

  接著,一陣劇痛從腦後傳來。眼前的世界倒轉,高斯發覺自己被人揍翻在了地上。

  約書亞不知何時來到了他身後,悄無聲息,沒發出一絲聲音。他揍翻高斯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擰斷了他的雙手,接著對準他下|體狠踹幾腳。

  「啊啊啊啊!」高斯慘叫。

  約書亞從慘叫的上校身上搜出一把鐳射槍,打開保險,扣下扳機!

  鐳射光束險險擦過高斯的耳朵,射在旁邊的地板上。

  「閉嘴。」殺手冷冷命令道。

  他一掃先前的虛弱姿態。傷口還在流血,然而這不但沒讓他的氣勢減弱,反而增添了幾分詭譎和殘酷,令他如死神般凜然不可侵犯。

  高斯乖乖閉嘴。

  悼亡人朝阿洛伊斯的手銬開了幾槍,解放了被束縛的青年,然後上前吻了吻他的嘴唇。

  「沒事吧?」

  阿洛伊斯點點頭。

  約書亞又吻了他一次:「委屈你了。」接著將黑洞洞的槍口轉向無助的高斯上校:「站起來,暫時當一下人質,廢物色|情狂。」

  第五十二章

  「女王之劍」號上兩名狗膽包天的俘虜挾持了吉爾伯特·高斯上校,在官兵重重包圍下朝停機庫緩緩移動,與其說是被包圍,不如說簡直像是被夾道歡迎一般。誰也不敢對他們動手,因為一不小心就會傷到高斯上校,這傢伙身份特殊,可是絲毫怠慢不得的。上校的部下們一邊憤恨地跟著人質移動,一邊在心中自責,竟然讓那個精蟲上腦的傢伙跟兩名危險的海盜同處一室,真是太大意了!

  約書亞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持槍抵著人質的腦袋,阿洛伊斯則扣著人質被擰斷的胳膊,防止他逃跑。

  形勢完全逆轉了過來。在以人質安全要挾他人這方面,無人能出海盜之右。所以一路上他們基本上沒遇到什麼阻礙,就連「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快點放下武器投降」的此等毫無意義的威懾,也被阿洛伊斯用「打開停機庫的門,否則幹掉人質」給頂了回去。

  停機庫中的飛行器按型號、大小和用途分門別類整齊擺放。阿洛伊斯掃了一眼,有點遺憾朵露自爆了。不過他眼尖地在角落裡發現了一架戈多二式,只要能源足夠,這架戰機飛出去,除了光束炮之外沒人能趕上他。

  「那架戈多二式開出來。」阿洛伊斯大咧咧地向旁邊的整備員抬了抬下巴。

  「我……我沒有權限……」無辜中槍的整備員後退了一步,肩膀縮了起來。

  「誰有權限?」

  「我!」

  雷歐納德的聲音迴盪在停機庫中。

  眾人皆驚!

  「怎麼回事?」「誰在說話?這不是我們船上的人工智能啊!」「飛船系統被侵入了嗎?」「程序員都在幹嘛?我們的防火牆這麼弱嗎?」

  在整備員見鬼了似的瞪視下,那架被阿洛伊斯指名的戈多二式從角落裡滑了出來,按照完美的路線進入了彈射台。

  阿洛伊斯和約書亞挾持著高斯上校,靠近發射台。約書亞輕哼一聲,嘴唇扭曲出一個蒼白的微笑。幹得好,雷歐納德。他心想,不愧是全銀河系最強最優秀的人工智能。

  雷歐彷彿聽見了他無聲的讚美,「請拉格朗日先生和普朗克先生登機,其他人後退,否則我可能會手滑出現什麼無法估計後果的重大失誤。」

  戰機的艙門滑開,露出座艙。約書亞快速瞥了一眼,對阿洛伊斯說:「你先進去。」

  青年點點頭,鬆開上校的斷手,轉身跳進座艙。

  殺手則繼續拿槍指著上校,和包圍他們的士兵對峙。誰也不敢貿然開槍。氣氛一時降到了冰點。

  約書亞依然保持著有些慘淡卻風度翩翩的微笑,湊近上校耳邊,低聲說:「記住我的名字吧。我是殺手,悼亡人,約書亞·普朗克。」

  他猛地一推,高斯上校踉蹌幾步,折斷的雙手像木偶的雙臂一樣在身體旁擺盪,無法維持平衡的身軀倒在地上,發出巨響。

  約書亞扣下扳機,一道鐳射光束不偏不倚射中上校雙腿之間。上校發出殺豬般的慘叫,像條擱淺的魚一樣在地上扭動著。

  「再會。倘若再次見面,我必定是為了哀悼你的死亡而來。」

  接著,約書亞轉身跳進座艙。

  艙門閉合,彈射軌道準備就緒,能量衝入發射槽中,強大的推力將戰機射入太空中。

  雷歐納德撤出了「女王之劍」號的系統,將權限還給飛船所搭載的人工智能,後者連剛剛發生了什麼都沒搞清楚。

  「戰俘……逃跑了!」

  停機庫裡有人喊了一聲。它如投進平靜池塘的一顆小石子,立即激起漣漪。眾人這才如夢初醒,反應過來必須做些什麼挽回損失。

  「快叫醫生!高斯上校受傷了!」

  「出動戰機!立刻出動戰機!一定要把他們追回來!」

  「誰去向少將閣下報告?」

  「不惜一切代價攔截他們!」

  阿洛伊斯操縱戰機,如箭離弦,自艦隊的眾多飛船邊擦過,飛向星海深處。

  「阿洛伊斯,能聽見我說話嗎?」雷歐的聲音從揚聲器裡傳來。

  「能。非常清晰。」

  「朝我給你指示的方向飛,有人會來接應你。」

  雷達上亮起一個綠色的箭頭,一閃一閃,指向某個方向。真是充滿了雷歐風格的指示。

  「明白。」阿洛伊斯調轉方向。接著舒了一口氣。總算逃出那個鬼地方了。嘴裡還殘留著被吉爾伯特·高斯施暴過後的鈍痛,這噁心的感覺恐怕一時半會兒消不去了。真不明白約書亞為什麼不殺了那變態。

  「約書亞?」

  殺手從登上戰機開始便一言不發,倚在駕駛座上,捂著傷口,發出輕微的喘息聲。阿洛伊斯擔心地看了他一眼,只見約書亞蹙著眉,雙眼緊閉,滴滴冷汗滑下臉頰,毫無血色的臉孔在黑暗的座艙裡猶如一個蒼白的幽靈。

  「約書亞……你還好吧?」

  殺手點頭:「嗯。」

  他看起來明明糟糕透了。從剛剛偷襲吉爾伯特·高斯開始,他就一直在透支自己的體力,潛力爆發之後,疲倦成倍地降臨。約書亞已經支撐不住了。

  阿洛伊斯冒險鬆開了控制儀,攬過約書亞的腰,讓他坐在自己膝蓋上。這樣無疑會妨礙操作,但至少能讓約書亞好受一些。

  殺手已經虛弱到連抗議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他用一隻手按著傷口,徒勞無功地試圖止血,另一隻手環住阿洛伊斯肩膀,身體靠在對方懷裡。

  「再忍一忍,約書亞。」阿洛伊斯說,「我們馬上就到家了。」

  約書亞垂下頭,銀髮遮住臉孔。「嗯。」

  話音剛落,雷達上便出現了三個代表敵人的紅點。恐怕是那艘飛船收到了命令,立刻派出戰機來攔截他們。

  「抓緊了!」

  戰機劃出一道弧線,竭力逃出重圍,然而帝國軍的機師緊緊咬在後面,根本甩不開。

  真難纏!

  阿洛伊斯想發射導彈,卻發現這家戰機沒搭載武器,全部能量都集中在引擎部,連發射光束炮的餘裕都沒有。而敵人則全副武裝,導彈與光束齊飛,恨不得把戈多二式就這麼葬送在宇宙裡。

  「雷歐納德!請求支援!」

  回答他的是一束銀亮的陽離子射線!宛若天神投下的閃電一般擊中一架帝國戰機,被擊中的戰機外殼瞬間汽化,接著爆炸的光亮照亮了黑暗的宇宙。

  在那剎那的光芒裡,一架銀色的吟遊詩人躍入了阿洛伊斯的視線,在光學顯示器上,她的身姿是如此優雅,彷如騰空振翅的飛鳥,事實上卻是披著白紗的恐怖死神,用導彈和離子炮收割生命和靈魂。

  吟遊詩人以不可思議的飛行角度插|進帝國軍的戰機編隊裡,幾個瞬息之後在爆炸的火光中雍容離去,留下一片逐漸冷卻的殘骸。

  阿洛伊斯只知道一個人擁有此般神乎其神的駕駛技巧。

  「船長!」他幾乎熱淚盈眶。

  「哎哎,聽見了。」胡安娜的聲音從加密頻道裡響起,「我是不是來遲了?」

  「來得正好,船長!」

  「這裡交給我了。朝雷歐的指給你方向飛,暗夜仕女號在那邊等你!」

  「是!」

  對於帝國軍的一些人來說,這是第一次親眼目睹宇宙海盜胡安娜的身影,對另一部分人來說則是最後一次。

  對於達雷斯·貝葉斯少將來說,這是久違了的會面。全息畫面直播了那架吟遊詩人一面倒轟炸帝國軍戰機的實況,大量數據被送到艦橋,等待指揮官決策。

  約翰·萊布尼茨如驚弓之鳥一樣站在少將身後,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惹怒了少將。艦橋上其他士官的想法也和他相差無幾。

  少將盯著全息畫面,臉上表情變幻莫測。

  又一架戰機被擊落。萊布尼茨以為少將肯定會大發雷霆,誰知道他輕輕歎了口氣,抬手關掉了全息畫面。「不要和胡安娜·拜格雷爾糾纏。」他說,「撤退。能撤多遠撤多遠。護崽的瘋母狗咬起人來可真疼啊。」

  「……是。」

  「高斯上校還活著嗎?」

  萊布尼茨渾身一抖:「是……是的。」剛剛軍醫匯報,高斯上校沒有生命危險,但是以後生兒育女恐怕會有些麻煩(不過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其實是件值得歡欣鼓舞的好事)。

  「既然活著,就讓他為自己的錯誤付出應得的代價吧。」少將雙手交疊膝蓋上,口吻近乎彬彬有禮,「托那個蠢貨的福,這次回帝都我恐怕不僅帶不回捷報,還得向女王陛下請罪了。」

  可惜不能把學長帶回帝都。對於達雷斯來說,這是此行最大的遺憾。

  第五十三章

  約書亞沿著一條狹長的隧道,不斷向黑暗深處走去。

  濃稠的黑暗如同有形的物體一般纏繞在四周,卻不令人害怕,那是如同母親的子宮般的黑暗,讓人油然產生一種歸宿感,想要拋卻一切,回到全然的漆黑中。

  約書亞不停前進。

  前方出現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銀色的披肩長髮,飄逸的白色長袍,瘦削而孤單的背影。

  「凱斯特……?」

  前方的人沒有回答,他好像根本沒有聽見約書亞的聲音,自顧自地往前走著。約書亞快步跟上。就在手指快要夠到凱斯特的衣服時,男子突然停下腳步,側過頭,金色的眼睛凝視著殺手。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凱斯特的聲音和記憶中一模一樣,抑或這也只是一段被遺忘了的記憶?

  「回去。」凱斯特像驅趕蒼蠅一樣煩躁地揮手,「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我……」

  只要再往前邁一小步,就能到達凱斯特身邊了,但是約書亞的雙腳卻如同粘在了地面上一樣動彈不得。他掙扎著移動雙腿,不論怎樣都無法再前進了。

  「回去。」凱斯特又重複了一遍。

  約書亞全身冰冷,像剛從冰海裡爬出來一樣。然而右手的掌心卻異常溫暖,簡直灼痛了他的皮膚,像沸騰的開水沿著血管和神經,一路流淌到胸腔,在那裡凝成了一捧熾熱的火焰。

  「凱斯特……」

  「回去!」

  凱斯特一向討厭把同樣的話重複三遍。這個習慣後來約書亞也染上了。他知道這代表年輕的科學家生氣了。

  於是約書亞試著後退了一步,能動了。這時候他隱約想起自己好像忘記了什麼重要的事,忘記了一個重要的人。他還在狹長隧道的另一邊等著他。對,必須回去找他。

  凱斯特瞇起眼睛,似乎對約書亞的退卻感到非常滿意。「雖然你早晚是要來這裡的,不過不是現在。」說完他扭過頭,銀髮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形。他踽踽獨行,像一個孤單的旅人,結束了漫長的征途,終於要回歸故鄉了。

  白色的背影最終消失在了濃烈的黑暗中。

  約書亞睜開眼睛。

  入眼的是陌生的天花板,白色的,乾淨到神經質。仔細一看,原來牆壁和地板也是白色的,一塵不染,白色窗簾透出稀薄的晨光。身上蓋著的被褥也是白色的,很柔軟,散發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

  他試著動了動,知覺逐漸回到了身體裡。旁邊傳來一聲欣喜的呼喊:「你醒了?」

  阿洛伊斯坐在床邊,看見約書亞睜開眼睛,立刻湊了上來。

  「這是哪兒?暗夜仕女號?米蘭圖?」

  「是米蘭圖。」青年回答,「米蘭圖的醫院。」

  ……原來已經回來了。

  約書亞扭動僵硬的脖子,發現自己的右手被阿洛伊斯牢牢握著,不知道握了多久,也許從來就沒有鬆開過。

  似乎注意到殺手詢問的目光,阿洛伊斯尷尬地咳了一聲:「那個……你昏迷快三天了。醫生說等你醒了就去叫他。」說完他鬆開手,起身,但是約書亞抓住他的胳膊,讓他重新坐下。

  「醫生會來定時查房的,不差這麼一會兒。」

  「你……你需不需要別的什麼?要不要喝水?枕頭要墊高嗎?」

  約書亞難以掩飾自己的笑意:「什麼都不需要,除了要你留下來陪我。」

  阿洛伊斯有些臉紅,他囁喏幾聲,趕緊找個話題緩解自己的緊張,「那個,我們……我們乘戰機逃出去以後,船長來接應我們了。船長她真厲害,帝國軍的機師都不是她的對手……」他頓了頓,語無倫次起來,「雷歐可擔心你了,他都快哭了,我還以為人工智能不會哭的呢。還、還有,緹忒拉說等你痊癒了,請我們去她家吃飯。還有,那個……」

  發覺青年欲言又止,約書亞問道:「怎麼了?」

  阿洛伊斯扁了扁嘴:「凱斯特是誰?」

  「……啊?」

  「你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約書亞幾乎要大笑出來!但是一旦笑起來,就會牽動腹部的傷口,使他哭笑不得。

  「哎喲,你這是在嫉妒嗎?因為我沒喊你的名字?」

  「我……我才沒有嫉妒。」阿洛伊斯心虛地望著地板。

  「我錯了。」約書亞握緊他的手,「下次一定只叫你的名字。」

  阿洛伊斯不安地扭動了幾下:「不要有下次!」他突然激動地說,「永遠不要有下一次了!我可不喜歡再看見你受傷!」

  約書亞一怔。

  「知不知道看見你受傷,我心裡有多難受!」說著,阿洛伊斯的眼圈紅了,「我寧願受傷的是自己,也不要……」

  「那你呢?」約書亞反問,「為什麼要允許那個叫高斯的混賬對你幹那種事?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嗎?」

  「我那是為了保護你啊!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他把你弄死嗎?」

  「我不需要你保護!」

  阿洛伊斯睜大眼睛,不說話了。

  意識到自己說了傷害對方的話,約書亞連忙撐起身體,摟住阿洛伊斯,磨蹭著他的臉頰。「對不起。」殺手低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他思緒飛轉,思考該怎麼安慰青年。該死,他知道一千種殺人的方法,可對於如何安慰他人卻一竅不通。他只好抱緊阿洛伊斯,試圖用行動化解誤會,「我……我不想讓你為了保護我而受傷。要知道,在我心裡……」他深吸一口氣,「在我心裡,你比什麼都重要。比我自己的性命都重要。」

  阿洛伊斯依然沒有答話。過了半晌,約書亞才感覺到一雙手搭上了自己後背。

  微弱的聲音從懷中傳來:「……我也是。」

  米蘭圖醫院的外科醫生踏進約書亞·普朗克的病房時,看見的就是病患和家屬緊緊相擁你儂我儂的瞎狗眼場面。一向恪守職業道德卻至今單身的醫生此刻也忍不住破口大罵:「白日宣淫!真是有傷風化!這裡是醫院不是你家!快滾!給我滾出去!」

  「約書亞的傷還沒好呢,怎麼滾?」

  「好了之後立刻就給我去辦出院手續!立刻!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們了!」

  於是約書亞剛剛痊癒就被醫生趕出了醫院。阿洛伊斯向伊布借了一輛磁浮車接他回家。

  「西莉亞說明天晚上辦一個宴會,慶祝你出院。」一想到暗夜仕女號的西莉亞要親自下廚,阿洛伊斯的口水都要流出來了。

  「希望別像上次歡迎會一樣,到最後完全變成醉鬼狂歡大會。」約書亞說,「而且醫生說我還不能喝酒。」

  正在開車的阿洛伊斯回過頭:「我會好好監督你不讓你沾一滴酒的。」

  幾分鐘之後,磁浮車就停在了家門口。「到了。」阿洛伊斯下車,幫約書亞拉開車門,微微鞠了一躬,做出邀請的手勢:「歡迎回家。」

  第五十四章

  屋裡的陳設與離開時沒有什麼變化,可能因為一段時間沒人住了,空氣有些凝滯。阿洛伊斯挨個打開窗戶通風。約書亞打著呵欠看他忙碌地滿屋子亂竄。「我累了,先上樓去休息一下。」殺手很有身為病人的自覺,這些天幾乎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被伺候得非常舒心。現在也不打算上去幫忙。他可是病患!

  所以他慢悠悠地上了樓,回到臥室,滿足地看到米蘭圖夕陽的餘輝灑滿房間。他爬上床,拿出雷歐新配發的通訊終端,找出一首輕柔舒緩的歌,懶洋洋地等阿洛伊斯來喊他吃飯。

  阿洛伊斯手忙腳亂地派家務機器人簡單打掃了一下衛生(感謝上主他終於學會用這玩意兒了),做了一頓簡易晚餐(殺手大概會對盤子裡的甘藍很不滿),接著上樓去找約書亞。

  推開門,首先看見的是滿屋子的光輝,躺在床上的約書亞沐浴著柔和的夕輝,彷彿被勾上了一層金邊。阿洛伊斯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走上前。

  床上放著新的通訊終端,屏幕上顯示「待機」,約書亞大概是玩終端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醫生給他開的藥有嗜睡的副作用。他側躺在床上,露出一小截腰,簡直是無聲地引誘。阿洛伊斯撫上他腰際的肌膚,咬了咬約書亞的耳朵:「嘿,起來,吃飯了。」

  約書亞的睫毛像蝴蝶翕動翅膀那樣顫了顫。他不動聲色地按住阿洛伊斯不老實的手,回過頭,黑金色的眼睛像要和夕輝融為一體。「我比較想吃你。」

  「……啊?」阿洛伊斯愣住,大腦像當機了一樣,無法分析剛剛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呃,你再說一遍?」

  「跟我做|愛吧。」

  阿洛伊斯的第一反應是:做|愛是什麼玩意兒?第二反應是:真的假的我沒聽錯吧?!第三反應是火箭似的躥上床,騎跨在約書亞腿上,迫不及待地吻住對方的嘴唇。感謝上主,約書亞終於想通了!他願意跟他上床了!

  親吻逐漸深入,阿洛伊斯品嚐著約書亞唇舌的甜美滋味,好幾次激動地差點咬到他的舌頭。約書亞摟著他的腰,手指沿著衣服的縫隙鑽了進去,揉|捏著那裡的皮膚,然後解開他的褲子。

  這主動的愛|撫讓阿洛伊斯受寵若驚。「你怎麼突然想做了?」

  「總覺得再不出手,就會被別人捷足先登。」約書亞脫掉阿洛伊斯的褲子,連同內褲一起扒下來,不懷好意地看著對方腿間勃發的性|器,「我是個自私的人,想讓你的一切都屬於我。」說著他的手從青年的腰部向下滑去,探進臀縫裡。

  阿洛伊斯意識到有什麼事情不對勁。「我說,約書亞,」他扭動著試圖掙開,卻被殺手按回去,「你該不會是打算上我吧?」

  約書亞的動作停了停,狐疑地看著他,臉上彷彿寫了「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幾個字。

  「可是我想在上面。」阿洛伊斯說。

  「沒門。」約書亞發出一聲嗤笑,「只有這件事我絕對不妥協。」他睨視道,「騎乘位除外。」

  「……」阿洛伊斯不發一言,只是瞪著他,在等對方先軟化。要他躺下來乖乖被|操?開什麼玩笑!當年他攻遍赫卡提監獄,未逢敵手,怎麼可能做下面那個!

  最後約書亞軟化了。「好吧,如果你不願意,我不會強迫你的。」他整理自己的頭髮和衣領,一副「剛剛我說的話你就當沒聽見哈哈哈現在我們可以去吃飯了嗎」的樣子。

  阿洛伊斯卻無法輕而易舉地無視這事。他已經興奮起來了,打斷一個男人發情是件多麼不人道的事啊。他望著悠然的約書亞,心裡如火山噴發、天人交戰。這機會多難得!錯過了今後說不定只能互相打一輩子手槍了!

  「等等!」他阻止殺手,「既、既然你想在上面,這次就……就暫且……」話還沒說完,他就被約書亞狠狠壓倒在床上,身體陷入柔軟的被褥裡,上方則被男性的軀體覆蓋。「早這麼說不就好了。」

  約書亞堵住他的嘴唇,奪取他的呼吸和心跳,同時掀起青年的上衣,露出沒有一絲贅肉的平坦小腹,然後是結實的胸膛。身為機師,阿洛伊斯的身材保持得很不錯,修長同時又不過分瘦弱,肢體柔韌,充滿活力,不論男女都喜歡他這樣的身體。這讓約書亞小小地吃醋了。

  阿洛伊斯配合地脫掉上衣,現在他已經一絲|不掛了,約書亞卻仍然衣冠楚楚,舉止冷靜,一點兒也不像準備來一場激戰的樣子。最初的羞澀過後,阿洛伊斯開始運用自己嫻熟的技術反過來刺激殺手。他在床上一向放的很開,就算在獄卒面前也照樣能和床伴酣戰,更何況他早已習慣將身體毫無隱瞞地暴|露在約書亞的視線下。他曲起膝蓋,緩緩磨蹭殺手的腿間,感受到了那裡的硬度。約書亞也是挺有感覺的嘛!

  「嘿,你以前有上別人的經驗嗎?」阿洛伊斯嘴角噙著挑|逗的微笑,扯開約書亞的褲子。硬|挺的性|器跳了出來,帶著咄咄逼人的熱度。

  「說實話沒有。」約書亞俯身咬住阿洛伊斯胸前淡色的乳|頭,引來一聲驚呼,「不過我找雷歐借了不少『教學片』……一定讓你爽翻。」

  「你來試試啊!」阿洛伊斯咯咯笑著,毫不壓抑身體裡翻湧的情|欲,大大方方地張開雙腿,「去拿點兒潤滑的東西來。」

  約書亞親吻著他大腿內側細膩的肌膚,留下幾枚紅色的牙印,像在自己的領地上做了個標記一樣,接著流連不捨地起身,脫掉僅剩的衣物,赤|裸地走進浴室,拿了瓶沐浴露回來。事出突然,沒有準備潤滑劑,只能拿這個代替了。幸好阿洛伊斯從不挑剔這些。他一邊按摩硬|挺的下|身,一邊饒有興味地看著約書亞將沐浴露倒在手掌上,抹勻在他腿間。

  「好涼……」

  一根手指沾著沐浴露,探進了後方的小|穴裡。阿洛伊斯倒抽了一口冷氣,微妙的不適感和絲絲涼意混合在一起,像一劑狠辣的催情藥打入了身體。他喘息著,勾住約書亞的脖子索吻。

  拿著醫師執照的殺手熟練地找到了敏感點,藉著潤滑,手指在內部通行無阻。炙熱的內壁如同有生命一樣纏著他的手指,像在拒絕這個無禮的訪客,又像在放|蕩地挽留他。很快,他加進了第二根手指,這次受到的阻力大了許多。

  「你裡面可真緊……」約書亞說。

  阿洛伊斯無法作出回答。小|穴被兩根手指反覆戳弄抽|送的快感如潮水般在體內激盪,只能用斷斷續續的呻吟告訴約書亞他有多麼舒服。「嗯……快、快一點……」

  回應他的是第三根手指。內部完全被填滿的滿足感刺激著他的感官,每一寸皮膚都在叫囂著想被愛|撫。約書亞耐心地擴張他狹窄的後|穴。阿洛伊斯的身體很敏感,這在上次「治療」時約書亞就發現了。只靠玩弄後面就能讓他達到高|潮。這具敏感的身體還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淫|蕩秘密呢?殺手快等不及要親自探索發掘了。

  開拓緊密小|穴的手指不停按壓著敏感處,帶來使人瘋狂的刺激。內壁分泌出透明的液體,隨著手指抽|送的東西被帶出體外,挺立的陰|莖頂端也滲出淫|液,阿洛伊斯雙腿間變得濕漉漉的,液體流過未經人事的嫩紅色穴|口,伴隨著響亮的水漬聲,讓約書亞心裡一陣燥熱。

  再忍忍……他告訴自己,現在還不是時候,貿然進入會傷到阿洛伊斯的。

  然而阿洛伊斯比他更按捺不住。「可、可以了……」他從鼻腔裡發出甜膩的哼聲,「快點進來……」

  「還不行。」

  阿洛伊斯可沒殺手那麼有耐心。他撐起上半身,離開約書亞的手指,然後抓起對方的性|器,擼動了兩下,引導它進入自己飢渴難耐的小|穴。碩大的龜|頭才剛剛插入,穴|口便被撐開到了極限,無法再繼續深入了。青年深吸一口氣,想慢慢引導陰|莖進來,但是這樣不上不下的姿態首先使約書亞受不了了!

  他快瘋了!

  明明已經感受到小|穴的溫暖和濕熱,卻不能更進一步,他要瘋了!

  再也顧不得會不會弄疼對方(這都是他的錯,約書亞責怪地想),殺手扣住阿洛伊斯的腰,狠狠一插到底!

  「啊!」阿洛伊斯痛地尖叫出來。

  被進入那一刻的疼痛和內部被瞬間填滿的奇妙感覺混合成難以言喻的快感,一下衝上頭頂。阿洛伊斯有數秒時間失去了意識,等回過神才發現剛剛竟然就這麼射出來了……白濁的液體濺在自己腹部,形成一幅淫靡的圖景。

  約書亞帶著得意的笑,沒有任何猶豫,一刻不停地抽動起來。

  「等等!等一下……慢點……」阿洛伊斯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抓住殺手的肩膀,指甲陷進皮肉裡。這點微小的刺痛根本沒造成什麼壓力,約書亞繼續頂動,每次都整根進入,再整根抽出,霸道地帶出和腸壁分泌的淫|液混合在一起的白色沐浴露。

  疼痛逐漸變成了催情的藥劑。阿洛伊斯配合約書亞的動作扭動身體,每一次衝刺都帶來致命的快感,每一次撞擊都使人崩潰瘋狂。他敏感的內壁感覺到對方性|器的摩擦和貫穿,戰慄的身體再度興奮,陰|莖勃|起,頂端滲出透明液體。

  身體碰撞的聲音同難耐的呻吟混雜,迴盪在房間中。

  約書亞忘我地馳騁著,這種支配著別人、同時又融為一體的奇妙感覺讓他無法自拔,只能用越來越快的貫穿來滿足自己。他發現阿洛伊斯又硬了,還不老實地擼動著。於是他按住青年的手。「別摸。」

  「約書亞……讓……讓我……」自·慰被打斷的青年氣惱極了。

  「別動,老實躺著。」約書亞親吻著他的胸膛,伸出舌頭舔上乳|頭,在淡淡的乳暈上打轉,「你只靠後面也能射的。」

  「不行……我要……」

  「射給我看看。」

  阿洛伊斯的呻吟帶上了哭腔。快感強烈到近乎是折磨了,他希望快點解放,身體被禁錮著、貫穿著、支配著,一切都掌握在約書亞手裡。

  「求你……讓我……」

  約書亞將他雙腿拉開,按到胸口,凶狠地抽|插起來。數十下衝刺後,他一挺腰,將精|液全部射在了阿洛伊斯體內。

  「啊……」阿洛伊斯哭喊著。彷彿有岩漿在身體裡迸發,熾熱地澆灌著腸道。他從沒有嘗過這種滋味,強烈的刺激讓他攀升到了頂峰,叫著約書亞的名字再度達到高|潮。

  「我……我|操……你也太猛了吧……」阿洛伊斯無力地躺平,他連續兩次被|干到射|精,現在已經一絲力氣都提不起來了。約書亞抽出軟下來的陰|莖,躺到他身邊,把他摟在懷裡。

  「感覺好嗎?」

  「……哼。」阿洛伊斯縮著腦袋,不置可否。但從他發紅的耳根,約書亞明白自己做的非常賣力,而且的確讓他爽到了。

  其實他也覺得棒極了。他從來不知道和同性做|愛是這麼的美妙,好像一瞬間置身於天堂一般。食髓知味也是件可怕的事,他真想再來一次,卻又擔心阿洛伊斯承受不住。他爬起來檢查青年後面的狀況,小|穴因為過度使用而紅腫著,不過沒流血,乳白色的精|液從尚未閉合的穴|口流出來,景色極致淫靡。

  約書亞艱難地嚥了口口水,躺回去,暗自警告自己不許再動做|愛的念頭。「射在裡面會不舒服吧?」他問,「幫你弄出來?」

  阿洛伊斯搖搖頭,「不要。」

  「……為什麼?」

  聲音小了些。「只要是你的東西,我都想留著。」

  約書亞頓時想把青年揉碎在自己懷裡。「我們……又不是只做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措辭,「只要你想要,不論多少次我都射給你。」

  阿洛伊斯的臉更紅了。

  「約書亞,我想和你永遠在一起……」他握住約書亞的手,同他十指相扣,「我愛你。」

  「嗯。」約書亞輕聲回答,「我也愛你。」

  阿洛伊斯身體一僵,「你……你能再說一遍嗎?」

  「好話不說第二遍。」殺手壞心眼地翻身背對他。

  「再說一遍你又不會死!」青年依舊抓著他的手窮追不捨。

  「……再跟我做一次我就說。」

  「怕你不成!」阿洛伊斯撲到他身上,「來呀!」

  第五十五章

  阿洛伊斯記不清他們到底做了多少回,只記得他聽約書亞說「我愛你」說了很多遍,聽的他心裡舒服到不行,比身體上的快感還要強烈。最後兩個人都筋疲力竭,相擁睡去。

  第二天早上……這麼說有些不太恰當,因為阿洛伊斯一睜開眼睛,發現已經快到標準時上午11點了。昨天的晚飯和今天的早飯都省了,而且又做了消耗體力的激烈運動,現在可說是飢腸轆轆。他試著坐起來,但是腰部卻酸軟得無法動彈,下|體一陣刺痛,大腿直打顫。

  他無力地倒回床上。約書亞這時也醒了,兩人面對面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說話。最後約書亞撫上他腰際,輕輕揉了揉。

  「疼嗎?」

  阿洛伊斯點頭。

  約書亞赤身裸體地爬起來,撿起扔了一地的衣服,一件件穿上。「我去做飯好了。」

  「你會嗎?」

  「……區區微波爐還是會用的。」殺手對阿洛伊斯如此低估他的能力感到很不滿,他在充滿懷疑和擔憂的注視中離開臥室,下樓來到廚房。廚房裡有昨天晚上做好卻沒來得及吃的晚餐。約書亞研究了一下微波爐的用法,將晚餐放了進去,打算加熱一下充作午餐。

  「喵。」

  從打開的窗戶裡躥進來一隻黑貓,正是薛定諤。它嘴裡叼著一條魚,琥珀色的大眼睛疑惑地盯著約書亞,像在問「你丫誰啊」。約書亞恍惚想起出戰前他們把薛定諤忘在家裡了……他可真是個不負責任的主人。

  「過來,薛定諤。」他內疚地朝黑貓伸出手,心裡盤算著給弄點兒好吃的補償它。黑貓卻撂下一個鄙夷的眼神,甩甩尾巴跳下窗台,似乎根本不打算搭理他。殺手曾聽說貓這種生物就算不管它它也能活得有聲有色,現在看來果然不假。

  就在他感慨動物自理能力強大時,只聽「砰」的一聲巨響,微波爐爐門炸開,彈到對面的牆上,一股黑煙自爐中裊裊升起。

  「……」約書亞記得自己明明沒做什麼錯事,微波爐卻發生了如此悲催的慘劇。他覺得自己恐怕真的不適合進廚房,於是默默地拔掉了微波爐插頭,回到客廳,在固定電話旁邊的通訊錄上找出附近餐廳的號碼,打電話叫了兩份外賣。

  五分鐘之後,門鈴響了。

  這未免也太快了吧?速度比暗夜仕女號全速前進都給力啊……約書亞打開門,門外站了一個想也想不到的人物。

  「午安,您的外賣。」胡安娜·拜格雷爾拎著兩份午餐,大有從今天開始轉行當送貨員的架勢。

  「船長,海盜團要破產了嗎?」

  「……我只是在體驗生活。」

  胡安娜將外賣塞進約書亞懷裡,然後大模大樣地走進屋。

  事實上她只不過剛好在附近的餐廳裡混吃等死,時近正午餐廳忙不過來,於是店長打發她跑腿。這種話她當然不能說出來,堂堂暗夜仕女號船長被廚師以「要麼現在去送,要麼以後別想再吃到我的布丁」這種理由威脅,說出來也太丟臉了。

  胡安娜根本不把自己當外人,在客廳裡轉了一圈,坐到沙發上。「阿洛伊斯呢?」

  「他還沒起床。」

  船長下意識看了看自己通訊終端上的時間。「現在已經是標準時11點20分了。」她挑起眉毛。

  約書亞心虛地移開目光:「呃……他賴床來著。」

  「那正好,你可以去叫他起床了。」胡安娜說,「我有些事情想跟你們說。」

  約書亞將外賣放在餐桌上,轉身上樓。胡安娜感覺腳踝癢癢的,低頭一看,原來是薛定諤在腳邊蹭來蹭去。

  「嘿,小貓咪。」她露出怪叔叔看見可愛小蘿莉時的表情,將黑貓抱到膝蓋上,「好久不見。哦,上主啊,你都瘦了。」

  「喵。」薛定諤叫了一聲,似乎在同意她的看法。

  「你的主人肯定沒有好好照看你。男人就是粗枝大葉,連自己都養不活,遑論養動物了。」胡安娜撓著黑貓的脖子,後者舒服地尾巴都蜷起來了。「姐姐給你找點兒吃的去,瞧你瘦的。」說著她抱起薛定諤走進廚房。拉開廚房大門,只見一股濃烈的黑煙從微波爐的殘骸裡升起,如同被導彈轟炸過的戰場上所瀰漫的硝煙一樣。

  她默默地關上了門。

  ……真不該來送飯的,讓他們餓死算了。她心想。

  過了十來分鐘,阿洛伊斯和約書亞才從樓上下來。這麼磨磨蹭蹭可不像他們一貫雷厲風行的風格。但是一看到阿洛伊斯,胡安娜便立刻明白他們發生了什麼事。瞧那小子,連路都走不穩的樣子,頭髮亂七八糟,顯然來不及梳洗,脖子上還留著可疑的紅色痕跡……

  哎呀哎呀。船長扶著額頭,談戀愛可以,但是別影響工作呀。

  她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發生,盡量自然地微笑:「你倒是起的早啊。」

  「……又不是在船上。」阿洛伊斯痛苦地坐上沙發,約書亞一隻手塞到他背後,幫他按摩腰部的肌肉。

  胡安娜攤開雙手,「我沒有干涉你們私生活的意思。咳咳。」她清了清嗓子,「今天來主要是為了一件事咨詢你們兩位的意見。」說完她收起了笑容,這表示寒暄結束,她要開始說正題了。

  「你們還記得在新威尼斯,從老希卡利那裡弄來的盒子嗎?」

  兩個人對望一眼。怎麼可能忘記呢,為了那個盒子,他們還被追殺的到處亂飛呢。

  「我沒有隱瞞你們的意思。」胡安娜說,「這次並非是強制命令,而是在請求你們幫忙。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告訴你們這事的前因後果。老希卡利讓我把那個盒子運送到帝國,交給某個位高權重的大人物。按他的說法,盒子裡裝的東西能幫助那位大人物奪取全宇宙。我估計可能是什麼新式武器設計圖,或者關係到帝國、聯邦上層的某個大秘密。總之,接下來我必須護送那個盒子潛入帝國。」

  說到這裡,她停了停,觀察著兩人的表情。約書亞依舊冷漠,眼睛裡卻湧動著明亮的金光。阿洛伊斯則十分擔憂。

  「我必須喬妝打扮、更名換姓,才能安全進入帝國境內。為此我不打算乘暗夜仕女號,而是啟用另一艘飛船。當然,船上的人員我也不打算多帶,二十個就夠了,但必須是精英。我就是想問問你們,願不願意加入這趟行程。畢竟誰也無法預料到未來會發生什麼事,這趟旅途有可能會送命。所以如果你們不願意,我絕對不強求……」

  約書亞伸出一隻手,讓胡安娜暫且停下。「船長,」他說,「既然這次任務如此凶險,那麼回報想必也很豐厚?」

  胡安娜微微挑起嘴角,像在讚美他的洞察力,「八千萬銀河標準幣,外加取消我在帝國境內的通緝。」

  阿洛伊斯吹了聲口哨。八千萬標準幣,不論放在哪裡都是一筆巨款。況且還要加上取消通緝。那個銀盒子裡的秘密真的如此重大?

  「這次所有跟隨我的人,都可以分到三百五十萬標準幣。預支一百萬,剩下的等餘款到位後再支付。」

  「船長這次也真夠大方。」

  胡安娜拿出一支煙叼在嘴裡:「我可不想一去不回。這不符合我的美學。」

  阿洛伊斯猶豫了一下,「我可以問問要把那個盒子交給誰嗎?」

  「溫內特·柴白絲,帝國公爵。」

  阿洛伊斯震驚地睜大雙眼。

  「怎麼?你認識?」

  「豈止認識!」青年激動地大吼,「就是那隻老狐狸陷害我,我才會被關進監獄!」

  胡安娜驚訝得連點煙都忘記了。「哦……上主啊……」半晌她才艱難地發出聲音,「我……我真不知道還有這回事。」她撓了撓頭髮,「我不該來問你的。嗯,你就當沒聽見我之前說的話。告辭了。」

  她匆忙起身,打算離去,卻被阿洛伊斯一把攔住。

  「等等,船長!」青年拽住她的袖子,「請務必讓我加入!」

  胡安娜皺眉,「別說了。如果你是為了復仇才想跟來的話,我絕對無法同意。」

  「不是為了復仇!」

  「誰能保證!」

  約書亞按住她的肩膀,「船長,相信他吧。」殺手輕柔的話語裡卻蘊含著千鈞的力量,「讓我們加入。我會看緊他的。」

  胡安娜搖頭:「這太冒險了。要是你們對公爵做出什麼事來……」

  「船長,難道您真的會乖乖把那個盒子送到公爵手上嗎?」約書亞聲音中帶著笑意,「那可是關係到銀河系和平的大秘密。把它交給一個野心家?如果您真這麼聽話,當初就不會兩度叛逃最後來到米蘭圖了吧?」

  胡安娜默不作聲。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殺手的洞察力。他的一言一語都直擊她的心靈,將她從沒有說出口的想法公諸於眾。

  當一個稱職的送貨員?她可是宇宙海盜胡安娜·拜格雷爾!

  拂開約書亞的手,船長陰暗地笑了笑:「好吧。不過事先說好,如果你們違背我的命令,或者把剛剛那番話告訴第四個人,我就把你們丟進宇宙裡。」

  她拍拍懷中黑貓的脊背。黑貓聽話地躍至地面。

  「啊,對了。」臨出門前,胡安娜詭秘地望著兩人,「今天晚上有個宴會來著,要是你們不方便參加,我可以告訴西莉亞推遲幾天。」

  「……我們會去的!」阿洛伊斯大吼著甩上門。

  船長仰天大笑,一蹦一跳地向最近的餐廳走去。

  幕間三

  標準歷1277年,這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年份。在這一年裡,我,雅各·尤慈,率領以「風之子」號為首的船隊,穿越大半個銀河系,去往人類的搖籃——古地球。

  人類走出這個孕育了銀河系偉大文明的搖籃,已經有數千年歷史。眾所周知,不斷的對外擴張早就了今天被稱為「殖民地」的大部分有人類居住的星系。在人類的歷史上,殖民地與宗主國間的矛盾摩擦從來不罕見,即便人類離開了大地,來到浩瀚無垠的宇宙中,這矛盾也是不可避免的。

  根據確切的歷史記載,在公元紀年2507年,殖民地與宗主國——古地球徹底決裂。渴求自由與財富的殖民地切斷了與古地球的一切聯繫,將人類的母星孤立在了銀河系一條旋臂上的偏僻地域。之後,殖民地步入了黃金時代,經濟、科技與文化都在大踏步地前進。然而更大的矛盾則在歷史的暗角冷笑著等待人類。各自為戰的各個殖民星球間很快爆發了戰爭,戰火短時間內擴展到所有星系,無一倖免。後來的歷史學家稱此為「第一次銀河戰爭」,正如他們為地球上的戰爭命名一樣。

  曠日持久的戰爭摧毀了人類文明的根基,經濟很快崩潰,人民推翻了好戰的政府後卻不知如何是好。在漫長的戰爭中,科技衰退了,人們遺忘了將他們從搖籃帶出的偉大科技。從前飛船的速度可以達到光速,而那時大多數星球甚至無法製造一艘可以在宇宙中航行的飛船。

  大衰退。沒錯,惟有如此才可形容那時人類文明的倒退。如果有比人類跟高級的河外星系文明在窺視我們,怕是會因為這樣的倒退而立刻哈哈大笑出來吧。

  幸而大衰退並沒有持續多長時間,僅有六個世紀。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中,實在微不足道。六個世紀後,公元3275年,人類文明的復興之光到來了。一艘來自古地球的飛船降臨在了殖民地的土地上,她的乘客是古地球的遺民,率領他們的則是納思爾·柴白絲,銀河帝國的第一位皇帝。可惜我,雅各·尤慈,沒有生在那個時代,無法目睹他的豐功偉績,只能從後人隻言片語的記述中懷想他的偉業。

  在人類文明幾乎倒退到中世紀之時,古地球卻依然保留著先進的科技,其中很大一部分在今人看來,仍然是值得讚歎的「奇跡」。然而無可避免的資源枯竭和環境惡化逼迫古地球人民不得不放棄故園,再次踏上外遷之路。他們乘著近光速飛船,航行了六個世紀,穿過大半個銀河系,降臨在一顆環境類似地球的行星上。那顆行星名為「不墜之星」,這是後來人們送給她的尊稱,盼望她永不墜落,永不消逝。

  宛如古老宗教中的耶穌基督降臨在凡世一樣,第一批地球遺民的降臨拯救了陷入黑暗中的人類。他們傳播古老而又先進的科技,讓人們走出黑暗,再次沐浴到了文明之光。為了統御一盤散沙的各個星球,第一批地球遺民的首領,納思爾·柴白絲自封為銀河帝國皇帝,並給他的部屬們冊封頭銜和封地,也許在一些民主人士眼裡,這行為實在愚不可及,但不得不承認,在那個年代,這不啻為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納思爾一世陛下還更改紀年方法,取消公約紀年,改為「標準歷」,這標誌著人類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紀元,一切都百廢待興。

  納思爾一世陛下在統治過程中,也犯了一些錯誤,比如對於殖民地星球的稅賦過重等等,這激起了許多邊境星球的反抗情緒。標準歷47年,「大暴亂」發生了,131顆行星宣佈獨立。在當時,這數量幾乎是帝國轄下疆域的三分之一。失去了科技和經濟支持的131顆星球,可以說是把自己送上了末路。

  然而,或許冥冥中真有上主的旨意,讓祂的子民不會滅亡。標準歷53年,第二批地球遺民乘坐的飛船降臨在了殖民地。他們比第一批遺民晚一年啟程,在漫長的星際航途中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最終遲了半個世紀才到達目的地。

  恐懼遲來的同胞所持有的科技會給自己的統治造成威脅,納思爾一世陛下下令追殺第二批地球遺民。被追殺得走投無路的第二批地球遺民受到了131顆獨立行星的歡迎,他們來到邊境,召集所有獨立行星的代表,宣佈成立「銀河聯邦」。從此,銀河系開始了帝國與聯邦分庭抗禮的局勢。雖然小規模的戰爭頻繁發生,但人類的確從戰後大衰退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兩批地球遺民帶回的科技復興了人類文明,讓人類得以在浩瀚宇宙中生存下去。

  就這樣又過了十個世紀,一千年。在歷史上,這是一段平穩發展的時間。但正如一朵花盛開那樣,終要有盛放的最美時刻。對於銀河系來說,這「盛放」發生在標準歷1195年。在這一年,第三批地球遺民降臨在了殖民地,準確來說,是一顆既不隸屬於帝國,也未加入聯邦的星球——新雅典。

  他們所乘坐的飛船「但丁」號的速度遠不如前兩批同胞,以致他們雖然只遲了數年啟程,到達的時間卻晚了一千年。但第三批地球遺民所帶來的科技,一點也不會輸給前兩批同胞。在古地球最後的時刻,智慧的科學家終於創造出了人工智能,並非一般的電腦所搭載的AI,而是具有自我人格,能夠獨立思考的人工智能。這項空前絕後的頂尖發明被搭載在了「但丁」號上,引導第三批地球遺民沉睡千年後重返人世。

  作為留守古地球到最後一刻的人們,第三批地球遺民大多是科學家和技術人員。他們不若第一、第二批地球遺民那樣有著政治野心和抱負,只對科技和學問感興趣。他們仿照古代雅典的體質,建立議會和行政院,選舉首席執政官和各級政府工作人員,創建「新雅典學院」,向所有有志於追求學問的人開放,傳授知識和科學。為了保衛城邦,他們製造了三艘宇宙級航母,以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三位古希臘先賢的名字為其命名。為了管理城市,他們製造了三位高端人工智能,以古地球文藝復興時期文藝作品中的人物為其命名,其名為貝雅特麗齊、蒙娜麗莎與大衛。

  在銀河系壯美的星圖中,新雅典無疑是最明亮的那一顆星。她是第二次文藝復興的光輝,是指引人類走向覺醒的道標。以新雅典為中心,沉滯了千年的科技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不到一百年間,僅僅是飛船的躍遷引擎就更新換代了四次,人類再也不需要通過空間傳送站才能在宇宙中旅行。

  托第五代躍遷引擎的福,我,雅各·尤慈的飛船「風之子」號得以在六個月內走完六個世紀的旅程,去往古地球探險。至於為什麼要前往那早已被遺忘的母星,我想,可能是血液中的懷舊情緒在作祟,也可能是一些傳說激起了我與生俱來的探索欲。我曾聽聞,第三批地球遺民離開古地球之後,仍然有人留守彼處,這些人的首領就是高端人工智能的發明者,古地球最後的科學家凱斯特。也許在第三批遺民離去後,凱斯特和其他科學家們又創造了什麼偉大奇跡?也許他們依靠更為先進的技術,在古地球繁衍生息呢?

  沒有人知道答案。而我將找出答案。

  標準歷1277年,我,雅各·尤慈,率領艦隊踏上了前往古地球的旅程。在那時候,我絕對不會想到,這竟是一場九死一生的冒險。

  因為六個月後,我在古地球遇見了「雅夏」,它的製造者如此稱呼它,在古地球的某種語言裡,這名字指的是一種可怕的怪物。但對於我來說,它則是能夠毀滅人類的最終殺戮兵器。

  ——《古地球探險錄》,序章,雅各·尤慈著。

  【注】「雅夏」的相關設定,參考了《海伯利安》(丹·西蒙斯著)中的伯勞鳥。

  第五十六章

  「我,人工智能雷歐納德,今天也冒著監視器被閃壞的危險,在『寒夜之夢』號上恪盡職守地工作著。」

  雷歐在自己的航行日誌裡寫下這句話後,一股名為「憂傷」的電流在他的中央控制器裡氾濫著,就像宗教神話裡毀滅地球的大洪水一樣。自從搭載著他數據備份的「寒夜之夢」號起航,他時時刻刻都在被船上某對情侶的親密舉動所散發出的粉紅死光輻射,以致他報復社會的想法在短時間內膨脹了幾十倍。

  那兩個人類就如同生理成熟後的巴普洛夫一樣,隨時隨地都能發情。房間裡、走廊上、貨艙內、棧橋邊,甚至電梯裡都能看到他們交|配的身影!是的!交|配!雷歐憤怒地使用了這個詞語,雖然它在同性別的生物身上不怎麼合適。人工智能實在不明白,他倆再怎麼交|配也不可能生育後代,那麼這樣的行為有什麼意義呢?難道只是為了獲得快感嗎?快感!不過是激素和生物電訊號所產生的一種感官刺激而已,雷歐可以模擬出成千上萬種快感,但他也不會天天沉迷其中,就好像嗑藥嗑多了的癮君子一樣!

