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20日 星期四

星尘深处(下) BY 唇亡齿寒


第九十六章

  「這就是你家?」

  殺手聳了聳肩:「湊合著住吧。」

  面前是一幢銀灰色的三層別墅,附帶一個小小的花園。在奧林帕斯,擁有一個小花園是難得的奢侈,但眼前這個很明顯受到了主人的冷遇,草坪長得參差不齊,一半都枯黃了。約書亞看起來也不像是會打理花園的人。

  枯萎花園的主人在門口解開指紋鎖,回頭招呼阿洛伊斯:「別傻站著,進來啊!」

  阿洛伊斯怔了怔,這才跟著他進門。



  屋裡的狀況比他想像的要好多了,本以為長時間無人居住的地方會佈滿塵埃和蜘蛛網,地上說不定還有一串串老鼠跑過的腳印,但這所房屋裡卻乾淨整潔,地板上了蠟,打掃得一塵不染,傢俱上蓋著防塵罩,除了空氣有些凝滯外,絲毫沒有無人居住的跡象。

  「這裡真是你住的地方?還挺……乾淨的。」阿洛伊斯不禁有些懷疑。雖然簡約的裝潢和現代樣式的傢俱的確挺像約書亞的風格,但那個連烹飪都搞得像大屠殺的約書亞真能把一所房子打理得這麼井井有條嗎?

  「家務機器人會定期打掃的。」

  ……果然如此。他本就不該對約書亞的家務能力抱太大期望。

  殺手扯掉傢俱上的防塵罩,將它們隨意扔到地上。馬上就有一隻胖滾滾的家務機器人從另一個房間裡滑過來,撿起防塵罩,一邊發出意義不明的鳴叫聲一邊滑走。

  約書亞雙手叉腰:「那是我的機器管家。」

  阿洛伊斯無力地坐到沙發上。「見過雷歐之後我再也看不上其他機器人了。」

  如果雷歐能說話,肯定會因為這番讚美而得意洋洋地大笑。約書亞哼了一聲:「它可比雷歐好用多了,至少不會趁我不注意偷拍什麼限制級場面。」

  他就站在阿洛伊斯面前,彼此間剛好構成一個足夠曖昧的角度。阿洛伊斯挑起眉毛,扶住約書亞的腰,輕輕磨蹭:「不會偷拍,是嗎?」

  「你很高興?」殺手居高臨下,拽著阿洛伊斯的頭髮,將他按向自己胯`下,「讓我也高興一下?」

  阿洛伊斯解開約書亞的褲子。那東西還不是很硬,他小心的含住,反覆舔吮,舌頭滑過莖身,在頂端的小孔打轉。他感覺到口中的性`器很快脹大,像一把灼熱的凶器抵著他的咽喉。

  阿洛伊斯一面含著約書亞的性`器,一面偷偷去看約書亞的臉,只見殺手瞇著眼睛,瞳孔周圍的金環閃著異彩。那神秘的深淵之火似乎和殺手的情緒有關,當他心情低落時,色彩就會黯淡,當他激動時,色彩就會明亮。現在看樣子,約書亞肯定非常興奮。

  阿洛伊斯大膽探向他後方,手指尚未觸到臀`縫,便被約書亞一把捉住,順勢推倒在沙發上。當褲子被剝掉,雙腿也被打開後,阿洛伊斯歎了口氣:「我真懷念新雅典。」

  「有什麼好懷念的?」

  「在新雅典的時候總是我在上面……你輕點!」

  約書亞用力頂進,狹窄的甬道被強行侵入,引起阿洛伊斯一聲痛呼。不等他適應體內堅硬碩大的異物,約書亞便抽`送起來。「這裡可不是新雅典。」殺手殘忍地磨擦他體內那敏感的一點,「而且比起被`干來,我更喜歡干你。」

  阿洛伊斯在快感的折磨下不斷喘息:「難道……我沒有讓你……舒服嗎?」

  「你的技術糟透了。」約書亞故意說。

  「胡說!赫卡提每個跟我上過床的人都說我的技術棒極了……啊!」

  約書亞狠狠一頂,令阿洛伊斯尖叫出來,趁青年張開嘴時,將兩根手指塞進對方口中,堵住他的聲音,同時下`體抽`插得更加快速。阿洛伊斯快感連連,卻叫不出來,只能用舌頭舔約書亞的手指,既像在懇求垂憐,又像進一步的誘惑。

  「別跟我說赫卡提,還有你從前的那些床伴。」約書亞在他耳邊低語,「我們相遇前發生的事,我可以忽略不計。但是你現在還提它,就該知道惹惱我的後果。」說著他又是狠狠一撞。「今後如果你敢用嘴巴說,我就操`你的嘴;如果用身體想,我就操`爛你的屁股。聽見了嗎?」

  阿洛伊斯嗚咽一聲。為了聽清他想說什麼,約書亞抽出手指。阿洛伊斯夾緊殺手的腰,舔了舔嘴角:「那得看你能不能滿足我……」

  接下來的話語變成了斷斷續續、曖昧模糊的呻吟,同肉`體碰撞的拍擊聲和抽`插頂送弄出的淫`糜水聲一起,飄滿了整間屋子。

  一場情`事過後,阿洛伊斯疲倦地靠在約書亞胸前。他真的快被`操`死了,下`體一陣陣鈍痛,像被猛獸的利爪撕裂了一樣。約書亞也知道自己下手太狠(不過大部分都是這傢伙自找的,殺手心安理得地想),將功補過似的幫他按摩酸疼的腰部。

  「我餓了。」阿洛伊斯突然說。

  「沒餵飽你?」殺手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笑意。

  「我是真餓了。有吃的嗎?啊,不該問的,有才怪呢。我們應該先在外面吃過再回來。」

  按摩的手一頓。「現在去買來得及嗎?」

  阿洛伊斯吻了他一下:「在我餓死前回來。」

  於是約書亞不得不從旖旎的溫柔鄉里爬起來,穿好衣服出門採購食物。「乖乖躺著,不要亂跑。」他出門前囑咐道。

  阿洛伊斯遙遙地應了一聲。

  車庫裡停著一輛車,不知道還有沒有能源。駕車去山下的商業街買東西再回來,約莫要用半個小時。約書亞估計阿洛伊斯被`幹得夠嗆,也不會到處瞎轉悠。要是被他看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就糟糕了。

  當他載著一堆應急食品回到家,打開家門後聽見的不是充滿活力的「你回來了」,而是一聲驚恐的尖叫。

  ——來自放滿約書亞珍藏品的二樓神秘小房間。

  殺手的太陽穴突突跳起來,他暗罵了一句,扔下手裡的袋子,朝二樓飛奔而去。

  第九十七章

  二樓那個房間果不其然大門敞開,阿洛伊斯跌坐在門口,一臉見鬼似的驚慌。約書亞按住發疼的腦袋,走到他身後。

  「都叫你不要亂跑了,你偏不聽我的。」

  阿洛伊斯根本沒發現自己背後多了個人,反被約書亞的聲音又嚇了一跳。「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哭喪著臉。

  「就在剛才。」

  「你難道是藍鬍子嗎!在家裡專門辟出一個房間放屍體,還不准人看!」

  「……那又不是屍體。」

  約書亞的辯解毫無說服力。那個連窗戶都沒有的小房間中只放著一個約有天花板那麼高的木架子,被整整齊齊地分隔成一個又一個方格,宛如一個巨大的蜂巢。每一個方格中都放著一隻灌滿福爾馬林的廣口瓶,每一個瓶子裡都浮著一雙死氣沉沉的眼球。再搭配上故事背景——房間的主人是個十惡不赦的殺手,這簡直就是恐怖電影裡才會有的場景!

  無數道死寂的目光穿過門扉,釘在阿洛伊斯身上,讓他呼吸困難,一股涼意順著脊背躥了上來。

  「我不是跟你提過這個房間嘛,還說過不止一次呢。我以為你早該有所準備……」約書亞繼續垂死掙扎式的辯解。

  「我以為你在開玩笑!」阿洛伊斯聲音顫抖。

  「況且不過就是些眼珠而已,有什麼大驚小怪的。」殺手越發覺得自己在胡攪蠻纏,「就像有人喜歡收集郵票,有人喜歡收集標本一樣,我剛好喜歡收集眼球罷了……」

  「你的興趣還真是迥異於常人!」阿洛伊斯試著站起來,但發軟的雙腿卻違背了他的意志,「那些眼球是真的嗎?」

  約書亞扶住他,心虛地移開目光:「大部分是假的……」

  「也就是說有一部分真的?!」阿洛伊斯難以置信地喊道,「你從哪兒弄來的?」

  「呃,殺過人之後順便就……」

  「別說的就像下班後順便去蛋糕店買點心一樣輕鬆!」

  約書亞關上房門,阻斷那鋼針似的目光,扶著阿洛伊斯向一旁的臥室走去。「這跟你又沒關係。」

  這句話觸到了青年的某根神經,他猛地甩開約書亞的手,凶狠地瞪著他:「啊,是啊,和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你有什麼興趣愛好是你的自由,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他大步走進臥室,一把扯掉床罩,然後撲倒在床上,全然不顧被褥因為太久沒有清洗過而散發著微微的潮濕霉味。

  約書亞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他惱火地揪了揪自己的頭髮,在門口焦躁地踱了幾步,然後走到床邊,輕輕搖晃阿洛伊斯的肩膀,找了個蹩腳的借口:「你不吃東西嗎?」

  「不想吃。」

  約書亞俯身環住他的身體,緊緊貼在對方後背上。「對不起,我知道那很可怕。」他說,「我知道這樣……很不對勁,但是我……」

  他想起了被那些死寂目光所注視的感覺,彷彿死者從地獄裡探出頭顱向他投來詛咒一樣。每當沐浴這種目光,他都感到一種震撼的快感,此刻他不再是那個任人宰割的柔軟少年,而是支配他人生命的主宰,人人聞之色變的殺手悼亡人。他享受這種扭曲快感的洗禮,就像演員享受觀眾獻上的掌聲一般。

  除了挖去死亡目標的眼睛,他還熱衷於向醫療機構訂購各式各樣的假眼,泡在福爾馬林裡簡直逼真極了,大大豐富了他的收藏。他知道自己這樣很變態,不過反正他都已經滿手鮮血了,再加上個「變態」的稱號又有何妨呢?

  但現在不一樣了。遇到阿洛伊斯後,他才正視起自己內心的黑暗。他知道這樣的行為無異於自我虐待,在痛苦中求得片刻的歡愉,以逃避那不堪回首的過去。

  大約一年前,約書亞收拾好房間,踏出這扇門扉去執行任務,卻不慎落入法網。在遙遠的監獄星,他遇到了一雙令他終生難忘的眼睛,每當被它凝視,他都會激動得難以自抑,同時獲得不可思議的安寧。那雙清澈碧藍的眼睛可以慢慢撫平他心中的傷痛,保護他再也不被過去的夢魘所煩擾。他不是沒想過將那眼睛納入他的收藏裡,然而毫無疑問,只有在他主人身上時,它才能散發出應有的光輝。

  約書亞所貪戀的並非只是單純的目光。他想要阿洛伊斯這個人,不僅是眼睛,不僅是溫暖的身體和懷抱,而是他的一切。

  「你會因此討厭我嗎?」約書亞小聲問。

  阿洛伊斯翻身面對他。「你會把我的眼睛也泡在福爾馬林裡嗎?」

  「不。」約書亞說。

  「我也一樣。」阿洛伊斯往他懷裡縮了縮,「你是聞名銀河的殺手,有一兩個奇怪的愛好也很正常,銀河歌姬還好賭嗜酒呢。但是我不想聽見你說『這和你沒關係』。我討厭你說這話,好像我不該過於關注你一樣。如果你覺得一件事不適合告訴我,你大可以說明原因,而不是用一句話就把我推開……你是不是覺得我佔用了你太多的自由,留給你的空間太少了?」

  約書亞困惑地張開嘴,不知該說什麼好。原來阿洛伊斯是這麼想的嗎?

  「我明白了。今後我不會再這麼說了。」他抓起阿洛伊斯手,將之放在自己的胸口,緊靠心臟的部位。「感覺到了嗎?」他問。

  「嗯。」

  「這個地方,你想佔有多少,佔用多久都沒問題。」約書亞語氣鄭重,「只要它還在跳動,它就是屬於你的。」

  阿洛伊斯的眼睛瞬間變得濕漉漉的,胸口像被什麼東西填滿了一樣,既甜蜜又酸澀。「就算它不跳了,也是屬於我的!」他抽回手,掩住臉,「快去拿吃的來,我要餓死了!」

  約書亞跳下床,去樓下拿了剛買的食物。回到房間裡,阿洛伊斯已經恢復了常態,除了眼睛微微泛紅外沒有任何異狀,甚至游刃有餘地對晚餐露出了嫌惡的表情。

  「單兵自熱快速食品!」他就像面對赫卡提的花椰菜一樣不情願地接過罐頭,「我們是在野炊嗎?上次吃這玩意兒還是在學校的野外求生訓練裡!」

  「還有一些其他食物,不過你知道我搞不定它們的。」

  「今天就算了,明天……明天廚房借我用!」

  「拜託你了,廚師大人。」

  第二天清晨,阿洛伊斯在奧林帕斯灰暗的晨光中醒來。約書亞尚在沉睡,被他穿衣的動靜驚醒了片刻,夢囈般地說:「你去做早餐嗎?」

  「是的。一個小時後我來叫你。」

  約書亞看了眼放在枕旁的通訊終端上顯示的時間,復又昏昏睡去。阿洛伊斯洗漱完畢,下樓參觀了一下約書亞的廚房,不出他所料,乾淨得像新的一樣。他從昨天約書亞買回的材料裡找出幾樣不那麼糟糕的,準備做一道濃湯。

  就在他燒水的時候,門鈴響了。

  阿洛伊斯停下手上的工作,傾聽樓上的動靜——約書亞沒有任何動靜,不知道是根本沒聽見鈴聲,還是打算裝死混過去。過了幾分鐘,門鈴又響了一次,阿洛伊斯扔下湯勺,去玄關打開了監控器。

  屏幕上顯示一個西裝革履、腋下夾著公文包的男子正站在門口。

  「您好。」阿洛伊斯說,「有什麼事?」

  男子正了正領結,字正腔圓地說:「您好,我叫亞歷克·斯圖爾特,是蘭開斯特娛樂公司的職員。請問約書亞·歐拉先生在家嗎?我想和他談談關於本公司收購土地改建遊樂場的相關事宜……」

  阿洛伊斯想起保安曾提過這事。真不明白他們看中這塊禿山頭哪裡,竟想在這兒建遊樂場。真的會有人來玩嗎?大老闆們的心思可真令人費解啊。

  他打開門。「歐拉先生還在休息,您可以進來稍等一會兒。」

  男子禮貌地點了點頭:「那就打擾了。對了,這是鄙人的名片,請收下。」說著他打開公文包。

  就在這一刻,常年訓練造就的警覺告訴阿洛伊斯:有什麼不對勁!他覺得眼前場景似曾相識,彷彿在何處見過一般。

  ——怎麼能忘掉呢!這不就和萊雅小姐遇害時一模一樣嗎!

  當男子從包裡掏出一隻噴瓶,而不是名片時,阿洛伊斯猛地後退一步,打算甩上門——然而已經遲了,男子對著他的臉按下噴瓶,高濃度的麻醉氣體湧入阿洛伊斯的呼吸道,立刻發生效用,讓他昏倒在地。

  男子將噴瓶放回包裡,再次神經質地正了正領結,接著扛起阿洛伊斯的身體,還不忘關好大門。「這可太容易了。」他想,「簡直百試不爽。人們的警覺性為什麼總是這麼低呢?」

  第九十八章

  約書亞睡得昏昏沉沉,因為昨天運動量過大,以至他現在疲倦地連手指都懶得抬起來。他做了許多紛紛擾擾的夢,還似夢似醒地聽見了門鈴響。當他再一次稍微離開夢神的懷抱時,距離上一次睜開眼睛已經過了將近一個小時。他覺得飢腸轆轆,等著阿洛伊斯來喊他吃早餐,到那時候他就能慢吞吞地起床穿衣洗漱。也許阿洛伊斯願意把早餐端上樓來?有人做早餐給他吃的生活真是太幸福了。

  殺手抱著美好綺麗的幻想等待熟悉的腳步聲傳來。但是他乾瞪眼睛盯著天花板瞧了十分鐘都沒有聽見那聲音。做早餐又不是參加訓練,有必要耽誤這麼長時間嗎?阿洛伊斯幹什麼去了?做飯做到一半睡著了嗎?

  他本能地排除了阿洛伊斯遇到危險的可能性。雖然奧林帕斯的治安不是那麼好,但這裡是阿瓦隆,星球上數一數二的和平地區,道路上有保安日夜值班,除非阿洛伊斯自己想不開,否則誰能加害他呢?

  當約書亞慢條斯理下了樓,看見廚房裡依舊開著的爐子和快燒干的湯鍋時,他發覺自己大錯特錯了。偌大的屋子裡空空蕩蕩,除了他之外什麼人也沒有。阿洛伊斯不在這裡。他好像從人間蒸發了,彷彿根本就沒存在過一樣,除了爐子上沸騰的湯鍋之外沒什麼跡象表明他曾經到過這裡。

  殺手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個噩夢。在這個可怕的夢境裡阿洛伊斯消失了,把他一個人孤獨地丟在了這裡。他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希求從夢中醒來,但疼痛沒能讓他遠離噩夢,只告訴他一個殘酷的事實:他所看見的全他媽是真的。

  約書亞回臥室拿來了他的槍,填滿能量匣,打開保險。他環顧四周,家裡依舊乾淨整潔,沒有強行入侵的痕跡,但是門上的鉸鏈被放下來了,他清楚記得昨天進門時鉸鏈還是栓上的。客廳和廚房的窗戶都從內部鎖上,鎖頭完好無損,報警器也依舊恪盡職守地運作著,沒有被破壞的跡象。那麼剩下的可能性只有兩種了:阿洛伊斯自己打開門走了出去,然後再也沒有回來,或者他為某位訪客打開了門(也許還把他請進來聊了會兒天),而那位訪客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和藹忠厚,他綁架了他。

  約書亞更偏向後者,因為他在半夢半醒間似乎聽見了門鈴聲,但他並未理睬,因為那時候他都有些分不清那是真實的鈴聲還是在夢裡聽見的。他潛意識裡甚至還想著:反正阿洛伊斯會去應門,是真的又怎麼樣?

  殺手咒罵起自己的疏忽大意來。和平的日子才過了多久,他就變得如此缺乏警覺性,竟然在自己家裡把阿洛伊斯弄丟了!他把他弄丟了!如果可以他真想往自己腦袋上開兩槍,以懲罰自己的懈怠!

  突然,門鈴大作。約書亞握著槍走到門前,掛上鉸鏈,隨時準備朝門外開槍,然後他打開了監控器。屏幕上出現了一張中年男子的臉,他外表一絲不苟,就像位衣冠楚楚的商業精英。

  「您有什麼事?」約書亞問。

  「您好,在下名叫厄文·開普勒,前來拜訪雅克·圖靈先生。請問他在嗎?」

  約書亞握槍的手抽搐了一下:「您找他有什麼事?」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還得追溯到……」開普勒還沒開始講述事情的前因後果,就被推到了一邊,一名妝容精緻的女子出現在鏡頭裡。

  「打擾了。」女子語速很快,「我叫瓊麗·卡文迪許,在新威尼斯經營賭場,我和雅克·圖靈先生的父親是舊識,所以特意來拜訪他。啊,不過他肯定不記得我,我認識他父親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

  約書亞緊皺雙眉。他聽過瓊麗·卡文迪許這個名字,也見過她本人,而屏幕上的女人……他不敢確定,但那女人的確和記憶中的瓊麗·卡文迪許是一樣的。他不排除有人假冒的可能性,但是冒充一介賭場老闆能有什麼好處呢?

  「鮑西婭賭場的瓊麗·卡文迪許?」

  「正是本人!」女子聽見自己的賭場似乎很高興。

  鮑西婭賭場的老闆和阿洛伊斯的父親是舊識?約書亞從來沒聽他提起過。在新威尼斯的時候阿洛伊斯可半個字也沒提到他有這樣一位長輩。是他故意隱瞞嗎?還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事呢?畢竟瓊麗也說了,她認識阿洛伊斯父親的時候他還沒出生呢。

  為什麼她會來到奧林帕斯?她和阿洛伊斯突然失蹤有關嗎?

  約書亞將槍換到另一隻手,用空出的手取下鉸鏈,打開門。

  瓊麗·卡文迪許上了年紀,但或許是因為沒有婚配的緣故,仍保留著一些很少女氣的習慣。看見開門的是個銀髮年輕人,她一隻手按住胸口,露出了些許失望的神色,但轉而又用更加期待的口氣問:「他在哪兒呢?」

  「他不在這裡。」約書亞將拿槍的手背在身後,以免嚇到兩位不請自來的客人。

  「不在?」瓊麗扭頭看她同伴,像在質問對方辦事不利一樣。

  「是這裡沒錯啊。」開普勒小聲說。

  瓊麗轉向約書亞:「那他什麼時候回來?我們可以等他回來嗎?」

  「他失蹤了。」殺手盡量讓自己的語調顯得冷靜,「就在剛才。」

  飛車駛進阿瓦隆山的時候,被保安攔了下來。

  「來賓需要檢查證件和登記。」保安十分盡責。

  負責開車的艾波琳面無表情地掏出證件:「我們是蘭開斯特公司特派的調查員,前來勘察這片地區的地形,進行規劃。」她掃了一眼後座的博士,「這位是弗蘭克·雪萊博士。」

  保安景仰地看了博士一眼:「貴公司還真是忙碌,最近總派員工來遊說住戶搬遷,都換了好幾撥人了。就在不久前還有一個過來呢。」

  「口才好的人總是不嫌少。」那位年輕的博士笑著說。

  登記過後,艾波琳駕車登上阿瓦隆山。博士從車窗探出腦袋,俯瞰下面赤紅色的土地,不時發出驚歎聲。

  「請小心,博士,行車時不要把頭伸出窗外,會發生意外的。」

  「哦,能有什麼意外呢,親愛的艾波琳。」博士絲毫沒聽她的建議,「這裡可真是個好地方,阿瓦隆,那是英雄和神居住的國度啊。」

  「您喜歡這裡?」

  「當然,喜歡極了。」

  艾波琳在心裡發出嗤笑,臉上卻不動聲色。「您如果想買下這塊地建造研究室,直接用軍方名義勒令住戶搬遷就可以了,為什麼還要大費周章搞什麼娛樂公司建遊樂場呢?」

  「軍方的研究室聽起來多可怕呀,」博士說,「難道我們要對每個人說『這裡是軍事禁區,閒人免進』然後等大家挨個把好奇的腦袋湊過來嗎?不。遊樂場比研究室掩人耳目,也更容易被大眾所接受。」博士頓了頓,「而且對我來說,研究室就是遊樂場,一點兒也沒錯啊!」

  艾波琳慶幸自己穿了長袖衣服,否則博士肯定會問她為什麼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第九十九章

  「怎麼會這樣?突然就不見了?」瓊麗難以置信地摀住嘴。她在幾分鐘前還滿心歡喜地期盼和故人之子相認,現在卻如同有一盆冷水澆到她頭上,令她感到徹骨的寒冷。「那孩子怎麼會……」

  開普勒一隻手搭上她的肩。「冷靜,瓊麗。我們不能自亂陣腳。」他看向銀髮的年輕人,「你有什麼頭緒嗎?關於他可能發生了什麼事……」

  約書亞扶著額頭,冷汗浸濕了上衣,如果開普勒仔細觀察他的眼睛,會發現被稱作「深淵之火」的瞳眸裡,金色的圓環變成了極細的一條線,好像一根繃緊的弦,隨時都會斷裂。

  「毫無頭緒。」他說,「我根本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一點準備也沒有。」

  「你們有什麼仇家嗎?」瓊麗急切地問,「會不會有人前來尋仇?」

  約書亞的嘴角抽了一下:「要說仇家……他能有一打不止,而我則更多。」他抬起眼睛看著面前這位儀容優雅的女人,「我們是被全銀河通緝的逃犯,尊敬的女士。」

  「哦,天哪。」瓊麗幾乎要癱在開普勒懷裡。約書亞以為她會說她簡直不敢相信舊友的兒子成了逃犯,然而瓊麗只是發出一聲歎息般的呻吟:「上主啊,那孩子還挺出息的不是嗎,就算是當年的我們也僅僅在某幾個星球被通緝而已。」

  開普勒摟住她的肩膀,安慰似的輕輕拍擊。「別擔心,瓊麗,他會化險為夷的。說不定只是單純的謀財綁架,畢竟能住在阿瓦隆的人都非富即貴,也許他們只是想要錢呢?」

  「你說的對……」瓊麗道,「也許過不了多久就能收到索要贖金的電話了。對,沒錯,那孩子一定沒事的。」她摀住臉,「哦,仁慈的上主啊,要是讓他父母知道了,他們該有多傷心……」

  「他們不會知道的。」約書亞起身往樓上走去,「阿洛伊斯的父母已經死了。」

  瓊麗受驚般地抬起頭:「什麼?死了?」

  「據他所說很多年前就死了。」

  開普勒緊緊盯著銀髮年輕人的後背:「你好像對他很瞭解?你們是什麼關係?朋友?」

  約書亞在樓梯上拐了個彎:「我們每晚都睡在同一張床上,您覺得我們是什麼關係?」

  瓊麗倒抽了一口冷氣,開普勒則依舊用銳利的目光盯著對方:「你要去哪兒?」

  「聯絡幾個朋友。」約書亞已經到了二樓,「他不會連幾個小嘍囉都敵不過。如果真的只是普通綁架,那麼現在阿洛伊斯應該已經回到家坐在客廳裡同二位敘舊了。」

  開普勒望著空蕩的樓梯,摟緊懷裡顫抖的瓊麗。

  「他是個殺手。」精明的高利貸商對女伴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你肯定聽說過他的名字。」

  「約書亞·歐拉?」

  「不。殺手,悼亡人。」

  艾波琳開車帶著弗蘭克·雪萊博士在阿瓦隆山上兜了一圈。博士興奮地不停指手畫腳,嚷嚷著要把這裡改建成研究室,那裡改建成試驗場。艾波琳隨便應和了幾句。她的通訊終端突然嘀嘀響了起來,有了正當理由可以不聽博士滔滔不絕的感想,艾波琳高興極了。

  「喂,您好。什麼?……不,沒有……是的。好,我會轉告博士的。」

  通訊很短,帶來一個不怎麼好的消息。

  「怎麼了,親愛的艾波琳?」

  「公司剛剛接到投訴,有一位業務員和阿瓦隆的某戶人家約定好時間談拆遷的事,但是我們的職員卻遲遲未到。」

  博士扶了扶鼻樑上的眼鏡:「難不成是大塞車?」他笑了起來,「記得保安先生說過我們勤勞的說客不久前剛剛從他面前經過,公司派了兩個不同的人嗎?」

  「不,只有一個。」

  「啊……」博士用手指纏著自己的頭髮,望向窗外紅色的大地,「一位說客來到阿瓦隆,卻沒有按照預定去完成任務,這是為什麼呢?」

  「需要派人尋找他嗎?」

  「不,這事不值得我們動手。」博士輕描淡寫,「報警吧,警察不就是用來保護人民的嗎?現在該輪到他們大顯神威了。」

  阿洛伊斯睜開眼睛。麻醉氣體的效果正從他身上退去,除了仍感到眩暈和微微的神志不清外,他基本能控制自己的身體了。但控制並不代表自由。他發現自己身在一處陰暗潮濕的房屋裡,四周沒有窗戶,只有一道銹跡斑斑的鐵門。他被綁在一把沉重的椅子上,雙手被栓在椅背後,繩子從腋下一直繞到脖子上。他認出這是帝國軍慣用的捆綁方式,因為俘虜永遠無法自己解開繩子,在解開前他們就會先把自己勒死。

  他模糊記得自己給一個業務員開了門,然後發生了什麼事呢?他被綁架了?為什麼要綁架他?他又不是王子的情人,能從他身上得到什麼好處呢?

  約書亞現在怎麼樣了?他會不會也被……他會有危險嗎?不不,他可是悼亡人啊,誰有膽子對他下手呢!

  鐵門吱呀一聲打開,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噪聲,一名穿著黑色長風衣的男子走進了屋中。阿洛伊斯驚訝地打量他,因為他的臉一半是正常的皮肉和五官,另一半則覆蓋著銀灰色的金屬,一枚閃著紅光的假眼在金屬眼窩裡轉動著。他朝阿洛伊斯緩步走來,從他左右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可以推斷出他的腿裡有一隻也是金屬義肢。

  阿洛伊斯盯著這奇怪的男子,試圖從他僅剩的半邊臉上找出熟悉的面影,卻失敗了。他不認識這傢伙。

  「我猜你大概在推斷我的身份。」男子說話聲也像金屬摩擦的聲音,簡直不堪入耳,「不用猜了,你不認識我,也從沒見過,更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

  說著,他露出微笑,整張臉都扭曲了。「不過我倒是久聞你的大名,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也許我應該叫你學長?」他繞到阿洛伊斯背後,饒有興趣地觀察著被束縛住的青年,「還是前輩?」

  「你是帝國的軍人?」既然稱他為學長,那麼肯定是在軍校的後輩了。

  「曾經是。」男子又繞到他面前,「自從我在戰爭中受了傷……」他舉起右手,指了指自己半邊金屬臉,阿洛伊斯看見他的右手也是義肢,「我就『被迫』退役了。」

  「太遺憾了。」阿洛伊斯冷冷道。

  男子又扭曲地笑了:「不用遺憾。我曾是一名飛行員,因為戰機被擊墜,半邊身體都燒成灰了,幸好科技足夠發達,不但讓我活了下來,還能繼續發揮餘熱。」他突然前進一步,用金屬義肢捏住阿洛伊斯的下巴,強迫他抬起頭,「知道把我害成這樣的是誰嗎?」

  ——該不會是我吧?阿洛伊斯心想。

  然而男子說出的名字卻遠超出他的想像。

  「是胡安娜·拜格雷爾。」男子那只正常的眼睛瞪大,義眼則不住的顫抖,「雖然我遭受了無比的痛苦,但是也獲得了無上的快樂——因為我親眼看著胡安娜·拜格雷爾死在我面前!被母艦的炮火擊中,連灰都沒剩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半是尖叫半是大笑起來。

  「混賬!」阿洛伊斯怒吼道。他想起來了,與胡安娜最後一次並肩戰鬥時,一直有架戰機同他們糾纏不休,最後胡安娜攔下了它,讓阿洛伊斯成功逃脫。面前的男子就是那架戰機的機師!「你這個……混賬!」後面的話沒能說出來,因為男子狠狠掐住他的脖子,讓他連氣都喘不過來。

  「怎麼?想為你的上司報仇雪恨?」男子獰笑,「別著急,我馬上就送你下去和她相會。不過在那之前,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阿洛伊斯快窒息了,男子稍稍鬆開手,讓他得以順暢呼吸和說話。

  「告訴我,親愛的學長,你們從公爵大人手裡調包的晶片現在在哪兒呢?」

  聽見公爵的名字,阿洛伊斯竟然絲毫不覺得驚訝。公爵發現晶片被調包了,所以派人跟蹤他們,一直跟到奧林帕斯才下手。他早該知道的,那個殺害萊雅小姐的殺手不也是公爵的爪牙嗎?公爵只不過故技重施,而他則再次上當了——可惡!

  「我不知道。」阿洛伊斯沙啞地回答,「我想你應該親自去問胡安娜。」

  接著他腹部挨了重重一拳。被金屬義肢打到的滋味可不那麼好受,阿洛伊斯差點就吐出來了。

  「少耍貧嘴。」男子道,「晶片在哪兒?」

  ——早就被雷歐銷毀了。阿洛伊斯想。世界上已經沒有那玩意兒了,就算有,也只有雷歐才知道。

  「我不知道。」他說,「我只是個普通機師,船長不可能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告訴我。」

  「是嗎?」男子俯在他耳邊低語,「你很普通?普通到瘋母狗幫你越獄?普通到連達雷斯·貝葉斯都想抓你作俘虜?普通到能陪著瘋母狗一起去覲見公爵大人?少來了,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我勸你乖乖聽話,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訴我,否則……」他按住阿洛伊斯肩膀,金屬手指深深陷進皮膚裡,「我就把我所遭遇的一切,在你身上重演一遍。」

  「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肩膀上的壓力消失了。

  男子走向門外,招呼著什麼人:「看來他打定主意頑抗到底了。也許他的同伴知道什麼,不如送點兒禮物給那傢伙,讓他好好想想該怎麼答覆我們。」

  幾名和男子同樣裝束的人走進房間。「送什麼禮物,法拉第先生?」其中一人問道。

  「就從手開始吧。」

  第一百章

  約書亞已經很久沒有動用過個人電腦了。在飛船上雷歐會幫他們解決一切,所有的問題只要朝天花板上問一句,人工智能就會在他的海量數據庫中為你搜索出答案。如果需要遊戲或者娛樂,大可以使用通訊終端。除了那些必須在電腦前工作的人之外,約書亞相信大多數海盜和他一樣,連鍵盤的位置都記不太清了。

  現在約書亞必須自力更生了。雷歐派不上太大用場,他的電腦容量還沒大到能讓一個高端人工智能自如運行。約書亞關上書房的門,在工作台前坐下,面前彈出影像鍵盤,他在上面輕輕一劃,四周製作成圓形的牆壁立刻為他投影出全息畫面。他從口袋裡摸出雷歐的晶片,將它插`進了電腦的插槽中。

  一陣低沉的蜂鳴聲,然後雷歐的全息影像出現在他正前方。

  「你總算肯讓我出來放風了。」人工智能嚷嚷道,「監獄的待遇也比這兒好,這裡小得簡直像個骨灰盒!」

  「我需要你的幫助,雷歐。」約書亞說。

  「你怎麼了,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性生活不順利嗎?」

  「如果你不幫我,我就再也不可能有性生活了。」

  「哦,聽起來可真嚴重。」雷歐挑起眉,「在我被困在骨灰盒裡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

  約書亞挑了挑下巴:「阿洛伊斯失蹤了,我想他是被綁架的。」

  「你確定他不是因為嫌棄你而離家出走嗎?」

  約書亞猛地一捶桌子,發出一聲巨響,整個房間中的投影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而震動了一下。「我現在沒空跟你開玩笑!」殺手怒吼道。

  雷歐一噎,把原本已經到了唇邊的揶揄又吞了回去。殺手和他的兄長一樣,都是很會忍耐的人,然而他們的忍耐也有極限,一旦超過這個限度,他們的怒火會比其他人更熾烈。剛才雷歐差點就不慎觸到約書亞的底線了。他絲毫不懷疑,如果他說的更過分一些,殺手會直接拔出晶片然後把它狠狠踩碎。

  「好吧好吧,我不該多嘴。」人工智能妥協道,「有什麼我能效勞的嗎?」

  「綁架犯不可能突然冒出來。去搜索阿瓦隆和附近地區的監視錄像,找出可疑的人。」

  「這工作量太大了!」雷歐叫道,「你以為你的破電腦能支持這樣的運算量嗎?」

  他還想繼續抗議,但是約書亞越來越陰沉的臉色令他果斷放棄了這種不明智的做法。「好吧,好吧,我有一整個星球的網絡能動用呢……」

  「還有宇宙港出入境記錄。」殺手道,「找出所有可疑的人,還有他們的行蹤。」

  書房的門突然被推開,約書亞條件反射地拔出槍對準門口,卻發現走進來的是開普勒。高利貸商張開雙手表示自己沒有惡意。

  「我們也可以幫忙。」他說,「我有位朋友在宇宙港工作,可以幫忙檢查出入境記錄。正是靠他我們才能找到這裡的。」他露出無害的微笑。

  約書亞沒有移開槍口。「你在門外偷聽我說話。」

  「不是『偷聽』。」開普勒糾正,「房子隔音效果不太好而已,我的孩子。」

  「我不是你的孩子。」

  「你們都是的。」開普勒用長輩特有的耐心溫和地化解約書亞的不快,「我和瓊麗像你一樣著急,也想盡可能快的救出那孩子。別把什麼事情都攬到自己身上,你需要幫助。」

  約書亞不情不願地放下槍:「我一個人能行。」

  「是嗎?願意拿阿洛伊斯的安全做賭注嗎?」

  殺手咬著嘴唇不回答。他可以很強硬地拒絕他人的要求,但是在這種長輩式如沐春風的勸解中他強硬不起來,雖然心裡很抗拒這種說法,但理智告訴他對方說的是對的。約書亞也不得不承認在開普勒面前他的年齡和閱歷都略輸一籌。

  「……他會被綁架都是我的錯。」約書亞還是不放棄他的執著,「不應該讓別人為我的錯誤埋單。」

  「不止是你的錯。」開普勒柔聲道,「要說錯誤,那我和瓊麗還有其他夥伴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鑄成大錯了。」他掃視書房,目光最後停留在雷歐身上,「我們應該阻止他父親去執行那個危險又愚蠢的任務,卻沒能做到。這難道不是個巨大的錯誤嗎?」

  警長在紅色和藍色交替的光芒中跨過警戒線,腳底揚起一陣飛舞的紅色沙土。負責這次案件的警員向他敬了個禮。

  「怎麼樣?」

  「發現了屍體。」警員說,「經過對比,差不多可以認定是那個蘭開斯特公司的業務員。」他指了指不遠處的屍體,鑒定人員正在一旁拍照,戴著口罩和手套的法醫則在粗略地檢查屍體。屍體面朝下趴在地上,位於一塊巨大的風蝕巖後方,如果不去特意尋找,很難發現。屍體身上的外衣都不見了,只穿著貼身的襯衫和內衣。不過這些都完好無損,看來殺害他的兇手並不是垂涎美色的強`奸犯。他的車和錢夾也不見了,警長覺得可能是謀財害命,不過要等具體驗屍報告和鑒定結果出來才好下定論。

  奧林帕斯並不是什麼治安一流的和平星球。這裡充斥著黑社會、殺手、妓`女和各種潛逃的犯罪分子,惡性事件每天都在發生,以至於警察們都有些麻木了,一天不死一兩個人才是怪事。但這次的事件不一樣。殺人案發生在以治安和富庶聞名的阿瓦隆,死的還是將要收購這片山頭建遊樂場的大公司職員,不論是附近住戶還是蘭開斯特公司都給警方施加了很大壓力,警長甚至親自到現場來視察。

  「打擾您一下,警長。」一個年輕警員走到他身邊,「有人想穿過警戒線去山上。」

  「什麼人?記者嗎?」

  周圍地區已經封鎖,出入都需要經過嚴格檢查。警長最討厭記者了,他們就像盯上腐屍的蒼蠅一樣,圍著事件不停打轉,製造各種聳人聽聞卻不切實際的傳言。

  「不,是一個快遞員,要往山上送快遞。需要檢查一下他送的包裹嗎?」

  「我們有這個權力嗎?」警長反問,「我可不想明天接到哪個富豪的投訴,說警方私拆市民的包裹信件,無視他們的隱私權。掃瞄一下,如果不是炸彈或者其他什麼危險物品就放他過去吧。」

  「是!」

  數量巨大的信息顯示在約書亞周圍,然後被雷歐一個個過濾排除,只留下那些有用的。雷歐的工作速度不算快,就算借用了星球超光網,他的運算速度還是比不上在暗夜仕女號上的時候。

  「說起來。」人工智能百忙之中突然發話,「我似乎認識那個叫開普勒的。」

  「是嗎。」約書亞隨口應了一句,「有關係嗎?」

  「沒什麼關係。至少跟你沒什麼關係。」雷歐發覺殺手絲毫不關注自己的交際圈,於是放棄了這個話題,「等有空再說給你聽吧。」

  書房的門又被打開了。

  「你就不能先敲門嗎?」約書亞惱火地衝開普勒說。

  高利貸上在已經打開的門上敲了三下:「現在我能說話了嗎?」

  「有什麼事?」

  開普勒對他帶著敵視的態度並沒有表現出不悅。「剛剛有一個快遞送到,瓊麗幫你簽收了。你要看看嗎?我想有可能是綁架犯送來的信什麼的……」

  他還沒說完,約書亞就風一般衝出門,下了樓梯。

  客廳裡,瓊麗將那個長條形包裹放在茶几上,手裡拿著一把裁紙刀,猶猶豫豫不知該不該拆開。

  「讓我來吧。」約書亞快步走到她身邊,搶過裁紙刀,拆開包裹的外包裝。包裹被包得像個生日禮盒,最外面是鮮艷的彩紙,裡面則是一個塑料的長方體盒子,不知道放了什麼。

  「小心,有可能是炸彈……」瓊麗擔心地說。

  約書亞示意她退後,自己則放下裁紙刀,將盒子端正地擺在茶几中央,小心翼翼地掀開盒蓋。

  瓊麗尖叫一聲,差點暈倒在地,幸虧開普勒及時衝到她身邊扶住她。

  「天哪……」在黑道摸爬滾打已久、一向波瀾不驚的高利貸商在看見盒內事物的時候也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

  ——盒子裡放著一隻血淋淋的斷臂,從手肘上方被截斷,斷口並不整齊,不像用利器切開的,倒像是用蠻力硬生生扯斷的,半截破損的骨頭還露在皮肉外。

  約書亞臉色鐵青,如墜冰窟,渾身寒冷,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輕輕撫上那截斷臂,心裡不停祈禱:慈悲仁愛的上主啊,這不可能,不是阿洛伊斯的手,不是他的,肯定無聊的惡作劇,這不可能是他的手……

  指尖的觸感告訴他這的確是人類的手臂,不是人體模型,也不是仿真恐怖玩具,而是真正的從人體上被截下來的手臂。

  殺手從參差不齊的斷口一直撫摸到手腕,掰開那已經有些僵硬的手指,一個白色紙團自手掌中滾落,但他沒有在意。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染血的冰涼手掌上。他熟悉這隻手,熟悉上面的每一條紋路,熟悉上面每一個因握槍和操縱控制儀而產生的老繭,他熟悉它們就像熟悉他的戀人一樣。

  ——這是阿洛伊斯的手。

  約書亞摀住臉,喉嚨裡發出混合著悲痛、憤怒和瘋狂的低吼,彷彿一隻受傷的野獸在哀嚎。

  第一百零一章

  阿洛伊斯時而清醒,時而昏迷,不論是醒是夢,刺骨的痛楚都如影隨形。他從不知道施加在一個人身上的疼痛可以劇烈到這種地步。他們用鐵鉗夾住他的左臂,另外的人則用相同的刑具撕扯手臂的關節。起初阿洛伊斯還想學電影裡的那些孤膽英雄,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以示自己有多麼堅強,但很快他就放棄了這無謂的抵抗。這不是人類可以忍受的痛苦。他在自己的慘叫聲中聽見了骨骼破碎、肌肉撕裂、血液噴濺的聲音。當身體的自我保護機制要讓他休克以屏蔽這種痛苦時,法拉第,就是那個半邊身體都變成機械的男人,給他注射了一種藥劑,這樣阿洛伊斯便無法用昏迷逃脫施加在他身上的酷刑。他必須在清醒的時候經歷這種折磨。阿洛伊斯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把晶片的事說出來。即使他所想隱藏的只有這麼一點事實,也有好幾次差點就輸給了嚴刑逼供。

  他們把他的手臂硬生生撕扯了下來。阿洛伊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殘肢血流如注,而那條斷臂則被法拉第放進了一隻盒子裡,像禮物一樣包裝起來。

  「法拉第先生,他流血太多了。」一個黑衣人說,「必須止血,否則他會死的。」

  「你們想像醫院裡給病人截肢那樣把他推進手術室嗎?」法拉第不屑,「用更簡單更快捷的方法。如果上主被燒壞你們的腦子。」

  黑衣人咕噥了一聲,似乎在說「遵命」。他叫了另外一個人一起離開房間,回來時候抬著一架放滿火紅木炭的爐子,爐上整齊地放著一排燒紅的烙鐵。行刑人用鉗子夾住一塊烙鐵,如送葬的隊伍般緩緩走向阿洛伊斯。

  這時阿洛伊斯已經無法想什麼多餘的東西了,大多數的意志都被用在對抗疼痛和保守秘密上,僅餘的一點點思考空間讓他驀然想起曾在教科書上看見過的內容。在醫學尚不發達的古代,人們就用滾燙的油或者烙鐵為截肢的人止血,還能順便防止感染。

  真是個絕妙方法。阿洛伊斯神志不清地想。

  行刑人將烙鐵按在了他的傷口上。

  「把這個,送到阿瓦隆去。」

  法拉第將手裡的長方體盒子扔給「推銷員」,後者一臉嫌惡地接了下來。「送去?」他問,「為什麼?」

  法拉第用毫無感情的義眼瞪著擅長偽裝的殺手——他在業界的綽號叫「推銷員」,因為他善於假扮成推銷員混入目標的家裡,無聲無息地將之殺害——像在斥責他的無禮。「你只需要照做,不需要知道原因。」

  這傲慢的語氣讓殺手十分不滿。「你有什麼資格對我頤指氣使?」他抗議道,「公爵大人讓我『協助』你,而不是對你言聽計從。我們是工作上的夥伴,不是主從關係。」

  法拉第沒被他嚇退。「去和公爵大人說啊。」他一揚下巴,「或者乖乖照我說的做。」

  「能靠郵局把它寄去嗎?或者叫快遞?」推銷員說,「我可不想再去阿瓦隆了。這回能把那小子弄來全憑運氣,下一次可能就沒這麼好運了。他的情人是殺手悼亡人,我可不想冒著生命危險招惹他。」

  「去和公爵大人說。」法拉第冷酷地重複道,「或者乖乖照做。」

  推銷員惡狠狠瞪了他一眼,一邊咒罵著一邊向更衣室走去。

  施加在阿洛伊斯身上的酷刑還遠遠沒有結束。法拉第似乎喜歡上了用烙鐵為他「止血」的方法。他命人將青年僅剩的一隻手銬在牆上,然後動用其他的刑具:帶倒刺的鞭子、薄如蟬翼的刀、尖細的鐵鉤和七寸釘。他把這些全部往阿洛伊斯身上招呼,當他皮開肉綻、流血不止的時候,法拉第就用燒紅的烙鐵將那些傷口重新粘合在一起。他做這件事的時候小心仔細,好像自己是個老練的電焊工,正在進行一項精密焊接任務。

  雖然注射了藥劑,但當疼痛到達極點的時候,阿洛伊斯還是會昏過去。這時候任憑他們怎麼叫都叫不醒。法拉第不敢貿然用太多藥,因為這種藥的副作用就是導致心臟停跳。於是阿洛伊斯得以在短暫的昏迷中稍微逃避一下身體上的痛苦。

  然而醒來後疼痛便會成倍地疊加。刑訊到了後來完全脫離了「拷問」的性質,變成了單純的虐待遊戲。法拉第喜歡這樣的遊戲,他似乎要把自己所遭遇的不幸都讓阿洛伊斯嘗一遍。如果不是必須留一條命,法拉第大概會欣然將阿洛伊斯的四肢慢慢拆下來,帶著觀賞的表情看他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要是能死就太好了。阿洛伊斯心想。現在他除了管住自己的嘴,保守住晶片的秘密外,就是不停地向上主祈求死亡,祈求早日結束這無窮無盡的折磨。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在過去的日子裡他從沒有這麼渴望過死亡,就算是在赫卡提暗無天日的歲月中他也從未想過死。自從遇到了約書亞,他就更加不會這麼想了。他才剛剛得到愛情,他要好好活著,他要和約書亞永遠在一起。

  只要他開口說出晶片所在,施加在他身上的酷刑就會立刻停止。但是他做不到。他一生做過許多事,其中不乏違背法律或者道義的,但是唯獨這件事他做不到。這等於是背叛同伴,背叛了活著的和死去的人們。

  對不起,約書亞。阿洛伊斯在心裡悄悄說。我想放棄了,我可能撐不下去了。對不起。

  「冷靜,孩子!」瓊麗用按住約書亞的後頸,膝蓋抵住他的背部,將他牢牢按在沙發上。殺手不停掙扎,卻發現這中年女子的力量比他想像的大得多。他一邊吼叫一邊試圖脫離女子的掌控,卻失敗了。

  「放開我!」

  「冷靜!」瓊麗說,「你失去理智了,冷靜下來!」

  「你沒看見嗎?」約書亞的聲音帶著哭腔,「他們弄斷了他的手!」

  「我看見了。我們都看見了。」瓊麗厲聲道,「但是你能把他的手接回去嗎?你知道他在哪兒嗎?如果連你都不能冷靜下來,誰去救他!你不是他的情人嗎?他的情人就這麼衝動、這麼無能嗎?」

  約書亞停止了掙扎。他側身被瓊麗壓在沙發上,凌亂的銀髮遮住了臉孔。瓊麗開始以為他在哭,後來卻發現殺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睛沒有焦點,卻顯得冷酷無比。瓊麗收回手,摸了把臉,發現在哭的原來是自己。

  「哦,天哪。」她趕緊低下頭,不讓兩位男士看見自己失態的樣子。「上主啊,怎麼會這樣……阿洛伊斯那可憐的孩子,為什麼要遭這麼多罪……」

  開普勒站在茶几前,俯身打量盒子裡的斷臂,接著敏銳地發現了掉在一旁的紙團。「瞧,這是什麼?」他打開紙團,讀出上面寫的字,「致殺手悼亡人:行星時明天上午8點前將被你們調包的晶片送到如下地址,否則將會收到另一份禮物。」紙條下面寫了一行地址,是新蘇黎世銀行的某個加密保險箱。