  噢,好吧,現在他倆又膩歪上了。這次是在訓練室的模擬艙內。本次任務只有一名機師加入,緹忒拉和她的哥哥們選擇留守米蘭圖,所以沒人會來打攪。模擬艙,真帶感!

  這一天如往常一樣,結束了模擬訓練的阿洛伊斯關閉系統。有人從外面敲了敲艙蓋。阿洛伊斯打開艙門,看見約書亞正站在外面朝他揮手。

  「一起去吃飯?」阿洛伊斯問。這段時間他們一直同進同出,形影不離,再遲鈍的人也發覺他們的關係了。上次慶祝約書亞康復的宴會上,胡安娜還揶揄地讓他們快點結婚算了,她做夢都想當一回婚禮司儀。緹忒拉則悲傷地表示,好男人都在搞基,她一輩子都嫁不出去了。接著伊布·笛卡爾拿著一支塑料玫瑰跑到她面前,結結巴巴手舞足蹈了半天,最後笨拙地吻上女孩的嘴唇。之後他被緹忒拉的哥哥們拉走胖揍了一頓,直到「寒夜之夢」號起航,他臉上還帶著淤青。

  約書亞跨進模擬艙,隨手關上艙門,原本就狹窄的艙室顯得更為擁擠了。「來點兒飯前運動怎麼樣?」

  雷歐的紅外感受器告訴他,兩個人類的體溫都在上升,心跳和血液循環速度加快。經過一番分析(因為寒夜之夢號的硬件不如暗夜仕女號,所以這番分析稍稍花費了一些時間),他明白這兩個傢伙又發情了。

  於是人工智能尖叫起來:「你們倆想幹什麼!這裡是神聖的訓練室!要交|配請回房間!」

  「別這樣,雷歐,」約書亞不耐煩地說,「只不過是一點兒情趣而已,我們絕對、絕對不會把你的訓練室弄髒的。」

  在人工智能發出抗議之前,約書亞便關上了揚聲器。

  「瞎了我的監視器!」雷歐高喊。這話當然沒傳進殺手的耳朵裡。

  「你確定要在這兒?」阿洛伊斯笑著問,「雷歐準會瘋掉的。」

  「管他呢。」約書亞將他壓在駕駛席上,一邊親吻他的嘴唇,一邊在他手腕上摸索。阿洛伊斯穿著宇航服,在手腕關節部位的緩衝材料上有個小小的按鈕,按下之後,原本緊貼身體的宇航服便鬆弛了下來,就像爬蟲類動物褪下的皮一樣。約書亞剝下宇航服。阿洛伊斯裡面穿著件黑色短袖緊身衣,是標準的太空航行用服飾,但此刻那起伏的胸膛和被黑色包裹的流暢曲線卻如同無聲的誘惑,勾得人心裡癢癢的。

  掀開緊身衣,露出的皮膚上還留著昨夜|激情的點點痕跡。約書亞啃咬著阿洛伊斯的胸膛,加深那些吻痕,同時右手向下探進對方的內褲裡,在穴|口打轉。

  「喂,」阿洛伊斯推了他一把,「你帶瓶潤滑劑來會死嗎?」

  「要什麼潤滑劑,都濕成這樣了。」手指插|進穴中,抽|送了兩下,帶出些透明的液體。

  阿洛伊斯紅著臉,「可是會疼啊……」

  「你不是喜歡疼一點的嗎?」約書亞拍拍他的屁股,示意他把腿再張大一點,「喜歡被人操是吧?」

  阿洛伊斯努力地艙室裡伸展肢體,這種擁擠的感覺反而更增添了興奮感。「只喜歡被你操。」

  約書亞脫下褲子,握著自己怒張的欲|望,挺身插了進去。阿洛伊斯仰起頭,疼得哼哼了幾聲。「你輕點!」他皺眉道。

  約書亞沒說話,一直插到最深處,停了一會兒,等阿洛伊斯點頭,他才開始緩緩抽動。

  狹小的艙室裡充斥著淫|靡的氣息,斷斷續續的呻吟和低沉的喘息盤桓在四周。抽動的速度漸漸加快,做到激烈的時候,約書亞把阿洛伊斯拽起來,自己坐到駕駛席上,讓青年坐到他身上動。

  阿洛伊斯咬著嘴唇,扶著殺手的性|器,背對他慢慢坐了下去。穴|口被碩大的龜|頭撐開,內壁包裹著莖身,不肯鬆開。這樣的姿勢讓性|器貫穿到前所未有的深度。沒等阿洛伊斯喘口氣,約書亞就扶著他的腰動了起來,對準敏感點反覆頂動,同時握住他的陰|莖,時輕時重地套|弄。

  前後快感連連。阿洛伊斯撐著身體,隨著約書亞的動作起起坐坐,沒一會兒就射了出來。後面被填得滿滿的,他感覺到約書亞也快高|潮了,回過頭說:「別射在裡面。」

  「為什麼?」

  「清理起來麻煩,而且再晚就趕不上晚餐了。」

  約書亞扣住他的腰,更加用力地衝刺。「那你說我射在哪兒?」

  阿洛伊斯掙扎著離開約書亞的身體,在狹窄的空間裡騰挪,轉過身含住對方的性|器,讓約書亞全部射在他嘴裡。之後他嚥下那些精|液,用手背擦去嘴角溢出的津液,「這麼多?」他咧嘴笑,曖昧地摩挲著約書亞大腿內側,「晚上還來嗎?」

  「信不信我把你幹到站不起來?」

  「你確定在那之前你不會先精盡人亡?」

  「……你們兩個如果做完了能不能馬上滾走!」雷歐的聲音突然蹦出來,他大概是自己開啟了揚聲器。阿洛伊斯幾乎可以想像人工智能暴跳如雷的樣子,「滾出去!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們了!」

  「冷靜,雷歐。」殺手說,「太激動對身體不好,就不怕你的處理器短路嗎?」

  雷歐動用了所有的運算能力,於一秒之內擬定了一百種把這兩個發情期人類悄無聲息扼殺的方法,在模擬器裡反覆演算幾千次後,他才感到稍稍解氣了一些。

  這天,雷歐納德又更新了航行日誌,他寫道:「我,雷歐納德,身為銀河第一的人工智能,今天也在辛苦工作著。我拍攝了一段人類交|配的視頻,如果那兩個混賬再敢在非私人場合閃我的監視器,我就在晚餐時間反覆播這段視頻,直到他們跪在我面前懇求我寬恕為止!」

  第五十七章

  「阿爾薇拉,我的妹妹,現在你差不多應該已經到達萊厄庭了吧。就在你出發後不久,達雷斯回到了帝都。真遺憾,因為中途出了些差錯,被他所俘虜的殺手悼亡人和拉格朗日逃跑了。(你還記得拉格朗日嗎?就是常常和達雷斯吵架的那個保鏢。)達雷斯自請禁足思過,恐怕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他了。不過也有好消息,那個討厭的吉爾伯特·高斯被解除職務了。

  「阿爾薇拉我的妹妹,此刻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一想到你要和溫內特一起去萊厄庭視察,我便覺得深深不安。真擔心公爵會加害於你……如果達雷斯能和你一起去就好了。對不起,都是我太過無能。我不希求你的原諒,只希望你能平安無事地歸來。不論到哪裡,都要帶上侍從和保鏢,千萬不能單獨行動!」

  啪!

  阿爾薇拉關上通訊終端,雙眉緊皺。剛剛安諾特給她發來信息,本以為是什麼要事,原來只是些老生常談——這些事難道她不知道嗎!有廢話的時間不如去思考怎麼幹掉溫內特老狐狸!

  她攥緊終端,力道之大讓她的指節都發白了。如果不是終端質地優良,恐怕早就被捏碎了。

  堅硬的稜角硌疼了手掌。阿爾薇拉歎了口氣,鬆開手,打開終端,復又將兄長的短信讀了一遍,回復了一句:「知道了。」發送之後覺得三個字似乎有些太簡潔了,於是又加了一條:「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

  剛發送完,艙房的門便徐徐打開,她的侍女兼貼身保鏢羅絲站在門外,向她鞠了一躬:「殿下,飛船已經入港了。」

  「老狐狸呢?」

  「公爵大人正在艦橋等候您。」

  「我知道了。」阿爾薇拉敲了敲終端,讓它縮成手錶的形狀,表帶上綴著銀色的流蘇,遠看彷彿一條手鏈。她戴上手錶型的終端,理了理衣領和裙子,深吸一口氣,臉上略微的慍怒立即切換成人畜無害的純良少女神情。

  羅絲的嘴角抽了抽。如果不是常年與公主相處,知道公主擅於偽裝,她肯定會以為帶著這副神情的人是個很傻很天真的無辜女孩。

  這張純良的臉不僅騙過了帝國民眾,也騙過了溫內特公爵。誰能想到此刻甜甜地叫著「溫內特舅父」的少女前一刻還嫌惡地管他叫「老狐狸」呢?

  阿爾薇拉就掛著這麼一副甜美的笑臉走向艦橋,微笑面具下的內心卻如同奔騰的泉流在激盪。老狐狸,我倒要看看你這次在耍什麼花樣。她心想。不過是視察萊厄庭兵工廠而已,老狐狸卻三番四次自薦要陪她同往,這其中肯定有詭計!要麼是打算在這裡製造什麼「意外」,像殺掉萊雅那樣殺了她;要麼是藉著「陪同視察」的名義,在萊厄庭進行什麼不為人知的陰謀。不論是前者還是後者,或者二者兼有,阿爾薇拉都不會任由其順利發生。她不像安諾特那麼懦弱,也不像萊雅那樣毫無心機,如果他們無法為自己報仇雪恨,那麼就讓她拿起復仇之劍吧!

  她登上艦橋,映入眼簾的是行星萊厄庭的天空。大概是船長將飛船的牆壁調成了透明,在艦橋上能將四周景色一覽無餘。阿爾薇拉彷彿置身於浩瀚無垠的太空裡,又恍若來到了飛舞流動的火焰下。

  這裡就是萊厄庭,距離帝都九十光年的一顆小行星,它是該星系的第二顆行星,因為距離太陽過近,因此只有極地地區才適合人類居住。地軸與黃道平面垂直,所以沒有四季更迭。最大的城市坐落在極點上,太陽永遠在它的地平線附近移動,每一天都繞出一個完美的圓。它的天空一半是夕暮昏黃的陽光,一半是黑夜深沉的星穹,其下是舞動的斑斕極光,仿若潑在半黑半白畫幕上的顏料,又如同覆蓋在星球上的一層輕紗。

  阿爾薇拉屏住了呼吸。在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雕琢下,人類總是顯得渺小。她不無憂鬱地想到,這顆星球已經靜靜漂浮在銀河中長達千百億年,而人類發現她的美麗,也不過是百多年間的事情。納思爾一世陛下到達不墜之星,才只是一千四百年前的事情,人類的文明也只有不到一萬年而已。同星球、銀河、宇宙比起來,真是太過短暫。然而人類毀滅事物的速度卻比什麼都快。一顆恆星從誕生步入死亡,或許要一千萬年;人類毀滅一顆星球,只要一天就足夠了;而一個人毀滅自身,連一秒種都不用。

  「寒夜之夢」號尾部的瞭望台上,阿洛伊斯與約書亞並肩而立。雷歐體貼地將牆壁調成透明色,此刻行星萊厄庭正懸掛在他們頭頂,它的邊際泛著金光,如同一顆從金色的海洋中升起的水晶球。

  「船長和溫內特公爵約定在這裡見面?」阿洛伊斯問。

  約書亞聳了聳肩:「看起來似乎是這樣。」他頓了頓,發覺身邊的青年有些消沉,「還在想公爵的事?」

  阿洛伊斯點頭。「沒辦法不想吧。」他雙手交疊在胸前,像是在思考,又像在抵禦無形的寒冷,「溫內特派人暗殺了萊雅小姐,把我送上了法庭,關進監獄星,毀了我的前途。在赫卡提,我每天每夜都夢想著怎麼殺了他,我計劃了幾千種方法向他復仇……」說著他苦笑了一下,「卻沒有一種能實現。」

  約書亞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一向不擅長安慰別人,更何況還是攸關生死的大事。他明白失去自由、只能在黑暗中惶惶度日的痛苦,除了殺戮,他不知道有什麼更好的解決方法。殺手望著越來越近的行星,輕聲說:「如果你真的恨他,我可以去幫你殺了他。」

  阿洛伊斯驚訝地望向他:「我……」他的眼睛閃了閃,「我隨口說說的,你可別真這麼幹了。」

  「你覺得我殺不了他嗎?」約書亞反問。

  「我不是這個意思……」

  飛船圍著萊厄庭繞了小半周,恆星此刻在他們腳底,明亮的光輝灑滿了瞭望台,讓金屬的欄杆都閃閃發光。

  「你去暗殺公爵,和公爵派人暗殺萊雅小姐有什麼兩樣呢?」阿洛伊斯扶著欄杆,太陽將他的眼睛都照疼了。「對付溫內特這種人,就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罪行,要用正義去討伐他,而不是將他埋葬在黑暗中。這才是制裁他的最好方法。」

  「……是嗎?」

  約書亞笑了笑,不再說話。

  兩人並肩站了一會兒,阿洛伊斯忽然轉過身,「其實有時候我還挺感激溫內特的。」

  「為什麼?」

  「如果我沒有被關進監獄,就遇不到你了。」

  約書亞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將他摟在懷裡,「那我也得感激他了。」

  第五十八章

  「請看這邊,公主殿下,」姓塔納卡的中年男子豪邁地一揮手,示意阿爾薇拉看左方的巨大機械,「這是我們的核聚變反應堆,它連結髮電機組,晝夜不停地為整個萊厄庭供應電力。」

  阿爾薇拉對這些機械絲毫不感興趣,她的注意力全集中於跟隨在她後方的溫內特公爵身上。公爵的一言一行都逃不過她的觀察,她意圖從公爵不同尋常的舉止行動中發現他的陰謀。對於塔納卡的解說,阿爾薇拉一點兒也沒上心,於是只能含糊地應幾聲作為回答。

  公爵似乎對這座核電站頗感興趣,他所表現的熱情遠遠超過他的職責,好像他才是女王陛下委託的視察人,而不是阿爾薇拉的「陪同人員」。

  「塔納卡先生,」公爵親切地詢問道,「據我所知,萊厄庭距離太陽很近,那麼為何不建立太陽能發電站呢?」

  塔納卡對公爵的問題感到很滿意,彷彿他是一個充滿求知慾的好學生。「現在一般的太陽能發電站,都是建立在環繞赤道的太空軌道上的,必須要建立至少三座太空電梯方能支撐起這種軌道。這樣的發電設備,成本太高了。況且萊厄庭的大多數城市都位於極地,將電力從赤道送到兩極,其中的損耗也太多了,得不償失。一般只有在那些人口密度較大、資源缺乏的行星,才會建立軌道太陽能發電站。萊厄庭的恆星周圍有大量散逸的氘和氚,都是核聚變的原料,採集方便,因此建立核電站更為經濟。」

  公爵連連點頭,「那麼如果用電磁波的方式輸電呢?」

  塔納卡露出得意的笑容:「啊,這個嘛,因為萊厄庭的大氣很稀薄,來自外太空的電磁干擾太多了,因此無線輸電方式並不實際。」

  接著兩人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來,好像一對久未謀面的老友,把阿爾薇拉當成空氣似的晾在了一邊。阿爾薇拉雙手插|進口袋裡,狠狠握緊拳頭,指甲把手掌刺得生疼。她壓抑眼底的怒意,盡量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對機械絲毫提不起興趣的普通女孩」,跟上公爵的腳步。

  好不容易熬完了這趟核電站參觀之旅,阿爾薇拉面色不善地回到他們下榻的酒店。這時候她的不快表情已經明顯到連公爵都能看出來了。

  「怎麼了,公主殿下?」公爵問道,「你的臉色真可怕,是身體不舒服嗎?」

  「不,溫內特舅父,」阿爾薇拉趕緊擺出遺憾的表情,「只不過是覺得有點兒無聊而已。」

  「啊哈,我能理解。」公爵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這些機械啊、軍工啊,的確有些枯燥,你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肯定不感興趣。穆賽婭也是,如果讓她來參觀軍工廠什麼的,她肯定會大喊大叫發脾氣。」

  酒店門口的全息屏幕上正播放一首銀河歌姬卡米婭的MV,阿爾薇拉的目光不由自主被歌姬那美麗飄逸的身影吸引了。公爵也看向屏幕,「啊,卡米婭,你喜歡她?」

  阿爾薇拉不置可否,公爵便當她是默認了。「穆賽婭也很喜歡她呢。聽說卡米婭最近在開巡迴演唱會?」他側過頭問秘書,「是嗎?」

  秘書頷首:「是的。昨天在萊厄庭舉行了個人演唱會。」

  「噢,真可惜!如果我們早來一天,說不定就能親眼見見銀河歌姬了!」

  阿爾薇拉撅起嘴:「是啊,真可惜!不過沒關係,今後有的是機會。」

  公爵微笑:「你能這麼想就再好不過了。」說完他後退一步,瞟了秘書一眼,點了點頭。

  這只是一個再細微不過的動作,卻沒能逃過阿爾薇拉的眼睛。

  「寒夜之夢」號緩緩駛入萊厄庭宇宙港。由於公主殿下正在視察訪問,因此宇宙港檢查十分嚴格,一些地方還實行戒嚴。胡安娜坐在自己的艙室中,那個裝著昂貴秘密的銀盒子就放在她膝蓋上。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盒狗糧,船長不無憂鬱地望著狗糧包裝——那上面印著一隻金毛犬,長的頗像巴普洛夫。

  離和公爵約定見面的時間還有三十六小時。她可以趁此時稍作休整,化個妝去萊厄庭地面走走。宇宙港位於萊厄庭的一顆人造衛星上,若要去地面,必須乘坐宇宙港的小型客船。公爵選在這裡見面不是沒有道理。如果他想殺人滅口,選在飛船無法到達的地方再適合不過。

  「雷歐。」船長喚出無處不在的人工智能,「在離開之前,我有些事要交代。」

  「別這樣船長,好像在交代遺言。」雷歐的全息影像出現在艙室中。

  「你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嗎?」胡安娜挑起眉毛,「比如叮囑你這個健忘的人工智能?」

  雷歐聳了聳肩,「反正對我來說沒有區別。」

  船長將盒子放到桌上,就擺在狗糧旁邊。「雷歐,如果我在萊厄庭出了什麼事,你立刻讓飛船離港,回米蘭圖去,千萬別回頭。」

  「我以為你會說『一定要來救我』呢!」

  「……我看起來像是那麼貪生怕死的人嗎?」

  雷歐揮了揮手:「可是如果我對你見死不救,留在船上的人會立刻起義吧!這艘船即使沒有智能導航,也能靠人工操作,我可不想被灌進貯存晶片裡然後被丟入外太空。」

  「反正這只是一個備份,你的本體不是在『暗夜仕女』號上嗎?」

  「你大概不知道有種東西叫超光數據延時。」雷歐擺出一副學究的樣子,「兩邊的數據是不同步的,對於我來說任何一邊的數據消失,都像你們人類失憶一樣痛苦。」

  「人工智能還真是麻煩呀!」

  「請管這叫『高等智慧體的煩惱』謝謝。」

  胡安娜搖頭:「反正你的煩惱我永遠也不會明白。總之你只要記住,如果溫內特公爵意圖不軌,你得優先考慮寒夜之夢號上人員的安全。要是來不及救我,就別救了,帶大家回米蘭圖去。」

  「好吧,如果你這麼堅持的話。」雷歐不安地踱了兩步。

  「你擔心什麼呢?連赫卡提監獄星都關不住我,總有辦法的。」

  「……誰擔心你了!」

  胡安娜彎起嘴角,「我等會兒去化個妝,要是就這麼走出船艙,肯定會被警察圍攻的。」她想了想,「對了,你去告訴西莉亞,讓她帶著易容的工具去阿洛伊斯那兒,我想讓他和普朗克跟著一起去。」

  「知道了。」

  「還有一件事。」船長敲了敲桌上的銀盒子,「這玩意兒的鎖據說經過新雅典的高端人工智能加密,誰也打不開。」她望著雷歐,好似在挑釁。

  雷歐悶哼一聲:「你這是在試探我嗎?」

  「哪有……我隨口說說的。」胡安娜起身,「我是誠信的海盜,才不會把客戶的東西隨便打開來看呢。」

  「那你就打算把這個『撼動宇宙的大秘密』隨便交到溫內特公爵手上?」

  胡安娜的笑容明顯到使雷歐一陣毛骨悚然,「船長,想把這盒子弄開來看看嗎?」

  「哦……它經過加密的,還內置微型核彈……」

  話還未說完,一隻小機器人便吭哧吭哧爬上了桌子,舞動著手裡又細又尖的數據接口。雷歐臉上彷彿寫了「誰說我打不開」幾個字,指揮小機器人將接口接上盒子的智能鎖。

  十分鐘之後,智能鎖亮起綠燈,表明密碼已經解開了。

  小機器人掀起盒蓋,發出「咕唧」一聲,表達了他的疑惑。

  胡安娜也疑惑極了。盒子裡襯著柔軟的天鵝絨,裡面放著一本書。是一本罕見的紙質書,褐色的硬皮封面,上面沒有寫字。她不解地望著雷歐,雷歐也不解地望著她。

  最後還是小機器人跳進盒子裡,吃力地將硬皮書托了出來,搬到桌面上,一邊「嘻嘻嘻嘻嘻嘻」笑著,一邊翻開書。

  書頁上的字並非印刷體,而是手寫上去的。這應該是一本紙質筆記本,有人在上面寫了字。

  「標準歷1277年,這注定是一個不平凡的年份。在這一年裡,我,雅各·尤慈,率領以「風之子」號為首的船隊,穿越大半個銀河系,去往人類的搖籃——古地球……」

  第五十九章

  身為高端人工智能的雷歐納德,今天也不辭辛苦地進行飛船的日常維護,檢查電腦系統,派遣機器人打掃各處,清理垃圾,順便化身為一束數據流,潛入萊厄庭四處閒逛。萊厄庭有不少低端人工智能,畢竟是顆工業星球,得用機械代替人工,以減少成本開支。

  「哦,人工智能就是被使喚的命!」雷歐不滿地抱怨道。

  在萊厄庭他發現了不少有趣的東西,比如上次新威尼斯見到的那個偽娘歌姬此時也在萊厄庭,這可真是巧。前不久她(他?)剛舉行了個人演唱會,雷歐從演唱會場監視器裡調取了當時的影像資料,津津有味地觀賞起來,並且偷偷把它存進了自己的數據庫裡。

  演唱會的舞台效果真是炫目華美,即便是見過無數奇異風貌的雷歐也不免為之歎服。理論上來說萊厄庭並沒有能支持這些特效的舞台設備,卡米婭演唱會的導演和舞美是怎麼做出如此絢美的效果的呢?

  搜索引擎很快告知他答案。「竟然為了舞台特效,讓卡米婭的飛船直接降落在萊厄庭?就因為飛船上搭載了特殊的全息投影儀器?哦,萊厄庭的可憐人們啊,你們的精神文化生活究竟有多空虛?」雷歐悲天憫人地想。

  在觀賞演唱會視頻的同時,他還找到了胡安娜的行蹤。她帶著兩個部下乘上一艘蝠翼飛車,被逮到了萊厄庭的某家五星級酒店。雷歐想順便潛入酒店監視系統,看看胡安娜和溫內特公爵的會面,卻發現監視系統用的是內部線路,他竟然無法從外部侵入!

  如果現在停在宇宙港的是暗夜仕女號,雷歐就能無所顧忌地開始運算,直到擊破酒店那薄弱的防火牆。然而現在他身在寒夜之夢號上,倘若運算量過大,一不小心就會讓飛船系統癱瘓,他才不會冒著弄癱自己身體的危險去對付區區一間酒店呢。

  ……但是又有點擔心那三個混賬。畢竟他們要交給公爵的是那樣一件東西。雷歐在線路裡不安地遊走,最後接入了酒店周圍所有的電子眼。就算不能看到內部,至少也要從外面盯緊。

  阿洛伊斯拽了拽衣領,這件人模狗樣的外套|弄得他很不舒服。化妝技術高超的西莉亞給他換了個髮型,還在臉上抹了一堆不知名的膠狀物,易容之後阿洛伊斯一看鏡子,自己都沒認出自己來。

  胡安娜則將一頭蓬亂的紅髮綰成一個髮髻,帶上了一副金屬外框眼鏡,再穿上職業套裝,儼然是位嚴厲的女秘書(這打扮讓雷歐笑得在地上打了半天滾)。

  約書亞倒是沒多大變化,只不過用有機染料染了虹膜顏色,紮起了長髮。雖然打扮有些奇怪,但好歹並不可疑,跟在胡安娜身後,勉強像個保鏢的樣子。

  現在他們三個沉默地坐在公爵派來的蝠翼飛車中。剛從宇宙港到達萊厄庭地面,便有公爵的部下前來迎接。

  「公爵大人的熱烈歡迎還真是讓我受寵若驚。」胡安娜對飛車司機道。司機沒有回答,彷彿壓根兒沒聽見她說話一樣。這種擺譜方式觸動了女海盜的某根神經,她故意大聲說:「僱傭聾啞人當司機的公爵大人可真是宅心仁厚啊!」不出所料從後視鏡裡看見司機的眉毛抖了抖。

  飛車走了一條人跡罕至的僻徑,刻意繞過萊厄庭鬧市區,最終到達了一座奢華的五星級酒店門口。「我還以為公爵會選擇在什麼廢棄的停車場交易呢。」阿洛伊斯偏過頭,在胡安娜耳邊低聲說。

  「你奇怪的黑幫電影看多了吧。」胡安娜也低聲回答,「公爵名義上是來『訪問視察』的,多少會有幾個記者跟來,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所以當然是我們拜訪他方便一點。」

  約書亞咳嗽了一聲:「你們聲音太大了。」

  於是兩人齊齊閉嘴。

  有門童打開車門,見車上有位女士,便伸出手想扶胡安娜下車。胡安娜看也沒看他,逕直走下飛車,四處打量,將門童晾在一旁。門童尷尬地看著車廂內剩下的兩個人。阿洛伊斯忍笑忍得肚子疼,搖搖晃晃下車,約書亞跟在他後面。門童的手還停在半空中,沒來得及收回來,殺手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張鈔票按在他手上。

  阿洛伊斯的肚子更疼了。

  司機將飛車開向酒店的車庫。酒店門口有名身穿黑色西裝的男子,他按住架在耳朵上的通訊器,說了些什麼,接著走向胡安娜,鞠了一躬,比了個邀請的手勢:「請往這邊走。」

  阿洛伊斯拎著銀盒子,和約書亞一起跟在胡安娜身後。黑衣男子讓她稍等:「公爵大人只請您一個人去。」

  胡安娜抬起手腕,想抓垂在肩上的頭髮,卻只抓到空氣,她這才想起來頭髮都盤起來了。於是她改為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你是想讓一位柔弱的女性提那麼重的盒子嗎?」

  柔弱的女性!阿洛伊斯的肺都要笑炸了!

  黑衣男子於是不再堅持:「好吧。」他領著三人穿過酒店大廳,乘「員工專用」電梯到達23層。一路上胡安娜敏銳地發現了幾名偽裝成普通客人的保安(發現他們也在偷偷瞄她),以及幾個想從公爵身上挖新聞的記者(就憑他們那探頭探腦、惹人懷疑的樣子,竟然沒被酒店請出去,真是個奇跡)。

  到達23層的豪華包間門外,黑衣男子再度鞠躬,為胡安娜拉開包間大門。

  「謝謝。」胡安娜微笑。她這時候倒記起「禮節」這東西了。

  阿洛伊斯和約書亞也跟著向黑衣男子點頭致意,弄得男子很不好意思。

  「對了,」進門前,阿洛伊斯忽然問,「公主殿下也住在這一層嗎?」

  男子一怔:「不,殿下住在樓上,頂層。」這並不是什麼秘密,他很奇怪對方為什麼這樣問。

  阿洛伊斯對他的誠實報以讚賞的笑容:「謝謝。」

  阿爾薇拉站在窗戶邊。寬大的落地窗被厚厚的花窗簾遮得嚴嚴實實,據說這是為了保護住在客房中的貴客,防止他們被外面心懷不軌的人士窺伺。阿爾薇拉對這樣的理由從來嗤之以鼻。如果使用特殊變色玻璃,從外面絕對看不見屋內的情形。真不明白酒店的人為何要把窗簾全部拉上,使房間昏暗得如同夜晚。難道他們以為入住的客人是畏懼日光的吸血鬼嗎?

  「羅絲,」公主呼喚自己的貼身侍女,「今天的行程是怎麼安排的?」

  「是。」羅絲拿起終端,打開行程表,「今天上午和下午都沒有安排,行星時晚上6點,有一場同軍工廠高層的晚宴,您必須正裝出席。」

  「正裝出席」這四個字令阿爾薇拉皺起了眉。她最討厭穿華麗的晚禮服同各種人士虛情假意地客套了。比起晚宴舞會什麼的,她寧可和達雷斯去獵場,或者跟穆賽婭一起打遊戲,就算單純同安諾特讀書聊天也比出席晚宴有趣的多。

  她將窗簾撩開一條細縫,從縫裡偷偷向下面望。一輛黑色的蝠翼飛車駛進酒店,車上下來幾個人,具體是什麼人她沒看清,因為下方種著一顆高大的樹木,樹冠遮擋了視線,但她一眼就看出來,那輛蝠翼飛車是溫內特公爵的私家車之一,平時就停在他的座艦「斯黛拉」號的機庫裡。阿爾薇拉只見過它一次,但是絕不會記錯。雖然飛車外表並不華麗出眾,但(據穆賽婭說)那是已經停產的絕版飛車,性能優越,價值連城。因此她記得特別清楚。

  不過公爵平時不怎麼開這輛車。為什麼它會出現在此處?

  飛車到來後不久,幾名記者打扮的人被保安「請」出了酒店。阿爾薇拉幾乎可以想像保安用冰冷的語調說:「抱歉,您的行為侵犯了本店客人的隱私,如果不想被起訴,請您立刻離開。」又過了十來分鐘,十幾輛黑色的飛車朝酒店駛來。但它們並沒有駛入正門,而是繞到了酒店建築的後方。

  阿爾薇拉放開窗簾。「羅絲,溫內特在什麼地方?」

  「公爵大人在自己的客房裡。您要見他嗎?」羅絲說,「公爵說他今天身體不適,吩咐任何人都不准打擾,不過若是您想見他,想必他會……」

  「不。」阿爾薇拉說,「羅絲,把我的便裝拿出來,還有我的槍。」

  羅絲睜大眼睛:「殿下……?」

  「秘密召集所有信得過的人,準備逃跑。」阿爾薇拉壓低聲音,「他要來殺我了,今夜就要來殺我【注】。」

  【注】出自《聖經·尼希米記》第6章第10節:「那時,他閉門不出。他說,我們不如在神的殿裡會面,將殿門關鎖。因為他們要來殺你,是夜裡來殺你。」

  第六十章

  「日安,胡安娜閣下。」

  窗簾緊閉的昏暗房間中,溫內特公爵端正地坐在一張高背椅上,雙手十指交叉,疊在膝蓋上。見到胡安娜之後,他依照一位帝國貴族紳士應有的禮節,執起女海盜的手,獻上一吻。胡安娜勾起嘴角默默接受了。

  阿洛伊斯冷眼觀察公爵假惺惺地同胡安娜寒暄。他和兩年前比起來沒什麼變化,褐色的頭髮一絲不苟地帖在腦袋上,精明的茶色眼睛像猛禽一樣瞪著三人。那雙眼睛倒是和達雷斯很像,仔細想想,他倆其實算是遠房親戚,公爵的祖父弗蘭克四世正是達雷斯外祖母的父親。

  「能夠為公爵大人服務,是我這等草民的榮幸。」胡安娜未經公爵同意,便自己找了張看起來柔軟舒適的沙發坐下,好像她才是房間的主人一樣。

  公爵攤開手:「好吧,時間緊迫,我們閒話少敘,直接進入正題吧。」他看向提著箱子的阿洛伊斯,「不遠千里冒險送來這件珍貴貨物,您和您部下的膽量都令我敬佩萬分。諸位理應得到豐厚的報償。」他如同一位演說家,故意停了片刻,激起聽眾的好奇心,「想必希卡利已經事先將定金付給您了吧?」

  「是的。」胡安娜招呼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到她身邊。阿洛伊斯有些緊張,雖然知道自己的易容完美無缺,然而只要一被公爵的眼睛盯著,他就不由自主地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看穿了。「不然我也不會貿然涉險。幹我們這一行嘛,不看到真金白銀是不會開始工作的。」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公爵露出諒解的微笑,「餘款我自然會全數付給您。不過在那之前,能否讓我驗一下貨?」

  胡安娜舉起一根手指,左右搖晃,「先把餘款付了,再給你看貨。」

  「啊,胡安娜閣下,您未免太不信任我了。況且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是人世間的商人天生應該遵守的規矩,您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吧?」

  「規矩都是人定的,一碼事歸一碼事。」胡安娜不卑不亢,「您也知道這件貨物價值非比尋常,我冒了這麼大危險潛入帝國,將它送到您手裡,難道不該享受些特別待遇嗎?況且……」她學著公爵的口氣道,「這裡是您的地方,周圍都是您的部下,難道您還擔心我耍花樣嗎?難道您不信任我在道上的信譽嗎?這也未免太謹小慎微了,不是成大事者應有的風範。」

  公爵的笑容頓時險惡起來:「兩度叛變的胡安娜·拜格雷爾竟然有『信譽』這東西?我的耳朵沒出問題吧?」

  「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暗殺無辜女孩,這好像也不怎麼光明磊落。」胡安娜反唇相譏。

  「閣下對我的事情似乎知道不少?」

  「上主就在你頭頂三尺之處注視著你呢。」

  兩人冷笑相對,最後公爵的氣勢略輸一籌,他妥協地掏出通訊終端,按下幾個號碼。幾秒鐘之後,胡安娜的終端響了起來。那是銀行給發來的一條信息,告訴她有一筆款項匯進了她的賬戶。

  「我很滿意。」胡安娜向阿洛伊斯抬了抬下巴,「給他吧。」

  阿洛伊斯將銀盒子放到茶几上,退開兩步。公爵蹲下身,把銀盒子拉到自己面前,撥弄智能鎖,輸入一串密碼。智能鎖亮起綠燈,表明密碼正確,盒子「嗑嗒」一聲打開了。公爵並沒有掀開盒蓋,只將盒子打開一條細縫,快速瞄了一眼其內的物體,接著合上蓋子。

  「貨物沒有錯。」

  公爵站起來,拍淨身上的灰塵,從胸口的口袋裡抽出一條絲巾,擦了擦手,隨手把絲巾扔在茶几上。

  「我們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公爵向胡安娜伸出手,「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胡安娜微笑著同他握手,「我們可以離開了嗎?」

  「當然。需要我派人送您嗎?」

  「不用,出租車我還是坐得起的。」

  「您真是太客氣了。」

  「彼此彼此。」胡安娜懶得再同他客套,逕直轉身走向客房大門。她猛地推開門,將侍立門外的黑衣侍從嚇了一跳。

  公爵在房間裡說:「送胡安娜閣下下樓,幫她叫一輛出租車。」

  「是!」侍從道。

  胡安娜沒有拒絕公爵的「好意」,在侍從的帶領下來到電梯前。屏幕上顯示電梯停在一樓。胡安娜煩躁地戳了下樓鍵好幾次,電梯這才慢悠悠地開始上升。

  「真慢啊。」她轉向黑衣侍從,「請問一下洗手間在什麼地方?」

  「呃……沿著走廊到底,然後右轉。」侍從為她指出方向,「需要我帶您去嗎?」

  「我自己找得到!」胡安娜蹙眉,「難道你想跟著一位女士到洗手間去嗎?真是太無禮了!」她向約書亞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地低下頭:「我們會幫您看著電梯的。」胡安娜這才朝洗手間走去。

  她沒有理會守在走廊各處的保鏢和侍從,三步並兩步走進洗手間,鎖上門。洗手間有一扇窗戶,她向窗外瞟了一眼,發現有十幾輛黑色飛車駛進了酒店後門。

  剛剛阿洛伊斯說什麼來著?公主也住在這間酒店裡,就在樓上?啊哈,溫內特這條老狐狸,想出了個一石二鳥的計策,不是嗎?胡安娜心想。先暗殺公主,再幹掉我,這樣就能對外宣稱是邪惡的宇宙海盜殺了公主,而公爵則搖身一變,成了制服恐怖分子的大英雄。好計策,真他媽是個好計策啊!

  她鑽進一間隔間裡,馬不停蹄地發出兩條短信,一條給雷歐納德,一條給約書亞。

  給雷歐的短信是:「我在酒店23層的公共廁所裡。」

  給約書亞的短信是:「到廁所來,敲兩下門。」

  一分鐘之後,有人敲響了洗手間的門。

  砰。砰。砰。

  「該死!」

  約書亞和阿洛伊斯並肩站在電梯前,盯著屏幕上的數字慢慢變大。7、8、9……

  黑衣侍從時而看向洗手間方向,時而看著他們,眼神裡充滿了深深的戒備和敵意。

  14、15、16……

  「船長可真慢啊。」阿洛伊斯故作不經意地問。

  17、18、19……

  約書亞的通訊終端突然響了起來。他拿出來看了一眼,「船長說她忘帶紙了,叫我們送去。」

  阿洛伊斯說:「那還等什麼呢,快去啊。」

  20、21、22……

  黑衣侍從攔住他們:「這點小事就讓我代勞吧。」

  「你大概沒帶船長習慣用的那種紙。」約書亞說,「不過我帶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掏出手槍,頂住黑衣侍從的腦袋,扣下扳機!

  23!

  「叮。」

  電梯門緩緩打開,露出站在其中的三名黑衣人。他們都蒙著臉,手裡端著衝鋒鎗,槍口正對著門外的約書亞和阿洛伊斯。只要電梯門一打開,他們就會立刻射擊。

  但是約書亞比他們更快!

  三道光束射進他們的胸膛。

  砰。砰。砰。

  三下。不是約書亞。

  胡安娜推開隔間的門,向窗口奔去。這時洗手間大門被一腳踹開,幾名持槍蒙面的黑衣人闖進來,連話都不說一句便開始射擊。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在鐳射光束射出的同時,胡安娜縱身跳出窗外,只有一道光擦過她的頭髮,切斷幾縷火紅的髮絲。

  胡安娜正從空中急速墜落!急促的風掠過臉頰,如同尖刀從皮膚上劃過。重力如一隻無形的手,牽引她往地面墜去。疾風讓她幾乎無法呼吸,但她還是拼盡全力大喊了一句:「雷歐納德!」

  話音未落,她便掉進一艘剛朵拉的座艙裡。

  剛朵拉無人駕駛,或者說,駕駛它的並非人類。

  「總算趕上了!」揚聲器裡傳來雷歐的聲音。

  「雷歐我真是愛你死了!」胡安娜按住方向盤,讓剛朵拉盤旋上升,宛若飛鳥御風疾飛,很快便回到她跳出來的那扇窗戶邊。

  「小伙子們,上來!」

  第六十一章

  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奔跑著穿過走廊。剛剛還守在此處的保鏢和侍從轉眼間變身為黑衣蒙面持槍殺手,對著他們發射致命光束。

  然而他們面對的是殺手悼亡人,僅僅他的名號就足以令人聞風喪膽。約書亞毫不留情,一路殺過去,到達女洗手間外,只見大門敞開,幾名黑衣人正在洗手間裡四處開槍。

  太無禮了!約書亞心想。幾個大男人怎麼能擅闖女洗手間呢?真不知羞恥!他朝他們開槍,一個個擊斃,接著一面在心裡朝上主禱告,一面踏著黑衣人的屍體走進廁所裡。

  裡面除了一地屍體外什麼也沒有。窗戶開著,高空特有的疾風從窗口灌進來。

  「船長呢?」阿洛伊斯在他身後問。

  「我想……大概是在外面。」

  一艘剛朵拉升到窗口的位置,不出所料,座艙裡正飄舞著胡安娜標誌性的紅髮。

  「小伙子們,上來!」

  約書亞心想:跟那個時候真像啊,逃出赫卡提的時候。他拽著阿洛伊斯,讓他先跳出去,自己跟在後面,躍出窗戶的同時不忘回頭開了幾槍,又擊斃了兩名衝進洗手間的黑衣人。

  剛朵拉的艙門閉合。胡安娜駕駛著小艇快速離開酒店。「該死,這艘剛朵拉是地面用的,不能乘它回宇宙港去。」

  「我們怎麼辦?」阿洛伊斯問。

  「找艘能在外太空航行的船!」胡安娜說,「雷歐,準備接應我們。」

  「呃,可能不行,船長。」雷歐罕見的遲疑了片刻,「武裝警察正在包圍宇宙港,我要被堵在泊位裡了!」

  胡安娜惱火地罵了句髒話,道:「走!雷歐!立刻離開萊厄庭!」

  「遵命!」

  結束同雷歐的通話,胡安娜回過頭,抱歉地對阿洛伊爾和約書亞說:「真不好意思,把你們牽扯進來了。」

  「早料到了。」約書亞言簡意賅,「我們現在怎麼辦?」

  剛朵拉越過一座高聳的方尖碑,驚起一群鴿子,雪白的羽翼散開後,露出在後面緊追不捨的警用飛車。

  警笛的呼嘯聲刺破行星寧靜的天空。

  雷歐納德接入了宇宙港所有的監視器和通訊裝置,在海洋般的數據中篩選出了他所需要的部分——警察從港口的各個入口湧入,重型飛船正準備起航,宇宙港的出入口已全數關閉,除非用離子炮轟開大門,否則他們插翅難逃。

  「全員注意,全員注意,」雷歐開通全船廣播,「請回到你們的崗位上去,寒夜之夢號即將起航!重複一遍,寒夜之夢號即將起航!」

  雖然船上只有不到二十人,但這番話依舊掀起了渲染□。「雷歐納德!你在說什麼胡話!」伊布·笛卡爾邊走向整備庫邊對著天花板大吼,「船長他們還沒回來吧!」

  「這就是船長的命令。」雷歐冷冷答道,「立即起航。炮手請就位,主炮開始填充能源。」

  「你瘋了嗎?這裡是宇宙港!」

  「我們不都是『瘋女王』的眷屬嗎?!」雷歐啟動全部引擎,強行分離泊位支架,不顧宇宙港一遍又一遍的警告,讓飛船脫離泊位。

  「萊厄庭宇宙港指揮塔警告『寒夜之夢』號!請立即回到泊位,接受警方檢查!」指揮塔工作人員向擅自行動的飛船發出警告,但是寒夜之夢號卻沒有聽從指令,他們的回答是這樣的:

  「主炮能源填充完畢,準備發射!」

  「媽的!走開!沒看見我們正玩兒命嗎!」

  胡安娜尖叫著避過一輛迎面而來的重型機車,後者的司機猛打方向盤,卻還是撞上了一輛紅色的飛車,緊接著發生了一連串不幸的交通事故。胡安娜不停向上主禱告,希望那些被捲入這場追殺的無辜群眾都毫髮無損,不然她可真會良心不安。

  萊厄庭的警察這次可以說是傾巢出動,天空中密密麻麻都是警用車輛,就像一大群尖嘯的蜜蜂一樣。阿洛伊斯心想幸好自己沒有密集物體恐懼症,要不然在被逮捕前就先嚇死了。

  「為什麼是警察?我還以為會是公爵的私人部隊或者皇家禁衛軍。」約書亞說。

  「他們現在恐怕正忙著『保護』公主吧。」阿洛伊斯猜測,「公爵八成給我們扣了個『刺殺公主』的大帽子,恨不得不用自己動手就幹掉我們呢!」

  「該死,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抓住的。」飛車拐入一條小巷,在成排的窗戶間遊走。胡安娜放緩了速度,「下一個岔口你們下車,我去引開警察。你們找地方躲起來,想辦法和雷歐聯繫上,他會把你們弄出去的。」

  「那船長你呢?」

  「大不了再去赫卡提劫一次獄!」她大笑著來了個漂移,飛車激起一片灰塵,停在一條岔路巷口,「下去!」

  約書亞拽著阿洛伊斯跳下車,回頭向胡安娜敬了個禮,「船長,萬事小心!」

  「不用你提醒!」胡安娜狠狠一踩油門,飛車箭也似地衝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錯綜複雜的小巷裡。

  阿洛伊斯舒了口氣:「我們去哪兒?」

  「先離開這兒!」約書亞抬起頭,在小巷上方一個隱蔽角落裡藏著一台監視器,將他們的行動盡收眼底。如果公爵或者警方有能力,完全可以掌握他們的行蹤,現在只能祈禱他們還沒發現監視器上的畫面。不過雷歐肯定看見了。約書亞知道所有監視器都是人工智能的眼睛,他也在看著他們。

  「主炮能源填充完畢,準備發射!」

  萊厄庭宇宙港指揮塔裡一片慌亂。「阻止他們!他們瘋了!」「宇宙港會被摧毀的!」「通知皇家太空軍!阻止他們!」

  然而已經太遲了。寒夜之夢號的主炮充滿了能源,在雷歐一聲令下後發射出裹挾著電流的粒子束,轟上宇宙港出口大門!大門雖然用高強度金屬製成,但也撐不過一艘飛船主炮的近距離轟擊。隆隆巨響傳遍宇宙港,粒子束的光芒消失後,大門上出現了一個直徑約有500米的大洞,因為內外氣壓不平衡,疾風從港口內湧向大洞,不少沒有固定的物體就這麼被拋進了茫茫宇宙裡。寒夜之夢號乘著這股氣流,從大洞中輕鬆脫身,將如何修復大門、平衡內外氣壓的艱巨任務拋給了他們。

  「寒夜之夢號,成功脫離萊厄庭宇宙港,進入太空航行階段。」雷歐冷靜地通告全船人員。與此同時,他將思維的觸角伸進了萊厄庭大街小巷,從監視器攝下的畫面裡搜索那三個笨蛋的身影。啊哈,胡安娜正單槍匹馬和警察纏鬥,雖然此刻她略佔上風,但警察數量遠剩餘她,她遲早會落敗。而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在胡安娜的幫助下成功甩掉了追蹤,正在一條昏暗的街道上奔跑。他們跑的方向根本不對!警察就在前面不遠處等著他們呢!該死!