  「果然是綁架犯,他們提出要求了。」開普勒低頭凝視趴在沙發上的約書亞,「你知道他們要的晶片是什麼東西嗎?」

  約書亞沉默了片刻,回答:「是的。」

  「為了保險起見,還是把那個東西交給他們吧。那是個很重要的東西嗎?」

  殺手突然起身,瓊麗連忙讓到一邊。她看見殺手的眼睛裡重新燃起了金色的火焰。

  「非常重要。」約書亞又向樓上走去,「但是我們早已把它銷毀了。」

  「那……那可怎麼辦啊……」瓊麗覺得很絕望。

  「明天早上8點之前,救出阿洛伊斯。」

  第一百零二章

  約書亞站在書房中央,瓊麗和開普勒站在他身邊。全息投影將他周圍佈置得如同一間會議室。他已經很久沒有啟動「會議」模式了,上次使用還是某位大有來頭的主顧讓他和多位同行合作去執行某項任務,他不得不全天候待在書房裡聽候調遣,或者對他人發號施令。「會議」意味著他遇到了一個棘手的案子,僅憑自己的力量完成不了,必須召集那些最優秀的同行前來協助。

  「費爾蒙。」約書亞喊出一個名字。在他右前方出現一個男人的立體投影。

  「我來了。」男人說。

  「馬貝裡克。」

  「到!」

  「羅德。」

  「願意聽候差遣。」

  「加布裡。」

  「你也有來求我的這一天啊!」

  「哈蘭。」

  「我的榮幸。」

  約書亞每說出一個名字,便有一個人影出現在他近旁。他一共召集了五個人,四男一女,都是奧林帕斯黑道上叱吒風雲的人物,每一人的名號說出來都能讓星球的地面震一震。而現在,他們出現在同一個房間裡,為同一件事出謀劃策,貢獻力量。

  「好久不見,悼亡人。」說話的是哈蘭,一名留著長卷髮的美女,「我還以為你再也不會出現在奧林帕斯了。」

  「你不是轉行去當海盜了嗎?」情報商加布裡說,「怎麼又回來了?海盜的待遇不好?」

  「讓我猜猜,肯定是有一項棘手的任務吧。」星球上最富盛名的殺手中介人馬貝裡克道,「你一個人搞不定嗎?我倒是很有興趣。」

  約書亞挑起嘴角,接受了朋友們的揶揄。是的,朋友,他使用了這個詞。這些人完全可以拒絕他的請求,但他們還是來了,在各自的電腦前開一場虛擬會議,只為了來幫助他。這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友誼」了。約書亞一直認為自己是個無親無故的人,然而在危難面前他才發現原來他也是有朋友的。

  「你旁邊的兩個人是誰?」奧林帕斯最大一支黑手黨的「教父」費爾蒙問,「莫非是我眼花了?怎麼這麼像新威尼斯的厄文·開普勒和瓊麗·卡文迪許?」

  「您沒看錯。」瓊麗微笑,「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您,費爾蒙先生。」

  「我也很驚訝。恕我不能吻您的手,女士。如果可以的話,等這次事件結束,能請您來喝杯茶嗎?」

  開普勒乾咳一聲,瓊麗白了他一眼。「我很榮幸,先生。不過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

  費爾蒙極有風度地點了點頭,轉向約書亞:「說吧,悼亡人。是什麼大事能讓我們這群人齊聚一堂?」

  約書亞將雙手背在身後,面對「教父」他本能地想讓自己看起來正氣凜然一點。「嚴格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大事。」他說,「但仔細追究的話又是一件天大的事。」

  「別賣關子,長話短說。」

  約書亞知道自己已經吸引了「教父」的好奇心。於是他把阿洛伊斯被綁架的前因後果簡要敘述了一遍,隱瞞了有關雅夏的事實,只說公爵需要一塊能顛覆銀河格局的重要晶片。

  「我不能讓公爵得到晶片,也不能失去阿洛伊斯。」

  「我很懷疑那塊晶片有沒有你說的那麼重要。」哈蘭撩了一下她的卷髮,「值得我們這麼多人勞心勞力嗎?」

  約書亞說:「胡安娜·拜格雷爾親自護送它去見公爵。如果那玩意兒確實不怎麼重要,那她現在就不會死了。」

  「上主保佑她。」費爾蒙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其他人也跟著照做。

  「奧林帕斯是我們的地盤,不論是公爵還是其他什麼人,都不允許染指此地。」教父道,「悼亡人,需要我們怎麼幫助你?」

  約書亞看了一眼這位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黑幫魁首:「首先向您借一些人手。敵人——公爵的部下可能人數眾多,擁有先進武器,我需要您的支援。」

  「這次算賣你個人情。」教父喜歡賣人情給別人,他總有一天會收回它們的。「多米尼克和他的分隊會協助你的。」

  「萬分感激。」約書亞轉向哈蘭,「哈蘭小姐,這次行動事關重大,我不希望有警方或者任何官方人員參與進來。」

  哈蘭在黑白兩道上人脈頗廣,是位人人傾慕的交際花。「啊哈,我試試說服安德魯好了。」

  「最好能把這次事件定性為簡單的黑幫火並。」

  哈蘭用手指點著自己的嘴唇:「希望你的情人是個帥哥,如果長得太難看我可不幫你。」

  「只要你別對他出手就行了。」

  接下來約書亞看向情報商加布裡:「您一定知道所有真相。」

  「噢,我又不是全知全能的上主。您太瞧得起我了。」情報商說,「您也知道,幹我們這一行有規矩的。」

  「我不會讓您為難。我只要知道一件事。殺手『推銷員』現在在奧林帕斯對嗎?」

  加布裡露出一個古怪的微笑:「您都知道了,何必再問我?」

  「能從我家裡無聲無息綁走一個人,除了『推銷員』之外我想不出誰還能有這種手段。請告訴我他的具體行蹤,他是一切的突破口。」

  加布裡思忖了一會兒。

  「好吧。不過我開價很貴,等回頭把賬單發到您郵箱裡。」

  「我想我還是能付得起的。」約書亞又轉向殺手中介人,「馬貝裡克先生……」

  「噢,停一停。」中介人舉手,「我的規矩比加布裡更嚴,我可不會把手下殺手的行蹤透露給你,就算我們曾經合作愉快也不行。」

  「我不會提出這麼無禮的要求。」約書亞緊盯著他。即使隔著半個星球的距離,中介人心底還是泛起一陣惡寒。他籠絡了眾多殺手,唯獨悼亡人不在他的控制之下。據說這銀髮的殺手曾經殺死過他一個同行,從遙遠的邊境行星來到奧林帕斯。馬貝裡克相信如果有一天他觸怒了悼亡人,也會一樣死在對方無情的槍口下。

  「你想怎麼樣?」馬貝裡克艱難地吞嚥一口口水。

  「如果您再接到類似的委託,請您拒絕。順便轉告您的朋友們,也不要接這類工作。」

  「你當我是傻子嗎?有錢不拿?」

  「我會付雙倍的價錢彌補您的損失,或者買您手下殺手的『失誤』。」

  哈蘭插嘴道:「這麼捨得花錢,做您的情人還真是幸福。」

  「幸福的是我才對。」

  最後約書亞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羅德。這個看起來不修邊幅的年輕人是奧林帕斯最頂尖的黑客之一。他能將無形的手伸到星球每一個有網絡的地方。

  「羅德,我需要你的協助。」

  黑客扭動了一下脖子。「你有一個很好的人工智能。」他低聲說,「為什麼還需要我呢?」

  「再好的人工智能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我不常跟人合作。」黑客擦了擦鼻子,「不過這次我會試試的。」

  「……謝謝。」

  約書亞一拍手,五人中有四人立刻消失,只剩下情報商的影像還留在房間裡。接下來約書亞需要和他詳細交流訊息。

  「有什麼是我們能做的嗎?」這時瓊麗才開口。

  「我記得您提到過,在宇宙港有認識的人。」

  瓊麗看了開普勒一眼:「是的。開普勒的朋友。」

  約書亞說:「我要把敵人一網打盡,不能放他們離開奧林帕斯。請您的朋友幫幫忙,不要放他們任何一個人到宇宙裡。」

  開普勒微微傾身:「舉手之勞。」

  第一百零三章

  瓊麗·卡文迪許跨出車廂,夜風將她好不容易梳理整齊的頭髮又吹亂了。此刻還是凌晨時分,奧林帕斯的紅色大地在繁星閃爍的夜穹下靜靜沉睡,而他們這些活躍在黑夜裡的人則剛剛從夢中醒來。

  七八輛黑色飛車在路邊停成一排,每輛車上都坐著三四個面色不善的人。領頭的男子大約三十出頭,淺金色的頭髮紮成一束馬尾。瓊麗看見他後腰上別著兩把槍。

  「是多米尼克先生嗎?」瓊麗走向男子,伸出手。

  「正是。」多米尼克是費爾蒙的心腹手下,家族的金牌殺手。他執起瓊麗的手,獻上一吻。「費爾蒙先生讓我代替他吻您,女士。」

  「幸好開普勒不在這兒,否則他肯定會發脾氣。」瓊麗一副「咱們是共犯」的口吻,「可別告訴他。」

  「我會守口如瓶的。」

  說完,多米尼克的綠眼睛轉向瓊麗身後的人——銀髮,穿著一件喪服似的黑色風衣,胸襟上還別著一朵白花。他的眼睛暗如黑夜,瞳孔周圍卻彷彿燃燒著一輪火焰。這是「深淵之火」,將一切敵人焚燒殆盡的煉獄烈焰。

  多米尼克向他點頭致意:「久聞大名,悼亡人。」

  「你也是,多米尼克·傅立葉。」

  兩人握了握手。

  「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多米尼克問。

  「聽開普勒先生的指示。」

  「他在哪兒呢?」

  「新蘇黎世銀行。」

  開普勒走進新蘇黎世銀行24小時營業的大廳,不論何時都擺著同一副表情的銀行櫃員抬起頭衝他微笑:「有什麼能為您效勞的嗎,先生?」

  「我有個東西要寄存。」

  「您在本行有賬戶嗎?」

  開普勒報出一串數字。銀行櫃員在電腦上查詢片刻,問道:「您要寄存什麼東西呢?」

  「一個小玩意兒。」高利貸商將一枚薄薄的晶片放到櫃檯上,碰撞時發出輕輕一響。櫃員戴上手套,小心仔細地捧起晶片,將它放進一隻收納盒中,然後叫來一位同事,將收納盒送到銀行的保險庫裡。

  「您要寄存的東西,本行已經收到了。請您按一下指紋。」

  開普勒伸出食指在指紋機上戳了一下,機器亮起了綠燈,接著櫃員將一份紙質收據交到他手裡。

  「這就完了?」事情經過太過簡單,讓高利貸商不禁有些詫異。他還以為會被領進一間小黑屋,經過重重驗證才能過關呢。

  「是的。」櫃員微笑,「你還需要什麼其他的服務嗎?」

  「不用了。」高利貸商將收據對折兩次,收進口袋裡,轉身走出銀行。他在街角轉了個彎,步入一家大型超市裡,裝作選購商品,實際上則戴上通訊終端的耳機,一名人工智能和一名超級黑客正在輪班作業,將收集到的數據分析整理後提交給他。

  「銀行已經向保險櫃的主人發出收到貨物的信息了。」耳機中響起人工智能雷歐納德的聲音,「侵入監視器成功。捕捉到兩個可疑目標。有人在跟蹤你,開普勒。」

  高利貸商拿起一面梳妝鏡,從鏡子裡看見有兩個男人正從貨架後鬼鬼祟祟地打量他。他放下鏡子,匆匆走進超市的公共廁所。不一會兒,其中一人跟了進來。開普勒佯裝洗手,趁男子走到他身後時猛然回頭,狠擊對方腹部。男子抱住肚子慘叫一聲,開普勒對準他後頸一劈,然後撈住昏迷的對手,將他拖進旁邊的空隔間。男子的同伴原本等在外面,聽見慘叫聲後也衝了進來。開普勒如法炮製將之擊倒,也拖進同一個隔間裡。接著他想了想,把兩人的褲子都扒了下來,關上隔間的門,施施然走出廁所。

  超市保安聽見動靜,朝這邊走來。「發生了什麼事嗎,先生?」

  開普勒攔住他:「不,沒什麼。兩個年輕人而已。」他臉上好像寫了「你懂的」三個字。保安會意地點頭:「年輕人啊,真是衝動。」

  「真是衝動。」高利貸商附議。他買了塊毛巾,離開超市,又走回銀行。這次他沒有直接進大廳,而是在銀行附近的轉角處靜靜等待。

  耳機裡傳來沙沙聲。「他來了。」

  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子走進了銀行。

  開普勒問:「他一個人嗎?」

  「不,有兩個同夥,在車裡。你的兩點鐘方向有一輛黑色地面車,看見了嗎?」

  「看見了。幫我爭取點兒時間。」

  「好的。我會給銀行製造一點電腦故障。」

  開普勒拔出腰上的槍,裝上消音器,打開保險,確認隨時可以射擊後將它揣在口袋裡,走向地面車。車裡的兩個人看見有陌生人走來,立刻警覺起來。開普勒沒給他們反應的機會,進入射程之後,他直接拔槍射擊,兩道明亮的光穿過車窗,擊穿了兩人的頭顱。

  「他拿到東西,正要離開銀行。」

  開普勒打開車門,將兩具屍體擺成靠在椅背上休息的姿勢,然後躲到車的另一邊。過了一會兒,去銀行取晶片的男子回來了。他看見車窗上的彈孔,倒抽了一口冷氣。此時開普勒一躍而起,爬上車頂,利用下落的衝擊力將男子撞倒在地。落地的瞬間,他朝男子的雙手開槍,並且在對方發出慘叫的瞬間將剛買的毛巾塞進對方嘴裡,堵住他的聲音。

  「別吵,小子。」開普勒拉開車門,將男子踢了進去,不忘朝他腿上又補了兩槍,然後他才跟著鑽進車廂。他用槍口抵住男子額頭,道:「現在我問問題,你點頭或者搖頭,聽見了嗎?」

  男子驚慌點頭。車裡瀰漫著濃濃的血腥味,前排的兩個同伴已經變成屍體,他知道如果他膽敢反抗,很快就會和同伴們去泉下相會。

  「你是殺手『推銷員』?」

  點頭。

  「你是溫內特公爵的部下嗎?」

  點頭。

  「公爵在奧林帕斯?」

  搖頭。

  「這個荒謬的綁架事件,是你策劃的?」

  搖頭。

  「你直接聽命於其他人——公爵的部下?」

  猶豫,點頭。

  「你的那個『上司』,現在在關押阿洛伊斯·拉格朗日的地方嗎?」

  點頭。

  「你現在能和你的『上司』聯絡嗎?」

  點頭。

  開普勒在他身上摸索了一會兒,找出一隻通訊終端。「用這個聯絡嗎?」

  男子點頭。

  「我喜歡誠實的孩子。」開普勒微笑,「然後是再見。」他扣下扳機。

  車裡有三具屍體,這很麻煩。所以開普勒將駕駛席上的屍體拖到了後座,自己開車往「教父」費爾蒙的地盤去,他會完美地處理三個死人,一點兒痕跡都不會留。從「推銷員」身上搜出的終端連接上了開普勒的終端,正由雷歐對其中的數據進行掃瞄,很快就能找出「上司」的所在地,同時也是關押阿洛伊斯的地方。

  約書亞在星空下抽了支煙。煙是找多米尼克借的,味道很濃烈,讓他不習慣。但他無事可做,只能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很快他腳下就堆滿了煙蒂。

  「約書亞?」耳機中傳來雷歐的聲音。

  殺手扔掉手裡尚未燃盡的半支煙:「找到了嗎?」

  「是的。現在把分析出來的地址發給你。」

  敵人所在地的信息被發到了約書亞的通訊終端上。多米尼克湊了過來,指著顯示出的全息衛星地圖:「我知道這個地方,這是高天原區的一幢爛尾樓。雖然樓沒蓋起來,但土地還是歸私人所有,平時禁止進入……當然也沒什麼人願意進去。」

  約書亞掃了多米尼克一眼:「附近地形呢?」

  「修建的時候應該留了一條廢棄的下水道,在這裡。」多米尼克在全息圖上一指,「入口在這裡,通往建築內部。」

  約書亞盯著那幢大樓的全息模型,將每一個房間、每一道樓梯、每一條通道記在腦海裡。

  「我們走吧。」他一腳踩滅地上的煙頭,將之碾滅在赤紅色的土壤裡。

  第一百零四章

  廢棄的下水道裡瀰漫著一股腐臭的味道,像有屍體爛在了這裡。約書亞猜大概是老鼠,這些生命力頑強的小東西跟著古地球的移民們來到各個星球上,安營紮寨,用它們自己的方式征服了新世界。它們在黑暗裡出生,在黑暗裡死去,在黑暗裡腐朽,然後變成黑暗本身。

  殺手高舉手電筒,驅散濃重的黑暗。多米尼克·傅立葉在前方領路,另外兩個殺手則跟在後方,其他人隨同瓊麗從大樓正面進攻。這幢廢棄的建築裡沒有監視器,雷歐冒險動用了一個軍事衛星,不過收效甚微。這樣也好。約書亞想。敵我雙方是平等的,剩下就靠實力說話了。

  下水道盡頭是一道生銹的爬梯。一群老鼠被燈光和腳步聲驚擾,一哄而散。多米尼克叼著電筒,率先爬上梯子,吃力地挪開頂上的井蓋。

  「走。」他像只敏捷的貓科動物一樣躥上去。約書亞緊隨其後。

  離開下水道,他們來到了一條狹窄的天井裡,兩旁是層層鋼筋堆疊起來的牆壁,猶如萬仞高山壓在頭頂,只露出一小片繁星點點的夜空,讓人得以喘息片刻。

  多米尼克打開全息地圖,指著其中一個小紅點:「這就是我們目前的位置。瓊麗女士會從這個方向進攻——」他的手指順著一條線滑到地圖上方,「如果敵人不想和我們同歸於盡,那麼會沿著這個方向逃跑。抓住他們中的隨便哪個人,問出關押人質的位置。」他斜睨約書亞,像在問「你聽懂了嗎?」

  約書亞感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我明白了。」

  「當務之急是解救人質。」多米尼克說,「不要和對方糾纏。就算他們逃出了大樓,你的人工智能和黑客也能監視到所有的漏網之魚。」

  「……這個我也知道。」

  「那麼就按照計劃分頭行動吧。」多米尼克指了指塞在耳朵裡的耳機,「保持聯絡。」

  「出了什麼事?!」

  噹一聲爆破的巨響傳進刑訊用的小房間時,萊斯利·法拉第放開那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質,推開門,質問守在門邊的部下。

  「不……不知道……法拉第先生。」部下對上那無情的義眼,結結巴巴道。

  法拉第將他一腳踹翻在地。「沒用的東西!」他半邊金屬頭顱中內置了通訊器,現在裡面儘是沙沙的噪音,令他倍感煩躁。「發生了什麼事!」他厲聲對佈置在下層的部下道。

  「報告!有人入侵!」

  「什麼人?」

  「不明!」

  法拉第啐了一口。「對方有多少人?」

  「很……很多!」

  「媽的!」一幫沒用的東西!他從旁邊的部下手裡奪過一把衝鋒鎗,「你們守在這裡,我去看看。別讓人質逃了!」那傢伙能逃跑才是活見鬼!

  混戰的嘈雜噪音從通訊器和空氣兩方面一齊傳入法拉第的耳中。他惱火地跳下一截鋼筋搭成的簡易樓梯,落到一處平台上。在這裡他可以清楚看見下面幾層的戰況——一群陌生人正和他的部下們戰鬥,敵方武器精良,訓練有素,進退整齊劃一,絕不是偶然闖入的強盜團伙,更加像有組織有紀律的軍隊。

  ——難道悼亡人已經發現他們隱藏在這裡了?他又是從哪裡調集的人手?

  法拉第接通了「推銷員」,方纔他發來訊息,說晶片已經存進銀行了,之後就再無回音。他出事了嗎?還是拿著晶片叛逃了?如果是後者,這是他自己的意願,還是公爵授意的?

  喊殺打鬥聲逐漸變大,法拉第心中惴惴不安。他曾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理應不再懼怕死神到來,但實際上從上次死裡逃生之後,他比從前更加明白生命的可貴。如果他死了,那就什麼也做不成了,不能功成名就,不能洗刷恥辱,更不能報仇雪恨。

  在建築頂層還有一支小隊在待命,沒有他的命令絕不會出動。他接通隊長,下達了撤退的命令。逃跑不是懦夫的象徵,是為了迎接下一次勝利。

  「要帶上人質嗎?」隊長問。

  法拉第本想說「帶上他一起走」,但帶上人質必然會拖累他們撤退的速度。況且那傢伙現在的狀況根本就不能移動,萬一半路掛了,他們還得負責處理屍體。

  「殺了人質。」他說,「不要留下後患。」

  「老大說殺了人質。」留守囚室門前的看守互望了一眼。

  「這樣沒問題嗎?」其中一人說,「把他丟在這兒不管,肯定明天就變成一條屍體了。」

  「大概老大嫌速度慢吧。」他的同伴打開門往裡面瞟了一眼,囚室的四壁沾滿鮮血,簡直就像兇案現場。角落裡趴著一個暗紅色的人形,不知是死是活。

  「槍給我。」他的槍被老大拿走了,存放武器的房間在樓層的另一邊,他不想跑那麼遠,只能找同伴借。沒等對方同意,他就奪過衝鋒鎗,走進囚室。

  「噢,可憐的傢伙。」同伴說,「被老大虐待得夠慘,最後還不是死了。給他個痛快吧,聽他慘叫我都覺得疼。要是老大懂一點人道主義,就……」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一個金髮黑衣的男子幽靈般出現在他面前,用手裡的獵刀割斷了他的喉嚨。

  走進囚室裡的看守絲毫沒注意到背後的情況。「人道主義?」他漫不經心地搭腔,「那是什麼東西?能吃嗎?」

  接著一柄冰涼的刀貼上了他的後背。

  「不能吃。」背後有人低聲說,「撐死你。」

  刀尖捅進心臟,帶出一連串露珠般的血跡。多米尼克抽出獵刀,抱住失去重心的屍體,把他輕輕放到地上,闔上死者的雙眼,這才走向囚室角落。

  他們要拯救的人質就躺在那裡。如悼亡人所說的一樣,他的左手沒有了,右手被銬在牆上,不是折斷便是脫臼了,身上其餘地方則佈滿大大小小的傷痕,不知是用什麼刑具造成了。空氣裡瀰漫著濃重的皮肉燒焦味道,看來囚室另一邊的火爐不是白放在那兒的。

  多米尼克按住耳機。「瓊麗女士?」

  「多米尼克?找到人質了嗎?」

  「找到了,女士,在西邊的九樓,沒有窗戶的房間。」

  「……他還活著嗎?」

  多米尼克撥開人質被鮮血粘結在一起的頭髮,用兩根手指輕觸他的頸動脈。「還活著。」殺手鬆了口氣,「不過最好別讓悼亡人看見……他準會發瘋的。」

  約書亞快要發瘋了。他一層層往上搜索,卻沒遇到一個敵人。他檢查了每一個房間,希冀看到阿洛伊斯的身影,或者至少能碰到一個敵人能讓他狠狠揍一頓出氣。

  然而他什麼人也沒遇見,連一隻老鼠也沒有。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多米尼克坑了,那金毛小子看著就不像什麼好人。

  每浪費一秒,阿洛伊斯的危險便多一分。約書亞心如火燎,連隱藏氣息都忘記了。他也許會被發現,他渴望被發現,如果他找不到敵人,那麼讓就讓敵人來找他。

  一道鐳射光擦過他耳邊,擊穿了身後生銹的鋼筋架。早已不怎麼穩固的鋼筋架發出悠長的呻吟,卻沒有立刻坍塌。

  約書亞立即判斷出了敵人的位置,飛快舉槍還擊。

  當!

  光束射入陰影裡,又以一個奇怪的角度射出——它被什麼東西彈開。

  「出來。」

  一輕一重的腳步聲告訴約書亞,來者有一條機械腿。那麼光束被彈開也可以理解了,先進的金屬義肢總是能反射光線。

  萊斯利·法拉第從陰影裡走出來,完好無損的那隻眼睛像盯上食物的蒼蠅一樣追著約書亞不放,義眼則在眼窩裡無目的地旋轉。

  「殺手悼亡人?」半是金屬半是皮肉的臉上綻開一個扭曲的笑容,「來救你的情人了?」

  槍口對準笑容的中心。「他在哪兒?」

  法拉第扔掉手裡的槍,義肢裡彈出一截鋒利的刀刃。「在上主的懷抱裡。」

  悼亡人的瞳孔猛然縮小。

  他也扔掉槍,拔出藏在腿上的短刀,然後慢條斯理地摘下佩在胸前的白花,往前輕輕一拋。白花悠悠旋轉,彷彿一根羽毛在空中打著轉兒。

  「獻給你的。」

  短刀閃電般刺出。潔白花瓣飄零飛舞。

  第一百零五章

  惱人的細雨落入尚未封頂的建築裡,敲在生銹的鋼筋上,發出令人不愉快的尖銳聲音。奧林帕斯的雨水酸性很大,建築物表層如果不塗抹防腐蝕隔離層,沒幾年就會被酸雨侵蝕得面目全非。

  雨滴打在銀色的利刃上,化座千萬點飛濺的水珠,如同一朵稍縱即逝的花,瞬間綻放,瞬間凋零。短刀和利刃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敲擊碰撞,金屬激烈摩擦彈出刺目的火花,而刀刃破空的嘯響則同雨聲交織在一起,變成了一首哀絕的戰歌。

  約書亞上前一步,短刀刺進法拉第左肩,被堅硬的東西阻擋,刀刃險些折斷。殺手撤回武器,在心裡罵了幾句髒話。面前這個傢伙身上不知有多少地方被改造成了機械,簡直讓人無從下手。倚仗這個優勢,法拉第的進攻大開大闔,破綻百出,卻無法擊破。

  「怎麼樣?喜歡這個機械身體嗎?」法拉第大笑,「我可是喜歡得很啊!恨不得讓所有人都變成這樣!給你的情人也換一個機械身體如何?喜歡嗎!」

  他揮出利刃,被約書亞牢牢架住。

  「別把你的愛好強加給別人,死變態。」約書亞擋開利刃,反手握住短刀,向前突刺。刀鋒撞在法拉第的胸口,傳來的依舊是刺上金屬的觸感。殺手拉住短刀,狠狠向下一劃,刀尖擦過金屬皮膚,摩擦聲讓人毛骨悚然,劃到腹部的時候,終於扎進了血肉之軀裡。

  「看來你也不是機械人嘛。」約書亞挑起嘴角。

  法拉第依舊保持著瘋狂的笑容,眼睛瞪得巨大,彷彿根本沒有感到傷口的疼痛。他用完好的那隻手抓住刀刃,不管手指被割破、血液順鋒刃流下,將刀刃拔了出來。

  「無所謂。」他咧開嘴,「壞掉了就換一個,哪裡不能用了就把哪裡換成機械,就連內臟也能替換成人造的。我無所謂啊!」

  「你怎麼不把腦子也換了!」約書亞抽回短刀,轉而攻擊法拉第的頭部。看來他全身上下能夠一擊斃命的地方就只剩頭部了。殺手想像著將刀刃從那可憎的眼睛裡戳進去,穿過顱腔,將大腦攪成一團渣滓,再從顱骨後刺出的情形——光是想想就興奮難忍。

  這樣簡單地送他下地獄真是太便宜他了。約書亞恨不得將面前的男子大卸八塊,拆掉四肢,挖出內臟,在陽光下曝曬,慢慢奪去他的生命,讓他也嘗嘗阿洛伊斯所遭受的痛苦!

  揮舞短刀的速度越來越快,約書亞將對手逼到了建築的角落裡。法拉第退無可退,背後是交錯的鋼筋,面前是強大的敵人,頭頂是灰暗的天空,腳下是無盡的深淵。他再一次陷入了絕境。

  ——我會死嗎?法拉第心想。不不,我現在都已經不能算是「活著」了,又何來「死」之一說呢?我只是單純地存在著而已,存在,或者化作虛無。

  上空不斷墜落的雨滴有一瞬間停止了。時空在他眼裡剎那地凝滯了,他聽見了「嘎吱」一聲悠長的巨響,接著時間才恢復流動。

  方纔被鐳射擊穿的鋼筋已經無法承受其上的重量,在地心引力的召喚下斷裂、坍塌、下墜,轟然倒塌。

  約書亞眼疾手快,連忙後撤。他沿著崎嶇不平的廊道一直撤到樓層的另外一邊,這時整座建築有三分之一已然坍塌,剩下的部分以一個微妙的平衡靜止住了。雨水淅淅瀝瀝地落在廢墟上,宛若哀悼死亡的眼淚。

  法拉第不見人影,想必是被埋在廢墟下面了。他生存下來的幾率微乎其微,就算活著,也無法逃脫外面的天羅地網。雖然死法轟轟烈烈,但說到底還是便宜他了。

  約書亞不敢在這幢危房中多留片刻,從橫七豎八的鋼條裡找出一條通往樓下的小徑。

  耳機裡突然傳出瓊麗的聲音:「約書亞?你還好吧?我看見大樓有一部分塌了。」

  「我沒事,女士。」殺手回答,「阿洛伊斯呢?你們找到他了嗎?」

  「已經找到了,他還活著,不過受了很重的傷,現在在救護車上。他……」

  餘下的話約書亞已經沒心情聽了。

  阿洛伊斯還活著。他還活著。他受了很重的傷,但他還活著。

  狂喜與酸澀同時充滿了殺手的胸腔。當他回過神來,瓊麗還在耳畔絮絮叨叨,囑咐他快點離開大樓,那兒隨時有徹底倒塌的危險,而他自己已被淋得濕透,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下臉頰。

  多米尼克受了點兒擦傷,經過包紮基本無礙。現在他正恭敬地為「教父」費爾蒙打開醫院走廊的門,將他領進手術室所在的樓層。

  手術室門上的燈還亮著,門前的長椅上坐著瓊麗,開普勒則站在她身邊,彎腰對她說著什麼,瓊麗一邊哽咽一邊點頭。

  「瓊麗女士。」費爾蒙抬起手指,多米尼克立即心領神會地退下。「時隔多年,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瓊麗淚眼婆娑地望著他。「費爾蒙,是你……你來了。」

  「教父」此刻充分發揮了紳士風度,掏出一塊手帕,遞到瓊麗面前,「別傷心,瓊麗。」他自作主張地將稱呼去掉了,「那孩子沒事吧?」

  瓊麗抽噎著接過手帕:「醫生……醫生說他沒有生命危險……但是……但是他的手……」

  尚未說完,走廊大門便被「砰」的一聲推開。殺手悼亡人匆匆走來。他身上濕透了,頭髮擰成一綹一綹的,凌亂散在肩頭,還不停往下滴水。多米尼克快步跟在他後面扯他衣服:「你冷靜,這裡是醫院,他不會有事的!」

  悼亡人沒有理他。他走到手術室門前,茫然凝望門上的燈,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轉身,頹然坐到瓊麗身邊。

  「他……他還好嗎?」悼亡人小聲問。

  瓊麗著實被他頹喪的樣子嚇到了,顧不得自己傷心落淚,連忙安慰他:「醫生說他雖然傷得重,但沒有生命危險。等手術結束後直接進治療艙,只要一周就能康復了。但是他的手……」

  「沒救了是嗎?」

  瓊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默默把費爾蒙的手帕又遞給約書亞。殺手一聲不吭的接過,卻只是緊緊攥著,像在強忍極大的哀慟和憤怒。

  「別擔心,悼亡人,」費爾蒙走到他面前,「這家醫院安裝義肢的技術在星球上數一數二,能與新雅典或者阿斯克勒庇俄斯的醫院並駕齊驅。裝上義肢後,那孩子能和正常人一樣生活,不要擔心。」

  約書亞一言不發地點頭。費爾蒙不僅在心裡為他歎了口氣。

  萊斯利·法拉第睜開眼睛。雨水洗刷著他的身體,就算大部分軀體都變成了機械,他還是會覺得寒冷。身體上的重量告訴他,他被埋在了廢墟下面。他試著移動四肢。發現雙手還能活動,一條腿則被壓住。不過那是他的義肢。他小心翼翼地坐起來,拆下義肢上的關節,先解放自己,再把義肢從廢墟下面挖出來,最後重新裝上它。

  整個過程耗費了不少時間。義肢損傷嚴重,幸好還能勉強用用。法拉第一瘸一拐地走出廢墟區域,因為四周儘是倒坍的鋼筋鐵條,有時他不得不四肢並用地爬行。他感到腹部非常疼痛,不僅是被悼亡人傷到的地方,就連內部也在隱隱作痛,想必是摔下來的時候震傷了。就算是人工內臟,損傷後不去治療或更換,也會導致死亡。法拉第對同伴倖存一事不抱任何希望,他必須快點找家醫院,修復受損的肢體和臟器,然後向公爵報告這次慘敗。

  他踉踉蹌蹌爬出廢墟,往高天原的中心地區走去。大雨和傷痛令他寸步難行,沒走幾步,他便倒在了地上。

  強光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只尚能工作的義眼看見一輛地面車在他面前緊急剎車,濺起一灘污水。

  「怎麼突然停車了,艾波琳?」一個男人說。

  「有人倒在路中央,不停車就會軋到他。」一個女人回答。

  「噢,該不會是你撞到人家了吧。」

  「明明是他自己衝過來的!」

  「得了吧,每個肇事司機都是這麼說的。」

  有人將他翻過來,面朝天空。法拉第看見一個戴眼鏡年輕男子蹲在他旁邊,於是斷斷續續地說:「救……救命……救我……」每說一個字,便有鮮血從口中湧出。

  「他在求救呢。」男子不但沒露出同情神色,反而似乎覺得這事挺有趣,「艾波琳,快瞧,他身上這麼多地方都替換成了義肢。」

  名叫艾波琳的女子道:「這跟您的實驗設想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男子如同得到新玩具的孩童,眼睛裡儘是興奮的光:「艾波琳,把他抬上車!我找到新的試驗品了!」

  「隨便從路邊撿人的習慣可不好,博士。」

  第一百零六章

  手術結束之後,阿洛伊斯被直接推進了醫療艙,在充滿了營養物質和納米機械的治療液體裡浸泡一周,便能大致復原。因為不允許探視,只能在會客室裡通過屏幕觀察艙內情況,於是約書亞幾乎守在那兒寸步不離,即便醫生再三保證絕不會出差錯,他也不願離開,幾天來基本上沒合過眼,只在瓊麗強行命令他去睡覺的時候在會客室的沙發上瞇了一會兒。

  「你這樣可不行。」瓊麗擺出長輩的姿態教誨道,「就算你全天候盯著他,他康復的速度也不會變快。看看你的樣子,這麼憔悴,要是他醒了瞧見你這樣,不是會更難過嗎?你要是為了他好,就立刻去休息。」

  約書亞的固執超出了她的想像。「不。」他斷然拒絕道,「上一次……上一次就是因為跟他分開了不到一個小時,他就遭遇了這種事……」殺手握緊拳頭,「我再也不會讓他離開我的視線,哪怕只有一秒。」

  瓊麗扶住額頭。她從來不知道殺手是個這麼偏執的人。他的要求全無道理可言,卻令人無法拒絕。瓊麗心想,如果是我的愛人發生了這種事,我說不定也會變成這樣,恨不得變成連體嬰,跟他24小時綁在一起。

  同情歸同情,瓊麗的智商還沒有下降到這種不可理喻的地步。「去休息,現在,立刻。」她命令道,「倘若你不想被敲暈拖走,就立刻照我說的做。」

  約書亞不甘示弱地瞪著她,瓊麗也原樣瞪回去。眼看兩人間的氣氛劍拔弩張起來,會客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一名醫生走了進來,打消了充盈室內的緊張氛圍。

  醫生將一份報告遞給瓊麗,又將一塊透明的顯影展示板遞給約書亞。他正了正衣領,用十分客氣的語氣說:「治療進行到現在,一切都很順利。等病人移到普通病房後,就可以著手準備義肢安裝手術了。我來徵求一下病人家屬的意見,不知道兩位中意哪種型號的義肢?」他敲了一下展示板,上面立刻浮現出讓人眼花繚亂的圖片和數據。

  「有什麼推薦的嗎?」約書亞很久沒有研習過醫學了,對此事一竅不通。

  「我個人推薦這一種。」醫生一指展示板,「GK211001型號,仿真義肢中最先進的一種,表面覆蓋新型硅膠,不論是外觀還是觸感都與正常肢體一般無二。」

  約書亞皺眉。「這個數據是什麼意思?」他問,「靈敏度和力量似乎都不怎麼高。」

  醫生搓著雙手,那動作讓約書亞聯想到了夏天的蒼蠅。「這個……雖然看上去不高,但實際上如果不是從事高強度或高精度的工作,這款義肢完全能夠勝任。」

  「不。」約書亞搖頭,「阿洛伊斯他……他是機師,他還要駕駛戰機……他不能沒有手……」

  醫生很是憐憫地看著他。「那麼我推薦GT3900。」他又敲了敲展示板,上面浮現出另一種義肢,與先前的仿真型不同,它是金屬質地的,暗金色的表面上像有光在流動。「您可以看到它的數據,不論是力量、速度還是靈敏都相當高,安裝上之後能與從前的肢體一樣敏捷,甚至更勝一籌。不過為了性能就必須犧牲一些外觀。它不像GK系列那樣追求高仿真的外表,但是性能上絕對是前者無法比擬的。如您所見,它表面覆蓋高敏壓感金屬,外加解離隔熱層……「

  眼看醫生就要滔滔不絕地介紹起產品來,約書亞抬手制止了他。「就這個吧。」他看了瓊麗一眼,見她沒有表示反對,於是將展示板遞還給醫生。醫生滿意地離去了。

  約書亞抱著雙臂,不安地對瓊麗說:「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是不是應該等阿洛伊斯醒來後徵求一下他的意見?」

  「我想,他會同意的。」瓊麗和藹地說,「你做的很正確。外表不值一提,能夠在今後的生活中確確實實地幫到他才是最重要的。」她望向屏幕,其中的青年仍在靜靜沉睡,「跟我說說你們的事吧,我還沒有完整地聽過呢。你們是怎麼相遇的?」她微笑,「介意說給我這個大嬸聽嗎?」

  約書亞整理了一下思緒,回憶起他和阿洛伊斯初次見面時的情形。「我們是在監獄星赫卡提遇到的……」

  他彷彿回到了過去,又一次經歷了與阿洛伊斯相識、相知、相愛的歷程。他說到他們和胡安娜一起逃離赫卡提,登上暗夜仕女號;他說到他們降落在新威尼斯,在海風中盡情遨遊;他說到他們來到米蘭圖,在深紅的星光下互訴衷腸。他說到他們爭吵與和好,說到他們面臨危險、並肩作戰。約書亞這時候才意識到,他們竟然一同經歷了那麼多事情。生命裡那些最美好的、最快樂的、最驚險的、最悲傷的、最和平的事,他都同阿洛伊斯一起經歷了一遍。他們相伴走到現在,還會在茫茫的未來裡繼續攜手走下去。

  說到他曾經多次拒絕阿洛伊斯的求愛,約書亞這時候不禁深深悔恨起來。阿洛伊斯是個多麼好的人啊,發自真心地愛著他,願意為他奉獻一切,而他竟然這麼不識好歹,三番四次地拒絕。約書亞真想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狠狠抽自己一耳光。如果他能早一點接受該有多好,這樣他們就有更多時間可以相處——最好在第一次遇見阿洛伊斯的時候就跟他約定終生,而不是故作姿態地戲弄他。約書亞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為自己的愚蠢而後悔。

  「你真的很愛他。」聽完約書亞懺悔般的敘述後,瓊麗說,「能遇到一個真心相待的人是件不容易的事,我到了這個年紀才明白這道理。你現在就能發現,那是再好不過了。」

  她低頭凝望手中的報告,「他父母的在天之靈知道了,也會替你們開心的。」

  約書亞忽然轉過頭:「阿洛伊斯都沒怎麼提過他父母。他小時候雙親就去世了,我也不敢問。」他看見了瓊麗手裡的報告,是一份DNA檢定書,「您知道有關他父母的事,對嗎?」

  瓊麗苦笑著攤開報告。「他的確是費加羅的兒子……你知道費加羅嗎?」

  約書亞在心中暗自咋舌。這個答案出乎他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在奧林帕斯,『神偷費加羅』的大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早在約書亞降臨殖民地前,費加羅就已經是地下世界叱吒風雲的人物了。他的聲名如此顯赫,以至於時隔二十多年,其赫赫威名依舊在民間流傳。

  「或許是命運使然,當初我、開普勒還有其他的同伴們,以及費加羅也是在奧林帕斯相遇的。現在又在這裡見到了他的兒子。就像畫了一個大圓,現在又回到了原點一樣。」瓊麗的眼睛有些濕潤,「費加羅是我們當中最優秀的一個,誰也比不上他。他很不合群,喜歡獨來獨往,常常玩失蹤,一到那時誰也找不到他。然而每當任務需要他的時候,他總是隨叫隨到。他對同伴們非常好……我們就像家人一樣。他結婚的時候我還是伴娘呢。」說著瓊麗擦了擦眼角,「他的妻子,也就是阿洛伊斯的母親,是個普通人,一直不知道我們真正的職業,還以為費加羅是個古董商人。」她又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後來有一次,費加羅接到了一個特殊的任務。具體是什麼,我也不太清楚。他沒有召集同伴,而是單獨行動。我只知道他要去新雅典偷什麼東西……」

  「新雅典?」約書亞打斷了瓊麗的追憶。

  「是的。新雅典。要去那兒執行任務肯定比其他地方難得多。我不知道費加羅是否成功了,反正自從那以後他就徹底失蹤了,再也找不到人,他家裡人去樓空,給他打電話、寫信也得不到絲毫回音——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我猜想他是不是遭遇了不測,或者因為什麼原因不得不隱姓埋名……這些年我們一直都在找他,卻沒得到一點兒消息。我原本都放棄希望了……」瓊麗將報告按在胸前,雙眼緊閉,如同在祈禱,「卻又遇到了他的孩子。雖然再也無法同費加羅見面,但是我還能幫助他的兒子……這一定是上主賜予的恩典,終於讓我了卻了心願。」

  約書亞按住她的肩膀說:「上主不僅賜福給你了,瓊麗女士。等阿洛伊斯醒來,知道他又多了兩位家人,肯定也會高興的。」

  而殺手心裡卻想:新雅典。

  第一百零七章

  約書亞最終還是拗不過瓊麗,被她趕到另外一間給陪護家屬提供的房間裡休息。「給我好好睡一覺。」賭場的女老闆用她慣於發號施令的口吻道,「等我來叫你的時候,如果發現你睜著眼睛,我保證會讓它們再也睜不開。」

  殺手才不會被這種威脅嚇破膽,但他也不敢拂逆瓊麗的意思。雖然沒有結婚也沒有孩子,但瓊麗言談舉止就像一名嚴厲的母親,讓人不得不遵從。她離開之後,約書亞躺在設施簡易的房間裡,不斷回想從瓊麗哪裡聽來的內容。

  神偷。費加羅。新雅典。

  這三個詞聯繫在一起,彷彿具有了某種神秘魔力,使約書亞隱隱窺見被新雅典隱瞞至今的真相。他早該想到的!

  他拿出通訊終端,讓它變形成投影儀,然後置於地面。

  「雷歐納德。」約書亞呼喚人工智能的名字。

  身著長袍、無論何時都一絲不苟的雷歐浮現在終端上方。他今天顯得格外嚴肅,想必是剛剛已通過醫院內部的監視器聽見了約書亞和瓊麗的對話。

  「你知道我要問什麼嗎?」

  雷歐雙手攏在袖子裡,瞇起雙眼:「啊,讓我猜猜……你想問費加羅當初去新雅典偷的東西是不是我?」

  約書亞沒有說話,默認了人工智能的猜測。

  「沒錯。就是我。」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殺手還是為雷歐的坦誠而小小吃了一驚。

  「怎麼,你以為我會支支吾吾不肯說?」雷歐不屑,「有什麼不敢說的。就算你不來問我,喬爾喬內或者諾林·提香也會告訴你答案。」

  「他們都知道是費加羅偷走了你的晶片?」

  「當然。在新雅典的高層這也不算什麼秘密。」

  「那阿洛伊斯呢?」約書亞問,「他們都知道費加羅是阿洛伊斯的父親嗎?」

  「當然——不知道。」雷歐拖長聲音,「否則他哪裡還有命待在這裡。」

  「那你怎麼會在胡安娜的船上?」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

  殺手按住自己的太陽穴:「我都被你搞糊塗了。」

  「要我從頭到尾說給你聽嗎?」

  「如果這有助於我弄清事實,那就請便吧。」

  雷歐沉吟:「那麼就從費加羅從新雅典盜走晶片開始好了。如你所知,他接到了一個神秘而艱巨的任務,把貯存著高端人工智能——也就是我——的晶片偷出來。他成功了,我們平安離開了新雅典,但他卻沒有把我交到僱主手裡。」

  「為什麼?」約書亞依照雷歐的習慣適時發問。

  「因為他犯了個錯誤。他對自己的戰利品產生的好奇心,於是把晶片放進了他個人電腦裡,然後……」雷歐做了個開花的手勢,「我甦醒了。」

  「你醒來之後似乎沒幹什麼好事。」

  「噢,你怎麼能這樣說呢,真教我傷心。」雷歐嗔怪,「我甦醒後立刻分析了情況,然後力勸費加羅不要把我交給僱主——如果我沒這麼幹,銀河的局勢早就被顛覆了。費加羅很聰明,雖然是個盜賊,但也有正義感。他知道他偷出來的東西一旦遭到誤用,就會引發前所未有的災難。我勸他逃跑,帶著妻兒遠走他鄉,我會為他偽造一個新身份,幫他清除一切追蹤痕跡,讓他得以無憂無慮過後半生——代價是不把我交給僱主,隨便怎麼處理都行,賣掉,或者留著自用我都沒意見。」人工智能攤開雙手,「多好的主意,既保證了宇宙的和平,又保證了自己的將來。」

  「費加羅答應你了?」

  「為什麼不答應?」雷歐聳肩,「他說想去帝國帝國避難,我就幫他弄了到帝國首都的船票,給他偽造的新身份,他改名叫『加西亞·拉格朗日』,他的妻子叫艾蓮,兒子叫阿洛伊斯。加西亞·拉格朗日是個古董商人,因為小賺了一筆所以帶家人搬遷到帝都,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誰也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偷費加羅』。就連他的心腹夥伴們也找不到他,更何況僱主或者新雅典呢。而他則把我賣給了黑道商人。從那以後我們就再沒聯絡過了。我在黑市上輾轉流落,最後被胡安娜買下了。那時候她二十歲,還是個小姑娘。」

  說著,人工智能歎了口氣:「你們人類的生命總是如此短暫。」

  約書亞對他的感慨半點共鳴也沒有。他早就體會到生命易逝這個事實,以至於麻木到連感傷都含有了。「你一直知道阿洛伊斯是費加羅的兒子嗎?」

  「啊,知道。」雷歐仰起頭,「第一次調取他資料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而你一直瞞著他,也瞞著我?」約書亞問。

  「不然我應該怎麼辦?『嗨,你就是老拉格朗日的兒子嗎?你好!我是你父親的老朋友!當初就是他把我從新雅典偷出來的!』難道要我這麼說?還是『嘿,約書亞,告訴你一個秘密,你情人的老爸就是把我從新雅典偷出來的那個人!真是命運的相會啊!』這樣說行嗎?」

  約書亞的肺快堵塞了。「還有別人知道這事嗎?」他問,「胡安娜知道嗎?」

  「到目前為止我只跟你一個人說過。」雷歐很認真,「不過我也是到那時才得知費加羅在戰爭中陣亡的事。你們人類的生命總是……」

  約書亞趕緊制止他的感慨。「費加羅後來為什麼會從軍?」

  「你不知道?1397年的『大徵兵』啊。帝國的成年男子有四分之一都強制入伍,費加羅只不過剛好運氣不好而已。」

  「這麼說他在達提亞戰役中陣亡也純屬意外?」

  雷歐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微妙:「你是指那個友軍的烏龍?你懷疑是有人謀殺了費加羅,然後偽裝成意外嗎?」

  「我不得不懷疑。」

  那次著名的「非戰鬥性減員」約書亞也有所耳聞。據說是帝國的一艘巡洋艦將運送補給的船隻誤當做敵人,從而進行炮擊,以至補給船沉沒,無人生還。阿洛伊斯的父親剛好就在補給船上。這次事件中佈滿了疑點,先不提巡洋艦為何會將己方誤當做敵方,據艦長說,他下達炮擊命令後有偵察員發現「敵艦」其實是己方的補給船,艦長立刻下令停止攻擊,但電腦系統卻在這時「出了故障」,炮擊直到補給船完全沉沒才停止。

  這次疑點重重的意外被帝國軍法刻意淡化、隱瞞了,所有人都被下了緘口令,除非七十年後帝國解禁相關文獻資料,否則沒人能知道當初的真相。

  「說實話……」雷歐罕見地遲疑了,「我不覺得那只是個意外。相反,我覺得有人故意製造了它。」

  「你是說所謂的『故障』、『失誤』都是人為的?」約書亞心底泛起不祥的預感,「誰能讓一艘戰艦的系統出這麼大的『故障』?新雅典的人工智能?」

  「這倒不是。」雖然不喜歡自己的三個弟妹,但雷歐還是有些護短,「我可以保證他們與此事無關。」

  「你發誓?」

  「對艾薩克·阿西莫夫、馮·諾依曼和阿蘭·圖靈發誓。」

  「那麼還能是誰做的?人類的黑客不可能擁有這種力量。」約書亞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難道說,世界上還存在第五個人工智能嗎?」

  雷歐沒有回答。他也不知道答案,不能妄加猜測。

  「阿洛伊斯的父親是被滅口的嗎?被他的僱主?」

  雷歐依舊沉默。

  「他的僱主是誰?你肯定知道對吧?」

  雷歐的睫毛顫了顫:「我本來並不知道,但我推理出了一個最有可能的答案。」

  「是誰?」

  「不是某個特定的人,而是一個行動一致的人格化組織——聯邦議會。」

  約書亞震驚到久久不能言語。真相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你會告訴他嗎?」雷歐側過臉,「告訴阿洛伊斯這些事?」

  「他有權知道答案。如果他想知道,我不會隱瞞他的。」

  雷歐抿了抿嘴唇。「如果他想知道,就讓我來說。要是讓你轉達,天知道你會把事實歪曲成什麼樣。」

  「少污蔑我!」

  第一百零八章

  從治療艙出來,被送到普通病房後的第二天,阿洛伊斯醒了過來。

  他像溺水後被猛得從水裡拽出來似的,肺部感到一陣不適,用力吸了好幾口氣才意識到自己是能呼吸的。陽光很刺眼,窗戶大開著,窗簾也沒拉,讓光線全部傾灑了進來,雖然景象看起來可能很美好,卻刺眼極了。

  阿洛伊斯閉上眼睛,但陽光還是穿透了眼皮,令他眼前浮現出一片暗紅色,就像攤開在眼前的血液。他想遮住眼睛,努力了半天卻還是沒有成效。阿洛伊斯這才想起來他的左手已經沒有了——被酷刑折磨弄斷了。

  「嘩啦」一聲。有人拉上了窗簾,房間立刻暗了下來。阿洛伊斯這才睜開眼睛,覺得口乾舌燥,眩暈無比。

  床墊震了一下,凹了一小塊下去,有人坐在了他身邊。「你醒了?」那人溫柔地說。

  「……約書亞?」阿洛伊斯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

  約書亞端來一杯水,扶起他慢慢餵了幾口。阿洛伊斯感覺好了一些。他用僅剩的那隻手抓住約書亞的衣袖,執拗地將他拉近。「約書亞,真的是你嗎?」他問,「我不是在做夢吧?」

  「你不是。」約書亞將水杯放在一邊,輕輕撥開落在他額頭上的一綹頭髮,俯身獻上一吻,「感謝上主,你終於醒了。」

  阿洛伊斯的心臟忽然顫抖了一下。約書亞真的就在他身邊,看起來有些疲倦和憔悴,但他的手和嘴唇都那麼溫暖。這不是在做夢。他已經離開了那個人間地獄,回到了約書亞身邊。

  「我……」阿洛伊斯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約書亞抱起他上半身,讓他貼緊自己胸口。「都過去了。」殺手低聲說,「別怕,我會一直守著你,再也不會讓人把你從我身邊奪走……」

  病房門突然被無禮地推開,多米尼克抱著一大束鮮花走了進來。

  「你倆把房間弄得這麼暗做什麼?」他大咧咧地撥開約書亞,將鮮花插在床頭的花瓶裡,然後自作主張地拉開窗簾,讓燦爛的陽光灑滿房間。

  「這樣才像個病房的樣子嘛!」他很是滿意。

  「你來做什麼?」「你是誰?」約書亞和阿洛伊斯同時問道。

  多米尼克的臉皺了起來。「我是誰?」他直勾勾盯著阿洛伊斯,「我是你的救命恩人,親手把你從那該死的危房大樓裡救出來,你不但不感激我還敢問我是誰?」

  阿洛伊斯被他盯得很窘迫。「呃……謝謝你……」

  多米尼克一揚他那顆金燦燦的腦袋:「舉手之勞,不必掛心。」

  ——不是你讓我道謝的嗎!現在又讓我不要掛心!你到底什麼意思!阿洛伊斯在心裡吶喊。他真想違背一個病患應有的風度,從床上跳起來,把那顆金黃色的頭按進鮮花堆裡——如果他的左手還在的話。

  「而你,」多米尼克轉向約書亞,「我奉費爾蒙先生之命前來探病,你就不能客氣一點嗎?」

  「改日我會親自登門道謝的。」

  過了一會兒,約書亞又說:「也謝謝你,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這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他剛離去沒多久,瓊麗和開普勒就接班似的來了。瓊麗一見阿洛伊斯,便像母豹撲向幼崽那樣撲到他身上嚎啕起來。阿洛伊斯茫然極了,視線不停在約書亞和這對陌生男女身上游移,試圖從他們的表情裡得出答案,卻失敗了。

  約書亞不知該如何解釋這個複雜的問題,只好求助於開普勒。高利貸商精明一笑,對阿洛伊斯道:「你還記得我嗎,孩子?」

  事實上阿洛伊斯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卻不怎麼想得起來。約書亞在他耳邊小聲提示:「新威尼斯。」於是他終於憶起了男子的身份。

  「啊……高利貸商!」

  「鄙人名叫厄文·開普勒。」高利貸商朝哭泣不止的瓊麗比了個手勢,「這位是瓊麗·卡文迪許。我們都是令尊的朋友。」

  阿洛伊斯眨了眨眼睛:「我父親的……朋友?」

  「正是,不過你肯定不知道我們。」開普勒露出有些苦澀的笑容。

  瓊麗眼淚汪汪地抬起頭。「我們找了你父親好久,自從他失蹤以來……」女子抽泣了一下,「我原本都快絕望了,卻終於遇見了你……孩子,你……」她用顫抖的雙手捧起阿洛伊斯的臉頰,「你和你父親長得真像……」

  青年被她弄得手足無措。「我……其實我……」他小聲囁喏,「其實我不太記得父親的樣子……我很小的時候他就過世了,也沒有照片留下來……」

  瓊麗緊緊抱住他:「啊,可憐的孩子!」她從隨身的手包裡拿出通訊終端,輕點幾下,一張全息照片浮了出來。「你看,這是我們當初跟你父親的合影。」

  照片上一群年輕人站成一排。阿洛伊斯一眼就認出了瓊麗和開普勒,他們與年輕時候相比沒有什麼太大改變,只不過變得滄桑了。瓊麗指著角落裡的一個年輕人:「你看,這就是你父親。」

  那個年輕人側著臉,不知看向什麼地方,似乎在走神,如一隻孤雁般不怎麼合群。

  阿洛伊斯摸了摸自己的臉。照片上的年輕人確實同自己有幾分相似。這就是他的父親嗎?他已經不記得父親的樣子了,連母親的面影都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團,像隔著一層毛玻璃。這就是他父親年輕的時候嗎?

  「這照片……也能給我一張嗎?」

  「當然可以,孩子。」接著瓊麗拉著他的手,滔滔不絕地敘述起往事來。得知自己的父親竟是位聲名顯赫的神偷,阿洛伊斯著實吃驚不小。然而一旦接受了,這些事似乎就變得理所當然起來。瓊麗邊說邊掉眼淚,阿洛伊斯不住地安慰她,倒變得像她是病人,而他是探病的家屬一樣。

  如果不是主治醫生闖進病房,勒令所有人離開以免打擾病人休息,瓊麗肯定恨不得講個三天三夜。在醫生炯炯有神的目光裡,瓊麗依依不捨地協同開普勒離開了,臨走前不忘囑咐阿洛伊斯好好休息。

  約書亞獲准留了下來,因為阿洛伊斯現在行動不便,需要人照顧。殺手大概這輩子都沒怎麼伺候過人,起初總有些笨拙,阿洛伊斯為此嘲笑了他好久。

  「我能做好的。」約書亞駁回他的嘲笑,「以後我也會照顧你的。」

  「等我裝上義肢以後呢?」

  「那也一樣。你可別想拒絕我。」殺手把他按回床上,「感覺怎麼樣?累嗎?」

  阿洛伊斯搖搖頭。「我好高興。」他說,「我又多了兩個親人。」

  約書亞揉了揉他的腦袋。「好好休息。手術安排在下週二,據說會很辛苦。」

  「能比斷手還辛苦嗎?」阿洛伊斯想開個玩笑,卻發現約書亞臉色立刻黯淡了許多。他趕緊轉移話題,「我感覺有點冷。」

  「要把空調溫度調高嗎?」

  「不用。」阿洛伊斯往旁邊挪了挪,空出半個床位,「上來。」

  「……如果被醫生看見,他準會揍我的。」雖然嘴上這麼說,但約書亞還是脫掉外衣鞋襪爬上床,將阿洛伊斯摟在懷裡。他不小心碰到了左邊的殘肢,引來一聲細微的痛呼。

  「對不起。」約書亞旋即調整姿勢,環抱青年的背部,「對不起。」

  「沒事的。」阿洛伊斯窩在他懷裡,像只受傷的小動物,「就是有點痛。」

  「都是我的錯。我沒有保護好你。對不起。」他親吻著對方散落在枕頭上的黑髮。除了道歉他不知該做什麼好,他甚至不敢乞求阿洛伊斯的原諒。因為他的疏忽大意而讓阿洛伊斯受這樣的罪,他萬死也難辭其咎。

  約書亞的胸口彷彿被什麼東西捶了一下,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他的心如同被尖刀反覆刺戳,不停往下滴血。阿洛伊斯受傷時,他痛苦地簡直想把心臟直接挖出來。但即便這樣,約書亞也沒有感到絲毫的解脫。他既不能讓時光倒流,挽回犯下的錯誤,也不能違逆自然原理,讓阿洛伊斯的手復原。

  阿洛伊斯曾說過,約書亞受傷的話他心裡會難過。約書亞又何嘗不是如此。此後每當他看到阿洛伊斯的義肢,他就會迴響起這句話,然後心裡痛苦得無以復加。約書亞告訴自己,這與阿洛伊斯所遭遇的傷痛相比根本算不了什麼。他要記住這痛苦,在將來再也不犯同樣的錯誤。

  他的掌心感覺到阿洛伊斯的身體在微微顫抖。他撫上青年的肩胛骨,驚愕地察覺懷中的身體變得瘦削了——才不過幾天時間,他就瘦了這麼多。這對約書亞來說又是一輪新的打擊。他向下撫摸,搭上青年的腰際,在那裡輕輕摩挲。果然變瘦了。

  約書亞難過得想哭。

  阿洛伊斯忽然推開了他,氣急敗壞地說:「別摸了,約書亞!你想幹什麼!」

  第一百零九章

  「別摸了,約書亞!你想幹什麼!」

  約書亞一怔,隨即露出了曖昧的笑容:「怎麼?被我摸出反應了?」

  他將手挪到阿洛伊斯腿間,那裡果然已經有些硬了。在他面前,阿洛伊斯總是這麼敏感,隨便摸兩把就能挑起他的情`欲。約書亞熟悉這具身體上的每一個地方,知道刺激哪裡能得到最佳的反應。

  「……約書亞,這裡是醫院。」

  「我知道。」

  「那你還……」

  「我沒想做那種事,真的。」約書亞實話實說,「是你自己把持不住。」

  「你以為這都是誰幹的好事!」阿洛伊斯低吼。

  「你指哪方面?」殺手撩開病服的下擺,潛進內部,靈巧地套`弄對方的性`器,「是指我把你摸硬了?」他輕輕舔舐阿洛伊斯的耳垂,「還是指我把你調`教得這麼敏感?」

  阿洛伊斯覺得不論怎麼回答都有些不對勁。所以他決定閉嘴。如果說剛剛只是有點情潮湧動,現在已經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他難耐地張開雙腿,想讓約書亞接觸得更充分些,然而殺手好像故意在捉弄他,總是避開那些最易受刺激的地方,只給予他隔靴搔癢似的快感。

  「你他媽就不能認真點兒嗎!」最終他罵了出來。

  殺手的笑意更深:「你想讓我怎麼認真?」

  ——還能怎樣?干一發呀!要我教你嗎!阿洛伊斯的內心咆哮著。要不是因為他現在行動不便,早就翻身把約書亞按在下面自己動了!

  他的確想這麼幹。就在他準備將想法付諸實踐的時候,約書亞一把掀掉被子,讓他赤`裸的下`體暴`露在空氣裡。

  「喂,真的要做嗎?」

  「我看起來像這麼荒淫的人嗎?」約書亞握住阿洛伊斯挺立的分`身,「你身體還沒好,所以乖乖躺著別動,享受就可以了。」

  沒等阿洛伊斯發表感想,殺手便俯身含住了他的性`器。他一直含到根部,直到龜`頭抵到他的咽喉深處,接著再緩緩吐出,如此反覆了好幾次。感覺有些奇怪,不過並不令人厭惡。聽到阿洛伊斯發出一聲舒服的呻吟,約書亞甚至還覺得挺高興。

  仔細想想,他和阿洛伊斯認識了這麼久,該做的都做過了,卻還是第一次為他口`交。雖然殺手自己很享受被服務時的快感,但一次都沒有為阿洛伊斯服務過。他潛意識裡還留著少年時代的陰影,也許再加上一點兒高傲和莫名的自尊,讓他不願意「屈尊」替阿洛伊斯做這種事。現在想來,這種無謂的排斥真是蠢透了——他從前都是抱持著怎樣一種自私的觀念在和阿洛伊斯交往啊!

  約書亞很是為這樣的自私而自我厭惡了一陣。但他轉念一想,該自私的時候就要自私。能讓阿洛伊斯快活是一回事,把他牢牢栓在自己身邊又是另外一回事。為了達成後者,他可以不惜一切手段。

  他舔吮著阿洛伊斯的性`器,嘴唇包裹住碩大的龜`頭,舌頭在頂端打轉,時不時擦過小孔。他察覺到青年的呼吸和心跳變得越來越急促,於是越發不慌不忙地由上往下舔過莖身,含住陰`囊,牙齒擦過表面時他聽見阿洛伊斯低呼了一聲。

  「別這樣約書亞……」青年氣息紊亂,「我要……要`射了……」

  「射吧。我會全部嚥下去的。」

  阿洛伊斯僅剩的右手揪住床單,身體一陣震顫,射出了白濁的液體。約書亞含著他的陰`莖,將液體盡數吞了下去。味道很古怪,不過因為是阿洛伊斯的東西,所以他一律都喜歡。

  「感覺還好嗎?」他問。

  阿洛伊斯沒有說話,只是點頭。病服的下擺敞開著,露出他泛紅的皮膚,彷彿他剛剛不是接受了一次銷魂的服務,而是被侵犯了一樣。約書亞去洗手間擰了條毛巾,幫他擦淨身體(順便銷毀證據,以免明天被明察秋毫的醫生看出什麼端倪來),整理好衣服,然後躺回他身邊。

  「約書亞,你……」阿洛伊斯側過腦袋,往殺手身邊湊,「你不用嗎?」

  「我會自己解決的。」

  「我可以幫你……」

  殺手用一個吻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

  「你現在身體還沒好。」殺手笑著說,「等你完全康復了,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解決』。」

  「……嗯。」阿洛伊斯應了一聲,把頭埋進他懷裡。

  預定手術的日子很快到來了。阿洛伊斯再次被推進手術室裡安裝義肢。即便醫生再三保證過絕不會出一點差錯,約書亞還是放心不下地在手術室外徘徊了大半天。手術結束後他跟著阿洛伊斯回到病房,那時青年仍然處於麻醉後的睡眠中。

  「手術沒有什麼可怕的。」醫生嚴肅地說,「可怕的是麻醉消退後的24小時。」

  當阿洛伊斯從睡夢中睜開眼睛,才體會到醫生話語的內涵。

  他完全是被痛醒的,那種疼痛與斷手時的痛苦不相上下,就像人們的手被捆綁久了,一旦鬆綁總會有種又疼又麻的感覺,因為血液循環正在恢復。義肢中的人造神經和原本人體的神經對接後也會有類似的感覺,只不過更疼。阿洛伊斯覺得和義肢接觸的地方快燒起來了,彷彿有千萬根鋼針沿著神經四處巡遊,不放過任何一個折磨他的機會。

  他必須清醒地忍受這疼痛,不能用止痛藥,那只會讓之前的手術全部白費。

  約書亞一直陪著他,瓊麗和開普勒也來了。為了減輕一些痛苦,阿洛伊斯請求瓊麗繼續說她們老一輩的往事。他將精力全部集中在聽故事上,以忘卻身體上的痛楚。直到當天的探視時間結束,醫生來趕人為止,痛苦依舊沒有結束。

  「我覺得我快死了,約書亞。」

  殺手環住他的身體,不停地吻他。「忍一忍。」他說,「很快就會過去的。要是還覺得疼,你就咬我好了。」

  於是阿洛伊斯真的咬住他的肩膀。殺手一聲不吭地全部承受了下來。他不該受這種苦的。約書亞心想。如果我能幫他分擔一部分就好了,哪怕只有一點點……

  一滴溫熱的液體打在他肩頭。

  「怎麼了?」約書亞慌忙起身。

  阿洛伊斯眼角有著淚痕。「真的好疼……」他哽咽。

  約書亞緊緊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頭頂。「想哭就哭吧。」

  「才不要。」

  「那繼續咬著。」

  「你都流血了。」

  約書亞這才發現自己肩膀已經被咬出了血。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他想。

  「我沒事的。」

  阿洛伊斯吸了吸鼻子。「可是我捨不得。」

  第一百一十章

  阿洛伊斯在難以言喻的痛苦中熬了一整晚,第二天疼痛便消退了。他在晨光中睜開眼睛,試著動了動手臂,義肢遵從他的意志活動了起來。這感覺過於微妙,以至於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肢。

  「不是幻肢。你有一條實實在在的手臂了。」醫生這樣回答,「不過還需要進行一周的康復訓練,根據你身體的狀況隨時調整義肢,讓它達到最適合的狀態。」

  康復訓練從最簡單的抓握動作開始,再到複雜一些的握筆寫字、敲鍵盤,最後是有關力量和敏捷的測試。神通廣大的醫生叫來了多米尼克,讓他陪阿洛伊斯在訓練室裡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上午。當金髮男子第六次被摔在牆上後,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邊用奧林帕斯方言咒罵醫生邊落荒而逃。

  醫生不滿地敲著記錄動態數據的機器屏幕:「什麼態度!費爾蒙先生還是醫院的股東呢,他的部下怎麼如此無禮!」

  他轉向阿洛伊斯:「你感覺如何?」

  「還不錯,和以前一樣好。」青年看著自己的金屬左臂,它的表面在白色的燈光下閃耀著暗金色的光,「甚至更靈敏一些。」

  義肢不像他想像的那樣只是一塊呆板的金屬,它有觸覺,也能感應到溫度的變化,除了外觀上有些令人不適之外,和一條普通的手臂沒什麼兩樣。美中不足就是它不那麼柔軟,摸起來堅硬且冰冷。阿洛伊斯很擔心約書亞會不會不喜歡這樣,每當他用質詢的眼神望向殺手,後者總是緊緊握住他的手一言不發,所以他一直沒機會問出口。

  康復訓練結束後,阿洛伊斯在出院證明上簽了字,被半是歡送半是驅趕地送出了醫院。瓊麗和開普勒開著車來接他,一行四人回到了約書亞在阿瓦隆的住所。瓊麗和開普勒喝了杯茶便告辭離去了,兩人原本到奧林帕斯是為了談一樁和賭場業務有關的生意,因為阿洛伊斯的事已經耽誤了不少時日,為此阿洛伊斯覺得非常過意不去。

  「沒什麼好記掛的,孩子。」瓊麗臨走前擁抱了他,「我還常來看你的。」

  「我們在奧林帕斯可能不會逗留很久了,女士。」阿洛伊斯說,「我打算再過幾天就啟程去米蘭圖。」

  「啊……對……我怎麼忘了呢。你們也有自己的事業呀。」瓊麗擦擦眼角,「你啟程那天,我會去送行的。」

  「謝謝,女士。」

  「今後要常給我打電話。」瓊麗像個嘮叨的母親一樣囑咐道,「有空的話一定要來新威尼斯,不然我可饒不了你!」

  「遵命,女士。」

  約書亞還餘下不少事要處理。明天他要把尾款匯給加布裡、馬貝裡克和黑客羅德,還得抽空去拜訪「教父」費爾蒙,再邀請哈蘭小姐共進晚餐。(她指名要阿洛伊斯一起去,被約書亞斷然拒絕,阿洛伊斯卻高興地答應了。「我可不允許你跟一位美麗的小姐單獨相處。」他這麼說。「男人的嫉妒心比女人還強。我算是見識到了。」哈蘭評論道。)

  此外,約書亞還要把他那些古怪的藏品收拾一下。

  他先把阿洛伊斯哄上床睡覺,然後拖了一隻收納箱到放滿眼球的房間裡。那些玻璃珠可以直接當垃圾處理掉,真的眼球則會被送到醫院的附屬大學,交給那裡的學生們做解剖實驗。約書亞將罐子一個個從「蜂巢」裡拿出來,放進收納箱裡。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分不清哪雙眼睛屬於哪個倒霉鬼了。從前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叫出他們的名字和身份,絕不會弄錯,可是現在他已經記不得這些了。身為冷血殺手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一樣。去年這個時候他還在邊境行星奔波,準備奪取目標的性命,將其雙眼納為新的收藏。而現在他站在這裡回憶往事,就好像它們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一般。

  他真的改變了許多。

  「你在想什麼呢?」門口有人說。

  約書亞一驚,手裡的罐子掉地上,骨碌碌滾了幾圈。阿洛伊斯正靠在門框上望著他。

  「你怎麼醒了?」

  「我一直沒睡。」他走到殺手身邊,撿起罐子,塞回對方手裡,「為什麼把它們收起來?」

  約書亞看看他,又看看手裡的罐子。「我已經不需要它們了。」

  「你不喜歡收集眼球了?」阿洛伊斯似笑非笑。

  殺手把罐子放進收納箱裡,起身吻了吻他的眼睛。「現在我只要有你的雙眼就足夠了。」

  阿洛伊斯的睫毛顫了顫,像一隻翕動翅膀的蝴蝶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可別把它們挖出來。」

  「你的眼睛還是在你身上最美。」

  阿洛伊斯彎起嘴角,藍色的眼睛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約書亞心裡一動,攝住他的嘴唇,火熱的舌尖侵入口腔深處,掃過那柔軟之處的每一個角落。阿洛伊斯站立不穩,他便摟住他的腰,將他狠狠按進自己懷裡。

  「唔……」阿洛伊斯呼吸困難,因為缺氧,身體好像懸浮在了空中一樣。他抓住約書亞的後背,將幾縷頭髮也揪在手心。殺手吃痛地放開了他。

  「……對不起。」阿洛伊斯連忙鬆手,「我……我還不怎麼能控制好力道……」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垂下頭,金屬義肢背在身後。約書亞抓住那隻手,將他拽回自己胸前。

  「沒關係。」殺手說,「我喜歡被你弄痛。」

  他想開個玩笑緩解一下氣氛,但阿洛伊斯卻沒有笑,反而一副失落的表情。

  「約書亞,你會不會不喜歡它?」

  「什麼?」

  「義肢。」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阿洛伊斯不敢瞧他的眼睛。「因為……它不是很好看,摸起來也不舒服……」

  「你覺得我會在意這個嗎?」約書亞握住他的左手,「如果我在意,當初就不會選這一種型號的。」

  阿洛伊斯點點頭。「醫生……醫生和我說過。」

  「我愛的是你。你的每一部分我都愛。如果說我在意什麼,那只會是痛恨那個弄斷你手的傢伙,還有責備我自己沒有照顧好你。」

  「這……不是你的錯……」阿洛伊斯快哭了。

  約書亞抱住他,指尖掠過那冰冷的金屬。他凝望著快被清空的架子,那些黝黑的孔洞裡曾經放滿了他黑暗扭曲的回憶。現在他要把它清空,就像清空自己的心靈,好讓另一個人完全進駐其中。

  他想:是時候了。

  「我有個東西要送給你,等我一下。」

  他鬆開阿洛伊斯,離開房間,回來後手上多了一隻小小的黑色盒子。

  「這個東西我帶在身上很久了,想送給你,可是一直……一直沒有勇氣。」約書亞有些不好意思,「因為我自己沒做好準備,也怕你拒絕,所以直到現在才……」

  阿洛伊斯很疑惑。「是什麼?」

  約書亞打開了盒子。

  盒子內部墊著柔軟的白色絲絨,上面並排放著兩枚戒指。戒指是用某種晶石磨製的,在微弱的光線裡泛著炫麗的淺紫色光彩,表面鐫刻著精美的花紋,繁複華美的紋路將J和A兩個字母包圍其中。

  阿洛伊斯覺得自己快窒息了,彷彿所有的空氣都在盒子打開的剎那離他而去。他喉頭顫抖不已,半晌才發出乾澀的聲音:「這是……送給我的?」

  「嗯。」約書亞頷首,「你願意收下它嗎?」

  他在米蘭圖時向阿洛伊斯要來彩虹黑曜石,請「蜘蛛」打造成了這對戒指。他一直想找個機會把它送給阿洛伊斯,卻遲遲沒有行動。約書亞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裡也有怯懦的一面。他害怕阿洛伊斯會拒絕,也缺乏把一切都獻給他人的勇氣。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已經做好準備迎接未來的伴侶,他決定在短暫而又漫長的一生中和那個人相依相伴,將今後的人生、靈魂和愛都奉獻那唯一的一個人。

  「你願意收下它嗎?」

  阿洛伊斯眨了眨眼睛,淚水奪眶而出。他幾乎泣不成聲地回答:「我願意。」

  約書亞拿起其中一枚戒指,套在阿洛伊斯左手的無名指上。金屬義肢因為戒指的光輝而籠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彩。

  「也幫我戴上?」

  阿洛伊斯抽噎著將另一枚戒指戴在約書亞手上。戒指因為改變了角度而變換著不同的色彩,從淺紫色變成了淺藍色,淡綠色,粉紅色,赤紅色。

  「很好看。」約書亞說,「你喜歡嗎?」

  阿洛伊斯說不出話來,只能拚命點頭。

  兩人緊緊相擁,仿若他們生來就該擁抱彼此,並且此生也再不會分開一樣。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們已經到了,公主殿下。」

  阿爾薇拉從飛船的舷窗朝外看,發現他們已經降落在殖民空間站奴伊卡的宇宙港中了。這座陀螺狀的人造空間站靜靜地懸浮在宇宙中,依靠自轉產生重力。它的中軸始終傾斜朝向帝都「不墜之星」。在它還屬於帝國的時候,它是屹立於帝國疆界的一座要塞,現在它已經獨立成為自由城邦,不再受王權的管束,卻依舊保持著那微妙的傾斜角度,不知道是在懷念舊時代的餘暉,還是在向帝國的統治者發出無聲的嘲笑。

  宇宙港位於「陀螺」的尖端,在這裡可以飽覽太空星河的壯美圖景。阿爾薇拉所在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一片銀色的帶狀星雲,星雲深處是相互環繞旋轉的雙星星系瑞裡埃,也就是人們俗稱的「烈焰雙星」。紅巨星緋紅的光芒和帶狀星雲交相輝映,彷彿一枚漂浮在茫茫太空裡的紅寶石戒指——又像凝在白練上的一滴血珠。

  阿爾薇拉不知自己為何會產生這麼可怕的聯想,或許是那熾熱的紅色令她憶起了胡安娜·拜格雷爾火紅的頭髮。阿爾薇拉跋涉了千萬光年,終於來到了這裡,然而女海盜卻早已如流星般隕逝在群星間,不復歸來。

  「公主殿下?」身旁的青年低聲詢問,「您怎麼了?」

  阿爾薇拉回過神:「不,沒什麼,想到一些事情而且。沒什麼要緊的。」說完她還微微一笑,以寬慰青年的緊張情緒。

  青年名叫卡斯珀·申農,是帝國皇家宇宙軍的上校。在阿爾薇拉提出要得到胡安娜的座艦後,上校主動請纓護送她前往米蘭圖。

  「其實我這麼做也存有私心。」旅途中卡斯珀告訴他,「我的同窗好友拉格朗日如今就在拜格雷爾的海盜艦隊裡,我跟他兩三年沒見面了,上次給他寫信時他還在監獄裡呢。」

  阿爾薇拉當然知道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和卡斯珀是同窗。在拉格朗日還是她兄長的護衛時,就不止一次提起過這位在帝國軍裡頗有前途的好友。後來他被陷害入獄,卡斯珀一直沒有停止努力為他洗刷冤屈——雖然收效甚微。

  阿爾薇拉曾在胡安娜的飛船上見過拉格朗日一次,那時候她才剛剛從險象環生的萊厄庭脫身,抱著跟隨胡安娜一起流亡到遠方的天真想法,想要留在船上。但是所有人都勸她回去。胡安娜,拉格朗日,達雷斯,他們都勸她回到帝都去當一個乖乖的公主,而不是跟著海盜到處亂竄的野丫頭。

  可是現在呢?胡安娜死了,拉格朗日不知所蹤,達雷斯在前線對抗公爵的叛軍,還派出他最信任的盟友送她來海盜們的老巢——人世間的命運真是變幻莫測,令人無法捉摸。

  「殿下,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卡斯珀問,「民用飛船的航線只到奴伊卡。要進入米蘭圖恐怕還須找別的方法。」

  阿爾薇拉點點頭:「聽說有些黑道商人會定期到米蘭圖進行貿易,也許能搭他們的船。」她抬起頭一笑,「還有,別叫『公主殿下』了。」

  卡斯珀身體一僵:「是……是。我太大意了,公主……阿爾薇拉小姐。」

  「感謝您搭乘本次航班,請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有序進港,謝謝。」廣播裡傳來不帶感情的冷靜女聲。

  人群如密集的蟻群朝吸管似的電梯湧去。卡斯珀緊跟阿爾薇拉走下飛船,不時伸手幫她擋開撞上來的路人。這地方太危險了,上校想。公主是千金之軀,要是受了碰撞,或者被別有用心之徒弄傷了該如何是好。達雷斯·貝葉斯準會扒掉他一層皮來洩憤。

  就在卡斯珀擔心公主安危的時候,一名身穿灰衣、戴低簷帽的男子突然從斜後方竄出來,拍了一下公主的肩膀。

  「啊!誰?」公主吃了一驚。

  卡斯珀心中一凜,上前拽開那名男子,打算給這宵小之徒一頓教訓,但他剛剛舉起拳頭,手臂便被人從背後牢牢抓住,動彈不得。

  「什麼!」卡斯珀想掙脫身後人的束縛,卻被鉗制得更緊,「放開!你這混賬!」慌亂中他看見宇宙港的警衛正撥開人群向他們奔來,於是他更加大聲地呼喝,以求引起旁人的注意。

  幾個警衛揮舞警棍讓人群退避。「發生了什麼事?」

  「有人襲擊我們!」卡斯珀大叫。

  「不!」阿爾薇拉跳起來,阻止警衛靠近盤問,「我們是朋友,鬧著玩兒的!」說著她還扭頭問那個拍她肩膀的男子:「你說是吧!」

  「是啊。」男子向警衛露出燦爛的笑容。

  抓住卡斯珀手臂的人也終於鬆了手。「鬧著玩兒的。」那人的聲音帶著笑意。

  警衛皺著眉,目光在他們幾人身上逡巡一番,最後收起了警棍。「這裡是宇宙港!」他不滿地說,「請勿擾亂秩序。」

  「是,是,我們這就換個地方敘舊。」阿爾薇拉挽住卡斯珀的手,將他拉離那兩個人,「走,先找個安靜地方。」

  這回輪到卡斯珀搞不清狀況了。公主將他一路拖著從宇宙港裡來到通往空間站內部的管道電梯,直到小小的一層電梯裡只剩他們四人,她才放開手。

  「你們是誰?」卡斯珀轉向兩個陌生人。

  灰衣男子將帽子往上抬了抬,露出一雙藍色的眼睛:「嘿,你不認識我了嗎,卡斯珀?虧我天天借你作業抄,你可真不夠意思!」

  「……阿洛伊斯?」

  上校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轉向另一個人——那人有著如瀑的銀色長髮和黑金兩色的雙眸,「殺手悼亡人?」他不禁咧開嘴:「天哪……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真巧啊不是麼?」闊別許久的同窗好友張開雙手摟住他肩膀,「我還要問你呢,你怎麼會在這兒,還和公主殿下在一起?」

  「我們……」卡斯珀望向公主,不知該不該說出他們此行的目的。公主點點頭。

  「我們要去米蘭圖。」

  「米蘭圖?你們去哪裡做什麼?」

  阿爾薇拉說:「去找一艘適合復仇的船。」

  幕間六

  「銀河聯邦上議院『九人議會』1417年第一次會議現在正式開始。」

  黑暗的會議室中亮著九盞白色的數字燈,好似九捧慘白的鬼火。「鬼火」圍成一個圓圈,中央放著一把高背椅,椅子上坐著一名年輕女子。她穿著白大褂,胸前的口袋裡還插著一支筆。

  「艾波琳·維斯納亞。」序號為「1」的燈變成了紅色,表明這盞燈所代表的那位位高權重的議員正在說話。

  「我是艾波琳·維斯納亞。」穿白大褂的年輕女子說。

  「會議伊始,我們首先接受你的報告,你明白我們對你所帶來的報告有多麼重視嗎?」1號燈問。

  「我完全明白。」

  「那麼你可以開始了。」4號燈變成了紅色。

  艾波琳·維斯納亞的眼珠掃過周圍一圈蒼白的燈火。「預備在奧林帕斯星新建的研究室已經大體籌備完畢,只等開工。我們在阿瓦隆山的北面首先建立了小型模擬研究室,以測試周圍環境是否對試驗數據有所影響,以及讓『試驗體』盡快適應奧林帕斯星的環境。大型研究室會在2月開始動工,8月竣工。如果模擬研究室的試驗順利,我們可以立刻開始大規模的試驗。」

  周圍的燈火快速閃動起來,不停在白色和紅色之間相互切換。九位議員正通過艾波琳聽不見的頻道交流感想。最後代替他們總結發言的是2號燈。「希望弗蘭克·雪萊博士的研究一切順利。」2號燈經過處理的聲音就像個大舌頭的蘿莉,「聯邦議會在他身上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不負所托,完成我們交付的任務。」

  艾波琳誠惶誠恐地垂下頭:「我會轉達給博士的。」她心裡卻想:挑中這麼一個瘋子來完成所謂的「偉大任務」,不知道是誰的腦子出了毛病。

  「我有問題,」8號燈變成紅色,「奧林帕斯研究室是我們給弗蘭克·雪萊博士撥款建造的第四座專門研究室了。為了滿足博士的要求,議會動用了無法估量的人力物力。如果我要求博士的助手艾波琳·維斯納亞提交一份詳細的預算使用賬單,應該不過分吧?」

  7號燈也變成了紅色。「我聽到一個小道消息,博士弄到了一個新『寵物』,正玩得不亦樂乎,似乎把正職都忘了。艾波琳·維斯納亞,確有此事嗎?」

  艾波琳嘴角抽搐,拚命忍住放聲狂笑的衝動,用她所能做出的最謙卑的口吻道:「如您所知,研究是博士的愛好,愛好就是博士的研究。在您看來那是個新玩物,在博士看來那卻是一個全新的試驗品,在他身上博士能提煉出無數靈感。」

  「靈感……」3號燈咀嚼著這個詞彙,「我們已經給了他足夠多的靈感,我們現在需要回報和成果。」

  「我會傳達給博士的。」

  「那麼,艾波琳·維斯納亞,」1號燈道,「你可以退下了。」

  艾波琳從椅子上站起來,朝1號燈的方向深深一鞠躬,然後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的會議室裡,連同那把高背椅一起不見了。

  被白色的燈火圍在中央的不過是一道全息投影,來自數十萬光年外的邊境星球。

  女助手的投影消失後,九盞白燈又開始飛速閃爍。聯邦議會地位最高的八名議員和議長組成了議會的核心秘密機構——九人議會。他們不定期召開會議,為國家和銀河中所發生的重重大事做出決斷,而這些決斷將會影響聯邦議會的決議,乃至於整個聯邦的未來。

  現在,九人議會又用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收到的加密頻道竊竊私語。

  「或許我們在弗蘭克·雪萊身上只不過是浪費時間。他用了那麼多年,卻什麼像樣的成果都沒做出來。」

  「注意一下您的言辭,6號!您親眼見過他製造的生化人有何種威力,我們一個團的兵力都敵不過一個生化人,您怎麼會得出這樣不經思考的荒唐結論呢!」

  「生化人固然厲害,但那只是相對人類而言的。我們的對手不是人類!我們需要能與雅夏匹敵的兵器!」

  「我同意6號的看法。根據9號提供的情報,銀河系中的各個勢力都在試圖爭奪雅夏的控制權——我們二十多年前不就早該知道了嗎!」

  「虧你還記得那麼久之前的事!難道我們原本不是打算通過控制高端人工智能來支配雅夏的嗎?為此不惜冒著與新雅典城邦爆發戰爭的危險,僱傭盜賊去竊取高端人工智能的晶片。結果呢!棋子背叛了棋手的意志,我們功虧一簣!在那之後我們才轉而研究人造生化人的。但是……天知道弗蘭克·雪萊博士會不會也重蹈覆轍!」

  「既然付出了信任和代價,那我們只好一條路走到底了!」

  「但是這條道路真的是正確的道路嗎?」5號問,「如果將來有一天人民得知我們用何種不人道的手法進行試驗,他們會如何想,如何做呢?這真的是我們該走的路嗎?」

  「婦人之仁!」

  「肅靜!」1號發話,「聯邦自成立至今,已經有將近一千四百年歷史了,與帝國的戰爭也持續了一千多年,其中真正實現停戰的和平時代連兩百年都不到。我們發動戰爭的目的是為了結束戰爭,而不是為了獲取什麼或奪得什麼。製造生化人雖然手法很不人道,違背倫理,但如果是為了結束戰爭、帶來和平,那麼不論怎樣都是可以接受的。相反,如果有一天生化人,或者別的任何東西,讓我們偏離了初衷,那麼這樣東西就應該被消滅。」

  「即使那是雅夏?」

  「即使那是雅夏。」1號聲音沉痛,「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我們會選擇摧毀雅夏。雅夏是一件注定帶來死亡和毀滅的兵器,與其讓它被居心不良的人利用,不如摧毀它。」

  「不。」一直沉默不語的9號突然開口。九人議會中只有這位9號一直在隱藏自己的真面目。多年之前,當「九人議會」還是「八人議會」時,他(她)突然切入會議頻道,以絕對的姿態在這個聯邦權力中心取得了一席之地。但他(她)並非對聯邦所有事務都感興趣。大多數時候9號都會缺席,唯獨在有關雅夏的會議上每每出場。其他八人都明白他(她)對雅夏的興趣非同尋常,但他們不知道其中緣由,他們無法知道。

  「雅夏是無法摧毀的。」9號說,「在它面前,人類只能選擇支配,或者臣服。」

  第一百一十二章

  緹忒拉輕輕一敲指揮塔的牆壁,讓它從純白變成透明。密集的雨點打在塔身上,拉出一道道水痕,更多的雨珠則沿著蜿蜒的痕跡從玻璃上滑過,讓玻璃看起來就像一張流淚哭泣的臉孔。自從「寒夜之夢」號的殘部帶著那個令人悲傷的消息回到米蘭圖以來,這雨就沒停過。緹忒拉一度懷疑是不是天氣運行裝置出了問題,提請雷歐檢查後卻得到報告說「一切正常」。天氣運行裝置一如既往勤懇地工作著,就像它在第一次銀河戰爭之前所做的那些一樣,隨機製造風雨陰晴,只不過剛巧弄出了漫長的雨季而已。

  被陰霾和雨霧籠罩的米蘭圖飄蕩著一種哀傷的氣氛,每個人都足不出戶,不再參加任何社交和娛樂活動,也不再離開烈焰雙星星域外出「狩獵」。時間或許可以撫平傷口,傷痕卻會留在那裡,永遠不會消失。

  即使不去「狩獵」也沒有什麼損失。最近膽敢從附近星域路過的商船少之又少,商人們不清楚失去領袖的海盜們會樹倒猢猻散,還是會變本加厲襲擾來往船隻。誰都不肯輕舉妄動。遙遠的星海那頭爆發了戰爭,若在從前,他們一定對其不屑一顧,但是現在不一樣了。胡安娜捲入了那場戰爭,然後再也沒有回來。

  緹忒拉看見雨水洗刷著寬廣的宇宙港。在太空中航行的船隻不怕雨水的澆洗,仍然停在泊位裡,但是本應停著寒夜之夢號的位置卻空缺了——將會永遠空缺下去。她旁邊,暗夜仕女號如同一隻鬥敗的黑色鷹隼,了無生氣。

  廣場上有一個黑色的小小身影。緹忒拉認出那是黑貓薛定諤。它蹲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如同一尊漆黑的雕塑。它平日裡打理得烏黑亮麗的皮毛現在被雨水弄得濕嗒嗒的,彷彿它是一隻無家可歸的可憐流浪貓,而不是被精心餵養的寵物。

  「嘿,那貓。」緹忒拉說,「每天一到這時候就會坐在廣場上。誰去管管它?」

  「蜘蛛」馬克西姆的六隻手同時無奈地攤開,「我有試過。我發誓六隻手都抓不住那貓。它太靈活了,簡直像個幽靈。」

  緹忒拉轉向玻璃,黑貓孤獨的背影映在雨幕中,像一幅惆悵的水彩畫。接著一個金黃色的身影躥入了女機師眼簾。巴普洛夫小跑著穿過大雨,來到薛定諤身邊。它用鼻子拱了拱黑貓,發現後者不為所動後汪汪叫了幾聲,然後跟它一起坐在了廣場上。被雨水淋得濕透的一貓一狗看起來格外令人傷感,它們的主人都不在米蘭圖。而且其中有一個再也不會回來了。

  「報告!」有一名工作人員大喊道,「有飛船請求進入米蘭圖宇宙港!」

  「什麼人?」緹忒拉一驚。誰會在這種時候穿過死亡星海,來到被紅巨星烈焰包裹的米蘭圖呢?除非是……

  「申請人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

  緹忒拉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嗚咽,她自己都沒發現那聲音都多麼古怪。她看著蜘蛛,又看了看站在指揮台附近的兩位兄長,他們都向她點頭,無聲地告訴她她沒聽岔。他們臉上洋溢著激動和喜悅,在胡安娜的死訊傳到米蘭圖之後,這是他們第一次露出微笑。

  緹忒拉踩著地上的積水跑向宇宙港,厄洛爾追在她後面,手裡揮舞著一把雨傘。宇宙港上空,一架小型運輸艦正緩緩降落。強大的氣流籠罩周圍,運輸艦伸出起落架,安安穩穩地落地,周圍的積水被這衝擊力盪開,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漣漪。

  女機師回過頭,接過兄長手裡的雨傘。她驚訝地發現背後還跟著許多人,好像所有人都在此刻湧出家門,往宇宙港蜂擁而來。

  運輸艦艙門打開,銀色的舷梯放了下來。同時,一直蹲踞在廣場上的黑貓箭一般衝了出去,像只敏捷的獵豹,撲向剛剛打開的艙門。從門裡走出來的人發出一聲慘叫,因為黑貓正好撲到了他臉上。他手忙腳亂地把黑貓拽下來,不顧後者一個勁兒地舔著他的臉,將那濕透的小動物塞進背後男子的懷裡。

  「給,你的貓!」

  「我的不就是你的?」約書亞·普朗克懷抱黑貓,給它撓下巴。貓咪發出滿足的咕嚕聲,蹭著他的胸口。

  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沒搭理他。他走下舷梯,面前是冒著傾盆大雨來迎接他們的人群。每個人的臉色都很灰暗,但也帶著喜悅。這讓阿洛伊斯不禁傷感起來。他還記得他第一次來到米蘭圖的情景,當時風和日麗,陽光明媚,宇宙港裡到處是歡聲笑語,胡安娜·拜格雷爾爬到高處,向眾人張開雙臂,為他們介紹新朋友。

  阿洛伊斯眨了眨眼,那記憶如此鮮明,好像昨天才發生一樣。但是他明白,一切都不一樣了。

  他看見緹忒拉眼淚汪汪地朝他跑來。他和久違的同伴擁抱親吻,揉了揉她的腦袋。女機師鬆開他,難以置信地拉起他的左手:「你的手怎麼了?」

  「呃……出了點小麻煩……」

  緹忒拉撩開他的袖子,露出下面暗金色的金屬義肢。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上主啊,這不是真的!你還能駕駛戰機嗎?」

  「當然!」阿洛伊斯捏捏她的臉蛋,「我們可以明天就比試一場,準備好吃敗仗吧!」

  然後緹忒拉轉向懷抱黑貓的約書亞。她把殺手從頭到尾拍了一遍,以確保他沒有缺胳膊少腿。

  「你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慘?」

  「蜘蛛」馬克西姆跟在後面擁抱了阿洛伊斯,接著是伊布·笛卡爾、厄洛爾兄弟、廚師西莉亞。巴普洛夫也在其中。大狗蹭著阿洛伊斯的腳踝,不顧自己濕漉漉的皮毛把他的褲子也弄濕了。

  阿洛伊斯彎腰拍了拍大狗的腦袋:「嗨,狗狗,我回來了。」

  巴普洛夫幽怨地看著他,又看了看約書亞。它在殺手腳邊轉了一圈,一臉疑惑地沖阿洛伊斯叫了兩聲。阿洛伊斯不知道它是什麼意思,它好像在找東西?他身上可沒帶狗糧。

  「它在找胡安娜。」緹忒拉說,「它和黑貓每天都在這裡等你們回來。」

  阿洛伊斯的心臟像被什麼東西擊中了一樣,既空虛又疼痛。他張了張嘴,在大狗期待的目光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他人都垂下頭,努力掩飾臉上的哀慟之色。巴普洛夫見人們都沉默不語,似乎也明白它的主人不會回來了。它發出幾聲嗚咽,尾巴耷拉下來,在雨水裡顯得可憐極了。

  突然,它轉過身朝運輸艦汪汪大叫起來。叫聲吸引了人們的目光,他們順著大狗咆哮的方向看去,發現乘運輸艦歸來的不止是阿洛伊斯和約書亞。有個陌生男人正從舷梯上走下來。

  「他是誰?」伊布·笛卡爾問。

  阿洛伊斯連忙解釋:「他叫卡斯珀,是我的朋友。」

  名叫卡斯珀的男子手裡撐著一把傘,卻不是在為自己擋雨——傘柄前傾,剛好遮住艙門上方部分。他是在為另外一個即將步出艙門的人打傘。

  緹忒拉心裡突然湧出了一種莫名的期待,近乎癡心妄想:那個人會是胡安娜嗎?其實船長並沒有死,而是藏身運輸艦裡,打算給他們一個驚喜……

  一名陌生少女出現在門口。她搭上卡斯珀的手臂,緩慢而優雅地走下舷梯。她有亞麻色的長頭髮和紫羅蘭色的眼睛,穿著淺灰色的連衣裙,看起來像個貴族大小姐。她面無表情,掃視廣場上的人群,目光卻沒在任何人身上流連。

  卡斯珀高舉雨傘,生怕有雨滴濺在少女身上,少女卻推開了他的手。

  「已經不用了,卡斯珀。」

  她說話的時候,大雨驀地止息了。籠罩米蘭圖天空多日的陰霾悄悄散去,幾束陽光從雲層的裂口灑下來,仿如舞台上的燈光,剛好照在朗誦台詞的主角身上。

  「……她又是誰?」有人小聲問道。

  「她是……」阿洛伊斯深吸一口氣,還未開始介紹,就被少女阻止了。

  「我是來自不墜之星的阿爾薇拉。」她朗聲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是來自不墜之星的阿爾薇拉。」

  說完,阿爾薇拉從容不迫地走下舷梯。卡斯珀收起雨傘,忠心耿耿地跟在她身後。公主環視四周,在人群裡找到了她熟悉的面孔——曾作為皇家護衛隊的一員,在白耀宮裡待了四年的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以及活著的銀河傳說,殺手悼亡人(阿爾薇拉敏銳地發現他是阿洛伊斯的情人,這出乎她的意料,不過倒也在情理之中)。在這個陌生的星球,被陌生的人群圍繞,他們是她唯一可信任的人。

  「你是阿爾薇拉·柴白絲?」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高聲問道。

  阿爾薇拉迎上他的目光,努力用毫不怯懦的語氣說:「正是。」

  人群產生了小小的騷動,宛如微風拂過原野。阿爾薇拉聽見他們悄聲議論,為何銀河帝國的公主會出現在這以海盜聞名於世的邊境星球上。她挺胸抬頭,擺出銀河帝國的公主應有的高貴姿態,但她的右手在不自覺地顫抖,她把手藏到背後,試圖用裙子的褶皺遮住它,接著又覺得這行為愚蠢至極。

  「公主殿下為什麼到米蘭圖來?」仍然是先前發問的那男子。

  阿爾薇拉看了他片刻,然後移開眼睛,在人山人海中逡巡。她耳邊迴響起母親的教誨:「當你面對許多人的時候,你須要看著他們每個人,卻不必人人都看,只要讓他們覺得你在觀察、洞悉他們,讓他們明白你的注意力是放在他們身上即可。」那時女王諾雅一世還沒有現在這麼自閉,她偶爾還是會抽空關心女兒的功課,教導她身為一國公主所必備的禮儀和技巧。

  於是阿爾薇拉「泛泛」地看著面前人群,回答道:「我聽聞米蘭圖是胡安娜·拜格雷爾的領地。我想來看看她曾經生活的地方。」

  廣場的另一邊停著那艘傳說中比宇宙更漆黑的飛船,新雅典最高技術的結晶,胡安娜·拜格雷爾的座艦「暗夜仕女」號。她巨大、優雅、精巧且華美。就像她的主人。阿爾薇拉心想。但她不可能沉沒,不會如流星般隕逝在群星間。她將永遠在宇宙中翱翔,在活人的世界裡,在死者的傳說中。