  雷歐焦急地試圖接通他們的通訊終端,告訴他們調轉方向,但是他隨即發現,在他們附近停著一輛寶藍色的蝠翼飛車,車上坐著個熟人。如果是這個人,絕對能保證阿洛伊斯和約書亞的安全。

  人工智能在0.1秒之內對自己的營救方案進行了修改和優化,接著接通了寶藍色飛車的通訊裝置。

  第六十二章

  阿爾薇拉穿好便服,將鐳射手槍和一柄晶石匕首分別綁在左右小腿上,這才向羅絲點頭:「人都召集起來了嗎?」

  羅絲緊張地貼在門上,側耳傾聽門外的動靜:「是,齊奧內帶了兩個部下來,還有一些人在酒店樓下待命。」

  「公爵有什麼動作嗎?」

  「剛剛聽說守備人員的配置發生了變化,有不少人去了下面一層,但具體情況不清楚。」

  「我們走我們的。」阿爾薇拉說,「雖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但是在搞不清公爵動向的前提下,我們也只能硬闖了。」

  「是!」

  公主和羅絲走出豪華套房,守在門口的兩名保鏢立刻攔住她倆。

  「公主殿下,您不可隨意離開房間。」一名保鏢道。

  阿爾薇拉瞪著保鏢鼻樑上的黑墨鏡,在鏡面上看見了自己扭曲的倒影。「我只不過出去散個步而已,難道這樣也不行嗎?」

  「非常抱歉,如果您一定要外出,必須通知公爵大人,獲得他批准才可以。」

  「那你可以去通知他了。」

  保鏢略垂下頭,表示他要離開一會兒。只見他掏出自己的通訊終端,走開幾步距離,開始給公爵或者他的上司或者什麼人打電話。阿爾薇拉朝羅絲使了個眼色,羅絲會意地轉向另一名保鏢,隨口問道:「請問一下,今天是星期幾?」

  當保鏢微微發怔思考的時候,羅絲提起膝蓋,猛擊保鏢腹部。同時阿爾薇拉從小腿上拔出手槍,將槍托對準正在打電話的保鏢的腦袋,狠狠砸了下去。保鏢慘叫一聲,卻沒有被一擊打倒。他丟下通訊終端,一手抓住阿爾薇拉的手腕,一手按住她的脖子。

  「羅絲!」阿爾薇拉大喊。

  羅絲掏出手槍,抵住那保鏢的太陽穴,扣下扳機。

  阿爾薇拉及時後退了一步,才沒讓鮮血濺在自己身上。「你開槍前也和我說一聲啊!」她向羅絲抱怨。

  「公主殿下又不是什麼一見血就會暈倒的千金大小姐。您和達雷斯伯爵去獵狐狸的時候開槍可從來沒猶豫過。」

  說罷,羅絲撿起保鏢掉在地上的通訊終端,調到團隊頻道,裡面傳來夾雜著噪音的命令:「全體人員注意,目標B已脫逃,第一、第二組保護公爵大人安全,第三組追擊目標B,第四組執行Σ計劃。」

  「目標B?」阿爾薇拉不解,「Σ計劃又是什麼?」

  羅絲搖頭:「只能推測公爵並非臨時起意,而是早有預謀。我們必須盡快逃走。」

  「嗯。齊奧內在哪兒?」

  「請跟我來。」羅絲丟下終端,領公主向逃生樓梯走去。雖然很想用終端監聽公爵的動向,但也很有可能因內置的定位系統被發現,她可不能冒著風險。

  電梯八成已經被全數控制了,若要走樓梯去地面,也危險重重。羅絲和阿爾薇拉沒有向下行,而是往上走,來到酒店的天台。齊奧內和他的兩名部下乘著飛車正在那兒等待。

  齊奧內是個皮膚黝黑高大的中年男子,來自約克γ星,曾是達雷斯的母親梅多娜女侯爵的近衛,後來跟隨達雷斯來到皇宮。在達雷斯參軍之後,便留在王子殿下身邊侍奉他。齊奧內為人忠實可靠,值得信任,王子特意讓阿爾薇拉帶他一起出行,看來的確派上了重要用場。

  「殿下終於來了!」齊奧內單膝跪地行了一禮,「如果您再不到,屬下就打算下去找您了。」

  「不說這些了。」阿爾薇拉道,「現在形勢如何?」

  「警察正在出動。」齊奧內回答,「不過似乎並不是為了追捕我們。」

  即使在天台,也能聽見警笛的聲音呼嘯而來。

  「另外公爵的私人部隊正在秘密集結,我們必須快點離開這裡。」說著齊奧內打開車門,請阿爾薇拉上車,「公主殿下是想要去宇宙港地面機場嗎?」

  「不。公爵肯定料到我們會往那兒去,絕不可往那裡走。」阿爾薇拉想了想,「我們要回宇宙港,那麼只要找到一架可用於宇宙航行的飛艇就行了,你知道哪兒能容易地弄到這樣的飛艇嗎?」

  「當然,殿下。」齊奧內請兩位女士坐上飛車,幫她們檢查扣好的安全帶,「在萊厄庭總督府的車庫裡想必有許多這樣的飛艇。」

  胡安娜氣喘吁吁地跳過一片綠化帶,順便掀翻幾個垃圾桶阻礙追來的警車。原本她駕駛的飛車已經耗盡了能源,被丟棄在了路邊,現在她只能徒步前進,雖然速度慢了許多,但目標也變小了,這讓她躲過了數次警察的搜查。

  然而現在恐怕再難躲過一次了。警察發現了她的蹤影,正攆在她後邊,以精確計算的路線將她逼近了一條死路。左右和前方都是高聳的牆壁,惟一的出路也被警車堵住了。除非她長了翅膀,或者學會了飛簷走壁,否則絕無逃走的可能。

  在星際海盜胡安娜·拜格雷爾的一生中,這種窮途末路的狀況還是第一回遇見。就連上次被送進赫卡提也沒有如此令人絕望。如果不是女海盜信奉「絕處逢生」這句話,恐怕現在早就舉手投降了。

  「啊啊,別這樣,上主您老人家該不會真想把您忠誠的羔羊送進虎口吧?」胡安娜一邊搖頭一邊後退,手伸到腰後,握緊了槍柄。

  警察紛紛從車上下來,以車門為盾牌,用槍指著被逼入死路的女海盜。「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胡安娜面露難色。該不會真的一語成讖吧?她難過地想。再進一次赫卡提,忍受那裡噁心的食物和沒有自由的生活?那還不如死了算了……雷歐納德你在哪兒啊?竟然還不來救我,我知道你不爽我很久了,可是也不至於趁這機會抹殺我吧?要是我能安全脫險,回去肯定給你加兩根內存條,肯定……

  她緩緩掏出槍,在警察們激動而警覺的目光中舉高拿槍的手,接著將槍口調轉朝下,顯示自己並無反抗的意思。

  ——高牆之後升起一輛飛車!

  它攜帶的氣流捲起胡安娜的紅髮,它引擎的轟鳴宛如救世的讚歌。

  警察們顯然沒有預料到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有人將槍口轉向那飛車,有人已經扣下扳機。鐳射光擦過飛車外殼,在上面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灼痕。要是他們再瞄準一點兒,說不定就能擊落那飛車了。但此時另一輛飛車俯衝過來,接著是第三輛!

  「該死!她有同夥!她有同夥!」

  「第六小隊請求支援!請求支援!」

  胡安娜仰頭看見三輛飛車擦過警察們的頭頂,絲毫沒有來營救她的意思。她知道這只不過是個巧合,剛巧有三輛車從這裡路過而已,只不過「路過」的方法太刺激了點兒。

  過於巧合了。比在賭場連贏兩次俄羅斯輪盤還巧合。或者說,簡直是冥冥中的神靈聽見了她的祈禱,為她賜下了神跡。

  眼看三輛飛車就要駛出小巷,胡安娜拔足而起,開槍擊倒兩個試圖阻止她的警察,接著跳上一輛警車,從它的車頂跳上另一輛車,一直追到小巷的出口,藉著車輛的高度奮力往上一躍,同時扔掉了手裡的槍。

  最後一輛飛車恰好經過她頭頂,她攀住那車的邊緣,掛在車上,搖搖晃晃地被帶著升高。無數鐳射光束掠過她身邊,一些擦破皮膚,一些穿透了肢體。

  胡安娜忍著痛,向車裡的人大喊:「救命!」

  車門打開,一個亞麻色頭髮的姑娘探出頭,手裡握著一把槍。「放手!」她命令道。

  胡安娜怎麼可能放棄這樣的機會!她猛得一掙,抓住那姑娘的手。姑娘尖叫一聲,差點兒被她拉出車外,幸好車裡的另一個人拚死拽住她們,才避免了兩人雙雙墜亡的慘劇。

  「放手!」姑娘再次大喊,「不然我就開槍了!」

  「救我!」胡安娜這樣回答。

  姑娘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像在做艱難的抉擇。最終她咬著嘴唇,拉起胡安娜,吃力地將她拖進車廂。

  「謝……謝謝。」胡安娜癱在姑娘身上,連氣都喘不過來。

  姑娘越過她的身體關上車門,接著倒抽了一口冷氣:「你……你受傷了!」

  「啊?是嗎?」胡安娜覺得身上很疼,受傷是肯定的,但是看姑娘一臉驚恐的表情,想必傷得很重。

  司機轉頭道:「殿下,這個人來歷不明,還被警察圍捕,肯定是什麼犯罪分子,還是把她放下去吧。」

  亞麻色頭髮的姑娘說:「可是她受傷了!」她猶豫了一下,轉向胡安娜,「你究竟是誰?我不是那種見死不救的人,但是也不會笨到帶個累贅拖累自己。如果你真是什麼罪犯,我只好把你扔下去了。」

  胡安娜無力地望著她,心想這姑娘長得還真是好看,就是有點兒面熟。要是這麼說了,肯定會被當成隨便搭訕的怪阿姨吧。「我是宇宙海盜胡安娜·拜格雷爾,」她說,「正被溫內特公爵追殺中。如果你們害怕,就把我扔下去吧。」

  姑娘轉向剛剛拉住她們的那個人,看裝束像個女保鏢:「我看還是把她扔下去吧。這年頭什麼人都有,連假扮胡安娜·拜格雷爾的人都出現了。」她還感慨了一句,「真是世風日下!」

  「誰假扮了!!!」胡安娜忍不住咆哮,「我就是如假包換的胡安娜·拜格雷爾!你又是誰!」

  姑娘一臉正氣地回答:「阿爾薇拉·柴白絲。」

  胡安娜認真地看著她,將她和電視上出現過的那位阿爾薇拉公主進行了一下對比,最後說:「我還是自己下去吧。」

  「給我回來!」

  第六十三章

  「往這邊!」

  約書亞側身躲過飛來的光束,躥進一條狹窄到只容一人通行的暗巷裡。阿洛伊斯被他粗魯地塞進巷子裡,那動作就像往自動取款機的插卡槽裡塞口香糖一樣隨便。

  「我被卡住了!」

  「怎麼可能!你是河馬嗎?」

  約書亞手腳並用地把他往前推。警車無法開進這樣的小巷裡,得趕在那幫行動遲緩的警察從警車上下來,將槍口對準這兩個卡在牆壁之間的活靶子前脫身。事實上約書亞沒空嫌阿洛伊斯吵鬧,因為他自己也覺得在這種小巷裡移動實在是困難。萊厄庭的建築設計師們都是笨蛋嗎?怎麼會設計出這種不倫不類的東西!在兩棟樓之間空出這麼條走也不能走的巷子,難道是什麼新型的行為藝術嗎?!

  當阿洛伊斯終於擠出小巷時,他從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感謝上主賜給人類空氣和寬闊的世界。約書亞緊跟在他後面脫身。他顯得有些狼狽,衣服都被粗糙的牆壁磨破了,手臂上還有幾處擦傷。

  狹窄暗巷連結著另一條昏暗的巷子,雖然稍微寬闊些,不過最多也只能容兩人並肩而行。巷子的盡頭通往萊厄庭城市寬闊的街道,站在他們的位置可以看到從出□入的陽光,也能聽到繁華街道車水馬龍的喧鬧聲。

  「往哪裡走?」阿洛伊斯問。

  約書亞盯著巷子盡頭:「那邊那個傢伙……跟你很熟?」

  「……誰?」

  一輛寶藍色的豪華飛車停在巷口,後座的窗戶搖下來一半,一個帶著墨鏡的藍發少女從車裡探出半個身體,正興奮地向他們揮手。

  阿洛伊斯翻了個白眼:「上主啊,她怎麼會在這兒!」說完之後覺得自己的人稱代詞似乎用錯了。

  「你應該養成每天早晨看新聞的好習慣。銀河歌姬巡迴演唱會裡也有萊厄庭這一站。」

  見他倆站在原地沒動彈,銀河歌姬乾脆從車上跳下來,一蹦一蹦地試圖吸引他們的注意。他的經濟人莉塔驚慌地把他拖回車裡:「你是想被全萊厄庭的人圍觀嗎我的歌姬大人!」

  「那又怎麼了,好像我沒被圍觀過似的。」斯羅席扶了扶能遮住他半張臉的墨鏡,又雞血上身似的朝外面招起手來。莉塔真擔心他的手會不會抽筋。

  「快點兒!警察要來了!」

  「別喊那麼大聲!你真想招來警察嗎!」莉塔摀住他的嘴。直到那兩名不知何故招惹了警察的「通緝要犯」上了車,她才鬆開手,吩咐司機開車。斯羅席立刻像小動物似的湊過去:「嗨,阿洛伊斯,好久不見!」

  約書亞蹙眉。他先一步上車,坐在斯羅席和阿洛伊斯之間,為的就是防止他們擦槍走火搞出什麼事來。但是斯羅席竟全然無視了殺手的存在,直接越過他的身體,親切地同阿洛伊斯打招呼,好像他們真的是什麼多年不見的故交一樣!

  殺手用嫌惡的眼神盯著斯羅席,但是歌姬似乎習慣了人們各種各樣的目光(這也難怪,他在舞台上可是萬眾矚目),對他的瞪視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或許他注意到了,但故意沒搭理約書亞,反而像是為了激怒一樣,繼續纏著阿洛伊斯。

  「你怎麼在萊厄庭啊?是什麼時候到的?」

  「呃……有一兩天了吧……」阿洛伊斯的思維還沒從逃亡模式轉換到老友相聚模式,對斯羅席的問題一時反應不過來。

  「我昨天有一場演唱會,你來看了嗎?」阿洛伊斯搖頭,「沒有?為什麼?啊啊啊,我知道的,買不到票是吧!你早跟我說啊,票什麼的我多的是,只要你願意來,多少張都能給你!」

  阿洛伊斯想說我沒來是因為根本不知道有這麼一場演唱會,但是看見斯羅席一臉期待的表情,這種會被斥為「你根本就不是卡米婭的真粉絲!」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於是只好支支吾吾應了幾聲,既不肯定也不否認。

  但是斯羅席顯然把這當成了肯定,繼續自顧自地喋喋不休:「沒想到我們能在這裡再度相會,這肯定就是緣分吧!我們之間是有緣分的!」

  「嗯……嗯……大概是有的吧……」斯羅席怎麼突然變得這麼熱情了,可真讓人吃不消。

  這時約書亞突然開口:「抱歉打擾你們氣氛親切友好的談話,但是能否容我插一句嘴?」

  「什麼?」斯羅席似乎這時才發現約書亞的存在。

  「你能從我身上下去嗎?」約書亞面不改色,「你好重。」

  斯羅席的表情瞬間凝固,彷彿有人對他按了暫停鍵一樣。他就帶著那樣的表情默默爬回了自己的座位上,扭頭望著窗外,一言不發。

  車裡一時間靜默得有些詭異。

  阿洛伊斯用手肘撞了撞約書亞,警告他不要這麼口無遮攔。殺手學斯羅席的樣子,也一聲不吭地盯著天上,好像他剛剛只是無關緊要地談論了一下天氣。

  「咳,那個,我說……」阿洛伊斯努力緩和詭異的氛圍,想岔開話題,「斯羅席,你怎麼會這麼巧出現在這裡?」

  斯羅席沒應聲,約書亞陰陽怪氣地回答:「緣分唄。」

  阿洛伊斯覺得太陽穴開始突突跳著。冷靜!他告訴自己。別生氣!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現在情況緊急,等之後再和他們兩個解釋!

  最後還是經紀人莉塔小姐出面,緩解了尷尬:「是一位雷歐納德先生聯絡我們,說你們在萊厄庭遇到了麻煩,讓我們幫個忙。」

  「真……真是多謝你們了。」

  「本來是不打算幫忙的,因為卡米婭的行程很緊,馬上就要離開萊厄庭去巡迴演唱會的下一站了,況且二位的身份……」莉塔若有所指地頓了頓,「但是卡米婭堅持要來找你們,我拗不過他,只好……嗯,請二位也體諒一下我們的苦衷。」

  阿洛伊斯搗蒜似的點頭:「我懂的,我懂的!」

  「那麼,二位是要去宇宙港嗎?剛剛聽說宇宙港出了事故,已經封鎖了。」

  「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想立刻離開萊厄庭,回母艦去。」

  「這樣啊……」莉塔托著腮,思考如何把這兩名通緝犯安然無恙地弄上太空,但司機打斷了她的思緒。「莉塔小姐,前面有崗哨,好像要檢查。」

  「停車吧。」

  飛車在臨時設下的崗哨前停下,立刻有武裝警察上前盤問。「請你們下車,拿出證件,配合我們檢查。」

  莉塔將窗戶降下來,向警察招手,示意他靠過來一些。「請小聲一點。」莉塔故作嚴肅神秘地說,「車上的是卡米婭小姐……請不要聲張!」見警察露出驚訝神色,莉塔連忙搖頭,「我們現在要回『繆斯』號,不想太過引人注目,請您通融一下。」

  說完後,後座的窗戶也降下來一點兒,卡米婭戴著巨大的墨鏡,露出小半張臉來,朝警察甜甜一笑。莉塔乘勝追擊,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裡拿出一張有卡米婭簽名的專輯,塞進警察手裡:「拜託了,卡米婭的行程很緊的。」

  司機也配合莉塔的表演,緊張地說:「莉塔小姐,那邊有兩個人鬼鬼祟祟的,好像是記者!」

  警察抬頭一看,果然有兩個路人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朝他們這邊指指點點。他雖然算不上卡米婭的鐵桿粉絲,但也很喜歡這位歌聲甜美的少女。好不容易有一位銀河級的歌星到萊厄庭開演唱會,他卻因為要值班而無緣得見,還因此向同事抱怨了好久。現在能近距離同卡米婭接觸,還收到了她親筆簽名的專輯,警察簡直心花怒放。他揮了揮手,示意可以放行:「快過去吧!」接著讓部下去盤問那兩個可疑的路人。

  卡米婭向他揮手道別,將窗戶玻璃升起來。警察看見有兩個男人同她坐在一起,也許是保鏢吧,他心想。

  安全通過哨卡,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莉塔小姐,您真該去演電影!」阿洛伊斯對這位冷靜自若的經紀人敬佩極了。

  「哪裡哪裡,太誇獎了。」莉塔不好意思地說,「我有了個辦法。不如兩位乾脆搭乘『繆斯』號吧,等離開了萊厄庭,再想辦法和你們的母艦匯合。」

  「那就拜託您了。」

  第六十四章

  屬於銀河歌姬卡米婭的飛船「繆斯」號,現在就懸停在萊厄庭城郊的曠野上空。飛船呈六稜錐形,宛如一尊玻璃制的巨大藝術品,萊厄庭一半白晝一半黑夜的天空為她染上了淡淡的金紅色,使她看起來就如同黃昏天際的一枚閃亮寶石。

  萊厄庭沒有新威尼斯那樣設施完善的劇院,因此總督特批繆斯號可以進入星球大氣層,在卡米婭演出時懸停在舞台上空,投放各種特效。演出結束後,繆斯號離開城市區域,停在郊野。一方面是為了起飛時加速的需要,一方面也是防止好事的民眾前來打探。

  通知了飛船工作人員後,飛船底艙的閘門緩緩移開,司機駕駛飛車從閘門進入船艙裡。

  「好了,到船上就安全了。」飛車停穩後,莉塔笑著對兩位通緝犯道。

  阿洛伊斯走下車,驚訝地發現地面竟然是平整的顯示屏,看上去就像一片如鏡般的湖泊,他一踩上地面,腳下便立刻泛起漣漪,好像真的在涉水一般。

  「整艘飛船都是這樣的設計。」莉塔解釋道,「牆壁、地板和天花板都可作為觸摸顯示屏使用。這是卡米婭的愛好,所以特意為他定做了這艘飛船。」

  「和以前見過的飛船都不一樣。」阿洛伊斯試著踢了下地板,真的有影響水花飛濺起來,逼真極了!「謝謝您帶我們上船,莉塔小姐。」他誠懇地向經紀人道謝。

  莉塔搖了搖頭:「要謝就去謝卡米婭吧。本來我是不打算幫忙的,是他堅持要來救你們。」說完她目指卡米婭的方向。阿洛伊斯也順著她所示的方向看去,歌姬正被一群工作人員包圍,似乎在商量接下來的行程計劃。說到一半時,他轉過身來,接觸到阿洛伊斯的目光,立刻觸電似的避開,一副生悶氣的樣子。

  阿洛伊斯轉向另一邊,約書亞正站在一小片陰影裡,黑金雙眸的色彩暗了下來,如同無底的深淵,裡面有看不見的東西正在躍動,試圖掙脫束縛,一湧而出。

  約書亞從剛才開始就很不對勁。阿洛伊斯心想。他肯定誤會我和卡米婭之間有什麼了……能有什麼啊!那傢伙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啊!

  兩人無言地瞪視對方,誰都不肯先開口說話。

  「飛船要開始加速脫離大氣層了,我帶兩位去休息室吧。」莉塔拍了拍阿洛伊斯的手臂,將他從沉默的窘境中解放出來,「難道你們想待在整備艙裡,等著被加速度拍成肉餅嗎?」經紀人憑借多年工作積累下來的鋼鐵一般的意志,也溫和地招呼寒冰似的約書亞一起過來。

  殺手躊躇了一下,還是屈服於加速度的威脅。即使是聞名宇宙的殺手,也無法脫離物理法則的束縛。他跟上莉塔和阿洛伊斯,卻與他們保持著幾步距離。

  不知道是不是阿洛伊斯多心了,他總覺得約書亞腳下的漣漪特別紛亂。

  在休息室裡待到飛船脫離大氣層,進入宇宙航行階段,莉塔向兩人告辭,要去處理一些事務。約書亞跟著她一起站起來,對疑惑的經紀人解釋道:「找個地方抽煙。」

  「吸煙室在那邊,我帶您去。」

  他們離開後,休息室裡就只剩下阿洛伊斯一個人了。他悶哼一聲,雙手環抱在胸前,整個人都陷進沙發裡。

  除非有必要,約書亞從來不抽煙,他身上也從不帶煙,一般都是找旁人借(通常被借的都是胡安娜)。現在說什麼要去抽煙,分明是為了避開阿洛伊斯。有什麼好避開的?他們幾小時前還並肩作戰逃離警察的追捕呢,現在約書亞竟然鬧起彆扭來了!誰有空搭理他!

  阿洛伊斯越想越覺得心情煩躁。他一面向去找約書亞說清楚,一面又覺得同他解釋根本就是浪費時間。這麼緊急的時刻還有空生氣,真是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

  休息室大門「沙」的一聲滑開。

  「你回來了。」阿洛伊斯看也不看來人,沒好氣地說。

  來者沒有說話。直到門合上,才有輕輕的腳步聲傳來。阿洛伊斯聽出來了,這不是約書亞的腳步聲。

  「……是我。」斯羅席怯生生地說。

  阿洛伊斯尷尬地撓了撓頭:「我、我還以為是約書亞。」他努力驅散臉上的陰雨,擺出一個笑臉,「你怎麼來了?」

  或許是他笑的實在難看,把斯羅席嚇到了,女裝少年雙手背在身後,像個被老師罰站的學生似的,小心翼翼地朝他靠過來,生怕一不小心激怒了他。「我……我過來看看你。」他費了半天時間終於挪動到阿洛伊斯面前,紅著臉,眼睛四處打轉,表情十分窘迫。「你看起來不太高興……是在生我的氣嗎?因為我總纏著你?」

  阿洛伊斯無奈地微笑:「沒這回事。」

  「真的嗎……?」

  「嗯。」

  斯羅席的表情瞬間亮了起來,就像有一束明光照耀他的臉龐一樣。「我還以為你討厭我呢……」

  「怎麼會呢!」阿洛伊斯伸手拍拍他的腦袋,「我很喜歡你啊。」他說,「還要謝謝你,如果不是你幫忙,我們肯定……」

  話尚未說完,斯羅席就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的腰:「我、我也喜歡你!」他激動地說,「你對我這麼好,你還救過我的命……莉塔說喜歡一個人就要勇敢表白,不然他肯定會被別人搶走的。」說著少年仰起頭,臉紅的像個熟透的桃子,「我喜歡你,我想讓你留在我身邊。你不要當海盜了好不好,和我一起……我們可以環遊銀河系,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你不用再躲躲藏藏的,不會被追殺……如果你不喜歡我四處表演,我就退出歌壇……我還會唱歌,只唱給你一個人聽……」他抽噎了一下,「我們兩個人一起……」

  阿洛伊斯的腦袋「轟」的一聲炸開了。

  這什麼狀況?!他驚恐地想。表白嗎?他不是沒被表白過,但是這麼直接的還是第一次!而且向他表白的人還是銀河歌姬卡米婭!卡米婭!雖然他是個偽娘,但卻是如假包換的卡米婭!卡米婭說喜歡他!卡米婭向他表白了!要不要這麼突然!先給個預告好不好啊!

  可是好像又有點不對勁!阿洛伊斯試圖推開斯羅席,無果後結結巴巴地說:「可是……可是你到底看上我哪一點啊?」

  「喜歡就是喜歡,哪來那麼多理由!」斯羅席鼓著腮幫子,「你也說喜歡我了,我們是兩情相悅啊!」

  ——不對吧!

  「你等一下!我不是那種喜歡……我……我有……」我有戀人了!

  一聲槍響打斷了阿洛伊斯的話。鐳射光擦過斯羅席的耳畔,截斷了幾絲頭髮,在地板上留下了一道焦黑的痕跡。

  少年僵硬地扭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出現在休息室門口的約書亞。

  「從他身邊滾開。」殺手冷冷命令道。

  第六十五章

  「從他身邊滾開。」

  阿洛伊斯下意識推開了斯羅席,接著覺得這話好像不是對自己說的。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了種背著戀人在外面偷情結果被捉姦在床的錯覺……明明不是這樣啊!

  斯羅席躥到他背後,緊張地攥著他的衣角。阿洛伊斯能感覺到他全身都在發抖。

  約書亞保持拿槍指著他的動作,緩緩走過來,慢得就像電影裡的慢鏡頭,帶著死亡迫近般的威壓感。他居高臨下瞪著斯羅席。

  女裝少年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小團,貼在阿洛伊斯背上,看也不敢看緩緩逼近的殺手。

  「等等!」阿洛伊斯抓住約書亞持槍的手,「你這是要幹嘛?」

  「你讓開。」約書亞拽開他。

  「你把槍放下!」

  「讓開!」約書亞皺起眉,一把扯開阿洛伊斯。斯羅席沒了倚仗,只能眼淚汪汪地用眼神向阿洛伊斯求助。

  「你喜歡他是吧?」殺手問,「還和他兩情相悅是吧?要去環遊銀河系是吧?」

  斯羅席後退一步,約書亞就上前一步,但背後是沙發,已經退無可退了。少年望了一眼阿洛伊斯,咬著嘴唇,一隻手捏住另外一隻手的袖口,肩膀不停顫抖:「我……我喜歡他又怎麼樣?你管得著嗎?」

  「怎麼管不著?」約書亞回頭抓住阿洛伊斯的頭髮,強迫他偏過腦袋,然後不由分說地吻上他的嘴唇。阿洛伊斯嚇了一跳,想掙開卻被按得更緊。親吻很激烈,甚至可以說是粗暴,約書亞簡直像在咬他,牙齒撕咬著嘴唇,舌頭強行侵犯口腔,讓他連呼吸都有困難。

  斯羅席睜大眼睛,「你們……你們原來是……」他發出一聲嗚咽,眼淚奪眶而出,「阿洛伊斯你這個大騙子!」說完他捂著臉,跑出休息室。經過阿洛伊斯身邊的時候,他想拉住少年,卻被約書亞狠狠咬了一下。

  見斯羅席的人影消失,殺手才放開阿洛伊斯。

  「你……你發什麼瘋!」青年用手背擦淨嘴角溢出的津液,感到口腔裡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大概是剛才被咬破了,「還咬人!你是巴普洛夫嗎?」

  約書亞扭頭,表情很明顯是在生氣:「你喜歡他是吧?」

  「誰?」

  「卡米婭。」

  「等等你聽我說……」

  「你們兩情相悅是吧,還要一起環遊銀河系是吧?」

  「不是你想的那樣!」

  「難道是我聽錯了嗎?如果剛剛你不阻止我,我肯定會殺了他。」

  「雖然我是喜歡他但不是『那種』喜歡!是不是所有被我『喜歡』的人你都要拿槍指一指啊?我還喜歡胡安娜,還喜歡雷歐,還喜歡薛定諤,你是不是要把他們也一塊兒殺了啊?」

  「你列個清單出來,我一個一個殺。」當然薛定諤除外。

  阿洛伊斯無言地扶額,「你……你真是瘋了!」他喃喃道,「你該和胡安娜換一下綽號,改名叫『瘋之刺客』。」

  約書亞用沒拿槍的那隻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輕聲說:「不是瘋狂,是嫉妒。」

  「……你表達嫉妒的方法還真特別。」

  「不然怎麼辦?眼睜睜看著你被他的表白打動然後答應他嗎?」

  「我沒想答應他!我會和他說清楚的!」

  「你會嗎?你不會拒絕他的吧!在你心裡他是不是比我更重要?你現在就為了那個偽娘在跟我吵架!」

  「是你先無理取鬧的好不好?怎麼反倒變成我的錯了?」

  「你吃雷歐醋的時候我跟你吵過架嗎?」

  「我以為我早就跟你說清楚了!」阿洛伊斯不禁提高聲音,「我是喜歡卡米婭沒錯,但是……該死的!」他惱怒地甩了甩頭,「我愛你啊你這個笨蛋!」說完他推開約書亞走向休息室大門,去找斯羅席跟他解釋。

  約書亞沒追出去。門關上之後他扔下手槍,頹喪地倒在沙發上,試圖平復自己激動的情緒。

  阿洛伊斯說的沒錯,他是個笨蛋,連怎麼表達自己的感情都不知道。他想要的不是僅僅「愛」而已。

  是要獨佔那個人全部的愛。

  「看什麼看!滾!」斯羅席一把抹掉眼淚,沖探頭探腦的飛船工作人員大吼。工作人員縮了縮腦袋,悻悻地溜走,以免被這位喜怒無常的歌姬大人遷怒。

  看見工作人員真的被吼走了,斯羅席反而更傷心,眼淚剛剛被擦去,轉眼臉上又濕潤了。他胡亂抹了幾把,臉上的妝被擦得亂七八糟,他也不管不顧,匆匆登上旋梯,來到引擎室附近的樓梯間。這裡平時鮮少有人光顧,頂多有負責清掃的機器人定期來掃灰塵。

  他不管地上髒不髒,直接坐在樓梯上,腦袋埋進膝蓋裡。這裡沒有人,所以他能大膽放聲哭泣。

  抽噎了兩下,反而有點哭不出來了。心裡空空蕩蕩的,好像少了什麼似的。

  阿洛伊斯有喜歡的人了。就是那個經常和他在一起的銀髮男人,叫約書亞還是什麼的來著。個子高高的,長的也很帥,看起來也很厲害,原來阿洛伊斯喜歡那種類型的人嗎?那自己還真是一點兒競爭力也沒有。他早該看出來他們是一對了,不然肯定不會傻乎乎地插一腳進去,現在看起來倒像他是打擾人家愛情的第三者了。不對,應該是相遇時間的問題吧。如果他能和阿洛伊斯早一點遇到,比約書亞更早,那現在阿洛伊斯一定已經和他在一起了吧?

  可是即便能更早相遇,那也是另一個宇宙的故事了。

  於是斯羅席哭得更傷心了。

  「嗨!卡米婭!」有個尖尖的聲音說。

  斯羅席抬起頭,被淚水模糊的視野裡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清掃機器人,胖乎乎的圓柱形身體在地面上來回滑動,意圖吸引他的注意力。

  「卡米婭,你哭啦!」機器人的聲音有些幸災樂禍,「臉上的妝都花了,可難看了哈哈哈哈!你要看嗎我拍下來給你!」說著頭頂的燈還閃了閃。

  斯羅席一巴掌扇飛小機器人,它的身體被衝擊力甩到牆上,骨碌碌地滾下來,在地上轉了轉,找回平衡,又執著地朝他這邊滑了過來。

  「你是什麼東西!」斯羅席喊道,「我船上的機器人可從來不會說話!」

  「你真過分!我是先前聯絡你的雷歐納德啊!」

  斯羅席又一巴掌把它扇飛:「不要隨便侵入我船上的系統!你這是違法的!違法!」

  小機器人執著地爬了回來。「你不說就沒人知道了嘛!」它原地轉圈,可能是方向功能摔壞了,「我來跟你說一聲,因為出了點事故,約定好的時間又要推遲了。大概要標準時明天這個時候『寒夜之夢』號才能來跟『繆斯』號匯合。」

  「這種事情和導航員說去!」

  「這船不是你的嗎?當然要和你說了!」

  「我是你的傳聲筒嗎?!」斯羅席起身一腳踢飛機器人,「滾開!不要擋我路!」

  「不要隨便踢人啊!我很痛的!」

  其實斯羅席的腳也很痛。

  小機器人跟在他後邊喋喋不休:「我覺得你還是補個妝比較好,你的臉真的超精彩……噗啊!」又被踢飛了。

  第六十六章

  阿洛伊斯在繆斯號上轉了一圈,始終沒找到斯羅席在哪兒,問了好幾名船員,他們也搖頭。最後在艦橋遇見了莉塔。莉塔告訴他斯羅席回自己艙室去了,心情很糟糕。「所以暫時還是別去惹他了。」經紀人微笑,笑容中帶著歉意,「讓他自己安靜一會兒就好了。」

  「嗯。請……請幫我跟他說一聲,等他心情好一點……我會跟他解釋清楚的。」

  「好。」莉塔應道。阿洛伊斯點點頭,打算回休息室去。這時莉塔在後面叫了他一聲:「拉格朗日先生!」

  「怎麼?」

  「卡米婭是個很任性的孩子,給您添麻煩了。但是他心地很善良,是個好孩子,身邊也沒什麼朋友,對許多人情世故都不太明白。希望您能多多包涵。」

  阿洛伊斯覺得她的話裡別有深意。她是卡米婭的經紀人,肯定知道歌姬喜歡他了,還給出了奇怪的戀愛咨詢建議。雖然是出於好意,但是……

  莉塔眼神如炬,目光像探照燈似的打在他身上。阿洛伊斯含糊地應了幾聲,匆匆離開,簡直像是落荒而逃。

  約書亞坐在臨時分給他作為臥室的艙室裡。據船員說,要明天才能同寒夜之夢號匯合,因此今晚他們必須在繆斯號上度過了。床鋪很柔軟,填充了大量變種絲麻,摸起來也很光滑。殺手的手指從床單滑到牆壁上,輕輕一敲,牆壁屏幕立刻顯示出宇宙星圖。再一敲,天花板和地板也變成了無垠的星海,床單也成了透明的,銀河系的一條旋臂從它的皺褶裡冒出來。

  手指繼續在星海中移動,選定一個區域將之放大,再放大,放大數次後,終於得到了他需要的畫面——無邊黑暗的宇宙裡漂浮著一顆藍色的星球。他伸出手,不敢去觸摸那影像,生怕輕輕一碰它就消失了,於是只能在藍色球體周圍緩緩移動,看起來就像是在撫摸它一樣。

  母星在他手中靜靜地旋轉。不知名的光源從一側照來,使星球分成了白晝與黑夜,就像萊厄庭永遠是黃昏的天穹。凝望著那蔚藍的星球,約書亞心中湧起一陣傷感。他放任思鄉的愁緒佔領心靈,好驅走盤踞其中的另一種憂愁。只有這樣他才能稍微平靜一些,暫時忘卻那些紛擾的思緒。

  真可悲,淪落到要靠這種方法麻醉自己。如果被凱斯特知道,肯定會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吧?

  艙門外傳來腳步聲。約書亞敏銳察覺到那屬於熟悉的人。他合攏手掌,母星的影像從房間裡消失,周圍僅餘浩瀚的星空。他飛快地躺到床上,背朝門,開始裝睡。

  艙門滑開又關上。輕柔的腳步聲來到床前,徘徊了一會兒,彷彿它的主人正猶豫不決。又過了幾分鐘,傳來了窸窸窣窣脫衣服的聲音。

  床鋪一沉,有個人爬了上來,鑽進被窩裡。溫熱的身軀貼在約書亞後背上。

  「約書亞?」

  殺手一動不動,繼續裝睡。

  接著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又一個吻落在耳邊。不僅如此,還舔舐他耳後的敏感部位,讓約書亞再也裝不下去了。

  他用手肘推開背後的人,翻身瞪著對方:「你想幹什麼?」

  阿洛伊斯無辜地看著他,身上一件衣服也沒穿,赤|裸的上半身露在被子外面,映照著周圍宇宙星空的圖景,看起來……就像什麼科幻驚悚片。

  「來做吧,約書亞。」他曖昧地笑著,一隻手伸到約書亞下面,試探他雙腿間沉睡的東西。

  殺手趕緊轉過身,不再搭理阿洛伊斯。他最經不起對方這麼撩|撥,肯定沒幾下就硬了。

  「不做。」

  「為什麼?」

  「心情不好沒性|致。」

  阿洛伊斯環住他的腰部,「還在生氣?」手臂緊了緊,「做吧,做了心情就好了。」

  「不要。」約書亞悶聲悶氣。

  「為什麼?」

  「如果因為心情不好就拿你瀉火,那和禽獸有什麼兩樣。」

  阿洛伊斯一愣,旋即抱得更緊了些。「約書亞……」他低聲說,「你真好。」

  「……你還知道。」

  「對不起。」阿洛伊斯把頭埋在他頸窩裡,「我會和卡米婭說清楚的。我不該跟你吵架。對不起。」

  約書亞盯著牆壁上的星空,沒說話。

  後背一陣酥|癢,是阿洛伊斯在親吻他蝴蝶似的肩胛骨:「來做吧。」

  「說了不要。」

  「就當是幫幫我?」

  約書亞感覺到有熾熱堅硬的東西抵在他腰上。這傢伙怎麼動不動就發情!隨時隨地都能發情!難怪到處惹桃花!

  「自己弄!」他低吼,「別告訴我你連自|慰都不會!」

  阿洛伊斯吸了吸鼻子,發出委屈的哼哼聲。約書亞感覺背後的軀體離開了,床又一沉,大概是青年往旁邊挪了一下。緊接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又出現了,這次是皮膚和布料摩擦所發出的聲響,伴隨著沉重的呼吸聲和若有似無的呻吟,在約書亞耳邊縈繞不去,像薛定諤的小爪子,捏起來軟軟的,卻帶著鋒利的指甲,撓得人心裡又癢又疼。

  殺手攥緊拳頭,不停告誡自己一定不可以被引誘,一定要堅守陣地,倘若因為這種小小的蠱惑就淪陷,以前死在他手下的那些人肯定都會笑活的!

  「你……你就不能換個地方搞嗎!」約書亞咬牙切齒。

  回答他的是一聲低沉的呻吟,帶著濃濃的鼻音。

  約書亞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不看還好,一看就糟糕了。

  阿洛伊斯跪伏在床上,黑髮散落在映著星空的枕頭上,整個人就像漂浮在茫茫宇宙裡一樣。他一隻手在雙腿間不停移動,撫慰自己挺立的性|器,另一隻手則繞到背後,兩根手指插|進小|穴裡,快速抽|送著。從約書亞的角度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他的動作(他猜阿洛伊斯肯定是故意的),前方的性|器漲到不行,頂端滲出點點液體,順著手的動作被抹到整根東西上;後面的小|穴在手指一遍遍的擴張下泛起誘人而淫|靡的粉紅色,像一張貪婪的小嘴,吮著手指不肯放開。

  ……可惡!

  約書亞一時間口乾舌燥。他起身抓住阿洛伊斯的手腕,將他的手指從後|穴裡拔|出來。「真的很想要?」

  「嗯……」阿洛伊斯主動擺出趴跪的姿勢,抬高腰部,失去了手指的穴口一張一翕,無聲地邀請約書亞進入。

  約書亞這次沒有拒絕。他握住自己的陰|莖,對準穴口一插到底。阿洛伊斯嗚咽了一聲,內壁包裹著火熱的堅|挺,更加不肯鬆開。

  雖然經過擴張,但裡面還是很緊。約書亞小幅抽|動了十幾下,才敢用力往裡頂。「真淫|蕩。」他俯身在阿洛伊斯耳邊說。

  「你不喜歡?」青年勾起嘴角。

  「喜歡。」約書亞繼續頂動,陰囊|拍擊身下人的臀部,啪啪的聲音惹得人臉紅心跳,「最喜歡你了。」他咬住阿洛伊斯的耳朵,帶著恨意說,「要是你讓別人看見這副樣子,我就殺了你。」

  「你捨得?」

  「怎麼捨不得。我會把你幹到肛|門失血過多而死。」說完他扣住對方腰部,大力抽|插。阿洛伊斯被他幹得搖晃不已,後面的快感潮水一樣湧來,火山噴發一樣衝上頭頂,讓他無法思考,什麼也想不起來,只能聽憑慾望的指使,配合約書亞的動作擺動腰部,以期獲得更多的快感。

  約書亞覺得自己真是個糟糕的男人,連像樣的話都不會說。他想告訴阿洛伊斯他有多麼喜歡他,一張口卻蹦出「我就殺了你」這種話。

  糟糕透頂。

  在人們眼裡他是殘酷的殺手,卻沒人知道他心裡有多膽怯。和阿洛伊斯相處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害怕,害怕有一天他不再喜歡他,害怕有一天他會被人搶走。他自卑又自私,想獨佔一個人,想把他永遠綁在身邊;他很陰暗,就算殺了那個人也不能讓別人得到。

  他不會說漂亮話,不會像卡米婭那樣,說那麼多浪漫的告白。他想告訴阿洛伊斯:在赫卡提遇見你的時候我就對你一見鍾情了。他想告訴阿洛伊斯:你就像一道光一樣照亮了在地獄裡爬行的我。他想告訴阿洛伊斯:不要和別人走,不要離開我,留在我身邊。

  但是話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口。最後約書亞只能用力撞擊對方的身體,用惡狠狠的語氣說:「如果有一天你離開我,我就殺了你然後自殺。」

  阿洛伊斯微微側過頭,水濛濛的眼睛如雨後的天空般湛藍。他撫上約書亞握著他腰部的手,緊緊扣住他的手指:「我……我不離開……」聲音因為凶狠的抽|插而有些破碎,卻清晰有力,「我不離開……我要和你在一起……永遠……」接著聲音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呻吟,在顯映著星空的房間裡,像一首旖旎的曲子。

  約書亞握緊了他的手。

  第六十七章

  「約書亞,你看見了嗎?」年輕的科學家將一隻手從白大褂的口袋裡抽出來,指著藏青色夜穹中的一輪明月,「月球,那上面有人類最早的外太空基地。」

  「現在不是已經廢棄了嗎?喬爾喬內老師說,那上面已經好久沒人居住了。」

  「是啊。自從殖民地斷絕了和地球的來往,月球基地就廢棄了,因為它原本是作為地球的宇宙港而存在……現在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時間似乎是初夏的夜晚,微醺的暖風順著山坡爬下來,帶來一股乾燥的氣息。凱斯特站在一棵高大的桉樹下,夜風揚起他銀白色的頭髮,那顏色就好像月光一樣潔白明亮。

  「那裡的確已經沒有人居住了,但是宇宙港的設備和機械還留在那兒,甚至還有兩艘航速可以達到光速的飛船。雖然我們擁有製造飛船的技術,但憑借現在地球的資源已經無法負擔製造所需的原材料了。」說著,凱斯特歎了口氣,「再這樣下去,就連僅剩的人類也無法生存了。」

  「喬爾喬內老師說,現在的資源還能供所有人生存兩百年呢。」

  「兩百年……怎麼夠呢。」凱斯特又將手插回口袋裡,「殖民帶走了地球的一切,我們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他轉過身,「前兩天我遇到了納思爾,他說打算動用那兩艘飛船中的一艘,啟程往殖民地的方向去。利用冷凍艙的話,大概能帶八百到一千人走。」

  「那不就是現在地球人口的一半嗎?」

  「如果兩艘船都完好無損,能夠使用,那麼基本上所有人都能撤離地球了。」

  他用了「撤離」這個詞,彷彿地球並非他們的家園,而是什麼不宜久留的戰場一般。

  「凱斯特,我們要跟納思爾一起走嗎?」

  「我暫時還不想離開。許多實驗設備沒法帶上飛船,我想留在地球繼續做研究。」

  「是你上次說起的那個計劃嗎?研究有自我思維的人工智能?」

  凱斯特好奇地眨了眨眼:「你怎麼知道?」

  「喬爾喬內老師說的。」

  「哦,他可真是多嘴多舌。」凱斯特揉了揉太陽穴,為自己這位同事頭疼不已,「這可是商業機密,他這麼隨隨便便就告訴別人可怎麼行啊!」

  「我又不是別人!」

  凱斯特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那你要保守秘密哦。」說著從口袋裡拿出一枚小巧的通訊終端,「人工智能程式的雛形已經編寫出來了,下一步是讓他具有學習模仿的能力。就像小孩子要靠模仿大人來認識世界一樣。」他打開終端,屏幕亮了起來,在夜色中有些刺眼,「過來看看。人工智能和我的終端是鏈接在一起的。試試問他幾個問題,不要太難,否則他理解不了的。」

  「真的可以嗎?唔……問什麼好呢?」

  「簡單一點的。試試看。」

  「唔……你叫什麼名字?」

  終端屏幕上出現了一行紅色小字:「你好,我叫雷歐納德。」

  「普朗克先生?普朗克先生?」

  約書亞猛然睜開眼睛,一時間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直到有人推了推他的肩膀,他才反應過來,這裡是繆斯號的休息室,在等待和寒夜之夢號匯合的這段時間裡,他打了個盹,結果就做了莫名其妙的夢。

  喊他的是經紀人莉塔。在船上一直是她負責接待約書亞和阿洛伊斯。

  「抱歉,剛剛睡了一會兒。」

  「您看起來精神不大好啊。」莉塔道,「昨晚沒休息好嗎?」

  約書亞瞥了一眼旁邊的阿洛伊斯,那傢伙也好不到哪兒去,呵欠連天,如果不是靠一杯咖啡撐著,現在肯定也在呼呼大睡。

  他們昨天晚上確實沒有休息好。折騰了一宿,換了好幾種姿勢,一直做到兩個人都筋疲力竭為止。因為約定好第二天就離開繆斯號會母艦,所以今天約書亞是強行把阿洛伊斯從床上拖起來的。「你想不穿衣服被抬回寒夜之夢號上嗎?」

  「……就那麼把我抬回去吧。」

  「會被雷歐全程拍下來哦!」

  「……反正更過分的東西他也拍過了。」

  「還會被卡米婭看見!」

  然後阿洛伊斯跳了起來,開始乖乖穿衣服——這讓約書亞再次萌生了刺殺銀河歌姬的想法。

  莉塔沒察覺他陰暗險惡的內心,但是從兩個人都一副腎虛的表情來看,他們昨夜肯定過的很刺激……經紀人心裡悄悄地為卡米婭還沒發芽就已經被扼殺的愛情默哀了一陣。不過這樣也好。對卡米婭來說當然是事業更重要了,天天想著談戀愛怎麼會用心工作呢!

  「寒夜之夢號派來的太空梭已經登陸了。」莉塔露出職業化微笑,潛台詞是:你們兩個擾亂卡米婭心思的傢伙終於可以滾蛋了,可喜可賀!

  約書亞踹了阿洛伊斯一腳:「喂,我們可以回去了。」

  「啊?這就走了嗎?」

  「……難不成你還想多留幾天?」

  阿洛伊斯侷促地起身:「我才沒那麼說呢……」

  莉塔比了個手勢:「請跟我來,我領兩位去停機庫。」

  一路上阿洛伊斯和約書亞都沒說話,倒是莉塔絮絮叨叨了半天。「這次在萊厄庭可真驚險在,聽那位雷歐納德先生說你們得罪了什麼大人物呢。」「最近世道也不太平啊,幸好接下來的巡迴演唱會是在自由城邦,不會被帝國和聯邦的戰爭波及。」「卡米婭昨天哭了一晚上呢,我不過別擔心,他很堅強的,今天就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阿洛伊斯一直很擔心卡米婭,可是一旦閒扯到歌姬,約書亞就面色不善,於是阿洛伊斯連提也不敢提。

  事實證明命運之神依舊喜愛玩弄人類這一項有益於身心健康的活動。停機庫裡停著一架灰色的剛朵拉,是寒夜之夢號上的。剛朵拉前站著個小巧的身影,一頭藍髮梳得整整齊齊,白色襯衫和過膝的百褶裙讓那人看起來就像個高中女生。

  「斯羅席?」阿洛伊斯不禁停住腳步。旁邊的約書亞已經在找槍了。

  「阿洛伊斯。」斯羅席雙手背在身後,眼睛盯著地板,「你就要回去了?」

  「嗯……是啊。」

  「我、我有話想單獨和你說。」

  阿洛伊斯按住約書亞的肩膀,讓他不要衝動。殺手從鼻腔裡哼了一聲,別過頭。斯羅席壯著膽子牽住阿洛伊斯的手(他看見約書亞的臉抽搐了一下),把他拉到一旁,遠離殺手和經紀人。

  「那個,阿洛伊斯……」少年支支吾吾道,「你走了以後,我們……我們還能見面嗎?」

  「這……我也不知道啊。」

  斯羅席垂下頭:「我能給你發短信嗎?」

  「可以啊。」

  「那、那超光通訊視頻呢?」

  「也可以啊。」阿洛伊斯想了想,換了種更確切的說法,「約書亞不在的時候可以。」

  聽到約書亞的名字,斯羅席臉色沉了沉,「那個……如果,我是說如果,」他仰起頭,海藍色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在閃動,「如果你們分手了,我還有機會的吧?」

  阿洛伊斯啞口無言。斯羅席又垂下頭:「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問的。」他囁喏著,「我不會說話,對不起。」說著眼淚就要掉下來了。阿洛伊斯連忙幫他擦掉淚水:「別哭啊。妝會花的。」

  「……嗯。」

  「而且你笑起來的時候好看。」

  「……嗯。」

  斯羅席努力把眼淚憋回去,想用笑容來回報對方,嘴角扭了扭,還是沒能笑出來。阿洛伊斯摸摸他的腦袋:「你很可愛啊,那麼多人喜歡你,全宇宙都為你癡狂。有一天也會遇到全心全意愛你的人……」

  「……嗯!」

  斯羅席最後擁抱了一下阿洛伊斯,接著把他推開:「快走吧!真討厭!因為你我的行程都耽誤了!」說完他轉過身,背對阿洛伊斯,再也不說話了。

  「再見。」阿洛伊斯也背向他,朝約書亞走去。

  等兩人乘坐的剛朵拉離開停機庫,回到寒夜之夢號後,莉塔才走向孤零零站著的斯羅席。

  「好了。回去吧。」

  「我知道!」

  少年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一想到剛才這說不定是最後一次牽阿洛伊斯的手,斯羅席心中就一陣傷感。銀河那麼大,任意兩個人相遇的幾率那麼低,就像兩顆塵埃在宇宙中相撞一樣。如果這兩個人還剛好相愛,那幾率可以說更是低到極點。簡直就是奇跡。

  「你的妝又花了。」

  「要你管!」

  奇跡發生了,卻不是在他身上。

  第六十八章

  達雷斯·貝葉斯已經快淡出鳥來了。

  全部都是因為那個該死的高斯的錯,好不容易從胡安娜·拜格雷爾那兒贏來的小小戰利品又飛回去了(其中還包括他的學長!)。出師不利,高斯固然負主要責任,但他這個指揮官也難辭其咎。回到帝都,還沒來得及去見安諾特一面,就得先向女王陛下請罪。女王陛下當然不會怪罪他(上主保佑她只會自怨自艾),但格林華德那個難纏的老傢伙非要對他加以處罰。跟老不死的宰相周旋了半天,最終對達雷斯的處分定位罰奉半年和禁足思過三個月。

  三個月!