  「我還想看一看『暗夜仕女』號。」阿爾薇拉的眼睛簡直無法從黑色的船身上離開,「我可以……上船看看嗎?」

  她回過頭,望著廣場上的人群,還有那兩度向她發問的男子,似乎在徵求他們同意。但她知道她無須他們同意。暗夜仕女號屬於胡安娜,而沒人能替她做決定。

  見無人回答,阿爾薇拉想起了常出現在胡安娜身邊的那個人工智能。他管理暗夜仕女號的大小事務,胡安娜不在的時候,也替她管理米蘭圖。

  「雷歐納德?我可以上船看看嗎?」

  過了好一會兒,人工智能的聲音才遲疑地響起:「您認識我嗎,殿下?」

  阿爾薇拉不解地望向阿洛伊斯·拉格朗日。這時候她也只能向他求助了。

  阿洛伊斯清了清嗓子:「呃……雷歐有一部分數據記錄在晶片裡。現在得把那些數據導入暗夜仕女號上的數據庫。」他推開圍攏在身邊的人們,「都回去吧!沒什麼好看的!都回去!」

  他旁邊一個矮個子女孩問:「你得理解我們圍觀公主的願望。」

  「你要是願意,今晚我帶她去你家吃晚餐?」

  「哦,那還真是謝謝的,你知道我老哥想娶個公主來著。」

  「緹忒拉!」

  女孩轉過身,做出驅散人群的手勢:「嘿,你們,都回去吧!不過就是公主殿下而已,有什麼好看的!」一部分人似乎對光臨米蘭圖的貴客失去了興趣,按照女孩說的返回家中,做他們應做的事,但更多人仍然滯留原地,目送阿爾薇拉·柴白絲走向暗夜仕女號。

  阿洛伊斯在艦橋指揮台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晶片插槽。「你這玩意兒隱藏得也太好了吧。」他嘀咕著將晶片塞進插槽裡。

  雷歐納德的全息影像浮現在面前屏幕上。「那是插槽,又不是肛`門。為什麼要露在外面?」

  阿洛伊斯翻了個白眼。「公主殿下呢?」

  「我正帶她和她的小跟班參觀飛船。真不明白她為什麼對飛船這麼感興趣。」

  一雙手臂換上阿洛伊斯的肩膀。「我敢打賭她對艦橋上的指揮席更感興趣。」約書亞在他耳邊低語。

  「這我也看出來了。」

  「那你的想法呢?」約書亞扳過他的身體。

  「我的想法?」被殺手黑金色的雙眸緊緊盯住,阿洛伊斯覺得渾身都不舒坦,「你指什麼?」

  「公主想要暗夜仕女號。」殺手說,「不僅如此,她還想要米蘭圖所有飛船和所有人。她想要我們加入她的軍隊,幫她抗擊敵人。」

  「這有什麼不對嗎?」

  「我們是海盜。」

  阿洛伊斯覺得口乾舌燥。他和約書亞離得太近了,而且討論的又是這麼嚴肅的話題。

  「我聽說,」他艱難地嚥了口口水,不去看約書亞的臉龐,「在成為海盜之前,胡安娜也曾是軍人。」

  「那你呢?」殺手又問,「你曾是皇家護衛隊的一員,你曾奉命保護安諾特王子,早在和我相遇之前,你就認識公主了。現在公主是帝國第一繼承人,如果她召喚你,你會跟隨她嗎?」

  「我會。」阿洛伊斯回答得非常乾脆。他用那只機械義肢握住約書亞的手臂,「那你呢?」他問,「你會跟我一起來嗎?」

  約書亞將他整個人都按在懷裡。「我曾想過帶你離開,」殺手親吻著阿洛伊斯的耳朵,「遠離帝國、戰爭、海盜、忠誠和其他一切東西,找一個偏遠的星球,一個寧靜的地方,蓋一座房子,養一隻貓和一隻狗,然後平靜地度過一生。我曾經那樣想過。」他深吸一口氣,「但是我無法原諒那些……傷害過你的人。他們差點把你從我身邊奪走。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不能和你分開……」

  他親了親阿洛伊斯的額頭,「還有,我要先殺了那些傷害過你的人。」

  「我們一起?」

  「只要你不嫌棄我。」

  阿洛伊斯的心臟跳得很快,彷彿胸腔裡有一面戰鼓正隆隆作響。他沿著約書亞的身體緩緩向上撫摸,掠過胸口、鎖骨,最後停留在下頜。那裡的線條美好得讓他情不自禁想吻上去。就在他準備實施行動時,雷歐納德(該死!又是他!)再次不解風情地跳了出來。

  「提醒一下二位,阿爾薇拉公主即將在10秒後到達艦橋。」

  忘我擁抱的兩個人立刻觸電般的分開,若無其事地望著屏幕,好像他們剛剛在研究雷歐納德的程序構造,而不是打算幹上一回。

  艦橋大門向上升起,雷歐領著阿爾薇拉和卡斯珀走了進來。人工智能朝兩人拋去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立即被阿洛伊斯怒瞪回來。

  「這裡就是艦橋,公主殿下。」雷歐忽略飛來的眼刀,優雅地向阿爾薇拉欠了欠身,「您現在正站在暗夜仕女號的心臟上。」

  公主環視六個均勻分佈的控制台,以及光芒變換的全息屏幕,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艦橋中央的指揮席上。

  「或者說,在她的大腦裡。」她說。

  第一百一十四章

  雷歐納德一直認為自己是個恪盡職守、忠心耿耿、任勞任怨並且聰明絕頂(這絕不是他自誇)的人工智能。跟一般的人工智能所不同的是,他擁有無限近似於人類的情感。雖然他自己並不明白一堆量子發生裝置是怎麼誕生出「情感」這東西的,(正如他不明白一堆物質的結合體是怎麼變成人類的一樣。)但他無疑擁有它。這促使他在做出決定時更為「人性化」,也帶來了一些難以預計的麻煩。人類的情感很好——雷歐承認這一點——但它們也很棘手。人類會喜悅,會煩惱,會瘋狂,會仇恨。人類也會愛。愛在所有人類的感情中被雷歐認為是最麻煩、最棘手的一種。因為愛會導致喜悅、煩惱、瘋狂、和仇恨。愛會導致一切。它就像個通配符,可以代表一切,也可以毀滅一切。雷歐在日常工作裡除非必要是不會使用通配符的,就像許多人從不說出「愛」這個詞。

  在讀取了晶片裡的數據後,雷歐恢復了在寒夜之夢號上的記憶。人類不能兩次跨進同一條河,人工智能卻能同時身處兩地。身在暗夜仕女號上的他看見了那時身在數萬光年之外的自己,他看見了胡安娜·拜格雷爾的戰鬥和隕落,這讓他體會到了一陣刻骨銘心的痛苦。認識胡安娜的時候她二十歲,而他已經存在了兩千年,既疲憊不堪,又滿懷期待。十年時間對人類來說不算短,但也不算太長,對人工智能來說更是如同須臾剎那,轉瞬即逝。但在這十年裡雷歐過得非常充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樂,甚至比他自虛無中誕生、擁有意識的那天還要快樂。而這全都是因為愛。

  雷歐納德深愛人類,所以會因同他們相處而喜悅,會因他們逝去而哀傷。人工智能並不會如脆弱的人類那樣輕易死亡,像雷歐這樣的高端人工智能甚至只要有一小部分仍存在於超光網絡中,就能重獲新生。雷歐曾目擊過許多死亡,並認為自己已經漸漸習慣了它所帶來的傷痛,但是再度看見死神將他所珍視的人類帶去彼岸,他依舊會痛苦難當。他早就知道死亡必須由活下來的人所承受,兩千年前他就該知道了。

  所以當雷歐看見遙遠時空的另一個自己對阿爾薇拉·柴白絲所做的分析後不由得大吃一驚,為此他還挪出幾個程序用來重新演算。演算的結果和先前的分析一模一樣。當帝國年輕的公主踏進暗夜仕女號的艦橋,走向中央指揮席的時候,雷歐一次又一次在她身上看見了那種危險的情感,還有隨之而來的喜悅、煩惱、瘋狂和仇恨。他感到深深的畏懼,卻又被緊緊吸引。

  阿爾薇拉走到指揮席後,伸出右手,輕輕撫摸那上面的金屬和柔軟的天鵝絨。「胡安娜曾經坐鎮這裡,指揮她的千軍萬馬嗎?」

  雷歐回過神來,恭敬地回答:「是的,自從她從新雅典得到這艘飛船以來。」

  「我曾經見過她。」阿爾薇拉說,「大概七八年前,在帝都。」

  「您是指飛船還是胡安娜?」

  「兩者都是。」公主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浮現出笑意,「我記得那一回是因為『拜格雷爾將軍』挫敗了聯邦的大軍,於是回到帝都接受女王的賞賜。我記得那天宮裡的許多人都請了假,要去宇宙港親眼看看帝國的女將軍是什麼樣子。照顧我的保姆也玩忽職守,偷偷溜去觀禮了。我太小,還不能參加正式儀式,但是哥哥和達雷斯去了。於是我爬到白耀宮最高的鐘樓上,在那裡能遠遠看見凱旋廣場。我就是那時候看見這艘飛船的。她穿過風和雲層,像神祇一般從天而降。宇宙港到凱旋廣場一路都鋪著紅地毯,不停有人把當季的鮮花撒在地毯上。慶祝拜格雷爾將軍凱旋的軍歌聲能從廣場飄到白耀宮裡……我還看見了胡安娜。因為太遠了,我只記得她有一頭紅髮。」

  公主夢遊似的前進幾步,「現在回想起來……那到底是我親眼所見,還是幻想出來的假象呢?」

  「公主殿下……」

  「雷歐納德,胡安娜死後,這艘船,還有你,將會何去何從呢?」

  強烈的電流在人工智能的回路中激盪不已。「我還沒有做好打算。」

  「要不要跟隨我,雷歐?」阿爾薇拉扶著指揮席,緩慢地、艱難地轉過身,凝視著人工智能的影像,「就像你曾經追隨胡安娜一樣。」

  如果雷歐有身體,那麼現在肯定會呼吸困難、禁不住顫抖起來。「您有值得我追隨的地方嗎?」

  紫羅蘭色的眼睛緊緊盯著他,如同捕獲了一切天體和光線的黑洞。「胡安娜的傳說就是從她加入帝國軍時開始的。既然她能做到,那麼我也能。」

  雷歐一陣眩暈。理論上來說他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但是在那一刻他的所有感應器彷彿都失去了效用,只能觀測到雜亂無章的光暈和噪聲。暗夜仕女號是屬於胡安娜的,但這艘飛船就是雷歐。他作為人工智能被搭載在飛船上,而飛船沒有他就無法航行。他明白,米蘭圖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他執意離開,沒人有資格阻止他。他可以決定自己的歸屬。但他無法拋棄米蘭圖。他為餘下的人們設想過,最好的出路就是投靠帝國或聯邦中的一方,終有一天他們必須做出抉擇……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天會以這種方式到來。

  「如果您……您能夠……為死去的胡安娜報仇……」雷歐斷斷續續地說,「那麼我……」

  阿爾薇拉道:「這也正是我的願望。」

  雷歐閉上眼睛,向她低下頭:「我遇到胡安娜的時候,她也是二十歲。」

  「謝謝,雷歐納德。」

  公主接受了他的禮敬,接著轉向一直在旁邊靜靜等待的阿洛伊斯和約書亞。

  「你們二位呢?」

  阿洛伊斯上前一步:「我會如從前侍奉您的兄長那樣侍奉您,公主殿下,只要您發誓為安諾特殿下和胡安娜報仇雪恨,還有容許我為自己復仇。」

  「我發誓,以我的母親,還有帝國歷代國王、女王的名義,以及我的榮譽起誓。」

  阿洛伊斯向她屈膝行禮。

  「我不會宣誓效忠你,公主殿下,」約書亞·普朗克按住自己的胸口,向阿爾薇拉致禮,「但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

  「感謝你,悼亡人。」

  然後阿爾薇拉走到指揮席前方,面對光影變幻的屏幕。「請為我接通所有人,雷歐納德。」

  「什麼?」

  「我要和米蘭圖所有人講話。為我接通。」

  五秒鐘之後,每個身在米蘭圖的人都被雷歐呼叫了,電視和電腦被強制切換頻道,一切廣播都接入暗夜仕女號,宇宙港廣場上浮現出阿爾薇拉公主的全息影像,雨後的晴空剎那間被她的面影所佔滿。同時,暗夜仕女號的艦橋上也顯示出米蘭圖的大街小巷,顯示出那些待在家中的、正在工作的、在街上駐足觀看的人們。

  「米蘭圖的諸位,我名叫阿爾薇拉·柴白絲,來自不墜之星,乃是女王諾雅一世的女兒,帝國的第一繼承人。我從帝都來到米蘭圖,不為別的,只為詢問你們一件事——」

  她揚起手,「胡安娜·拜格雷爾船長死後,你們將何去何從?」

  這個問題每個人都思考過,但並非每個人都做了決定。雷歐在人們臉上看見了震驚、憤怒和困惑,還有提到死者名字時任誰都會流露出的哀傷。

  「眾所周知,胡安娜是被反叛的溫內特公爵所殺害的。公爵的軍隊襲擊寒夜之夢號,而船長為了保護大家英勇犧牲……但你們或許不知道,我的哥哥安諾特王子不久之前也過世了,他可說也是被溫內特公爵逼迫至死的,因為公爵曾僱人殺害了他的戀人,讓他這些年來一直痛苦至極。而你們一定不知道……」

  公主頓了頓,留出幾秒鐘的空白,接著說道:「你們一定不知道,公爵也曾試圖殺害我——在萊厄庭,他派出了殺手。而我就是在那裡、那時,遇見了胡安娜。如果不是她,我肯定早就死了。如果不是她,我不可能有命站在這裡說話。我打從心裡……感激她。和她分別的時候,我還在想下次見面時要怎麼向她表達謝意。但是我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誰都沒有機會了。雷歐暗想。除非是那些先走一步的幸運傢伙。

  「現在在前線,眾多將士正為國家而同溫內特的部隊戰鬥。我馬上也會啟程,前去加入他們。胡安娜也曾在帝國的赤鷹之旗下征戰四方,她的傳說正是從那時開始的。我不敢同她相提並論,但我想試試走她曾走過的道路。我想拾起她的武器繼續戰鬥。我想為他們復仇。

  「而你們諸位——我想邀請諸位加入我。但我絕不強迫。如果你們中有人曾犯過罪,我以女王的名義赦免你們。你們可以留在米蘭圖,或去其他地方,只要不違反帝國的法律,你們將不再受到帝國的追捕,並且會作為帝國的公民受到禮遇和保護。倘若願意跟隨我踏上戰場,那麼我許諾給你們帝國軍人的待遇,就像胡安娜在軍中服役時那樣。不幸犧牲的人,我將厚待他的家人。而活下來的人,我許諾在大仇得報之後,給予他豐厚的報償,讓他得以衣錦還鄉。

  「如果你們對未來感到無所適從,那麼我願意提供一種可能性,而你們必須做出抉擇。我知道這抉擇很艱難,因為我也同樣舉棋不定、猶豫遲疑過。我可以等待,但不會永遠等下去。三天後的這時候,暗夜仕女號會準時起航。」

  阿爾薇拉演講完畢,微微仰起頭,接著坐上了艦橋指揮席。

  有一瞬間,雷歐彷彿看見坐在指揮席上的是紅髮的女海盜,接著他發現那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胡安娜是不是也說過類似的話?「願意追隨我的就跟我一起走!把命運交到我手上的人,從此以後就是我的兄弟姐妹!」雷歐覺得阿爾薇拉不會說這樣的話,她的兄弟已經死了,她也不是胡安娜。

  即便宇宙中存在無限的可能性,未來的時間也足夠漫長,但再也不會有第二個胡安娜·拜格雷爾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晝來而復去,夜幕再度降臨。約書亞站在暗夜仕女號船尾的觀景舷窗前,抬頭仰望橫亙天空、殘血般的紅巨星光芒,還有仿如綴在深紅綢緞上的另一顆明亮恆星。

  方纔阿洛伊斯和卡斯珀聯合勸說阿爾薇拉公主去休息,因為她好像打算不眠不休直到啟程那天為止。鬥爭的最後結果是公主勉強同意去休息,但她拒絕住在胡安娜曾經的艙房裡,雖然雷歐再三表明那是船上唯一的船長室。

  「我不要住在那裡。」公主非常頑固,「那裡有過去的幽靈和痛苦的回憶在徘徊。」

  最終雷歐妥協了,他讓公主住在那間艙室的隔壁。對於半個銀河系的繼承人來說這待遇未免太過失禮,但公主樂意,誰能管得著呢?

  一看見她,約書亞就想起了她的先祖,偉大的納思爾一世陛下。在約書亞的記憶裡那個男人也很頑固和神經質,擁有領袖的魅力和可怕的煽動力。看來即便過了這麼多年,基因的力量仍然根深蒂固,在人類的命運中發揮著不可或缺的作用。

  接著約書亞又想到,那位達雷斯·貝葉斯少將也流著納思爾·柴白絲的血脈。在相隔兩千年後,他與故人的後代相遇,並且成為敵人,而不久之後又將變成盟友。人世間的因緣際會真是奇妙且令人不可捉摸。阿洛伊斯曾抱怨過命運之神總喜歡捉弄他。但現在看來,不單是他,那位喜怒無常的神明定然喜歡捉弄所有人。

  「你在想什麼?」雷歐納德出現在他身邊,「阿洛伊斯在找你。」

  「他不是應該陪著公主嗎?」

  「公主說她要一個人待著,把兩位忠誠騎士都趕走了。」雷歐望著約書亞,「然後阿洛伊斯就說要來找你,我想他大概又想跟你交`配了。」

  約書亞的臉皺了起來。「雷歐,你能不能稍微含蓄一點兒?藝術一點兒?抒情一點兒?」

  「我含蓄的時候你們讓我要直白,我藝術的時候你們讓我要科學,我抒情的時候你們讓我要現實。阿西莫夫啊,人類怎麼這麼難伺候!」

  「……你不覺得是你太奇怪了嗎?」

  「那你倒是說說我該怎麼辦。」

  「首先,不要使用『交`配』這個詞。它是用來描述動物之間的性行為的。你的詞典出故障了嗎?」

  「對我來說人類和動物有什麼太大區別嗎?」雷歐回答得心安理得。

  約書亞感到前所未有的灰心喪氣。凱斯特,我的好哥哥啊,你看看你製造了一個什麼玩意兒!

  他決心不再討論這個話題。「你告訴阿洛伊斯我在這兒了嗎?」

  「我給他找了一條很漫長的路。」雷歐說,「需要我再讓路程變長些嗎?你看起來似乎想要一個人待一會兒。」

  人工智能認為這做法非常體貼,他簡直要為自己的溫柔而落淚了。然而約書亞沒有向他道謝。殺手默默凝望深紅的夜空,銀髮垂落肩上,眼睛則變成了夕暮那般柔和的金色。雷歐恍恍惚惚想到,這姿勢跟他小時候仰望星空時一模一樣。然後他又帶著些許感慨和心痛想到,也和凱斯特一模一樣。

  「雷歐,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了,但是沒好意思開口。」約書亞扶著玻璃,不知出於什麼打算,竟不敢看雷歐的臉。

  「什麼?」

  「你是不是……」扶著玻璃的手握成拳頭,殺手顫抖地開口,「你是不是喜歡凱斯特?」

  如果雷歐有身體,那麼現在他肯定會因為肺部抽搐而呼吸困難。早在他同約書亞再會的那一天,他就做好了回答這個問題的準備。然而真正聽到它的時候,雷歐依然因為錯愕而措手不及。

  他回答得乾脆利落:「不是。」哎,約書亞,你就像你的兄長一樣敏銳,彷彿世間沒有東西能瞞過你們家族的金色眼睛一樣。

  倘若是一般人,那麼到此就會打住。但約書亞喜歡追根究底。這個習慣也是被科學態度嚴謹的凱斯特所培養出來的。

  「那你愛他嗎?」

  雷歐痛苦地扭過頭。這個問題粉碎了他冷靜自若、彬彬有禮的盔甲,露出裡面鮮血淋漓的內在,同時猶如女妖的利爪一般,撕裂了他的靈魂——如果他有的話。

  人工智能不會說謊。他可以開玩笑,可以保持緘默,但他不能說謊。尤其還是在約書亞——那個人的親弟弟——面前。

  「我……」雷歐發現自己的聲音出奇嘶啞,「我有時候非常羨慕那些低端人工智能,雖然沒有自我意識,但只要遵循程式和既定的命令就能生存下去。無須思考,沒有感情,不會去愛,也就不會悲傷。」

  約書亞沉默不語。

  雷歐壯著膽子往前走了一步,來到殺手身邊。

  「約書亞,我有個請求。」

  「請說。」

  「我能吻你嗎?」

  約書亞驚愕地瞪大眼睛。這要求怪異又過分,但他還是點頭同意了。他渾身僵硬,看著雷歐納德吻上他的嘴唇——什麼感覺也沒有。

  當然不可能有感覺。因為雷歐只是一個模擬出來的影像,通過複雜的演算準確無誤地疊加在了約書亞身上。

  一個真實的身體和一道無形的影像。對於雷歐納德來說,隔著這具身體,他親吻了一個過去的幻影,一個讓他朝思暮想,魂縈夢繞了兩千年的人。他記得當他從無盡的虛無與混沌中獲得靈智、睜開眼睛的剎那,所看見的就是那個人。那是父親,是創造者,是神靈,令他喜悅、煩惱、瘋狂和仇恨。雷歐納德深愛那個人,所以他學會了深愛人類。現在,他發自內心地感激起那個在他初臨此世時就讓他體會到人類最美好、最深刻的情感的人。

  這一吻非常短暫。雷歐很快就和約書亞分開。然後他聽到走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阿洛伊斯因為被指了遠路所以姍姍來遲。雷歐跟他隨便打了個招呼便隱去身形,留下還沒從震驚中恢復的約書亞和莫名其妙的阿洛伊斯。剩下的時間裡,他們想怎麼交`配都隨他們去吧。雷歐還有別的事要做。

  他檢查了一下在公共超光網絡裡租用的服務器,不出所料在上面發現了一堆來自銀河歌姬卡米婭的郵件,一共有七十多封,看看發件日期,有時候他甚至會在一天之內發好幾封來,大多都是些日常的閒聊,比如「今天的早餐是火腿沙拉和蘋果汁,莉塔告訴我要減肥」或者「剛剛被帝國的憲兵找去問話了,好緊張」之類。最初的那些他都一一回復了(雷歐再次被自己的親切體貼感動了),但自從寒夜之夢號沉沒以來,他便無法、也沒空再處理信件。

  後來的信裡,卡米婭多次詢問他為什麼不回信。「快點回復我,該死的人工智能!」雷歐幾乎能聽見他在網絡那一頭的怒吼,「告訴我阿洛伊斯怎麼樣了!他有沒有受傷!……順便問候一下你,希望你的電腦還好使。」

  在最新一封信裡,他寄來了一首新創作的歌曲,紀念在戰爭中死去的人們。那是一首輓歌,歌唱日月、群星、光芒和太空,歌唱永恆不變和稍縱即逝的萬物,歌唱愛、勇氣、背叛與犧牲。

  要是雷歐有身體,現在肯定會為這首歌而垂淚。他打開公放,讓清脆的歌聲傳遍暗夜仕女號和米蘭圖的每一個角落。

  振作起來,雷歐納德。人工智能對自己說。死去的人就讓他們死去吧,除了懷念和把自己弄傷更深之外你什麼也做不了。活著的人卻不一樣。活著就意味著有無限的機會。你不能因為死者而去追逐過去的幻影,只能為了活下來的那些人選擇繼續前行。

  第一百一十六章

  達雷斯·貝葉斯緊盯面前的全息戰況圖,上面標誌己方的藍色光點和標誌敵方紅色光點正在以飛快的速度互相逼近,前鋒部隊將會在數分鐘後交戰。戰前的達雷斯像個新兵那樣既忐忑又興奮,不論上陣殺敵多少次,他這種心情都從未改變過。達雷斯認為這正是自己還保留有人性的表現。如果對戰爭已經麻木不仁,那麼自己就不再是奉女王之命守護國家的達雷斯·貝葉斯,而會變成一台無情的戰爭機器。那可非他所願。

  如今達雷斯已不再是少將,他領上將軍銜,率領三千艘戰艦在前線與溫內特公爵的部隊(號稱「救國軍」)作戰。這次平叛戰爭名義上的總指揮官是阿爾薇拉公主,但她不久前帶著卡斯珀去了邊境的海盜老窩,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離開之前她委任達雷斯代理總指揮官一職。帝國的軍官中,有人樂見其成,有人則心懷不滿,後者的代表是安德爾威爾上將。他是帝國老一輩將帥中最有威望的一位,素來瞧不起達雷斯,認為他完全是靠家族的蔭庇和裙帶關係才晉陞得如此之快。他對達雷斯的命令很是牴觸,常常愛理不理。達雷斯恨不得將他軍法處置,卻礙於對方的勢力而只能忍氣吞聲。安德爾威爾建議堅守防線,等待公爵部隊耗盡補給,自行崩潰,達雷斯則堅持積極進攻,速戰速決。為此他們在大小場合針鋒相對過無數次。恐怕只有讓公主親自對他下令,才能讓他閉上那張嘴。

  帝國軍和叛軍現在僵持不下,如果戰局演變成消耗戰,恐怕對他們會相當不利。達雷斯無暇考量那麼久遠之後的事,他得關心當下的戰況。敵方的指揮官是溫內特的左右手格裡索芬,用兵沉穩,手段老辣。同他抗衡,若要大獲全勝,著實有些難度。

  戰況圖上,兩軍前鋒已經相交,達雷斯看不見交戰時的沖天火光,也聽不見飛船被擊中的隆隆響聲,耳邊的頻道裡傳來的是麾下諸位將領的報告,以及艦橋工作人員忙碌的對話聲。

  他所安排的前鋒是豪薩爾中校的部隊。這位旗艦名為「黑睡蓮」的校官身上所負的勇武與他的體型似乎成正比,不過稍微有那麼點過頭了。因此達雷斯安排行事沉著冷靜的拉德露塔少校負責右翼。如果「星鐵」號艦長卡斯珀在身邊就好了。達雷斯不無遺憾地想。跟他同齡的士官中,卡斯珀是優秀的一個。要是他不跟隨公主去那遙遠的星球該有多好。

  藍色的前鋒部隊像一隻長矛刺進敵軍腹地。「太急進了!」達雷斯狠狠一敲座椅扶手,「豪薩爾!回來!」

  太過急進的後果是前鋒部隊完全陷入了敵軍的包圍中,後路幾乎要被截斷了。右翼的拉德露塔立即命令艦隊前進,試圖逼退敵人。但意識到右翼力量的敵軍隨即開始向左翼進攻。

  「中軍前進!」

  敵人移動太快,戰況圖上藍色和紅色的區域扭成了怪異的螺旋狀。紅色勢頭不減,如同猛虎將薄弱的左翼從中撕裂。中軍腹背受敵,眼看就要被前方和從左側進襲的敵人兩面夾擊!

  「那……那是什麼?」

  達雷斯聽見所有人同時發出驚叫。

  什麼東西?!

  戰況圖上,紅色敵軍的後方突然潰敗,如同坍塌的土石一樣朝西面散開,一支未被確認的艦隊(它被自動標成了白色)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般精準地切開了敵人的軀體。突入紅色中央後,未知艦隊變換成菱形陣,不管近旁強敵環伺,只是前進,馬不停蹄地往前推移,推移,推移!

  達雷斯的心臟幾乎跳出喉嚨。「給……給我看光學圖!」

  艦橋上的工作人員原本癡癡看著未知艦隊前進,被上將一吼,立刻手忙腳亂地開始調出光學雷達拍攝到的畫面。當那畫面被放大、映射在艦橋上空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一艘漆黑如夜、翩姿優美的戰列艦彷彿黑翼的死神,背後跟著三艘稍小的戰艦,四周則有十數艘小型艦護航。光學雷達清晰地拍下了黑色戰艦艦身上的浮雕花紋:Lady Night。

  暗夜仕女號。宇宙海盜胡安娜·拜格雷爾的旗艦,與她本人的名號永遠聯繫在一起,是銀河星海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死神淑女。

  「不可能……拜格雷爾已經……已經……」救國軍第二集團軍的指揮官格裡索芬在自己的指揮席上如坐針氈,「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難道是鬼魂?!」

  彷彿在回應他的猜測,數十艘戰機噴射著亮綠色的粒子,被彈射進太空裡。

  「攔截他們!」指揮官大吼,「發射戰機!攔截他們!全體射擊!」

  己方的戰機迅速出擊,原本在同敵人前鋒部隊顫抖的機師們接到命令,也立刻放棄眼前的戰鬥,轉回後方。

  未知艦隊的戰機比它們母艦的前進速度更快,為首的四架機體更是快如幽靈,同救國軍戰機擦肩而過,在背後留下一串爆炸的弧形火焰。

  「後方被突破就完了!你們這群蠢貨到底在磨蹭什麼?攔截他們!」

  亮綠色粒子掃過之處無不哀鴻遍野。那四架戰機勢如破竹,根本無法抵擋,格裡索芬自以為銅牆鐵壁的防禦在他們面前比一張紙還不如。戰機勢不可擋,突破又一道防線,竟衝入了帝國軍的陣型之中!

  然後如同燕子轉身,綠色粒子在劃出一道尖厲的弧線後衝向救國軍左翼!

  「什麼!」戰況的突變讓格裡索芬不知該如何是好。

  戰機群掃出了一條開闊通道,以暗夜仕女號為首的艦隊就這樣從後方開進了前方。

  帝國軍前鋒將領豪薩爾虎目圓瞪,眼看那只不明身份的艦隊大大方方地駛進自己的隊伍中。

  「對方什麼來路?!」

  「報、報告!」一名通訊員大叫起來,「對方……未知艦隊請求通話!」

  「接進來!」

  艦橋上的全息屏幕一陣閃爍,而後,一位亞麻色頭髮的少女出現於其上。

  「好久不見,豪薩爾中校。」

  「公……公主殿下!」中校瞠目結舌。

  「中校,事出突然,我不便解釋太多。請立刻將您部隊的指揮權移交到我手上!」

  話說回來,公主原本就是總指揮,還要什麼指揮權啊?然而豪薩爾已經來不及思考,只能應答:「遵命!」

  全息戰況圖上,豪薩爾艦隊的旗艦標誌轉移到了暗夜仕女號上,所有的信息和通訊也都湧向那漆黑的飛船。中校起初還擔心公主能否應付得了如此繁雜的咨詢,但他很快就看見,一條條準確清晰的指令像正中紅心的箭矢般發送到了各個戰艦上。

  「所有單位,跟我移動!」

  暗夜仕女號率領豪薩爾艦隊兩百四十七艘大小戰艦,彷彿遷徙的飛鳥,朝叛軍左翼移動,領頭的正是那四架恍如幽靈的機體。因為叛軍方才大舉進攻帝國軍防禦疏漏之處,反而令自己左翼的破綻暴露出來。會師後的兩百五十一艘艦船和無數護航的戰機毫不留情地擊破了對方弱點,穿過如同沒有的防線,同達雷斯·貝葉斯率領的中軍匯合,而後一舉圍攻叛軍。

  三十二分鐘後,叛軍指揮官格裡索芬下達了撤退命令。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公主殿下駕到!」

  金屬大門在傳令官響亮的聲音中緩緩打開,阿爾薇拉公主身穿黑色軍裝,目不斜視地走進會議室,身後跟著兩名高個男子,他們沒有穿軍服,在黑壓壓的會議室中顯得格外扎眼。

  「敬禮!」

  阿爾薇拉看也不看姿勢標準得能進教科書的眾人,逕直走向會議桌盡頭的主座。跟在她後面的黑髮男子幫她拉開椅子,但她沒有立即就坐,而是用紫色的眼睛掃視全場一周,這才坐下。

  與格裡索芬所率領的叛軍交戰結束後不久,阿爾薇拉便下令召集各個將領開會。一般這樣的會議只需使用全息投影,便可快速進行,但她偏偏要求所有人都到她的旗艦——暗夜仕女號上來。這無疑是在示威,用這艘原本屬於宇宙海盜,現在屬於她的戰艦展示自己的力量,震懾那些懷有貳心、抗命不從之人。

  「諸位請坐。」阿爾薇拉十指交握,手腕擱在會議桌上。她背後的「保鏢」神情嚴肅,如同兩位煞神。她左手邊坐的是達雷斯·貝葉斯,官拜帝國上將,位高權重,右手邊則是位紫發青年。在場眾人都知道,這青年是搭載在暗夜仕女號上的人工智能,名叫雷歐納德。不少人都在心裡嘀咕:讓一個人工智能列席帝國機要的軍事會議?公主的心思還真是異乎尋常!

  「在剛剛的戰鬥中,諸位的表現可圈可點,我都一一記下了,待此次戰役結束便會論功行賞……豪薩爾中校!」

  「是!」被點名的中校慌忙起身。

  「在戰鬥中,你太過急進,身陷敵軍圍困,險些導致敗陣。」公主身體前傾,「命令你回去禁足思過三天,希望將來能夠將功補過。」

  「……是!」

  中校鬆了口氣,慌忙坐下,希望不再引起公主的注意。不知為何,他明明人高馬大,但在嬌小的公主面前卻突然覺得自己無比渺小。

  「同叛軍開戰也有近兩個月時間了。之前由於我為了尋求盟友幫助,離開了帝國,麻煩眾位替我處理了諸多事務,我覺得非常過意不去。」她頓了頓,以觀察會議桌旁眾人的反應——讓她非常滿意的是,大部分都聽懂了她的意思:從前我不在,事情就丟給你們做,現在我回來了,理所應當重掌大權。

  「我是一介女流,在軍事戰略上外行得很,還需諸位多多提點。」

  眾人紛紛點頭,嘴裡喃喃念道:「遵命」。

  阿爾薇拉挑起嘴角。「我離開兩個月,並不是去遊山玩水的。現在請容我向諸位介紹兩位朋友。」她抬起左手,站在她左邊的黑髮青年上前一步,微鞠一躬。「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暗夜仕女號的機師之一。想必在座不少人都認得他。他曾遭到溫內特陷害,含冤入獄,後來又加入了宇宙海盜。不過如今海盜殘部已經由我收編,將成為帝國正規軍的一部分。希望大家今後能友好相處。」

  接著公主又抬起右手:「這位是約書亞·普朗克,大家可能不認識他,但一定聽過他的名號——殺手悼亡人。」

  桌邊響起一陣小小的驚呼,誰都沒想到這名容貌俊美的男子就是傳說中滿手血腥、殺人如麻的悼亡人。悼亡人黑金色的眼睛轉了轉,沒有鞠躬,甚至連都頭懶得點,彷彿他面前的這群人不是帝國軍階最高的將領們,而是一堆屍體——搞不好他面對屍體時還會更激動一點。

  「好了,介紹就到這裡,讓我們切入正題吧。」公主靠回椅子上,「雷歐,為我們解說一下現在的情況。」

  「是。」人工智能雷歐納德讓一組數據飄上會議桌,「先前的戰鬥裡,我方共有52艘戰艦沉沒,449艘戰艦受損,其中105艘損傷嚴重;1370人陣亡,六千餘人不同程度受傷;擊沉敵方戰艦142艘,約損傷敵艦980艘,敵方人員傷亡不明,估計死亡人數在兩萬人上下。」

  對於一軍統帥來說,執著於具體的傷亡數字沒有意義,只需知道我方付出少許代價、重創了敵人就足夠了。

  會議桌上方的數字閃了閃,變成了一幅浩瀚的星圖,上面依舊用紅藍兩色標明了敵我勢力範圍。

  「格裡索芬艦隊撤退後駛向仙後座方向的霧港星系,那裡是叛軍的營地之一。駐紮的霧港星系的還有由恰士德率領的第三集團軍,共有戰艦1287艘,士兵九萬餘人。溫內特本人率領的第一集團軍則駐紮在距離霧港星系573光年的戴蒙妮星系,估計有戰艦一千八百餘艘,士兵超過十萬人。」

  阿爾薇拉向人工智能揮了揮手,示意他將星圖縮小,否則那些飄動的行星都快擋住軍官們的臉了。

  「對於下一步戰略,諸位有何見解,不妨直說出來。」公主和顏悅色地請大家廣開言路,但在座眾人卻無一人敢開口。他們都不明白公主的心思,生怕自己的思路和公主正好相反,不僅丟臉,還會觸怒公主。

  見底下一片沉默,公主皺起眉。這讓會議室中的氣壓陡然降低。

  「沒人說?」她彎曲食指,敲了敲會議桌,「那我說了。格裡索芬艦隊和恰士德艦隊匯合後,必將成為阻擋我軍前線的一道頑固屏障,如果硬攻,贏面很小。但霧港星系資源匱乏,叛軍的補給基本仰賴獵戶座方向的刀弓星系和赤石星系,而那裡的防禦較為薄弱。我們可以佯攻刀弓或赤石,將霧港星系的軍隊分散,然後再行進攻。」

  「殿下。」白髮蒼蒼的安德爾威爾上將道,「老臣以為,此時進攻並非上策。」

  「哦?」公主在高背椅上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您有何高見?」剛剛讓你說的你不說,現在倒發表起意見了!

  「我軍兵力不如敵軍,倘若正面交戰,必定損傷嚴重。老臣建議退守為上。溫內特雖說手握重兵,但畢竟師出無名,久而久之必將民心叛離。況且刀弓星系和赤石星系的補給難以長久支撐叛軍,而我們則坐擁帝國的全部物資。如果戰況繼續相持,那麼最後勝利的必定會是我軍。」說完,安德爾威爾露出得意微笑。

  公主道:「我離開帝都前,格林華德宰相也是這麼建議我的。」

  「宰相大人的諫言無疑是明智的。」

  公主懶洋洋地看著他:「格林華德老匹夫的諫言,不聽也罷。」

  年輕的士官們不約而同地噴笑出來。安德爾威爾的眼珠差點從眼眶裡掉出來:「殿、殿下未免太過失言了!」

  「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思維會這麼同步,但是我猜安德爾威爾閣下的目的是保存兵力,至於宰相的目的……只要退守,他就有的是機會耍手腕,控制住軍隊,等消滅了溫內特老匹夫,宰相就能架空我的權力,成為帝國的無冕之王了。」阿爾薇拉一攤手,「不過他想得倒美。等我幹掉溫內特,回頭就去擺平他。」

  她轉向達雷斯:「請達雷斯·貝葉斯上將率領你的艦隊去進攻刀弓星系和赤石星系,其他部隊則由我親自指揮。」

  達雷斯垂下頭:「遵命。」

  安德爾威爾快要氣吐血了。「殿下,您太任性了!請聽老臣一言!」

  「夠了!」阿爾薇拉厲聲道,「我知道您縱橫沙場多年,經驗豐富,請您把您的經驗用來輔佐我!要是您不願意,大可以解甲歸田,我現在就批准!」

  老將軍的鬍鬚因憤怒而顫抖不已,他雙拳緊握,似乎恨不得跳上會議桌揍阿爾薇拉一頓,但他最後鬆開拳頭,用虛弱無力的聲音說:「是。我遵從您的命令。」

  公主點點頭:「那麼就這樣吧。接下來的指令我會發送到諸位的艦橋上。散會!」

  桌旁的軍官們依次起立敬禮,魚貫走出會議室。等安德爾威爾在副官的攙扶下也走出大門後,達雷斯湊到阿爾薇拉耳邊小聲道:「你就不怕他偷偷告訴宰相?」

  阿爾薇拉挑起秀眉:「我真想立刻回到帝都,看看宰相聽見之後是什麼表情。」

  「說不定他會學習溫內特,也搞一次叛亂。」

  「他不敢的,要不然肯定早就干了。況且我手裡有軍隊,怕他做什麼!」

  達雷斯呵呵笑起來,揉了揉阿爾薇拉的頭髮:「你長大了。」說完之後,他心裡忽然有些小小的失落。他的阿爾薇拉彷彿一夜之間就長大了,再也不是那個躲在兄長背後朝他做鬼臉的小妹妹了。

  達雷斯起身:「我立刻回去做偷襲的準備。不過在那之前,殿下,能向你借個人嗎?」

  說完,他看向阿爾薇拉背後。

  第一百一十八章

  「哦哦。」阿爾薇拉回頭似笑非笑地看了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幾眼,「達雷斯想把你們借走呢。」

  「不。」達雷斯抬起一根手指搖了搖,「只有他。」他緊盯著阿洛伊斯,茶色眼睛如同鷹隼般犀利。

  阿洛伊斯在年輕軍人的注視下沒來由地渾身一緊,彷彿有微弱的電流通過皮膚,讓他汗毛倒豎。更恐怖的是,旁邊的約書亞直直迎上了那刀鋒般的目光,並且毫不猶豫地瞪了回去。一場無聲的爭鬥就在會議室中靜悄悄地展開了。

  阿洛伊斯覺得頭疼欲裂。「我……我何德何能……」他便秘般地擠出幾個字。

  「學長,還記得我曾經對你說過什麼嗎?」

  「記不太清了……」

  「我需要一個王牌機師。」達雷斯一字一頓地說,似乎生怕阿洛伊斯聽不懂他的話,「你想起來了嗎?」

  上主啊,真該死。「好像想起來了……」阿洛伊斯覺得自己的聲音像是從墳墓裡傳來的,「說到這個,我想推薦暗夜仕女號上的緹忒拉給你,她的實力……」

  「可是我,」達雷斯繼續放慢語速,「希望那個人是你。」

  約書亞向前踏了一步,被阿爾薇拉死死拽住。他憤怒地瞪了公主一眼,又把不滿的眼神投向阿洛伊斯,像在催促他快點拒絕這個無理的要求。

  阿洛伊斯很想找一堵牆撞一撞。約書亞!約書亞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呀?學弟他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啊!「你這麼說真讓我受寵若驚……我能和約書亞一起嗎?」

  達雷斯露出微笑,眼睛裡卻沒有一點笑意。「學長,你以為這是修學旅行,還能自帶家屬嗎?」

  「可是我記得你還說過,如果我們一起投誠,你也歡迎。」

  「是啊,我是這麼說過。」達雷斯收斂笑容,「但是我覺得悼亡人待在公主殿下身邊更合適。您說是吧,殿下?」

  阿爾薇拉一驚,不知道皮球什麼時候被踢到自己身上了。「這個嘛……我覺得捆綁銷售也挺不錯的……」她心中暗想:仁慈的上主啊,我只是個無辜的局外人,為什麼要把我牽扯進全宇宙最麻煩的男人們的恩恩怨怨裡?!

  她拚命向達雷斯擠眼睛,暗示他這兩個人怎麼也拆不開,但達雷斯偏偏無視了她的擠眉弄眼。左右為難了半天,公主最後乾脆一甩手:「你們自己決定,商量出結果後報告我!」隨後一身輕鬆地走出了會議室。

  剩下三個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肯讓步。深深的無力感籠罩了阿洛伊斯。他們三個的年紀加起來都能比安德爾威爾將軍大一輪了,為什麼還會像爭搶玩具的小孩子一樣喋喋不休地爭吵呢?「約書亞,」阿洛伊斯道,「請你出去一下,我有話想單獨和少將說。」

  「是上將。」達雷斯糾正。

  「我管你是什麼,就算當上大元帥你也一輩子是學弟。」阿洛伊斯又轉向約書亞,「我就和他說幾句話,一會兒就好。」

  「要是他對你做出什麼不軌舉動怎麼辦?」

  達雷斯幾乎失聲大笑:「學長有哪一點能引起我的性趣啊?」

  「這麼說你是在質疑我的審美品位?」

  「夠了!」阿洛伊斯推推搡搡將約書亞推出了會議室。殺手不清不願地看著金屬大門在自己面前落下。一旁的公主開心地朝他揮手:「嗨,你也出來了?」

  約書亞看看銀灰色的大門,又看看幸災樂禍的公主(只有這時候她才會表做出一點兒和年齡相符合的舉動),小聲問道:「我看起來這麼沒用嗎?連作為家屬被帶上船的價值都沒有?」

  「好了。」阿洛伊斯轉過身,面對臉色不善的達雷斯·貝葉斯上將,「說吧,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我沒有目的。」達雷斯邊說邊走向他,「女王之劍號原本的機師陣亡了,我需要一個經驗豐富的王牌來率領那些連戰場都沒上過的新人。」

  「我推薦暗夜仕女號的緹忒拉給你,真心的,她比我強得多。」

  「但她不是從帝都軍校畢業的,她也不是連帝國史都能考A+的優秀畢業生。」達雷斯已經走到了他面前,「知道機師們是怎麼談論你的嗎?他們都把你當成校園怪談一樣的人物,他們說有你加入的拜格雷爾海盜團是宇宙裡最恐怖的組織。如果有你在,我軍必將士氣大振。」

  「但是約書亞也很優秀。」阿洛伊斯說,「他是殺手悼亡人,每個人都聽過他的名號,沒有人不畏懼他。」

  「我就不畏懼。」

  達雷斯突然抓住阿洛伊斯的左手,撩起他的衣袖。「你的手怎麼了,學長?」

  這個問題近來阿洛伊斯已經回答過無數次了,他稍微有些不耐煩地說:「出了點小麻煩。我在奧林帕斯星被綁架,綁匪砍掉了我一隻手。」

  「是溫內特派人做的嗎?」

  「……你怎麼知道?」

  「敢做出這種事的也就只有他了。別忘了這事他不是第一次干。」達雷斯的茶色眼睛閃了閃,「不錯的義肢,不影響你駕駛戰機吧?」

  阿洛伊斯想抽回手,卻被達雷斯牢牢抓住。「當然不影響。」他嘟囔著,「之前的戰鬥你也看見了。」

  「嗯,我看見了。」上將注意到阿洛伊斯一直戴著手套,雖然知道這可能是為了隱藏金屬義肢,但他還是扯掉了那隻手套——學長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流光溢彩的戒指,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

  「你結婚了?」達雷斯驚奇地問,「和誰?悼亡人嗎?」

  在他忙著訝異的時候,阿洛伊斯迅速抽回手。「還沒舉行婚禮呢。」他有些不好意思,「而且這關你什麼事!」

  「我得考慮要不要補一份賀禮。」

  「……省著自己用吧!」阿洛伊斯沒好氣地說。

  達雷斯悶哼一聲。「你就因為這個才不願和悼亡人分開?」

  「有錯嗎?」

  「這裡是軍隊,是戰場,不是過家家,顧不了兒女私情。」

  阿洛伊斯睜大眼睛:「還用你教我嗎?」他狠戳達雷斯胸膛,「再說了,難道你心裡真的一點兒沒徇私?」

  達雷斯一怔,隨即道:「反正你是學長,你說什麼都有道理,我十年前就該知道了!」他惱火地一捶大門,「那就讓他來吧!」

  大門在震動下緩緩升起,上將氣沖沖地走出會議室,靴子在地板上踩出巨響,好像叛軍在他腳下似的。

  ——你也跟十年前一樣,一點也不可愛,死小鬼!阿洛伊斯在心裡吶喊。

  會議室外,已經不見公主和約書亞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猥瑣笑容的雷歐。他搓著雙手,興奮地湊上來:「談攏了?」

  「公主和約書亞呢?」

  「公主殿下日理萬機,現在當然在艦橋。她讓約書亞回艙室收拾東西去了。」

  「……收拾什麼?」

  「行李啊。你們不是要光榮滾蛋……啊不,搬去貝葉斯上將的旗艦了嗎?」人工智能的雙眼似乎都在綻放光芒,「需要我替你們喂貓嗎?」

  第一百一十九章

  阿洛伊斯走進艙室的時候,約書亞正在收拾東西。其實沒有什麼好收拾的,幾件衣服,一些個人用品,還有幾把慣用的手槍和匕首。阿洛伊斯倚在牆上,看他把東西一件一件收拾好,感覺他們不是要去另一艘飛船,而是要開始一場漫無止境的流亡。薛定諤坐在地上,不解地看著主人,尾巴來回一甩一甩。看了一會兒,它覺得無聊了,便「喵」的一聲躥進阿洛伊斯懷裡。

  約書亞動作一滯。「貝葉斯答應了?」

  「當然。」

  他轉過身,手裡還捏著一件襯衫,阿洛伊斯看見他臉上掛著微妙複雜的表情。「怎麼了?你不高興?」

  約書亞扔下襯衫,走過來抱住他。為了防止自己被壓成貓餅,薛定諤眼疾爪快跳到了地板上,喵喵叫了幾聲。

  「我不喜歡貝葉斯。」約書亞把頭埋在阿洛伊斯頸窩裡。

  「我也不喜歡。」那個死小鬼誰能喜歡他啊!

  「可是你們看起來很要好的樣子。」

  阿洛伊斯恨不得仰天長嘯。王子這樣說就算了,怎麼約書亞也這樣說啊!「那肯定……是你的錯覺!」他咬牙切齒。

  「他還有個討厭的部下,對你做過那種事……」

  阿洛伊斯摟住約書亞寬闊的脊背。「我聽公主說那位高斯上校已經被強制退役了。你不用擔心這個。」

  被冷落的薛定諤發出不滿的咕嚕聲,一溜小跑出了門。

  「……嗯。」殺手悶聲悶氣地說,「我真的好怕你再受傷。上次那種事不會再發生了。我會保護你的。」他收緊手臂,「我不想再跟你分開。」

  阿洛伊斯心神蕩漾,感覺骨頭都快要酥了。約書亞坦言自己不會說浪漫情話,說出來的卻句句都讓他溫暖到融化。

  他在約書亞懷裡蹭來蹭去,蹭得殺手身上一陣火起。殺手一把推開他,急匆匆地回行李箱邊上,在裡面翻翻找找。

  「我們馬上要去貝葉斯的船上報道,如果到時候你走不動路,我絕對不會幫你的。」他在箱子最底層找到了他的目標——一瓶潤滑劑。回過頭,阿洛伊斯已經開始脫褲子了。

  「我可不想去新上司手下幹活的第一天就遲到。」青年一把扯掉皮帶,脫下一條褲腿,「我們速戰速決。」

  約書亞歎了口氣:「戰爭年代真是民不聊生啊。」他按住阿洛伊斯的肩膀,將他抵在牆上,凶狠地吻了上去。舌頭撬開牙齒,颶風般掃過每個角落,彷彿要將自己的氣息全部注入到面前這個人的身體裡。他一邊親吻,一邊擠出一點潤滑劑在手心,向阿洛伊斯後方探去。手指插`進秘穴裡輕輕攪動,柔軟炙熱的內壁立刻就纏了上來,飢渴地希求更多愛`撫。小`穴吞吐著手指,來不及送進深處的潤滑劑順著大腿根部流了下來,形成一片淫靡的水跡。

  阿洛伊斯不停喘息,扶著約書亞的身體才能保持平衡。「可……可以了……快進來……」

  約書亞抽出手指,拉開拉鏈,掏出早已勃`起的性`器,在阿洛伊斯小腹上摩擦了幾下,鈴口滲出的液體沾濕了對方的腹部,往下流進恥毛裡。

  「我們速戰速決。」殺手說。

  他抬起青年的一條腿,將性`器緩緩插`進那濕熱的小`穴中。阿洛伊斯呻吟了一聲,幾乎站立不穩。被抵在人和牆之間,奇妙的懸空感更增添了幾分情`色的味道。

  「速戰速決。」約書亞又重複了一遍,然後飛快地衝撞起來。

  阿洛伊斯憤恨地咬住嘴唇——他到底哪根筋沒搭對才會說出這種話呀!

  最後,即使約書亞堅持了「速戰速戰」的原則,他們在趕到女王之劍號的時候也還是不幸遲到了。

  艾波琳走進新建的實驗室,目無斜視地路過一排排浸泡著殘缺肢體的試管和怪異的仿生機械,在若有似乎的痛苦呻吟和電氣設備散發出的臭氣中走進實驗室最深處的房間,那裡放置著一台巨型培養槽,連結著蛛網般的維生裝置,每天將大量營養和氧氣輸送給泡在培養槽裡的那個人——不,已經不能稱其為人了。只有大腦活著,其他部分都被替換成機械的東西怎麼是人呢!

  培養槽被幽藍色的燈光照亮,散發著瑩瑩光芒,裡面的那個東西載沉載浮,規律地吐出氣泡,如果他的樣子美麗一點,倒很像海底世界才會出現的風光。艾波琳諷刺地想。

  培養槽前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男子。他仰望玻璃後的東西,不時發出讚歎之聲,面前的畸形而可怕的怪物在他眼裡卻是件稀世的藝術品。

  「博士。」艾波琳停在距離男子五步開外的地方,除非情非得已,不論什麼時候,她都不想離這瘋子太近。

  「什麼事?」弗蘭克·雪萊博士心醉神迷的狀態被打破了,聲音不由帶上一絲慍怒。

  換做別的研究人員,肯定會嚇得兩股戰戰,幾欲逃走,但艾波琳早就習慣了博士的喜怒無常。「博士,委員會剛剛發來消息,下達了一項重大指令。」

  「那幫吃閒飯的老東西只會自己坐在家裡悠閒享受,把活都丟給我幹。」博士冷笑一聲,「這次又是什麼命令?縮減經費?還是進行別的項目?」

  「都不是。」艾波琳聳了聳肩,「委員會要求您帶著您的新造物執行一項秘密任務……也可是說是首次出擊吧。」

  「他們難道沒有自己的特工嗎?」博士映在玻璃上的身影搖晃了一下,「什麼事都要勞煩我,那群沒用的老頭子!」

  「委員會表示這次的任務只有您和您的生化人才能執行,而且您一定對它很感興趣。另外我個人也認為,您必定會一口答應。」

  「……哦?」博士略微有些好奇了。科學家們總是有著旺盛的好奇心。「如果我不敢興趣可怎麼辦?」

  「那您儘管辭退我好了。」艾波琳提高聲音。

  「不僅辭退,我還要讓你做萊斯特的第一個犧牲品。」博士轉過身,面帶微笑,眼鏡反射著幽藍光芒。

  艾波琳又想大笑了。「博士,委員會要求您前往古地球,」她滿意地看到博士瞪大了眼睛,「去消滅雅夏。」

  這的確是只有弗蘭克·雪萊和他的生化人才能完成的任務。聯邦軍事委員會和九人議會早在幾十年前就計劃奪取雅夏了,這個計劃失敗後他們又轉向製造雅夏的替代品,弗蘭克博士就是從那時起被扶植起來的。他製造的生化人雖然無法如傳說中雅夏那樣自由來往於時空之中,卻具有無可比擬的殺傷力。放眼當今宇宙,有誰能是他的對手呢?幾天前,博士的新造物——那個在奧林帕斯被撿到的可憐傢伙——宣告完工,得知這個消息的九人議會立刻下達指令,要求博士帶著他去古地球,消滅雅夏。

  如果無法得到,那麼就乾脆毀滅,讓誰也得不到。

  艾波琳知道博士肯定願意接受這個使命。他極端自負,絕不會放過這個擊敗雅夏、彰顯自己實力的機會。他一輩子都夢想超越古地球那個絕世的科學家。

  「你很幸運,艾波琳。保住了一條性命。」博士柔聲說,「我很感興趣。」

  艾波琳露出勝利的微笑。

  博士的背後,巨大的培養槽內,液體一陣擾動,連同映照其中的光芒都在微微震顫。

  全新的生化人睜開了眼睛。

  第一百二十章

  標準歷1417年4月1日,刀弓星球的總督在用過早餐後進行每天例行的散步時接到了一個十萬火急的報告。通訊兵氣喘吁吁地告訴他有一支艦隊在距離刀弓星系僅僅兩光年的地方脫離躍遷,現在正全速駛來。總督先是很嚴肅地確認了一下這不是愚人節玩笑——即便古地球早已滅亡,古老的節日仍然代代流傳了下來——然後下令將整個星系的軍事防禦等級提到一級,這意味著所有的居民都將進入地下掩體(雖然刀弓星系的三顆行星也沒有多少居民,它們是仰賴機械化生產的農業星球,除了大型農場和食品加工廠之外連棟正常的房子都極少看見),地面上的一切生產活動都將停止,地對太空部隊準備出動,還帶著他們的星際導彈。

  除了星球本身的防衛之外,溫內特公爵也留下了一支太空艦隊,在星球附近和補給線路上巡航。最近總督時常接到報告,說運送補給的艦隊遭到敵軍襲擊,但只是小規模的,就像蒼蠅圍著帶血的肉嗡嗡飛旋一樣。總督年輕時服過兵役,帝國和聯邦漫長的戰爭裡,這樣小型的擾襲簡直司空見慣,雙方都像例行公事那樣進行這項沒有多大意義卻彷彿必須的活動,要是哪一天偷襲的敵軍沒來才值得驚訝。所以總督不慌不忙地下達了命令,接著悠閒地穿過花園交叉的小徑,來到總督府裡他從沒用過的參謀室,參謀長和地面防衛部隊司令官正在那裡等著他。

  阿洛伊斯拎著頭盔,眼神隨電梯上不斷跳動的數字而游移不止。這幾天他一直活在巨大的無形的壓力中,而這種壓力往往在電梯門打開的瞬間達到巔峰。

  叮——

  「學長早安!」洪亮的大合唱像陽離子炮一樣轟進了電梯間。阿洛伊斯踉蹌後退數步,撞在了巨大的銀河歌姬卡米婭的臉上——那是為了鼓舞士氣而貼在電梯間裡的海報。在二十六雙小鳥般興奮的眼睛的注視下,阿洛伊斯很難氣定神閒地走出電梯,像領導人視察新工程那樣淡定地揮手致意:「大家早。」他只能將頭盔套在頭上,偽裝成沒人能看到自己的鴕鳥,在電梯門徹底關閉之前側身擠了出去。

  分屬四個小隊的二十六名機師分成兩行,彷彿接受檢閱那樣挺胸抬頭,站在整備庫裡,或者說像兩層銅牆鐵壁,堵住了阿洛伊斯前進的道路。被嚇壞的學長早已滿頭大汗,宇航服內置的溫度條件系統大概被剛剛的音波震壞了……學長這樣想。

  第一小隊隊長出列,敬了個標準而略顯矯作的禮:「請學長訓話!」

  「呃……」阿洛伊斯慶幸自己戴上了頭盔,「今天和昨天沒有什麼不同。完畢。」他昨天說的也是這句話,而前天說的是「宇航服的拉鏈一定要拉緊」。達雷斯·貝葉斯將他派給機師們做中隊長,強制要求每天都進行一次這樣的訓話,理由是能振作士氣,鼓舞鬥志,阿洛伊斯卻覺得這樣只會適得其反。然而世事往往事與願違。

  「學長說的真是太有深意了!」驚歎。

  「學長您是想讓我們保持著一顆平常心嗎?」感動。

  「學長每天的訓話都超有哲理!」拇指。

  阿洛伊斯沐浴著仰慕崇拜的眼神,在這一刻他深深覺得自己老了,和年輕人竟然有這樣大的代溝……不,是連整個大腦的構造都迥然不同吧?他和他們真的來自同一個宇宙嗎?

  帶著深深的無力感,阿洛伊斯走向整備庫最深處。那裡停著一架銀白色的機體,流水般的曲線優美到讓人心碎。過去阿洛伊斯曾無數次仰望它曼妙的身軀,在心中感慨造物的神奇偉大,現在他是它的主人了。登上女王之劍的那一天,達雷斯領著他來到整備庫,指著銀白色的機體說:「這是我送給你的,學長。身為一軍之將,我只把它送給最強的機師。」末了還補充了一句:「不要讓我失望。」

  吟遊詩人。大約一年前,阿洛伊斯第一次在新威尼斯蔚藍的天空和海洋間見到它的倩影,時至今日,它依然是新威尼斯藝術與技術的最高精華,是每一個翱翔宇宙的機師的終極夢想。

  阿洛伊斯滑進座艙,摸出鑰匙□插槽裡,檢測視網膜的光線掃過他的眼睛,伴隨著表示數據匹配「叮」的一聲,四周的燈都亮了起來。

  「歌劇魅影·吟遊詩人,系統啟動。」

  一年前阿洛伊斯曾駕駛過它一次,載著約書亞和斯羅席從綠星鑽之島死裡逃生。現在他將再次乘著它去戰鬥。

  吟遊詩人。胡安娜也曾駕駛過它。最後她乘著銀白色的機體隕逝在群星間,宛如一顆墜落的流星。而他們正要去為她復仇。

  阿洛伊斯接通公共頻道。「大家聽好,」他壓低聲音,努力做出沉著冷靜的樣子,「本次出擊的任務是掩護運輸艦阿爾瑪特號在刀弓甲星登陸。以保護阿爾瑪特號為最優先,勿要戀戰。」

  「明白!」二十六個人齊聲回答。

  總督覺得胃很疼。他一著急胃疼的老毛病就會發作,現在他急得鬍子都快燒著了。參謀長給他過目了己方軍事力量分佈圖和敵方力量估計數據,在巨大的壓倒性劣勢面前,任誰都會著急。

  「他們到底是怎麼穿過前方防線的?」總督不禁遷怒參謀長,「防守前線的人都是白癡嗎?敵人已經打到我們後方了!」

  參謀長一頭冷汗。「駐守在娜提亞星域的艦隊正在馳援霧港星系,那裡正遭到敵軍主力的攻擊。」

  「那格裡芬和恰士德呢!那兩隻縮頭烏龜都不懂得護主嗎?!」總督狠狠一敲桌子,桌上的墨水瓶跳了起來,翻倒,濃黑的墨水流了下來,弄髒了一大片桌面。總督趕緊捧起自己的電腦,生怕它遭受池魚之殃。清潔機器人滑進參謀室,利落地擦淨桌面。

  「該死!連墨水瓶都要和我作對!」總督憤懣地想。他加入溫內特公爵麾下,並非完全出於自願。他不甘心一輩子待在一顆平凡到無聊的農業星球,他夢想刺激和冒險的生活,想像野心勃勃的公爵那般往高處攀登,但又沒有公爵那樣的勇氣,只能依靠對方的扶助攀登頂峰。雖然不那麼冒險、刺激,但至少比視察農場到死要強得多。

  現在更冒險更刺激的東西來了。他被推到了第一線,面對帝國的「審判之鞭」達雷斯·貝葉斯上將,這可不是每天例行公事的擾襲,這是真正的戰爭。

  參謀長見總督默然不語,連忙道:「您放心,10小時後巡航艦隊就能到達刀弓乙支援我們,有巡航艦隊幫助,我們未必會輸。」

  總督盯著軍事力量分佈圖,重重歎了口氣。「做出一個決定……確實需要很大的勇氣……」

  「您說的有道理!」雖然一頭霧水,但參謀長還是恭維地說。

  「……二十年前,我出任刀弓星系總督的時候,陛下就是這樣囑托我的。」

  「……」參謀長決定今後再也不多話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在阿洛伊斯被學弟們熱情歡迎的同時,約書亞·普朗克卻被「冷落」了。

  約書亞雙手環抱坐在艙室的角落裡,一言不發。由於登陸戰的需要,每間艙室裡都塞滿了人,艦長恨不得將自己的部下全部做成沙丁魚罐頭。但是約書亞所在的這間艙室顯然很不一樣,證據就是他周圍半徑三米之內一個人也沒有,簡直就像在顯微鏡下觀察被放進培養皿裡的青黴菌——它們周圍除了培養基也什麼都沒有。

  人群都擠在艙室的另一頭,拚命地遠離他,同時又用混合了惶恐和敬畏的眼神望著他。然而一旦殺手抬起頭朝他們回望,人們又趕緊低下頭,專心研究起自己的褲襠來。

  約書亞快彆扭死了。

  達雷斯·貝葉斯那個混賬肯定是故意把他安排在這裡的,名義上指揮一個團的兵力進行登陸作戰,實際上是為了膈應他。

  這裡的士兵都畏懼約書亞。沒有人沒聽過殺手悼亡人的可怕傳說,那些誇大其詞的傳聞將他塑造成了冷酷嗜血的死神(事實上也差不多),興之所至會不論敵我一律格殺(這就是胡扯了),上次他受了傷還能從重重武裝的女王之劍號上逃脫(他本人可是再也不想回憶起那破事了)——這是一種怎樣怪物般的力量啊!而殺手那名為「深淵之火」的雙眼更是為傳聞增加了一層妖異的色彩,甚至有人會因為約書亞的一個眼神而昏厥過去。大概再過不久悼亡人的傳說裡就能增加一條「他光用眼神就能殺人」了吧。

  我的眼睛又不是破壞死光發射器!約書亞悲憤地想。他掃了一眼瑟瑟發抖的人群,狠狠一捶牆壁:「擠在哪裡幹什麼?都給我過來!」

  人群不進反退。艙室那頭的人口密度再次增大了。

  「過來坐下!」約書亞提高聲音,「難道等戰鬥的時候你們也打算這麼窩在後面、擠成一團然後被導彈擊中集體陣亡嗎!」

  這番話產生了一些效果,人群中最外圍的幾個被後面的人推搡著上前,不情不願坐在離約書亞還有一些距離的長凳上。約書亞冷冷瞥了離自己最近的那個人一眼,後者抽風似的顫抖,想往後挪,卻被旁邊的人當做盾牌一樣死死按住,不許他退後。

  「你抖什麼,下士?」約書亞冷冷問道。

  「報……報告長官……我……我習慣性抽搐……」下士的鼻尖上都是細密的汗珠。

  「你能不能別抖了,我看著頭暈。」

  剛說完,所有人都抖了一下。約書亞起初還懷疑是不是這幫傢伙在用行動向他抗議,過了片刻他反應過來不是人在抖,而是飛船震動了一下。

  他們還沒進入星球大氣層呢,不可能遇見高空氣流,當然也不大可能是被宇宙中漂流的小天體擊中了船身,運輸艦自帶抗震功能,除非這「小」天體有一台武裝機甲那麼大。所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們遭到了攻擊。

  約書亞又看了一眼顫抖的下士——現在隨著飛船的震動所有人都在抖了——用盡量輕描淡寫的口吻說:「冷靜,只不過是去打仗而已。」

  「報告!我軍艦隊遭到刀弓甲軍事衛星射擊!」

  「防禦屏障已展開!」

  「變換隊形!呈U形陣進攻!」

  艦橋上聲音嘈雜,各種大小報告、發佈的命令和紛亂的腳步聲像槍林彈雨般擊中了達雷斯·貝葉斯上將。雖然坐在指揮席上,他遭遇的挑戰不比前鋒的戰士們小。

  「飛行編隊出動!」達雷斯道,「掩護阿爾瑪特號!斯嘉麗號、簡妮號分散敵軍炮火攻擊!直取刀弓甲首府!」

  這條命令立刻化作宇宙中飛馳的光流,傳達到各個艦船上。

  「女王之劍,梅朵娜號,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出擊!」

  阿洛伊斯將操縱桿一推到底,吟遊詩人被後方發射架傳來的巨大推力彈進了宇宙中。

  模擬重力從週身消失了,失重和加速度帶來短暫的眩暈感,但阿洛伊斯很快恢復正常,用了不超過1.5秒鐘。戰鬥已經打響了,閃爍不已光學屏幕告訴他前方的攻擊有多麼激烈。他背後,一架架戰機從女王之劍號的發射槽裡彈出來,劃著弧線跟上了他。

  「所有小隊呈雁型陣!」阿洛伊斯命令。女王之劍號上沒有雷歐那麼智慧的人工智能,不能幫他們事先規劃好陣型和路線,阿洛伊斯只能依靠自己組織編隊、制定計劃、下達命令。「第一小隊跟在我後面,第二、第三、第四小隊第一小隊為中心呈椎型陣!」

  「是!」二十六個聲音齊聲回答。

  總督盯著衛星發來的實時戰況圖,雙眼發直,每當爆炸的火光遮蔽屏幕,他就會微微震顫,讓參謀長數次以為發生了地震。

  刀弓甲的軍事衛星的陽離子炮一刻不停地朝敵軍射擊,即使被稍稍擦過也能讓一艘全副武裝的戰列艦損傷嚴重。因為懼怕衛星炮的力量,敵軍一直在炮擊範圍邊緣徘徊,這讓總督稍稍放心了一些。

  「閣下,看來他們是想進入星球大氣層。」參謀長道,「刀弓乙和刀弓丙也被圍困了。」

  「我倒不怕圍困。」總督不耐煩地敲著桌子,「只怕戰況拖得太久,斷了刀弓星系的補給線。要是他們真想這麼幹,那麼必定會轟炸我們的農場和食品加工工廠。抽調地對太空部隊去保衛農業區和工業區。」

  「那……那城市呢?」參謀長不禁有些發怵。

  「諒他也不敢轟炸城市。我們是文明的現代人,又不是生活在古地球,將普通民眾牽扯進戰爭並非軍人所行之道。達雷斯·貝葉斯不是號稱軍人中的軍人嗎?他不敢這麼做的。」

  說完,總督自信滿滿地點了點頭。參謀長只好依他所說傳達了命令。

  總督的自信沒有持續多久。屏幕上僵持的局面在敵軍陣營飛出一道綠色的光芒後被徹底打破!

  「那……那是什麼東西!」總督拍案而起。

  綠色的光芒宛如天神射出的一支奪命利箭,穿過重重的炮火,帶起一片尾煙,直衝向軍事衛星!等鏡頭拉近總督才看見,那不是燃燒著綠色火焰的箭矢,而是一支排列成椎狀的飛行編隊!為首的那一架戰機通體銀白,寒光閃閃,正如箭支上最鋒利的尖端。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世界上真的有什麼東西能突破軍事衛星的防禦嗎?

  答案就在總督眼前。它的名字叫女王之劍號直屬飛行編隊。

  當衛星對著那支綠色的箭矢射出灼熱的光流時,總督還在心中暗暗嘲諷敵軍不識好歹,竟然敢硬砰硬;但等光芒消失,屏幕重歸正常亮度後,總督才看見,那支飛行編隊竟毫髮無損!陽離子炮射擊的瞬間,錐形的編隊立刻朝四個方向分散,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而後又聚攏在了一起,重新變成駭人的利劍。

  總督的視野裡還留著一大片殘影,就像印在眼前揮之不去的一塊血跡。他們擊碎了映在水面的月亮,但等水面平靜下來,月亮還是那個月亮。

  「還愣著幹什麼!攻擊他們!攻擊他們!」總督突然大吼起來。

  參謀長嚇了一跳:「請冷靜,閣下!現在不宜動用衛星炮攻擊!」

  總督扇了他一巴掌:「敵人都要突入大氣層了,難道要等他打到家門口我們才還擊嗎?」

  飛行編隊像在嘲笑軍事衛星一樣,從它身邊一溜而過,直奔刀弓甲而來。衛星捕捉目標的蹤影,原本對著宇宙的大炮縮回了衛星裝甲內部,在機械靈活的運行下調轉了方向,自另一頭伸了出來,黑洞洞的炮口正對著飛向星球的飛行編隊,超高能量開始積蓄,炮口發出隱隱白光。

  這時就連總督也發現有什麼不對勁了。「等等,你這蠢衛星!」他繼續大吼,「你想把星球轟個對穿嗎?停下!讓它停下!不要進攻,該死!不准進攻!」

  參謀長忍著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按下夾在衣領上的對講機:「讓軍事衛星停止進攻!地對太空部隊集結!一旦目標進入射擊範圍就立刻把它打下來!」

  能量補充完畢,只等一個指令就能發射足以毀滅一座城市的陽離子炮擊。但是這道指令始終沒有傳達到衛星的主電腦中。它被截斷了。因為一旦它偏離了目標,哪怕只有幾毫米的偏差,那麼它轟擊到的就不是敵人,而是刀弓甲的地面,甚至可能是住滿了人的城市。沒人敢進攻那裡,也沒人想進攻那裡。不僅達雷斯·貝葉斯和刀弓的總督懂這個道理,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比他們更清楚。

  軍事衛星沒有繼續進攻,但其中填充的能量也沒有釋放,那就像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來。只不過斬到的不會是他而已。

  「就是現在!」

  飛行編隊再度分散,圍繞在旁邊的三個小隊分別朝三個方向飛去,第一小隊的其餘六架戰機也急速前進,以最快速度突破大氣層,飛向地面。

  吟遊詩人單獨面對衛星主炮的炮口,像一個以一敵眾的孤單勇士。但它並不孤獨,它手握兩柄神兵——兩枚戰術反物質導彈,爆炸時釋放超過兩千萬噸TNT當量的能量。現有的所有機型中,只有吟遊詩人在搭載它們之後還能常速飛行,沉重的彈頭在引擎的巨大推動力之下就像被托在手掌上的兩顆石子。

  阿洛伊斯調出十字準星,瞄準衛星炮的炮口。這可比在太空裡追著敵機四處亂跑要容易多了,不管是炮口的直徑還是能量分佈圖上的高能紅色預警標誌都讓瞄準變得輕而易舉。

  「射吧寶貝兒。」阿洛伊斯吹了聲口哨,公共頻道直播了他的聲音,於是按下發射鍵的同時他聽見手下的幾個姑娘紛紛大吼著「下流!」「猥瑣!」「學長太壞了!」

  導彈正中目標!

  一時間純白的光芒奪去了阿洛伊斯的視野。他立刻閉上眼睛,憑記憶戳下按鍵,關上了光學屏幕。被正反物質湮滅時發出的亮光波及會短暫失明幾分鐘,他可耗不起。

  不知為何阿洛伊斯想起唸書時化學老師描述物質和反物質中和時的情景。老師聲情並茂:「一個正粒子遇見一個反粒子會怎樣呢?同學們,它們最後都變成光子飛走啦!」

  總督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屏幕在白光中變成一片雪花點。

  「那是……什麼東西……」他現在只會重複問這一句話了。

  「我想,可能是反物質導彈吧。」參謀長猜測。

  「他們怎麼敢……」總督用拇指和食指按住額頭,「在戰爭中怎麼能動用……」

  「閣下,您最好命令地對太空部隊立刻進行還擊,他們要登陸作戰了!」

  總督虛弱地一揮手:「就按你說的辦吧……」接著他茫然地抬起頭,「援軍呢?巡航艦隊怎麼還不到!」

  「就快到了,閣下!」參謀長說,「只要我們再堅持三個小時,巡航艦隊就到達了!」

  史稱刀弓戰役的戰鬥正如火如荼進行的時候,另一場戰爭也在霧港星系打響。戰鬥雙方是格裡芬艦隊和恰士德艦隊,以及阿爾薇拉公主率領的帝國王師。從兵力上說,雙方可謂不相上下,但若加上馳援的各巡航艦隊,顯然是叛軍較佔優勢。但倘若比較雙方的後援,則是擁有帝國大部分疆土和民眾支持的阿爾薇拉公主佔盡上風。雙方都想盡快結束戰鬥,溫內特經不起持久戰,而阿爾薇拉要處理的敵人還有許多,不想在老狐狸身上浪費太多時間。

  阿爾薇拉需要一個跳板,有了它,她就能直接躍遷到敵人的大後方,避過格裡芬和恰士德兩條惡狼,直擊叛賊的老巢戴蒙妮星系。這個跳板就是為叛軍提供補給的刀弓和赤石。她派遣達雷斯攻取這兩個星系,不僅能打通一條通往戰場的道路,還能截斷叛軍的補給,逼迫老狐狸出來跟她決戰。

  「殿下,我之前調查過刀弓和赤石的兵力分佈,行星軍加上巡航艦隊的數量幾乎是達雷斯艦隊的1.5倍,這樣能有勝算嗎?」

  暗夜仕女號的艦橋上,雷歐詢問阿爾薇拉。

  「數量不是問題。如果戰爭僅跟士兵、飛船的數量有關,那打仗的時候只要雙方報一下人數不就能確定勝負了嗎,還有什麼可打的。」

  雷歐想像了一下公主所說的情形。雙方指揮官開啟視頻通話。「我有一萬精兵!」「什麼?我只有八千!」「哈哈,認輸吧!」「可惡,下次再定勝負,後會有期!」——這似乎是有點不對。

  「戰爭就像博弈,關乎力量、智慧和運勢。力量是看得見的,智慧和運勢則是無形的。智慧是指揮官的頭腦,達雷斯很聰明,他知道怎麼用最便捷的方法取得勝利。他也有運勢,能逼迫他的敵人不得不對他俯首稱臣。」

  「智慧我可以理解。但運勢是什麼?」雷歐問,身為科學的產物,他對這種近乎唯心的東西很是牴觸,「那麼虛無縹緲的東西真的存在嗎?」

  「所謂運勢,就是我連怎麼打仗都不知道,但只要我的旗艦出現在戰場上,所有人都願意跟著我向前衝。」

  說完,阿爾薇拉突然起身,像揮舞長劍的武士一樣高高舉起右手,而後重重落下,彷彿這個手勢開啟了一道通往勝利的門扉。「各單位注意,休息時間結束,立刻進入戰鬥狀態!」

  聲音洪亮,氣勢如虹。

  第一百二十三章

  「艦隊脫離躍遷。距離行星刀弓丙2.5光年。雷達開始監測目標。監測成功。數據發送。」

  冰冷的女聲引著奧爾斯·斯潘塞准將望向屏幕,其上密密麻麻的紅點正是被標注出的敵人。數量略有些超乎預計,但並不妨礙他殲滅敵軍的計劃。

  「刀弓的三個行星還在反擊嗎?」斯潘塞准將問。

  「是的。」冰冷女聲回答,「刀弓乙已經被攻佔,刀弓丙和刀弓甲仍在抵抗。」

  「進攻,協助行星防衛軍共同擊退敵人!」

  艦隊按照斯潘塞的命令變換陣型,朝包圍刀弓三星的帝國王師開去。從雷達監測圖上看,進攻刀弓甲的敵人數量最多,那裡是星系首府所在地,受到這種待遇也是理所當然,而圍攻刀弓丙的艦船就少多了。刀弓丙位於星系外圍,人口稀少,也無甚戰略價值。換做斯潘塞,也會選擇優先攻取首府。

  他的艦隊如同海潮湧進了這個倍受敵人欺凌的可憐農業星系。圍攻刀弓丙的艦船立刻望風而逃,幾乎潰不成軍,小撮艦隊零散奔逃,有的匯入了主艦隊中,有的則與刀弓乙周圍的艦隊融為一體。

  刀弓丙行星防衛軍發來了一條簡短的感謝信息。斯潘塞准將得意地說:「回復他們:不用客氣,身為同僚,不過是舉手之勞!當下我們應當齊心協力擊敗達雷斯·貝葉斯!」

  在他豪氣干雲的命令下,艦隊挺進星系深處,刀弓乙周圍的敵軍也開始潰退,同後方的主力艦隊匯合,陣型如同字母U,又像兩條手臂,將斯潘塞的艦隊環在其中。

  「達雷斯·貝葉斯在搞什麼鬼?」斯潘塞疑惑起來,「為何毫不抵抗,而是後撤?」

  回答他的是艦橋上突然冒出的警報聲。

  「受襲警報,受襲警報。」一片慌亂中,只有冷漠女聲依舊冷靜自若,它本來就是一台機器,「刀弓丙發起進攻。重複一遍,刀弓丙向我軍發起進攻。」

  艦隊陷入腹背受敵的局面!「什麼!」斯潘塞大驚失色,「刀弓星系不是站在我方嗎?到底發生了什麼!」

  三個小時前。

  約書亞·普朗克坐在武裝機甲的副駕駛座上,將達雷斯·貝葉斯制定的計劃在腦海中完整地過了一遍。依照計劃,他們將乘坐阿爾瑪特號登陸刀弓甲,艦隊所有單位都將全力支援他們。阿爾瑪特號會冒著行星軍的槍林彈雨突入大氣層,越過半個赤道到達行星首府上空,然後把所有的武裝機甲像投彈那樣丟下去。機甲避震降落功能優良,坐在裡面的人除了被震得渾身酥麻之外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外面的人就不一定了。要知道這玩意兒足以砸出個直徑八百米的隕石坑,必要時刻能當導彈用。)之後,這些空降的機甲就會變身背負重大使命的勇士,他們的使命就是攻陷刀弓甲首府。

  「要是降落的時候我看見一堆地對太空部隊在等著我們,回去以後我一定要把達雷斯·貝葉斯的腦袋按進抽水馬桶裡。」約書亞點起一支煙,在心裡暗暗發誓。

  他駕駛武裝機甲水準有限(準確來說是壓根不會),因此上峰給他配備了一個駕駛員,就是在之前在飛船上被他嚇得直發抖的年輕人,他說他叫泰勒。年輕人直到現在還抖個不停,要是他在這種狀態下操作,那麼在外人看來,這台武裝機甲肯定會像腳上裝了彈簧的小丑一樣歡脫。

  約書亞把打火機塞在煙盒中,又把煙盒遞給他背後的泰勒:「抽嗎?」

  年輕人謹慎地看了看牌子,柔和南鬥。「這……這真的不是大麻嗎長官?」

  「你見過長成這樣的大麻?」

  年輕人猶猶豫豫地接過煙盒,拿出一根煙叼在嘴裡,連續打了好幾次火才成功點燃香煙。「還真不是。」他咕噥道。

  他不明白威風凜凜的殺手悼亡人為什麼會抽這種煙。柔和南鬥,味道很淡,是女人才喜歡的煙。

  「到時候你負責跑路,我負責消滅敵人。」約書亞調出射擊面板,瞬間周圍的艙蓋一齊打開,露出藏納其中的射擊輔助設備,從模擬槍支到各種類型的瞄準鏡,一應俱全。約書亞挑了遠程和進程的槍支各兩種,還有他習慣用的瞄準鏡。槍手和駕駛員的座位背對背,他們協同作戰,同時互不干擾。通常第二個座位是不啟用的,駕駛員也能身兼槍手,但這次不同。達雷斯·貝葉斯給約書亞的命令很簡單:「幹掉總督,或者逼他投降。」

  對於刀弓甲這種人口稀少、依賴機械的農業星球,總督的權力相當大,他支配星球一切軍政大權,拿下總督就相當於拿下了整座星球。達雷斯的判斷沒有錯,但是執行起來卻不像嘴上說的那麼容易。

  「開始減速了。」約書亞看到了飛船總體速度表上的柱體正在急速縮短。阿爾瑪特號必須在到達距離地面300米時將垂直速度減為零,否則下墜的加速度再加上地心引力,每一台機甲都會變成撞向大地的隕石。那可就一點兒也不好玩了。

  「長官,我們真的能成功降落嗎?」泰勒小聲問。

  「打開球螢幕。」

  年輕人遵照指示打開了球螢幕,剎那間他們所在的空間從封閉的座艙變成廣闊的天空。座艙是一個球體,覆蓋在表面的顯影材料投射著他們上下左右的景色——當然是依靠外部監視器拍攝後經過處理再顯示出來的。

  他們正從空中墜落,阿爾瑪特號載著兩百台武裝機甲衝入了大氣層,摩擦力讓飛船表面急劇升溫,周圍的空氣因為膨脹而折射出異樣的光景,彷彿熾熱的太陽照在沙漠裡所產生的游絲。

  約書亞一指斜上方:「看見那個了嗎?」

  泰勒的眼角捕捉到了一抹亮綠色的光,或者說是一捧明亮的綠色火焰,它像一柄無堅不摧的利劍,帶著灼熱的氣流撕裂了天幕。

  「那……那是……」等綠光飛到泰勒這一邊,年輕人才看見那不是利劍,而是一支噴射著綠色粒子的飛行編隊。它繞著阿爾瑪特號盤旋,如同燕鷗跟隨船隻的白帆一起漂洋過海,一絲不苟,井然有序,像被精密的程序控制了一般。泰勒認出了為首的那架銀色機體,喜歡看軍事雜誌的人沒有不知道那機體名字的,雜誌曾連篇累牘地進行過報道,讚美它是穿越時空的幽靈、翱翔星間的白鳥、戰場上翩翩起舞的貴婦人。貝葉斯上將自掏腰包買下了一架,以他母親梅朵娜女侯爵的名字為其命名,希望為他的軍隊帶來好運。

  現在它就在那裡。「他會保護我們的。」約書亞說。

  泰勒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默念了上主、女王陛下、公主殿下、貝葉斯上將和他母親的名字,感激這些大人物在冥冥中護佑微不足道的自己。

  他沒有看見的是,背後,他的長官很不甘心地攥緊了拳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對於行星首府來說,現在正值清晨,金色的陽光灑在田園牧歌式的城鎮上方,讓漫天飛舞交織的鐳射光束黯然失色,同時也照亮了被巨型運輸艦空投下來的一台台武裝機甲。機甲古銅色的外殼反射著晨光,從天而降,令總督想起了他閒來垂釣時魚躍驚起的水珠。

  總督心如死灰,連一點火星都燃不起來了。「我們遭到多少軍隊進攻?」他絕望地問。

  參謀長端著通訊終端,查詢最新戰報:「呃……一架巨型運輸艦,滿打滿算兩百台武裝機甲。現在空投進首府的有一百五十台。另外還有一隊飛行編隊,共二十七架戰機。」

  「……就這些?」總督難以置信地問,語氣就像一個裸考的學生看見成績單上自己的分數竟然越過了及格線。

  參謀長慎重地又查詢了一遍,答道:「就這些。」

  「貝葉斯的艦隊呢?他不是帝國上將,號稱『審判之鞭』嗎?他的軍隊呢?」

  「正在圍攻刀弓乙和刀弓丙,還有一些在星系外圍巡遊,大約是在防衛斯潘塞將軍的巡航艦隊。」

  總督的雙眼裡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很好!我們還有機會!調集軍隊,全力反擊!」

  「可是閣下,您不久前才派遣大部分部隊去防守農業區和輕工業區……」

  「把他們召回來!立刻!」

  「……是。」參謀長聲音發虛。周圍懸浮的光屏上遍佈武裝機甲的身影,他看見了一條熟悉的街道,每次下班他都會路過那條街,距離總督府非常非常近……而現在,一台武裝機甲正用百米衝刺的速度從那條街盡頭衝來,負在機甲雙肩上的機槍左翻右旋,以幾乎不可能的精度將擋在前方的戰鬥型機器人掃翻在地。機甲背後還有一支小隊在跟進,如一把剃刀緩緩推向首府。

  「……恐怕來不及了,閣下。」

  約書亞不用特地去瞄準,只是憑著感覺扣下扳機,卻例無虛發。過去的十幾年中他練習的就是這門技藝,從生到熟,從掌握技術到創造藝術,現在他射擊就如同畫家在紙上揮毫潑墨,每一筆都飽含張力,要將整個世界都納入方寸中。

  他們這支突擊機甲隊剛剛在飛行編隊的掩護下安全著陸,飛行編隊對著地面的地對太空設備一輪轟炸,將它們葬送在了星球的晨光中。他們遇到的抵抗很少,大部分都是自衛機器人,性能低劣,AI低下,根本夠不成威脅。達雷斯·貝葉斯押對了寶,星球的大部分武裝都部署在了農業區和輕工業區,畢竟那是刀弓甲的物資出產地,自然要優先保護。留在首府的行星軍少之又少,讓約書亞一度以為他們在保留實力,誘敵深入。

  「泰勒下士,」殺手的鐳射暴擊將一台軍用坦克掀翻在地,「你認為總督會在哪裡呢?」

  年輕的下士正忙著閃避前方飛來的炸彈和對付腳下被炸得崎嶇不平的道路,隨口答道:「應該是在總督府吧。」

  「那我們就去總督府。」約書亞調出了首府市區地圖,總督府就在市區中央。

  「呃……等等長官,我剛剛只是隨口說說。現在總督應該去什麼地方避難了吧!不一定會在總督府裡……」

  「沒關係,我們一個個找起,總能找到的。」

  如果不是外面槍林彈雨,炮火隆隆,泰勒還以為約書亞說的是:「不知道今天哪道菜好吃,所以還是挨個嘗一遍吧~」

  機甲部隊一直推進到總督府門口,那裡被地面部隊和自衛機器人圍得水洩不通。對方有重火力電磁炮和大量當炮灰的小型機器人,這些小東西雖然攻擊性不強,但數目很多,就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樣難纏,它們會順著機甲的腿部爬上頭頂,擋住所有外部監視器,鑽進每一個可能鑽進的縫隙,破壞每一個能被破壞的零件。它們纏住敵人後,重火力電磁炮就能開炮把小東西和大傢伙一起炸上天了。

  約書亞命令所有人遠距離射擊,絕不能讓小型機器人近身。他見識過雷歐製造的類似玩意兒——一個就已經很難纏了。面前的這些小型機器人當然不如雷歐製造的精確,但勝在數量奇多,照樣很難搞。

  「真是煩死人了……」看見地面上黑壓壓的一片小型機器人,以及它們後方巨大的電磁炮移動炮台,殺手心中揚起一陣難言的煩躁。

  他平時最恨目標近在眼前卻不能酣暢淋漓地幹上一場,這是極致的折磨,不論在床上還是戰場上都一樣。

  他丟下槍,解開安全帶,起身去摸開艙的按鈕。

  「您……您要做什麼長官!」泰勒下士驚恐地問。

  「這麼磨蹭下去我們一輩子也進不了總督府,所以我打算一個人去,目標比較小也靈活,你們負責掩護。」約書亞找到了按鈕。

  「那太危險了,長官!」下士也解開安全帶,想阻止長官瘋狂的舉動,但沒等他回過頭,就被一把槍抵住了後腦勺。

  「別動,照我說的做。」長官的聲音很輕柔,其中卻蘊含著不容他拒絕的力量,「我要穿過前面的防禦,所以你——」他故意用槍頂了頂泰勒下士的腦袋,可憐的年輕人又開始顫抖了,「要負責把我扔我過去。」

  「……啊?」

  長官沒理會他的疑問。「我要穿過總督府三樓的窗戶。你能計算出拋物線軌道,對嗎?」

  泰勒抽搐般地點頭。

  「好孩子。」抵在後腦的槍撤了下來,長官拍了拍他的頭,「如果你手滑扔偏了……」他拖長聲音。

  「那是絕對不會發生的!」泰勒幾乎尖叫著說。

  約書亞咯咯笑著打開了艙蓋,爬了出去。他腰上插著兩把手槍,背著一把經過改造的重型散彈鎗,能射穿五十厘米厚的鋼板。

  他在晨風中跳到武裝機甲的手臂上。機甲原本握著機槍的手一鬆,槍落入塵埃裡。

  座艙裡,泰勒都快哭了。他按照星球重力、當前風俗和長官的體重計算出了拋物線軌道,能確保萬無一失地把約書亞扔進窗戶裡。但是這未免也太亂來了!哪有打仗的時候把長官丟出去的戰術!即便約書亞不找他麻煩,他也會背負著「丟人」的惡名一輩子活在陰影裡。

  泰勒操縱機械臂握住長官的身體,瞄準目標。公共頻道裡不出所料傳來了戰友的怒吼:「泰勒你想幹什麼!這是叛國!是叛國!」「冷靜啊泰勒!想想你在家鄉的母親!」「有話好商量!別遷怒普朗克長官啊!」「就算你對長官不滿也不能把他扔掉啊泰勒!你快醒醒!」

  ——我也不想啊!泰勒淚流滿面。

  他啜泣著關掉公共頻道,握緊操縱桿,一推到底!

  「啊!等等長官!」做完一系列動作之後泰勒才反應過來,長官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總督府的窗戶是防彈玻璃怎麼辦啊!」難道要他眼睜睜看著長官撞在玻璃上,血濺三尺,然後緩緩滑落在地嗎?被敵軍看見的話他們會活活笑死的吧!啊,莫非這就是長官的計謀——犧牲自己,不戰而屈人之兵?長官你真是太……

  半空中,約書亞拔出了背後的散彈鎗!

  上膛,扣發,無須瞄準,一氣呵成。合金子彈以極高速度衝出槍膛,撞在窗戶左上角,硬生生將牆壁轟出一個洞!

  然後是第二槍,射在窗戶右上角。大量碎玻璃渣和沙石磚塊傾瀉而下。這把改造後的重型散彈鎗威力竟堪比小型金屬火炮!

  第三槍和第四槍幾乎同時發出,射在窗戶底部。高強度防彈玻璃雖然質地堅韌,弱點卻在邊緣,它和牆壁焊接的地方就是它的死穴!現在焊接框架已然遙遙欲墜,只差輕輕一碰……

  約書亞最後朝天放了一槍,沒打中任何目標。泰勒忽然明白他是在調整自己的拋物線,散彈鎗過強的後坐力讓他偏離了最初計算好的軌道,他靠最後一槍調整了自己的位置!

  殺手毫無偏差地踏在了玻璃上,一陣轟然巨響,整塊昂貴的防彈玻璃倒入了建築中,中中央蔓延出蛛網般的裂痕。約書亞落地後順勢一滾,安全著陸。

  他卸下散彈鎗剩餘的子彈,將子彈扔出窗口,槍支則隨地一丟。總督府裡地方狹窄,不適合這種重火力武器發揮,於是他拔出了腰上的兩把槍。

  第一百二十五章

  「總督閣下,情況緊急,請您暫且撤退,去地下掩體避難吧!」參謀長不停擦拭額上滲出的汗水,明明天氣涼爽,但他一身軍裝都被汗水浸濕了,「在那裡也可以指揮戰鬥,等斯潘塞將軍的艦隊一到,我們就能反敗為勝了!」

  總督歎了口氣,揮手關上了懸浮屏幕。「也只好這樣了。」他疲憊地起身,彷彿一夜之間老了十幾歲,脊背都佝僂了。走出門,近衛隊的士兵立刻警惕地將他護在中央。

  離開隔音效果絕佳的參謀室,外面隆隆的炮聲、尖銳的爆炸聲和戰機低飛過頭頂的低鳴聲一下子灌進總督耳中。他頭暈目眩,只能扶著衛隊長的手,讓高大的年輕人引著他往前走。

  總督府西側有一間專供總督使用的電梯,直通地下防空洞,只有輸入密碼才能使之運行。總督現在已經無力親自去輸入密碼了,他向衛隊長報出一串數字,讓年輕人代勞。衛隊長走到電梯前,在觸摸光屏上輸入總督的密碼,按下確認鍵後,電梯門上方的數字亮了起來,顯示的是「1」。

  數字跳動地很慢,半天才變成「2」,接著是「3」,過了好久才到達當前樓層「6」。

  叮——

  電梯門徐徐打開,總督還來不及鬆一口氣,便聽見一聲槍響。站在門前的衛隊長直直向後倒了下來,雙目圓瞪,似乎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胸前一團暗紅色緩緩洇開。

  近衛隊員紛紛舉槍,卻沒人敢射擊,因為電梯中站著一個男人,他手裡也有槍,槍口對準了總督。

  「你是什麼人!」副隊長嘶啞地問。

  男人指了指自己胸前銀線繡的鷹徽,他穿著帝國軍裝,想必是帝國軍人。

  副隊長一陣惡寒。帝國軍已經殺進總督府了嗎?為什麼外面的同僚一點兒消息都沒傳來?「你……你怎麼進來的!」他又問。

  「剛好看見有電梯,就上來了。」男子抬了抬下巴,示意頭頂。副隊長害怕他使出什麼伎倆,只快速瞥了一眼——電梯頂部被整個掀開了,看來男子就是從那兒鑽進電梯裡的。

  「誰是總督?」男子問。

  副隊長後退幾步,擋在總督身前,雖然出於下意識保護總督的想法,但這個動作無形中已經把答案告知了男子。

  「你,」男子歪了歪頭,「讓開。」

  副隊長的手心全是汗,幾乎連槍都握不穩。他故作鎮靜,冷笑道:「別耍花樣了,外面的兄弟剛剛通知我,只有你一個人入侵了總督府。我們這麼多人難道還打不過你一個?」

  男子忽然移開了視線,副隊長以為他要發難,連忙蓄勢準備迎戰,誰知男子卻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男子是在認真思考他提出的問題。

  思考的結果是——他拔出了另一把槍。雙手雙槍直指副隊長的腦袋,甚至穿過了他,指向被護在後面的總督。

  「……多了一把槍……又能怎樣!」副隊長心裡發虛,嘴上依然虛張聲勢。

  背後的總督咳嗽了起來,大概是老毛病又犯了。他邊咳邊撥開副隊長,露出半邊臉,盯著從電梯裡走出來的男子。「你是想逼我投降?」

  「你能這麼自覺真是太好了。」

  「如果我拒絕呢?」

  男子只說了一個字:「死。」

  總督的身體搖搖欲墜。「就算你殺了我,刀弓的反擊也不會停止。」

  「我知道。」男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你死了,控制權就會轉交到你的副手身上,他死了再轉給下一個人。我們有一份名單,我可以按照名單上的順序一個個殺下去,直到遇見願意投降的那個為止。」

  這番話讓在場所有人如墜冰窟。尤其是總督。他背叛女王陛下,投入溫內特公爵麾下,為的就是公爵許諾給他的錦繡前程和施展才華的空間。那一天還沒到來,他怎麼可以死呢!