  不如殺了他算了!

  又不是小學生,還要因為犯錯被關小黑屋嗎?!老格林華德難道把所有年紀小於他的生物都當成未成年的蠢孩子嗎?!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老人家也能當帝國宰相嗎?!

  然而命令就是命令,蓋上了女王陛下的玉璽,就變成了諭旨。達雷斯不得不停止一切外出活動(包括和安諾特愉快地聊天喝茶),回到他位於帝都郊外的宅邸,開始了宅男一樣的生活。每天早晨被老管家二十年來依舊洪亮的聲音叫醒,接著更衣洗漱,像個退休老人一樣邊喝茶邊看每日早間新聞,上午的活動是種花、散步和曬太陽,下午的活動是曬太陽、種花和散步,晚上則跟剛剛上線精神十足的穆賽婭聊天(這姑娘的一天是從下午1點開始的)。

  「哎呀呀真難得看見你。」穆賽婭說,「少將閣下竟然回到帝都了!這可真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奇觀啊!」

  達雷斯回復道:「公爵小姐日理萬機,竟然還顧得上和我這種升斗小民說話,小的真是受寵若驚!」

  接著兩個人都假惺惺地笑起來。愉快的一天就在互相攻訐對方的生活習慣中結束了。

  這樣的日子過幾天還可稱得上是悠閒的假期,但是一個星期後達雷斯就無聊起來了(只有老管家感到非常高興。「達雷斯少爺終於肯回家了!」他一邊用手帕擦眼淚一邊激動地說,「老爺和夫人的在天之靈也會開心的!」)。他開始想法設法為自己找點事情做,比如向穆賽婭旁敲側擊打探消息。結果不知道是這丫頭反偵察訓練做的太好還是她真的對自己的父親一點兒也不關心,達雷斯幾乎沒有獲得什麼有關溫內特公爵的情報,惟一知道的就是穆賽婭現在已經不在帝都,而是回到公爵的領地去了。

  這可太稀奇了。要知道讓穆賽婭走出房間比讓可惡的宇宙海盜歸順還難。但是她真的離開了蝸居的楓館,現在天天抱怨老家的網速沒有帝都那麼給力……先不提她父親費了多大功夫運送她那些手辦和漫畫書,光是這背後的原因就值得人深思。公爵這是想幹什麼?可不僅僅是為了讓女兒重返社會吧!

  很快他就依稀猜出了答案。這一天清早,當少將閣下一如既往無聊地吃早餐看新聞時,一個從白耀宮打來的電話被老管家送到了他手邊。

  「喂?」少將丟下叉子。

  「達雷斯……?」電話中傳來王子殿下的聲音。

  「……安諾特?」

  「對不起,一大清早就來打擾你……」王子的聲音有些顫抖,「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找誰幫忙了……」

  「你慢慢說。發生了什麼事?」

  「是阿爾薇拉……她……她……」

  達雷斯擰起眉:「阿爾薇拉怎麼了?她不是跟公爵一起去萊厄庭巡查了嗎?出什麼事了?」

  安諾特哽咽道:「剛剛傳來消息,說有恐怖分子闖入她下榻的酒店,把她劫走了!」

  「什麼?!」達雷斯幾乎不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恐怖分子?劫走阿爾薇拉?哪裡來的消息,可靠嗎?」

  「從母親那裡聽來的,是公爵親自向她匯報的消息。據說恐怖分子還挾持她闖進了總督府,搶走了一艘太空梭,現在已經離開萊厄庭了……那恐怖分子……」安諾特抽泣了一聲,「就是那個宇宙海盜胡安娜·拜格雷爾……」

  達雷斯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事實了。雖然料想到基地被攻打的胡安娜肯定會用什麼方法報復他,一雪前恥,但怎麼沒想到她會綁架阿爾薇拉……等等,等一下,這消息是公爵報上來的,所以不一定真實,有沒有可能是老狐狸在其中故弄玄虛,搞什麼詭計呢?對,光聽別人說一點用也沒有,想知道真相就只有自己去探尋。達雷斯對安諾特說了一句「我會想辦法的,把你知道的所有情報都發給我」就擱下了電話,接著推開早餐盤。

  「少爺,您要上哪兒去?」侍立一旁的老管家攔住了他,「別忘了您還在禁足思過呢!」

  「把萊布尼茨叫過來!」達雷斯指著管家的腦袋道,「不想被解雇的話就立刻去辦!」

  「就算您這麼說我也……」

  「你被解雇了!」

  管家摸了摸自己的鼻樑,「好吧我這就去叫他。」他一邊拿起電話撥給少爺的副官,一邊在心裡嘀咕:這話您從小說到大,也不會換一句麼?

  十分鐘後可憐的萊布尼茨副官氣喘吁吁地踏進他頂頭上司的家中。「約翰·萊布尼茨前來報道!」他挺起胸膛敬了個禮。

  達雷斯此時已經換好了軍裝。「下令艦隊立刻起航!」

  「立刻?」萊布尼茨眨了眨眼睛,「可是艦隊正在休整中,還沒有準備好,即使現在下令也至少要半天之後才能起航……」

  「我是說——立刻!」

  「可是補給什麼的……」

  「帝都就在我們背後,要什麼補給!」

  「可是人員還……」

  「比我晚登艦的,全部軍法處置!」

  萊布尼茨打了個寒顫。達雷斯·貝葉斯的「軍法」,同其他艦隊的律令完全不在同一個次元的範疇裡。違背軍法,可以通過各種方法來彌補和悔過。違背達雷斯·貝葉斯的下場,只有死。

  「是!我立刻去通知!」

  在少將閣下素來嚴苛的管制下,一小時後艦隊人員就全部登艦了。這時候王宮來的特使也到達了宇宙港。

  「少將閣下,您尚在禁足期間,而且調動艦隊需要經過女王陛下的批准……」

  達雷斯回復道:「去他媽的禁足。」要是管家聽到了這話,準會暈過去。

  接著他煩躁地揮了揮手,示意旁邊的士兵將特使從他的登艦梯上拖下去。「我就是要去救女王陛下的女兒,你說她會不會同意!」

  「陛下已經將此事全權交由溫內特公爵處理……」

  達雷斯瞪著特使,說出了今天第二句決不能讓管家聽見的話:「去他妹的溫內特。」

  第六十九章

  「啊啊,你們平安無事回來了!」從太空梭裡爬出來後,迎面而來的是一臉恍惚的胡安娜。她拍了拍阿洛伊斯的雙肩,上下打量的一番,舒了口氣:「太好了,沒缺胳膊少腿!」

  「……要是缺了你可怎麼辦啊船長。這得算工傷。」

  「贍養金什麼的能省則省嘛。」胡安娜擺出一副剝削工人的資本家嘴臉,又去把約書亞從上到下拍了一遍,確認兩人都沒受傷之後高興地回過頭:「快來,這就是我向你說起過的兩個同伴。」

  一個年輕姑娘從胡安娜身後走過來。阿洛伊斯看出來她穿的是胡安娜的衣服,因為船長個子高,衣服也大了一號,她不得不把袖口挽起來。姑娘有一頭濃密的亞麻色長髮,就像雷諾阿畫中那位少女一樣。她歪著頭盯著阿洛伊斯,像要把他臉上盯出個洞來。

  阿洛伊斯也一動不動地盯著她,腦子飛速運轉,思考著茫茫宇宙裡出現兩個長的一模一樣的人的可能性。在他思考出這個深奧的答案前,少女先出聲了:「拉格朗日?」

  聲音也是熟悉的。阿洛伊斯近乎條件反射地上前幾步,單膝跪地,執起少女的手:「公主殿下!」

  「拉格朗日,真的是你!」少女將他一把拉起來,驚奇地圍著他繞了一圈,「你真的逃出赫卡提了!當時他們跟我說你越獄了,我還不相信!」說著,她跳起來勾住阿洛伊斯的脖子,「兩年不見了,你一點兒也沒變!」

  「您倒是長大了……各種意義上……」阿洛伊斯小聲嘀咕道。

  「嗯?你說什麼?」

  「沒什麼!」

  阿洛伊斯回頭看了約書亞一眼,向他招手:「這是阿爾薇拉公主殿下。」

  約書亞略有些驚訝地頷首致意。

  「這是約書亞·普朗克,呃……」阿洛伊斯猶豫了片刻,不知該不該說出殺手的身份。在他躊躇的時候,阿爾薇拉早就跑到約書亞面前。「我知道,你是悼亡人。」她親切地同約書亞握了握手,「聽胡安娜說過,你跟拉格朗日是一對!」

  阿洛伊斯扭頭瞪著胡安娜,女海盜無辜地向他攤了攤手,表示她不是故意多嘴的。

  「這個就先算了。」阿洛伊斯說,「為什麼公主會在這裡,在寒夜之夢號上?」

  「噢……說來話長。」胡安娜比了個手勢,「去我的艙室說吧,咱們得好好交流一下這幾天的經歷和心得。雷歐!把茶和點心準備好!」

  「我難道是你的萬能僕人嗎?!」天花板上傳來人工智能中氣十足的怒吼,他氣呼呼地向船長抗議,訴說端茶倒水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不在他的職責範圍內,但全部被無視了。

  聽見雷歐絮絮叨叨的抱怨,阿洛伊斯不禁露出了微笑。這才是他熟悉的寒夜之夢號。他應該回歸的地方。

  「……於是保鏢們全部英勇犧牲了,我帶著公主搶了一艘太空梭逃離萊厄庭,和雷歐匯合。」胡安娜將一盤餅乾推到桌子中央,慇勤地為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倒茶,「你們呢?聽說中途被銀河歌姬卡米婭救了?」

  「是啊。」阿洛伊斯吃了塊餅乾,味道有些奇怪,不過出人意料的美味,「是雷歐找到卡米婭,拜託他來救我們的。」

  「銀河歌姬啊……」胡安娜神往地說,「我也想見一見!」

  「不過是個難纏的小鬼而已。」約書亞冷冷道。

  阿洛伊斯在桌子下面踹了他一腳,殺手於是不再說話。

  接著他轉向阿爾薇拉,「對了,殿下以後有什麼打算呢?萊厄庭是不能回去了,那裡都是公爵的爪牙,您想回帝都嗎?」

  阿爾薇拉雙手環抱胸前:「我才不要回去呢!公爵在帝都的勢力也不小,況且還有格林華德那個老不死的……你知道嗎,自從萊雅死了以後,老不死就一直在攛掇讓他孫女和哥哥結婚,也不看看那丫頭長的多恐怖!」她扁了扁嘴,「就算長的好看也不能讓哥哥娶她!」

  看來公主對自己未來嫂子的候選人很不滿意。「安諾特殿下最近如何?」他問道。

  「還是老樣子,天天念叨著萊雅萊雅的,抱著她的照片不放,上哪兒都帶著。我看他跟照片結婚算了。」

  如果帝國法律允許和照片結婚,首當其衝的肯定就是安諾特和他的表妹穆賽婭。那件事都過去兩年了,安諾特還沒從戀人慘死的陰影裡走出來。阿洛伊斯開始還恨鐵不成鋼地在心裡偷偷斥責王子的軟弱,但自從認識了約書亞,他就知道因為一個人的死去而痛苦一生這事絲毫不誇張。要是有一天約書亞死了,阿洛伊斯說不定會更痛苦更消沉,恨不得自己也追隨他而去。

  如果可以與全世界為敵只為愛上一個人,如果拋棄了全世界只為和那個人在一起,那麼沒有那個人的世界,就相當於煉獄,即使多待一秒也令人無法忍受吧。

  一直活在這種煉獄裡的安諾特殿下,究竟是怎樣一種心情呢?阿洛伊斯無法體會,卻稍稍有些理解了。

  「可是殿下你總不能跟我們回米蘭圖吧?」胡安娜一隻手托腮,另一隻手玩弄著茶杯裡的湯匙,「就算殿下不介意探訪海盜的大本營,其他人也不一定歡迎你……啊,我並不是說你不好!」看見阿爾薇拉露出失望的表情,船長趕緊補充道,「我個人當然是萬分歡迎的!」

  阿爾薇拉扭過頭:「那你隨便找個地方把我丟下去好了!」

  「……」胡安娜默默扶額。

  阿洛伊斯跟公主認識六年了,知道她的性格,她現在肯定是鬧彆扭了。身為前皇家護衛隊成員,他此時又條件反射地開始安撫公主的情緒。「殿下您總不能永遠待在飛船上啊。等事態平靜一些,您總得回帝都去的呀。」

  公主悶哼一聲,趴倒桌上,半張臉都埋在臂彎裡。「我不想回去。」她說,「拉格朗日,你們當海盜有沒有條件啊?我乾脆跟你們當海盜去好了!」

  阿洛伊斯險些把茶水噴到她臉上。「您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是個嚴肅的人,從來不開這種低級玩笑。」

  你哪裡嚴肅了!阿洛伊斯在心裡默默淚流。

  「咳咳,抱歉打擾一下。」無所不在的人工智能插了進來,全息影像出現在胡安娜身旁,恭恭敬敬地說,「有一位達雷斯·貝葉斯先生要和您通話。」

  胡安娜揚起眉毛:「我不認識什麼達雷斯……啊,是他呀!」她擱下茶杯,「貝葉斯少將?」

  「正是。」

  「他想幹嘛?我們都訂好條約互不侵犯了,難不成他要反悔?」

  「他現在正大吵大鬧的。要把超光視頻接進來嗎?」

  「接進來吧。」胡安娜整理了一下衣領……「我想看看吵鬧的貝葉斯少將是什麼樣的。」

  雷歐揮了下手,艙室半空中出現了全息螢幕,達雷斯·貝葉斯的怒容被人工智能貼心地放在了正中央。

  「胡安娜·拜格雷爾!」少將咆哮道,「背信棄義的瘋女人!」

  瘋女人翹著二郎腿,歪坐在椅子上:「我可不接受這種毫無根據的指控。」她揚起下巴,「什麼背信棄義,我可沒做過。」

  「公主殿下呢?你沒綁架她?」

  「……我有毛病才會這麼幹。」

  阿爾薇拉不失時機地挪到胡安娜身邊,向少將愉快地招手:「嗨,達雷斯!好久不見!你現在在帝都嗎?寒夜之夢號真是棒極了,我從沒見過這麼棒的飛船!」她的語氣就像去外地旅遊時打電話和家人炫耀景區的風景有多麼優美一樣。

  達雷斯少將一口氣咽在喉嚨裡,差點沒當場吐出血來。「阿爾薇拉!你知道你正和誰在一起嗎?一群宇宙級通緝犯!窮凶極惡的海盜!」

  「知道啊!胡安娜、拉格朗日還有殺手悼亡人。你要見他們嗎?」

  「……不要!」達雷斯都快氣鬱而亡了,「你怎麼會跟他們攪在一起!」

  阿爾薇拉的笑容驀然消失。她推開胡安娜,雙手交握在胸前,紫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屏幕,讓另一端的達雷斯瞬間一陣膽寒。

  「達雷斯,通訊頻道加密了嗎?」她的聲音毫無感情。

  「加密了。」

  「我接下來跟你說的,全部都是事實。」停頓了一下,公主吸了口氣,繼續道,「我在萊厄庭險些被溫內特公爵暗殺,九死一生才逃出來。齊奧內、羅絲和其他人都犧牲了。只有我活下來了。逃離途中遇見了胡安娜,是她幫我,我才能活到見你的此時此刻。」

  達雷斯也收斂了暴怒的表情。「溫內特心懷不軌,這我早猜到了。但沒想到他竟然會刺殺你……如果我和你一起在萊厄庭就好了。」他垂下頭,旋即又抬起頭來,「我的艦隊即將到達萊厄庭,屆時公爵有再大的本事也傷不到你。快點回來吧。我派人去接你。」

  「不。」公主斬釘截鐵地說,「達雷斯,我不想回帝都了。我要留下來當海盜。」

  第七十章

  「我要留下來當海盜。」

  此言一出,誰都沒有接話。艙室裡安靜地像墳場。阿洛伊斯戰戰兢兢地偷瞄達雷斯·貝葉斯,以為他會勃然大怒,搞不好會直接揮軍進攻孤立無援的寒夜之夢號。誰知道達雷斯不怒反笑,雙手十指交叉疊在膝蓋上,一派冷靜自若的樣子。

  「夠了,阿爾薇拉。」他說,「胡鬧也要有個限度。」

  「不是胡鬧……!」

  「我會保護你的,快點回來。」達雷斯瞇起眼睛,「不想看見你的海盜朋友鋃鐺入獄,就乖乖聽話。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阿爾薇拉握緊拳頭,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我不要!」

  「是我派人去接你,還是讓你的海盜朋友送你回來?」

  「我說了我要留下來!」阿爾薇拉狠狠一揮手,「到底誰才是公主?你想抗命嗎,達雷斯·貝葉斯伯爵?!」

  達雷斯依舊毫不動容,只是有些無奈地抽了抽嘴角。「真不可愛。從前管我叫『達雷斯哥哥』,幾個月不見就直呼全名了。」

  「你……」

  「要微臣請您回去嗎,公主殿下?」少將刻意加重了最後四個字,聽起來簡直像從牙縫裡嗑出來的一樣。

  阿爾薇拉朝他揮了揮拳頭,扭頭走出艙室。

  達雷斯一點兒也不著急,轉向胡安娜道:「我猜你也不願意讓我派去的人登上你的座艦。請盡快把公主送回來吧,不然這次我真的要以『綁架皇族』的罪名制裁你了。」

  紅髮女海盜痛苦地捂著額頭:「我知道我知道,我會照做的!」

  「希望你信守諾言,胡安娜·拜格雷爾。」

  全息視頻消失在空中。

  胡安娜趴在桌子上,不停哼哼著,阿洛伊斯只聽見了「搞不定」「失敗」「上主保佑」幾個字。公主是挺難搞定的,他清楚的很。從她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阿洛伊斯認識阿爾薇拉公主時她才十四歲,已經像個假小子一樣成天到處闖禍惹麻煩,不是上樹掏鳥窩就是在宮殿的庭院裡搭建碉堡,指揮一眾親衛隊成員進行小規模戰役,拿番茄當炮彈,下到秘書官上到宰相大人都曾成為投擲對象。宰相大人還曾發下狠話:「我絕不會讓自己的孫子娶這種野丫頭!幸運的是我根本沒有孫子!」

  因為經常幫著公主「為非作歹」,阿洛伊斯還被衛隊長訓過好幾次話。所以他現在有些幸災樂禍地看到胡安娜頭疼不已的樣子,竊笑著起身:「我們先回去了船長,祝你好運。」

  約書亞問:「餅乾不錯,能帶回去嗎?」

  胡安娜用手指彈了下裝餅乾的盤子:「全拿走吧,反正巴普洛夫不在。」

  「船長你就拿狗餅乾招待客人嗎?!」

  「狗餅乾可好吃了!不吃就算了我還不想拿出來呢!」

  阿爾薇拉扶著船舷的扶手,面前的牆壁變成了透明色,映照出船外的無盡星空。在飛船背後有一顆小行星,距離帝都九十光年,它的天空一半是白晝,一半是黑夜,永遠是黃昏。它叫萊厄庭,忠於阿爾薇拉的部下們都葬身在這裡。但是她也在這裡遇見了胡安娜·拜格雷爾。阿爾薇拉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她聽過許多關於這位女海盜的傳說,她效忠於帝國的時候是位萬中挑一的良將,背叛帝國後則變成了恐怖的敵人。她曾是海盜,兩度叛變後放棄了能帶給她功勳、榮耀與聲名的軍職,又成為了海盜。這樣的人可真奇怪。阿爾薇拉心想,難怪大家都叫她「瘋女王」。

  但是真的遇見了胡安娜,才知道她非但不瘋狂,還很冷靜理智,行動果斷,也有膽量。比阿爾薇拉年長的女性裡從沒有這樣的人。聽達雷斯說他那位過世的母親也十分驍勇,曾率領艦隊同侵犯領地的聯邦軍作戰。但他也抱怨梅多娜女侯爵是位嚴厲苛刻的母親,從不把溫柔的一面展現給他人。可胡安娜不一樣……

  「終於找到你了。」

  背後突然傳來的聲音讓阿爾薇拉嚇了一跳。剛剛才想著胡安娜,她竟然就出現了!

  透明牆壁上倒映出女海盜高挑的身影,她紅色的頭髮如流瀉的火焰飛瀑一樣,又如傾瀉而下的鮮血般垂在肩頭。那樣鮮艷的紅色在阿爾薇拉的視野中燃燒著,彷彿要將她的視網膜灼傷。她不禁閉上眼睛,小聲說:「你來幹什麼?」

  「來看看你啊。」胡安娜說,「你就那麼跑走了,我真的很擔心。」

  雖然雙眼緊閉,但一片黑暗中卻仍然殘留著那紅髮女子的殘像,如同烙印在了眼底一樣無法褪去。

  「我沒事。」阿爾薇拉說。

  「貝葉斯少將說的對,你應該快點回去。」胡安娜走到她旁邊,也扶著欄杆,「女王陛下和王子殿下肯定很擔心你。」

  「他們才不會呢……」

  一隻手輕輕搭在阿爾薇拉頭上,揉了揉她的頭髮。「別鬧了,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當海盜什麼的……」胡安娜望著星空,「你是公主啊,怎麼能當海盜。」

  阿爾薇拉反問:「那你為什麼要當海盜呢?」

  撫摸她頭頂的手一滯。

  「因為當海盜自由自在啊。」

  「我也想自由自在。」

  「當公主不自由嗎?」

  「能自由才有鬼。還得防著別人刺殺你。做什麼都有人監視。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如果可以選,我才不要當什麼公主。」

  「可是你雖然不自由,卻能以公主的身份讓更多人活得更好。這是個偉大的工作啊。」

  阿爾薇拉盯著女海盜:「你曾是軍人,保衛家國是你的職責,你又為什麼要叛變呢?」

  「因為發現那樣的生活沒有想像中美好。倘若你有一天發現海盜生活沒有你想像中的那樣好,你也會逃走的。」

  「公主的生活也沒有你想像中那麼好。」阿爾薇拉反駁道,「你憑著臆想揣測我的生活,怎麼不想想如果是你身在這樣的位置會如何?」說罷她躲開女海盜的手。

  胡安娜只手懸在空中,怔了一會兒,半晌才收回來。「你說的對。我沒資格指責你。」她復又望向星空,「可我還是覺得你回到家人身邊比較好。」她頓了頓,「我已經沒有家人了,好不容易才和現在的同伴們聚在一起,有了一個小小的棲身之地。我也終要回到他們身邊。」

  「你不覺得他們是束縛你的枷鎖嗎?」

  胡安娜微微一笑:「正好相反。他們是牽引我、讓我不至於迷失方向的阿里阿德涅之線啊。」

  說完她轉過身,「回去吧。」

  這次阿爾薇拉沒有立刻否決。

  「等貝葉斯少將的軍隊到達萊厄庭,我親自送你回去。不會讓公爵或者其他什麼人傷害你的。」她緩緩離開船舷,「回去吧。」

  阿爾薇拉依舊望著黑色的星海。胡安娜的倒影已經從鏡面般光滑的牆壁上消失了,她的眼睛裡卻依舊留著那紅色的殘像。

  她舉起手,盯著自己蒼白的手掌。古地球傳說裡阿里阿德涅公主授予英雄忒修斯的線,能夠幫助他在米諾斯的迷宮中辨識方向。

  她的手裡也有那樣一根線嗎?

  第七十一章

  「女王之劍」號懸停在萊厄庭宇宙港上空,銀色的戰艦宛如被一根馬尾繫住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都會召來滅頂之災。

  達雷斯·貝葉斯少將端坐在艦橋上,冷靜地指揮陸戰隊登陸萊厄庭,維護當地秩序和「保護」溫內特公爵大人。同時在太空中部署陣型,防止公爵或者海盜趁亂進攻。

  當萊布尼茨前來報告一艘自稱來自「寒夜之夢」號的小型太空梭請求進入宇宙港時,達雷斯正盯著公主護衛隊的陣亡報告發呆。那上面說齊奧內為了保護公主英勇犧牲了。這讓少將有些微微失神。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齊奧內就已經在身邊侍奉他了。當初他離開帝都時將這位忠誠的部下留在宮廷裡,命他保護兩位殿下,沒想到再會面時只能看見他的遺體了。

  少將放下陣亡報告:「讓那艘太空梭入港。一定要保護好公主殿下。」

  艦橋接通了宇宙港的監視器,從那上面可以看到太空梭緩緩停靠在臨時泊位裡(宇宙港的一部分區域因為先前寒夜之夢號的炮擊,已經嚴重毀損了),銀色的伸縮梯從太空梭裡伸出來。達雷斯手下的精銳部隊迅速在伸縮梯前列成兩隊。太空梭艙門打開,一名年輕少女從艙裡爬出來,踩著伸縮梯輕巧落地,旋即被士兵們包圍,嚴密保護起來。達雷斯認出那是阿爾薇拉。她穿的是什麼古怪的衣服啊!

  士兵們用身體隔開了公主和太空梭,簇擁著她往宇宙港的休息室去。公主一副慌張的樣子,頻頻回望,朝那艘太空梭揮手示意,好像在道別,又像在挽留它。太空梭卻不領她的情,當她的身影快被高頭大馬、虎背熊腰的士兵們淹沒時,它就收回了伸縮梯,啟動引擎緩緩離港了。

  達雷斯猜測駕駛太空梭的就是胡安娜·拜格雷爾本人,或者是拉格朗日學長,畢竟公主和他也認識,否則是不會這樣依依不捨的。

  「女王之劍靠港。」達雷斯下令,「迎接公主殿下登艦,我們直接護送殿下回帝都。」

  「那公爵大人呢?」副官問,「也要護送他嗎?」

  達雷斯冷冷哼了一聲。「管他去死!公爵大人不是有自己的座艦嗎?讓他自己回去吧!」不久之後,達雷斯就會意識到這個命令是個絕大的錯誤。

  當女王之劍號駛向宇宙港時,阿爾薇拉也到達了休息室裡。屏幕上的她顯得坐立不安,嘴唇不停蠕動,似是在呢喃些什麼,雙手則絞著上衣下擺——她一旦心緒焦慮時就會這麼做,達雷斯都知道她的習慣了。

  她在煩躁些什麼呢?少將心想,是擔心自己的安全嗎?還是在想念什麼人?

  這時只見公主猛然站起來,向護送她的小隊長說:「可以發通訊給我來的那艘太空梭嗎?」

  小隊長一愣,不明白殿下意欲何為,於是敬了個禮道:「屬下幫您問問。」他離開了一會兒,大概是去找通訊技術人員了,回來之後臉上帶著遺憾的色彩,「很抱歉,殿下,」他說,「那艘太空梭沒有超光通訊設備。」

  公主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小隊長趕緊補充道:「不過距離很近,您可以用傳統無線電方式同它聯絡,幾乎不會有時差的!」

  「快幫我接通!」

  「是!如果要通話,請您去通訊室!」

  公主起身跟小隊長往通訊室去,於是護送她的士兵裡有一半都要跟著移動。一大群人湧進了通訊室,把工作人員嚇了一跳。他們戰戰兢兢地為公主殿下接通方纔那艘太空梭,連頭也不敢抬,只顧工作。

  阿爾薇拉走進專用的通話間,周圍有雙層玻璃隔開,以防旁人聽見什麼隱私內容。這樣達雷斯也聽不見她說什麼了,這令他有些不安。

  「萊布尼茨,告訴宇宙港通訊人員,把信號也接到我這邊來。」

  「這……」副官猶豫了一下,自己的上司似乎有些窺伺他人隱私的愛好?

  「快去!」

  「是!」

  無線電信號被接入了女王之劍號的艦橋,達雷斯專用的加密頻道。傳統的電波通訊顯然沒有量子超光通訊清晰,帶著沙沙的宇宙干擾音。他聽見一個熟悉的女聲問道:「公主殿下?」果然是胡安娜·拜格雷爾。

  「胡安娜,是我……」接下來是阿爾薇拉怯生生的聲音。

  「嗯,有什麼事嗎?」

  「我……」公主又沒聲音了。

  達雷斯特意在屏幕上確認了一下,公主的嘴巴沒在動,她沒說話,而不是無線電出了什麼故障。少將撓了撓下頜,不明白這些女人磨磨蹭蹭地在搞些什麼。有話直說不就行了,還躊躇什麼呢!真是浪費通訊預算!

  「胡安娜……」好一會兒之後公主才開口,「別再叫我『公主殿下』了,直接叫我名字吧。」

  「阿爾薇拉?這樣可以嗎?」

  「嗯!」公主輕輕抽了抽鼻子,發出了一聲像是啜泣的聲音,「胡安娜,我……」屏幕上公主垂下頭揉了揉眼睛,「你能唱歌給我聽嗎?」

  「……我唱歌走調的呀,這樣沒關係嗎?」

  「唱給我聽吧!」

  於是胡安娜輕哼起了一首小調,旋律很簡單,就像鋼琴家隨意敲響的幾個琴鍵一樣。沒有歌詞,只是搖籃群般的哼唱,因為無線電干擾,聲音還時斷時續,彷彿是從遠古傳到今日的一首離別的歌謠。達雷斯從前沒聽過這樣的旋律,可能是女海盜臨時即興編的,唱到哪兒算哪兒。

  星空沉默,銀河靜寂,無邊的宇宙裡,黑暗降臨,只有這一首歌的旋律在飄揚,從電波的一段傳到另一端,經過擴音器放大,在耳邊迴盪,或許電波還會在宇宙中繼續漂流,像光一樣傳到遙遠的地方,很久之後被後世的人們接收到。他們會疑惑於這樣一首沒有歌詞的歌,猜測它的來歷,編出傳說。直到傳說被歷史淹沒,這道搭載著歌聲的電波也會繼續漂流下去,直到有一天它的能量在旅途中耗盡,自行消失在星空裡。

  但那也會是很久之後的事情了,到那一天,達雷斯、阿爾薇拉、胡安娜或許已經走完了一生,他們的兒女也早已垂暮。記載了往事的載體也終有一天會損耗殆盡,人類短暫的歷史還是湮滅在了宇宙漫漫的時間長河中。到那一天,什麼也不剩,什麼也沒有,恆星也會燃盡自己的光輝,化作星塵,散落在黑暗深處。

  「公爵大人,貝葉斯少將的艦隊已經啟程離開萊厄庭了。」

  酒店豪華包間中,秘書小聲對公爵說道。一道夕暮的陽光穿過窗簾,落在織著金絲的紅地毯上。公爵大人坐在窗前,膝蓋上放著一本古舊的紙質書。他小心翼翼地翻動書頁,生怕稍微一用力,書頁便會損壞。自從拿到這本書,公爵便廢寢忘食,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閱讀上了。秘書不敢打擾如此專注的公爵大人,只在得到重要消息時進來通報一聲。

  公爵對少將的離去沒有發表什麼感慨,只是惋惜地說了一聲「真可惜要殺的兩個人都還活著」,便又沉浸在了書本中。秘書只好悄悄退出房間。

  一個小時後,公爵喊來了秘書,吩咐他把先前準備好的讀卡機器送來。由於科技進步,記載信息的晶片已經更新了數十代,現在的電腦已經無法讀出古老晶片的內容了。公爵之前費了好大功夫,才從新雅典高價買來一台讀卡機器,它可以讀出幾百年前的古老晶片。

  秘書叫了幾名保鏢,將那台機器送到公爵的房間。公爵將書翻到最後,封底的硬殼被掏空了一塊,裡面嵌著一枚小小的晶片。溫內特帶上手套,取出晶片,將它放進讀卡機器裡,後退一步,準備觀賞讀出的內容。

  「這是雅各船長九死一生才拷貝下來的信息,有關『雅夏』的全部秘辛。」公爵激動地說,「只要得到了它,我們就能製造自己的『雅夏』,扼殺人類的終極武器……我們可以用它統治全宇宙!」

  機器上的紅燈頻頻閃爍,幾分鐘之後,屏幕豁然亮起,上面顯示出一行字:

  「歡迎收看銀河歌姬卡米婭巡迴演唱會。」

  第七十二章

  阿爾薇拉推開橡木大門,一股凜冽的穿堂風迎面吹來,讓她打了個寒顫。

  門後的房間空空蕩蕩的。這並不是指房間裡空無一人,而是整個空間帶給她一種異樣的空白感,好像住在這裡的並不是個大活人,而是個早已死去多年的幽靈一樣。他成日徘徊在回憶裡,在悔恨和自責中悲歎,在黑暗與冷風中獨自哭泣。

  寒風揚起一片潔白的窗簾。窗外明明陽光明媚,屋裡卻一絲暖意也無。窗前放著一張高背木椅,椅子上有人正安靜地坐著。聽見開門的聲音,那人連頭也不回,只是輕輕問了一句:「阿爾薇拉?」

  「是我。我回來了,哥哥。」

  「沒受傷吧?」

  「嗯。」

  椅子上的青年舒了口氣:「你平安無事就好。這幾天我寢食難安,一直在擔心你,生怕你出了什麼意外。」

  「有達雷斯保護我,不會有意外的。」阿爾薇拉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想:是嗎,你還會擔心別人?你的心不是早就跟著萊雅一起離開這世界了嗎?

  「那……公爵呢?他怎麼樣?」

  「當然也『平安無事』。」說到這個她就來氣。達雷斯竟然什麼也不做,就這麼放虎歸山了。她要是達雷斯,肯定趁其不備偷偷幹掉那老狐狸,省得後患無窮。

  椅子上,王子的身形動了動:「是嗎……」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對了,有件事,我覺得還是告訴你一下比較好。」

  「什麼?」

  「我要結婚了,和格林華德家的傑西卡小姐。」

  傑西卡是宰相的孫女,和阿爾薇拉差不多年紀,宰相想撮合她和安諾特的婚事已經很久了。阿爾薇拉聽到這個消息後一點兒也覺得奇怪,好像這事注定了必然要發生一樣。沒什麼值得驚奇訝異的。

  「是母親的意思吧。你同意了?」她問。

  安諾特點了點頭:「母親說……她說比起虎視眈眈的公爵來,宰相雖然也有野心,但更值得信任,會是一位可靠的盟友……」

  一陣清風吹來,又輕又薄的窗簾像一層雲霧似的,遮住了王子單薄的身影。

  他說到一半,忽然停了下來。因為已經沒有人在聽了。橡木門大開著,穿堂風呼嘯而過,他的妹妹早已不見了蹤影。

  他垂下頭,從胸口拿出一枚項墜,打開後裡面放著一張小小的紙質照片,照片裡有個笑得猶如春日陽光般燦爛的女孩。

  他盯著女孩的臉孔看了許久,直到淚水模糊了視線。

  「寒夜之夢」號即將越過帝國的邊境線,進入自由城邦星域。這讓胡安娜·拜格雷爾大大鬆了口氣。「太好了,任務圓滿完成!安全返航,然後我們就再也不用管什麼公爵的破事兒了!」為了慶祝,她甚至奢侈地開了瓶珍藏的私房酒,一個人在艙室裡愜意享受勝利的甜美時刻。

  「別高興得太早,船長。」雷歐納德的全息影像坐在她旁邊,不動聲色地給興高采烈的女海盜潑冷水,「只要沒踏上米蘭圖的土地,我們都不算安全。如果我是公爵,看見了那晶片裡的東西,準會惱羞成怒,發誓把你碎屍萬段不可。」

  「喂!為什麼是我!這鬼主意明明是你想出來的吧!」

  「他就算想把我碎屍萬段也沒辦法吧……」雷歐揚了揚下巴,突然臉色一變。

  「怎麼了?」胡安娜不解地望著人工智能。她感到腳下的地板一陣顫動,放在桌上的酒杯也跟著震顫起來,杯中酒液劇烈搖晃,差點溢出來。「怎麼突然加速了?」她蹙眉道。

  雷歐神情嚴肅。「仙女座方向出現一支大型武裝艦隊。」

  「帝國軍嗎?」在邊境常有艦隊巡航,也會有大型基地星艦路過此處。對於民用商船,帝國軍不但不會加以阻攔,有時反而會友好地為其護航。女海盜不明白人工智能究竟在緊張些什麼,他們又不是沒見過這種陣勢。

  「是帝國軍就好了。」雷歐咕噥了一聲,「對方沒有表明身份。恐怕來者不善。」

  眼看珍藏的紅酒就要震出來了,胡安娜眼疾手快端起酒杯,一口飲盡杯中余酒。「難道是聯邦軍?」那他們的膽子還真大,竟然潛入敵國國境!

  「也不是!」雷歐猛然起身,「胡安娜,我建議你立刻下令全船進入逃亡狀態,準備好逃生艙!我已經開始啟動躍遷引擎了,希望在遭遇他們之前能躍遷成功!」

  「這裡不是安全的宙域,貿然躍遷會有危險的!」胡安娜將酒杯和酒瓶扔進艙室中的儲物箱,「到底怎麼回事?」

  「就在36秒前溫內特公爵以公開名義在公共網上發佈了討伐女王的檄文!他叛變了!接近我們的艦隊恐怕就是公爵的部屬!」

  胡安娜難以置信地長大嘴巴:「怎麼可能……他明明沒有拿到那些製造數據……他怎麼敢……」

  雷歐用食指和中指按住太陽穴:「恐怕是以為我們把東西調包,打算高價轉手給別人吧。他想在別人製造出『雅夏』前控制局勢。」

  「呃……」胡安娜覺得頭疼欲裂。

  「那個『雅夏』……」她緊皺雙眉,「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你也好公爵也好都這麼緊張它?毀滅人類的最終兵器?這種東西真的可能被製造出來嗎?」

  雷歐用一種陌生的眼神望著她,這令女海盜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當然了,我親愛的船長,」人工智能柔聲道,「最強的人工智能和最強的人形兵器,『我們』是凱斯特最後也是最高的傑作。不過我一點兒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兄弟』被放出來,」他頓了頓,「或者被製造出來。沒有我的控制,它們就只是單純的殺戮機器而已。想要製造雅夏的人只知道它的力量,卻不知道這力量會毀滅製造者自身。」

  「所以你把那塊晶片掉包了?」

  「沒錯。雅夏的秘密就永遠被埋葬好了。黑暗本來就該是它的歸宿。」

  接著雷歐提高聲音,胡安娜聽到他同時打開的全船廣播。「飛船進入躍遷狀態,請所有船員做好緊急保護措施!」

  「什麼!」胡安娜只來得及抓住固定物以穩定身體。躍遷導致的震盪令她頭暈目眩。幾秒鐘後,震盪停止了。

  「又怎麼了?」她忍住嘔吐的慾望問道。

  「對方發射了引力干擾波。躍遷失敗。」雷歐說,「他們有一整支艦隊,而我們只有一艘船,二十名船員,兩個機師。」他瞟了胡安娜一眼,「船長,您的決定呢?」

  女海盜直起身體。落到這種境地,之前她可從來沒預料到。

  「棄船。」她說,「所有人乘逃生艙離開,去附近的行星避難。」

  第七十三章

  「真可怕,船長竟然要棄船!」伊布·笛卡爾一邊協助雷歐將船上的數據刪除,一邊用不可思議的口吻對阿洛伊斯道,「就算是在我們過去被聯邦軍追的那麼緊的時候,船長都沒想過棄船。」

  「這回不一樣。」雷歐告訴機械師,「我們正面迎敵,毫無勝算。不過幸運的是我們人數少,乘逃生艙的話目標比較小,生還幾率會更高。」

  「已經開始討論生還幾率的問題了嗎?」阿洛伊斯愁眉苦臉,「我還沒進入狀態呢,你們就告訴我敵人來了。」

  伊布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事兒誰能反應過來呢!」

  他手邊彈出一個小小的窗口,顯示來自胡安娜的通信。「伊布,打開機庫。」船長說,「給吟遊詩人和戈多二式填充能源。阿洛伊斯,」她轉向一臉茫然的青年,「不過不介意的話就跟我一起掩護大家撤退吧。」

  在阿洛伊斯回答之前,船長就自顧自地繼續說道:「離這裡最近的行星是安索德G2,以逃生艙的速度大約72小時後能到達那裡。雷歐,轉達所有人,我們在安索德G2匯合!」

  「明白。」人工智能迅速將船長的命令發送到每個船員的通訊終端裡,並且在逃生艙電腦系統中擬定了逃亡路線。

  下達完指令,胡安娜又對阿洛伊斯說:「好吧,我知道有些強人所難,這時候你肯定比較想和你的約書亞在一起。」

  在她曖昧的眼光裡,阿洛伊斯紅著臉扭過頭去。「我又不是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他小聲說,「而且約書亞能照顧好自己的。」

  「啊,我知道的。」胡安娜彎起嘴角,「三分鐘以後機庫見。我要先拷貝一些數據。」

  小窗口關閉了。阿洛伊斯尷尬地咳了一聲,對伊布道:「我們在安索德G2再見吧。」

  「嗯!」單純的雀斑小伙點頭,「沒事的,你跟船長肯定能搞定那些軍隊。我們會活下去的。我還要回去見緹忒拉呢!」說罷他驚慌地按住自己額頭,「完了,一不小心說出禁句了。

  「沒關係,我也經常說,現在不還活得好好的麼。」

  約書亞檢查了一遍身上的槍支和能量匣,確認無誤後拉上宇航服的拉鏈。他身邊還有十幾名船員,都聚在整備艙裡。無須指揮,他們整齊有序地登上逃生艙,被一個個彈射進太空裡。旁邊的廚師西莉亞作為重點保護對像和約書亞分在了一組裡,金髮姑娘一直小聲唸唸有詞,約書亞聽見了幾句,明白那是她在用某種方言祈禱。

  「我總覺得廚房的爐子忘記關了。」焦慮的廚師突然對殺手說,「我是不是該回去檢查一下?」

  「雷歐會幫你關的。」

  西莉亞點點頭。繼續用聽不懂的語言祈禱。這情形喚起了約書亞久遠的記憶,當「但丁」號披著星月光輝降臨在地球的時候,聚攏在一起的人們也是這樣低聲祈禱著,希望這艘以文藝復興先驅命名的飛船可以帶他們走出困厄,走向宇宙,去往未來。

  約書亞又陷入了回憶的怪圈裡。他沒有乘上但丁號。他偷偷逃離了那艘飛船,回到了凱斯特的研究室。就是這年少時的任性,讓他開始了一個人長達千年的孤單黑暗的漂流。若非如此,他會和喬爾喬內老師一起來到新雅典,建立新雅典學院,傳播科技與學問,為人類帶來文明的復興,然後在兩百年前就死去,作為第三批地球遺民中的一員,為後世所歌頌景仰。

  ……不。他想。幸好我沒有乘上但丁號,幸好我遲了兩百年才來到殖民地。幸虧如此,我才能遇見阿洛伊斯。

  阿洛伊斯登上戰機的時候,機庫裡的燈光突然暗了下來,所有的照明悉數消失,只剩下彈射軌道邊指引方向的一列小燈。

  他戴上宇航服頭盔,夜視鏡裡顯示出了黯淡的機庫和面前複雜的儀表盤。他輕觸控制儀,啟動系統,卻沒有立刻關上艙蓋起飛。

  「雷歐?」他試探著喊了一句。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人工智能這次沒有回應他的呼喚。他知道這是因為飛船以及停止供能,雷歐想必也被關閉了。失去了這位得力的幫手,阿洛伊斯忽然覺得心裡有些沒底。

  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機庫大門被手動打開。阿洛伊斯向艙外望了一眼,夜視鏡裡有個女人匆匆忙忙跑到他戰機下方。

  「船長!」

  「抱歉,稍微遲了一會兒。」胡安娜仰起頭。阿洛伊斯第一次看見船長穿機師宇航服的樣子,黑色的織箔將她的身材勾勒得火辣性感,英姿颯爽,同時帶著風雷似的魄力。她咧開嘴,露出牙齒,高傲地笑著,彷彿無聲地向她的敵人們挑釁。

  阿洛伊斯心裡突然湧起了無窮的自信。我在害怕什麼呀。他想。胡安娜·拜格雷爾同我並肩作戰,我還有什麼可害怕的!難道還有她無法戰勝的人存在嗎?