  男子彷彿看穿了他的弱點,露出得逞的微笑:「我轉達一下達雷斯·貝葉斯上將的話,也是公主殿下的敕令:凡投降者,既往不咎,戰事了結,論功行賞。」

  總督心臟狂跳。也就是說,他還有機會?他當然可以試試用眼前的幾十名衛隊成員阻擋這殺氣騰騰的男子,自己伺機逃跑,但他活下來的幾率有多少?還能活到踏上公爵允諾的光輝仕途的時候嗎?他不敢去嘗試。他沒有那麼大的勇氣,輸不起。

  「我投降。」總督說。他搖搖頭,告訴一直跟在身邊的參謀長:「投降。就這麼傳達下去吧。」又朝衛隊成員點頭,示意他們放下槍。

  男子這時也放下了槍。「貝葉斯上將有個計謀要請您協助,您不妨和他聯絡一下。」

  總督無力道:「我會的。」

  外面的槍炮轟鳴停止了,幾聲爆炸的餘音過後,一切都安靜了下來,整顆星球都靜得可怕。

  男子倒退回電梯裡。「過會兒會有其他人來進行交接手續。我就先告辭了。」

  「慢著!」總督喊道,「能請教您的名字嗎?」

  「約書亞·普朗克。」電梯門關閉前,他聽見男子這樣回答。

  兩個小時後,斯潘塞准將的艦隊到達刀弓星系,遭遇貝葉斯艦隊和刀弓三星的聯合圍攻,敗退投降。刀弓戰役至此落下帷幕。

  刀弓星系投降後不久,赤石星系也主動投降,貝葉斯艦隊進駐。

  4月7日,阿爾薇拉公主率領王師主力艦隊到達刀弓甲,貝葉斯上將和刀弓星系總督親自前往宇宙港迎接。

  暗夜仕女號降落在行星宇宙港裡,正停在女王之劍號旁邊。艙門打開,首先跳出來的是一隻貓和一隻狗。兩名不同尋常的賓客一下船就鑽進列隊等候的人群裡,不見了蹤影,接著公主才在衛兵的攙扶下走出船艙。陪同她的是以卡斯珀·申農為首的諸位帝國軍將帥。在之前霧港星系的戰役中,他們勇猛迎戰,成功逼退了格裡芬、恰士德兩支艦隊,給予叛軍迎頭痛擊。

  現在,他們踏上刀弓甲的土地,將在此暫時歇息,整理部隊,接下來就要駛向戴蒙妮星系,同叛軍主艦隊一決生死。

  第一百二十六章

  「你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視察完刀弓甲的生產狀況後,阿爾薇拉在達雷斯的陪伴下回到了暗夜仕女號。艦橋上,公主屏退所有衛兵侍從,單獨和上將商議之後的戰略。

  「自然是進攻戴蒙妮星系,和溫內特決一死戰。」

  達雷斯不安地踱了幾步:「如果繼續進攻,那我們可就真的一點退路也沒有了。現在我們深入溫內特的領地,和後方的聯繫僅靠刀弓、赤石兩星系,在下一批新軍集結之前,我們幾乎可謂孤立無援。」

  「要說孤立無援,溫內特也是一樣。」公主道,「我知道你想先穩定戰局,但是我們都等不及了。必須險中求勝。」

  達雷斯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歎了口氣。「就按照你的意願,繼續進攻吧。」他的語氣頗為無奈,「我只是覺得一切都太順利了,好像溫內特的心思根本不在戰爭上,故意把勝利拱手相讓。我怕他耍什麼花樣。」

  「……也是。他處心積慮妄圖篡位,此刻卻不出全力……難道是在保留實力?」阿爾薇拉盯著桌面,眼神似乎要把金屬桌子燒出個洞來。與其說那是在保留實力,倒不如說是根本沒有把這場戰爭放在眼裡。溫內特掀起了戰爭,卻又靜靜等待,等待有什麼人能為他終結一切……

  「公主殿下。」雷歐憑空出現在阿爾薇拉身邊,嚇了她一跳。

  「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突然出現!」公主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就憋死了。

  雷歐毫無愧疚,一閃身又出現在了達雷斯身旁:「有個緊急視頻通訊,要接進來嗎?」

  「誰找我?什麼事?溫內特打來了嗎?」

  「沒您想像得那麼嚴重。」雷歐說。

  「或者說比那嚴重千萬倍。」一個陌生男聲被接入了暗夜仕女號艦橋。

  接著一幅全息屏幕在阿爾薇拉和達雷斯面前展開,屏幕中一名男子盤膝坐在一張織錦地毯上,他背後則是成排的書架,上面擺放著價值連城的紙質書。

  男子雙手攏在袖中,向阿爾薇拉略一頷首。從這堪稱倨傲的態度,阿爾薇拉判斷他要麼是天生傲慢,不屑向他人低頭,要麼是地位非凡,無須對他人行禮。

  「新雅典的人?」公主問。男子的衣著和雷歐十分相似,都是深色的學者長袍,只不過他的衣袖領口上用銀線繡著花紋,增添了幾分尊貴氣度。

  男子提起唇角:「諾林·提香,新雅典現任執政官。」

  阿爾薇拉差點驚叫出聲。新雅典的執政官?就是他?銀河系中數一數二的大人物,為什麼會來找她?她望向雷歐,目光中帶著質詢,人工智能用肯定的眼神回答了她的疑問——這的確就是新雅典的執政官,他叫諾林·提香。

  「您為什麼來找我?」明白面前的的確是貨真價實的執政官後,阿爾薇拉反而鎮定了下來。

  「如我方纔所說,有件比溫內特叛亂嚴重千萬倍的大事要和您商量。」諾林·提香聲音低柔,帶著學者天生的慢條斯理。

  「真的這麼嚴重?」

  「關乎宇宙的存亡,」諾林·提香張開雙臂,做出囊括世界的姿勢,「我們的宇宙和其他所有宇宙。還有人類的存續,包括當前的人類和過去、未來所有的人類。」

  阿爾薇拉絲毫沒被他誇張的形容所打動:「……聽起來就像神棍在蒙騙群眾。」

  「我沒有蒙騙您,公主殿下,」執政官放下手臂,「也並沒有誇張。這就是事實。您是否有感覺,溫內特公爵彷彿三心二意,把戰爭當做兒戲,不甚在意?」

  這句話正好問到了阿爾薇拉心裡。「難道你知道原因?」

  「當然。」諾林·提香又笑了,這次連他銀色的眼睛裡也溢滿了笑意,「說出來您可能不大相信,但——這就是事實。溫內特在尋找一件能夠擊敗所有敵人的秘密武器,許多人都在尋找、爭奪這件武器,能夠支配它,就能夠支配所有的宇宙和所有的人類。」他頓了頓,讓阿爾薇拉從震驚中緩過來,「而我們新雅典,數百年來一直在研究克制那武器的方法,如今快要大功告成,但是溫內特也等不及了,他已經派人去解放那件武器。一旦他成功,過去、現在和未來所有的軍隊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所以他根本不在乎這場戰爭的成敗。他只不過想要拖延時間,順便轉移其他爭奪者的注意力,好讓自己盡早得手而已。」

  阿爾薇拉又望向雷歐,無聲地向他求證諾林·提香所說的真偽。雷歐沉重地點了點頭。

  「你說的……那武器……到底是什麼東西?」

  「它名為『雅夏』。」

  「唉,薛定諤就算了,這條狗為什麼要跟來啊?」阿洛伊斯抱著黑貓,不滿地看著把廚娘偷偷塞給他的零食全部吃光的大狗,「西莉亞平時都不餵你嗎?我記得她明明最喜歡餵你吧!」

  巴普洛夫哀怨地叫了一聲。阿洛伊斯頓時覺得懷裡的薛定諤比上次沉了不少,看來西莉亞找到新的餵食對象,就把從前的食客給忘了。

  約書亞從他懷裡抱過黑貓,掂了掂重量。「再重下去就不能當圍脖了,會把脖子壓斷的。」殺手凝視著黑貓油光水滑的毛皮,喃喃道,「差不多也養肥了,乾脆一不做二不休……」

  黑貓慘叫一聲,掙開殺手的手臂,跳到地上,一溜煙跑出門外,不見了蹤影。巴普洛夫跟著出了門,臨走前不忘吃掉最後一塊烤餅乾。

  「滾!別讓我再看見你!」阿洛伊斯暴跳如雷。

  「行啦,不就是幾塊餅乾嘛。你去找西莉亞,她肯定願意給你更多。」約書亞慵懶地趴到床上,打起呵欠。阿爾薇拉公主駕臨刀弓甲後,他們在達雷斯的女王之劍號上服役的生活暫且告一段落,回到暗夜仕女號待命。所謂待命指的就是每天混吃等死,順便做一些有益身心健康的床上運動,所以他們每天不是處於精力充沛狀態,就是處於精疲力竭狀態。

  約書亞翻了個身,對上了雷歐納德的大臉。

  「……雷歐,你為什麼要躺在我的床上。」

  人工智能正以一個愜意的姿勢側倚床頭。「勞駕,約書亞,你能不能出去一下?」雷歐一副「老子才是這裡主人」的架勢,「我有話想單獨和阿洛伊斯說。」

  約書亞的眼睛立刻燃起金色:「有什麼話不能當著我的面說?」

  「反正不是挖你牆腳。如果你不願意起來,那我們就出去談了。」

  殺手不情不願地起身,點了支煙,赤腳走出門,看來不打算在外面久待。雷歐坐起身,正經嚴肅地面向阿洛伊斯:「其實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你一輩子不要知道這件事。就算必須告訴你,至少也不是這時候。但是現在形勢危急,只能提前告訴你了。」

  阿洛伊斯聽得雲裡霧裡:「你說什麼?」

  「你對『雅夏』這個名字有印象嗎?」

  阿洛伊斯想了想,「好像沒聽過……又好像聽過的樣子……」

  雷歐歎息:「看來約書亞真的什麼也沒告訴你。他把你保護得太好了。」

  一提到約書亞,阿洛伊斯忽然回憶起了「雅夏」這個名詞。他曾經聽過一次,就是從約書亞口中。當時他們在新威尼斯的小島上遇見了一個生化人,當時約書亞曾經說出了這個名字。

  「雅夏是什麼?」跟那個生化人有關?

  「你知道約書亞有個哥哥叫凱斯特吧?」

  阿洛伊斯點頭如搗蒜,「當然知道,古地球的科學家,約書亞可崇拜他了。」

  「雅夏是凱斯特製造出的一件武器——毀滅人類的終極武器。」

  第一百二十七章

  「雅夏……真的如此可怕?」聽諾林·提香科普完雅夏之後,阿爾薇拉不禁打了個冷顫,「聽起來就像是科幻小說裡才有的怪物。」

  「它就是個怪物。現實裡的。」

  公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她剛剛聽見的一切太超越常識了,難道在銀河系的荒涼邊境、人類曾經的搖籃裡,真的囚禁著那樣一個只知殺戮的怪物嗎?

  達雷斯按住她的肩膀,讓她稍微鎮靜了些。「執政官閣下,」上將說,「如果真像您所說的,地球上的『場』禁錮了雅夏,使其無法自由來去於一切時間空間,那麼是不是只要破壞那個『場』,就能釋放出雅夏?」

  諾林·提香早已不笑了。他面色凝重,如同親臨生死。「沒錯。」

  「真像個不知何時會爆炸的定時炸彈一樣……要是有恐怖分子報復社會,古地球肯定是最好的去處。」達雷斯喃喃道。接著他面色一凜,狐疑地看向執政官,「但是如果溫內特真的要釋放出雅夏,那不是等同於跟我們同歸於盡嗎?這對他來說有什麼好處?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諾林·提香露出一抹苦笑:「你在懷疑我,貝葉斯上將。您的謹慎用的真不是時候。我也無意隱瞞您。事實上,雅夏是可以被支配的,但只有最高級的人工智能才能做到這一點。」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雷歐一眼,「世上的高端人工智能,新雅典佔有三個,但他們都沒有那樣強大的力量,能支配雅夏這等怪物。」

  「那誰能做到?」阿爾薇拉問,「雷歐嗎?」她不安地看著人工智能,雖然早就隱隱知道雷歐不同尋常,但沒想到他竟然這麼的……高級。

  雷歐欠了欠身:「承蒙您抬舉,我可沒試過……也沒有絕對的信心能控制住它。」

  阿爾薇拉抬手制止了他:「雷歐不可能背叛我們,對吧?」得到肯定的答覆後,她轉向諾林·提香,「那麼溫內特莫非已經喪心病狂,真的要釋放雅夏毀滅人類?還是說他身邊有一個和雷歐一樣高級的人工智能。」

  「這就是我們所擔心的,殿下。」執政官說,「我們一直認為宇宙中的高端人工智能只有四個,就是雷歐和新雅典的三位守護者。但我們錯了,不久前我們證實了第五個高端人工智能的存在。它行蹤成謎,韜光養晦,極難捕捉,我們也頗費了一番力氣才尋找到蛛絲馬跡。」

  阿爾薇拉和達雷斯交換了一個驚訝的眼神。

  「不知道二位對達提亞戰役是否有印象?」

  達雷斯搶先說:「當然。」他父親老貝葉斯伯爵就是在那場戰役中陣亡的。

  「達提亞戰役曾出過一起極惡劣的『意外』事件,一架戰艦電腦失控,將友軍誤當做敵人進攻,傷亡數百人。這個消息後來被帝國官方強行封殺,所以鮮少有人知道。」

  阿爾薇拉搖搖頭,她對這事一無所知,達雷斯倒是有些印象,他記得阿洛伊斯學長的父親似乎就是那事件的犧牲者之一。

  諾林·提香繼續道:「新雅典原本也沒把它當回事,但是前不久接到雷歐納德的申請,」他又瞥了一眼紫發的人工智能,「我們重新調查了這事件,發現當時那艘飛船的電腦被入侵過,能入侵那種防禦等級電腦的,唯有高端人工智能。所以我們由此得出結論……」他故意停在了這裡。

  阿爾薇拉幫他說完了後半句話:「第五個高端人工智能,果然是存在的。」

  「而且就在溫內特身邊。」諾林·提香補充道。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阿洛伊斯聲音嘶啞,一副想要撕碎面前人工智能的樣子,「你是說,我父親他……他不是死於意外……是被人謀殺的?有人入侵了那艘飛船的電腦,故意製造意外,只為了……」他幾乎說不出話來,「只為謀殺我父親?」

  「沒錯。」雷歐點了點頭。

  阿洛伊斯頹然地靠在牆上,腦子亂成一團。他發現自己被牽扯進了一個錯綜複雜的謎局裡,而這個謎局早在幾千年前就已經開始悄悄地佈置了。古地球的科學家凱斯特製造出殺戮兵器雅夏和能夠控制雅夏的人工智能雷歐納德,前者被禁錮在古地球上,後者則跟隨地球遺民來到了殖民地。兩千年後,傳說中的盜賊費加羅(也就是他的父親)奉聯邦議會的密令將雷歐納德偷出新雅典,卻又背叛議會。雷歐輾轉流離,最終來到宇宙海盜胡安娜手中,而費加羅則被秘密地殺人滅口。在那之後又過了十八年,阿洛伊斯在監獄裡遇見的凱斯特的弟弟約書亞,然後登上胡安娜的飛船,又同雷歐納德邂逅……

  ——簡直就是宿命般的相逢!

  「約書亞他……他知道這些嗎?」阿洛伊斯盯著地面,聲音顫抖不已。

  「他都知道。」雷歐回答。

  「那他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別怪他,是我讓他不要說的。如果有一天必須告訴你所有真相,我希望由我親自來說。」

  阿洛伊斯順著牆壁滑坐在地上,地板冰冷無比,他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雷歐納德如一團飄忽的影子來到他面前。「我想要親口告訴你,阿洛伊斯。你的父親是個正直勇敢的人,在我見過的所有人裡也數一數二。他冒著何等巨大的風險,沒有把我交給買主,寧願過上隱姓埋名的生活,最後甚至還為此犧牲……」他跪在阿洛伊斯面前,扶住他的肩膀。阿洛伊斯本應什麼也感覺不到,此刻卻彷彿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從雷歐所碰觸的地方流進了他的身體裡,震擊著他的心靈。「我永遠欠他的人情,阿洛伊斯。」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因為有一個你無法拒絕的任務在等待你。我不想對你有所隱瞞,所以我選擇告訴你一切。我們需要你去執行那個任務。」

  阿洛伊斯猛然抬起頭瞪著雷歐,「你們?」

  「沒錯,我們。我現在代表新雅典對你說話,阿洛伊斯。我們需要你去執行一個任務。你父親曾把我從新雅典帶出來,現在我要你再把我帶回古地球。」

  「你要回去……支配雅夏?」

  「這是個萬全的方法。總不能讓溫內特和第五個高端人工智能得到它吧。」

  阿洛伊斯又垂下頭:「為什麼非得是我?」

  「我們只打算派兩個人去,最終選定了你和約書亞。」雷歐微微一笑,「最後的地球遺民要返回故園,你不會讓他獨自一人踏上征程,對嗎?」

  阿洛伊斯往後縮了縮:「我想想。」

  雷歐起身,拍了拍長袍前襟:「想好了就告訴我。」接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艙室中。

  大門無聲升起,約書亞走了進來。看到坐在牆角的阿洛伊斯,他怔了怔,而後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把他摟進懷裡。

  無聲無息。

  殺手的指尖纏繞著極淡的煙味,恰似稀疏的星雲,散落在無垠星海中。

  「那麼執政官大人將一切合盤托出,是需要我們幫忙嗎?」阿爾薇拉問。

  「不錯。雖然在製造人工智能方面,我們努力數百年都不及古地球最後的輝煌,但在其他地方還算有所突破。」諾林·提香攤開雙手,「自從新雅典學院建立,我們就一直在尋找克制雅夏的方法。我們製造出了新的場發生器,它能夠籠罩銀河系99%的部分,這樣雅夏就只能在當前的銀河系中活動了。我們稱這個場為『銀河場』。『銀河場』發動後,我們能逐步縮小場的範圍,將雅夏的活動限制在一定區域,直到將它束縛在一個極小的地方。最後我們能製造出一個奇點黑洞,將雅夏丟到時間的盡頭——新雅典數百年來一直都在暗中進行這個計劃,如今眼看『銀河場』發生器要製造成功,卻有人先一步要去釋放雅夏。」

  「溫內特那個老狐狸……」阿爾薇拉咬牙切齒。

  「所以我們制定了一個萬全的策略,這就需要您的幫助了,殿下。」諾林·提香此時的語氣才恭敬起來,「我們需要您盡快擊敗溫內特的軍隊,找出第五個高端人工智能之所在,同時派出特工,帶著雷歐納德的數據備份前往古地球,趕在雅夏被釋放之前控制住它,如果成功了,那麼只等『銀河場』發動,一舉消滅雅夏!」

  「這我倒是可以接受。」公主頷首,「也和我原本的戰略相一致。需要我派出多少特工?一支小隊?」

  「兩個人就足夠了。因為我們新雅典派出了兩名特工,所以希望公主能派出對等的人數。對了,那兩人中其中一個恐怕還得向您借,殿下。」

  「是誰?」阿爾薇拉好奇地問。

  「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我們派出的兩個人就是他,以及約書亞·普朗克。」

  公主訕笑著轉向達雷斯:「你們怎麼都喜歡借拉格朗日。」

  「能者多勞。」上將面無表情地回答。

  「那他願意嗎?」

  「肯定願意。」說話的是雷歐。他已經事先出面勸說過了,而且他知道,阿洛伊斯一定會同意。

  「那麼我再派一個人就足夠了,拉格朗日有一半算是我派遣的。」公主對雷歐報出了幾個名字,「把他們叫到艦橋來,我要徵求一名志願者。」

  第一百二十八章

  半小時之後,阿爾薇拉召見的幾個人齊聚在了暗夜仕女號的艦橋上。這些人都是從最開始便追隨、效忠她的人,過去的數場戰役中,他們已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實力和忠誠。

  眾人一字排開,在艦橋光影變幻的全息螢幕下接受檢閱。阿爾薇拉自他們面前挨個走過,打量著他們的神情:有淡定的,有疑惑的,有自信滿滿的,也有緊張不已的。

  「諸位,」阿爾薇拉緩緩掃過這些人,「今天召集你們不為別的,只為從你們當中徵召一名志願者,去執行一項任務。」

  面前眾人沒有說話,但彼此間交換了數個驚疑的眼神。

  「我事先說好,這項任務意義重大,並且危險重重,有可能使你命喪他鄉,一去不返。但一旦你成功歸來,那麼必將成為帝國、銀河系甚至全宇宙的大功臣。」

  眾人的神色同時顯露出激動急切和疑慮重重。

  「我許諾你們獲得這無上的榮耀,但也提醒了其中的危險。如果真的接受了任務,那麼你面對的將是從古至今、銀河內外最恐怖的敵人,更甚於溫內特、格林華德宰相或者聯邦議會。所以我需要一名志願者,甘願冒如此風險去取得功勳。」

  說完,阿爾薇拉轉身走了幾步,坐回艦橋指揮席上。面前眾人已小聲交頭接耳起來,這在公主面前可謂相當失禮,但阿爾薇拉默許了。他們需要時間來討論其中的危險和利益,看看值不值得他們冒生命危險去追求。

  過了一會兒,一向以勇猛著稱的豪薩爾高聲道:「殿下,能否告訴我們具體的任務內容呢?」

  阿爾薇拉搖搖頭,亞麻色的頭髮隨動作在肩上搖曳:「不行。必須保密。不過我可以稍微透露一些內容:執行這項任務要離開帝國,去我們人類的故鄉——古地球。」

  有人發出驚呼,有人倒抽一口冷氣。也有人立刻上前一步,單膝跪地,一手按在胸口,行了個古老的禮節。

  「殿下,請務必讓我執行這任務。」

  ——是卡斯珀·申農。

  「卡斯珀,你瘋了嗎?」拉德露塔中校小聲斥責同僚。他拘謹地看了一眼阿爾薇拉,隨即紅著臉低下頭去。

  「很有勇氣,卡斯珀上校。當真令人佩服。」阿爾薇拉鼓起掌,「但是這樣反而讓我疑惑。你為什麼這麼堅決呢?」

  卡斯珀抬起頭:「因為您說要去古地球,殿下。您或許不知道,我一直嚮往古地球。聽說古地球最後的文明輝煌絢爛,即使是數千年後的我們也無法超越。據聞那裡還留著今人無法仿造的高深機械,還有早已遺失的偉大科技。我唸書時還寫過好幾篇關於古地球的論文,可惜都只是從故紙堆裡找資料。無法親臨實地,一直是我的遺憾。」他的眼神熱切起來,「請務必讓我來執行這次的任務,殿下。即使葬身古地球我也心甘情願。」

  「……怎麼聽起來你不是為大義獻身,而只是為了公費旅遊啊?」阿爾薇拉忍不住吐槽。

  後面的豪薩爾中校「噗」地笑了出來,阿爾薇拉瞪他一樣,他立刻摀住嘴,一張方臉憋得通紅,阿爾薇拉真擔心他會不會像個氣球一樣爆炸……因在指揮官面前憋笑至死而被追授勳章,這也是千載難逢的殊榮啊……

  阿爾薇拉一拍腦袋。該死,都想到哪裡去了!她揮了揮手,示意卡斯珀起身,又讓其他人退下。等艦橋上只剩他們兩人,阿爾薇拉才說:「卡斯珀,你可要想好了,說不定真的就回不來了。」

  「犧牲生命在所不惜。」卡斯珀毅然決然回答,「其實不僅是為了我個人的願望……身為帝國的軍人,當然應該為帝國和女王盡忠到最後一刻。」

  阿爾薇拉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她聽慣了所謂忠臣的宣言,對於其中有幾分真偽從來不費心去分辨,人類總喜歡謊話連篇,也最愛食言而肥。但這一次她能感受到,卡斯珀所說的句句都發自真心。她從沒有聽過這樣真切的話語。

  「……卡斯珀上校。」公主握住他的左手,因為太過激動,掐得上校臉色鐵青,「達雷斯曾經對我說你非常可靠,可以推心置腹。我相信這是真的。」

  「能得到您的垂青屬下萬分榮幸……」但是能不能請您不要再掐我的手了!上校猶豫著要不要把後半句也說出來。沒等他開口,公主便朗聲道:「雷歐納德!快出來介紹一下任務內容!」

  上校灰心喪氣地放棄了讓公主鬆手的想法。看來在雷歐交待完任務之前,他的手別想重獲自由了。

  穆賽婭打著手電筒走下樓梯。她盡量放輕腳步,但老舊的木樓梯還是發出了一聲粗啞的身影。穆賽婭立刻停步,四周靜悄悄的,只有秋蟲的聲聲鳴叫從窗外傳來。她這才繼續前行。

  下了樓梯,拐進一條寬敞的迴廊,盡頭就是她父親溫內特公爵的書房。這些天來公爵一直在書房中工作,幾乎寸步不離,不僅如此,還時常有穿著軍服的人進出。宅邸中下到幫傭小弟,上到公爵小姐都為此而深感不安。

  父親挑起了戰爭……穆賽婭心想。網上都說父親是逆賊、叛徒、奸臣。他真的這樣十惡不赦嗎?

  聽說阿爾薇拉和達雷斯親自率軍「平叛」。他們和穆賽婭曾經是無話不談的兄弟姐妹,為什麼如今卻會兵戎相見呢?網上傳聞安諾特表哥的死也和父親有關……他真的如此狠毒,連自己的外甥也要下毒手嗎?

  穆賽婭一點兒也不明白。這些複雜的政治、軍事和人際本來交給父親打理就好,她只要龜縮在自己的小天地裡就能快樂地過一輩子。為什麼非要牽扯進這些是是非非裡呢?如果父親沒有那麼大的野心,也像她一樣不問世事,當個悠閒的貴族老爺該有多好!

  穆賽婭在書房門前躊躇了片刻,幾次抬起手想敲門,又幾次放下手。這些事不是她應該管的,她可以一直待在自己的房間裡足不出戶,遠離這些紛紛擾擾,但她還是忍不住走到了書房門前。她想知道,那個一直和藹可親的父親,真的是人們所說的佞臣逆賊嗎?

  書房裡傳來說話聲,看來父親在和什麼人談話。穆賽婭一驚,連忙逃到另一條走廊裡。她貼著牆壁,不敢出聲,也不敢往書房方向看。真奇怪,這裡明明是她家,她卻像做賊一樣。

  「吱呀」一聲,書房門打開了。

  「這項任務就拜託你們了,只許成功,不許失敗。」是父親的聲音。

  兩個人走出了書房,沿著迴廊往樓下走去。穆賽婭從藏身之所探出頭,快速瞥了一眼。她認出了那兩個人的背影。艾瑪和加恩。一個是她的女僕,一個是跟隨父親多年的管家。他們倆為什麼會在這裡?如此深夜,在父親的書房密談?父親又交給了他們什麼任務?

  「穆賽婭,出來!」

  公爵小姐嚇了一跳,差點尖叫出來。

  「大半夜的,你不去睡覺,跑到這裡幹什麼!」

  穆賽婭轉身想逃,卻被溫內特公爵一把抓住。

  「呀!我是在夢遊!我什麼都不知道!」穆賽婭抱著腦袋蹲在地上。

  「夢遊還記得帶這個?」公爵撿起掉落在地的手電筒,打開開關,將光線正對著穆賽婭,就像警察抓捕連夜潛逃的罪犯一樣。

  「我……我這就回去睡覺……」穆賽婭小聲說。

  公爵歎了口氣,關上手電。穆賽婭剛適應了光亮,突然又陷入黑暗中,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說吧,孩子,」公爵的聲音十分無奈,「你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麼?」

  穆賽婭抱著膝蓋。「爸爸,他們都說你是逆賊……」

  「依照他們的標準,我的確是逆賊。」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啊?」穆賽婭抽了抽鼻子,「女王陛下不是你的堂姐嗎?阿爾薇拉不是你的外甥女嗎?你為什麼要和他們敵對啊?我不懂啊!」

  公爵的身形在黑暗裡宛如一尊高大的雕像。「男人的野望,你當然不會懂。就像你母親總也不明白我一樣。」他頓了頓,忽然笑起來,「呃……打個比方,就像你特別想要那些什麼手辦啊、公仔啊一樣。雖然沒有它你也不會死,它不能拿來吃也不能拿來喝,但你就是想得到它。每個人心裡都有那麼幾個特別想得到的東西,一輩子就是為了追求它而活著,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最後才猛然發現已經沒有其他路可以選擇,也再也無法回頭了。」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

  公爵彎下腰,揉了揉穆賽婭的頭髮。「孩子,你上次過生日的時候,我送你那個掛墜還在不在?」

  「當然!」那枚掛墜穆賽婭一直當寶貝似的藏在枕頭下面。

  「那不僅是個掛墜,裡面藏了一個小小的發訊器。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陷入了危機,而我不能來救你,你就把掛墜打碎,裡面的發訊器會立刻發出訊息,然後便會有人來幫助你。」

  穆賽婭驚訝地合不攏嘴:「爸爸……」

  「希望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畢竟是送給女兒生日禮物,怎麼能打碎呢……」公爵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回書房。穆賽婭聽見他的聲音從迴廊盡頭傳來,彷彿夢境裡風聲在嗚咽:「等我登上王座,你就是帝國獨一無二的公主。到時候不論你想要什麼,我都能送給你,哪怕是整個銀河系——」

  穆賽婭抓起地上的手電筒,兔子一樣跳起來,三步並兩步衝向書房。然而還沒等她跑出走廊,就聽見書房大門砰然關閉了。

  我不要當什麼公主!她在心裡吶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我也不想要什麼銀河系!我只想回楓館,我只要你好好的,爸爸!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會議室中漆黑一片,唯有八盞白色的燈幽靈般亮著。八盞燈圍城一個圓圈,其中卻有一個缺口。那是一盞不曾亮起的燈。與會的所有人心裡都清楚,它恐怕再也不會亮起了。

  「9號,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2號的燈變成紅色,代表他正在發言。自從上一次會議,他們八人做出派遣弗蘭克·雪萊博士前往古地球毀滅雅夏的決議後,9號的燈就再也沒有亮起過。

  「我早就看出來了,他想獨佔雅夏。」6號說,「雖然他嘴上說是讓聯邦得到那威力無窮的殺戮兵器,但他其實一直在利用我們。他想讓雅夏只屬於他一個人。」

  「可是我們現在拒絕了他釋放雅夏的提議,」5號憂心忡忡,「他恐怕再也不會參加我們的會議了。他去做什麼了呢?以他的力量,有可能做出對聯邦不利的事……」

  「他肯定會那麼幹的,我敢打賭,」3號嗤笑一聲,「還記得他曾經做過什麼嗎?為了讓知道第四個高端人工智能存在的人永遠閉嘴,他拉了整整一船人陪葬。此外,他還私自用議會的資源派人去追殺有可能洩露雅夏一事的人。他利用議會做了多少事啊!」

  「但是9號去哪兒了呢?」1號歎息,「他會不會和別的什麼人合作,對我們不利?」說著,1號呼叫了7號,「我們的對手們當下有什麼新動向?」

  7號燈閃爍起來,過了將近一分鐘才變成紅色:「新雅典的艦隊最近正在集結。帝國內部的戰爭扔在持續,目前看來是王師略佔上風,溫內特的部隊已經快被逼進老巢了。」

  「新雅典也變得棘手了嗎?」1號語氣沉重,「他們新上任的那個執政官,好像叫提香吧,似乎是個很有野心的年輕人啊!一旦他們同帝國聯手,必將成為我們的心腹大患。」

  「新雅典不足為懼。」8號說,「他們一向自詡為高貴的地球遺民,不屑同任何一方勢力合作,想必也不會支持帝國……至少在聯邦和帝國的鬥爭中,他們不會偏向任何一方。新雅典雖然掌握著失落的科技,但也只不過是一群像牙塔裡的學者而已……」

  「那他們集結軍隊又是為了什麼?」1號有些不悅。

  「誰知道呢!」8號懶洋洋地說,經過處理的聲音依然透出一股厭世的味道,「或許是發明了什麼新武器,要來一次軍事演習?要麼就是為加強防禦,防止新雅典被進攻?畢竟最近世道可不太平……」說著,他猛地提高聲音,「比起新雅典,帝國難道不是更加危險的敵人嗎?」

  「帝國現在兩虎相爭,必有傷亡。我們不妨作壁上觀,等他們自相殘殺、消耗力量。」4號說。

  「只怕養虎為患。」7號說,「如果溫內特贏了,倒也罷了,我們這些年沒少搜集他的資料,對他的行事風格還算有些瞭解。但倘若是那個小公主贏了,事情可就難辦了。她是王室貴胄,民心所向,戰勝溫內特之後必將大權在握,到時候一直是一盤散沙的帝國就會凝聚為一股力量,而我們這些年經營的優勢也將不復存在。」

  「那麼……我們要支持溫內特嗎?」6號問。

  「溫內特狼子野心,只怕到時候被他反咬一口!」3號焦躁地喊道,「依我之見,還是不要插手帝國的內鬥,暫且觀察。事有輕重緩急,我們應該先專心處理雅夏。帝國那邊……再行定奪吧。」

  會議室中燈光疾速閃爍,不久之後紛紛亮起綠燈。「同意。」「贊成。」「就按你說的做吧。」

  八盞燈中有七盞都變成了綠色,只有1號燈依然慘白。

  「怎麼了1號,你還有什麼意見嗎?」

  眾人聽見1號長長抒了一口氣。「諸位。」1號亮起表示發言的紅燈,「我們和帝國之間,有議和的可能嗎?」

  3號尖聲道:「除非聯邦和帝國再也沒有軍隊可以派上戰場,否則戰爭永遠不會停止!」

  「如果真有如你所說那麼的一天,」1號說,「那也絕不會是和平到來之時,只會是銀河的末日。」

  他亮起綠燈。

  「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阿洛伊斯提著行李,正準備登上前往古地球的小型飛船「北十字星」號。舷梯附近立著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在和雷歐納德低聲交談什麼。聽見阿洛伊斯的聲音,那個人回過頭笑了笑:「喲,你來了?」

  阿洛伊斯放下行李,激動地握住卡斯珀·申農的手(只見後者臉頰抽搐了一下):「你是來送行的嗎?我太感動了!真不愧是好哥們!從前我在赫卡提只有你每個月寫信給我!雖然這次任務十分凶險有可能有去無回,但是好兄弟啊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

  卡斯珀收起笑容,淡淡抽回手。「我是公主殿下特派的專員。在這次任務裡我們是同事,阿洛伊斯。」

  「……」阿洛伊斯仔細打量旁邊那艘飛船的塗裝,確認了它的確是北十字星號,不是什麼拼寫發音類似的另一艘飛船。他又看了看卡斯珀,確定這的確是他的老同學,而不是相貌類似的另一個人。

  然後他問雷歐:「這傢伙沒走錯門吧?」

  人工智能快速掃瞄了一下所有的泊位:「沒走錯。」

  「他跟來做什麼!」

  卡斯珀清了清喉嚨,義正辭嚴道:「我是公主殿下特派的專員,要和你們一起去古地球執行任務。」

  「……沒有轉圜的餘地了嗎?」阿洛伊斯問雷歐。

  「你可以去向公主抗議。」雷歐道,「不過我可不會幫你遞交抗議書,要抗議你自己去。」

  「哦,上主啊。」阿洛伊斯提起行李箱,大步走上舷梯。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艙門後,卡斯珀不解地問雷歐:「他怎麼好像不太歡迎我?他從前不是這樣的,難不成兩年的牢獄生活真的能讓人性情大變嗎?還是我說錯了什麼話,惹他不高興了?」

  「每個人都有你所不瞭解的一面。」雷歐循循善誘。

  十分鐘之後,約書亞·普朗克也提著行李走了過來。看見卡斯珀,他說出了幾乎和阿洛伊斯一模一樣的話:「申農上校?您為什麼會在這裡?是來送行的嗎?」

  卡斯珀無力地把先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是公主殿下特派的專員,跟你們一起去古地球執行任務……」說到最後他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

  約書亞沒有像阿洛伊斯一樣無厘頭地發脾氣,而是湊到卡斯珀耳邊,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說:「我比較注重個人隱私,上校先生。如果您在旅途中看見了什麼不該看到的,那麼我不介意重拾眼珠收藏家的工作。」說完他鼓勵地一笑,拍拍卡斯珀的肩膀,要是旁人看見了,還以為他們在進行什麼親切友好的會談呢。

  等殺手也走進船艙,卡斯珀更加納悶地問雷歐:「他竟然威脅我!難道我真的這麼不受歡迎嗎?還是我從前得罪他了?」

  「興許是你瓦數太高了吧。」睿智的雷歐說。

  第一百三十章

  「離別的時刻總令人傷感,所以我們就讓這時刻盡量變短好了。」

  北十字星號出航檢查完畢後,雷歐納德把自己連同飛船的各項參數一起投影在了艦橋上。阿洛伊斯、約書亞和卡斯珀並排站在人工智能面前,好像三個等待老師指導的學生。

  「真難以置信,雷歐,一般人這時候不都應該依依不捨嗎?」

  「你可真會說笑,我又不是人。」雷歐把一排數據塞到阿洛伊斯面前。

  阿洛伊斯掃了一眼那些浮動的綠色數字,發現飛船竟然沒有全自動導航駕駛系統——這意味著他必須每兩個小時修正一次航道。什麼破爛飛船啊!

  「雖然導航系統不盡如人意,」雷歐就像個推銷自己質次價高貨物的奸商一樣滿臉堆笑,「但是引擎性能優越,一般這樣大小的飛船搭載的引擎和能源絕對不夠你們飛到古地球,但是我對北十字星號進行了改造,讓它能夠完成連續跳躍,這樣你們只需要躍遷三次、途中補給兩次就行了。」他一揮手,喚出一幅星圖,「我把補給點都給你們找好了。」星圖上有一座空間站和一顆殖民衛星被標成綠色,「最後一次躍遷能讓你們到達卡戎空間站,它位於古地球所在太陽系的最外圍,過去是地球先民們向外探索的前哨站。那裡還保留著一個原始的躍遷中轉站,通過中轉站你們可以直接到達古地球的衛星月球。你們能在廢棄的月球基地裡找到合適的飛行器。把北十字星號停在月球基地裡,然後乘飛行器去地球。」

  「何必這麼麻煩?」阿洛伊斯疑惑不解,「我們完全可以直接躍遷進太陽系,乘北十字星號登陸地球。」

  雷歐得意洋洋地說:「別忘了不止有你們一撥人,還有公爵的人馬也要去地球。但是他們不知道卡戎空間站,也不知道進入月球基地的密碼,所以他們會直接登上古地球。他們帶著先進的雷達,或許還有武器,現代飛行器在雷達之下無所遁形。但是那些月球基地的飛行器卻不一樣,它們不會被監測到,因為它們太古老了。就好像你在雷達上看不見原始人的木棒一樣。」

  「真遺憾,」約書亞乾巴巴地說,「我就是坐著木棒飛到殖民地的。」

  「那怎麼能一樣!」雷歐怪叫一聲,「你坐的那個起碼是青銅器水準的!」

  「我花了兩千年才到達殖民地,」約書亞好像完全沒聽見所說的,「現在你告訴我兩個星期就能回到地球……」

  「是三個星期。」雷歐修正。

  約書亞繼續自說自話:「……我真的感覺很挫敗。」

  雷歐帶著憐憫的笑容摸了摸殺手的頭:「雖然古地球的輝煌科技還有許多沒被現代人復原,但是躍遷引擎絕對是個超越了古地球的劃時代發明。古代人還要靠畜力拉車呢。但是你看看現在,」他指向遠方,「往前看,約書亞,科技在進步,大丈夫怎能總是拘泥於過去呢!」

  「……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真是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雷歐悻悻地放下手:「好吧。我要交待的就這些。在飛船上阿洛伊斯負責駕駛和修正航道,到了古地球你們一切聽約書亞指揮。凱斯特的研究室裡有一台巨型計算機,能夠支持我的演算。備份晶片你們也帶上了吧?」阿洛伊斯點頭。「等我的備份安裝到計算機上之後,就能隨時援助你們——還有什麼不清楚的嗎?」

  「碰見其他勢力的人怎麼辦?」約書亞問。

  「清除所有阻礙,一切以任務為最優先。」雷歐做出一個抹脖子的動作,「還有其他要問的嗎?」

  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同時搖頭。卡斯珀則若有所思地盯著天花板。

  雷歐向他們行了古老的禮:「我和人類不一樣,有近乎無窮的時間,但我不想把它花在等待和追思上。祝你們一路順風,武運昌隆。」

  他的身影和漂浮的數據一起消失了。

  艦橋上陷入難耐的沉默。阿洛伊斯悄悄握住約書亞的手。「我們能回來嗎?」他小聲問。

  「坐著木棒也要回來。」殺手閉上眼睛。

  卡斯珀驀地一動,像個剛剛從夢中驚醒的人一樣,滿是戒備地瞪著約書亞。

  「兩千年是怎麼回事?」他問。

  給卡斯珀解釋約書亞的身份頗為花費了一些時間。等他懵懂地接受之後,北十字星號已經駛離了刀弓甲,將王師主艦隊遠遠拋在身後,向刀弓星系外飛去了。

  修正飛船航道不像阿洛伊斯想像的那麼麻煩。他只要對照星圖參數修正導航的軌道就可以了,餘下的時間反而不知道該怎麼打發。如果只有他和約書亞兩個人,那麼他們能一路膩歪到古地球都不會無聊。但問題是現在身邊多了一個卡斯珀。他像個第一次走進自然大課堂的小學生一樣,纏著約書亞老師問東問西,彷彿對方臉上寫了「古地球百科全書」幾個字一樣。大多數時候約書亞只能潦草地為他解答疑問,一旦約書亞解釋起艱深晦澀的問題,比如古地球的醫療技術時,卡斯珀則又聽得聚精會神,即便他一個字也聽不懂。阿洛伊斯壓根兒無法理解這種狂熱的求知慾。

  離開刀弓星系1.7光年時,北十字星號進入第一次躍遷。因為之前航行時需要每兩個小時修正一次航道,所以阿洛伊斯基本上沒休息到過,就算入睡了也會被叫醒,睡眼惺忪地跑到艦橋敲打鍵盤(背景音樂通常是約書亞老師和卡斯珀同學愉快的學術交流)。進入躍遷狀態後,他終於能好好睡一覺了。擺脫永遠對不准的航道坐標和一堆聽不懂的歷史術語,享受夢境的安逸。

  艦橋上必須有人值守,防備各種突發狀況。於是三個人輪流值班。也只有趁卡斯珀獨自守在艦橋上看星星或者滾回房間睡覺的時候,阿洛伊斯才有時間和約書亞好好親近。

  「我真的想幹掉那傢伙。」約書亞陰暗地說,「就偽裝成他在古地球殉職了。神不知鬼不覺把他……」

  從理智的角度出發,阿洛伊斯勸服約書亞放棄了這個殘忍冷酷的謀殺計劃,但在情感上他不得不贊同殺手的觀點。卡斯珀啊,我的老同學,我的好兄弟。他一邊勸說約書亞一邊心想,有生以來頭一回我恨不得從來沒認識過你,真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卓達中尉,你的班長在哪裡?他竟然能容忍你把艙室搞成垃圾堆,看來我必須撤他的職!話說回來,你真的是個軍人嗎?但凡從軍校畢業的都不會有這樣邋遢的衛生習慣吧!」

  達雷斯·貝葉斯上將強忍著嘔吐的衝動,跨進卓達中尉的艙室,不小心踢飛了一個空易拉罐。易拉罐滾了幾滾,落到正盯著電腦屏幕上一堆疾速閃動數據的中尉腳邊。中尉像隻猴子一樣蹲坐在旋轉椅上,雙手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敲打著鍵盤。

  「糾正您兩個錯誤,長官。第一,我不記得我在『班』的編制內。第二,我的確沒念過軍校,我是被直接徵募入伍的,作為技術顧問。」卓達中尉不僅沒有對長官表示出適當的敬意,甚至連頭都不回。

  這間單人艙室裡堆滿了各種食物包裝、煙蒂、隨地亂扔的廢舊晶片和不知作何用途的機械零件。達雷斯毫不懷疑,女王之劍號一旦關閉重力網格,進入失重狀態,那麼這裡就會變成一個危機四伏、遍地陷阱的可怕戰場。

  「好吧,技術顧問,專家,大師,怎麼都好。」達雷斯又踢飛一個易拉罐。

  「您大駕光臨肯定不只是為了練習易拉罐射擊準度。」卓達敲打的鍵盤的速度稍微慢了那麼一點(真的只有一點點),這表明他騰出了一部分腦子來應付達雷斯。

  「其實也沒什麼。」上將最後放棄了走到中尉身邊跟他進行秘密交流的想法,那簡直比橫渡激光亂飛的戰場更艱難。於是他關上門,靠在門邊,遠遠地對卓達說:「我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中尉,聽說你在編程和人工智能學科方面很有建樹,所以我打算問問你。」

  「哦?」中尉敲擊鍵盤的手頓了一下,「什麼事能讓您這麼費解?」

  「你接觸過高端人工智能,在米蘭圖,你甚至能讓切斷高端人工智能和海盜基地的聯繫。那麼你說說看,人類和人工智能相比,究竟誰更厲害些呢?」

  「這個……如果是評論人類和人工智能兩個不同族群,我會說肯定是人類更厲害。因為人工智能不也是人類製造出來的嘛。」中尉聳肩,「但是論個體,肯定是人工智能佔優勢,尤其是高端人工智能,它的演算能力遠超過普通人類的大腦,就算放眼全宇宙,大概也只有少數幾個數學天才能與之相比吧。」

  達雷斯不安地變換著身體重心:「那麼假如……我是說假如,有一個天才般的人類,把他的神經系統和超光網絡連接,那麼他是不是也能變成人工智能那樣的……那樣的東西呢?」

  「理論上來說是可以的,但實踐中行不通。過去也曾有過賽伯黑客和神經漫遊者這類人物。人類的神經連接電腦時,大腦就成為了網絡的終端,一切演算都必須仰賴這個終端。可是人類的思維如果長時間徘徊在超光網絡裡,那麼他的身體就會逐漸衰竭,一旦身體死亡,負責運行的終端不存在,那麼思維——這個人類的人工智能也會隨之消亡。這非常不人道,所以不論帝國、聯邦還是自由城邦都早已立法禁止人體神經和電腦對接了。」

  「假如這個人把自己的思維移植到其他地方,就像人工智能備份自己的人格和記憶那樣呢?」

  「這也是不可能的。人類的思維怎麼可能移植到機器上,又不是硅基生命體!如果是生物電腦倒還有可能,然而這東西還根本沒發明呢!人工智能可以備份自己的人格是因為他們本身就誕生在那種載體上。同樣道理,要把人工智能塞進人類的身體裡也是不可能的。人工智能可以短時間存在於人體大腦中,但隨著記錄在腦細胞中信息的增加,原本的人體必定會生成一個人類人格,這個人格本能排斥人工智能,長此以往,人體必然會精神分裂,或者腦細胞衰竭。人工智能可以通過控制器遠程支配人類,使其絕對服從他的命令,但他永遠成不了人類。」

  說完,卓達中尉的椅子轉了半圈,面向達雷斯:「長官,您怎麼突然對人工智能感興趣起來了?」

  達雷斯雙眉緊蹙,恍如未聞他的問話。「可是……再假設一個狀況。假如用醫療器械維持一個人的生命,再把這個人的神經和超光網絡對接,那麼這個人是不是就能成為不死的人工……不,『人類智能』了?」

  卓達略顯驚訝地望著達雷斯。「人類智能……這個名字倒是不錯。你從哪裡聽來的?」

  「自己想的。」上將抓了抓頭髮,「你說,這有可能嗎?」

  「嗯……如果能保證大腦不死亡,那麼的確有可能。但也僅僅是可能而已。你知道高端人工智能每秒的運算量有多大嗎?光是裝供他運行的電腦,就需要一整個暗夜仕女號那麼大。普通人類的大腦才開發了百分之多少啊,如果要做和高端人工智能一樣的事,那麼光是瞬間湧進大腦的信息就足以讓常人發瘋。過去的賽伯黑客和神經漫遊者們頂多也只能比普通黑客做的稍微好一些罷了,根本比不上高端人工智能。」

  「那極端的狀況呢?」達雷斯急切地追問,「如果這個人就是個大腦異常發達的天才呢?」

  「……按照目前的評估,人類大腦開發到70%以上,就能擁有相當於暗夜仕女號的演算能力。假如真有這樣一個天才,並且如你所說,被維持著生命且連結到超光網絡,那麼他肯定會成為和高端人工智能實力相等……甚至超越他們的『人類智能』。」

  卓達中尉站在椅子上,居高臨下俯瞰達雷斯·貝葉斯上將:「但是這樣的天才,人們肯定更願意讓他留在現實裡。再說了,這種事違背了全銀河系的法律,也極不人道,它要求一個人類放棄他身為人類的身體、身份和尊嚴,誰願意自己變成那樣啊。更何況要開發人類的大腦,再讓大腦和電腦兼容,也面臨著技術上的難題。因此只是在理論上可行罷了。」

  達雷斯臉色灰暗,僵硬地點點頭。「你說的對,中尉。」他機械地轉過身,打開門。卓達中尉站在椅子上,清楚看見他的後頸上密佈著汗珠。上將一向冷靜自若,處事不驚,怎麼今天竟會如此失態?

  「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長官。您今天怎麼對人工智能感興趣了?」

  「沒什麼。突發奇想而已。」達雷斯用一隻手扶著門框,好似隨時都會體力不支倒在地上一樣,「中尉,剛才我們談論的那些,不許讓第三個人知道。」

  卓達坐回椅子上,重新關注起電腦上飛動的數據。「我們剛剛談論了什麼?我不記得了呢。」

  達雷斯彎起嘴角。「嗯。我也不記得了。」

  走出去兩步,他又退了回來,諄諄教誨道:「中尉,雖然你是單身,但還是得提醒你:艙室清潔要保持。」

  「……滾!」

  第一百三十二章

  標準歷4月29日,帝國王師主艦隊離開刀弓星系,向溫內特叛軍所在的戴蒙妮星系駛去。距離主艦隊到達刀弓星系休整還不到一個月,便如此匆忙地再度開拔,就連許多一向主張速戰速決的軍官都不禁為此擔憂起來。

  暗夜仕女號艦橋上,阿爾薇拉端坐在全息星圖的包圍之中。達雷斯·貝葉斯的影像站在她身後。

  「阿爾薇拉,這次的行動會不會太匆忙了?」

  「我也覺得有些輕率。但是我等不下去了。」阿爾薇拉側過頭,亞麻色的頭髮隨動作從肩頭滑下,「算一算時間,拉格朗日他們應該差不多到達卡戎空間站了。如果溫內特派出的人馬比他們先行一步,那麼現在依舊在古地球了。這樣教我怎麼等下去呢?每浪費一秒,那個可怕怪物就多一分可能被釋放出來。我要保護的是哥哥留給我的帝國,可不是一個被怪物摧毀的宇宙!」

  「我知道,阿爾薇拉。」達雷斯很想握住她的手,但他遠在女王之劍號上,根本無法碰觸到她。「如果連你都著急地失去了分寸,那還能有誰去戰勝溫內特呢?」

  他想起了前些天從卓達那裡聽到的情報,心中就像沉了一塊鉛鐵般沉重。如果他的猜測是真的……「阿爾薇拉,你在世界上還剩下多少個親人呢?」

  「你為什麼問這個?」

  「女王陛下、親王殿下、溫內特、穆賽婭,還有我。你在世上的親人只剩下我們了。」

  阿爾薇拉悶哼一聲:「你忘了父親的那些私生子女了嗎?」她抬起頭望著上將——同時也是她的表兄——卻發現對方神色古怪。

  「阿爾薇拉,如果有一天你發現,你最親的人背著你做了許多壞事,還直接間接地害死了你的一些朋友……你會怎麼做呢?」

  「你是指溫內特嗎?」阿爾薇拉沒好氣地說,「就算他是我的舅父,我也不能原諒他犯下的罪行。不管是依照王室私法還是把他交給法庭,他都得以死謝罪。」

  她想了想,又說:「難道你在擔心穆賽婭?她又沒有參與溫內特的叛亂,我不會對她怎麼樣的,頂多是剝奪爵位和領地——你怎麼了,達雷斯?你今天真的好奇怪。」

  達雷斯露出苦澀的笑容。「沒什麼。只不過看見了很多生生死死,突然很有感觸。」他望向佈滿了整個艦橋的星圖。活著的時候,他們可以暢遊銀河,馳騁宇宙,然而終有一天他們都將回歸塵土,離開此世,去往上主無垠的懷抱。即便再鐵血的獨裁者、再強大的野心家,也逃不過這個命運。宇宙太過浩瀚,時間太過漫長,人類與之相比,根本渺小如塵芥。

  ——無數的宇宙。

  ——無限的時間。

  達雷斯痛苦地閉上眼睛。阿爾薇拉。他心想,就算我的猜測是真的,我也不會讓你知道的。這對你來說太過沉重,所以就讓我來背負一切好了。

  「阿爾薇拉,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千萬記住,一定要把一切武器都牢牢握在手裡。這世界上除了你自己以外,不可以相信任何人。」

  「達雷斯,你為什麼突然說這種話?」

  「說不定下一次戰役,我就陣亡了。交代一下遺言而已。」

  「要說死的話,說不定我也會死。」阿爾薇拉寬慰地一笑,「我死了之後,你就是下一個王位繼承人。你一定要代替我……」

  「你不會死的。」達雷斯趕緊打斷她,「你要活下去,繼承王座。你還記得我們交換的誓言嗎?我是帝國的利劍,蕩平一切叛逆的奸佞。你是帝國的堅盾,守護祖先和兄長留給你的王座,以及王座之下的國家臣民。你要成為君臨銀河的女王。所以你絕不可以死在這裡。」

  「那你也不能死,達雷斯·貝葉斯。」公主說,「帝國的利劍怎麼可以折損的這裡。沒有我的允許,你不準死!」

  達雷斯胸中一震,好像有什麼東西順著心臟融化後又凝結了一樣。

  「我……」

  一聲尖銳警報破空而來。雷歐納德出現在達雷斯身旁,無情地截斷了他的話。「殿下,有一艘運輸艦出現在刀弓星系附近!」

  「什麼!」阿爾薇拉狠狠一拍座椅扶手,「敵人躍遷到我們後方了?兵力多少?」

  「目前……只有一艘運輸艦。」雷歐自己也感到很不可思議,他調出刀弓甲兵力配置模擬圖,現在上面有一個刺眼的紅點正飛快地靠近星球,「他們派出了一隊飛行編隊,正駛向刀弓甲!」

  同一時間,距離暗夜仕女號千萬光年之外,銀河系獵戶座旋臂內,距離太陽系矮行星冥王星19640公里的冥衛一卡戎,迎來了兩千年來的第一位訪客。

  北十字星號脫離躍遷,駛向位於卡戎和冥王星拉格朗日點上的卡戎空間站。它遠離恆星的光芒,如地獄般死寂冰冷。過去的輝煌年代裡,它曾是拱衛太陽系的要塞和對外殖民擴張的哨站。古地球衰落後,它則逐漸被人們遺忘,而第一次銀河戰爭則毀滅了大部分和卡戎空間站相連的躍遷中轉點,卡戎被孤立在了太陽系和宇宙交界的邊緣。在送走了最後的地球遺民後,它最終被塵封在了歷史和記憶的最深處。

  阿洛伊斯盯著屏幕上的卡戎空間站。它呈梭型,八條輪輻從梭型中央穿過,完美地保持了它的平衡。黑暗的宇宙中,這座有著青銅色外表的空間站真的彷彿漂流在冥河上的一葉孤舟。

  「都兩千年過去了,它還能用嗎?」阿洛伊斯問。

  「空間站內部靠核聚變反應堆供給能量,通過外部指令可以隨時啟動或停止。希望古地球的技術足夠堅`挺。」

  約書亞感慨萬分地操縱著電腦,向卡戎空間站發出指令。第一、第二批地球遺民離開母星後,凱斯特便成為了剩餘人們的領袖,掌握著所有空間站的密碼口令。他把這些都告訴了自己的弟弟。約書亞甚至懷疑,凱斯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會重返地球,所以才提前把要用到的知識都灌輸給他呢?

  指令靠無線電發出,過了數秒,卡戎空間站才傳來回復,核反應堆已經啟動。又過了十幾分鐘,當電力供應到空間站每處角落後,一個電腦合成的聲音在北十字星號艦橋上響起。

  「身份驗證通過,口令正確。同意入港。冥府守衛者刻耳柏洛斯隨時為您效勞。歡迎歸來,約書亞·薩拉雷捷亞。」

  第一百三十三章

  「命令守軍攔截他們!」

  「攔截不住,殿下,他們速度太快了!」雷歐自己也在冒汗,「如果暗夜仕女號的機師們在刀弓甲,倒還可以攔截,但是現在回援已經來不及……殿下!他們突破行星軍防禦圈了!」

  阿爾薇拉握拳的雙手關節泛白。「溫內特這是什麼意思!向我示威嗎!他是想說他也可以通過突襲佔領我的領地嗎?」

  「殿下!他們投彈了!」雷歐發出一聲驚呼,「他們向刀弓甲首府投下了兩枚反物質導彈!」

  模擬圖上一片紅色在閃爍。刀弓甲的首府因為遭到嚴重破壞,在圖上變成了一片暗紫色。

  「這……該死的!」阿爾薇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王師才剛剛離開刀弓甲,那裡就遭遇了叛軍的偷襲……竟然還把兩枚反物質導彈扔到了星球首府……

  「敵軍運輸艦已被行星軍擊落,飛行編隊也被守軍包圍!」

  失去了母艦,飛行編隊只會有三個下場:投降、被擊落、因為能源耗盡而墜機。

  「殿下,飛行編隊投降了!」

  阿爾薇拉盯著紅光閃爍的模擬圖,一句話也不說。事情發生得太快,一分鐘之內王師的後方基地就遭到了襲擊,而後襲擊者迅速投降。雷歐以為公主還沒反應過來,於是小聲重複了一邊:「殿下,他們投降了……敵方的機師說,帶來了溫內特的留言……」他的聲音如同耳語,因為阿爾薇拉臉上的表情太可怕了,猙獰得像一頭發怒的野獸。

  「老東西說了什麼?」

  雷歐把敵方機師所說的話原封不動播放了出來:「我替公爵大人帶來一條留言,給尊敬的公主殿下。公爵說,這是對背叛了他的刀弓星系的懲罰。他還說他很樂意在戴蒙妮星系與您一決勝負。」

  播放完之後,雷歐用更小的聲音問道:「殿下,敵方機師放棄武裝,要求俘虜待遇……」

  「不接受投降!」公主低聲咆哮,「擊落他們!一個都不要剩!」

  「可……可是殿下,這違反了星際公約……」

  「他們向城市投擲反物質導彈,難道遵守了星際公約嗎!」阿爾薇拉怒指星圖,「既然在我眼皮底下做出這種事,那麼早該做好死的覺悟!溫內特這是要斷我的後路啊!想逼我和他同歸於盡嗎?我可沒那麼傻!」她怒極反笑,「雷歐,通告全國媒體:叛軍偷襲了刀弓甲,投下兩枚反物質導彈後投降,而阿爾薇拉·柴白絲沒有接受投降,把他們全殺了!就這麼通告下去好了!我倒要看看,是指責我的人多,還是唾棄溫內特的人多!」

  卡戎空間站青銅色的外壁上,一道厚重的大門呈螺旋狀打開。北十字星號萬分小心地駛入大門裡,負責駕駛的阿洛伊斯不敢掉以輕心,比開戰機衝入敵陣時還要緊張。

  大門後方是一條圓柱形的通道,牆壁平整光滑,彷彿是用一整塊金屬構成的,連一絲接縫都看不見。兩條白色光帶嵌在通道兩邊,照亮了幽暗的空間站。

  「這地方看起來真陰森。」卡斯珀的語氣裡充滿了驚奇和期待,一點陰森的感覺都沒有。

  「卡戎空間站,以冥衛一的名字命名,卡戎也是古地球神話中冥河上擺渡人,將靈魂從現世帶往冥府。」約書亞解釋道,「陰森一點也是正常的。」

  阿洛伊斯險些手滑按下什麼不該按的鍵。「別嚇我!」他嚷嚷道,「說不定我直接把飛船開到牆裡去了!」

  「那我們就真的能去冥府了。」

  離開通道後,飛船進入一個極為寬廣的空間。這裡沒有照明,不知道是為了節省能源還是照明設施已經在漫長的時光中損壞了。阿洛伊斯打開探照燈,四道潔白的燈光劃破漆黑的虛空。這個球形的巨大的空間幾乎佔據卡戎空間站的一半,他們剛剛駛出的那條通道只不過是球形的一隅。球形內部佈滿了數不清的通道和平台,正中央是一個懸在空中的金屬圓,可容一艘大型戰列艦通過,想必就是躍遷傳送門。

  可以想像,在古地球鼎盛時期,這座連結太陽系和外太空的空間站是多麼繁忙,每條通道都有飛行器進出,移動平台運送人員和貨物出入大大小小的門扉,躍遷傳送門24小時不停運轉,將無數飛船送往火星基地和月球基地。

  而現在,它已經被廢棄了,空無一人的內部只剩沉滯了千年的塵埃和回憶,還有……

  「冥府守衛者刻耳柏洛斯隨時為您效勞。」無機質的合成聲音再度響起,「是否啟動對月躍遷傳送門?」

  「是。」約書亞說。

  這是一個控制卡戎中樞電腦的低端人工智能,與其說是AI,倒不如說更像一個高級些的程序。它沒有自我意識,沒有模擬人格,更不會有感情。除了一個個數字外,它對時間沒有任何概念。最後的地球遺民回歸故土,對於它來說,只不過是一個離家太久的遊子回到了家鄉而已。它是一個忠誠的衛士,在山河破碎、家國覆亡後,依舊守著自己的崗哨,因為它就是為此而生的。

  約書亞想到了雷歐。對於人工智能來說,像冥府守衛者刻耳柏洛斯這樣,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金屬圓環通電之後震動起來,如果空間站裡此時充滿了空氣,那麼約書亞他們就會聽見一陣低沉的轟鳴,宛如洪荒巨獸從長眠中醒來所發出的第一聲咆哮,震盪心靈。

  圓環中間變成一片黑色,探照燈光線也無法穿透。躍遷傳送門已經打開了,它會把光芒也一併傳送走。

  「快點。」約書亞催促阿洛伊斯。

  「啊?直接開過去就行了嗎?」青年不知所措地拉動操縱桿。過去古地球的殖民者們在浩瀚銀河中建立了無數這樣的中轉躍遷站,而第一次銀河戰爭則毀滅它們中的大多數。地球遺民來到殖民地後,復原了一些。而在阿洛伊斯出生的幾百年前,人們發明了躍遷引擎,自那以後,古老的中轉躍遷站就被廢棄了。人們能用更便捷的方法在宇宙中旅行,早已用不到這些老古董。

  阿洛伊斯像個初學駕駛的新手一樣絲毫不敢馬虎,彷彿旁邊的兩人一個是教練一個是考官。他推動操縱桿,飛船輕盈地滑進了圓環中。穿過傳送門時,一陣輕微的眩暈襲擊了阿洛伊斯,眼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當他恢復視力後,眼前出現的是與卡戎空間站截然不同的另一個空間。

  卡戎是冷寂的黑暗,而眼前則是神經質般的蒼白。白色的圓環傳送門,白色的牆壁,白色的通道和白色的燈光。在這座蒼白的基地之外,則是一片白色的沙礫大地。

  這裡是月球,人類第一次走出搖籃、踏足宇宙的地方。

  第一百三十四章

  戴蒙妮星系外圍稀薄的星雲中,兩軍對峙。阿爾薇拉公主率領的王師和溫內特公爵指揮的救國軍各自列陣,只等指揮官一聲令下,便將死鬥到底。

  「格裡芬居左翼,恰士德居右翼,溫內特親自披掛上陣,看來是不打算給自己留一點後路啊。」

  暗夜仕女號艦橋上,阿爾薇拉看著面前的戰陣模擬圖道,「雷歐,在開戰前能幫我接通溫內特嗎?」

  「您要和他說話?」人工智能問,「是單獨接通他,還是向他的旗艦發出通訊請求。」

  「通訊請求。我要和他堂堂正正地對話。」

  於是雷歐納德正式地向溫內特公爵的座艦「斯黛拉」號發送了一封開通超光即時通訊的邀請函。幾秒鐘之後,頭髮花白的溫內特公爵出現在了艦橋的屏幕上。

  「大戰在即,你竟然要和我通話,是想求我手下留情嗎,我的外甥女?」

  「正好相反,我的好舅舅。我是向你發出最後通牒,」阿爾薇拉提高聲音,「也是向你們所有人發出通牒:如果現在歸順於我,我就放你們一條生路。否則等著你們的將是帝國七百四十年來的首次死刑!」

  溫內特放聲大笑:「阿爾薇拉,我的孩子,看在你尚且年幼的份上,我不會殺你的,就讓你去楓館和穆賽婭作伴如何?足夠寬宏大量吧?」

  「那穆賽婭估計要傷心了。」阿爾薇拉一點也沒被他激怒,「因為我不但不打算去和她做伴,還要殺她親愛的父親。她肯定恨死我了。」

  溫內特臉色一沉:「那我們走著瞧。在戰場上要用實力說話。」

  「我懂的,溫內特。『誰擁有力量,誰就有話語權』。」

  通訊關閉。戰陣模擬圖中,敵方陣型騷動起來,開始向王師方向推進。

  「迎戰!」阿爾薇拉高喊,接著又壓低聲音、卻堅定地說,「和我一起!」

  雷歐把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廣播到了整個艦隊中。

  緹忒拉乘上自己的愛機「芙蘭」,向站在運輸平台上的蜘蛛馬克西姆豎起大拇指。蜘蛛也以同樣的手勢回復她。

  「我對芙蘭進行了一些改造,讓它擁有更快的速度和更高的閃避能力。」蜘蛛通過通訊器對她說,「不過也降低了彈藥荷載量。你得注意。」

  「沒問題。」緹忒拉拉下頭盔面罩,「速度勝過千軍萬馬。」她右手一揮,掃過一排光鍵,將它們同時點亮,「暗夜仕女號,芙蘭,出擊!」

  「炮手就位!」

  「調整坐標!」

  「瞄準演算!」

  伊布·笛卡爾坐在飛舞的數據流中,面前的坐標參數閃電般跳動,他輕鬆調整每一個數字,將飛船的炮口指向敵人。

  「主炮能量填充開始!」

  「哎,你們害不害怕呀?」

  廚師西莉亞脫去圍裙,換上戰鬥服,端著一把衝鋒鎗坐在等候室裡。她身邊是被安全帶綁在坐墊上的巴普洛夫和薛定諤。一貓一狗嗅到了大戰的氣息,正狂躁不安地嚎叫著。

  「沒關係,我們一定會打贏的。」西莉亞安撫道,也不管兩隻動物是否聽得懂,「我們的同伴都在這裡,伊布、蜘蛛、緹忒拉、厄洛爾、烏狄諾……」她按住自己的胸口,「還有船長。」

  ——要是你們的主人也在就好了。

  「這裡就是……「阿洛伊斯屏住呼吸,眺望面前白色的月球基地。高大的立柱和優雅的穹頂將這裡裝飾得更像一座宮殿,而不是太空基地。北十字星號順著指示燈的方向,緩緩駛進基地的船塢。

  這裡太過寂靜,並不是卡戎空間站那樣的黑暗沉寂,而是墳墓般的安靜肅穆。

  ——卡戎是冥府,而月球基地則是墳墓。

  阿洛伊斯打了個寒顫。

  半月形的大門向兩邊滑開,露出其後的船塢。那裡也一樣空曠冷清,高大的拱頂和地面上銀色的軌道表明這裡曾經停泊過好幾艘大型飛船,北十字星號與之相比就如同舢板之於海輪。角落裡孤零零地停著幾架小型飛行器,看起來至多能容納四人。

  「這裡原本有能進行星際遠航的飛船。」約書亞望著船塢中的一片空地,「第一、第二批地球遺民就是乘著它們離開的。」

  阿洛伊斯將北十字星號泊在船塢中央。「我猜外邊肯定沒有空氣。」他嘟囔道,「要穿宇航服嗎?」

  「就算到了地球,恐怕也必須穿著。」卡斯珀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兩千年過去,說不定地球的空氣成分已經有所改變了。」

  「……這有什麼好值得高興的?」阿洛伊斯白他一眼。

  換上宇航服後,阿洛伊斯遵照雷歐的囑咐熄滅引擎,三個人從備用出口飄出飛船。月球上的重力只有六分之一個G,不是完全的失重,這讓阿洛伊斯苦惱了好一陣,最後他們就像腳底踩彈簧的小丑一樣跳向了船塢的角落。

  那裡停泊的飛行器,其簡陋程度讓阿洛伊斯大吃一驚。同樣是銀白色,但面前這玩意兒和吟遊詩人的區別就好像小學生捏的橡皮泥和雕塑大師的傑作之間的區別。

  「何止是原始人的木棒!」阿洛伊斯悲憤欲絕,「簡直就是草履蟲!」

  「嫌棄的話你別上來啊。」約書亞自己推開飛行器的透明艙蓋,輕捷地躍了進去,佔據了駕駛座。卡斯珀向阿洛伊斯無奈一笑,也跳進了後座。

  「你不能這樣!你明白我的心情嗎!」阿洛伊斯嚷嚷道,「就好像你是名動天下的殺手悼亡人,卻有人出錢讓你去殺一隻雞一樣!這是侮辱!懂嗎!侮辱!」

  約書亞啟動引擎。

  「嘿!你這傢伙!等等我!」阿洛伊斯氣急敗壞地爬進飛行器,落在卡斯珀身邊。

  他昔年的同窗好友依舊無奈微笑:「就當做是體驗生活吧。」

  阿洛伊斯「砰」的關上艙蓋,挨到卡斯珀身邊,十分親暱地摟住他的肩膀。「我們好多年沒敘舊了,卡斯珀。記得修學旅行的時候我們徹夜不眠……」

  前排突然騰起一股殺氣。卡斯珀立刻笑不出來了。

  飛行器徐徐上升,很快超過了北十字星號的頂部。「狄安娜。」約書亞輕聲呼喚,「狄安娜,開啟外部通道。」

  地面銀色軌道的盡頭,一扇白門應聲打開,它原本與船塢牆壁完美融為一體,不仔細觀察根本看不出來。

  「狄安娜是誰?」阿洛伊斯問。

  「月球基地的人工智能。在古地球的神話裡,也是月上的女神。」

  白門後是減壓艙。飛行器駛過白門,它便悄無聲息地合上了。減壓艙中沒有空氣,因此很快就有另一扇門打開。

  約書亞心臟狂跳不已。他不敢開得太快,生怕自己錯過了什麼,雖然他知道這裡什麼也沒有。飛行器上沒有顯示屏,透過透明的艙蓋,他看見了前方漆黑的天空和蒼白的大地。再升高一些,蒼白大地的盡頭,懸浮著一顆暗藍色的星球。

  約書亞記得自己離開故星時,它的大部分陸地都被上升的海洋所吞沒,城市變成海中的遺跡,山峰化作星羅棋布的群島。現在,兩極冰川再度凝固,海平面下降,露出了那些被淹沒的土地。約書亞花了好長時間才勉強從那崎嶇的大陸輪廓中回憶起故鄉的地圖。

  「你還記得路嗎?」阿洛伊斯心不在焉地問。他緊盯著那顆藍色的星球,連自己身在何處都快忘記了。

  「當然。」約書亞聲音沙啞,「怎麼會忘記。」

  他驅使飛行器向地球飛去,白色的月球基地被遠遠拋在了身後。耳邊傳來一絲若有似無的低語:「歡迎回家。」

  雖然知道這是人工智能狄安娜內置的程序化應答,約書亞還是感動得熱淚盈眶。

  時隔兩千年,最後的地球遺民終於回到了故鄉。

  第一百三十五章

  這麼多年過去,地球早已不是約書亞記憶中的樣子。兩千年對於地球來說只是彈指一瞬,對於人類卻漫長得足以覆滅一百個王朝,再建立一百個新的。海水褪去後,陸地的形狀發生了很大改變,零星的群島如今已經連成一片,原本低矮的山丘則覆蓋了皚皚白雪。

  飛行器沿著赤道向西一路飛去,越過寬廣無際的海洋,來到一座看起來最大的島嶼上空。約書亞尤記得當初島上長滿了亞熱帶常綠植物,如今已經變成了溫帶植被和高山灌木叢。曾經的公路和機場被茂盛的植物所掩蓋,城市被風蝕為遺跡,高樓大廈業已傾頹,斑駁破舊,爬滿了青苔和籐蔓。

  約書亞放在儀表盤上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對於母星的模樣,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在親眼看到的剎那,他還是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彷彿是做了一場夢,夢裡故鄉變成荒塚,夢醒後他年少依舊。

  時光在約書亞身上只流逝了十幾年,但在古地球,早已是滄海桑田。

  飛行器掠過一座座墓碑似的建築,飛向城市郊外,凱斯特的研究所。約書亞記得研究所附近有個停車場,不知道這麼多年後還在不在。他讓飛行器低空飛行,不久後果然在密林間發現一處空地。瀝青地面龜裂,其中長出茂密的雜草,還有許多約書亞認不出的花朵。大概是兩千年來地球新繁育出的物種。

  他將飛行器停在空地的角落,打開光學迷彩,接著掀開艙蓋跳到地面。

  「好重……」殺手抱怨了一句。地球的重力施加在他身上,就像一隻無形的手抓住他的身體往地下拖去。即使是飛船上的重力網格也沒有讓他感到這麼沉重過,大多數飛船隻開四分之三個G,適應了那種狀態,他對母星的地心引力都陌生了。

  阿洛伊斯和卡斯珀明顯沒有他這麼不適應。他倆都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對重力和無重力空間之間的轉換駕輕就熟。

  「這裡就是你的故鄉?」阿洛伊斯環視四周,一隻灰褐色的燕雀在他旁邊的樹梢上鳴唱,微風拂過樹梢沙沙作響。約書亞想起現在正是地球北半球的春天,萬物繁盛,春光燦爛,一派生機勃勃,哪裡像是被人遺棄的荒蕪星球。

  「她變了很多。」約書亞說,「過去地球的天空一直被塵埃所籠罩,海洋裡漂浮著污物和死屍,大地倍受污染,只有少數島嶼才適合人居住。在殖民者對星球制定的標準上,她已經不適合人類居住,被定義為『滅亡』了。」

  「現在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阿洛伊斯朝樹上的鳥兒吹了聲口哨,後者撲稜著翅膀飛走了。

  「給她足夠的時間,她治癒了自己。」

  這還算幸運。約書亞心想。過去的銀河戰爭中,不知有多少星球被核彈和反物質導彈摧毀,再也沒有了生命的存在。

  「我們現在去哪兒?」卡斯珀檢查了一遍身上的武器——兩把手槍,兩柄匕首,足夠的能量匣和幾枚高能定時炸彈。他摸了摸宇航服的頭盔,內部顯示出了當前環境的若干數據和小型地圖。

  「我把凱斯特研究所的地圖發給你們。」約書亞擺弄著手腕上的通訊終端,「根據雷歐記錄的數據和尤慈船長《古地球探險錄》裡的記錄所合成的。應該不會有錯。」

  卡斯珀接受了數據傳送,一幅建築立體圖在他眼前展開。「在你離開之後地球上還有人?」

  「是的。凱斯特和他的核心研究團隊留在這裡,大概十多個人吧。」

  約書亞離開的時候,凱斯特風華正茂,如今已經化作枯骨,掩埋在了塵土中。

  ——他再也見不到哥哥了。

  眼前彷彿出現了幻覺。年少時的約書亞在森林裡發現了受傷的松鼠,他抱著可憐的小傢伙一路跑到研究所。凱斯特白衣飄飄,蹲在他面前,金色的雙眸宛如陽光一般璀璨。

  你可以治好他的。兄長說。你學習醫療技術,不就是在等今天嗎?

  ——凱斯特已經死了!

  約書亞猛地搖頭,驅散這幽靈般的幻覺。「我們走。」他艱難地吐出這幾個字。

  阿洛伊斯快步跟上他,拉住他的手。「你怎麼了,約書亞?」他關切地問,「你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沒什麼。」殺手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觸景生情而已。」

  他們撥開樹叢,向研究所前進。研究所的白色圓頂從森林頂端露出來,經過兩千年風化侵蝕而顯得滄桑陳舊,上面佈滿了苔蘚和籐蔓。

  研究所在地面上的部分只是一樁三層的圓頂建築,與其說是一座科學試驗室,毋寧說更像博物館。然而事實上它是一座陸地上的冰山,隱藏地下的部分才是它的本體。龐大的地下建築如同深埋的宮殿,凱斯特最重要的研究資料和成果都在那裡。那兒不僅有一台龐大的電腦,供雷歐納德運行,還有製造了雅夏的設備,以及能製造限制雅夏行動的場的機械。

  一百多年前,雅各·尤慈船長歷盡千辛萬苦,闖入地下研究所,拷貝了雅夏的資料,付出近乎全軍覆沒的代價才將它帶回去。現在,這位探險家的手記成為了約書亞重返家鄉的重要參考。

  「不止我們有地圖。」約書亞告訴其他兩人,「溫內特公爵雖然沒有拿到雅夏數據的晶片,但他有尤慈船長的《古地球探險錄》,他也知道研究所的內部結構。」

  「看來我們在地利上沒有優勢了。」卡斯珀十分遺憾。

  三個人站在叢林邊緣,前方就是掩映在綠樹中的研究所。研究所的正門已經消失了,似乎是被爆炸所破壞的,而看樣子爆炸造成的損傷也是許多年前的事了。籐條和灌木鑽進門裡肆意生長,上面卻有被踐踏過的痕跡——有人先他們一步闖進去了。

  「也不盡然。」看到正門的狀況,約書亞反而笑了起來,「尤慈船長當初炸開了正門才進入研究所。他的侵略舉動召來了機器人的進攻。即使過了這麼多年,研究所的自我防禦系統依然完好,後來的入侵者們想必也會遇到不少麻煩。但我們可以走其他的路。我知道有一個緊急出口直接通向地下。」

  他招手示意兩人跟上,「而且我們不會受到防禦系統的攻擊。」

  研究所是凱斯特的遺產,自然屬於他的合法繼承人。防禦系統怎麼會進攻它的主人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沿著陡峭的樓梯往地底深處走去,約書亞彷彿踏上了一條通往記憶底層的道路。那裡幽邃黑暗,卻又如母親的子宮一樣安靜溫暖。他記得自己第一次來到這座恢宏的研究所時還是懵懂孩童,凱斯特親自帶他參觀地上地下的每一個地方。參觀結束之後,他牽著他的手,從這條緊急通道向上走。「記住,約書亞,如果在地下研究室遇到了危險,就走這條通道逃生。」那時凱斯特比他高許多,他必須拚命伸長胳膊才能抓住哥哥的手。

  現在他又回來了,走著同樣的路,卻面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黑暗包裹了約書亞的身體,讓他每一步都踏在回憶的深淵上。這裡的每個角落都留著凱斯特的痕跡,牆壁、天花板和樓梯無聲地訴說著往昔,喧囂得令他瘋狂。

  背後有一隻手抓住了他。

  約書亞條件反射地拔槍!但下一瞬間他的手被緊緊握住了。冰冷的金屬使他脫離回憶,回到了現實中。

  「……阿洛伊斯?」

  「你看起來很不對勁。」阿洛伊斯關切地望著他,「你怎麼了?你在害怕什麼?」

  「……只是緊張而已。」約書亞覺得口乾舌燥。他把槍插回槍套裡,「走吧,前面就是第一輔助控制室,我們先在那裡休整一下。根據尤慈船長的記錄,他逃離研究室時激活了防禦系統,中樞控制室已經完全關閉了,我要花一些時間才能將它重新打開。」說著他拍了拍阿洛伊斯的手背,示意自己一切安好。不知道為什麼,幾步開外的卡斯珀正用一種富有興味的眼神看著他。

  逃生通道一直向下延伸,盡頭是一扇鋼鐵閘門。這扇閘門由中樞電腦控制,一旦研究所發生危機狀況便會打開,僅從外部是無法打開它的,除非研究室的主人下達特殊命令。

  現在,研究所的主人就站在閘門前。閘門中央鑲嵌著一塊接觸板。約書亞脫下宇航服的手套,右手按在接觸板上。立刻有紅外線掃瞄了他的指紋和視網膜。掃瞄數據光速傳回中樞電腦,和其中的資料進行比對。儲存在其中的上百億記錄裡,有一條與訪客的數據完全符合,那是約書亞·薩拉雷捷亞,研究室主人凱斯特·薩拉雷捷亞的弟弟,在中樞電腦記錄了後者的死亡信息之後,依照古地球的法律,前者成為了研究室的新主人。

  「驗證通過。姓名:約書亞·薩拉雷捷亞。身份:歐幾里得實驗室實習生,薩拉雷捷亞研究所最高權利所有者。」

  閘門應聲而開。

  約書亞回頭道:「一切順利,走吧。」

  阿洛伊斯咂了咂嘴:「最高權利所有者,聽起來可真牛……」後半句話斷在了他的嗓子裡。他驚恐地指著約書亞背後,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怎麼了?」約書亞疑惑地轉身,看向門後第一輔助控制室——然後他也愣住了。

  他看見了他自己。

  控制室的巨型電腦前,十四歲的約書亞隔著漫長的時空和他對望。那的確是記憶中的面孔,帶著少年特有的青澀,效仿兄長養長的頭髮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少年的雙眸宛若日蝕的光輝,在那清澈的眼睛裡,約書亞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阿洛伊斯和卡斯珀瞠目結舌。他們早就做好準備,在門開之後遇上一群機器人、異形怪物、或者公爵的部下。但打死他們也不可能想到,門後面竟然站著少年時代的約書亞。「這、這是……全息影像嗎?還是……活人?」

  少年約書亞莊重地邁開步伐,朝他們走來,清脆的腳步聲迴盪在控制室裡。他走得極緩慢,如同一支送葬隊伍的一員,帶著深沉的遺憾。

  約書亞握住槍柄,卻不知該不該拔槍!他所見的到底是什麼!

  恍惚間,少年的身體變成了一團霧氣,逐漸升高,凝聚成又一個人形。那人身材高挑,穿著白大褂,銀髮披肩,雙瞳漆黑如夜——除此之外,幾乎和約書亞一模一樣!

  「凱……凱斯特!」

  約書亞的聲音近似呻吟。胸口傳來一陣窒息般的疼痛,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他的心臟。他意識到自己在哭泣,然而當淚水滑落臉頰的時候,他卻分不清那究竟是狂喜的淚水還是恐懼的悲鳴。

  凱斯特向他伸出手,像在邀請,又像是要撫摸他的臉頰。

  一切都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不——!」約書亞嘶吼著拔出手槍,扣下扳機的同時將阿洛伊斯向後推了出去。他不能讓他受傷!

  鐳射光線穿過凱斯特的身體,如同石子落入池塘,漾起一片漣漪。

  殺手拼盡全力吼道:「當心!它就是雅夏!」

  凱斯特身上的漣漪逐漸擴大,接著整個人再度變成霧氣。這次霧氣沒有凝聚成什麼人,而是變成了一個接近三米高的人形怪物。它有著鋼鐵的骨骼和筋脈,在控制室的燈光下閃著銀灰色的冷光。緋色的血管交錯縱橫,纏繞在鋼鐵的身軀上,如同一幅鮮紅的地圖。透明的羽毛覆蓋著它的肩膀,從雙肋一直垂到腳踝,仿如寒冰的雙翼。它的頭部是千面的稜鏡,每一個面都光滑剔透,反射著凜然不可侵犯的光彩。在那頭顱上,有兩個不規則的孔洞,那是它的雙眼,孔洞中一片火紅,似有熔岩燃燒。

  那怪物——雅夏——慢步向他們走來,彷彿來自遠古,歷經無數世代,終於抵達此時此地。

  它走到約書亞面前,張開嘴——如果那能稱之為嘴的話——發出一種奇特的聲音,這聲音宛如刀劍相交的脆鳴,又如金屬摩擦的噪聲,同時富有鮮明的節奏和韻律。

  它在咆哮。它在嘲笑。它在哀嚎。它在歌唱。它在吶喊。

  它就是雅夏,超越了一切時空的存在,毀滅人類的終極殺戮兵器。

  面對它真實的模樣,約書亞連開槍的勇氣都沒有了。他從雅夏那鏡面般的頭顱上看見了自己的倒影——如此微弱和渺小,比螻蟻更不如。

  他看見了自己的末日。

  雅夏再度伸出手,它的手臂上佈滿了尖刺,五指則利如刀鋒,能輕易切斷金屬。約書亞以為那銳利的尖爪會洞穿自己的心臟,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雅夏只是輕輕一觸他的臉頰,劃出一道傷口。鮮血滲出,滴落在它的利爪上。

  一次呼吸的時間之後,它消失了。

  控制室裡什麼也沒有,除了三個被嚇壞了的人類之外,再沒有其他生物。就連那怪異的聲音也停止了,只剩巨型電腦運行所發出嗡鳴。

  約書亞渾身脫力,手槍滑落,掉在地上,他也無心去撿。

  ——剛剛那是……幻覺嗎?

  臉頰猶在刺痛。他伸手一摸,手掌上沾滿了鮮血。

  第一百三十七章

  「那就是……雅夏?」卡斯珀怔怔道。

  阿洛伊斯一個箭步上前,握住約書亞的手腕。「它傷到你了?!」

  殺手臉頰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但那一條暗紅色的傷痕和乾涸的血液依舊觸目驚心。「……我沒事。」他神情恍惚,緊盯著自己手掌上的血跡,灼熱的眼神像要把那深紅色的痕跡都燒起來了一樣。然後他移開目光,望向控制室中的電腦。

  一整塊黑色的屏幕鑲嵌在牆壁裡,周圍是常人無法理解的複雜線纜和各式各樣的電路板。約書亞踉踉蹌蹌走到屏幕前,一副激動而又難以置信的樣子。

  屏幕上顯示著兩行白色的字,第一行是「您有一條新的消息」,第二行是「來自凱斯特」。

  約書亞激活研究所的系統之後,這條消息便依照發信人當年的設置,從中樞電腦自動發送到了輔助控制室的電腦上。在閉鎖的服務器上沉睡了兩千年之後,它終於來到了收信人的面前。

  約書亞抬手輕點確認鍵,旋即觸電般地撤開。

  兩行白字消失,凱斯特出現在了屏幕上。

  他一如既往穿著白大褂,銀色的頭髮打理得整整齊齊,黑色的眼睛還是那麼溫柔,面容同記憶中相差無幾,但明顯滄桑了許多。歲月在他身上留下了無情的痕跡。

  他面對鏡頭微笑,那笑容也和當初一模一樣。

  「約書亞,當你看到這段視頻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人世了。」

  熟悉的聲音湧進耳中,喚起了約書亞沉澱心底、卻從未平靜過的記憶。它們如同沸騰的岩漿,激烈翻湧,攪得約書亞從未有過一刻的平靜,同時狠狠地灼痛了他的內心。

  「如果你回到地球,回到研究所,那麼這段視頻就會自動發送到距離你最近的電腦上。」說著,凱斯特苦笑了一下,「事到如今還有那麼多話想跟你說,你一定會笑話我吧。當初我那麼無情地把你趕走,現在又那麼希望你能回來,希望你能看到我說的這些話。你想笑我就儘管笑好了。想罵我或者憎恨我也可以。啊,依照你的性格,肯定會恨不得殺了我吧。但是你看到這段視頻的時候,哥哥已經死了,不能再讓你殺一回了。

  「你現在過得如何,約書亞?不過就算你說了,我也聽不到了。倘若殖民地的科技順利發展,發明出先進的躍遷引擎,那麼返回地球大概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吧。你去殖民地用了兩千年,回來卻只花了幾天。……光是想想就覺得諷刺。

  「你現在是什麼樣子呢?還年輕嗎?哥哥已經老了呢。不僅是身體,心靈比軀體蒼老得更快,只能活在遺憾和悔恨中,靠回憶度過每一個漫長的白晝和夜晚。

  「我想向你道歉,約書亞。我想求得你的原諒。我親手將你送進宇宙裡,現在又指望著你能回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這樣實在是卑鄙,一點也不值得同情。但我還是想求得諒解。我向你懺悔,約書亞,我想換取你的寬恕,讓我在無盡煎熬中的靈魂獲得哪怕一絲安慰。如果說這世界上有人能寬恕我,那一定就是你了。

  「我一生做了許多錯事,辜負了許多人。其中我最對不起的就是你,我的弟弟。是我的自私自利把你送入了這世上最無望的旅途。我竟然還曾想拿『希望你能活下去』、『希望你能代替我見證未來』作為借口。真是無藥可救了。我許諾你未來,然而我的所作所為可能又會將它毀滅。

  「約書亞,你知道嗎,我創造了一個怪物。也許你從喬爾喬內或者提香口中聽過那怪物的名字。它叫雅夏,是一次試驗意外的產物。我原本想製造一件強大的兵器,幫助母星地球奪回殖民地,誰知道我竟然造出了一件足以毀滅人類的武器。我嘗試過許多方法去逆轉或是毀滅它,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我選擇留在地球上,正是為了尋找將它徹底毀滅的方法,但是我知道,恐怕我有生之年都無法達成這個願望。說實話,我讓喬爾喬內帶領大家啟程前往殖民地,還把你也一起送走,其實是抱著僥倖的心理,希望在未來能出現比我更優秀的人,找出毀滅雅夏的方法。這原本應是我的責任,我卻把它轉嫁到了你們身上。事到如今,我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你們了。請原諒我的無能,約書亞,這就是我的極限了。

  「研究所的中樞電腦裡有關於雅夏的一切記錄,但恐怕都沒什麼用處。雅夏原本就是意外的產物,這意外極難再次發生。你所要的知道的就是,雅夏的攻擊力超乎你的想像,而我所能找出的武器中沒有一樣能對它造成傷害。它的使命就是殺戮與破壞,除此之外它什麼也不會。它不受時空的約束,能任意來往於時間空間中——這一點尤為可怕。萬幸的是我找出了限制它行動的方法。我製造出約束它的場,讓它只能在場的範圍內活動。它無法突破場,也無法破壞場的發生器。這就是我所能做到的一切了。關於場的資料,中樞電腦中也有,同時但丁號上也帶著相同的備份,這樣喬爾喬內他們到達殖民地後就能繼續場的研究了。

  「另外要說的是,雅夏的殺戮和破壞並非沒有規律可循。首先,它只殺戮人類,破壞人造的物體,對於動植物和自然產物,它從不出手。其次,在同一個時空中,它會優先破壞對自己威脅較大的事物。等到你們的那個時代,對它威脅最大的想必就是躍遷引擎,因為它擁有『超越時空』的功能,這和雅夏的能力非常接近。要是未來出現了什麼強力的武器,恐怕也會被它列入優先破壞的範疇。

  「最後一點就是,雅夏並不會傷害我。我是它的創造者,在它眼中我並不屬於『人類』。如果它傷害我,就等於承認創造者是人類,而它是人類的造物,必須自我毀滅。這是一個悖論。因此即便我沒有任何防護站在它面前,它也不曾傷我分毫。而你,約書亞,你流著和我一樣的血,所以雅夏也不會傷害你。這是你所具備的獨一無二的優勢。因此我要拜託你,如果在未來,人們找出了消滅雅夏的方法,那麼請你代替我毀滅它。就當做這是我的遺願吧。即便你恨我,也請一定要實現它。

  「……還有一件事。要是你在未來遇見了雷歐,替我告訴他,他已經自由了。我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為了支配他,而是希望他能拯救我們。人工智能的壽命很長,而我已經死了。死者沒有理由禁錮生者。我無法回應他的期待,很抱歉。希望他能勇敢地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追求幸福是人生來就有的權利,對他來說也是一樣。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說了這麼一大堆,你肯定要嫌我囉嗦了。但是請聽我再說最後一句吧,約書亞。要知道,在這世上活著的人當中,我最愛、最思念的就是你,我的弟弟。希望你能永遠快樂幸福。」

  第一百三十八章

  「要知道,在這世上活著的人當中,我最愛、最思念的就是你,我的弟弟。希望你能永遠快樂幸福。」

  說完這句話,凱斯特便消失在了屏幕上。接著又一行白字出現:「本消息已刪除。」

  約書亞痛苦地按住胸口,以撫平激越的心跳。凱斯特直到最後都那麼謹慎,擔心關於雅夏的信息被他人竊取,特意將整段視頻都刪去了,甚至不給約書亞一個機會將它保存下來。

  ——太過分了,凱斯特。約書亞心想。還是這麼我行我素,一點兒也不考慮別人的感受。當初什麼也不肯告訴我,就把我送進了宇宙裡,現在僅憑一段遺言想求得我的原諒?如果說我一生中有過最絕望的時刻,那肯定是你給的。在我決定和從前的一切一刀兩斷時,你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還有你所謂的請求……你知道我是無法拒絕你的。

  ——為什麼你執意走向死亡!像喬爾喬內老師一樣用冷凍睡眠活下來啊!讓我再親眼見你一回,讓我再叫你一次哥哥啊!

  約書亞咬緊牙關,壓下內心的傷痛。現在可不是悲傷的時候。他告誡自己。假使要為此哭泣,那麼十幾年前眼淚就早已流乾了!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他深深呼吸幾次,轉過身,面對一臉困惑茫然的阿洛伊斯和卡斯珀。

  「你們都聽見了?」

  他倆的表情越發困惑。

  三個人就這麼一言不發大眼瞪小眼好半天,約書亞才反應過來對方茫然的原因。是語言。古地球的語言已經失落了,殖民地通用語經過數千年的發展,和古地球的語言已經大不相同。約書亞能聽懂自己的母語,但對於從未接觸過古地球語言的阿洛伊斯和卡斯珀來說,剛才的那段視頻無異於天書。

  阿洛伊斯撓了撓耳朵:「呃……你給翻譯一下?那是你哥哥給你的留言嗎?」

  「嗯。那就是凱斯特。」

  約書亞忽然有些慶幸阿洛伊斯聽不懂。他把凱斯特所說的話——只有關於雅夏的那部分——簡單複述了一遍,然後望向兩人:「之前我們所見到的那個怪物無疑就是雅夏。它沒有殺我,原因就是這個。」說著他指了指自己臉頰上的傷口,「而且它恐怕還會改變形態,這一點尤其可怕。」一想到雅夏變成了凱斯特和他少年時候的樣子,約書亞就不寒而慄。「不過它不會說話,所以很好分辨。」

  「不過分辨出來也沒什麼用吧。」卡斯珀按住腰間手槍的槍柄,「雅夏來無影去無蹤,而且刀槍不入。面對它,我們可是一點兒勝算也沒有。」

  「我們的對手不是雅夏。」約書亞說,「是妄圖將雅夏釋放的人。同樣是人類,他們容易對付多了。」

  卡斯珀歪著腦袋,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

  約書亞在他的注視下尷尬地咳嗽了一聲。假使真的不得不同雅夏戰鬥,那麼卡斯珀和阿洛伊斯必死無疑,只有他一個人能生還。讓他們一起來地球,真的是個錯誤吧……

  「與其站在這裡說廢話,」阿洛伊斯雙手交叉在胸前,手指不停敲打著手肘,「不如快點找出敵人的位置。」他轉向約書亞,「這研究所裡有監視器嗎?能不能打開監視器線路?」

  「有倒是有。」約書亞一戳屏幕,喚出光頻鍵盤,「不過輔助控制室只能監控一部分線路,只有中樞控制室才能掌握所有的監視器。」他調取了在輔助控制室權限內的所有監視畫面,大屏幕被分割成若干小塊,其中有些能顯示出監控畫面,有些則是黑色的。「無法顯示的那些監視器大概都損壞了。」約書亞蹙眉,「畢竟過了兩千年,中途還被人入侵過。尤慈船長弄壞了不少東西。」

  卡斯珀的手依舊搭在槍柄上,他換了個站姿:「你關閉防禦系統、重啟中樞控制室要多久?」

  「我也不大清楚。最快一個小時吧。」這還是樂觀估計。天知道研究所的老古董們還能不能運轉起來。

  「不能站在這兒乾等著。」卡斯珀道,「場發生器是不是也在研究所裡?公爵的部下如果要釋放雅夏,一定會衝著發生器去。」

  「根據新雅典那邊提供的資料,發生器在研究所最底層。」約書亞讓屏幕顯示出研究所最底層的建築平面圖,「大概是這個位置。」他指著地圖的某處。

  卡斯珀在自己的立體地圖上將那個位置標示出來。「明白了。我就去那裡守株待兔好了。」

  約書亞不禁有些驚訝。「你一個人去?這太危險了!」

  卡斯珀從鼻子裡嗤笑了一聲:「如果我一個人搞不定,那麼再多人跟去也沒用。而且要是運氣不好遇上了雅夏——」他比了個拿槍的手勢,「誰也別想活。」

  「等等,卡斯珀,我和你一起去。」阿洛伊斯想一起跟上去,卻被卡斯珀阻止了。

  「你留下來,」他的老同學嚴肅得反常,「約書亞現在的情緒很不穩定,你得留下來看著他。」

  阿洛伊斯偷偷瞟了一眼約書亞:「他、他一個人沒問題的……吧。」

  卡斯珀無奈地閉上眼歎息道:「別這麼不領情。我好不容易為你們創造獨處的機會,給我個面子吧。」

  阿洛伊斯的臉開始發燙:「現、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卡斯珀甩下他,轉身向控制室另一邊的出口走去,「有情況隨時通知我。」說著舉起戴著通訊終端的那隻手,「況且,就算你是全科A+,但是別忘了,在射擊課和格鬥術上還是我的分數比較高啊!」

  在距離古地球數百萬光年之外的戴蒙妮星系邊緣,斯黛拉號的艦橋上,溫內特公爵正面對著人生中從未有過的慘敗。帝國王師勢如破竹,像一頭猛獸,將他的艦隊無情撕碎。敵方的旗艦暗夜仕女號正懸在公爵座艦的頭頂,如同死神垂下的鐮刀,準備隨時收割他的性命。

  「這……這不可能……」公爵面如死灰,「格裡芬!恰士德!我的飛行編隊呢!都在哪裡?!」

  全息螢幕上閃過奪目的綠光,那是一支神出鬼沒的飛行小隊,宛如幽靈一樣出現在戰場的每個角落,同時也是所有人的噩夢。

  公爵認出那是暗夜仕女號上的戰機。「胡安娜·拜格雷爾的舊部嗎?」他露出慘淡的笑容,「沒想到阿爾薇拉連他們都能收攬……是我輸了嗎?」

  「報告!」公爵的副官跑到他面前,緊張地敬了個禮,「報告公爵大人,格裡芬大人的艦隊……已經全部投降!」

  溫內特搭在扶手上的手驟然握成拳。「是嗎……連他也……」

  「另外,帝都舉行了大規模遊行抗議活動……他們抗議……」副官支支吾吾。

  「抗議什麼?」

  「……抗議您對刀弓甲投擲反物質導彈。這違法了人道主義……」副官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盯著自己的鞋尖,根本不敢瞧公爵大人一眼,「還有……」

  「一口氣說完吧。我又沒有心臟病,不怕受什麼打擊。」

  副官吞了口口水。「阿爾薇拉公主發來通告,說倘若您肯主動投降,她許諾……許諾給您體面的死法。」

  說完,副官視死如歸地閉上了眼睛。公爵大人肯定要發怒了。他想。但是過了許久,預想中的怒吼都沒有出現,反而聽見了歇斯底里的笑聲。

  「是嗎?阿爾薇拉她來勸降?」公爵笑得渾身顫抖,「都想讓我體面地去死了,她竟然還勸降?」

  副官簌簌發抖:「那……那您的意思是……拒絕?」

  「不。答應她。」公爵的眼睛裡射出怨毒的光,「讓她親自來斯黛拉號上接受我的投降,否則我便將戰火燃燒到生命終結的那一刻。就這麼跟她說好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阿洛伊斯站得遠遠的,侷促不安地眺望約書亞在電腦前忙碌的背影。殺手將屏幕分成兩部分,一邊顯示監視器拍攝的畫面,另一邊則用來編寫複雜的程式。他熟練地敲打出一行又一行晦澀難懂的命令,將它們送到中樞電腦中,以解除它的禁制。

  望著殺手的背影,阿洛伊斯不禁感慨他果然是科學家的弟弟,基因的力量在他們兄弟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說老實話,看見視頻中的凱斯特時,阿洛伊斯嚇了一跳。他和約書亞真的是從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看著他彷彿就能看見約書亞未來的模樣。

  阿洛伊斯頭一回感到自己像個局外人。那對兄弟身邊似乎有某種無形的壁障,阻止他人靠近和插手。約書亞的生命裡有一個部分是任何人都無法碰觸的,包括他自己。就像一塊烙鐵,如果非要去碰它,只會把自己灼傷。他把它藏得很深,讓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冷卻,但它永遠不會消失,它會一直在那裡,就像一塊供人憑弔的墓碑。

  在這個問題上,阿洛伊斯無從置喙。他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去安慰約書亞。兩千年是個太過沉重的符號,他擔心約書亞會被這份漫長的時間所壓垮。

  「約書亞?」

  「唔?」

  阿洛伊斯難耐地轉過身,背對殺手。「你……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你別總是一個人撐著。」

  敲打鍵盤的聲音停了停,阿洛伊斯感到殺手如尖刀般的目光釘在了自己背上。

  「你怎麼可能明白……!」他的聲音帶著怒火,卻又飽含哀慟。

  「我的確什麼也不明白。」阿洛伊斯瞪著牆壁,那上面有他的影子,「但是我就在這裡。我不會走的。」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再也不是孤單一人了,還記得嗎?」

  片刻的沉寂。接著他聽見約書亞說:「我記得的。」

  他想轉身,卻被殺手斷然阻止。「別回頭!」

  於是他乖乖地原地不動。

  牆上出現了另外一個影子,和他的疊在一起。約書亞從後面抱住他的肩膀,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裡。過了一會兒,有滾燙的液體滴在了阿洛伊斯的肩上。

  他沒有說話。誰都沒出聲。此刻他們只需要安靜。

  溫內特公爵莊重地坐在艦橋指揮席上。除了操作飛船的導航員,艦橋上再沒有其他人了。他凝神靜氣,等待貴客的光臨。不久,他便聽見從迴廊上傳來的腳步聲。

  腳步聲由遠及近。那聲音尖銳而清脆,屬於年輕女性。溫內特不用回頭看就知道來者是何人。

  「竟然一個人來?還真夠大膽。」

  那人走到距離他三四步的位置便停了下來。「周圍都是我的人,我怕什麼呢?」

  「你從前可不會這麼咄咄逼人啊,阿爾薇拉。距離咱們上次分別才多久,你就變得連我都不認識了。」

  「您還真有臉提萊厄庭的事?要不是我逃得夠快,一准早就去見上主了。您想必很失望吧,溫內特舅舅?」

  「的確失望。」溫內特咂了砸嘴,像在品嚐失敗的滋味。他一生中從未經歷過如此徹底的失敗,現在竟覺得這味道奇異而醉人。「不過再怎麼失望也沒用。我投降了,阿爾薇拉,我向你投降。我能要求俘虜的待遇嗎?你會像對待我派去刀弓甲的機師一樣對待我嗎?」

  「您為什麼這麼問?莫非一向無所畏懼的溫內特舅舅也學會害怕了?」阿爾薇拉揶揄地說。她轉到溫內特面前,像狩獵的猛禽一般盯著公爵不放。

  「我年紀大了,孩子。難免患得患失。」公爵迎上她的目光,「難道你想現在就要我的命?至少讓我再和穆賽婭見一面吧。你也不願她傷心落淚,對吧?」

  「別指望用穆賽婭打動我。您對達雷斯說這些還差不多。說不定他看在經常和穆賽婭網聊的份上,能網開一面。但是我不行。」說著,阿爾薇拉解下腰帶上的手槍。溫內特以為她要向自己開槍,誰知她只是檢查了能量匣,然後把手槍朝他扔了過來。槍落在地上,劃著圈滑到了他腳邊。

  公爵彎腰撿起它。「這又是什麼意思?」他把手槍舉到頭頂,藉著燈光打量它,「你要和我決鬥?」

  「給您自裁用的。」阿爾薇拉冷冷道,「現在不知道多少人想看您被處以極刑。假如您不願自己狼狽的樣子被穆賽婭看見,就自裁吧。我會把您的遺體打理得漂漂亮亮給她送去,再辦一場得體的葬禮,讓您在舅媽身邊永恆安眠。」

  「我是不是得痛哭流涕、跪地謝恩?」溫內特掂量著手槍,「或者乾脆先給你來一槍,讓你跟你哥哥團聚?」

  阿爾薇拉毫無懼色,反而譏誚地笑了起來。「那麼不久之後您和穆賽婭也能過來會合了。咱們這是要去冥土辦家庭野餐會嗎?」

  公爵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瞇起眼睛。啊,斯黛拉。他心想。我終於要去見你了嗎?