  「阿洛伊斯,有個東西交給你拿著。」胡安娜將一個小小的片狀物體扔給青年。

  「什麼?」那片狀物在空中劃出拋物線,映著彈射軌道邊微弱的燈光,在黑暗裡亮晶晶的。阿洛伊斯伸手接住,發現那是一塊小小的貯存晶片。「這是什麼東西?」

  「雷歐的備份數據。」說完,胡安娜走向停在戈多二式旁邊的吟遊詩人,「我拷貝了兩份,另外一份在我手裡,如果我有什麼不測……」

  「行了!」阿洛伊斯打斷她,「別說這麼喪氣的話,船長!」

  「只是有備無患而已。」胡安娜聳了聳肩,踩著金屬伸縮梯登上銀色的戰機,「最理想的情況是用不到你那裡的備份。」

  「所以你給我這玩意兒也沒用!」

  「啊……那你就拿著隨便玩玩吧。」

  吟遊詩人的艙蓋合上,尾翼上的引擎隆隆作響,讓它駛入彈射軌道中。因為雷歐不在,所以一切都要機師自己手動操作,還必須要靠引擎加速才能獲得飛行的初速度。胡安娜駕輕就熟,很快,吟遊詩人便如翩翩飛鳥般被彈射進了太空中。

  整個寒夜之夢號上只剩下阿洛伊斯一個人了。他舉起手裡的晶片,戲謔地說:「嘿,雷歐,你現在被我舉在手上呢!」這樣的機會少之又少,可惜他不能多享受一會兒。如果雷歐聽見他的話,肯定會大發雷霆。不過人工智能現在棲息在小小的晶片裡,什麼也不知道。

  阿洛伊斯將晶片小心翼翼地放進宇航服內部的口袋裡,關上艙蓋,開始操縱讓他頭疼的手動彈射系統。

  第七十四章

  萊斯利·法拉第中尉調出了雷達,上面顯示著四個綠點和三個個紅點——綠點代表隊友,紅點代表敵人。他瞥了一眼光學屏幕,其上有一艘靜靜懸浮在宇宙中的飛船(是紅點之一)。面對洶湧而來的敵人,她死氣沉沉,毫無反應——不是過於鎮定,而是真的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好像一艘漂流了幾百年的幽靈船,船員早就在漫長的時光裡化作白骨飛灰,只有忠實的電腦仍然帶著飛船在漫漫星途中航行。

  「真奇怪。」萊斯利中尉對己方通訊頻道說,「這真的是胡安娜·拜格雷爾的飛船嗎?」

  「不會有錯。」他的同伴回答。

  「可是對方沒有反應。」萊斯利心不在焉道,「難道是看開了想投降?」

  同伴說:「我掃瞄了一下附近的星域,發現幾分鐘之前有四艘小型逃生艙離開飛船,朝安索德G2的方向去了。」

  萊斯利明白狀況了。瘋女王自知實力不敵,於是選擇棄船逃跑。從戰術上來說,這無疑是正確的做法,可是——

  「胡安娜·拜格雷爾竟然這樣怯戰,看來銀河的神話也不過如此嘛。」萊斯利挑起嘴角,露出一個戲謔的微笑,「如果幹掉她,帝國軍『王牌機師』的稱號放在我身上也算實至名歸了吧。」

  「別得意,萊斯利。」飛行編隊的隊長警告道,「你太年輕了,沒有親眼見識過胡安娜·拜格雷爾的實力。不可對她掉以輕心。」

  「啊啊啊,知道了隊長。」萊斯利隨口敷衍道。他心想:隊長總是這樣,把那女人捧得比天還高。人人都把她當女神一樣崇拜。他才不相信「神話」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他會把那瘋了的女海盜從神壇上趕下來,用導彈和光束讓她匍匐在塵埃泥土裡,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萊斯利才是帝國軍最強的機師。

  飛行編隊接近毫無生氣的寒夜之夢號,雷達在船上掃瞄了一圈,確認裡面沒有生命信號。「他們果真都逃走了。」隊長說,「追上逃生艙,一定要趕在他們降落行星之前把他們幹掉。」

  「明白。」

  萊斯利調轉戰機,轉向安索德G2的方向。他的雷達上,四個綠點排成了雁行陣,他就是雁群的首領,連隊長都要屈居第二,這讓萊斯利心中產生了一陣快意。代表敵方的另外兩個紅點似乎察覺了他們進攻的打算,也立刻運動了起來,快速接近萊斯利的編隊。

  中尉的嘴角又浮現出了他標誌性的嘲諷弧度。敵方只有兩架戰機,而他們的數量是對方的兩倍有餘,背後還有一整個艦隊的支援。瘋女王要麼是藝高人膽大,要麼是故意找死。萊斯利更傾向於後者。

  雷達已掃瞄出了兩架敵機的型號,一架戈多二式,一架吟遊詩人。萊斯利目不轉睛地盯著光學屏幕上吟遊詩人的身影,那飛鳥般華麗的外形、流線式的優美線條和輕盈蹁躚的身姿像一塊磁石一樣,吸引了中尉的視線,讓他一時間無暇他顧。

  新威尼斯昂貴的概念機型,在帝國只有上流貴族才能享受得起,而那些腦子裡一坨狗屎的傢伙們才不懂得戰機的美妙之處,吟遊詩人落在他們手裡只能明珠蒙塵,真是暴殄天物。

  中尉舔了一下嘴唇,收回飢渴灼熱的目光。他決定俘獲那架銀白色的機體,作為戰利品收歸己有。只有他才配得上美麗的吟遊詩人。

  而另外一架機體嘛。萊斯利挑了挑眉。戈多二式,多麼老的機型,本應該躺在博物館裡供人參觀,卻出現在了戰場上。好吧,萊斯利承認它在速度上的確頗有優勢,有些老資格的機師常以能控制戈多二式為傲。萊斯利卻覺得他們只是在昔日的回憶中尋找榮耀以安慰自己而已。

  「管你是什麼,儘管來吧!」

  兩架敵機已進入萊斯利的射程。他發射了兩枚導彈,接著朝斜下方滑翔,以避開導彈爆炸時的衝擊。隊友們紛紛效仿,飛行編隊整齊劃一的行動讓他們看起來就像一台精密儀器般準確。

  導彈爆炸的光亮遮蔽了光學屏幕,在宇宙空間裡聽不見爆炸聲,只能靠想像來彌補聽覺上的缺憾。

  「該不會這麼輕鬆就搞定了吧……?」中尉輕笑一聲。

  彷彿在回應他的質疑,一黑一白兩架戰機從爆炸的火光中飛躍而出,仿若浴火涅槃的鳳凰,從左右兩邊疾速欺近。

  中尉拉升機體,保持與敵機的距離,但很快他就被那架黑色的戈多二式死死盯住了。對手像一條兇猛的眼鏡蛇,緊咬著他不放。速度上的劣勢讓萊斯利有一陣手忙腳亂,但當同伴加入戰線後,形勢便樂觀了許多。以二敵一彌補了萊斯利速度上的缺憾。然而敵機並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弱,對方猶如魔術般的飛行技巧和倚仗機型優勢的神出鬼沒使萊斯利疲於奔命,時差剛剛發射導彈,敵機便從眼前消失,轉眼間就出現在了身後。

  「這傢伙真的是人嗎?!」耳邊傳來同伴的怒吼。

  中尉想起他的長官曾囑咐過,胡安娜·拜格雷爾的船上有個厲害的人工智能,難道黑色戰機的駕駛者真的不是人類,而是人工智能?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測。再強的人工智能也不可能達到這種程度,駕駛戰機在他手下變成了一種藝術,就像畫家即興揮出的一筆,音樂家隨手彈下的一個音符,簡單卻蘊含著無窮的力量。只有人類才能做到這一點。

  「當心!」隊長大喊,「對手恐怕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不可輕敵!」

  啊啊啊,原來是他。萊斯利中尉內心的怒火頓時爆發。胡安娜·拜格雷爾就算了,竟然連討厭的拉格朗日也出現了。比起女海盜來,後者的名聲更加如雷貫耳,萊斯利的學生時代幾乎就是在這個人的陰影下度過的。「拉格朗日也用過這種戰術。」「這是拉格朗日用過的模擬機體。」「拉格朗日創下的記錄恐怕無人能破了。」拉格朗日這樣,拉格朗日那樣,好像拉格朗日是個無法超越的傳說一樣!每當學校的老師學生提起這個名字,臉上總是一副神往又惋惜的表情,彷彿失去他是件天大的憾事似的!

  萊斯利握進控制儀操縱桿。「胡安娜也好,拉格朗日也好,我會把你們通通打倒,我會把我的名字刻在你們的墓誌銘上,告訴世人你們死在誰的手下!」

  他大喝一聲,像一道疾速劃過的影子般躲開了戈多二式的攻擊,一邊無視友軍的支援,一邊拉開同對方單打獨鬥的架勢。他們在廣闊的宇宙空間裡纏鬥,誰也不肯放過誰,如兩頭爭奪領地的猛獸,非得有一方死去戰鬥才會停止。

  「法拉第!你在幹什麼!」隊長在通訊頻道裡怒吼,「你打亂陣型了!快點歸隊!」

  雷達上顯示隊長和另外兩名對手已經無法制住吟遊詩人了,所謂陣型本來就搖搖欲墜,難怪隊長急著讓他歸隊。

  「不!」中尉拒絕,「隊長,如果你壓制不了吟遊詩人,就讓第二編隊來支援吧!」

  「你……」

  不等隊長的斥責傳來,萊斯利就關掉了通訊頻道,在一片死寂中專心致志對付起眼前的黑色戰機來。第二編隊?隨便他們來支援也好,去追擊那些逃生艙也好,都和他無關。他只要擊敗敵人就好了,他會用實打實的功勳證明自己的實力。

  隊長興許是放棄了管教他,讓第二編隊出擊了。第二編隊無懈可擊的陣型飛掠過戰場,緊追逃生艙離開的方向而去。

  第七十五章

  「阿洛伊斯!敵方出動第二編隊了!」胡安娜的命令從揚聲器裡傳出,「你先後退,去保護其他人,我來拖住他們!」

  「明白!」此時同船長爭執誰走誰留已經沒有意義了,在戰場上,一念之間的差異就能導致截然相反的結果,他必須相信船長的判斷。只是面前的敵人著實有些難纏,就像沾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樣,怎麼甩也甩不掉。為了對付這一個人,他已經浪費太多時間了。他不禁有些遺憾緹忒拉不在這裡,以她和她兩位哥哥精妙絕倫的技術,對付區區帝國軍肯定不在話下。

  那邊胡安娜擊落了一架敵機,形勢陡然逆轉。吟遊詩人在黑色的宇宙空間裡劃出一道銀白的優美軌跡,彷彿彗星拖曳著絢爛的彗尾掠過天際,炫目的光芒令人無法睜開眼睛。她輕捷地擦過帝國軍戰機身邊,像一位風韻十足的美女譏誚遲慢愚鈍的男人,讓他們只能窮盡一生時間追逐她的背影。

  鐳射光束雨點似的落在敵機身上。阿洛伊斯疾速後退,將戰場讓給胡安娜。轉瞬之間,白色的吟遊詩人便佔據了主導地位,將那難纏的敵機耍得團團亂轉,根本摸不到她半點蹤跡。

  「快走!」胡安娜又命令,「不能讓他們追上逃生艙!」

  「遵命!」阿洛伊斯操縱黑色的戰機滑離胡安娜,去攔截帝國軍新派出的飛行編隊,他依依不捨地回望那銀白的機體,「船長,如果你打不贏就投降吧,帝國軍一向優待俘虜。」他說出了胡安娜曾對他說過的話。

  「放屁!這話也是你能說的嗎!當心我扣你薪水!」胡安娜笑罵道,「就會漲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可能輸嗎!」

  啊,當然不可能。阿洛伊斯微笑著想。他在瞎擔心什麼呢。世上怎麼可能有船長敵不過的對手。她可是不敗的銀河神話呀。

  又一架戰機被擊落,隊長咬牙切齒罵了一句。而第二編隊的情況也不容樂觀,五架戰機中三架被擊落,還有一架受損情況嚴重。白色的吟遊詩人和黑色的戈多二式宛如兩位來自地獄的死神,揮舞鋒利鐮刀,毫不留情地收割生命。

  恐懼像濃稠的湯劑包裹了隊長。他雙手顫抖,幾乎握不緊操縱桿。

  「第一編隊!」同伴垂死的呼喊從揚聲器中響起,「請求發射次聲波導彈!」

  隊長睜大眼睛:「那是違禁品!」

  次聲波導彈,顧名思義是以聲波作為武器打擊敵人的導彈,雖然隊長的戰機上搭載了它,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絕不輕易使用,因為次聲波導彈由於「不人道」,早已被帝國明令禁用,發射一枚隊長就必須寫三萬字的報告書。

  「比起報告書,還是性命重要!」同伴說。

  隊長握住操縱桿的手緊緊攥成拳頭。「雖然這樣做有些卑鄙,然而所謂戰術不過就是詭道……」他安慰著自己,解除了系統對次聲波導彈的限制。

  又擊落了一架敵機,阿洛伊斯吹了聲口哨。他調轉機身打算回頭去支援胡安娜,但還沒等他找到船長的位置,尖銳的警報聲便貫穿了耳膜。

  「次聲波導彈?」阿洛伊斯目瞪口呆。這幫叛軍真是膽大包天,竟然動用次聲波導彈?在現代的太空戰中,戰艦必定會事先抽空艦內空氣,這樣次聲波根本無法傷害到船員,只有在戰機之間的戰鬥力,由於不論如何機師的身體都要接觸戰機,從固體傳遞來的聲波更易造成傷害。第一次銀河戰爭時期,次聲波導彈是最令人恐懼的武器,葬送了無數機師的生命。當納思爾一世陛下登基後,便將之列為違禁品,決不可輕易動用。

  阿洛伊斯迅速打開空氣泵,抽乾座艙內部和隔離層的空氣,但是於事無補。他感覺到座艙劇烈地震顫起來,緊接著自己的身體也跟著戰慄不已。身體內部彷彿有東西爆炸了一樣,五臟六腑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捏成一團血肉的漿體。他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只吐出一口鮮血。血跡沾在頭盔的面罩上,擋住了他的視線。

  他努力從血污裡看出去,勉強看見光學屏幕上閃動著一個白色的影子,如刺破黑暗的第一縷晨曦,燒灼著他的視線。自此刻起,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阿洛伊斯走向上主慈悲的懷抱時,他都一直記得這個場面——像銘記著他逃離赫卡提的那個夜晚,從天而降的剛朵拉上有一名女子,她的頭髮像一簇燃燒的烈焰——那奪目的白色機體就像一道幽靈般的幻影,像掠過黑夜的燦爛流星,在他眼前交織出不可思議的軌跡。

  吟遊詩人宛如舞蹈般在星間旋轉跳躍,從意想不到的方向突襲進攻,令敵人不知所措。胡安娜一邊咯咯笑著一邊按下導彈發射鍵。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打過這樣酣暢淋漓的仗了,當上船長之後她很少再碰戰機的控制儀,都快手生了。今天遇到的敵人格外強悍,簡直讓她熱血沸騰,彷彿又回到了自己十幾歲的時候,整天駕駛著戰機游弋在星群間,打劫每一艘過路的船隻,在槍林彈雨中傷痕纍纍地帶回戰利品。毫無顧忌,肆意自由,唯我獨尊,將一切敢於挑戰她的人都踩在腳下——這才是她嚮往的生活啊!

  沒想到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還能在今天找回這熟悉的感覺。或許是因為異常厲害的敵人,或許是因為背水一戰的絕境,讓胡安娜領略到了久別的戰鬥的愉悅。

  她不禁在心底感謝起全知全能的上主來,能讓她在有生之年活得如此恣意瀟灑,做一切想做的事,遇到一切想遇到的人,比誰都自由,比誰都快活,因為依照自己的願望而活,不向任何人、任何事屈膝,所以既不會悔恨,也不會遺憾。

  「原來如此,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嗎……?」

  彷彿第一次直截了當認識內心真正的願望,接觸到那隱藏在意識深處的渴求,胡安娜久違地卸下了肩上的重擔。不是作為暗夜仕女號的船長,也不是作為海盜軍團的領袖,只作為胡安娜·拜格雷爾這個人,只是她,只有她在戰鬥著。

  ——卻絲毫不會孤獨。

  她讓座艙內重新充滿空氣,然後一把扯掉頭盔。從嘴角溢出的血液飛濺在空中,形成一個個紅色的小珠子。她不耐煩地揮去這些血珠,重新投入戰鬥。她的內臟在隱隱作痛,向主人哀嚎,她卻置之不理。疼痛又算得了什麼,同眼前的戰鬥比起來根本無足輕重!

  朝她發射次聲波導彈的那架戰機已經被她擊落了,她報復似的將對方轟成一堆塵埃,連一點點屍骨都不留。剩下的敵人就只有方才和阿洛伊斯纏鬥不休的那個人了。胡安娜知道對方是敵人最厲害的一個。她舔了舔嘴角,嘗到了鹹澀的鮮血滋味,對於此時此刻的她來說,這不啻於勝利的美酒般甘甜。

  操作戰機的動作早已深刻在心底,成為了本能,不經過大腦就條件反射地使出了。接著胡安娜看見了幻覺。她不大確定那是不是幻覺,雖然她知道自己仍身在戰場上,眼前卻浮現出了其他的景色。她聽說人在瀕死的時候,往事會如同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現——她是要死了嗎?

  萊斯利·法拉第中尉發出連自己都沒發覺的驚恐尖叫。吟遊詩人發射出的鐳射光束正中他的機體,高溫熔解了機身,熱浪透過宇航服吞噬著他的皮膚、肌肉和骨骼。他一邊尖叫,一邊發出得意的大笑。他的機體失速,不受他的控制。雷達探測器也在高溫中融化了,他看不見敵我分佈的情況,但是已經不重要了。他從光學屏幕上看見後方的大部隊奇異地分散開,讓出一條通路,像人群為國王讓道一樣。清出的通路後是艦隊的母艦,她的主炮正在填充能源,高能量反應讓座艙內部僅剩的警報器瘋狂鳴叫。萊斯利中尉已經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尖叫,哪些是警報器的鳴叫了。他的一隻眼球已經熔化了,另一隻也在高溫中被烤得生疼,但是他仍然不肯閉眼,看見母艦主炮發射的光流從身邊擦過,吞沒了那可憎的、幽靈般的銀白色機體。

  胡安娜·拜格雷爾,比我先一步下地獄!萊斯利近乎狂喜地想。這就是我的勝利!

  炫目的光流最終奪取了他僅餘的視野。剩下的是一片血紅,緊接著就是無盡的黑暗。

  胡安娜確信那是幻覺了。

  她看見十五歲的自己得到了第一架屬於自己的戰機,高興地手舞足蹈,四處奔走相告,恨不得讓所有人都來分享她的喜悅。

  她看見二十歲的自己從黑市商人手裡得到一塊陌生的晶片,她將它插入終端電腦裡,從全息投影儀中浮現出一個身穿長袍的紫發青年的身影。她問:「你是誰?」青年神態謙恭、卻又不無戲謔地回答:「我叫雷歐納德。」

  她看見自己的前任副官一臉苦惱地來找她:「船長,我家的狗生了一窩小狗,養不過來,你要不要領一隻回去?」副官家的狗崽子爬在墊了軟墊的籃子裡,眼睛都沒睜開。她看見狗,就想起了那個喜歡拿狗做試驗的科學家,於是脫口而出:「那乾脆起名叫巴普洛夫好了。」

  她看見自己站在帝國的黑色鷹旗下,女王陛下親自給她授勳,她背後的人們發出海嘯似的歡呼,他們歌頌她的名字,像崇拜神靈一樣崇拜她。

  她看見自己站在新雅典的造船廠裡,面前巨大的帷幕拉開,露出背後華美的黑色船體。她仍然記得自己當時激動的心情,像一位懷春少女見到情人那樣心潮澎湃。

  她看見自己初次踏上米蘭圖荒蕪的土地,紅巨星的光芒像一道殘血橫亙在天際。她回過頭,所有倖存的同伴都站在她背後,靜靜地凝視著她。她張開雙臂,高聲道:「從今天起,這裡就是我們的家園!」

  她看見自己坐在艦橋上那只屬於她的高背椅上,那是她的御座,她的那裡發號施令,率領她的軍隊踏上勝利的光輝之途。

  她垂下頭,看見雷達上標誌己方的綠點只剩下自己一個,而標誌敵方的紅點全數消失。這說明阿洛伊斯已經脫離戰鬥區域,追上逃生艙了。

  於是胡安娜再次露出微笑。

  她從不畏懼死亡。死亡不過是一扇門。她穿過那扇門,去到另一個地方,在那裡,她將與先走一步的同伴們相會,召集部屬,然後再度高舉她的赤紅色戰旗,征服彼岸之世。

  第七十六章

  阿洛伊斯眼前發黑,大量鮮血從口中湧出,沾在頭盔內側,他已經無法看清眼前景象了。內臟不斷抽搐,每一次痙攣都擠出更多鮮血。他渾身發冷,握住操縱桿的手指僵硬得像冰塊一樣,他知道這是受到次聲波攻擊後的正常反應,心裡不斷安慰自己只要保持呼吸,盡快求援,就能活下去。但強烈的痛楚和寒冷一次又一次打消了他樂觀的想法。

  他心中突然湧起了一陣無名的恐懼,他要死在這裡了,死在虛無空寂的宇宙空間裡,身邊一個人、一個活物也沒有。

  啊啊,這可不行啊。他心想。他還沒有完成船長交代的任務,他要保護同伴們安全逃亡,他要回到約書亞身邊……

  如果他是什麼小說裡的主角,那麼現在應該有神兵從天而降,拯救他於水深火熱之中。

  他將座艙內重新填充空氣,然後除去頭盔,眼前總算清晰起來。

  然後,雷達告訴他,有一個質量大到無法計算的物體出現在了前方——從光學屏幕上來看,空間突然發生了扭曲,一艘灰白色的巨型飛船自躍遷狀態中脫離,自球體緩緩變形,支架和外艙層層展開,宛如一朵在星空裡盛放的花朵。

  阿洛伊斯的嘴唇動了動。他認出了這艘飛船,他在電視上看過無數次,那是新雅典引以為傲的三艘航母之一——蘇格拉底號。

  他鬆開緊握操縱桿的手,任由自己墜入黑暗中。

  阿洛伊斯渾渾噩噩,做了好多夢,有時候他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在做夢,有時候又分不清身在夢境還是現實。夢裡紛紛擾擾,許多人在說話,但由於太吵鬧了,他反而一句也聽不清。

  他恍惚看見達雷斯在衝他揮舞拳頭,那時的達雷斯才十幾歲,是學校不可一世的尖子生,總帶著一臉討打的傲慢神情。接著達雷斯變成了安諾特,王子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阿爾薇拉沉默地站在他背後。隨後兄妹兩人變成了緹忒拉三兄妹,他們嘰嘰喳喳不知在討論些什麼。

  又過了很久,三兄妹的身影也消失了。阿洛伊斯在黑暗中茫然無措,像個無助的孩子。他只好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走了很久很久,直到眼前終於出現了一點光亮。那是一道銀白色的光,一開始他以為那是吟遊詩人潔白優美的身姿,後來才發現那是有著銀髮的約書亞。

  他張口想呼喚約書亞的名字,但吐出的卻是鮮血。血滴在地上,洇濕了一大片黑暗,濃烈的血腥味瀰漫在四周。然後鮮血變成了飄揚的紅色旗幟,又變成了胡安娜的紅髮。

  女海盜在星空下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凝視。阿洛伊斯和她面對面站著,明明離得極近,卻碰不到她,他們之間像是隔著整個銀河。

  彷彿過了幾個世紀,又彷彿只過了短短一瞬。胡安娜綻開一個寬慰的笑容,轉過身,步入無限的黑暗裡。

  阿洛伊斯睜開眼睛,一時間不確定自己是在做夢還是真的醒了。他試著動了動胳膊,知覺逐漸回到了身上,內臟還在隱隱作痛,這疼痛告訴他,他還活著。

  於是他開始打量四周。他躺在一個堅硬的平台上,頭頂罩著透明蓋子。他想抬起胳膊,卻發現周圍充滿了像水一樣的東西,阻礙了他的行動。這應該是個醫療艙,他心想。我被救了嗎?我在哪兒?

  他用盡全身力氣敲打了一下透明蓋子,發出「噹」的一聲。

  「真高興看見您醒來。」

  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來。這是個陌生的聲音,阿洛伊斯以前從未聽到過。他轉動酸疼的脖子,看見醫療艙外站著一名少女,十八九歲年紀,一頭耀眼的金髮熠熠生輝。她身穿黑色的繁複長袍,式樣同雷歐有些相似,不過更華麗一些,像一件專門定做的晚禮服。

  「你……是誰?」阿洛伊斯嘶啞地說,他的聲音在治療液裡迴盪,形成了古怪的響聲。他不確定少女是否能聽懂自己在說什麼,畢竟連他自己都覺得聲音含混不清。

  少女微微一笑:「我叫貝雅特麗齊,是服務於這艘船——」她比了個手勢,示意自己所在的地方,「蘇格拉底號的人工智能。」

  過了好幾分鐘,阿洛伊斯遲鈍的腦細胞才從記憶庫裡搜索出「貝雅特麗齊」這個名字。沒錯,她是新雅典的三個人工智能之一,以但丁《神曲》中那位引導詩人進入天堂的美麗天使命名。

  她說這裡是蘇格拉底號?新雅典的三艘航母之一?

  「我……怎麼會在這裡?」

  「您在戰鬥中身受重傷,」人工智能解釋道,「剛好蘇格拉底號從附近路過,於是救下了您。」

  阿洛伊斯隱隱約約想起自己昏迷前看見的巨型飛船。「那我的同伴們呢?」他問,「船長呢?胡安娜呢?她也被救了嗎?她怎麼樣?」

  貝雅特麗齊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悲傷。「您受傷很重,」她忽略了關於胡安娜的問題,這讓阿洛伊斯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您需要休息。等您的傷勢痊癒,我會告訴您一切的。」

  「不!我現在就要知道!」他怒吼,捶打著面前的透明艙蓋,艙蓋卻堅若磐石,紋絲不動。少女人工智能的投影驀然消失。阿洛伊斯聞到了一絲香甜的味道,接著四肢變得無比沉重,力量從身體裡溜走,眼皮也彷彿有千鈞重。他想,他這是躺在治療液裡,他們肯定往裡面摻了什麼鎮靜劑。他連反抗都做不到,又昏睡過去。

  這次他沒有做夢。

  再次醒來時,身上的疼痛幾乎全部消失了,精神卻很萎靡,根本不想動彈。治療液依然充盈在四周,看來蘇格拉底號的醫生們暫時沒有讓他出艙的打算。

  「貝雅特麗齊?」阿洛伊斯試著呼喚少女人工智能的名字。

  出現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紫色長髮,繁複的學者長袍,正是雷歐納德。

  「你醒了。」雷歐一點好臉色也沒有,似乎他僥倖活下來是件根本不值得慶祝的事一樣。

  「雷歐?」阿洛伊斯十分訝異,「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們從你身上搜出了晶片。」雷歐悶悶地回答,「我現在被搭載在這船上了。」他惱怒地揮了揮手,「跟個磨磨唧唧的女人一起!」

  他指的大概是貝雅特麗齊。

  「雷歐,其他人怎麼樣?」阿洛伊斯問出了一直盤桓在心頭的問題,「約書亞呢?船長呢?」

  「約書亞沒事。」雷歐比貝雅特麗齊老實多了,「大家都沒事……除了船長。」

  阿洛伊斯渾身顫慄。「船長她……她怎麼了?她受傷了嗎?還是……」

  「別問。」雷歐打斷他,「別說了。什麼都別說。」

  阿洛伊斯深吸了一口氣,感到治療液充滿了他的肺部。他想放聲大哭,卻連哭聲都發不出來。

  ——這不可能。船長怎麼可能死呢?她是胡安娜·拜格雷爾,是銀河的不敗神話,她怎麼會死呢!

  阿洛伊斯希望這只不過是自己眾多噩夢中的一個,他瞪著雷歐,希望從後者臉上看出一星半點兒說謊的痕跡,他希望雷歐會突然大笑「哈哈這種話你也相信」,他希望胡安娜能突然從什麼地方鑽出來,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的天真……

  但是沒有。什麼也沒有。

  他頭疼欲裂,在帶有鎮靜作用的治療液裡又睡去了。期間他醒來了幾次,恍惚聽見周圍有人聲,但他無力去確認那究竟是什麼人,他們在說什麼話。

  這樣渾渾噩噩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當阿洛伊斯不知第幾次從夢中醒來時,發現治療艙的蓋子已經打開了,他直挺挺地躺在平台上,身上穿著一件無袖的病服。枕頭旁邊整整齊齊疊著一套衣服,不是他的。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來,活動了一下腰椎,發現已經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了。

  雷歐雙手抄在袖子裡,出現在他旁邊,嚇了他一跳。

  「正打算來叫醒你呢。」人工智能面無表情地說,「既然醒了就下來走走吧。」

  阿洛伊斯赤腳踩上地板,冰涼冰涼的。站起來之後他一陣頭暈目眩,差點又跌回平台上,過了好一陣才緩過來。雷歐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當心。」他說,「你還有些貧血。」

  「嗯。」阿洛伊斯穩住身體,等眩暈消退後拿起旁邊疊好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尺寸正好,想必是蘇格拉底號特意為他準備的。穿上後他發現那衣服原來是件長袍,和雷歐身上的很相似,但式樣簡潔了許多。

  「跟我來,有人在等你。」

  跟著雷歐離開治療間後,出現在面前的是一條圓形的通道,通道盡頭佇立著一扇圓形大門。雷歐走到門前,回頭瞥了阿洛伊斯一眼,像在催促他快點跟上。

  「是誰在等我?」阿洛伊斯忐忑不安地來到他身邊。

  雷歐露出了自分別後的第一個笑容:「當然是你最想見的那個人。」

  第七十七章

  圓形大門從中裂開一條縫,向兩邊滑開。門後是一個球形房間,也許是為了在失重空間裡保持船體平衡而設計的。

  房間裡有個人正困獸般焦慮地踱著步,銀色的頭髮滑到他肩上,他煩躁地將它們撩到耳後。聽見開門的聲音,他訝異地轉過頭來,怔了幾秒,接著飛奔過來。

  「阿洛伊斯!」他緊緊擁住傷病初癒的青年,恨不得將他揉碎在懷裡,「你還活著……太好了,你沒事……」

  「我沒事……」阿洛伊斯喃喃道。他感覺到了約書亞手臂的力度和懷抱的溫暖,這讓他冰冷的身體漸漸有了暖意,像一股暖流融化了冬日的堅冰,讓血液重新在血管裡奔騰起來。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活下來了。

  他摟住約書亞的後背,抬起頭去親吻對方的嘴唇。殺手激動地回應他,含住他的舌頭不停吮吸,霸道地奪取他的呼吸。直到阿洛伊斯快喘不過氣,殺手才放開他。

  「雷歐告訴我你受了重傷,」親吻從嘴唇滑到臉頰,然後是頸項,「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嗎?」

  「都治好了……」阿洛伊斯仰起頭,像獵物將最脆弱的咽喉露出給猛獸任意撕咬一樣。

  「真的嗎?」約書亞在他耳邊曖昧地呢喃,「得找個時間好好檢查一下……」

  眼看兩個人就要滾作一團,雷歐故意重重咳了一聲。「你們,注意一下場合。」他尷尬地移開視線,「會客室裡還有很多人等著見阿洛伊斯呢,你收斂點兒。」

  約書亞這才戀戀不捨地放開手。

  「很多人?」阿洛伊斯眨了眨眼睛,「大家都到蘇格拉底號上來了?」

  「嗯。」約書亞頷首,「我們半途險些被公爵的叛軍攔截,幸好遇到了蘇格拉底號。」說著他皺了一下眉,似乎獲救不但不值得慶幸,反而是件禍事一樣。

  「怎麼了?」阿洛伊斯察覺了他的不安,「你好像不太高興?」

  雷歐插|進他們之間。「新雅典遠在十萬光年之外,」他解釋道,「相隔遙遠,而且他們的航母從來不會離開母星半步。這次竟然派蘇格拉底號千里迢迢來到此處……」人工智能頓了頓,若有所指地瞄了銀髮殺手一眼,「他們是專程來找約書亞的。」

  「為什麼?」阿洛伊斯脫口問道。

  「……誰知道呢。」約書亞含糊地答了一句。阿洛伊斯覺得他在隱瞞些什麼,但還沒等他追問下去,殺手就拽著他的胳膊將他往球形房間另一側的門去了。雷歐無言地跟在他們身後。

  房間另一側的門連結著一個更大的球形艙室,比之前的房間寬敞許多,裝飾得富麗堂皇,舒適豪華,與其說是會客室,更像一個奢華的沙龍。一進門,阿洛伊斯就聽見人工智能貝雅特麗齊高亢的笑聲,她正同一群人有聲有色地說著什麼,像一名出色的演說家,而她的聽眾正是倖存下來的寒夜之夢號船員。

  他們到達的時候,貝雅特麗齊的演講正好告一段落(阿洛伊斯懷疑她早知道他們要來,於是特意控制好了時間),她優雅地躬身行禮,轉身望著阿洛伊斯他們所在的方向,於是聽眾們也跟著她轉過頭。

  「天哪,阿洛伊斯!」最先叫出來的是廚師西莉亞,「你沒事吧!」

  人們這才如夢初醒,意識到他們的同伴幸運地生還了,現在就站在他們面前。伊布第一個走上前,給阿洛伊斯來了個熊抱,他差點被熱情的機械師撲倒在地上。

  「感謝上主,你平安無事!」機械師聲音哽咽。

  接著餘下的人挨個上前擁抱阿洛伊斯,女孩們還依次親吻他的臉頰,惡作劇似的朝約書亞做鬼臉。約書亞氣鼓鼓地裝作什麼也沒看見。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胡安娜,好像船長什麼事也沒發生,依然好好地活在這世界上的什麼地方似的。一念及此,阿洛伊斯心裡的悲傷便更加強烈。他面前的這些人同胡安娜相處的時間更長,甚至有些人從一開始就追隨在她左右。他們一定更加悲傷。但是大家都佯裝愉快,將哀慟深埋在心底。

  他們從不哀悼過去,他們只讚美未來。

  同每個人都擁抱過一遍之後,約書亞不動聲色地抓住阿洛伊斯的手,把他往背後扯了扯,像條貪婪的龍守護他心愛的財寶一樣。

  雷歐納德牽起嘴角,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既然大家愉快地重逢了,那我們商量一下正事吧。諸位今後有什麼打算?」

  他話音剛落,眾人臉上都浮現出沮喪的神色。他們一直在迴避這個問題,拖一天是一天,彷彿只要一直拖延下去,就能將胡安娜陣亡這件事永遠遺忘一樣。然而終有一日他們必須面對這個殘酷的事實。

  「我已經通知了米蘭圖。」貝雅特麗齊用清亮的聲音說,「那邊暫時沒有回應,我想他們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這個……噩耗。」她深吸一口氣,努力用平靜的語調陳述,「我想在那邊的雷歐納德應該能很好地安撫眾人的情緒。」

  「……這可不一定。」雷歐嘟囔了一句。

  「蘇格拉底號可以騰出一艘小型飛船,送各位回米蘭圖去。」貝雅特麗齊又道,「各位儘管放心,即便是再窮凶極惡的叛賊也不敢襲擊新雅典的船隻。」

  會客室裡響起了一陣低沉的議論聲。大家面面相覷,莫衷一是,最後只能求助地望向雷歐。當胡安娜還活著的時候,她是暗夜仕女號無可爭議的主人,而傳達她命令、同時作為顧問提供建議的雷歐納德則更像暗夜仕女號本體的化身;同時他也是米蘭圖的服務者,當胡安娜不在星球的時候,代替她行使領袖的權利。

  當胡安娜離去的時候,雷歐便成為了大家的主心骨。他頗為無奈地歎了口氣,本來應為人類服務的人工智能卻不得不替人類下決定,這讓他著實為難了一陣。

  「我們回米蘭圖。」他說,「剩下的事……回去之後再說。」

  這無疑也是現在所能做出的最佳決定了。沒有人提出反對。

  「我這就去通知工作人員準備船隻。」貝雅特麗齊說,「不過有一點必須告知各位。」她優雅地轉向約書亞,「請約書亞·普朗克先生務必隨蘇格拉底號去一趟新雅典。要知道我們不遠萬里來到這裡,只是為了尋找您而已。花費如此人力物力,絕不可無功而返。」

  約書亞別過頭,悄悄握緊了阿洛伊斯的手。

  「那裡已經沒有我認識的人了。」他嚴厲地說,「我和新雅典沒有什麼關係。」

  「您這樣說可真教人傷心。」貝雅特麗齊掩住嘴角,「正是您的老師——前執政官喬爾喬內閣下命令我們前來尋找您的。」

  殺手露出一抹驚訝神色:「怎麼可能!他不是……」

  「喬爾喬內閣下通過基因改造和冷凍艙,努力地活到了今天,」金髮少女柔聲道,「他一直夢想著能迎來遲到的凱斯特,或是您。您不想去見見喬爾喬內閣下嗎?」

  約書亞默不作聲,臉色陰沉。他緊緊攥著阿洛伊斯的手,讓後者知曉了他內心正激烈掙扎著。雖然不知道喬爾喬內是誰,他和約書亞又有什麼牽扯,但直覺告訴阿洛伊斯他們關係匪淺,不惜出動新雅典的航母,跨越十萬光年只為尋找一個人。

  他湊近殺手耳邊,小聲說:「約書亞,我和你一起去。」

  約書亞好像更不樂意了。「這跟你又沒關係。」他咕噥道。

  「沒錯。」貝雅特麗齊歪著腦袋,「我們要找的是約書亞·普朗克,不是其他什麼人。」

  殺手對她怒目而視,黑金色的眸子彷彿自煉獄中迸射的火焰,人工智能被那一瞬間的怒火驚得倒退了一步,她的危機邏輯計算器險些發出警報。

  「他可不是『其他什麼人』。」約書亞冷冷宣示道,「這是我的家屬。」

  金髮少女雙肩顫抖,憤憤地移開視線:「多、多帶一個人也不是不可以……」

  約書亞這才驕傲地妥協:「我去新雅典,和阿洛伊斯一起。」

  伊布·笛卡爾怯生生地插|進來:「你們不回米蘭圖了嗎?」

  「當然回去。只不過……稍微繞一下遠路罷了。」

  「那還真是『一不小心』繞了個大圈。」貝雅特麗齊諷刺地說。被約書亞一瞪,她又悻悻地縮了縮脖子。

  標準歷1416年10月,在後世學生的眼裡這是個令人憤慨的月份,因為他們的歷史考試總是繞不過這個特殊的時間段。1416年10月,溫內特公爵舉起了反叛的旗幟;「瘋女王」胡安娜·拜格雷爾如流星般隕落,銀河的「神話時代」在此終結;而一艘來自新雅典的飛船悄然神秘地出現在帝國的邊境,正全速駛回母星。此刻尚無人知道它出現在此的目的是什麼,等數千年後,歷史學家們或許會翻開文獻,從它的航行日誌和躍遷軌跡中推測它的使命。他們會驚訝地發現,乘客名單裡有幾個熟悉的名字,在歷史書中,這些名字都散發著無與倫比的不朽光輝。

  幕間四

  菲爾特穿過女王寢殿的重重簾幕,不出所料在灑滿陽光的庭院裡找到了女王陛下。

  女王諾雅一世坐在榆樹下的長椅上,手裡捧著她的通訊終端,但是她並未看著終端,而是凝視著不遠處的草地。一陣風吹來,樹枝輕輕搖動,陽光透過枝葉間隙投下的光斑也隨之晃動,在女王黑色的長裙上搖曳不止。

  菲爾特是女王的貼身侍女,侍奉她已經超過三十年了。她知道女王此刻又沉湎於記憶中無法自拔了。當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尚年幼時,他們便常在那塊草地上追逐嬉戲,而女王就坐在她現在的位置微笑地注視他們。多少年過去,兩位殿下已經長大成人,再不會在母親面前遊戲了,但對於母親來說,他們永遠都是長不大的孩子。甚至連菲爾特有時都恍惚有種錯覺,好像年幼的殿下們的身影依然在草地上玩耍。

  她眨了眨眼,確定孩子們的身影只不過是因為陽光過於炫目而產生的錯覺,之後快步走進諾雅一世,行了個屈膝禮。

  「陛下,禮服已經準備好了,請您回寢殿更衣吧。」

  女王默不作聲,依舊盯著陽光下的草地。菲爾特以為她沒聽清,於是又說:「安諾特殿下的婚禮三小時後就開始了,您再不更衣可就來不及了。」

  女王這才收回視線,眼睛在菲爾特臉上打了個轉,又低頭去看手上的通訊終端。菲爾特不用想就知道,陛下方才肯定又在看過去的信件了。只瞥了一眼開頭,她就知道,這封是梅朵娜女侯爵寫給陛下的信。兩人是表姐妹,當女侯爵遠嫁後,她們只能信件往來。這封信寫與大約二十年前,菲爾特猶記得那時阿爾薇拉公主剛剛出生不久,女王不幸出了場車禍,身受重傷,於是梅朵娜女侯爵寫信來慰問她。

  那封信的開頭是這樣的——

  親愛的諾雅:

  你出車禍了!天哪,怎麼會這樣!我聽新聞裡說你出事了,還不相信!真希望我能立刻飛到你身邊!怎麼會發生這樣離譜的事呢?真的只是事故嗎?是不是有人要蓄意謀害你?天哪,如果當時我在你身邊就好了……

  語氣激烈異常。梅朵娜女侯爵是個堅毅勇敢的女子,說話喜歡直來直往,不過在書信裡至少會使用謹慎文雅的措辭,看來寫這封信的時候她真的很慌亂。她的慌亂是有道理的,在那場車禍裡,女王險些就喪命了,幸好上主保佑帝國,讓她活了下來。不過自那以後,女王就性情大變——從前她是位勤政愛民的統治者,也是位溫柔的妻子、慈祥的母親;後來她變得孤僻自閉,多愁善感,對政務也不聞不問,全部丟給了宰相和眾臣,同丈夫的關係也一天天惡化,即使索瑞親王在外尋花問柳,女王也置之不理,不但不去阻止他,反而躲進深宮裡,再不和他見面。只有在梅朵娜和她丈夫去世後,她才短暫地恢復了一段時間,將表姐妹的兒子達雷斯接到皇宮裡居住,悉心照顧這父母雙亡的可憐孩子。

  不過當達雷斯和兩位殿下一天天長大,女王又回到了曾經那種孤僻的狀態。菲爾特不明白她究竟是怎麼了,也不敢妄加猜測,只能盡自己所能照顧好女王的生活起居,讓她過得舒適安心。

  今天可是個大喜的日子,安諾特殿下要結婚了,他的新娘是宰相大人的孫女,據說雖然相貌平平,但性格溫柔,又有教養學識,是能與王室相配的出眾女子。菲爾特也明白,和格林華德家聯姻,會導致朝政進一步被宰相把持,但她看著安諾特殿下長大,看著他從一個小男孩變成英俊瀟灑、風度翩翩的青年,現在他要同一位優秀的姑娘結婚了,菲爾特心裡由衷為他感到高興。她希望美滿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能讓殿下忘記過去的傷痛,重拾自信,成為合格的帝國繼承人。

  女王陛下則似乎不太開心。當然,她幾乎沒有什麼開心的時候。

  「禮服準備好了?」她問,聲音輕柔,有氣無力,好像她自二十年前的那場車禍起就再沒恢復過來一樣。

  「是的。」菲爾特回答,「是霍華德先生新設計的,專門為今天的婚禮而製作的禮服,一定非常適合您。」霍華德先生是王室專用的服裝設計師。

  女王點點頭,想了一會兒,又問:「和以前一樣,是黑色的?」

  「是的,陛下。」

  女王一直偏愛穿黑色衣服,外出時還常常戴一頂黑色禮貌,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正在服喪,或者是位寡婦呢。菲爾特不理解陛下的愛好,不過只要陛下喜歡,就算她穿泳衣上街,菲爾特也絕不會說一個「不」字。

  諾亞一世微微蹙眉,似乎對這個答案不怎麼滿意。

  「今天要去參加安諾特的婚禮,穿一身黑怎麼行呢。」好像幾十年之後女王才發現自己的愛好不太喜慶,「我記得我有一件香檳色的禮服,曾經在梅朵娜的婚禮上穿過。它還在嗎?」

  菲爾特想起了那件禮服。上主啊,梅朵娜殿下的婚禮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件禮服還找的到嗎?

  「呃,應該是在的……」她猶豫地說,「只是不知能否找到……」

  「那就快去找。」女王說,「我要穿著它去參加婚禮。快點,不然就來不及了。」

  「遵命,陛下。」菲爾特連忙行禮,轉身趕回寢殿,吩咐她手下的侍女們翻箱倒櫃,尋找那件陳舊的禮服。結果比她預想地容易許多,禮服很快就找到了。陛下從前的衣物都被小心翼翼地收進一個專門櫃子裡,定期拿出來清洗。那件香檳色的禮服仍然完好,雖然看起來有些舊,不過樣式優美華麗,即使過了幾十年也依舊不落伍,如果再搭配一條披肩,足以掩蓋它上面的一些陳舊痕跡。

  菲爾特命人將禮服盛在一隻木匣子裡,端著匣子回到庭院中。

  「陛下,禮服已經找到了。」

  女王抬起一隻手,輕撫衣物的表面,好像在愛撫自己的孩子。「沒想到,都這麼多年了……」她喃喃道。

  「陛下,請快更衣吧。」菲爾特再度催促。

  女王這次沒有拒絕,跟著她回到寢殿的更衣室中。已經有眾多侍女待在那裡,等著為陛下梳洗打扮。女王一進屋,立刻有侍女為她脫下外套,打理頭髮,打磨指甲。菲爾特親自幫她穿上那件香檳色的禮服。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禮服依然合身,女王的身材沒有多少改變。穿著完畢後,諾雅一世彷彿年輕了十歲,鏡中的她是那樣高貴優雅、雍容華貴,年輕時的美貌經過歲月的打磨,變得成熟內斂,但依舊散發著迷人的光彩。

  菲爾特又找來一條搭配禮服的披肩。女王看見披肩,便驚訝地合不攏嘴。「天哪,我都快把它忘了。」她捧起披肩,雙手不斷顫抖,「這不是梅朵娜織給我的那一條嗎?」

  「正是,陛下。」

  女王將披肩緊緊按在胸前,雙眼緊閉,似乎沉醉在找到重要物品的喜悅裡,又恍如想起了姐妹的離去而憂傷不已。

  「不……」過了好久,女王才吐出一個字,「不,這是惡兆。」

  「什麼?」菲爾特問,「什麼惡兆?」

  「我記得剛剛收到梅朵娜寄來的披肩後,立刻就接到她丈夫戰死的消息了。」女王深吸一口氣,「我記得我第一次披著這條披肩出去散步,回來後你們就告訴我,梅朵娜自殺了。」

  「陛下……」

  「這是惡兆……」女王猛地搖頭,「快把它收走!不,燒掉!把它燒掉!別讓我再看見它!」

  菲爾特不明白為何陛下突然就發怒了。在她看來這些只不過是巧合而已,女王卻迷信地相信這是惡兆。想必是這些年的不幸生活讓她疑神疑鬼起來。

  「好吧陛下,那麼就換一條披肩……」

  菲爾特尚未說完,更衣室的門便被「砰」的一聲推開,一名侍從慌慌張張闖進來,氣喘吁吁道:「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侍女們驚叫一聲,拉起簾幕,遮住女王陛下的身影。菲爾特走上前,訓斥道:「陛下正在更衣,你怎麼能擅自闖入呢!真是罪該萬死!」

  侍從垂下頭:「非……非常抱歉,菲爾特大人,但是事情緊急……」

  女王的聲音從簾幕後傳來:「讓他說下去,菲爾特。發生了什麼事?」

  得到陛下的應允,侍從惶恐地說:「是安諾特殿下!殿下他……自殺了!」

  「什麼?!」

  更衣室裡一片嘩然,菲爾特更是難以置信地摀住嘴。「這不可能!」她高聲道,「荒謬!今天是殿下大喜的日子,他怎麼會……你從哪裡聽來的消息!」

  「婚禮會場傳來的消息,外面已經亂套了!」侍從被嚇得快哭出來了,「殿下吞槍自殺,醫生趕到的時候已經……已經……」

  菲爾特倒抽一口冷氣,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在她昏迷之前聽到的最後聲音,是簾幕後女王的一聲輕歎。

  「是麼,」女王的語氣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安諾特他……他比我勇敢。」

  第七十八章

  「諸位尊貴的客人們,歡迎來到新雅典。」

  隨著貝雅特麗齊清亮的聲音,飛船四壁忽然變成透明色,新雅典城邦的壯麗美景映入眼簾。高低錯落的石質建築宛如眾星拱月般拱衛著城邦的核心——新雅典學院。學院依山而建,仿若大地上突起的波濤,而懸浮於天空中的巨型全息時鐘則籠罩著學院,好像一頂光芒萬丈的寶冠。

  阿洛伊斯驚訝地盯著腳下——透明的地板令城邦的景色一覽無餘。他看見了數以千計的學校和研究所,它們披著銀色的光輝靜靜佇立在蔥翠的樹林中。這裡是全銀河系的科技中心,擁有其他星球難以匹敵的尖端技術。這裡也是第三批地球遺民模仿故園而建造的聖地,不論是大地盡頭蔚藍的海洋還是融合了古地球各種建築風格的房屋,沒有一處不流露出遺民們對故鄉的懷念。

  阿洛伊斯不禁偷偷去看約書亞。後者臉上毫無表情,彷彿新雅典和他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似的。他是那麼平靜,就連見到宏偉的學院時理應露出的訝異表情也沒有——根本是佯裝鎮定。一路上阿洛伊斯都在暗自揣測約書亞和新雅典之間有什麼關係,能讓學院動用航母來尋找他。他做出了諸多猜測,其中最離譜的莫過於約書亞殺了新雅典的哪位高官,正被學院追殺呢。他無數次想直接去向約書亞問清答案,卻又退縮了。

  如果約書亞想讓他知道,他會主動來說的。但他沒有這樣做,說明他不想讓阿洛伊斯知曉其中的秘辛。所以阿洛伊斯乾脆不去問。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然而人類的好奇心是永無止境的。越是遮遮掩掩,越是惹人懷疑。這份好奇在踏上新雅典土地的時候達到了頂峰。

  新雅典宇宙港是兩座高聳入雲的高塔,塔身上突出長短不一的平台,正是供飛船停靠的泊位。蘇格拉底號像一名巨人般懸停在高塔上方,佔用了最高的泊位。太陽照射在她淺灰色的表面上,反射出淡淡的光,使她看起來就像某種古怪而宏偉的史前遺跡;而她則在地面投下了濃重的陰影,引來高塔下人群的一陣驚呼。

  巡遊歸來的蘇格拉底號受到了隆重的歡迎,連宇宙港塔都將自己黑色的外壁換成了五彩斑斕的顏色,以慶祝飛船歸來。然而貝雅特麗齊顯然不想讓兩位特殊的客人受到太多關注,在其他船員們從正規通道下船,同家人們相聚時,少女人工智能帶著約書亞和阿洛伊斯從特別逃生通道進入塔內。迎接他們的是一位身穿墨綠色長袍的年輕女士,戴著一副半框眼鏡,看起來像位秘書。

  「日安,貝雅特麗齊。」年輕女士向人工智能微微頷首,行了個禮。

  「讓我介紹一下,」貝雅特麗齊回過頭,朝約書亞比了個手勢,「這位就是喬爾喬內閣下要找的人——約書亞·普朗克先生。」

  綠衣女士微笑著同約書亞握手:「莉娜·安東廷娜。」接著她轉向阿洛伊斯,「這位想必就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先生?」

  阿洛伊斯挑起一邊眉毛。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有名了?「我是。」他也禮貌地和莉娜握手,「您知道我?」

  「當然,久仰您的大名。」莉娜沒有說更多,而是攤開雙手,「鑒於兩位的身份,你們到新雅典的行程完全是保密的,無法通過正規渠道迎接兩位,實在是非常抱歉。」

  「無妨。」約書亞揚起下頜,「我只想快點見到喬爾喬內老師。」

  「這是當然。他也迫切期待與您會面。」說完,莉娜朝貝雅特麗齊使了個眼色,人工智能識趣地自動消失,而莉娜則代替她擔當起嚮導的職務。她領阿洛伊斯和約書亞來到高塔另一端的停機坪,這裡有一艘小型的剛朵拉正在候命。

  「請吧。」莉娜撩起長袍的下擺,跳進駕駛座,「還未自我介紹呢。我在新雅典學院擔任院長的秘書,同時也為喬爾喬內閣下服務。」

  約書亞跳上後座,將阿洛伊斯一把拉上來。

  「老師現在怎麼樣?」他問。

  「您親眼見到就知道了。」莉娜啟動剛朵拉,小艇箭一般衝出停機坪,疾速下降。

  陡然的失重感讓阿洛伊斯嚇了一跳,沒想到這位秘書小姐看起來大方穩重,駕駛風格卻這麼豪放。

  清涼的風灌進艙中,讓穿著單薄長袍的阿洛伊斯打了個寒戰。他往後縮了縮,旋即被攬進一個溫暖的懷抱中。約書亞環住他的肩膀,將他摟近身邊,湊到他耳畔說:「如果這裡不是新雅典,我真以為自己被騙進了一個什麼陷阱裡。」

  他溫柔的氣息拂在阿洛伊斯耳邊,感覺癢癢的。「我可以理解為——你在害怕嗎?」

  「跟你在一起就不怕了。」說罷他用另一隻手握住阿洛伊斯的手指。

  莉娜從後視鏡裡看見偎依在一起的兩人,露出一抹會心的笑。

  剛朵拉駛入新雅典學院中心,在第三溫室附近的停車場裡降落。

  莉娜領著兩人走進溫室中。同外面偏涼的氣溫不同,溫室裡常年保持在二十三攝氏度,對人體最舒適的溫度。一進入溫室,阿洛伊斯身上的含義便瞬間被驅散了,像從深秋走進了暖春。他舒展了一下四肢,轉過身想對女秘書讚美一下溫室的環境,卻被一隻突然從樹叢裡飛出的巨大蝴蝶嚇了一跳。

  蝴蝶拍打翅膀,從約書亞頭頂掠過,盤旋了幾圈,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喬爾喬內閣下就在前面。」莉娜雙手攏在袖中,欠了欠身,表示自己就留在這裡等候。

  約書亞輕輕拂開蝴蝶,牽住阿洛伊斯的手,往茂盛的樹叢中走去。腳下是一條鵝卵石小路,路兩邊垂著白色的花。前方的樹林霧一般青青蔥蔥,隱約能聽見清脆的鳥鳴和潺潺流水聲。

  在這樣濃郁茂密的樹林裡,阿洛伊斯極為茫然,完全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只能任由約書亞牽著。約書亞腳步不停,似乎對這裡非常熟悉,像走過了無數遍,對每一顆樹、每一朵花、每一顆石子都瞭如指掌。

  穿過一簇盛放的花,眼前豁然開朗,鵝卵石小路在前方匯成一個小小的廣場,陽光透過溫室的菱形窗,灑在地面上。廣場邊剛好有一棵枝葉繁茂的橡樹,遮住了些許陽光,使它不至於太過熾烈。樹下擺著一張躺椅和一張貓腳桌,桌上放著一套精美的茶具,椅上則躺著一位鬚髮皆白的老人。

  老人雙目緊閉,彷彿正在沉睡。聽見有腳步聲接近,他猛然睜開眼睛,好像早就在此等候一般,等了無數世紀,終於在此刻等到了他要見的人。

  老人盯著走近的約書亞,起初一動不動,當發現來者的相貌是如此熟悉後,他驚異地張開嘴,喉頭顫抖,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手背上青筋畢露,鬆弛的皮膚掛在蒼老的骨骼上,像一塊飽經風沙侵蝕的岩石。

  「凱……凱……」老人費了半天力氣,才發出一個不成調的音節,聲音哽咽,仿若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又如遭逢了極大的喜悅。

  約書亞走到他面前,單膝跪下,捧住老人的手,似一名虔誠的信徒向神父致禮一般。

  「凱斯特……是你嗎?」老人聲音沙啞,灰色的眼眸中溢滿了激動的淚水,「我終於……我終於……」

  「不。」約書亞柔聲道,「我不是凱斯特。老師,喬爾喬內老師,您仔細看看,請您仔細看看,請您看看——我是誰?」

  第七十九章

  「我是誰?」

  老人雙目圓瞪,十分茫然,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如夢幻般虛無縹緲。他細細打量面前的這位年輕人,從頭到腳,從每一根頭髮到衣服上的每一條褶皺,恨不得自己化身為軌道掃瞄儀,將這年輕人從內到外都掃瞄一遍。

  好像過了幾百年,老人才猶豫地、不自信地吐出他的結論:「你是……約書亞?」

  約書亞點點頭,嘴角綻開一抹笑容。

  老人更加驚訝了。他顫抖地拍了拍約書亞的頭頂,以確定面前的的確是一個大活人,而不是全息幻影。「天哪,天哪,我的上主,真的是你,孩子,真的是你……」

  「是的,真的是我。」

  「孩子,你……你長大了,」老人低下頭,用袖子拭去眼角溢出的淚水,「我差點沒認出你,你長大後和凱斯特真是像,簡直一模一樣……」說著,他激動地抱住約書亞,像一位父親擁抱他久未謀面的兒子一樣,「上次見到你,你還是個小孩子,現在已經……已經長這麼大了……」他肩膀顫抖,像在慟哭,「真是太久沒見面了……太久了……」

  「是啊。真的過了太久。」約書亞輕聲說,「不過我還是見到您了,老師。如果不是遇到新雅典的飛船,我還以為您已經……」

  「我一直在等待。」老人回答,「我相信凱斯特,相信你們終有一天會離開地球,來到殖民地。我還不肯去見上主他老人家呀。」說著,老人頑皮地笑了出來,「只有你一個人嗎?凱斯特呢?他沒有來嗎?」

  約書亞的表情瞬間黯淡了一下。「他沒有來。他留在地球了。」

  「……是嗎。」老人垂下眼睛。如果凱斯特沒有到殖民地,而是留守母星,那麼他恐怕早就過世了,早在第三批遺民到達殖民地前,他的骨灰就漂在了古地球的海洋裡,歷經千百年,同他摯愛的星球融為一體,再不分離。

  「那你呢,我的孩子,」老人又問,「你是什麼時候到達殖民地的?」

  「十幾年前,我記不清了……」約書亞語焉不詳地回答,「因為在冷凍艙裡待了太久,記憶都混亂了。」

  「為什麼不來新雅典呢?」

  「我遲了兩百多年。」約書亞說,「我以為新雅典已經沒有我認識的人了。就算來到這裡也沒有意義,只是徒增傷感而已。」

  老人十分理解地點點頭:「這些年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冷凍睡眠中度過的,偶爾醒來時聽秘書的報告,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外面已經發生了那麼多變化,每一次醒來都覺得物是人非。」他又搖搖頭,像要驅散這傷感的氣氛,「算了,不提這些。約書亞,這些年你過的怎麼樣?」

  「還算……可以吧。」約書亞眨了眨眼睛,忽然很羞澀地說,「對了,老師,有個人要向介紹給您……」

  他站起身,回頭做了個手勢,讓阿洛伊斯上前來。之前阿洛伊斯都躲在一叢紫籐蘿後面,像個可疑的跟蹤狂一樣窺視老人和約書亞的重逢。從他們的對話裡,他隱隱得知約書亞身份非凡,來自早已覆滅的古地球,同新雅典的前執政官喬爾喬內是舊識,還有那個凱斯特,他和約書亞是什麼關係?這些疑問盤桓在心頭,如一朵陰暗的烏雲籠罩著阿洛伊斯的內心。他感覺很不舒服,彷彿面前有一堵無形的牆壁,將他排除在外了。雖然他認為戀人之間不必毫無隱藏,連每一件事都要告知彼此,然而約書亞對他隱瞞了太多事情,連這點信任都不肯給他。這讓阿洛伊斯有些失望。

  現在他讓他過去。好吧,好吧,反正他早就習慣了隨叫隨到,任人差遣。他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試圖表達自己對新雅典前任領袖的敬意,快步走到約書亞身邊。

  「阿洛伊斯,我來為你介紹,這位是——」約書亞拉住他的手,鄭重地將他推到老人面前,「新雅典的第一任執政官,也是我的老師,喬爾喬內。」

  阿洛伊斯彎下腰,向老人鞠了個躬,自己都覺得自己笑得非常僵硬。

  「這位是……」約書亞頓了頓,扭過頭盯著地面,聲音小了許多,「他叫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是我的……我的……」接下來的聲音小得就像蚊子叫,連阿洛伊斯都聽不清他在咕噥些什麼,更別提年老耳背的喬爾喬內閣下了。

  阿洛伊斯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約書亞即便在胡安娜和貝雅特麗齊面前也可以理直氣壯地宣稱「這是我的家屬」,怎麼到了喬爾喬內閣下面前突然就畏畏縮縮起來了呢?

  不過世界上有些事是不需要言語就可以表達的。當喬爾喬內看見兩人緊握的雙手,還有約書亞不同尋常、支支吾吾的態度時,通達世故的老人立即明白了一切。剎那間,他心中湧出許多感慨,多年不見的學生終於回來了,不但從青澀少年成長為俊朗優秀的青年,還帶回了戀人,這令老人既感到欣喜,又有些感傷。

  他擺擺手,示意約書亞不用再勉強了,自己什麼都明白。年輕真是好啊。他想。年輕人有足夠的時間,還來得及去愛,來得及去追求,沒有什麼是得不到的,沒有什麼是不可挽回的。不像他,錯過了太多,直到暮年,才學會後悔和遺憾。

  「既然遇到了喜歡的人,就要好好珍惜。」他對約書亞說,「啊……我是不是該補份禮物給你們?」

  「不用了!」約書亞和阿洛伊斯齊聲道。兩人對視一眼,又同時低下頭,臉頰緋紅。

  喬爾喬內無奈地微笑。

  約書亞乾咳兩聲,尷尬地鬆開手。「那個,阿洛伊斯,我有些話想單獨和老師說,能不能請你……」

  阿洛伊斯翻了個白眼。難道還有什麼是他不該知道的嗎?好吧,好吧,他迴避就是了。「我出去找莉娜小姐。」說完他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很快就消失在花叢和樹林間。

  「這麼趕走人家沒關係嗎?」明察秋毫的前執政官閣下問,「你有事瞞著他,他在生氣。」

  「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我會自己解決的。」約書亞固執地回答,「而且我要和您說的,不僅是他,就連莉娜小姐或者別的什麼人,也不宜讓他們知道。」

  「什麼事?」喬爾喬內警覺起來。

  「關於雅夏。」

  第八十章

  從被樹叢掩映的鵝卵石小路中走出來,阿洛伊斯一抬眼就看見秘書莉娜小姐正百無聊賴地靠在一棵樹上,擺弄自己的通訊終端。看見他走出來,莉娜立刻收起終端,速度快得像一道高能粒子束。

  「拉格朗日先生,」她友好地打招呼,「你們已經同喬爾喬內閣下談完了嗎?」

  「不。」阿洛伊斯撇了撇嘴角,「顯然裡面兩個人正在促膝談心,把我趕出來了。」

  莉娜露出理解的笑容:「那麼可以允許我為您效勞,帶您參觀一下新雅典學院嗎?」

  「會不會太麻煩您了?」阿洛伊斯一揮手,「我是說,呃,說不定過一會兒約書亞和喬爾喬內閣下就談完了,到時候他會需要您的。」

  莉娜想了想:「啊,您說的也有道理。」女秘書抬起一隻纖纖玉手,在空中劃了一下,「那麼我請一位嚮導為您指路吧。」隨著她飛舞的衣袖獵獵作響,一道暗色的影子浮現在她身邊。阿洛伊斯在暗夜仕女號上已經習慣了雷歐隨時隨地出現,所以當他看見一個披著黑色長袍的人工智能全息影像被莉娜傳喚到身邊時,他並不覺得十分訝異。

  那人工智能比莉娜高出近一個頭,金棕色的卷髮像某種被設定好的程式一樣妥帖地伏在頭頂,臉孔輪廓深邃,如同雕刻,而即便隔著長袍,阿洛伊斯也能看出他隱藏在衣料下的健美身材。這是一位相貌相當古典的俊美男子,並且給人一種難以言明的熟悉感——當人工智能向他鞠躬行禮時,阿洛伊斯終於想起來對方是誰了。

  ——不正是那尊著名的雕塑,出自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大師米開朗基羅之手的「大衛」嗎?

  「非常榮幸能為您效勞,拉格朗日先生。」以色列的少年英雄在新雅典神乎其神的技術下復活,化身為人工智能,在過去及未來以至無限的時間中為人類提供服務。

  阿洛伊斯沉浸在對新雅典科技的無限崇拜中,怔了幾秒,這倒是讓大衛很不解。「您沒事吧?」

  「……不,我想我還是比較習慣你不穿衣服的樣子。」

  「如果您需要的話我也可以脫掉。」

  「……還是算了吧。」

  「你是說,雅夏出現在了新威尼斯的小島上?」喬爾喬內十指交叉,疊在膝蓋上,灰色的雙眸中閃著異樣的神彩,「而帝國的公爵大人則不惜花重金買下記錄雅夏數據的晶片?甚至願意為此叛變?」

  「正是。」約書亞頷首,「那塊晶片事先被胡安娜船長掉包了,雷歐銷毀了晶片,不過我猜他早就拷貝了裡面的數據。」

  「雷歐現在在哪兒呢?」

  「被搭載在蘇格拉底號上。」

  老人閉上雙眼,眉頭緊擰。「我原本以為古地球已經化作廢土,沒想到幾百年前就有人回到那裡,還冒著生命危險帶回了數據記錄……」他怔忪了片刻,復又繼續說道,「晶片沒有落於他人之手,可以說是不幸中的萬幸。不過新威尼斯小島上的那個東西……」

  約書亞打斷老人的話:「除了雅各·尤慈和公爵之外,肯定還有別人知道『雅夏』的存在。不僅知道,甚至嘗試著在製造它。雖然比起真正的『雅夏』來,那個東西只不過是個粗糙簡陋的雛形,連基本的方向都弄錯了,但說不准什麼時候,就真的會誕生近似『雅夏』的東西。」

  老人沉默不語。如果「雅夏」真的出現在古地球之外的其他地方,那麼這未來對於他們來說實在太過殘酷了。「必須想個對策。」老人的手指敲打著自己的膝蓋,「必須阻止對於『雅夏』一切研究。凱斯特早就預言到了這一天,所以寧可將自己的研究成果永遠塵封,也不願將它公諸於世。他知道這是比原子彈更可怖的東西,會奪取更多人的生命,甚至毀滅人類的文明……」

  「但是老師,在那之前我想弄清楚一件事,」約書亞道,「這件事很久之前就困擾著我。我必須知道真相。」

  喬爾喬內疲倦地仰起頭:「我的孩子,你想知道什麼?」

  「雅夏,」約書亞神情肅穆,「到底是什麼東西?」

  「這裡是第二溫室,其中的溫度模擬古地球的熱帶,裡面生長著眾多珍稀植物,可以說是古地球植物基因的活體保存庫。」

  經過一條拱廊,人工智能大衛指著一座半球形建築對阿洛伊斯介紹道,「除了第三溫室之外,其他的溫室在假日都對公眾免費開放,不過來看的人也寥寥無幾。」人工智能聳了聳肩,「現在大家都習慣在終端電腦上體驗全息旅程,誰還會特意來看一堆不會跑的植物呢?」

  「說的也是。」

  大衛示意他看另一個方向:「看到那座山丘了嗎?那是『智慧之丘』,乘坐著第三批地球遺民的但丁號就是在那裡登陸的。後來人們在『智慧之丘』上建造了『理想國』,雖然名字很華麗,但那其實是一座圖書館。」

  他話音剛落,便有一條反重力浮毯從圖書館巍峨的大門口飄了出來,好像隨時會掉落在地一樣,向他們這邊飛來。等浮毯飛近了,阿洛伊斯才看見毯子上坐了個人,他盤著雙腿,手扶著兩邊膝蓋,那架勢活像個巫師。

  「日安,大衛。」浮毯很快飛到了兩人頭頂,降到和阿洛伊斯眼睛平齊的高度。毯子上所坐的人開口向他們問好,「日安,遠道而來的客人。」

  阿洛伊斯後退一步,緩解了被毯上人俯瞰的不悅感。「您好。」他簡短地回答。

  大衛倒是很恭敬地鞠了一躬:「提香閣下。」

  名叫提香的男子看起來十分年輕,也許比阿洛伊斯還小幾歲,但那嚴肅的表情和習慣於高高在上的姿態告訴阿洛伊斯,他在新雅典肯定身份非同尋常。看大衛那畢恭畢敬的態度,恐怕是位大人物。

  果然,大衛在行過禮之後立刻就向阿洛伊斯介紹道:「這位是新雅典現任執政官,諾林·提香閣下。」

  「雅夏,按凱斯特的定義,是人類所製造的人形兵器,在一場試驗意外中,它獲得了超越現有一切技術的絕大力量。它是機械,但也是生命體,是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存在。它生活在更高的維度裡,超越一切空間時間,能夠自由來往於過去未來的任何地方,這足以讓它成為戰無不勝的殺戮兵器。但是它也有致命的弱點。」

  喬爾喬內說完後停了幾秒,讓約書亞消化理解他剛才的那番話。

  「它的弱點就是——」見約書亞的表情逐漸從疑惑不解變成了震驚錯愕,老人繼續說道,「它沒有智慧,就像牲畜一樣只能憑本能生存。它的本能就是殺戮和破壞,除了毀滅之外,它什麼也不會。在不受操控的情況下,它甚至分不清敵我,除了它的主人和創造者——也就是凱斯特之外——它會殺死所見的一切生物。所以我們將他命名為『雅夏』,也就是『夜叉』,在地球古老的宗教神話裡,那是一種可怖怪物的名字。」

  「那麼在受操控的情況下呢?」約書亞問,「這世界上有什麼東西能操控雅夏這種殺戮兵器?」

  「有的。當凱斯特發現雅夏的弱點後,他試圖用自己的思維去支配雅夏的軀體,但是他失敗了。」喬爾喬內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接著握緊成拳,「人的思維、意志、靈魂——或者你隨便怎麼稱呼它都好——只能依憑於一個軀體而存在。凱斯特無法在保持自我的同時支配另一個身體,如果這樣,他就必須放棄自己的肉體,將思維轉移到雅夏的身體裡。所以他做出了另一種嘗試。他嘗試創造一個智慧體,擁有思維和自我,能夠自由來往於一切合適的載體中,以此便可以控制雅夏。」說著,老人詭秘地笑了一下,「於是他造出了一個高端人工智能,也是人類歷史上第一個擁有自我思維的人工智能。其名為……」

  「雷歐納德。」約書亞替他說完。

  第八十一章

  雷歐納德2

  「很、很榮幸見到您,執政官閣下。」阿洛伊斯慌忙向浮毯上的男子行禮,男子舉起手掌,示意他不必多禮。

  「該感到榮幸的是我才對。」諾林·提香聲音輕柔,卻帶著令人無法忽視的魄力。他頗有興趣地打量著阿洛伊斯,像在欣賞一件藝術品,同時帶著商人估價的挑揀意味。阿洛伊斯注意到他的虹膜是銀色的,如一把利劍閃耀著攝人的寒光。

  執政官轉向大衛:「這位就是喬爾喬內閣下不惜派遣蘇格拉底號也要尋找的貴客?」

  大衛雙手攏在袖子裡,欠身道:「他是其中一位。另一位正在第三溫室裡同喬爾喬內閣下會談。」

  「是麼。」諾林·提香勾起嘴角,望向遠方半球形的溫室,良久才收回目光,重新盯著阿洛伊斯,「聽說你們二位都『曾經』是胡安娜·拜格雷爾的部下?」

  他刻意加重「曾經」兩個字,好像在強調胡安娜的逝去一樣,這讓阿洛伊斯心裡竄起一股無名的怒火。「就算現在也是她的部下。」他厲聲道,「胡安娜雖死尤存。」

  「存在於哪裡?」執政官惡意地笑著。

  阿洛伊斯按住自己的胸口。

  諾林·提香收起了他嘲諷的笑容,竟語帶尊敬地說:「對於胡安娜過世,我也很遺憾。幾年之前,在我還未當選執政官時,曾經見過她一面,那時她來到新雅典,領走了我們為她製造的『暗夜仕女』號。」

  說著,他凝望向天空,「當時她的颯爽英姿,我至今還清楚記得。沒想到數年過去,她竟然會敗在宵小之徒手裡。」

  阿洛伊斯沒有答話。

  提香似乎也沒指望他接話,繼續說道:「我還記得『暗夜仕女』號升空時的場面,那時的她就像位黑衣的高雅淑女,又像位身披黑夜與星月的魔女。你知道嗎?我們不僅請了第一流的設計師為她設計外形,還在她身上運用了我們所掌握的最頂尖的技術。就連新雅典的三艘航母都不及她美麗、精巧、先進、致命。我們所付出的遠超過胡安娜·拜格雷爾支付的酬金。」執政官垂下眼睛,「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為什麼?」阿洛伊斯問。

  「因為她將會搭載全宇宙最強的人工智能。為了早先從我們手中失去、後又復還歸來的雷歐納德。」

  「這麼說,雷歐是為了支配雅夏,才被創造出來的?」

  「沒錯。」

  「但是雷歐後來被搭載在但丁號上,和第三批地球遺民一起來到了殖民地。」約書亞道,「他沒有留下來做雅夏的支配者。這又是為什麼?」

  「因為出了點意料之外的狀況。」老人靠回躺椅上,聲音疲憊不堪,「雷歐實在太過智能了,擁有人類所擁有的一切,邏輯、智慧、創造力,除了有一個軀體之外,他和人類沒有什麼兩樣——或許是更加高等的存在。他甚至有了感情,學會了愛恨,這對一個人工智能,尤其是將成為雅夏支配者的人工智能來說,非常的危險。他可能會感情用事,一不小心就毀滅了全人類。」

  約書亞沒有說話。如果雷歐納德聽見了他們這番話,會如何反應呢?是坦然承認自己也有衝動的時候,還是大笑著反駁喬爾喬內,將他的話斥為無稽之談?

  「當時我們內部也出現了許多種意見,有人認為讓雷歐支配雅夏總比讓那怪物毫無束縛的好,也有人認為最強人工智能和最終殺戮兵器的組合會顛覆整個宇宙的秩序,雷歐或許會背叛他的造主,搖身一變成為奴役人類的獨裁者,人類絕不可被機器領導。凱斯特是怎麼想的,我不清楚,不過我建議他放棄雷歐,重新製造一個忠於人類、沒有多餘感情的人工智能出來。

  「最終凱斯特採納了我的意見。而且當時的情況也迫使他不得不這麼做。地球危在旦夕,資源枯竭,天災頻發,母星已不再適合她的孩子居住了。於是凱斯特將雷歐搭載在但丁號上,讓他作為導航員,帶著我們這些『第三批地球遺民』遷移到殖民地去。而凱斯特則留在地球,繼續他的研究。那之後發生了什麼,我就無從得知了。」

  說罷老人望向約書亞,畢竟約書亞離開地球的時間更晚,或許會清楚一些他所不知道的內幕。但約書亞只是搖搖頭,表示他不瞭解更多了。

  「我有些奇怪。」他說,「如果雅夏真如您所說的那樣強大,能夠穿越一切時間和空間,那麼它為什麼沒有來到殖民地?為什麼它乖乖留在地球了呢?」

  「凱斯特造出了一種『場』,將它的活動範圍束縛在了研究室內部。」喬爾喬內答道,「在『場』的範圍裡,雅夏是時空的主宰,然而它也離不開『場』。」

  「如果一天『場』消失了呢?」

  「『場』由一種特殊的發生器所創造,太陽能足以維持它的運作,我想到現在為止發生器的運轉依舊良好,否則雅夏早就跑出來亂晃悠了。」老人開了個玩笑,想緩解一下嚴肅的氣氛,可惜失敗了。

  他尷尬地乾咳了兩聲,繼續他的講述:「來到殖民地後,我們發現自己所攜帶的科技竟然領先於當時的水平,看來戰後的衰退真的讓人類文明倒退了許多。我們都是些科學工作者,幹不了別的,只能建立一座學院,傳播我們帶來技術,試圖幫助我們的同胞……我們同胞的子孫。我們以雷歐納德為範本,又製造了三個高端人工智能,就是現在的貝雅特麗齊、大衛和蒙娜麗莎。雷歐則申請自我銷毀。但對於銀河系最高級的人工智能來說,他無法毀滅自己,我們也無法毀滅他,只能讓他沉睡。於是我將他的全部數據都貯存在一塊晶片裡,晶片存放在學院保密級別最高的密室中。然而你也發現了……」

  他故意停下,讓約書亞接著他後面說。他的學生從善如流:「雷歐現在並沒有躺在那裡呼呼大睡,他不僅從密室中脫身,還和胡安娜一起上了暗夜仕女號。這又是怎麼回事,老師?」

  「你是說,雷歐他……人工智能雷歐納德,曾經是新雅典的所有物?」阿洛伊斯難以置信地問道。

  諾林·提香點點頭,又搖搖頭:「說『所有物』似乎不太恰當。雷歐納德雖然是人工智能,但同一般的AI不同,他有自我人格,也有喜怒哀樂,從這方面來說,簡直和人類別無二致。我們沒有把他視為『物品』,而是將他當成獨立的『人』來對待。他是為人類服務的智能程序,但也是人類的朋友。我們會指揮他,但也尊重他的意志——對所有的高端人工智能來說都是這樣。」

  「那雷歐為什麼會離開新雅典?」

  「雷歐納德因為某些原因,一直被封存在貯存晶片裡。但是二十多年前,這塊晶片失竊了。」

  「你是想指控胡安娜偷了晶片嗎?」

  「怎麼會呢。」執政官笑著攤開雙手,表明自己沒有這種想法,「那時候胡安娜·拜格雷爾才幾歲啊,怎麼會是她偷的呢。就算她指使別人也不可能吧。」

  阿洛伊斯有些臉紅。雖然不知道胡安娜的具體年齡(如果這麼問了,她一定會暴跳如雷),但二十多年前,她肯定還是個小女孩,恐怕連人工智能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怎麼會來偷走新雅典的晶片呢?

  「這麼說,是……是別人偷走了雷歐?」

  「應該就是這樣吧。」諾林·提香將雙手收回袖中,「雷歐納德被一位神偷竊走了,經過十幾年輾轉流離,或許還伴隨著不可告人的黑市交易,最終落到了女海盜胡安娜手中。距今大約九年前,胡安娜來到新雅典,要我們為她造一艘船,能夠搭載高端人工智能。我們原本對她不屑一顧,但是沒想到……」

  「她帶回了雷歐納德。」喬爾喬內端起貓腳桌上的茶杯,啜飲了一口紅茶,「如果是為了建造搭載雷歐的飛船,全新雅典的技術員都會同意,貝雅特麗齊他們也在旁邊煽風點火,還以罷工威脅當時的學院長和執政官。」沉浸在回憶中的老人露出溫暖的微笑,「更何況這也是一項富有挑戰性的工作,要知道,之前搭載人工智能的都是蘇格拉底號這樣的巨型航母。如何將航母濃縮成一艘小小的飛船,可著實讓技術員們苦惱了一陣。不過最後大家都克服了困難。不僅如此,我們還花費了最好的人工,製造了全銀河最優美、最先進的飛船。『暗夜仕女』號是一件不折不扣的藝術品啊,約書亞。」

  「我知道。我見過的。」約書亞說,「她的確很美。」

  「不僅是這樣!」老人的語氣激動而神往,「她身上凝聚了從古地球到新雅典千年來科技的精華。她是最完美的,至少一百年之內都無可超越。」

  老人放下茶杯。「或許也只有胡安娜·拜格雷爾這樣的人,才配得上她,成為她當之無愧的主人吧。」

  「那雷歐呢?」約書亞問,「你們真的把雷歐搭載在飛船上了?我還以為你們會不擇手段將雷歐奪回來呢。」

  「倘若雷歐願意回來,誰都無法阻止他。但他不想留在新雅典,他想去宇宙裡歷險,他自願跟隨胡安娜,我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老人似乎頗為無奈,「只能任由他去了。」

  約書亞不禁笑了。雷歐雖然兢兢業業地為暗夜仕女號和米蘭圖的人們服務,但他骨子裡的叛逆和奔放卻是不論過了多久都改變不了的。這對於一個人工智能來說,究竟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胡安娜·拜格雷爾和凱斯特其實很相似,不是嗎?我是指他們的性格。」老人也笑了,「都很瘋狂,很固執,為了理想可以不計一切後果,也會因為一些小事而裹足不前。我說的沒錯吧?」

  這時約書亞心裡突然有什麼東西動了動,用感性一些的說法就是「靈光乍現」。他直起身體,小心翼翼地說:「老師,有件事我猜測了很久,但一直不敢確認。雷歐他像人類一樣有感情,他是不是……是不是……」約書亞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問出困擾了自己許久的問題,「他是不是喜歡凱斯特?」

  老人目光慈祥。「你難道不該去問雷歐嗎?」

  第八十二章

  「為我們的朋友——胡安娜·拜格雷爾,乾杯。」

  阿洛伊斯舉起高腳杯,同諾林·提香碰杯。執政官看起來一副冷傲樣子,但其實還挺好客。他邀請阿洛伊斯同進晚餐,「順便聊聊你們在宇宙中的驚險歷程」——因為實在不好拒絕,所以阿洛伊斯只得答應。

  他們現在坐在「理想國」的餐廳中,周圍還有許多用餐的客人,他們對於諾林·提香蒞臨絲毫不感到驚訝,好像走進來的不是新雅典的執政官,而是個普通的圖書管理員一樣。諾林·提香也對他們視而不見,如果有人朝他點頭致意,他就報以微笑,其他時候都板著一張臉,像在用表情投訴食物的糟糕口味。

  入座後,執政官在他們身邊升起了一道屏障,頓時,周圍的人聲人影全數消失,彷彿餐廳裡只剩下他們兩人了一般。提香大概認為這樣不受打擾,十分愜意,阿洛伊斯卻只覺得和一個自來熟的陌生人(還是一顆星球的元首!)面對面吃飯彆扭極了。雖然餐廳的天花板是透明的,映照出夜空中閃爍的繁星和懸浮在學院上方、璀璨華美的全息時鐘,但這仍然無法消減阿洛伊斯如坐針氈的焦慮感。

  「你該嘗嘗這道菜,我的朋友。」諾林·提香將一盤海藻似的東西推到阿洛伊斯面前,慇勤地向他推薦,「原產自古地球的植物,被第三批地球遺民帶到新雅典來,可以說是本地的特產。」

  阿洛伊斯嘗了一口,差點當場吐出來,那味道簡直就像在吃草!諾林·提香露出奸計得逞的壞笑。「富含營養的東西不一定都美味可口。」他說。

  「你們似乎很想把新雅典復原成第二個古地球?」阿洛伊斯灌下一口酒,惡狠狠地推開那盤詭異的植物。

  「怎麼會呢。在所有被人類支配的星球裡,新雅典肯定是最不像古地球的一個了。雖然如果我們想,就可以做到。」諾林·提香說,「你去過帝國的首都『不墜之星』嗎?」

  「我在那兒生活了二十幾年。」

  「不墜之星才是最近似於古地球的星球。納思爾·柴白絲懷戀故土,所以將星球改造得和古地球極為相像。要是他擁有足夠的技術,他恐怕恨不得將海陸形狀都改造成古地球那樣。」

  「那新雅典的人們就不懷戀故土嗎?」

  諾林·提香端起酒杯:「新雅典不是供人留戀的回憶,而是讓人施展抱負的新世界。試想一下,第三批地球遺民來到這顆荒涼的行星時,這裡什麼也沒有,像一塊白布等著被畫家塗上顏色。那些科學家們可以在她身上任意改造,實現他們瘋狂又迷人的點子。生態工程師改造壞境,城市規劃師設計城鎮,建築師在城鎮裡建起他們從前只敢想想的建築……大家就像創世神一樣為這個世界添磚加瓦,貢獻出他們最精妙絕倫的想法,讓她變得美輪美奐。所以你看——」執政官的手指引著阿洛伊斯的目光,從餐桌指向頭頂,全息時鐘的光芒恍如在他的指尖跳躍,「這裡是真正的理想國。」

  呼啦一聲,餐桌旁邊的屏障突然被解除。阿洛伊斯一驚,下意識舉起手裡的餐叉做武器,等看清來者之後,他歎了口氣,放下叉子。

  「約書亞?你差點嚇死我。」

  銀髮殺手掃了一眼桌上精美的食物,隨手拉了把椅子坐在旁邊。「豐盛的晚餐,嗯?都不叫上我一塊兒吃?」

  「你不是在和喬爾喬內閣下敘舊嘛。」阿洛伊斯聳肩,「就算開會還有工作餐吃呢。你吃過了嗎?」

  「吃過了,不過好像突然又覺得很飢餓。」約書亞譏誚地看著那團海藻,「上主啊,你們吃這個?」

  諾林·提香挑起眉毛,對這位突然闖進來的不速之客報以好奇的注視:「難道我們不該吃它?」

  「在古地球,這玩意兒常被搗成糊狀做面膜。」約書亞不動聲色地給他們上了一課。

  阿洛伊斯一陣反胃。

  「顯然,十幾個世紀後我們發現它的營養價值比美容價值更高。」執政官反唇相譏。

  「動物飼料也很有營養,你會去吃它嗎?」殺手拉起阿洛伊斯,「你看起來飽到快吐了,那就別勉強自己吞下這些玩意兒。」他轉向執政官,「我們就不打擾您吃麵膜了,告辭。」說完他強行將阿洛伊斯拽離座位,匆匆離開餐廳,將諾林·提香撂在原地。

  「你不該和那傢伙走太近。」出了餐廳後,約書亞說。

  「為什麼?」

  「諾林·提香……那傢伙肯定是查爾斯·提香的後代,和他的祖先一樣瘋瘋癲癲!」

  「查爾斯·提香又是誰?」

  約書亞腳步一滯,「跟你沒關係。」

  這卻讓阿洛伊斯的好奇心越加旺盛。「是你的朋友嗎?」他追問道,「你為什麼會認識執政官的祖先?你和喬爾喬內閣下又是怎麼認識的?你……」

  「這跟你沒關係!」約書亞低吼。

  他的聲音沙啞極了,像野獸哀慟的嘶吼。阿洛伊斯剛到嘴邊的問題又被他原封不動地吞了回去。如果問出這些會讓約書亞難受,那他寧可永遠不要知道答案。

  他加快腳步,跟上殺手,和他並肩而行。「我不該問的。如果這冒犯你了,我道歉。」

  約書亞沒有說話,而是挽住他的手作為回答。

  走到第七溫室附近,兩人遇見了貝雅特麗齊。她從一叢盛放的薔薇裡忽然出現,著實嚇人一跳。

  「嗨,我正在找你們呢。」少女人工智能輕快地打招呼。阿洛伊斯知道這只不過是為了表現得像個人類,他們在什麼地方、幹什麼時,貝雅特麗齊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有什麼事?」約書亞問。

  「您的舊居已經打掃好了,需要我為您帶路嗎?」

  殺手蹙眉:「我哪裡有什麼舊……」他順著少女人工智能所指的方向望去,在薔薇叢盡頭看見了一道白色的柵欄。瞬間,約書亞忘記了語言。

  貝雅特麗齊已經完成了任務,她提起裙子,行了個優雅的屈膝禮,憑空消失,只剩下約書亞呆呆地站著。

  阿洛伊斯疑惑地扯了扯他的衣擺:「你怎麼了?」

  約書亞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他快步走向柵欄,輕輕一躍便翻了過去。阿洛伊斯匆匆忙忙地跟上,在心裡抱怨新雅典的長袍實在太過礙事,翻柵欄的時候還被勾出了,差點沒撕破。

  就像早些時候在第三溫室裡一樣,約書亞似乎認識路。柵欄後是一片小樹林,林間有一條人為踩出來的小徑。他沿著小徑穿過樹林,經過一片打理得相當漂亮的花圃,盡頭是一塊寬敞的院子,一幢白色的木製二層小屋靜靜佇立在院子後方。

  小屋裡靜悄悄的,窗戶一片漆黑,沒有燈火,不知是無人居住還是主人剛巧不在家。院子中央靠近花圃的地方立著一座小小的木鞦韆,剛好夠一個人坐在上面。

  約書亞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小屋。這裡和他在古地球的家實在太過相似了,他想。就連花圃裡的花和小屋門上歪歪扭扭的塗鴉都一模一樣,他簡直以為自己回到了家鄉……或是家鄉被整個搬到了新雅典。

  不,這應該是後來重建的,是喬爾喬內老師為了迎接凱斯特所特意復原的。心裡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

  約書亞走到鞦韆前,輕輕撫摸它一絲鐵銹也沒有的鎖鏈。他仰起頭,在這裡剛好能看見小屋二樓書房的窗戶,他年幼時就常常邊蕩鞦韆,邊等太陽落山,等凱斯特打開那扇窗戶,喊他回家。

  他安靜地站著,等了許久。太陽已經從新雅典學院的天空中消失了,只有全息時鐘的光芒仍在照耀大地。書房的窗戶是黑色的,裡面沒有溫暖的燈光,沒有那個他在等的人。

  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是阿洛伊斯。沒等對方開口,他就搶先說:「別說話。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背後傳來漸行漸遠的腳步聲,很快,連腳步聲都消失了。周圍萬籟俱寂,唯有啾啾蟲鳴和風聲低吟。就連這些聲響,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約書亞坐到鞦韆上,像小時候無數次所做的那樣。他知道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這裡也並非他的故鄉,只是一個重建的軀殼而已,但不知為何,凝望著書房窗戶的視線還是被淚水模糊了。

  第八十三章

  阿洛伊斯獨自一人坐在薔薇花叢後面,微風拂起他的頭髮,吹出一個凌亂的髮型。他不耐煩地將它們撫平,縮起膝蓋,像被主人遺棄的流浪貓一樣盡量把自己縮成一團,躲在一個無人知道的角落裡給自己取暖。很快,他開始揪地上的青草洩憤,當草地快被他揪禿之後,他將目標轉向背後的花叢。不知道如果被發現了,他會不會因為「破壞綠化」而被罰款或者監禁?

  他伸手去抓花朵,卻被花枝上的尖刺紮了一下。「該死!」他暗罵一句,收回手。手指被扎出血了,他含住受傷的手指,嘴裡一陣鹹澀的味道。

  等血差不多止住,阿洛伊斯起身,拍淨身上的塵土和草葉,往那棟白色小屋走去。在幽深的林間小路上,他聽見了哭聲。

  那聲音很輕,不仔細分辨的話幾乎聽不見,但他還是敏銳地察覺了。他小心翼翼地撥開面前的樹枝,看見約書亞背對他坐在花圃前的木鞦韆上,深深垂著頭,銀髮如瀑布般跌落在膝上。他雙肩顫抖,像個孤單無助的孩子。輕微的嗚咽和啜泣聲被清風送到阿洛伊斯耳畔。

  ——是約書亞在哭。

  這讓阿洛伊斯受了不小的震撼。他拚命眨了好幾次眼睛才確信看見的不是幻覺。這怎麼可能呢。他心想。約書亞在他面前永遠是那麼的瀟灑和強悍,用致命的武力強迫一切敵人臣服在腳下,美麗卻絕不孱弱,那猶如出鞘利劍般的銳氣將阿洛伊斯從內到外都狠狠征服。

  但是約書亞原來也有這樣脆弱的時候嗎?他原來也會在獨處時這樣哭泣嗎?

  一看到他如此無助的樣子,阿洛伊斯心中就一陣抽痛。他想去安慰約書亞,卻又害怕被冷酷地拒絕,像之前幾次那樣被無情地推開。一念及此,他走上前去的腳步便慢了下來。

  為什麼約書亞總要將他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呢?為什麼總要在心中留一扇緊鎖的大門,寧可在裡面慢慢朽壞,也不肯向他敞開呢?

  為什麼要這樣折磨自己,獨自忍受痛苦呢?為什麼不願和他分擔……哪怕一點點!

  這個笨蛋,到底要逞強到什麼時候啊!

  在阿洛伊斯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走到了約書亞身後,緊緊抱住了對方。約書亞身體猛然一震,旋即激烈地掙扎起來。

  「放開我!」他抓住阿洛伊斯環在他胸前的手臂,手指都陷進了皮膚裡,他似乎是想以此威脅,但哽咽的聲音卻出賣了他。「我告訴過你不要過來!讓我一個人待著!」

  「不!」即使手臂被抓得生疼,阿洛伊斯也絲毫沒有放開的意思,反而抱得更緊,「就算你這麼說我也絕不會放手的!」

  「走開!」

  「不!」

  「放開我!」

  「不!」阿洛伊斯吼道,「我不會放手的!就算你趕我走我也不會放手的!你說過要和我永遠在一起,你這麼說過……所以我不會留下你一個人的!」

  約書亞的掙扎逐漸減弱,最後終於放棄了抵抗,任由阿洛伊斯輕輕蹭著他耳際。

  於是阿洛伊斯就這麼安靜地擁抱著他,胸口緊貼後背,能感到對方的心跳和輕微顫抖的雙肩。他感覺到又溫熱的液體打濕了自己的手背,是約書亞又在哭泣。那淚水如此熾熱,簡直要把阿洛伊斯的皮膚都灼傷。但他甘之如飴。他想成為這樣的人,有可以讓約書亞依靠的雙手,可以為他分擔痛苦,聽他傾訴悲傷,幫他走出黑暗。

  他能接受約書亞的一切,他不害怕遭到拒絕。他想成為這樣愛著約書亞,也被約書亞所愛的人。

  過了許久,啜泣聲終於漸漸停止。阿洛伊斯鬆開手臂,繞到約書亞面前。殺手耷拉著腦袋,不願意看他。銀色長髮垂下來,遮住了他的面容。阿洛伊斯伸手撥開他的頭髮,殺手向後瑟縮的一下,別過頭去。

  「不要看我……」他抬手掩住泛紅眼眶。

  阿洛伊斯摟住他的脖子,為他擦去未干的淚痕。「你別這樣。」

  「讓你看笑話了。」約書亞小聲咕噥道。

  「我不會笑你的。」

  阿洛伊斯淺淺地吻了一下約書亞的唇角,然後在他腳邊的草地上盤膝坐下,握著約書亞的手,搭在對方的膝蓋上。

  「對不起,」約書亞說,「我之前……不該那麼對你。」

  「沒關係。」

  「我也不該瞞著你那麼多事。」約書亞咬了咬嘴唇,「你肯定很好奇,我卻什麼都不告訴你……」

  「如果你不想說,就不要說了。」阿洛伊斯道,「那些都是你遇見我之前發生的事,我……我不在乎的。」說著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連自己聽了都心虛。

  「我不是故意隱瞞。」約書亞揉了揉他的頭髮,「因為那並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連我自己有時都不願意想起。」

  阿洛伊斯瞪著眼睛:「那就不要……」

  「現在我覺得還是告訴你比較好。」約書亞抬起食指按住青年的嘴唇,「我們之間應該開誠佈公,不應該有所隱瞞和懷疑,不是嗎?」

  你早這麼幹不就好了。阿洛伊斯心想。他點點頭,示意約書亞繼續說下去。

  約書亞望向那棟白色的小屋,微微有些愣神,似乎不知道該從何講起。「嗯……還是你問吧。」他收回目光,「我盡量如實回答。」

  「好吧,第一個問題,也是我最想知道的。」阿洛伊斯換了個舒服的坐姿,「凱斯特是誰?你們是什麼關係?」

  約書亞的回答幾乎不假思索:「凱斯特就是如你所知的那個凱斯特,古地球的天才科學家。他是我哥哥。」

  這樣的答案倒是讓阿洛伊斯吃了一驚:「你們是兄弟?親兄弟嗎?」

  「這還能有假?」約書亞顯得有些不自在,「不過我們年紀相差很多,他年長我十三歲……」

  「我不是這個意思!」阿洛伊斯叫道,「凱斯特是古地球的人吧?那也是一千多年前、快兩千年前的人了,你是怎麼……為什麼會……」

  約書亞再度望向他復原後的舊居,一隻手和阿洛伊斯交握,另一隻手則緊緊抓著鞦韆的鐵鏈。他在夜風中整理了一下思緒,接著緩緩述說起他的往昔。

  第八十四章

  十四歲的約書亞拎著一隻鐵籠子,越過盛開著海棠和茉莉花的花圃,一頭鑽進後面的小樹林裡。未經修剪的樹枝掛住了他的衣袖,他轉身去弄袖子的時候,又有東西勾住了他的頭髮。這讓他一陣惱火。他真不該學凱斯特那樣把頭髮留長,像個小女生似的成天打理這玩意兒。

  等他終於從樹枝的陷阱裡解脫,鐵籠子裡的小傢伙已經不耐煩地吱吱叫了起來。「你給我閉嘴。」約書亞威脅道,全然不顧一隻松鼠是否聽得懂他在說什麼。

  大概兩周前,他在屋子後面的山坡上發現了這只松鼠,當時這倒霉孩子被一個出了故障的巡邏機器人當做「入侵者」抓住了,小傢伙掙扎的時候不小心把自己的腿給弄斷了——一個大悲劇。幸好約書亞被機器人的故障噪音吸引而來,即時救下了它。

  約書亞一直對醫學很感興趣(這就跟凱斯特的喜好截然不同),去年還在歐幾里得老師的研究室裡實習。如果不是有規定,十六歲才能考取醫師資格證書,他肯定會立刻報名參加考試。真是該死的規定!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把模型人體帶回家解剖,並且在晚餐時候一邊沐浴著凱斯特驚恐的目光一邊向他展示人類的蝴蝶骨多麼美麗。「如果你不是哥哥而是姐姐,我就給你做個發卡。」他說。

  「天哪,我的弟弟要變成科學怪人了!」凱斯特吐了吐舌頭,做出一個鬼臉。

  然而就算醫療知識再豐富,救治松鼠對約書亞來說還是第一次對活物動手。他不得不一邊安撫這狂躁的小東西,一邊給它上夾板,因為過程太過慘烈,沒少受凱斯特的譏笑。

  當然結果是最棒的,松鼠很快康復,成天在鐵籠子裡上躥下跳,想重返大自然。於是約書亞在這天早晨拎著籠子來到了那塊山坡上,他發現受傷松鼠的地方。他先是四處觀望了一下,確定周圍不會再出現故障的機器人,然後把籠子放在地上,拉開籠門。

  松鼠迫不及待地鑽出籠子,跳到草地上。

  「回去吧,走吧。」約書亞做出驅趕的手勢,「別再被抓住了。走吧。」

  松鼠繞著他的腳踝轉了幾圈,嗅了嗅空氣,記住他的味道,然後箭一般躥上樹,很快,它那毛茸茸的大尾巴就消失在了樹林茂密的枝葉間。

  約書亞拎起空籠子,返回家中。一進門他就聞到了早餐的香味。他的兄長凱斯特正打著呵欠往麵包上塗黃油。他今天凌晨才回家,只休息了幾個小時,眼睛下面的黑色清楚顯示了他的疲倦。如果在平時他可以盡情睡到中午(就讓毀壞了無數微波爐的約書亞餓肚子去吧),但今天不行。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把那小傢伙放走了?」凱斯特問。

  「嗯。」約書亞將鐵籠子扔在玄關處,逕直走到餐桌前坐下,享用起早餐來。今天的早餐既不過分豐盛,也不過分貧乏,就和以往的每一頓早餐一樣,沒什麼不同。凱斯特似乎想以此表達今後的日子和從前也沒什麼不同。約書亞卻不這麼認為。

  整個早餐過程中,他都沒和凱斯特說一句話,只是自顧自埋頭苦吃。他時不時感覺到有沉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但當他看向目光的主人時,那份沉重感又神秘地消失了。

  凱斯特慌忙移開視線,佯裝自己沒有盯著弟弟瞧個不停。

  約書亞從鼻腔裡發出一聲悶哼。這傢伙到底在靦腆什麼呀?他心想,這說不定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難道就不能像普通人一樣好好告別嗎?他的哥哥在其他方面都非常優秀,唯獨不怎麼擅長處理感情問題。每到這時候,約書亞就恨不得凱斯特不是人人交口稱讚的科學家,而只是一個普通的兄長。

  吃完早餐後,凱斯特收拾好餐具,抓起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朝約書亞比了個手勢。少年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兩人在家門口站了大約一分鐘,便聽到有汽車喇叭聲從樹林後傳來。

  「走吧。查爾斯來接我們了。」

  樹林後的公路上停著一輛地面用汽車,查爾斯·提香嚼著口香糖,從車窗裡探出腦袋向他倆揮手:「嗨,凱斯特!」

  「早上好,查爾斯。」凱斯特將行李放進後備箱,拉著約書亞鑽進車內。查爾斯啟動引擎,汽車發出一聲慘然的呼嘯,在山路上飛奔起來。

  「你們倆還真是平靜。」查爾斯說,「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即將分別的兄弟,而是剛巧搭同一輛車的陌生人。」

  「用不著你管。」約書亞道。

  凱斯特敲了一下他的腦袋:「我相信不管是在地球還是在殖民地,『禮貌』這東西都是永遠不會變的。」

  約書亞扭頭看向窗外。

  查爾斯撇了撇嘴角,「沒關係我習慣了。我像他這個年紀的時候也天天看誰都不順眼,好像全世界都欠自己錢一樣。」他猛打方向盤,要不是車門緊緊鎖著,後座上的兩個人就被甩出去了。「我說凱斯特,你真的不願意和我們一起走?」

  約書亞從汽車的後視鏡裡看見凱斯特的眼神閃了閃。

  「是的。」年輕的科學家回答,「還有一些重要的研究沒有完成,儀器沒法帶上飛船,我只好留下來。」

  「哦天哪,凱斯特。研究在哪裡、什麼時候做不行,非要你留下來不可嗎?你大可以跟我們一起上太空,等我們到達殖民地後,你再重建研究室,繼續你那見鬼的課題。」

  「那都是多少年後的事情了!要是在這期間有人搶走了原本該屬於我的成就可怎麼辦!」凱斯特說完笑了起來,查爾斯·提香也跟著他笑,他們都知道凱斯特沒有說實話。就算他做出了什麼驚人成就,殖民地的人們也不可能知道了,因為沒人會來傳遞這個消息。等剩下的人全部乘「但丁」號離開地球後,地球就真的被孤立在宇宙裡了,留下的人像幾百幾千年的古人一樣,不論怎麼向宇宙呼喚,也不會得到回答。

  汽車很快到達臨時宇宙港。這是為了運送移民而臨時建起的港口,只有一個泊位,那裡曾停留了兩艘從月球宇宙港運來的飛船,現在則停泊著「但丁」號。「但丁」號的規格不如前兩艘飛船,速度更是慢的要命,到達殖民地的時間會被她的姐妹們晚上大約一千年。

  一千年!約書亞簡直不敢相信這個數字!雖然一千年對於宇宙來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但對於人類卻是一段再漫長不過的時間。等他到達殖民地,自己都變成「古代人」了。而那個時候,凱斯特他會在哪裡呢?凱斯特他豈不是早就……

  查爾斯將車停在公共停車場裡。宇宙港中罕見地熱鬧,有大約四百五十人將乘「但丁」號離開,剩下的人不足二十,都是追隨凱斯特的科學家,要和他留在古地球繼續他們的研究。現在這些人都聚集在臨時宇宙港,這就是古地球僅餘的所有人類了。很快,當「但丁」號起航後,地球將變得前所未有的冷清,所有的城市都會廢棄,所有的聚落都將荒無人煙,只有一間間研究室仍會徹夜亮著燈火,照亮地球千古不變的夜空。

  凱斯特將行李從後備箱裡拖出來,朝約書亞招手:「走吧。」

  約書亞扶著車門,凝望了一會兒巨大的但丁號和其下螞蟻似的人群。他回過頭,看見凱斯特的銀髮被清晨的寒風吹亂了。他們兄弟倆的相貌極為相似,都是銀髮黑眼,只不過約書亞的瞳孔周圍多了一圈金環。

  「怎麼了,約書亞?」凱斯特說,「快走吧,我送你到升降梯,喬爾喬內在那兒等著你呢。」

  「凱斯特,你真的不和我們一起走嗎?」約書亞問。

  這個問題他已經問了無數次了,凱斯特也不厭其煩地回答了無數次,每次的答案都是一樣的,這次也不例外。

  「我留下來。」

  約書亞突然覺得眼睛乾澀。「那……那我也能一起留下來嗎?」

  第八十五章

  「那……那我也能一起留下來嗎?」

  凱斯特的回答依舊千篇一律:「不行。」他將行李放在地上,然後彎腰抱住了約書亞。少年感到自己被攏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環住他身軀的那雙手臂因為長年從事案頭工作而略顯瘦弱,卻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臂膀。

  「約書亞,我也不願同你分開,」凱斯特在他耳邊輕聲說,「我想看著你長大,看著你變成獨當一面的男子漢……但是不行。你必須要離開。」他溫柔地揉了揉約書亞的腦袋,「跟喬爾喬內去殖民地,好嗎?你們到達殖民地會是至少一千年四百年後的事,如果那時候現代醫學理論沒有被全盤推翻,那你所擁有的知識就仍然有用武之地。你會繼續學習,對嗎?你會成為一個偉大的醫生或者醫學家,就像你一直夢想的那樣,對嗎?」

  他鬆開約書亞,直視他的眼睛。約書亞透過兄長的雙眼,在其中看見了自己的倒影——一個蒼白的、瘦弱的少年,同他意氣風發的哥哥正好形成鮮明對比,就像白晝和黑夜那樣涇渭分明,怎麼會有人說他們相像呢?

  「我不在你身邊,要學會好好照顧自己,約書亞。」凱斯特這時才流露出一點離別時的感傷。他將行李塞進約書亞懷裡,自己後退一步,像用行動無聲地宣告:你該走了。

  約書亞還想和凱斯特好好道別,卻被身後的人猛地一拉。

  「走了,小鬼!」查爾斯·提香拽著他的胳膊把他強行拖走。約書亞跌跌撞撞,試圖在維持身體平衡的同時掙脫提香的手,卻遺憾的失敗了。他被迫踉踉蹌蹌跟著身材高大的男子走向「但丁」號,途中數次回望兄長,凱斯特站在車旁一動不動,當約書亞回頭時,他就向他揮手。

  「好了小鬼,又不是要去死,別哭哭啼啼的。」查爾斯·提香粗魯地扳過少年的腦袋。

  「我……我才沒有哭!」

  查爾斯哼了一聲,假裝沒有看見少年臉上縱橫的淚水。快到升降梯了,那裡聚集著一群人,查爾斯從人堆裡輕易辨認出了喬爾喬內的身影。在以後漫長的星際旅途裡,喬爾喬內會擔任他們的首領,代替留在地球的凱斯特。

  查爾斯·提香自認為是不會被離別愁緒影響的人,也暗暗發誓絕對不會回頭,不會因永別而留下一滴眼淚,但到了這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凱斯特依舊站在原地向他們揮手,接著他的一名助手走到他身邊。凱斯特說了句什麼,然後助手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

  上主保佑查爾斯沒有變成鹽柱。他轉向喬爾喬內,將面前泣不成聲的少年推給他:「好好看著這煩死人的小鬼!」

  「顯然我會的。」

  喬爾喬內輕拍少年的肩膀,安慰道,「別哭了,約書亞,振作起來,我們還有很多很長的路的要走。」

  少年點點頭,雖然依舊在哭,不過好歹會跟著喬爾喬內上升降梯了。他是「友好的地球科學家星際旅行團」中最年輕的一個,大多數兒童都跟著前兩批人早早去了宇宙裡,約書亞因為兄長的緣故留到了現在。如果不是他太年輕了,或許會一直留到最後。

  查爾斯在身上摸索著,想找支煙抽,卻想起為了今天的長途旅行,自己已經把所有的煙都抽光了。他苦笑一下。「也不錯,正好可以試試戒煙。」這麼想著,他加快腳步趕上喬爾喬內,一起上了飛船。

  「這次旅途共有429人同行,大部分人會直接進入冷凍睡眠艙,等但丁號穿過太陽系外沿遺留的躍遷中轉站後,剩下的人也將開始沉睡。」喬爾喬內一邊為約書亞介紹飛船的大致情況,一邊領他走向艙室。

  「如果大家都沉睡了,誰來控制飛船?」約書亞開口,便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還能是誰?他們不是有最好的人工智能嗎?雷歐納德會接手飛船的導航和操控工作,讓其他人在長達千年的旅途中可以安然入眠。

  過去的星際旅行者們也是這樣踏入宇宙的。不過他們沒有這麼好的人工智能,所以必須要有一部分人保持清醒,進行日常維護工作,之後他們進入冷凍艙,再喚醒下一批人,輪流操控飛船。

  所以從這方面來說,雷歐的誕生真的為他們省去了很多麻煩。只要進入冷凍艙,睡一覺,連夢都不會做,等醒來後就到達了新天地。

  但是等約書亞從長眠中醒來時,已經過去了一千四百年,那時候凱斯特早就……早就……

  「喬爾喬內老師,」他拉住導師的手,「如果凱斯特完成了他的研究,他會來殖民地嗎?他會來找我們嗎?」

  「他會的。」導師慈祥地微笑,「他不會丟下我們的。」

  喬爾喬內是真心這麼想的。然而約書亞此時卻只認為他在用謊言安慰自己。凱斯特不會來了。他會一直待在地球,一直到世界末日或者他死去的那一天。

  他們再也見不著面了。

  約書亞不敢再往下想。

  「老師,飛船還有多久起航?」

  喬爾喬內看了看手錶:「還有五分鐘。」

  「那離開地球要多久呢?什麼時候能到達躍遷中轉站?」

  「脫離地球進入太陽軌道要七分鐘,36小時後到達躍遷中轉站。」喬爾喬內如實回答,「怎麼了,約書亞?」

  「沒什麼……」少年垂下頭,「我只是……有點兒想凱斯特。」

  導師體諒地點點頭:「孩子,在我們躍遷之前,還能和地球保持通訊聯絡,如果你願意,可以等躍遷後再進入冷凍艙,在此之前你能給他留個消息什麼的。」

  約書亞沉默地接受了導師的好意。但是他知道自己絕不會這麼做。他不會跟喬爾喬內一起去殖民地。他得想個辦法離開但丁號,回地球去,回家去。

  約書亞坐在他艙室的床上。隨著船身的震動,他知道引擎已經啟動了,一分鐘之後飛船就要脫離重力的束縛,飛向太空。

  他思考了半天,還是沒有找到離開飛船的辦法。也許他可以偷一艘救生艇,但他完全不知道救生艇放在什麼位置。喬爾喬內老師肯定知道,但他不會告訴他的。

  還有誰可以求助呢?還有誰能幫助他逃下飛船呢?

  「各位乘客請注意,請回到艙室中,飛船即將升空。重複一遍,飛船即將升空。」機械的男聲從頭頂傳來,嚇了他一跳。約書亞熟悉這個聲音,在凱斯特的研究室裡,他曾無數次同這聲音交談。

  「雷歐納德?」

  「正是。可以為你服務嗎,約書亞?」

  看來雷歐納德還認識他。這可真是絕妙。還能有誰比人工智能更熟悉這艘飛船呢?

  「雷歐,幫幫我!」約書亞從床上跳起來,「我要離開但丁號!」

  「引擎已經啟動,無法停止了。」

  「想個辦法幫我逃出去!」約書亞喊道,「用救生艇或者別的什麼都行!讓我回地面去!」

  雷歐遲疑了一會兒。「恐怕不行。在升空的同時使用救生艇非常危險,而且喬爾喬內先生也不會允許你這樣做的。」

  「你允許就可以了!」約書亞道,「求你了,雷歐,幫我一回!讓我回地面去。我要回凱斯特身邊!」

  如果雷歐是個普通的人工智能,他絕對不會答應這任性的請求。但他是雷歐納德,是目前唯一的高端人工智能,他通情達理,懂得變通,能夠自主進行判斷。他也會被人類的情感所打動。

  「出門之後右拐,我會為你點亮路標。」雷歐說,「到整備艙去,那裡有一些飛梭,你可以靠它回去。不過非常危險,我勸你還是……」

  「謝謝你雷歐!」約書亞箭一般衝出門。

  「……不客氣。」雷歐從地圖裡找了一條不會被他人發現的路徑,為約書亞點亮了標記。

  ——回凱斯特的身邊。

  約書亞真是個幸福的人類啊。人工智能心想。他還可以回去,而我卻再也無法回頭了。

  第八十六章

  約書亞按照雷歐給出的路線,成功避開了船上人員,到達放著天梭的整備艙。「但丁」號上帶了不少東西,基本上能從地球帶走的他們全部帶了,從植物標本到動物基因圖譜,再到上億種圖書的電子版本,這讓小小的飛船變成了在太空中飄蕩的挪亞方舟,載著最後的人類去尋找新的家園。

  整備艙裡停放著大量飛機和太空梭模型,都是按原樣比例縮小的,這樣等但丁號到達殖民地後,他們便可以以此復原出原型來。至於天梭這些比較小巧的東西則沒有製造模型,而是被直接帶上了船——幸好他們如此決定。

  約書亞抱起一副天梭,又依照雷歐的指示跑向飛船底部的壓力艙,雷歐會給他打開一扇門。途中,人工智能不停催促他:「快點!等飛船開始加速你就再沒機會了!你會被加速度拍成肉餅,或者被拋進太空裡渾身爆裂而死!」

  他的威脅十分奏效。約書亞一輩子從來沒跑這麼快過,就連學校裡的長跑測試時都沒有,如果再在腿上裝個金屬支架,就能直接去演電影了。進入壓力艙後,他感覺呼吸困難——並不是運動過量造成的,而是壓力艙裡的空氣真的被抽去了很多。

  「這是為你著想。」雷歐納德解釋道,「這是四千米高空的氣壓,如果不這麼乾等一打開艙門你就會被捲出去然後死於高原反應……」

  「你能不能別一天到晚老是死啊死的。」約書亞忍無可忍吐槽道,「你就那麼盼著我死嗎?」

  「事實上你們人類的確常常一不小心就隨便死掉了。」雷歐的口氣若無其事,「提醒一下,你最好抓住旁邊的扶手……」這句話還沒說完,壓力艙通往外界的門便「哧」的一聲滑開,大概是減壓減過了頭,一股強風湧了進來,險些將約書亞吹回走廊上。他一隻手抓住扶手,另一隻手艱難地啟動天梭上的重力網格。

  「現在的高度是3573米,看到你依然能站穩,我可真為你高興。」雷歐說,「走吧約書亞,下次見面可就是在宇宙裡了。」

  約書亞踩上天梭,感到重力網格將他緊緊束縛在了滑板上。在同齡的朋友們還留在地球上的時候,他們常常乘天梭在森林上空巡遊,從研究所一直飛到海邊,將口袋裡裝滿貝殼和海螺後再滿載而歸。他對天梭得心應手,這次只不過是高度稍微高了一點兒而已,他絲毫不害怕。

  「再見了,雷歐。」天梭升起,載著他緩緩飄向出口,「在宇宙裡再會吧。」他這麼說,心裡卻想著:永別了,我們可能再也見不到面了。直到很久以後,他們真的再度相遇,約書亞不得不欽佩起人工智能的先見性,以及嘲弄自己少年時的天真和狂妄。

  他飛出減壓艙,艙門在他身後無情地閉合。高空的低氣壓讓他難受極了,他快速下降,很快,「但丁」號便變成了他頭頂的一小片烏雲,再過一會兒,就變成了飛鳥大小的一小塊黑色。

  天梭讓約書亞勻速下降,他不敢降得太快,以免心臟受不了。他花了兩個小時才到達地面附近,這是一處從未見過森林,天梭帶著他擦過樹梢。他從通訊終端上調出了地圖,才發現這裡竟然在家鄉的五百多公里之外。天梭能達到的最大時速是90公里,約書亞花了6個多小時才疲憊地回到家門口。

  一踩上土地,他只覺得雙腿發軟,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每走一步都頭暈目眩。從院子走到大門前這段短短的距離幾乎耗盡的他的力量。他從沒覺得這條走過無數次的路是這麼長。來到門前,他幾乎癱下去。凱斯特會在家裡嗎?這個時間他更有可能在研究室,但是約書亞還是選擇回了家。直覺告訴他凱斯特就在屋子裡。

  他按響門鈴。

  數秒之後,他聽見門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和凱斯特模糊不清的聲音:「是哪位?」凱斯特一向喜歡問過之後不等來客回答就開門,約書亞曾指出這樣很危險。「有什麼危險的?除非猴子也能學會敲門。」兄長這樣回答。

  門開了,露出凱斯特依舊疲倦的臉孔。看見約書亞站在自己面前,凱斯特並未如少年所猜想的那樣露出困惑或是喜悅的表情,而是混合著震驚和憤怒,彷彿出現在他面前的不是他的弟弟,而是身負血海深仇的仇人。

  「你怎麼……你怎麼敢……」凱斯特的嘴角抽搐著,瞪大的眼睛中佈滿了血絲。不等約書亞開口解釋自己為什麼會身在此處,凱斯特便舉高手,無情地扇了他一個耳光。

  約書亞被扇得身體一歪,若不是及時扶住門框,肯定就倒在地上了。他簡直不敢相信,凱斯特竟然會打他耳光。雖然凱斯特也有嚴肅的時候,在他犯錯時也曾出離憤怒,但還從未打過他……

  接著,凱斯特拎著他的衣領把他拽進屋裡,動作粗暴地好像在對待一件物品。他把約書亞丟在沙發上,然後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少年蜷在沙發上,臉頰灼熱地刺痛著,身體還因為疲憊而酸痛不已,但這些都比不上他內心受到的傷害。他是如此急切地想回到兄長身邊,而凱斯特竟然這麼冷酷地對待他。他是討厭他了嗎?是把他的歸來視作噩耗一樣嗎?分別時所流的淚水都是假的嗎?

  過了很久,凱斯特才從樓上下來。他手裡端著個托盤,盤子裡擺著兩杯熱茶。他將托盤放在沙發前的茶几上,往前輕輕一推,示意約書亞喝茶。

  約書亞坐著沒動。

  凱斯特繞過茶几坐到他旁邊。少年垂著頭不去看他。

  「怎麼不說話?」凱斯特問。

  約書亞扭過頭。兄長強行扳過他的肩膀,輕輕撫上他紅腫的臉頰。被碰觸的地方一陣刺痛,但凱斯特涼冰冰的皮膚卻意外地讓人覺得舒服。

  「還疼嗎?」兄長問道。

  約書亞哽咽一下,點點頭。

  「我可不會道歉的。」凱斯特說,「這都是你自己任性闖下的禍,活該如此,我可不會向你道歉。」

  約書亞又點點頭,這次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凱斯特歎了口氣,將他擁進懷裡。

  「喬爾喬內向我報告你不見了,知道我有多擔心嗎?你從船上失蹤了……我還以為……還以為你出了什麼事……」他的聲音也在顫抖。他神經質地梳理著約書亞的頭髮,然後輕拍他的後背,「你怎麼回來的?」

  「……用天梭。」約書亞小聲回答。

  「飛了很久?」

  少年縮在兄長懷裡,「嗯」了一聲。

  「小笨蛋。」凱斯特說,「為什麼要冒著危險回來?」

  「……不想跟你分開。」

  凱斯特放開他,親了親他泛紅的眼角:「你肯定累壞了。喝點兒熱茶,去休息吧。幸好我沒有把你的房間清空……」說完自顧自地笑了出來,「還得去聯絡喬爾喬內,告訴他你沒事。」

  約書亞端起茶杯,啜飲了一口。大概是神經放鬆了下來,他開始昏昏欲睡。四肢像灌了鉛一樣沉重,他無力地倒在凱斯特的肩膀上。熟悉醫藥的少年突然發現這並不是身體的本能反應,肯定是凱斯特在茶裡放了什麼藥!接著他便失去了意識。

  第八十七章

  再度醒來時,約書亞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具透明的培養槽裡,四周充滿了一種淡紅色的液體,他本人則被機械臂牢牢固定住,無法動彈。透過這液體,他看見自己彷彿身處在一座實驗室內部,周圍都是些古怪的儀器。有一個白色的身影在儀器間穿梭,不停地往電腦裡敲數據。

  約書亞試著動了動,果然無法掙脫。但他的動靜驚動了那個白色的身影。

  「你醒了?「透過培養槽和液體傳來的聲音有著古怪的聲調,接著約書亞認出那白色的身影正是凱斯特。

  「這是什麼地方?」約書亞急切地問,「為什麼把我綁在這裡?你想幹什麼?」

  「別吵,我正在啟動冷凍睡眠程序。」凱斯特繼續操縱那些古怪的儀器,「這是『薄伽丘』號飛船,本來是我為自己準備的……」說著,他乾笑了幾聲,「雖然知道我肯定用不著它,不過還是會抱著這種僥倖心理,希望在末日到來的時候能乘它逃走。」

  他說的話約書亞一句也不明白。

  「現在讓『但丁』號返航也不可能了,所以我讓你乘它離開。」凱斯特繼續道,「它的速度比不如『但丁』號,不過也不會太慢,你可能會比喬爾喬內他們遲個一兩百年到達殖民地……」

  「我哪兒也不去!」約書亞大叫,周圍的液體也隨他震動起來,「我要留在地球!我要和你在一起!」

  凱斯特轉過身,走到培養槽前。「別胡鬧,約書亞。」他雙眉緊蹙,語氣嚴肅,「你根本不知道我們留下來的人將會面對什麼。我也不想讓你跟我們一起去往無望的未來。」說著,他將一隻手貼在玻璃上,「你還年輕,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你將來還會遇到許多人,還會發生許多事……你或許還會遇到一個喜歡的人,會跟那個人一起走完漫長的一生——但絕不是在這裡,不是在地球。」

  他收回手,後退了一步,「這就是永別了,我的兄弟。我們流著一樣的血,請代替我活下去吧。」

  他轉過身,繼續擺弄複雜的儀器。頭頂的燈一盞盞熄滅,最後只剩下一個孤獨的光源照射著凱斯特。冷凍睡眠程序已經啟動了,當約書亞陷入沉睡後,薄伽丘號便會騰空而起,帶著最後的地球遺民飛往無垠的太空。

  然後,唯一的一盞燈也熄滅了。約書亞的世界沉入了黑暗中。

  之後的事,約書亞記得不是很清楚了。在漫長的宇宙旅行裡,他大部分時間處於睡眠狀態,連夢都不會做,因為在極低的溫度下,腦細胞都會停止工作。但是為了防止由於過久冷凍而對人體造成危害,所以系統每隔一段時間會喚醒他一次。這時候總有一個機械女聲在耳邊為他復誦他睡眠時飛船又航行了多少路程,花費了多少時間。

  他第一次醒來的時候,機械女聲告訴他,外界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二百三十年,但對於這艘飛船和船上唯一的乘客來說,不過才過了一個多月。光是這個事實就足夠讓約書亞崩潰了。在他睡眠的時候,竟然已經過了這麼久,在那顆他永遠也回不去的星球上,凱斯特或許早就過世了。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拚命掙扎,想脫離束縛,操縱飛船立刻返航,然而機械臂依然將他牢牢固定住。機械女聲告訴他,除非飛船降落,否則他的束縛永遠不會解開。

  於是清醒的時間就變成了對於約書亞的永恆折磨。他只能瞪大眼睛凝視一無所有的黑暗,試圖回想起童年那些充滿光明和歡樂的記憶。他將舊事從記憶深處一件件翻出來,像一個神經質的老人翻舊相冊一樣,反覆咀嚼回味。起初他還會因為那些溫暖美好的回憶而傷感心痛,然而到了後來,因為反覆回顧了太多次,那些記憶都褪去了它們應有的暖色,變得蒼白枯燥,像一個個執著的幽靈一樣對他糾纏不休,又像一雙雙鬼手,要將他拖入萬劫不復的泥潭。

  其中最可恨的要數關於凱斯特的回憶。約書亞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詛咒他無情冷酷的兄長,詛咒他將他送入這個恐怖的境地。但同時他也瘋狂地想念著凱斯特,想念他溫柔的笑靨和溫暖的雙手,想念他清朗的聲音和清澈的雙眸。在清醒的夢境中,約書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身在地球還是仍在宇宙中漂流。最後,清醒的時候變成了噩夢,冷凍睡眠反倒成了救贖。

  他在天堂和地獄中反覆來回,次數多到他自己都麻木了,如一具行屍走肉般活在蒼白的記憶和黑暗的現實中。當他以為這最深的折磨永遠不會結束的時候,飛船降落了。

  這時他身上的時間只流逝了大約一年,而外界的時間已經過去了近兩千年。飛船降落在一顆名叫便雅憫的星球上,位置大約是城市的郊外,一處佈滿了舊時代廢墟和和長滿荒草的垃圾的地方。

  機械臂第一次鬆開了,淡紅色的冷凍營養液退去,培養槽打開,四周的燈亮了起來,約書亞走出船艙,站在廢墟的邊緣,遠處是一座歪斜的黑色城市,隱沒在陰霾和煙霧中。漫長的噩夢後,他第一次呼吸到了空氣——雖然這和地球上的空氣成分不太一樣,污濁不堪,帶著一股淡淡的甜腥和惡臭,像混合了血液和腐屍的味道。

  約書亞這時候才真正茫然起來。凱斯特要他到殖民地去,到未來去,可是他現在真的到了,又該做些什麼呢?約書亞身上沒有錢(如果這個未來世界還通行貨幣的話),和當地人語言不通(顯然兩千年後人類的語言發生了極大變化)。他有豐富的醫療知識,卻不知該如何用它謀生。凱斯特沒有為他考慮到這些,飛船上的那個機械女聲則根本不會思考,所以約書亞只能想辦法靠自己活下去。

  一開始他過的非常艱難,行走在陌生的城市裡,耳邊充斥著陌生的語言,還有大量他不懂也不會用的機器。這座城市像一個傾頹的器械巨人,龐大而複雜,縱橫幽深的大街小巷是他糾結的血管脈絡,而裡面流淌的無疑是瀕死的、骯髒的血液。恐懼告訴約書亞,他必須學會保護自己,尤其是在這個充滿了惡意的星球。

  來到這個陌生世界的第三天,他靠打手勢成功在一家破落的餐廳找了份洗盤子的工作,由於餐廳人手不夠,他有時還得充當服務生。老闆給的薪水很低,以銀河標準幣計算,僅夠維持約書亞的日常開銷。約書亞知道他現在最重要的不是賺錢,而是熟悉這個未來世界。很快他就學會了當地的語言,雖然夾雜著大量俚語和語法錯誤,但這無疑是當前殖民地通用的語言。語言是融入社會的第一步,約書亞這樣告訴自己。

  學會語言之後,他開始旁敲側擊向老闆、同事和客人打探殖民地現在的狀況。餐廳的客人都是些地痞流氓,偶爾還有前來尋覓客源的妓|女和毒販。他們根本不會討論什麼國家大事,每天就圍繞著哪個妞最正點和怎麼幹掉隔壁街區的某個無賴而喋喋不休。約書亞發現繼續待在這裡對他已經沒有益處了,他盤算著離開這個閉塞之處,去一個更能和外界聯繫更緊密的地方。如果凱斯特說的沒錯,喬爾喬內他們早就到達殖民地了,他得想辦法同他們聯絡上,或者至少找到他們的後人。

  首先,他要有一筆足夠的錢。餐廳的薪水不足以支持他旅行的費用,他又不能冒險動用停在郊外的飛船(他可不想被掛上個「來自兩千年前的古人」牌子被送進博物館裡)。很快,他遇到了一個賺錢的機會。

  當時他正把餐廳的垃圾送到後巷的垃圾桶裡,接著一個穿黑衣的男人突然出現在了他身邊。他帶著墨鏡,領子豎得高高的,遮住了大半張臉。剩下裸|露出來的皮膚則蒼白得不似人類。

  「嘿,小子。」男人的聲音帶著沙啞的嘶嘶聲,像條吐著信子的毒蛇,「想賺筆錢嗎?」

  第八十八章

  「嘿,小子。想賺筆錢嗎?」

  男人形跡可疑,但是在這個地方,有幾個人是不可疑的呢?約書亞想也沒想就回答「好」。之後他有片刻後悔,至少應該問清楚是怎麼賺錢再答應。

  男人戴著黑手套的手從口袋裡伸出來,指尖捏著一支細小的瓶子,裡面裝著透明液體。在灰暗天幕和骯髒小巷的襯托下,那支瓶子就如同水晶般璀璨美麗。

  「我要你替我去殺一個人。」男人抬了抬下巴,「有個叫休伊特的傢伙,染著一頭藍色頭髮,耳朵上有三個耳環,他常常來這家餐館吃飯。」

  約書亞想了想,的確有這麼個人,他是這片街區的老大。「你是要我去毒死他嗎?」少年問。

  男人咧開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聰明的孩子。」他將瓶子放在約書亞掌心。瓶子很冰冷,約書亞卻覺得其中好像有烈火在燃燒。

  「只要幹掉他一個就行了。」

  「那錢呢?」約書亞問,「你給我多少錢?怎麼給?」

  男人伸出三根手指:「三千標準幣,先付你一千,剩下的等事成之後再付。如果休伊特的確死了,我會知道的,那時候我就來找你。」

  三千標準幣,按一般標準來看其實並不多,但這樣就可以買一條人命。對於現在一無所有的約書亞來說,這就是可以解燃眉之急的巨款。他點點頭,表示答應這交易。男人再次露出可怖的笑容,從口袋裡掏出一枚信封,扔在地上。

  「祝你好運,聰明的男孩。」他轉身消失在佈滿污漬和垃圾的小巷中。

  約書亞撿起信封,打開後發現裡面有一枚晶片,這年頭已經不流行紙幣了。他把晶片和裝毒藥的瓶子一起放進口袋裡,回到餐館廚房。

  這天晚上,休伊特和他的狐朋狗友們像往常一樣來餐館鬧騰。他有了新女人,於是帶來向大家炫耀。那是個高傲又漂亮的妓|女,濃妝艷抹,身上散發著刺鼻的香水味。

  休伊特要了三明治和啤酒,女人則要了利口酒,剩下的小混混們都要了酒。廚師在灶邊忙忙碌碌,小聲抱怨這些大吃大喝又經常賒賬的流氓。約書亞一聲不吭地洗著盤子,心臟跳得極快,幾乎要蹦出胸膛,腦海裡卻意外的平靜。他只要在上菜的時候將毒藥倒在給休伊特的三明治裡就可以了,非常簡單,一個動作就能搞定。奪去一個人的生命竟如此簡單,這讓少年覺得相當不可思議。更奇妙的時,他竟然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好像那場漫長的漂流已經抹殺了他的感情。

  廚師將放著食物的托盤放在一旁的櫃子上。今天本該來打工的服務生沒有來。「那混賬肯定又泡妞去了。」廚師說,「約書亞,把盤子端過去!」

  約書亞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握緊瓶子,指甲挑開它的蓋子。他走到托盤前,用身體擋住自己的手,掀開上面的那片麵包,將毒藥倒在下面不怎麼新鮮的肉上,和古怪的醬汁混在一起。接著他將麵包放回原位,端起托盤走出廚房。

  休伊特正和他的朋友們插科打諢,不時爆出下流的笑聲,女人掩著嘴,不停往他身上靠。約書亞將托盤放在他們的桌子上時,女人咯咯笑著抓住少年的手臂:「喲,小帥哥,過來讓姐姐看看。」

  約書亞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女人的指甲陷在他的皮膚裡,一陣疼痛。休伊特拽回女人的手,噴了她一臉煙:「臭婊|子,還想老牛吃嫩草?」周圍一陣哄笑,女人也媚笑著倒向他懷裡。

  約書亞逃回廚房裡,安撫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他從破了一個角的窗戶往外面看,只見休伊特抓起三明治狼吞虎嚥起來,才吃了幾口,便抓住自己的咽喉,發出不成調的呻吟,佈滿血絲的眼睛茫然瞪大,快要突出眼眶了。女人以為他噎住了,拿起酒杯勸他喝酒。但是休伊特推開她,胸膛劇烈起伏,好像在渴求空氣一般。其他人發現不對,立刻撲上來打算搶救,但已經遲了。休伊特抓著喉嚨的手失去了力氣,軟軟垂在兩邊,身體也不再掙扎。有個大膽的傢伙按住他的頸動脈,接著哀嚎一聲:「老大!老大死了!」

  餐廳裡立刻亂作一團。老闆跑出來想讓他們冷靜下來,卻被一拳打倒在地。混亂中,那個女人的尖叫聲格外刺耳:「休伊特是吃了東西才死的!他是被害死的!」

  血液從約書亞臉上退去了,他覺得格外寒冷。他不知道這個時代的毒藥先進到什麼程度,要怎樣才能檢測出來,但只要休伊特的手下們把餐廳所有人都抓起來挨個審問,很容易就能找出真相。他不能再待在這裡了!

  約書亞飛快地從廚房後門跑出去。天已經很黑了,這座苟延殘喘的都市裡昏暗無光,曲折複雜的暗巷更是黑暗無比。他踩過地上的垃圾,濺起污濁的水花,成群結隊的老鼠從他腳下跑過,發出尖利的叫聲,像在譴責這個不速之客入侵了他們的家園。

  很多年以後,當約書亞複述起這段經歷時,他發現他的一生好像都在不斷逃亡,逃出地球,逃出監獄,逃離過去,不同的是,當時他勢單力孤,現在則不再孤獨。

  約書亞跑過一跳岔路,然後發現自己被前後堵截了。休伊特的部下們顯然比他更熟悉這座垃圾的迷宮,他們摩拳擦掌,手裡揮舞著棍棒,打算教訓一下這狗膽包天的小子。幸好他們沒有槍。約書亞想,槍這種高級玩意兒他們還弄不到。

  「小老鼠,你往哪兒跑?」

  一隻手從後面揪住約書亞的頭髮,將他撂倒在地,接著,拳頭如雨點般落在了他身上。憤怒的混混們將復仇的火焰全部撒在了他身上,棍棒和拳腳|交替砸在他後背。約書亞雙手護住脖子,蜷縮在地上,徒勞地保護自己的要害,希望能撐過他們的毆打。但是心裡有個聲音隱隱告訴他:放棄吧,沒用的,你殺了人,活該如此,以命抵命。

  全身上下都疼痛不已,起初他還能分清是背上在痛還是胸口在痛,後來所有的疼痛都交織在了一起,像一股洪水叫囂著奔流在他的神經裡。他只能神志不清地猜測,呼吸困難是因為肋骨斷了,嘴裡有鮮血的味道是因為內臟受了傷,等等。

  我就要死了。約書亞想。死在這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再也沒有什麼未來了。對不起,凱斯特。

  接著他聽見了一聲槍響。

  「滾開。」有個低沉的男聲說。

  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之前的謾罵和叫喚都停止了。有個人顫抖地說:「是尤連塔!」

  「滾開。」那個叫尤連塔的人重複了一遍。

  「該滾開的是你,尤連塔。這個小子殺了我們老大,我們要他血債血償!」

  「滾開。你們擋著我的路了。」

  又一次槍響。

  紛亂的腳步聲告訴約書亞,剛剛圍毆他的人都離開了。他睜開一隻腫脹的眼睛,模模糊糊看見有個人在他身邊蹲下。

  「好了好了,好孩子,你沒事了。」那個人撩開他被血液沾在臉上的頭髮,「回去清洗一下,你依然是個漂亮的孩子。」

  約書亞聞到那個人身上有股消毒水的味道。是個醫生。他想。

  第八十九章

  約書亞一直聞著濃烈的消毒水和碘酒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直到他費力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四周是一片全然的白,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白色的床單和白色的自己。他身上被裹了一層又一層紗布,手背上還打著點滴,不過感覺不到疼痛了,可能是注射了止痛劑的緣故。

  他凝視著輸液瓶裡的液面一點點降下去,直到瓶子空掉。房間的門像計算準了一樣,吱呀一聲打開,一名穿著白大褂的男子推著一輛手推車走了進來。

  「日安。」男子聲音低沉,他看上去將近四十歲的樣子,可能更年輕,也可能更老,約書亞有點分不清這個時代的人的年齡。

  「日安。」他沙啞地回答。

  「我叫尤連塔,你呢?」

  「約書亞。」

  「聽說你殺了休伊特?」名叫尤連塔的醫生嫻熟地更換了輸液瓶,然後在旁邊一堆複雜的機器上敲敲打打,得出了約書亞現在身體狀況的數據。

  「是的。」約書亞好奇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這還是他第一次接觸這個時代的醫療設備,不知道同他的時代相比有什麼進步。「你是醫生?」

  「這不是明擺著嗎?」尤連塔笑著聳了聳肩。他從手推車上拿下一堆瓶瓶罐罐,幫約書亞拆繃帶換藥。「而且還很不巧是這一帶唯一的醫生。這裡是我的診所。」

  「難怪他們那麼怕你。」約書亞幾乎不能動彈,只能任由他擺佈。醫生的動作很輕柔,有時候又意外的激動,他的手常在約書亞的私密部位流連不去,這讓少年一陣反感。

  一定是我多心了。他心想。醫生在為我治療,碰一碰也是……正常的。

  換完繃帶後,尤連塔輕輕撫摸著約書亞的額頭,從他的眉骨到鼻樑,滑過嘴唇,輕輕托起他的下巴,仔細打量著他清秀的臉孔。「你真是個漂亮的孩子。」醫生的呼吸有些急促,「我還從沒見過比你更美的。」

  約書亞感到心驚肉跳,就算殺人的時候他也沒有過這種驚懼的感覺。他曾聽說過,有些人就是有這樣那樣奇特的愛好,比起豐滿性感的女人更喜歡青澀的少年。他該不會運氣這麼糟,剛好遇見了一個吧?

  「尤連塔……醫生?」

  男人曖昧的撫摸戛然而止。他抽回手,神色陰冷地推著小車離去了。約書亞這才舒了口氣。醫生撫摸他的觸感好像依舊留在身上,他想去沖個澡,洗去這怪異的感覺,但他動不了。他想,他必須快點好起來,這樣才能盡早離開這鬼地方,到宇宙裡去。

  當尤連塔醫生下一次為他換藥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了。醫生拆下他的繃帶之後沒有立刻為他敷藥,而是再一次撫上他的肌膚,這次不止是臉頰,從佈滿傷痕的胸口到纖細的腰肢,再到雙腿之間那個隱秘的地方,都被醫生徹徹底底地「檢查」了一遍。

  「你是個乖孩子,」醫生不停呢喃著,「要聽話。我會讓你舒服的。」

  約書亞無法反抗,在這個屬於尤連塔醫生的私人診所裡,他就算喊叫也搬不來救兵。他從沒遭遇過這種對待,雙腿被強行分開,被迫露出的私|處暴|露在醫生檢視般的目光裡。他只能噙著淚水,小聲抽噎道:「醫生,求求你不要……」

  「為什麼不要?」尤連塔將某種冰涼的液體擦在他後|穴上,戴著橡膠手套的手像為病人做手術般,小心又精準地探入了體內,那異樣的感覺讓約書亞嗚咽了一聲。

  「你的命是我救的,對嗎?」醫生的聲音帶著情|欲,「你難道不應該報答我嗎?」

  「我……我會付錢給你……」他還有存了一千標準幣的晶片。晶片現在在哪裡?在他衣服的口袋裡。衣服呢?被醫生放到哪裡去了?

  「用錢能買來命嗎?」醫生喘息道,「只有用你的身體才能報答我,對嗎?」

  約書亞想回答「不對」,但脫口而出的卻是淒慘的尖叫。醫生將他粗大的陰|莖硬塞了進來,毫不顧忌地貫穿了他的身體。

  約書亞覺得自己被撕成了兩半,下|體被反覆折磨,痛楚沿著神經充滿了全身,充斥了他的大腦。他什麼也無法思考,什麼也想不起來,剩下的唯一想法就是: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到後來,他連叫聲都發不出來了,只能呆呆盯著天花板。那上面一片慘白,一無所有,就像他一樣。

  醫生發洩完之後,又恢復了冷靜自若的樣子。他穿好褲子,為約書亞纏好繃帶,愛撫著他的臉頰說:「你是個好孩子。我喜歡像你這樣聽話的孩子。」

  約書亞沒有回答。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之後發生的事對於約書亞來說,是永遠伴隨他一生的、揮之不去的噩夢。每天睡去時,他都向上主祈禱,讓他就這麼睡去,永遠不要醒來,或是醒來後發現自己仍在薄伽丘號上,從來沒有降落在這顆名為便雅憫的行星上。然而上主沒有回應他的禱告。

  尤連塔醫生持續地侵犯著他,在他傷勢未癒的時候大約是三天一次,傷勢好了一些後就變成了兩天一次,甚至每天都要在他身上一逞獸|欲。有時約書亞下面實在傷到無法承受,他就強迫少年給他口|交,將他自濃密毛髮中豎起的陰|莖塞進少年口中,完事後又強迫他嚥下那腥臭的液體。

  約書亞痊癒之後,尤連塔怕他反抗,就將他綁在床上。但醫生很快發現這樣得不到什麼樂趣,因為少年總是用僵硬的姿勢無聲地拒絕他。於是他想到了一個新辦法,給約書亞注射肌肉鬆弛劑,這樣不但不用綁著,還能讓少年任由他擺佈,這意味著,尤連塔醫生可以玩更多的花樣了。

  因為約書亞一直躺在床上,連自行便溺都做不到,於是醫生給他插了根導尿管,這根特製的導尿管接入了一根電極,深深插|進少年柔嫩的尿|道中。當約書亞讓他不快的時候(比如試圖在接吻時咬他),醫生就會開啟電極,讓電流從人類身上最脆弱的地方灌進少年的身體,讓他在痛苦中失聲尖叫,哭泣求饒。每次這麼做,尤連塔都愉悅無比,如果不是顧忌約書亞的身體,他一定會讓這慘叫譜成的樂曲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這樣慘無人道的折磨持續了一段時間後,約書亞的身體漸漸產生了耐藥性,於是尤連塔醫生換了一種藥劑。這一次,當藥劑注射進血管的時候,約書亞沒有像往常那樣覺得渾身無力,相反,他感覺好極了。在醫生侵犯他的時候,他試著動了動手指,發覺他可以支配自己的身體了。

  尤連塔醫生沉浸在對他人施暴的歡愉中,絲毫沒有發現這一點。趁著這個機會,約書亞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好像他的精神已經和傷痕纍纍的肉體脫離了一般。他猜測自己本來就對新的藥劑有一定耐藥性,或許那種藥劑是面對現代人的體質設計的,而約書亞本身是「來自兩千年前的古人」,體質同現代人已經大不相同了,所以藥劑對他產生不了效果。

  不論原因為何,結果都是一樣的。約書亞不再是藥劑的奴僕了,他重獲了力量!

  他偏過頭,看見醫生推來的手推車上放著一套大小不一的刀具,有時尤連塔會用它們剪開約書亞的繃帶,有時則用它們直接劃破少年的身體。現在,那些刀具要反過來對付主人了。

  當醫生滿足地射在他裡面,沉浸在高|潮的愉悅中時,約書亞猛然起身,抓住離他最近的那把剪刀,直刺向醫生的脖子!

  第九十章

  約書亞永遠記得剪刀刺進尤連塔醫生頸動脈時的景象,鮮血像噴泉一樣湧出,將白色的天花板、牆壁和床單濺成一片紅色。醫生喉嚨顫抖,嘴巴像擱淺的魚一樣一張一合,於是約書亞又朝他的喉嚨補了一刀,這次醫生徹底不動了,血沫從他咽喉處的傷口溢出來,就像一瓶被打翻的黑紅色醬汁。

  等血液不再四處噴濺,約書亞丟下剪刀,打算起身離開。有什麼東西扯了他一下,低頭一看,原來是插|進他體內的那根導尿管。他冷笑一聲,慢慢將連著電極的導管拔|出來,中途因為沒掌握好力道,狠狠地弄痛了自己。不過沒關係,約書亞想,這是愉悅的痛苦,它賜給我自由。

  拔出導尿管後,他試著踩上冰涼的地面。因為太久沒有走動了,他竟一時站不起來,等站起來後,又因為貧血而頭暈目眩了許久。他扶著被濺上髒污血液的牆壁,緩緩向門外走,他得先找到自己的衣服,總不能赤身裸|體地到處跑,然後找找看他的晶片還在不在。他還得找到那個雇他殺人的黑衣男人。他會落到這一步境地,那個人功不可沒。他會好好報答他的。

  走到門邊,約書亞又回頭看了一眼醫生。那屍體歪歪扭扭地倒在床上,衣衫凌亂,裸|露的下|體像一條破損的下垂的水管。醫生的瞳孔已經擴散了,約書亞知道再過一陣,他的眼睛就會變得渾濁不堪。現在那雙鮮血中的眼睛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像在無聲地指控他殺人的罪行。沒來由的,約書亞感到一陣狂喜,彷彿他的魂靈都在這死人的目光中扭曲了。他感到無上的喜樂,那是支配他人生命的快感,將自己的痛苦借由這種方式發洩出來,用這種最暴力的方式替自己復仇,這令他渾身上下都洋溢著戰慄的喜悅。

  約書亞喜歡死人的眼睛,被它們注視的時候,他甚至會產生一種性高|潮般的錯覺。

  他沒有像電影裡那些高傲的殺手一樣,走過去闔上死者的眼睛,再假惺惺地念一段悼詞。他要讓那死人的眼睛永遠睜著,看著他們自己的末日是如何到來的。

  尤連塔的診所比想像中的大。約書亞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醫生的臥室。臥室裡有個大衣櫥,他在裡面找到了自己的衣服,晶片還在口袋裡,除此之外,衣櫥裡放滿了和他身材相仿的適合少年穿的衣服,想必他不會是第一個被醫生帶上床的人。

  約書亞先借用死者的浴室洗淨身上血跡,再穿上衣服,只要一活動,下|身那個隱秘部位就會隱隱作痛。他忍住嘔吐的衝動,從後門離開了診所。

  診所坐落的街區很陌生,大概離約書亞熟悉的地方有一定距離。他在迷宮般的小巷裡轉悠了半天才找到一家生意慘淡的商店,買了些膠體食品,他太久沒有吃東西了,胃無法消化固體食物。晶片裡有錢,至少那個黑衣人在這一點上沒有欺騙他。

  然後他找了個隱蔽的角落,坐下來享用來之不易的食物。他有些擔心,如果醫生的屍體被發現了,警察會不會按圖索驥找到他。但他又懷疑這顆星球上存不存在名為「警察」的生物。在這個充滿了混混、妓|女、殺手、戀童癖虐待狂的世界裡,真的會有人去伸張正義嗎?

  一片陰影落在他頭上。約書亞仰起頭,看見面前站著一個穿黑衣的男人,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風,像一團會移動、會呼吸的黑暗。

  「小子,好久不見。」黑衣男人露齒而笑。

  約書亞抬了抬下巴,一點兒不因為男人的突然出現而驚訝:「剩下的錢呢?」

  男人將另一枚晶片拋到他手上。

  約書亞掂量著晶片。「你怎麼找到我的?」

  「我一直在注意你。包括你被尤連塔抓起來的時候。」

  約書亞緊緊盯著他:「你知道?」

  「當然。尤連塔的興趣在這一帶還挺有名的。」男人又笑了,「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不去幫你?」

  約書亞不說話。於是男人自顧自地說下去了:「這不是很簡單。如果你被醫生玩死了,剩下的錢就歸我了。」

  看見少年目光中的怒火,男人笑得更加得意:「這就是我們世界的規則,小子。殺手不是這麼好當的。」

  「你是殺手?」

  「曾經是。不過現在退休了,改行做殺手中介人了。」男人從懷裡摸出一支煙,叼在嘴裡,卻沒有點燃,「你做的很不錯,不管是對休伊特,還是對尤連塔。有意向繼續在這行發展嗎?」

  「什麼?」

  「當職業殺手啊。」男人掏出打火機,嗤的一聲點燃了香煙。

  「很賺錢嗎?」

  「顯而易見。利潤總是伴隨著風險。」說完,男人轉過身,慢悠悠地朝小巷盡頭走去。「啊,我叫索亞。」他邊說邊走,沒有回頭。

  約書亞將最後一點膠體食品咽進肚子裡,接著起身跟上男人。「約書亞·普朗克。」他給自己瞎編了一個姓氏。

  「啊啊,普朗克,我唸書的時候可討厭他了。」

  「我也是。」

  殺手中介人索亞不僅是一個優秀的老師,還是個出色的武器收藏家。他的武器庫裡從最古老的火槍到最先進的鐳射槍,從最原始的石頭匕首到最時尚的高速震動刀一應俱全。他教約書亞使用每一樣武器的技巧和訣竅,然後讓他在一次次實踐中磨練出屬於自己的技術。

  除此之外,約書亞沒有荒廢自己原有的知識,在索亞的安排下,他去一家私人醫院實習了一段時間,離開的時候除了幹掉任務目標之外,還拿到了實習鑒定書。憑借這個,他參加了便雅憫星當年的醫師執照考試(真令人驚訝這鬼地方真的有這種考試)。同古地球一樣,便雅憫星也規定16歲以上才可參加考試。約書亞謊報了自己年齡。但其實他自己也記不清自己到底多大了。

  拿到證書的那一天,索亞開了瓶昂貴的紅酒為他慶祝。

  「真不錯。」殺手中介人說,「如果以後有人問你為什麼你切肉切得這麼利索,你就有正當理由了。」

  「是啊。」約書亞附和。

  他們倆喝完了一整瓶酒,索亞有些醉了,約書亞借口去給他拿醒酒藥而離席,回來的時候手上拿的卻是他用的最順手的那支槍。他用槍口抵住索亞的腦袋,沒作出任何解釋就扣下了扳機。當中介人失去溫度的身體倒在血泊中時,他的眼睛還因為難以置信而瞪得大大的。約書亞沐浴了一會兒他失去生機的目光,然後從他身上找出了通訊終端。那裡面存著索亞所有的委託人和他能聯繫上的殺手的號碼。

  因為中介人曾給過約書亞不少幫助,所以他特意沒將屍體留在家中慢慢腐壞,而是運到了郊外,扔在一片廢墟裡。廢墟上方豎著一塊歪歪斜斜的鐵板,看起來就像塊黑□□的墓碑。

  「再見,索亞,感謝你對我所做的一切,現在我再也不需要你了。就在這裡長眠吧。」

  約書亞發現中介人開花的腦袋邊上竟然生長著一朵小小的白花,就像葬禮上人們為死者獻上的鮮花一樣。這裡真是個再好不過的墳墓。他想。

  然後他離開了廢墟,乘上環繞城市的輕軌,去了宇宙港。他在那裡買了一張去奧林帕斯星的船票。

  約書亞常常想起死去的尤連塔醫生對他的質問:用錢能買來命嗎?答案是否定的。

  錢買不來生命,卻可以奪走生命。

  他殺過人,手上沾滿了鮮血。他知道一旦踏上了這條路,自己就再也回不去了。他行走在黑暗的道路上,在看不見一絲光明的地獄裡孤獨地爬行。既然沒有人來為他伸張正義,那麼他就要成為自己正義。

  來自古地球的少年約書亞已經死在他的記憶裡了。活下來的是約書亞·普朗克。他有許多綽號,仰慕他的人稱他為「活著的銀河傳說」,也有人叫他「漆黑的利刃」,或是「銀之刺客」。在最廣為流傳的版本裡,他被稱作「悼亡人」。

  他是一個殺手。

  第九十一章

  「……我在奧林帕斯星買了座房子,之後就真的變成職業殺手了。後來因為一個委託人洩露了我的行蹤,我被送進了赫卡提……再後來就遇見了你。」

  約書亞的講述到這裡就告一段落。他低下頭,看著坐在草地上的青年。阿洛伊斯也看著他。殺手的黑金色雙眸平靜得像波瀾不興的湖面,但在那下面卻隱藏著洶湧的暗流。雖然早就隱隱有一些猜測,但阿洛伊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約書亞竟然有著這樣的過去。

  他一把抱住約書亞。對方的身體是溫熱的,在帶著些許涼意的晚風中,真實地存在於他的懷抱裡。他想,該說些什麼來安慰約書亞。然而在這個時候,不論怎樣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難道他能將那不堪回首的過去從約書亞的記憶裡消除嗎?難道他能將約書亞所遭受過的傷痛都抹去嗎?

  他什麼也做不了。僅僅是傾聽約書亞的敘述,阿洛伊斯心裡都在隱隱地抽痛。約書亞肯定比他難過千萬倍。他不禁懊悔起來,之前和約書亞鬧脾氣是多麼幼稚的行為。如果他能早點和約書亞相遇就好了,趕在所有的事情都沒有發生之前。那樣他就能好好的保護約書亞,不讓他遭受痛苦和悲傷。

  「約書亞……」

  一雙手搭上的阿洛伊斯的後背,緊緊抓住他的衣服,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約書亞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裡,再度哭泣起來。阿洛伊斯感覺到滾燙的淚水打濕了肩頭,滲進衣服裡,彷彿要灼傷他的皮膚。

  「阿洛伊斯……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約書亞哽咽道。

  阿洛伊斯輕輕拍打著殺手的後背,像在安慰一個孩子。他想起約書亞曾許多次對他說「和我在一起」「不要離開我」,他曾以為那只是殺手固執的獨佔欲,現在才明白,這是種多麼絕望的哀求。

  他親吻著約書亞的頭髮,親吻他的耳根和淚水縱橫的臉頰。他親吻約書亞的嘴唇,舌尖嘗到了眼淚鹹澀的味道,但同時也異常甘甜。

  「真想讓凱斯特也看看,我遇到了多麼好的戀人……」約書亞輕聲說。

  他已經停止了啜泣。好像因為哭過的原因,殺手整個人的輪廓都變得柔軟了。他靠在阿洛伊斯胸口,輕輕磨蹭著。阿洛伊斯膽戰心驚地想:約書亞這該不會是在撒嬌吧。這想法太過於驚悚了,反而讓其他一些事看起來順理成章了起來,比如被約書亞碰觸的地方像著了火一樣,火焰很快就匯到了下面,而且越燒越旺。

  「約……約書亞……」阿洛伊斯結結巴巴地推開他,「我……那個……在這裡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約書亞仰起頭,雙手抓住鞦韆的鎖鏈,「你能來嗎?」

  「……我?」阿洛伊斯眨眨眼睛,怕自己理解錯了約書亞的暗示。

  「……」殺手有些赧然的移開目光,盯著一旁的草地,「你來吧。」

  這回輪到阿洛伊斯不知所措了。「真的可以嗎?那個……你沒關係嗎?」

  「嗯。」約書亞點點頭,襯著白`皙的皮膚,他發紅的耳根顯得格外明顯,「我也不想一輩子活在陰影裡。如果是你的話……如果是你……我想我能克服的……」

  阿洛伊斯覺得口乾舌燥。眼前的這一幕他已經肖想很久了,從見到約書亞第一面起,他就一直想推`倒他,狠狠地佔有他,讓他成為只屬於自己的人。這想法一開始是單純的情`欲作祟,後來隨著他們對彼此瞭解的深入,阿洛伊斯發現即使沒有身體上的關係,他們也早就被羈絆栓在一起,牢不可分。他已經佔有了約書亞的心靈,在殺手心中,永遠有一個最最重要的地方是屬於他的——而他也一樣。

  阿洛伊斯努力抑制双手的颤抖,慢慢解开约书亚衬衣上的扣子。约书亚温顺地任由他摆布,甚至当裤子被扒下来,露出下`体时也没有丝毫反抗——这让差点让阿洛伊斯以为自己做了个大胆的春`梦。
  他握住约书亚腿间抬头的物事,缓缓套`弄起来。他想他一定要温柔一点,要让约书亚体验到极致的快乐。不过话说回来约书亚还真有情`趣,在秋千上……
  秋千一直在晃悠,阿洛伊斯不得不腾出一只手扶着约书亚,而后者则紧紧抓着锁链,连手臂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好像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似的。
  “放松,约书亚,”阿洛伊斯咬着他的乳`尖,“不会很痛的。”
  “你说……不会‘很’痛?”约书亚双眉紧皱,“那到底有多痛?”
  “我被你上过那么多次,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你不觉得这个类比有点……啊!”约书亚忽然惊叫一声,因为阿洛伊斯抬起他一条腿,将一根手指探进了他身体里。异样的感觉令约书亚浑身战栗起来,像有微小的电流在皮肤下跃动,不仅不痛,反而带来难以言明的愉悦感。
  阿洛伊斯很快找到他的敏`感点,反复按压起来。约书亚咬住嘴唇,努力不呻吟出来,但最终却还是败在极富技巧性的攻势下,从鼻腔里发出细微的哼声。
  第二根手指伸进来的时候,胀痛的感觉明显了一些。“慢一点。”约书亚小声道。
  阿洛伊斯知道这个时候绝不可躁进,否则约书亚会受伤。虽然他下面快爆炸了,但他还是耐心地继续扩张,同时亲吻对方身上敏`感的地方,消除他的紧张。
  等约书亚的身体完全打开,阿洛伊斯才抽出手指,握着自己早已坚硬如铁的阴`茎,插`进约书亚里面。
  被温暖炙热的内`壁紧紧包裹的快`感让阿洛伊斯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差点就直接射出来了。他停了一会儿,既让自己冷静下来,重振旗鼓,也让约书亚适应他体内的异物,接着才慢慢抽`送起来。
  约书亚仰起头,露出毫无防备的颈项。异样的不适感更加明显,但随之而来的快`感也加倍地冲击着他的身体。他紧抓秋千的锁链,用双腿夹住阿洛伊斯的腰,好让对方的进出更容易些。这无形中鼓励了阿洛伊斯,他加快了抽`送的动作,一次又一次撞击着约书亚的身体,一次又一次贯穿到最深处。
  约书亚被快`感的浪潮完全吞没,达到高`潮后浑身脱力,连锁链都抓不住了。他从秋千上滑下来,趴在草地上,阿洛伊斯揽住他的腰,从后面再一次进入。杀手揪住一棵青草,在冲撞之下拽掉了它的叶子。他闻到了青草汁液的味道,还有泥土和花朵的芬芳,以及属于男性身体的情`欲气息。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甜美的梦境,将笼罩在他身上十几年的阴霾一扫而空,让他迎着从炼狱山上照下的那一束璀璨的光,重回人间。
  接着他被翻了过来。阿洛伊斯吻上他的嘴唇,下`体飞快抽`送,没多久就射了出来。


  兩個人都筋疲力竭,相擁著躺在草地上。頭頂的全息時鐘如同亙古不變的星辰,仍莊嚴地旋轉著。這一刻約書亞心裡湧出了一種神聖的感覺,他們在神和歷史的注視下結合,這比任何誓言都要牢不可破。

  約書亞握住阿洛伊斯的手,側身面對青年。「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他說,「我的阿洛伊斯是世界上最棒的戀人。」

  阿洛伊斯湊過來親了親他,然後忽然狡黠一笑:「你怎麼知道我是最棒的?你怎麼證明我是最棒的?」

  約書亞凝望星空:「這個嘛……如果我有足夠的時間,就和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談一次戀愛,然後我就能驕傲地告訴你,你果然是最好的那一個。」

  阿洛伊斯一怔。他只是想逗一逗約書亞,誰知道他竟然這麼正經地回答了,還答得這麼滴水不漏。

  「……不許你找別人。」他緊緊抱住殺手,賭氣似的咬著對方的嘴唇。

  約書亞從喉嚨裡發出笑聲,熱烈地回應起他的親吻來。

  時間的確足夠漫長,長到讓新聞成為故事,讓故事成為歷史,讓歷史成為傳說,讓傳說變成塵埃,讓塵埃也湮沒在宇宙深處,化作星塵和逝去的光輝。然而,既便時空再漫長,他們擁有彼此的此時此刻也絲毫不會改變,歷經時光千年洗禮,仍鐫刻在記憶中,永不褪色,一如往昔。

  第九十二章

  達雷斯·貝葉斯伯爵抬頭仰望面前高聳的大門。它緊緊關閉著,連一絲空隙都沒有,像在無形地拒絕他。這裡是帝都最大的教堂蘭特雷亞,為了表示哀悼,今夜教堂熄滅了所有的燈,只在靈堂中亮著燭火。

  安諾特王子的靈柩就停在這扇緊閉的大門後。這些日子達雷斯一直在前線忙碌,同反叛的公爵軍隊交戰,連那場悲傷的婚禮都沒來得及趕來參加。從另一種意義上來說,他是故意讓自己變得如此忙碌的,因為他不願看見安諾特同別的女子挽著雙手,在眾人的祝福下結為夫婦。那場面應該很溫馨,對他來說卻無比殘酷。

  然而現在達雷斯後悔了。他應該早點趕回來,像一個普通的兄弟、一個平凡的好友那樣,為安諾特獻上祝福,就算無法阻止他做傻事,至少也能在活著的時候同他見上一面。

  現在說什麼都遲了。安諾特用一道鐳射光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而那個時候達雷斯還遠在千萬光年之外。等他趕回帝都,只能在出殯的前夜來看一看他的遺體了。

  達雷斯伸出手,想推開門,卻又在指尖碰觸到大門的那一刻遲疑了。門後有人嗎?如果一個人也沒有,那麼他將會單獨面對安諾特的遺體。他該說些什麼呢?安諾特又聽不見了,他能說給誰聽呢?此刻王子的靈魂是在上主的懷抱中安息呢,還是依然在凡世眷戀不去呢?如果是後者,他會看見姍姍來遲的達雷斯嗎?他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呢?是如往常一樣張開雙手,擁抱他的兄弟和摯友,還是責怪他來得太遲呢?

  達雷斯膽戰心驚地推開門,溫暖的橙色燭光映照著禮堂,原本擺在過道兩邊的座椅都被撤去了,將地方留給前來憑弔的人們。現在他們都不在,於是禮堂裡空蕩蕩的,只有夜風的嗚咽聲仍在迴響。

  禮堂中點著成千上萬的蠟燭,最深處則是鮮花的海洋。白色的花朵將棺材襯托得彷彿一艘航行在花海上的小船,將載著躺在其中的人去往天堂。

  一個身材纖細瘦小的人跪在棺材前,雙手交握胸前,垂著頭,像在為死者祈禱冥福。達雷斯認出來那人正是安諾特的妹妹阿爾薇拉。公主穿著一身漆黑的喪服,長髮挽起,也用黑色的紗網罩著。因為她背對達雷斯,使伯爵無法看見她的表情。

  一陣風從開了縫隙的門中湧進來,吹得燭火一陣搖曳。阿爾薇拉一驚,回過頭想看看是誰這樣無禮,竟然在葬禮前夕的安息夜擅闖靈堂,發現來者是達雷斯後,她驚訝得失去了言語。

  達雷斯默默關上門,迎著女孩的注視走到棺材前,並且在一個剛好看不見棺中遺體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達雷斯?」阿爾薇拉問,「是你嗎?你回來了?」

  「是的,我回來了。」

  阿爾薇拉雙唇顫抖,藍色的眼睛裡溢滿了淚水。

  「你來的太遲了……太遲了……」她強忍著淚水道。

  「對不起。」

  「和我道歉有什麼用!」公主突然怒吼,連旁邊的燭火都被她的聲音震了一下,「去向安諾特道歉呀!去呀!和我道歉什麼也挽回不了!」

  「對不起。」達雷斯迎接了阿爾薇拉的怒火,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衝他生氣。

  「我可以……看看安諾特嗎?」

  阿爾薇拉用彷彿要燒穿對方的眼神瞪著達雷斯,然後提起喪服的裙裾起身,後退數步,讓出地方給他。

  達雷斯的腿裡像被灌了鉛,每走一步都沉重無比。空氣似乎一瞬間凝滯住了,令他無法呼吸。

  棺材裡也鋪滿了鮮花,因為低溫,花朵依然保持著剛被採摘下來時的鮮嫩,就像躺在棺材裡的人一樣——安諾特靜靜地閉著雙眼,雙手交疊在胸口,握著一支金色的鷹首權杖。高超的遺體化妝術和低溫保持使他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喪失生命的死人,而像個在花海中沉睡的青年,隨時都會睜開眼睛一樣。

  達雷斯凝視著王子安詳的面容,心裡如同被尖刀挖去了一塊,無比疼痛,同時也空蕩極了。上次和安諾特見面時,他還是個鮮活的人,現在他倆卻已經天人永隔了。

  他還有許多話沒有對安諾特說,還有許多誓言沒有來得及完成。他記得當他要離開舒適安逸的王宮去軍校唸書的前一天夜晚,他跪在安諾特面前,向年幼的王子獻上代表忠誠的吻,他發誓要成為帝國的利劍,為王座的繼承人掃平一切障礙,斬殺一切敵人。在那之後的日子裡,這個誓言每夜都會在夢中浮現,而達雷斯也依照自己所發的誓,一步步登上權力的高位,建立了自己的艦隊,擁有了自己的力量。他知道這份力量最終是屬於安諾特的,在帝國內憂外患的時刻,他要用這份力量保護他的王子殿下,讓他平安登上王位,成為君臨銀河的王者。

  但是現在這個誓言已經永遠無法實現了。他的王子殿下先一步離開了人世,去統治他在彼岸的帝國了。達雷斯有時甚至會可笑地擔憂:安諾特在彼岸之世也會遇到像他這樣忠誠的臣子嗎?會遇到像他這樣全心全意愛著他的人嗎?

  阿爾薇拉向大門走去,途中掠起的風擾亂了燭火。「達雷斯,」她說,「你喜歡安諾特,對嗎?」

  達雷斯微微睜大眼睛:「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你向安諾特發誓的那個夜晚,我就躲在門外偷聽。那時候我年紀太小了,還以為你們在玩什麼騎士遊戲。後來等我懂得權利之間的紛爭後,我認為那是你們偷偷立下的約定。直到現在我才明白……」阿爾薇拉走到禮堂的正中央,「你是愛著他的,對嗎?」

  達雷斯仰望著棺材後方的塑像,上主正用慈悲的目光凝望他。

  「是的。」他回答,「我愛他。」願上主寬恕這份禁忌的愛吧。他在心中祈禱。願上主寬恕我未能完成自己的誓願。請讓我在死後能見到安諾特,當面向他道歉,然後再度成為他的騎士,守護他直到永遠。

  然後他扶著棺材的外沿,俯身親吻王子冰涼的嘴唇。

  如果這是一個美麗的童話故事,那麼安諾特肯定會睜開雙眼死而復生。但它不是。這是殘酷的現實。

  達雷斯發現自己哭了。自從母親過世後,他就再沒流過眼淚。淚水滴在白色的花朵上,像一滴剛好凝在花瓣上的露珠。

  「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阿爾薇拉的聲音從背後遙遠的地方傳來。

  「葬禮結束後我就回前線。首先得擊敗溫內特公爵,之後……」他停了下來。他本打算消滅叛軍後班師回朝,那時安諾特已經和格林華德家的小姐完婚了,宰相也會支持他登基。達雷斯可以在漫長的政治鬥爭中消滅宰相的力量,為安諾特鞏固地位。然而他所效忠的對象已經不在人世了,他下一步應該怎麼辦才好呢?

  安諾特死後,帝國的第一繼承人就是阿爾薇拉。這個小姑娘能夠擔當重任,成為女王嗎?

  「達雷斯,你的誓言依然有效嗎?」公主問。

  「什麼?」

  「你曾發誓要成為帝國的利劍,為王座的繼承人掃平一切障礙,斬殺一切敵人。現在你依然這麼決定嗎?」阿爾薇拉的聲音鎮定到可怕,「你想為安諾特復仇嗎?」

  達雷斯復又望向慈悲的上主。他的誓言還有實現的那一天嗎?

  「達雷斯,上主從我身邊奪走了摯愛的人,然後又奪走了我的哥哥。我已經一無所有,只剩下你了。你會幫我嗎?」

  「你想做什麼呢?」

  「我要為死去的人復仇,將奪取他們生命的罪魁禍首送進地獄裡。如果你是帝國的利劍,我就做帝國的堅盾。我要守護祖先和兄長留給我的王座,我要成為君臨銀河的女王。」

  達雷斯回過頭,公主已經走到門前,離他很遙遠了。他一直覺得,阿爾薇拉還是個小女孩,在他的記憶力永遠長不大。她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堅強了呢?在燭火的映照下,她的背影竟然顯得如此高大。

  「是的,我的誓言仍然有效。」

  阿爾薇拉推開大門,迎著夜風走入星光下。

  第九十三章

  安諾特王子的葬禮結束之後,達雷斯·貝葉斯少將邀請了數位同僚友人一起去家中小聚。人人都知道他和王子是青梅竹馬的摯友,王子過世對他打擊很大,想通過和朋友聚會排遣悲傷也是理所當然的事,無人對此表示異議,如果有,那也僅僅因為是阿爾薇拉公主也同去了。一位年輕的貴族小姐同一群軍人混在一起,不論怎樣都會惹來非議。不過死去的是公主的兄長,聚會的發起人又是公主視如兄長的達雷斯少將,這又有什麼令人驚訝的呢?

  「的確沒人會覺得奇怪。」阿爾薇拉坐在窗戶邊,將窗簾拉開小小一條細縫,往外窺探。達雷斯的朋友們陸陸續續進了莊園大門,被盡職盡責的管家引到客廳。阿爾薇拉坐的位置剛好可以看清他們每一個人。

  達雷斯站在她身邊為她介紹:「那個褐色頭髮的是拉德露塔中校,『妮娜公主』號的艦長,同時世襲子爵稱號,他的弟弟是高塔能源公司的董事之一,掌握51%的股份。」

  「那個戴帽子的是莫瑞埃少校,『驚愕』號艦長,他雖然不是貴族,但他家世代經營奢侈品連鎖店,他的堂姐是《不墜之星超光電訊報》的副主編。」

  「那個身材微胖的是豪薩爾中校,黑睡蓮號艦長,他在學校時是學生會的會長,很有號召力和領導力。」

  「那個和管家說話是卡斯珀上校,『星鐵』號艦長,非常可靠,可以推心置腹。」

  阿爾薇拉邊聽邊點頭,將這些人的相貌和身份牢記在心裡。當她踏上戰場的時候,這些人將會是她的第一批盟友。她需要屬於自己的力量,如果沒有部屬和盟友,那麼她只會是一個傀儡公主,將來還會變成傀儡女王。溫內特公爵的反叛對她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危機,但也未嘗不是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只要以對抗叛軍為由,她可以最大限度地調動資源,然後趁此機會將權力牢牢握在自己手裡,等戰爭結束,她就有足夠的力量去掃蕩帝國內部殘餘的障礙,即使權勢滔天的宰相也不會是她的對手。

  等天色暗下來,管家走進房間報告客人都已到齊。於是阿爾薇拉在達雷斯紳士的攙扶下來到客廳,同這些年輕的軍官們寒暄客套了一番。從眾人熱情的反應來看,大家對帝國的公主還是有那麼點兒好奇心的,其中可能不乏想成為女王陛下女婿的人。阿爾薇拉心想,在必要的時候,婚姻也是一件得力的武器,她不介意和不喜歡的人結婚,反正她喜歡的人已經死了,和誰結婚還不都是一樣。

  達雷斯挨個向她介紹他的朋友們,雖然早就知曉了他們的身份,阿爾薇拉還是裝作頭一次見面一樣驚喜地和每個人握手,然後問候一下他們不在場的家人,或者詢問兩句他們得意的功勳,既顯得禮貌周到,又隱隱流露出「我對你們很瞭解,早就準備好和你們見面了」的意思。

  有幾個人,比如被達雷斯稱為「可靠」的卡斯珀上校,在聽到阿爾薇拉向他詢問學生時代的同窗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時便挑了挑眉毛,立刻就明白了公主有意和他們結交的原因。而大多數人則是在晚餐的時候才明白為什麼公主會到臣子的家裡參加宴會。

  晚餐開始前,阿爾薇拉先帶領大家為過世的兄長作了禱告:「願仁慈的上主收留他的靈魂,在您永遠的懷抱裡安息。願寬容的上主原諒他的過錯,讓他去到您的天國裡享樂。願公正的上主賜他正義的裁決,不錯判一個良民,也不放過一個罪人。」

  大家跟著她誦悼文,向悲憫的上主祈願。他們意識到,這哪裡是祈禱詞,根本就是復仇的挑戰書!

  阿爾薇拉不會勉強他人和自己結盟,這些人也不值得信任。於是晚餐結束後,她對賓客們說:「晚上的時間還很長,請各位移步到隔壁,嘗一嘗達雷斯私藏的好酒。當然,如果有哪位先生晚上還有其他事,也可以不來。」有幾個人猶豫了一下,但沒有人真的扭頭離開。阿爾薇拉記下了他們的名字。

  來到隔壁的休息室後,管家為他們關上門,隔開內外兩個世界。阿爾薇拉找了個靠中央的位置坐下,達雷斯坐在她左手邊,其他人則分佈在周圍。

  「想必各位已經猜到我請大家來這裡的原由了。」

  一陣耳語聲掃過休息室。

  「真令人驚訝,」說話的是莫瑞埃,「驚愕」號艦長,「殿下是想為過世的安諾特殿下復仇嗎?」

  「難道我不應該這麼做嗎?」

  「可殿下是自殺。」

  「他該要多麼窮極無聊才會在婚禮當天往自己腦袋上開洞?這又不好玩。」阿爾薇拉挑起嘴角。

  卡斯珀上校說:「殿下,這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您大可以坐在宮殿裡,等我們取下溫內特公爵的首級獻給您。」

  「然後呢?公爵死後讓格林華德宰相獨攬大權?」

  「您是帝國的公主,將來就是帝國的女王。」

  「這我可不敢確定,」阿爾薇拉攤開手,「被暗殺的人還少嗎?」她有意看了卡斯珀上校一眼,後者垂下頭,為自己那位被陷害入獄的好友傷感了一會兒。

  「況且,」她繼續說道,「我無法和格林華德宰相和平相處,我又不喜歡他的『漂亮』孫女。」

  人群發出一陣哄笑。阿爾薇拉覺得這個反應還算不錯。

  「我不想當誰的提線木偶,相信諸位也不想。我需要你們的幫助。」

  拉德露塔中校說:「不是每個人都抱著對帝國和女王的一腔忠誠熱血參軍入伍的,我們也有自己的利益要爭取。你能許諾我們什麼呢?」

  「你們要什麼呢?」阿爾薇拉張開手掌,又握起來,好像把什麼東西握在了掌心,「等我、等你們有了地位,還有什麼得不到呢?你們不想陞遷嗎?不想功成名就嗎?如果老老實實按照資歷往上爬,能你們榮升上將,也早到了威魯薩克上將那種年紀了,你們願意嗎?什麼最能讓軍人體現出價值呢?」她頓了頓,「是戰爭。」

  休息室中一時間靜了下來,人們交換著摻雜疑慮和激動的眼神,在心裡暗暗掂量這位年輕的公主所發下的豪言壯語能在多少程度上達成。

  「您想發動戰爭?」卡斯珀上校問。

  「戰爭從未停止過。」阿爾薇拉回答,「對抗公爵的戰爭,將來還有對抗宰相的戰爭,如果有機會,我們還會對抗聯邦或者其他敵人。在這些戰爭中,你們都是先鋒,你們能奪得的榮耀和武勳遠遠超過別人,也就有更多的機會晉陞。那些陳腐老朽的傢伙會被趕出舞台,接下來就是你們施展才華的天地了!」

  有個人鼓起了掌,莫瑞埃少校。「富有煽動力。」他乾巴巴地說,「也很誘人。不得不承認我有一瞬間動搖了。但是殿下,你憑什麼讓我們無條件地跟隨、信任你呢?」

  「難道除我之外還有別的人值得跟隨和信任嗎?」

  「我們大可以投靠宰相,和他一起建立一個傀儡朝廷。宰相有權有勢,在政治場上呼風喚雨幾十年,經驗老練,他玩弄權術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我們為什麼放著強有力的靠山不去投靠,而要來支持一個小女孩呢?」

  阿爾薇拉指著他:「因為我很年輕,你也很年輕,但是宰相已經老了。你和他之間有代溝的。」她的潛台詞是:「如果我是小女孩,那麼在宰相眼裡你也不過是個小男孩而已,當他不需要你的時候可以把你一腳踢開,當他用其陰謀詭計的時候你防不勝防,而我不會去那麼做。」

  有個女主播姐姐的莫瑞埃少校聽懂了公主的話外音,但他仍然一臉不信服的樣子。「可你甚至沒有一點兒自己的力量,你的地位完全依靠他人的支持,這樣的地位怎麼能長久呢?」

  「我有你們。」

  「你甚至沒有一支只聽命於自己的軍隊。」莫瑞埃少校瞥了一眼達雷斯,「就算是貝葉斯閣下的部隊也是屬於他的,而不是你。」

  「我會有的。」阿爾薇拉自信滿滿地說,「我將會有一艘飛船,來自新雅典的造船廠,搭載著高端人工智能。她美麗絕倫,冠絕當世,任誰都要拜服在她的腳下。」

  「她現在在哪兒呢?」

  阿爾薇拉抿了下嘴唇,接著吐出那個發音陌生、卻如雷貫耳的名字:「米蘭圖。」

  幕間五

  親愛的費加羅:

  已經好久沒有給你寫信了,你最近過的如何?自從上次你說要去新雅典執行一個特殊的任務後,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面了,也沒有你的音訊。我聽開普勒說你和家人搬去不墜之星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你知道,那傢伙說話從來沒個準頭。

  我把這封信發送到你以前常用的郵箱裡,不知你還能否收到。說不定你早就不用這個郵箱了,願上主保佑你能看見吧。

  該死,你這個混賬!我們都認識多久了,一起執行任務的次數比你和你老婆上床的次數都多,你怎麼能一聲不吭的消失呢?我幾乎都要以為你死在新雅典了!就算任務再怎麼機密,再怎麼不方便和我們透露,你也不能跟我們切斷聯繫呀!哦,上主,你這個狗娘養的混賬,我真想把你撕碎了,扔給傑克吃!

  傑克的小女朋友生了一窩小狗,我和開普勒一人領了一隻回去養。開普勒那傢伙笨手笨腳的,肯定養不活小狗!上主啊,我真不該把小狗送給他!但是已經遲了,那傢伙是個老吝嗇鬼,進了他腰包裡的東西想再掏出來,比摘掉女王王冠上的鑽石還難。

  你知道嗎,上周娜娜結婚了,對象是那個又蠢又傻酒吧老闆。(他有什麼好的!娜娜嫁給他真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我給他們當伴娘,這是我第二次當伴娘了,上次是在你的婚禮上。聽說當三次伴娘就再也嫁不出去了,我可真擔心,希望這只是個謠傳。

  當初的夥伴們大多都成家了,很多人都不幹了,我也打算金盆洗手,用現有的積蓄開一家賭場。賭場可賺錢了,還記得我們合夥去那個賭場老闆手裡偷那幅名畫《帝國落日》嗎?那時候我就想,總有一天我也要開一家自己的賭場,在裡面放滿名畫。不過我可不會放任他們被偷走的!我就是最好的盜賊,誰能從我這裡偷走東西呢!(開普勒說他可以在賭場裡看場,順便放高利貸,這傢伙!)

  費加羅,從我們第一次搭檔出任務起,到現在一晃已經過去了十幾年。回想起來,我們在奧林帕斯地下交易場裡的相遇,彷彿還是昨天的事情。當時你我都是意氣風發的少年人,以為只要有同伴,天大地大沒有我們做不成的事情。就算遇到困難,也一定能克服。就算受了傷,也終有痊癒的那一天。

  現在我已經三十歲了,身邊的同伴一個一個離開,有些人還能時常聯絡,有些像你一樣音訊全無,有些則再也見不到面了。到現在我才知道,有些東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到了我這個年紀才能看透這些事情,所以難免變得謹小慎微,步步為營。

  真想回到過去啊,只要還年輕,還有青春在,就可以無所畏懼。但是我再也不是那個年輕人了,只能像個老太太一樣,沉湎在往昔的光榮裡無法自拔。

  有時候我想,如果我沒有選擇去當盜賊,會過上怎樣的人生呢?也許我會乖乖去念大學,在學校裡邂逅一個性格靦腆的男生,跟他墜入愛河。然後交往數年,其間不停地吵架,分分合合,最後意識到自己和對方果然是最適合的。我們會組建一個家庭,生幾個孩子,養一隻貓和一條狗,再買一座海邊的房子,要有白色的牆和紅色的瓦,還附帶一個小花園。我可以打理花園,我的丈夫教孩子們編竹籬笆。我想他可能會是個中學老師,或者公司的文員,我大概會變成一個無所事事的家庭婦女。等我們的孩子長大,到了叛逆期,天天把家裡鬧的天翻地覆雞飛狗跳。他們會長大,會戀愛,會結婚生子。然後有一天我老了,像往常一樣拿著剪子去修剪花枝,接著突然倒下,之後就再也沒有醒來。這大概就是我的一生,雖然有些無聊,不夠刺激,但未嘗不完滿。

  有時候我會偷偷夢想這樣的生活,因為我們的人生裡充滿了危險,極少有平靜安寧的時刻。但是我一點兒也不後悔。選擇這樣的人生我一點也不後悔。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遇見你們,我從沒有後悔在那個陰雨天走進地下交易場,遠遠看見娜娜和開普勒正在討價還價,而你則站在角落的陰影裡,看著遠方,只留給我一個模糊不清的側臉。

  感謝上主讓我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遇見了你們這些人。我感謝祂揮動無形的手,把我們湊到一起。感謝祂賜給我這樣的道路。即使它艱辛又坎坷,還佈滿了泥濘和鮮血,但我相信這一定是一條最好的道路,因為一路上有你們的陪伴。

  這封信寫到這裡差不多該結束了,開普勒又在催我去訂船票(他就不能勞煩一下自己的尊手嘛)。我一向不喜歡和別人說再見,這次也一樣,我可不會浪費筆墨跟你來一場煽情的離別戲。因為如果能再次見面,那麼就不需要道別了。

  代我問候你的妻子和兒子(雖然我壓根兒沒見過這小鬼頭,但還是祝福他,希望他能成為和他父親一樣優秀的人)。

  你忠誠的,

  瓊麗·卡文迪許

  標準歷1393年5月27日

  第九十四章

  「喂,我們回米蘭圖吧。」

  約書亞在晨光中睜開眼睛。天已經大亮,清風拂起窗簾,陽光從間隙間照進來,灑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時長時短的光斑。他打了個呵欠,眼角瞥見阿洛伊斯正縮在被子裡,像只警惕的小動物一樣瞪著藍盈盈的眼睛,清晨的陽光灑在他的睫毛上,落下一道淺淺的影子。

  兩個人一絲`不掛,赤`裸相對,昨夜留在身上的激情痕跡尚未消去。約書亞還有些迷糊,神志不清地吻了吻阿洛伊斯的嘴唇:「早安。」

  「早安。」阿洛伊斯支起腦袋,又說了一遍,「我們回米蘭圖吧。」

  「為什麼要回去?這裡不好嗎?」他們現在就住在約書亞的「舊居」裡,睡在約書亞曾經的臥室中,窗外是一片和平安寧的新雅典清晨。這樣的生活簡直就像童話故事。

  「這裡很好。」阿洛伊斯伸手去拽約書亞的頭髮,指尖纏著銀色的髮絲,「但是我想回米蘭圖。」

  「嗯。」約書亞環住他的腰,將他往自己懷裡摟,「那我們就回去。」

  「真的?」

  「你去哪兒我就跟你去哪兒。」

  阿洛伊斯猛地跳起來,把被子一掀:「那就起來吧!該收拾東西了!」

  「用得著這麼急嗎!」

  當天下午剛好有一班開往奴塔林星的飛船,途中經過奧林帕斯,阿洛伊斯打算在那裡換乘往帝國邊境的飛船,到達烈焰雙星附近星域後再想辦法同米蘭圖聯絡。雷歐會搞定這一切的,雖然他現在被關在一塊晶片裡,搭載在通訊終端上,只能動用最低限度的功能——聊天。因為他太過無聊了,總是喋喋不休,抱怨新雅典所有的事物,從衣食住行到執政官的新袍子。所以阿洛伊斯有時不得不把通訊終端關掉,免受話嘮的騷擾,這樣雷歐連最低限度的功能都無法使用了。他感覺很憂傷。

  兩人上午的時候去向喬爾喬內閣下辭行。老人對他們這樣匆忙的離去感到很不解,並且挽留他們多住一段時間。約書亞謝絕了老人的好意,因為阿洛伊斯一副歸心似箭的樣子,他也只能遷就。

  新雅典的人工智能蒙娜麗莎親自送他們去宇宙港,這把阿洛伊斯嚇得不輕。「說實話,」他偷偷和約書亞耳語,「一看見她笑我就覺得毛骨悚然。一個人從平面變成了立體差別就這麼大嗎?」

  剛說完這話,蒙娜麗莎便回頭朝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阿洛伊斯打了個寒顫,再也不敢說什麼了。人工智能肯定能聽見他們的悄悄話。這也是阿洛伊斯急於離開的原因之一,在新雅典他們一點兒隱私都沒有!人工智能什麼都知道!

  因為有個無所不知的人工智能隨行,阿洛伊斯一路上都很不自在。登船時,他遙遙看見蒙娜麗莎在送行的人群裡揮舞白色小手絹,而她身邊赫然站著新雅典執政官諾林·提香。這讓阿洛伊斯的惶恐到達了頂點。直到進入屬於他們的艙室,飛船起航後,他才放鬆下來。

  「總算離開了。」他把自己攤平在床上。約書亞坐在床沿上,伸手撥弄他的頭髮。

  「你不喜歡新雅典?」

  「待在那兒我總覺得彆扭,好像自己不屬於那裡似的。」阿洛伊斯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約書亞的手很涼,掌心卻是溫暖的。「你也不屬於那裡。」他說,「你在新雅典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我有嗎?」約書亞挑起眉毛。他的手在阿洛伊斯臉頰上蹭啊蹭,蹭進了領口裡,「那你屬於哪兒呢?米蘭圖?」他解開青年的襯衫,在仍留著曖昧痕跡的胸膛上摩挲,「為什麼急著回去呢?」

  「得把雷歐的晶片送回去啊。」阿洛伊斯瞇起眼睛,享受著約書亞的撫摸,「難道我們不應該回去嗎?我可不記得自己有被海盜團開除。」

  「胡安娜已經死了。」約書亞說,「海盜團之所以能支撐到今日,全部是因為她在領導。沒有人能替代她。那麼在她死去後,海盜團也必定會……」他沒有把後面的話說下去。

  阿洛伊斯翻身背對著他。他知道約書亞說的很現實很有道理,但他就是不願意想「胡安娜死後剩下的人會該怎麼辦」這個問題。沒人能替代胡安娜,沒人能像她那樣把一群囂張又高傲的海盜們凝聚在一起。阿洛伊斯不願意看到失去胡安娜的海盜團四分五裂,也不知道該怎樣將他們團結在一起。

  除非胡安娜死而復生。他想。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寧願迴避這個問題。

  約書亞卻不放過他。「回到米蘭圖之後,要怎麼辦呢?」他低聲問,「繼續當海盜嗎?海盜團還能繼續運作下去嗎?暗夜仕女號還能再度起航嗎?」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阿洛伊斯甕聲甕氣地回答,「我不像你,約書亞。你如果不當海盜,依舊可以是一位出色的殺手。但我不一樣。我什麼也沒有了,我……」

  「除了我。」約書亞打斷他,「你還有我。」他俯身親吻阿洛伊斯的耳後,手也不老實地伸進對方衣服裡,越來越向下。

  「嗯,除了你。」阿洛伊斯嘴邊浮起一抹笑。

  「如果有一天,我們既不當海盜也不當殺手,會去做什麼呢?」約書亞問,「你想過嗎?」

  「我還沒考慮過這麼長遠。不過這有可能嗎?」

  約書亞繼續深入:「我們可以放下一切,找個地方隱居。新威尼斯是個不錯的選擇。我們可以買一座小島,隨著洋流漂移,去星球的任何一個地方。我們在島上蓋一座房子,養一隻貓和一條狗。天氣晴朗的時候我們去海邊釣魚;如果暴風雨來了,就躲在屋子裡,在柔軟的床上做`愛……」他握住阿洛伊斯的東西,緩緩套`弄,「你喜歡這樣的生活嗎?會不會太平靜了,不夠刺激?」

  阿洛伊斯忽然眼眶有些濕潤。他渴望平靜的生活,渴望能和心愛的人安寧地度過一生,然而命運偏偏喜歡捉弄他,反讓他的人生波瀾起伏,從沒有一刻的和平。他們也能有遠離一切紛爭塵囂,忘記一切傷痛悲哀,過上平靜生活的一天嗎?他可以向頑劣又殘酷的命運之神希求這一天的到來嗎?

  約書亞見他半天不回答,還以為他對自己的建議並不熱衷。「你要是不喜歡就算了。」殺手的語氣有些惋惜,接著他把這個關於未來的設想拋諸腦後,專心起眼前的情`事來。

  在肢體火熱的交纏中,他聽見阿洛伊斯小聲嘟囔著:「貓是薛定諤,那狗怎麼辦?你難道想綁架巴普洛夫?」

  約書亞笑了起來。

  第九十五章

  「請您小心,夫人。」

  奧林帕斯太空港的工作人員今天也盡職盡責地為旅客們提供周到的服務,當他看見一位中年婦人從船艙裡跨出來的時候,幾乎本能地上前扶了一把,還禮貌地向她問好。

  他口中的「夫人」露出一個優雅的微笑,保養良好的手指搭在工作人員的前臂上,就像一位貴族夫人接受了騎士的幫助一樣。「謝謝,先生。」婦人道,「不過我希望奧林帕斯星的『夫人』不是我所理解的那個意思。」

  工作人員立刻尷尬地紅了臉。「非……非常抱歉,夫……我是說女士。」

  婦人這才收回她咄咄逼人的目光。

  「啊,瓊麗,行了,你又不是二十歲的青春少女,幹嘛還執著這些稱呼呢。」一名男子隨她走出船艙,手腕上掛著一柄枴杖,頭髮打理得一絲不苟,西裝革履,和穿著復古的女士十分相稱。如果不是這位女士剛剛否認她結婚了,任誰都會把他們當做一對相偕出遊的夫妻吧!

  「閉嘴,開普勒。如果被人誤以為和你是夫婦,我不如直接跳進飛船渦輪引擎裡死掉算了!」

  「先別提那樣的死狀有多慘,光是事後的清理工作就會很令人頭疼吧。你不如選擇另外一種不會給別人添麻煩的死法。」

  兩個人一下飛船就開始拌嘴,比起夫婦來,工作人員更相信他們是一對仇家。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鬥著嘴,途中還裝到了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

  「啊,抱歉。」名叫瓊麗的女士這才停止和同伴的語言交戰,轉而關心起被她撞到的年輕人,「您沒有受傷吧?」

  「不,沒事。」年輕人溫和一笑,摘下眼鏡檢查了一下,發現沒有損壞後又戴了回去,「我可沒這麼容易受傷,尊敬的夫人。」

  瓊麗女士想糾正他語言中的錯誤,但年輕人的同伴——一個表情嚴肅的姑娘跟了上來。「專車還在等我們呢,博士。」她的聲音也很嚴肅。

  「好吧好吧,我們這就走。」年輕人對姑娘的催促十分無奈,他又朝瓊麗一笑,點點頭表示道別,跟著嚴肅的姑娘離開了。

  瓊麗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裡。「哎呀,你聽見了麼,開普勒。」她對同伴說,「她叫他『博士』呢。這麼年輕就當上博士了,真了不起。」

  「你要是從現在開始努力,十年後也能成為博士,我敢保證。」

  「哼!你就知道取笑我!」

  兩人邊繼續先前的戰鬥,邊走向入境檢查處。工作人員查看了兩人的證件,「歡迎光臨奧林帕斯,瓊麗·卡文迪許女士,厄文·開普勒先生。」他打亮綠燈,為兩人放行。

  剛剛還吵得像一對仇家,現在瓊麗似乎盡棄前嫌,不但沒再動嘴,還挽住開普勒的胳膊,如一位有紳士陪伴的淑女一樣走向宇宙港出口。

  「好久沒來奧林帕斯,宇宙港也便漂亮了嘛。」瓊麗打量四周,「從前可沒這麼豪華。」

  「外面的變化應該會更大吧。」開普勒說,「不知道地下交易場變成什麼樣了。真想去看看。」

  「你也到了懷舊的年齡了,開普勒。懷舊就代表人已經老了。」

  「你不也一樣,還好意思說我。」

  兩人間又開始冒出火花。然而瓊麗卻沒有繼續同對方纏鬥,而是猛然甩開開普勒的手,急匆匆地向一旁跑去,轉眼間就淹沒在了人群裡。開普勒扶了一下頭頂的帽子,趕緊追上去,然而瓊麗卻早已不見蹤影。他找了一圈,才在宇宙港出口發現她。

  瓊麗不停像四周張望,失魂落魄的,像在尋找走失孩子的母親一樣焦急。

  「你又怎麼了!」開普勒上前扯了她一把,「看見欠債不還的傢伙了嗎?」

  「該死,閉嘴,你怎麼知道我看見了什麼!」瓊麗惱火地打斷他,「差一點兒我就能找到他了,明明已經看見,一轉眼卻又不見了!」

  開普勒一頭霧水:「到底是什麼?」

  「啊,在那兒!你快看!」

  順著瓊麗手指的方向看去,開普勒看見兩個年輕人正並肩走出出口。其中一個頭髮是銀白色的,另外一個是黑髮,開普勒覺得後者有些眼熟,想了好一會兒才記起他在新威尼斯的鮑西亞賭場裡見過這個年輕人。沒料到他們竟然會在遙遠的異星再度相會,真是太巧了。過了片刻,他又覺得那年輕人不只是「曾經見過」這樣簡單。似乎……似乎還很像什麼人……

  腦海中浮現出一張久未謀面的友人的面孔。開普勒將兩者細細對比,發現的確有諸多相似之處。「他可真像費加羅。」他喃喃道。

  年輕人和他銀色頭髮的朋友攔下一輛飛車,乘車離開了宇宙港,消失在天際。

  瓊麗在他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你這蠢驢!還愣著幹嘛!你不是自稱在奧林帕斯認識很多人嗎?還不快去查查那人的身份!快去呀!」

  「新雅典開的證件可真好用。」阿洛伊斯盯著手裡的小卡片感慨萬千。為了使他們出行方便,新雅典給他們辦了專門的假證件,現在阿洛伊斯證件上的名字叫「雅克·圖靈」,約書亞的證件上則寫著「約書亞·歐拉」。

  「我在奧林帕斯用的就是這個名字。」約書亞解釋,「還有一堆證件能證明我的身份呢。」

  「我記得你在這裡還有房產是吧。」阿洛伊斯想起約書亞不止一次提到他在奧林帕斯星的住所。

  「想去看看嗎?」

  「為什麼不呢?」

  約書亞將證件塞回口袋,牽著阿洛伊斯的手上了一輛飛車。「阿瓦隆27號。」他報出一個地名。自動駕駛的飛車識別了地名後立刻啟動,載著兩人升上天空。

  離開宇宙港,阿洛伊斯才一睹奧林帕斯星的真容——舉目望去是一片赤紅色的大地,起伏的丘陵間坐落著銀灰色的建築,形成一個又一個商業中心。街道則像水銀般流淌在赤色的土地上。奧林帕斯的風沙很大,因此主要城市的四周建立了高大的防風牆。樹木稀少,因為這裡的土地並不適合植物生存,所有的氧氣都是靠一種能夠吸收二氧化碳、代謝出氧氣的細菌製造的。收納細菌的高塔分佈在城市四周,如同直指天空的鋼鐵叢林。

  這裡的地貌十分類似阿洛伊斯在書本上看見過的火星,古地球的兄弟,太陽系的第四大行星。那裡的土地也是一片赤紅。過去人們尚未走出太陽系時,將火星視作移民的新樂園,人類的第二天堂,奧林帕斯或許也是受它影響,這裡的地名大多取自古地球神話。比如「奧林帕斯」就是某個古老神話中的眾神之國。

  飛車順著水銀似的車流駛向城市邊緣。阿洛伊斯趴在窗戶上貪婪地盯著四周,像個充滿好奇心並且不知饜足的孩子。

  「這片地區是高天原,奧林帕斯的工業區。」

  「看到東邊了嗎,就是那邊,那裡是蓬萊,唯一有河流流經的地方。」

  「現在我們正前往伊甸區,這裡有星球上為數不多的溫室公園。」

  約書亞一面不動聲色地當起導遊,一面不自覺地露出寵溺的笑容。謝天謝地,阿洛伊斯看起來很喜歡這地方。事實上和名字正好相反,奧林帕斯不是什麼天堂樂園,而是黑道勢力猖獗的地下世界,但阿洛伊斯不知道這些。他喜歡這裡,真是太好了。

  飛車離開了繁華的城市,駛到郊區,登上了一座同樣赤紅色的小山。山上坐落著零散的別墅。看來約書亞的宅邸就是其中之一。

  阿洛伊斯吹了聲口哨:「富人區。你可真有錢。」

  「反正都是要住,不如住舒服點。」

  約書亞命令飛車在路邊一處保安崗哨停車。他降下玻璃,向值班的保安打了個招呼。「日安,費斯先生。」

  腰挺得筆直的保安朝他行注目禮:「您可有一段時間沒回來了,歐拉先生!」

  「是啊,出去辦了些事。」

  保安看了看車裡的阿洛伊斯:「這是您的朋友?」

  「是的。雅克·圖靈。」

  阿洛伊斯一時沒反應過來自己假名,只好向保安傻笑。

  「對了,有件事要通知您。」保安道,「最近有個娛樂公司打算收購山上的土地建大型遊樂園,正在挨家挨戶遊說住戶們賣地。近幾天大概就要去您家了。」

  約書亞點點頭:「我知道了。」他和保安道別,讓飛車繼續行駛,不久就到達了山腰上的一處別墅。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