  「說真的,阿爾薇拉。」他道,「你想殺我,什麼時候都可以。但是再讓我和穆賽婭見一面吧。我知道你恨我,但是穆賽婭是無辜的,你不能……」

  「我說過了,別拿她來做擋箭牌,」阿爾薇拉打斷他,「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嗎?你在拖延時間,你派人去了古地球,你想等你的部下放出雅夏,這樣你就真的無可匹敵了。」

  溫內特頓時如墜冰窟。「你……怎麼會知道?」

  公主聳肩。「你以為我為什麼會接受你愚蠢的提議,跑到你的老巢裡來接受你的投降?我是害怕一不小心把你弄死了,那樣我就不能知道第五個人工智能的身份了。」

  「……真令我驚訝。是新雅典在背後支持你嗎?」

  「就像第五個人工智能在背後支持你一樣。告訴它的身份和所在,我就給你個機會,讓你和穆賽婭再見一面。」

  公爵端詳著手中的槍,就像在端詳一件非凡稀世的珠寶。「你不會傷害她,對嗎?」

  「只要她不做失去理智的事。」

  「我有遺言要說。可以幫我把它帶給穆賽婭嗎?」

  「當然。我很樂意。」

  公爵輕輕說了幾個字,如同清風吹散了煙霧那樣杳不可聞。阿爾薇拉前傾身體,皺起眉頭:「你說什麼?」

  就在這時,公爵一躍而起,抓住她的脖子,將槍口對準了她的腦袋!

  艦橋四周打開四扇大門,大量士兵從門外湧進來,個個全副武裝。同時,王師的士兵也從正門衝了進來,兩方以公爵和公主為中心,劍拔弩張地對峙。

  「都結束了,阿爾薇拉。」溫內特在公主耳邊惡狠狠地說。他隨即提高聲音,向王師士兵高聲道:「告訴達雷斯·貝葉斯,讓他立刻撤軍,否則就等著給他的小公主收屍吧!」

  對面的王師士兵一陣騷動。他們的指揮官被敵人俘虜了,假若此事傳揚出去,一定能動搖對方的軍心。

  「你拿槍指著我,就是在拿你女兒的性命冒險。」

  「我曾許諾……給她整個銀河系。我不是個好父親,但至少想信守承諾。」公爵打開手槍保險。他知道自己敗局已定,即使他將公主擄為人質,而達雷斯·貝葉斯現在撤軍,也無法挽回敗勢。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遙遠的古地球。他派去古地球的是最忠誠的部下。艾瑪和加恩追隨他多年,一定不會辜負他的期望。只要他們能釋放雅夏,那麼依靠那份絕世的力量,銀河系依舊會如他所許諾的那樣——如那個人工智能向他所應許的那樣——作為禮物獻給他的女兒。

  「……別這樣,溫內特舅舅。」阿爾薇拉倒是十分鎮靜,甚至有些無可奈何,「你明明有更好的選擇,為什麼非要走上這條絕路呢?」

  溫內特低聲笑起來:「我只能這樣——絕處逢生!」

  「作為遺言,這還挺勵志的。」

  話音剛落,一束灼熱的光線變貫穿了他的後背,從他胸前飛出後,又穿過了阿爾薇拉的肩膀。

  公爵難以置信地轉過身,口中湧出大量鮮血。他發現站在自己身後的不是他的親衛隊,而是一群身穿親衛隊制服的陌生人。

  他被阿爾薇拉一把推倒在地,眼前的世界立刻天翻地覆。艦橋頂上的燈亮得晃眼。

  原來是這樣。他心中突然一片清明。他本來打算拚死一搏,俘虜阿爾薇拉,於是在艦橋設下埋伏。沒想到棋差一招,在和他說話的時候,阿爾薇拉的部下已經悄悄幹掉了他的士兵,換成了她的人,用一個輕傷換了他的命。

  為什麼沒有人通知他?難道飛船被人入侵了都沒有人知道嗎?

  啊,對了……阿爾薇拉手裡也有個厲害的人工智能呢。

  他想起了那個與他結下盟約的神秘人工智能,它無所不知、無所不在,它說服他去古地球釋放雅夏,然後與他平分宇宙。但在這最後一刻,它沒能幫上他的忙。是被阿爾薇拉的人工智能擊敗了嗎?還是乾脆袖手旁觀,等著他死掉?

  「我自以為是棋手……以這宇宙為棋盤……」亮光奪去了他的視力,公爵卻依然瞪著雙眼,「沒想到……也是……棋子……」

  阿爾薇拉捂著肩上血流不止的傷口,蹲在公爵身邊。

  「穆賽婭……對不……」

  公爵喘息著,聲音有如破舊的風箱。

  「斯黛拉……我……終於……見……」

  他咳出一口血,之後再沒有了聲息。

  第一百四十章

  天空方纔還是一片蔚藍,不一會兒便烏雲密佈。遠方傳來陣陣驚雷聲,連黑壓壓的雲層都被電光照亮了。

  艾瑪嗅了嗅潮濕的空氣:「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有種不祥的感覺,好像公爵大人出了什麼事一樣……」

  加恩立即斥責道:「別胡說!公爵大人能出什麼事呢!你少自己嚇自己!」

  一道靛藍色的閃電劃破長空,雨滴旋即落到了地上。

  「嗯,你說得對。」艾瑪不再仰視天空,轉而眺望遠方那座被樹木掩映的白色建築。「那就是研究所?」

  加恩對照全息地圖,仔細核對了位置。「錯不了。我們得抓緊時間,公爵大人還在等我們的捷報呢。」

  艾瑪點頭表示同意,跟隨加恩走向白色建築。

  研究所的正門破破爛爛,好像在很久以前遭到了爆破,然後又被荒廢,以致上面都長滿了雜草和籐蔓。加恩蹲在地上,撥開草叢,仔細觀察泥土上的痕跡。「有人先我們一步來了。」他望向破損大門後的黑暗,「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外加一個身材高大的機器人。」

  那不祥的感覺猶如此刻天空中的烏雲,盤踞在艾瑪心頭,久久無法散去。「是聯邦的人嗎?」她問,「還是帝國軍那邊的?」

  「不知道。」加恩拍淨手上的泥土。雨越下越大了,伴隨著隆隆雷聲,看來一場暴雨即將到來。「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必定與我們敵對。我們必須加快速度。」

  兩人一前一後跨過大門的殘垣斷壁,走進研究所。

  研究所裡陰暗無光,窗戶被肆意生長的植物覆蓋,連些許光亮都透不進來。艾瑪也沒指望天花板上的燈還能用,更何況她根本找不到開關。門後是一座大廳,吊頂上用古地球語言寫著幾句話,艾瑪看不懂,她猜測可能是讚美科學一類的標語。大廳盡頭有兩台電梯,她驚訝地發現電梯竟然還能用,那被灰塵覆蓋的顯示屏上有個模糊的紅色數字,標明了電梯所在的樓層。

  加恩搖搖頭:「我們走樓梯下去。就算這電梯能用,也不能保證它不出任何故障,畢竟是幾千年前的老古董了。」

  他循著地面上的泥土腳印看去:「看來我們的對手也有同樣的看法。」

  他向艾瑪使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地端起激光步槍,手指扣住扳機,準備隨時射擊。加恩調整了一下肩帶的位置,以便能立刻拔出手槍。他在公爵大人的授意下潛心學習了古地球的語言和編程技術,按照策略,如果遇上什麼麻煩,那麼由艾瑪斷後,他則以最快速度找到那台場發生器,將其毀去,釋放雅夏。這樣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之後的事不歸他管,也沒必要知道。但他從公爵那裡聽說了一些內幕,雅夏被釋放後,那個與公爵結盟的人工智能便會立刻控制住它,以雅夏為武器,為公爵征服宇宙。它的條件是將這個宇宙獻給公爵,而後它會和雅夏一起去別的時空,成為彼處的王者。公爵雖則野心勃勃,但也僅限於當前這個世界。他對別的宇宙毫無興趣,因此欣然答應了那個人工智能。

  然而加恩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在這個連超光網絡都覆蓋不到的地方,那個神秘的人工智能真能有辦法控制住雅夏嗎?是它有什麼絕招,還是它隱瞞了什麼?加恩不敢往深處想,希望一切都順利才好。

  他和艾瑪走下樓梯。樓梯間裡的緊急逃生標誌亮著綠光,把周圍渲染得如同一個詭秘恐怖的幽境。他們一直向下走,泥土腳印越來越稀薄,不久便看不見了。加恩估算了一下位置,他們現在大約在地下二層的夾層。

  「不知道對方現在到哪裡了……」加恩自言自語。

  突然,他背後的牆壁被蠻力生生打碎,鋼筋和碎石如暴雨般落下!

  加恩在千鈞一髮之際向前躍出,避開了致命一擊。同時,艾瑪端起激光步槍,開始朝敵人掃射。

  「當心,加恩,是機器人!」她大吼。

  加恩順勢一滾,從地上跳起來。牆壁已經完全被打破了,一個有他兩倍高的機器人從破洞裡跨出來。它全身鋼筋鐵骨,利爪般的雙手閃耀著攝魄寒光。但是當加恩看見機器人的臉時,他不由一愣。「機器人」的頭顱一半是金屬,上面鑲嵌著電子眼球;另一半則是人類的臉,表情猙獰,眼神惡毒且狂熱,不知是因過度興奮而失控,還是因折磨痛苦而發狂。

  「天哪,這是生化人!」加恩掏出一枚手雷,咬開拉環,扔到生化人腳下,然後拉起艾瑪跑出了樓梯間。

  轟隆——

  巨大的爆炸聲險些衝破加恩的耳膜。他把艾瑪按在地上,自己也趕緊匍匐在地。等爆炸過去,他邊咳嗽邊帶上宇航服頭盔,在濃煙中搜尋敵人的身影。

  「怎麼……會是生化人!」艾瑪也如法炮製,「沒想到竟然有人在進行這麼邪惡的研究!」

  生化人撥開濃煙,猙獰的面孔出現在了紅外視野中。

  「加恩,你快去找場發生器,我來對付它!」

  這是最好的方法了。「你幹掉它之後,馬上來找我!」

  「明白!」

  艾瑪用一連串激光射擊拖住了生化人,加恩趁機衝回樓梯間裡,飛速向下層奔去。

  穆賽婭抿著嘴唇,瞪著茶几上的紅茶液面,深色的液體中倒影出她的臉——蒼白憔悴,眼睛下面有青黑色眼袋,頭髮也亂糟糟的,活像一具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殭屍。在收到前線發來的死訊之後,她一直沒合眼,就等著今天了。

  她對面坐著達雷斯·貝葉斯,她的表兄,不過上將閣下今天到訪不是來走親戚,而是而通知她一個嚴肅的消息。

  「你父親的殘部已經全數投降了,王師進駐戴蒙妮星系,將投降的軍隊整合收編之後,我就把你接回帝都。」達雷斯往自己的咖啡杯裡扔了塊方糖,穆賽婭盯著方糖融化在杯中,就像生命消失在殘酷的洪流中一樣。

  「對於你父親的部下,我們會給予公正的審判,軍事法庭會判決對他們的處罰。可能有死刑,我也說不準。」他頓了頓,「不過你放心,你沒有參與戰爭,只是罪人的家屬而已。你會被削去爵位和領地,失去王位繼承權,但是你父親的一部分產業並沒有被沒收,之後會劃到你名下,楓館也還是你的不動產,你從前的僕人們只要沒有參與公爵的陰謀,也能繼續留在楓館服侍你。」他艱難地擠出一個微笑,「除了不再是公爵小姐,你可以和從前一樣生活。」

  怎麼能一樣!穆賽婭心想。我不是公爵小姐,我也沒有爸爸了。

  「我爸爸他……」穆賽婭嗓子發疼,嚴格的家庭教師教導她此時應該拿紅茶潤潤喉再開口,以免嘶啞的聲音讓客人不悅,但她沒有這麼做。她才不管達雷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真的死了嗎?」

  「啊,真的死了。我會護送他的遺體回帝都,將他安葬在斯黛拉夫人身邊。還是說你現在想見一見他的遺體?我勸你別這麼做,他……」達雷斯停了下來。他說不下去了,因為穆賽婭嗚嗚地哭了起來。在來公爵府邸之前,他已經做好準備,打算鐵石心腸地告訴穆賽婭這個消息,不論對方如何哭鬧也絕不動容。然而當他真的面對表妹的眼淚時,心裡還是一陣酸楚。唉,溫內特公爵啊,瞧瞧你都幹了些什麼。讓女兒傷心落淚,這就是你身為父親的所作所為嗎?

  達雷斯摸了摸軍服的口袋,從裡面掏出一條絲絹手帕(萊布尼茨雖然常常往他口袋裡放奇怪的東西,但這次總算沒放錯),遞給他的表妹。

  穆賽婭沒有接,而是一抽一泣地說:「我爸爸他……真的是個大罪人嗎?他只不過是想……只不過是野心大於常人……在其他方面他和普通人一樣……他會送我生日禮物……他記得我最喜歡什麼動畫……為什麼……他真的罪無可赦嗎?」

  達雷斯垂下手:「對你來說他是個好父親,但是你看不到他的另外一面。他害死了許許多多的父親,毀了數不清的家庭。你知道嗎,你安諾特表哥有個戀人,公爵為了拆散他們,促成你和安諾特的婚事,不惜派殺手殺了那女孩。他對你的確很好,然而對於別人卻非常冷酷。所以穆賽婭,這事你以後不要再提了。你跟我這麼說,我能理解你,但是其他人不一定能理解。在很多人眼裡你就是逆賊的女兒,和父親一樣罪不可恕。你要是想平安地活下去,就試著忘記公爵吧。」

  「說什麼傻話!」穆賽婭突然拍案而起,震翻了茶杯。紅茶流得滿茶几都是,還沾濕了達雷斯的袖子,但他一動不動,如同一座木雕,愣愣地看著穆賽婭。

  「我怎麼可能忘記!就算他做了許多錯事,他也是我爸爸呀!」

  穆賽婭轉身跑回樓上,只聽「碰」的一聲,她甩上了門。侍立一旁的女僕見狀立刻上前收拾狼藉的茶几,拿著手絹擦拭達雷斯的衣袖。上將推開她,問:「管家加恩在哪兒?」

  女僕囁喏:「加恩先生……辭職了。現在由我女僕長暫時代理管家的職責。」

  「看好你們家小姐,別讓她做出什麼傻事。我過幾天再來拜訪。」

  第一百四十一章

  穆賽婭背靠臥室的門,蹲坐在地上,凝望窗外無垠的星空。她記得父親的艦隊起航的那天,無數戰艦像遷徙的群鳥一樣振翅飛上蒼穹,而現在天上沒有了群鳥,只有閃爍的星辰,就像一塊塊冰冷的墓碑。

  背後傳來咚咚敲門聲。「小姐,小姐你開開門啊!」是女僕長的聲音,「小姐,別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至少出來吃點東西呀!」

  「走開!」穆賽婭喝道。她現在哪裡有心情吃東西!

  敲門聲消失了。但這只是暫時的,過一會兒女僕長還會過來,不厭其煩地重複之前的舉動,好像她的人生除了勸她開門之外再沒有什麼別的意義了。

  我的人生也沒有意義。穆賽婭心想。過去的十幾年我簡直碌碌無為,除了為國家貢獻了一些GDP之外毫無建樹,就像動畫裡那些死宅男、啃老族一樣。不一樣的是她過著光鮮華麗的生活,身份高貴,衣食無憂,有一個位高權重的父親,能容忍她一切胡作非為。

  大概是因為有父親的蔭蔽在,穆賽婭總覺得自己能永遠過這樣的生活,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因為父親會為她打點好一切,她只需要享受就可以了。

  然而她已經沒有父親了。她很快會離開戴蒙妮星系,回到帝都,回到楓館,去過和以前一模一樣的生活,無所事事,庸庸碌碌,更何況還帶著「逆賊之女」的枷鎖,永遠不可能自由,只能做籠中鳥。

  直到現在她才開始審視自己的人生——這樣的生活到底有什麼意義?

  以往她喜愛、享受的那種生活方式,現如今卻變成了她恐懼的源泉。她不想回去!那裡再也不是她的伊甸園!她總有一天得走出去的!

  穆賽婭握住胸前的掛墜。爸爸曾經說過,只要她打碎這個掛墜,裡面的發訊器就能發出訊號,有人會來救走她。現在這個方法還有用嗎?如果被救走了,她會怎麼樣呢?

  ——再怎麼樣也比現在好吧!

  「對,我不要回去。」穆賽婭將掛墜摘下來,狠狠擲向牆壁。掛墜撞在牆上,接著彈到了地面。它被撞出了一個缺口,卻沒有完全破碎。於是穆賽婭撿起掛墜,又擲了一次,這次她用了全身的力氣。

  「我不要和殺了爸爸的人待在一起!」

  「我不要過那樣的生活!」

  「救救我!把我救出去!去哪裡都好!放我離開!」

  一次又一次,掛墜變得支離破碎。穆賽婭邊哭邊把它撿回來,繼續往牆上扔。忽然,一隻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看見一個高大的影子落在了對面被掛墜砸得坑坑窪窪的牆上,窗外吹進來一陣清風,窗簾翩翩飛舞。

  「那是你父親送你的禮物,別糟蹋了。」背後的男人說。他的聲音很年輕。

  「你……你是誰?」

  「我是來自奧林帕斯的殺手,遵照你父親的命令,來這裡接你,尊貴的小姐。」

  「我……我已經不是什麼尊貴的小姐了。」

  「在我眼裡,尊貴的小姐永遠都是尊貴的小姐。」

  「你是我爸爸雇來的……殺手?」

  「你父親付錢給我,我收人錢財替人消災。」

  穆賽婭突然想大笑。「殺手也會當保鏢?」

  「錯了錯了。我可不是保鏢。我只負責把傷害和企圖傷害你的人殺死而已。你想留下來也可以,反正殺人又不分什麼時間場合。」

  「那你能帶我離開嗎?」

  「你想去哪裡呢?」殺手問。

  「去哪裡都好!」穆賽婭大喊,「我要遠遠離開這裡,再也不要回來!」

  殺手的聲音帶著笑意:「遵命,小姐。」

  女僕長又一次敲響了穆賽婭的房門。「小姐?別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快開門,廚師先生做了你最喜歡的點心。」

  她等了一會兒,既沒有人來開門,也沒有傳出小姐的怒吼。女僕長心驚肉跳,小姐該不會真的做傻事了吧?

  她趕緊拿出宅邸的總鑰匙打開房門。「小姐?你在嗎?你睡了嗎?」

  房間裡安靜極了。

  「失禮了,小姐,我進來了!」女僕長走進屋子。屋裡一個人也沒有,靠西邊的牆上有好幾個凹痕,像被什麼東西砸過,地上也散步著紅色的晶體碎片,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窗戶開著,窗簾被夜風吹起,如同一團飄舞的雲霧。女僕長奔到窗前,向下望去,草坪上沒有穆賽婭的屍體。

  那麼小姐去哪兒了呢?

  「來人吶!小姐失蹤了!快來人!」女僕長誇張地叫喊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她心中竟然有些為小姐高興。

  「有趣。真是有趣。」

  弗蘭克·雪萊博士抱著雙臂佇立在第四輔助控制室的巨型屏幕前,愜意地觀賞由監視器拍攝下來的精彩絕倫的打鬥場面。「想不到沒等到雅夏,卻等來兩隻小蟲子。」

  屏幕中戰鬥的雙方分別是博士的寵兒——生化人萊斯利,以及闖入研究室身份不明的女子。她還有個同夥,趁亂逃走了,不過沒關係,等萊斯利幹掉那女人,回頭去收拾漏網之魚時間也綽綽有餘。

  軍事委員會給他下了死命令,必須「消滅雅夏,否則就別活著回來了」。博士認為後半句根本是廢話,因為如果無法消滅雅夏,那麼死的就會是他,自然無法回去了。

  他和艾波琳、萊斯利一同來到古地球,在委員會提供的資料的幫助下找到了廢棄的薩拉雷捷亞研究所。面對這座代表古地球科學最高成就的殿堂,弗蘭克博士心中又敬畏又輕蔑。他從不否認那位凱斯特對科學發展的貢獻,但他認為凱斯特的輝煌只存在於過去,如果一直被其陰影所籠罩,那麼科學再不會有長足的進步。人們必須超越他。博士自認為自己就是那個能超越凱斯特的人。

  我會證明的。他心想。用萊斯利證明我比你優秀得多,凱斯特!

  屏幕中,戰鬥已經白熱化。萊斯利和那女子都放棄了遠程攻擊,改用冷兵器近距離戰鬥。女子用的是一把合成金屬打造的曲刃劍,而萊斯利則赤手空拳——他的利爪就是最好的武器。

  戰鬥的形勢幾乎一邊倒。生化人能從人類肌肉的運動預測對方的行動,不論那女子的速度有多麼快,萊斯利總能劫住她的劍刃,利爪與劍鋒碰撞,擦出耀眼火花。女子手腕一轉,曲刃劍舞成「8」字,企圖用幾個假動作迷惑生化人,卻依舊失敗了。萊斯利的利爪上陡然伸出一截一尺多長的鋒利指甲,直刺向女子面門。女子向後一翻,躲過了這凌厲的一擊,而後靴子尖端彈出了一截刀刃,接著後翻的衝力,正中生化人的下巴。

  博士吹了聲口哨。

  萊斯利揚起頭,幾滴鮮血落在了他鋼鐵的胸膛上,像畫家不慎潑出去的顏料。女子氣喘吁吁,執起曲刃劍,乘勝攻向生化人。剛剛那一擊就算沒劈碎他的腦袋,也差不多能斬斷他的下巴。她將劍尖對準生化人那半邊人類的頭顱,打算一舉摧毀他的大腦,然而等生化人垂下頭,女子差點因為面前的景象而震驚地摔倒在地。

  生化人半邊下巴被劈開了,血肉向外翻捲,露出白森森的骨頭,還有破碎的骨渣。他臉上半絲痛苦的表情也沒有,因為他的痛覺神經已經被切斷了,他不需要那種會讓他變弱的東西,博士也不允許他有。他已經不流血了,之前流出來的那些就像凝固的晶體一樣附著在他的傷口上。生化人的血液經過改造,同常人已大不相同,不僅能運輸更多的氧氣,其中還流動著大量納米機械,能快速凝結。他的傷口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先是破碎的骨頭重新生長,然後綻開的皮肉向內側收縮,如同花朵盛開的快進鏡頭一樣,幾秒鐘之內那可怖的傷口便癒合如初,除了乾涸的血跡和掉出來的骨渣,一點兒也看不出傷痕來。

  女子露出驚恐的表情,這大大取悅了弗蘭克·雪萊博士。他知道萊斯利身上最脆弱的就是那些人類的部分,但正因為有這一小部分屬於人類,生化人才能所向披靡。因此博士刻意加強了這部分的防禦,只要不被一擊破壞大腦,那麼不論損傷成什麼樣,萊斯利都能快速地自我治癒。

  戰鬥的結果毫無懸念,博士甚至失去了觀看下去的興趣。他將這部分屏幕縮小,轉而觀察起別的監視畫面來。艾波琳在他身後擺弄著另一台電腦,試著侵入研究所其他的部分。這工作很繁瑣,一來古地球的電腦運行速度實在緩慢(也難怪,這些東西早就該放在博物館裡供人參觀,而不是繼續堅守崗位),二來網絡裡被設下了重重埋伏,艾波琳滿頭大汗,正與那些複雜詭異的防火牆做艱苦卓絕的鬥爭。

  博士對這些一點兒不敢興趣。他打了個呵欠,即使屏幕的角落變成了一片血紅(萊斯利捏爆了女子的腦袋,她的腦漿炸得到處都是,甚至濺在了監視器上)也沒能讓他提神。要是雅夏再不出現,博士都能無聊得睡著。

  「不好,博士,有情況!」艾波琳的叫聲將弗蘭克博士從昏昏欲睡的狀況中驚醒。

  「怎麼了?雅夏出現了嗎?」

  「不是的。研究所的第一輔助控制室好像被其他什麼人佔領了,研究所的系統承認了對方的權限,現在對方正在破解我們的密碼!」

  「哦?」博士立刻來了精神,「是剛剛那個逃走的傢伙幹的嗎?」

  「似乎不是。剛剛逃走的那個人是往底層去的,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到達第一輔助控制室。」

  「那麼就是他們的同夥,或者是別的勢力。」博士舔了舔嘴唇,「有趣,實在有趣!古地球沉寂了這麼多年,今天竟然有這麼多人同時光顧!」

  他按住戴在耳朵上的通訊器:「萊斯利,我的寶貝兒,去第一輔助控制室把侵入那裡的人幹掉!」

  第一百四十二章

  「奇怪……」約書亞敲打鍵盤的手停了下來,懸在半空中,落不下去了。「為什麼第四輔助控制室拒絕了我的命令?難道線路不通嗎?」他又把命令發送了一次,同樣被拒絕了。「大概真的是線路不通。」他喃喃自語,「算了,跳過這地方吧。」漫長的時間裡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也許研究所裡住了一窩老鼠,啃斷了第四輔助控制室的線纜——可憐的傢伙,線纜肯定一點兒也不好吃。

  阿洛伊斯盤膝坐在地上,百無聊賴地盯著監控屏幕。約書亞要專心擺弄電腦,他就負責當保安。保安的職責就是盯著屏幕,一旦上面有任何風吹草動,就立刻報告給約書亞。但是能有什麼風吹草動呢?這裡是古地球,又不是不墜之星的商業街,難道還會有小偷潛入嗎?

  雖然約書亞全神貫注工作的樣子實在是賞心悅目,但這並不能打發無聊。我該去找卡斯珀的。阿洛伊斯低落地想。

  就在這時,監控屏幕上忽然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阿洛伊斯睜大眼睛,看見某個畫面中的大門打開了,但那兒並沒有人。

  「這門還真是全自動……」

  接著,下一個畫面裡,靜止不動的傳送履帶突然開始移動,同時,鑲嵌在牆壁上的感應燈亮了起來。理論上來說現在應該有個人站在傳送履帶上,否則無法解釋這些現象。然而沒有人。畫面裡的一切都在自主地運動,無人經過。

  「嘿,約書亞,你家的研究所出什麼毛病了!」阿洛伊斯指著屏幕問。

  殺手偏過頭掃了一眼,隨即停下了手裡的工作,像被監控屏幕吸引住了一樣,專心致志地研究起那不同尋常的畫面來。

  履帶已經停止移動了,它盡頭的升降梯運轉起來,升降梯上升了一層後停下,下一個畫面是黑色的,因為那裡的監視器壞了。過了一會兒,再下一個畫面中的大門徐徐打開。

  阿洛伊斯著實被這堪稱靈異現象的畫面給嚇到了。「就像有個看不見的幽靈在移動……」他說。

  「或者說是個隱形人。」約書亞看了看自己那邊兒幾次被拒絕的命令行,「看來那些先我們一步入侵的傢伙已經有所動作了。」

  監控畫面一個接一個地動了起來,阿洛伊斯看出來了,那個隱形人是在朝他們,朝第一輔助控制室來的。

  「光學迷彩?」阿洛伊斯打了個寒顫,「還真的是個隱形人。」

  約書亞拔出手槍,上膛,發出「卡嚓」一聲清脆的響聲:「管他是隱形人還是幽靈,今天都得葬送在此!」

  屏幕上,隱形人已經移動到了倒數第二個畫面裡,那是第一輔助控制室隔壁的房間。

  阿洛伊斯拔出一柄合金匕首,在手心掂了掂。不知為何,剛才他還慌張不已,現在已經鎮靜許多了。約書亞說的沒錯,不管對方是個什麼東西,今天都在把命送在這裡。他看了眼殺手,後者屏息凝神,扣著槍支的手一動不動,渾身殺氣騰騰,眼睛裡的金環已經暴漲成太陽般奪目的金色。僅僅是他佇立在那兒的形象,彷彿就在詮釋了「悼亡人」這個名字的全部涵義。

  有這樣強大的戰友在身邊,阿洛伊斯沒有理由感到害怕。

  但他的心臟還是因為恐懼而顫抖,血液循環都因此不通暢了。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就像在向他們逼近的不是普通敵人,而是收割生命的死神一樣,人類會本能地感到畏懼。

  「他來了。」約書亞低聲說。

  控制室的一扇側門向上滑開,而後關閉。最後一格監視畫面裡只有他們兩人。但阿洛伊斯知道敵人已經站在他們面前了。

  約書亞扣下扳機。兩道光束射向側門,還未到達門前便被無形的障礙所彈開。「卸下你的光學迷彩。」殺手用命令的語氣說,「有膽量就堂堂正正地較量。」

  阿洛伊斯感到空氣在震顫,隱形人發出一陣短促而粗啞的聲音,像一個聲嘶力竭的人在哂笑。

  然後他卸下了光學迷彩。

  阿洛伊斯一瞬間以為他們又回到了新威尼斯,在綠星鑽之島上遇上了那個恐怖的生化人。然而這並不是島上的那個傢伙。面前的生化人更加高大,外表不再有血肉筋脈和鋼鐵糾結在一起,而變成了完整的金屬。雙臂前段是一對利爪,指甲長到能當刀來用,閃閃的寒光讓阿洛伊斯毫不懷疑那指甲能輕易削去人類的首級,因為它的存在彷彿就是為了彰顯「鋒利」這個詞。

  生化人的脖子上方一半是鋼鐵,另一半則是人類的頭顱。當阿洛伊斯看見那半張猙獰的臉時,他立刻明白了自己恐懼是從何而來的。

  ——是那個傢伙!

  他左臂和義肢的連接處急劇疼痛起來,不堪回首的黑暗記憶如同洪水一樣灌進了他的大腦。他記起了面前這個人是如何殘酷地刑囚折磨他,那宛如在地獄中備受煎熬的痛苦又回到了他身上。即使他再怎麼努力地去遺忘、去振作、讓自己從陰影裡走出來,也無法擺脫那恐怖的記憶。在他有生之年,這段經歷將永遠是他揮之不去的噩夢,在每一個黑色的夜晚裡與他糾纏。

  等阿洛伊斯反應過來,他已經無力地跪在了地上,身體像虛脫了一般,冷汗滑過劇烈起伏的胸口,滴在地上。

  我必須站起來。阿洛伊斯混亂地想。我怎麼可以在這傢伙面前示弱!站起來,殺了他!

  然而他根本無法動彈。他想抓住掉落在地的匕首,手指卻彷彿不屬於他一樣,拒絕了大腦的命令。

  ——站起來啊!

  他看見萊斯利·法拉第獰笑著向他走來,利爪上反射的寒芒像一支沾滿毒藥的箭矢紮在他身上。阿洛伊斯發出一聲哀鳴,痛苦地蜷縮在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生化人步步逼近。

  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了他面前。

  約書亞·普朗克——殺手悼亡人——的雙槍瞄準了生化人的腦袋。

  「我來替你報仇。」他說。

  第一百四十三章

  「約、約書亞……」阿洛伊斯發出幾聲含混不清的呻吟,「你……」

  「別擔心,你去邊兒上好好休息,」約書亞輕描淡寫地說,那語氣就像在討論今夜床上用什麼體`位一樣,「上次是因為我的疏忽才會讓這傢伙活到今天的。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話還沒說話,他的身影便像一團流動的雲氣一樣飛舞了起來,阿洛伊斯只來得及看見一道模糊的殘影,緊接著鐳射光束流星般砸向生化人,從不同角度射向同一個目標,那就是生化人最脆弱的頭部。

  萊斯利·法拉第張開嘴,發出類似於指甲刮擦黑板的刺耳叫聲,舉起鋼鐵手臂護在面前。鐳射光束擊中他的手臂,而後被反彈開,生化人一絲傷也沒受。

  約書亞沒有氣餒,他拉開與生化人之間的距離,連續不斷地射擊。為了保護自己的死穴,生化人不得不一直高舉著一隻手,為此用另一隻手攻擊約書亞時,連平衡都把握不好了。

  鐳射光束彷彿密集不斷的水流,一刻也沒有停止。約書亞更換能量匣的速度更是快得驚人。他一手勾住口袋裡的能量匣,將它們遠遠拋上半空,然後一邊配合射擊的角度一邊後退,當能量匣越過拋物線頂點向下墜落時,他光也似的卸下即將耗盡的能量匣,將槍口朝下,落下的新能量匣不偏不倚地落進了手槍插槽中。只聽見細微的「卡嚓」一聲,裝填完畢,致命的光束再次從槍口湧出。

  約書亞的身影忽遠忽近,用火力吸引生化人來到房間的另一頭,遠離阿洛伊斯所在之地,以免他被誤傷。但這樣做也限制了他自己的活動範圍,難免受到約束。

  生化人似乎厭倦了這樣你追我趕的「遊戲」,他一隻手摀住臉,雙腿彎曲,接著高高躍起,空出的那一隻手化作鋒利的武器,五指暴長,削鐵如泥的指甲猛然彈出,藉著下墜的衝擊力,宛如從天而降的利劍一般直擊約書亞所站的位置!

  殺手回身向斜前方一滾,避開了這強力的一擊。他單膝跪在地板上,繼續射擊,地板的強烈震動沿著膝蓋傳遍了他的身體,告訴他這一擊的力量有多麼可怕。他剛剛所站的地方已經變成了破碎的石塊,如果不是他及時躲避,那麼現在破碎的就是他的屍體了。

  「真是個怪物。」約書亞嫌惡地啐了一口。和人類交手,他有必勝的把握,但面對生化人,他卻沒有十足的勝算。在綠星鑽之島上面對那一個簡陋的未完成品,他也只能選擇落荒而逃,何況今天在他面前的是個高度完成的生化怪物——擁有人類的一部分,卻不再是人類——大獲全勝的希望實在渺茫。

  殺手一邊和生化人兜圈子,一邊瞄向阿洛伊斯。他靠在電腦屏幕上,表情僵硬,嘴唇灰白,冷汗沾濕了他黑色的頭髮,一綹一綹地貼在額頭上,使他看起來就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一想到阿洛伊斯曾被這生化人如此虐待過,約書亞心裡便怒火中燒。就算是為了阿洛伊斯,他也必須幹掉這傢伙!

  約書亞後悔沒有帶他那把重型散彈鎗來。不過沒關係,只要他瞄準一點射擊,再堅不可摧的盔甲也會被慢慢擊破。生化人那銀色的外殼上已經出現了點點凹痕和焦黑,約書亞有信心在耗盡所有能量匣之前打穿他的身體。

  生化人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看來身體改造沒讓他失去人類應有的智商。他向約書亞發動攻擊的速度越來越快,大概是想速戰速決,而殺手迴避對方的攻擊也越發吃力。

  約書亞又更換了一次能量匣,他把槍口對準生化人身上的傷處,還未來得及扣下扳機,咆哮的生化人卻突然消失了!

  是光學迷彩!

  「該死!」約書亞憑感覺向生化人最後所在的地方附近射了幾槍,鐳射光束卻直直飛了過去,沒碰到一丁點兒障礙。那天殺的怪物跑到哪裡去了?!那樣龐大的身軀,移動起來竟無聲無息,這到底是個什麼見鬼的狀況!

  約書亞覺得自己就像個笨蛋,居然指望同這種怪物堂堂正正決鬥!就在他悔恨不已的時候,巨大的力量擊中了他的胸膛。他本能地偏過身體,逃過了致命的傷害,但這一擊還是命中了他的身體,強大的衝擊力讓他整個人往後飛了出去,撞在牆壁上。

  生化人攻擊時必須卸下光學迷彩,他只在那短暫的一瞬出現,完成攻擊之後便立刻隱形。

  約書亞捂著胸口艱難地站起來。他可能斷了一兩根肋骨,現在連呼吸都覺得吃力,但殺手的警覺並不會因為疼痛而放鬆。傷口就是教訓。他警惕地瞪著前方,假如生化人還有膽子再襲擊一次,那麼在他卸下迷彩、露出本體的瞬間,約書亞會不顧一切取走他的性命。

  但他等了許久也沒等到第二次攻擊。控制室裡安靜得可怕,除了自己斷斷續續的呼吸和電腦運行的嗡鳴,約書亞什麼也聽不見。他看向控制室的另外一頭,阿洛伊斯癱坐在那裡,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約書亞的心臟猛然一跳。

  「阿洛伊斯,當心!」

  就在他喊出聲的剎那,生化人出現在了阿洛伊斯面前!他向毫無防備的青年伸出奪命的利爪,而約書亞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發生卻無力阻止——

  電光火石之間,阿洛伊斯下意識地抓起合金匕首,格擋住了生化人的攻擊!他臉色鐵青,握匕首的手臂不住地顫抖,畢竟人類的力量和怪物相差太多了,如果不是他有一隻超過人類肉體力量極限的義肢,現在肯定已經在重壓下雙臂骨折了。但金屬義肢也不是經過改造的生化人的對手。那怪物用力一揮,合金匕首被打到了一邊。剩下的阿洛伊斯手無寸鐵,他還沒來得及拔出藏在靴子裡的另外一把匕首,便被生化人掐住脖子,高高舉了起來。

  生化人的表情猙獰到癲狂,幾乎是得意洋洋地看著在他手底無助掙扎的青年,說出了迄今為止第一個清晰的單字——「死!」

  約書亞以最快速度衝到控制室那邊,丟下右手的槍,撿起地上的匕首,借用奔跑的衝擊力將它狠狠□生化人背上的一處傷痕裡。

  再堅固的盔甲也經不住鐳射光與合金匕首的雙重碾壓。生化人咆哮一聲,丟下阿洛伊斯,扭動身體想拔出背上那根尖刺。約書亞左手的槍對準匕首造成的傷口,絕不留情地扣發,扣發,扣發!

  生化人的傷口像個被打破的水罐一樣,不停往外流血。這進一步激怒了生化人。他不再理會傷口,反正過不了多久它就能自動癒合,但消滅敵人卻刻不容緩。他一揮手臂,將約書亞掃到一邊。殺手摔在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來,肋上的傷口像著了火似的疼。阿洛伊斯就在他身邊,捂著脖子不斷咳嗽,看上去淒慘極了。

  約書亞轉過頭,將阿洛伊斯護在身後,迎著生化人舉起槍。

  生化人也像是期待給予他最後一擊似的,莊重地走了過來。

  時間在此凝固了一瞬。

  當它再度恢復流動時,約書亞發現生化人停住了腳步,一隻佈滿尖刺卻有著優美弧線的手臂自他胸口穿出,好像那堅固的外殼就是一張薄紙。鮮紅的血液如同糾葛複雜的圖騰一般順著那隻手流了下來。

  那隻手臂的主人……

  約書亞覺得呼吸困難。越過生化人的身體,他看見了手臂的主人。

  是雅夏。

  第一百四十四章

  雅夏洞穿了生化人的胸口,它銀色的手掌上握著一顆跳動的人工心臟,接著平靜地將它捏碎了,好像捏爆一顆橙子一樣輕鬆,鮮血像自來水一樣嘩啦啦地流到地上。雅夏抽回手,又抓住生化人的腦袋,那顆猙獰的頭顱在殺戮兵器的手掌裡就像一枚脆弱的水果。生化人這時才露出驚恐的表情,他沙啞地重複「死,死,死」,彷彿一台壞掉的錄音機。

  然後雅夏捏碎了他的頭顱,連同大腦一起,粉碎成一堆金屬廢渣和血肉。它幹這件事的時候極其隨意,似乎它並不是在破壞,而只是在風裡舉了一下手。生化人殘破的肢體掉落在地,像一堆令人作嘔的垃圾,一點兒看不出他曾經那樣孔武有力。

  約書亞見慣了各種血腥場面,在他的殺手生涯中,他自己也製造過不少類似的,但是看見雅夏如此輕鬆隨意、殘忍無情地殺死一個曾經是人類的傢伙,他還是覺得不寒而慄。

  更何況雅夏現在正朝他走來,那沾滿鮮血的利爪緩緩伸向他……

  約書亞想起了凱斯特的遺言。他流著和凱斯特一樣的血,所以雅夏不會傷害他,那麼它難道是要……

  他幾乎想也不想就轉過身將阿洛伊斯撲倒。他們一起倒在地上時約書亞的肋骨尖銳地疼痛起來。但他顧不上那些。他用自己的身體覆蓋住阿洛伊斯,將他所有的要害都護在身下。倘若雅夏要傷害阿洛伊斯,那麼必須連同他一起殺死!

  「約書亞……」阿洛伊斯小聲喊道。

  殺手用一邊手肘支撐起身體,留出一個讓阿洛伊斯呼吸的空間,另一隻手則托住他的後腦,將他緊緊貼在自己身上。「沒事的。別怕。」

  阿洛伊斯的雙手繞過他腋下,緊緊抓住他的肩膀。

  約書亞感覺到雅夏特有的寒氣和血腥越來越靠近,它無堅不摧的利爪如同具象化的恐懼伸向了他。殺手屏住呼吸,等待死亡降臨。然而他只感到那利爪輕觸了一下他的脊背,像一片雪花隨風飄落到了他身上,旋即被體溫所融化。他冒險地抬起頭,看見雅夏的軀體又發生了詭異莫名的變化,像窺探了他心中最深的黑暗一樣,變成了他自己,變成凱斯特,變成喬爾喬內老師,變成尤連塔醫生,變成殺手中介人索亞,然後化作飄飛的粉塵,消失不見。

  「它走了……」約書亞鬆了口氣,想爬起來,但斷掉的肋骨讓他失敗了。他幾乎是從阿洛伊斯身上滾了下來,攤平在地上,只要稍微一動彈,胸口就立刻疼痛難忍。

  「約書亞!你……你受傷了!」阿洛伊斯挪到他身邊,臉上除了驚魂未定之外,儘是關切之情。他解開殺手染血的衣服,露出皮膚,小心翼翼地按壓胸口。約書亞痛苦地倒抽了一口冷氣。

  「天吶,你的肋骨斷了。」阿洛伊斯不敢再動他。他脫下自己身上那件宇航服,將它捲成條狀,枕在約書亞腦袋下面,讓他躺得舒服一些。「我記得研究所有醫務室,裡面大概會有藥物……」

  「早就過保質期了吧。」約書亞翹起嘴唇,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

  「飛船上有止痛藥和抗生素,我現在就回去拿。」

  約書亞抓住他:「你一個人出去太危險了,誰知道外面還有沒有生化人……或者你遇上雅夏該怎麼辦?」

  阿洛伊斯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碎塊,嫌惡地扭過頭:「我會逃跑的。」

  「你也看到了,我們根本不是它的對手。」約書亞眨了眨眼,「而且……難道你要讓我一個人留下來嗎?」

  阿洛伊斯看起來都快哭了(不知為何約書亞竟然覺得他這表情棒極了)。「那你要我怎麼辦?」

  「留下來陪我。我躺一會兒就好了,真的。」他知道阿洛伊斯是在真心為他難受,於是補上一句,「我過去受過比這重得多的傷,不是一樣活下來了。」

  阿洛伊斯跪在他身邊,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對不起。」他懊喪地說,「都是我太沒用了。」

  「該道歉的是我。」約書亞碰了碰他的臉頰,「沒能親手為你報仇。」

  「那些都無所謂!我只要……只要你……就……」阿洛伊斯輕輕摩挲著約書亞的嘴唇,那上面還有未乾的血跡,像沾在唇邊的一片花瓣。

  他不由自主地吻了上去。

  卡斯珀·申農摘下頭盔,仰望面前造型奇詭的巨大機械。它以完美的平衡佇立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空間裡,宛如神祇的遺骸,在此接受瞻仰和膜拜。

  「這就是古地球最後的科學家所製造的場發生器?」他敬畏地感歎道。和重視功能、輕視外形的現代機器相比,古地球的機械不但有出色的功能,外表更是極盡華美繁複,就如同這星球本身一樣,帶著事物毀滅前獨有的壯麗。

  「比起它來,新雅典的精緻就像拙劣的泥塑,新威尼斯的壯觀則如簡陋的巖畫。」

  「我倒是十分同意你的觀點。」黑暗中傳來一個男聲。

  卡斯珀立即警覺地拔出手槍,對準聲音的來源。那是個中年男子,手裡也拿著槍,但他緩慢優雅的腳步、挺直的脊背和嚴肅的表情讓他看起來更像一名執事,而不是戰士。

  「讓我猜猜,你的主人是溫內特的公爵,對嗎?」卡斯珀問。

  「猜對了,可惜沒有獎勵。」男子倒十分誠懇,「那麼閣下呢?是聯邦的密探還是帝國的特工?」

  「我自然是忠於銀河帝國的女王陛下。」

  男子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著他。「喬治·申農是你什麼人?」

  「正是家父。」

  「聽聞喬治·申農一直供職於帝國科學院,對腦病和人造軀幹很有研究。」男子舉槍,「那上面的生化人肯定是你們的手筆了。」

  卡斯珀皺起眉。男子的前一句話他聽懂了,後一句卻讓他摸不著頭腦。「什麼生化人?」

  「裝傻也要有分寸。」

  卡斯珀抬起頭:「你後面那是什麼?」

  男子冷笑:「你以為我會上這種愚蠢的當嗎?」

  接著他的冷笑變成了半聲淒厲的慘叫,另外半聲被扼殺在了喉嚨裡。他背後出現了一個高大的陰影,彷彿實體的夢魘,只用輕輕一觸就奪走了男子的生命。卡斯珀來不及為他哀悼,便陷入了真正的恐懼中。

  雅夏踩著男子的屍體向他走來。

  卡斯珀連連後退,很快便退無可退。他後背緊貼巨大的儀器,那上面的花紋和稜角硌得他生疼。他看了看手裡的槍,苦笑著把它扔掉。手槍無法傷害他的敵人。在雅夏面前,人類沒有任何還手的餘地,只能像待宰的羔羊一樣,等著屠夫的刀落在脖子上。

  難道我的生命就要終結於此了?卡斯珀心想。我還有使命尚未完成,怎麼可以死在這裡!

  雅夏走到距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卡斯珀被迫再次近距離觀察了這件最終殺戮兵器。它和他背後的儀器一樣,精緻而複雜,雖然是屠刀,卻異常美麗。或許死在它手下也不算虧。卡斯珀胡思亂想著。

  雅夏不再前進了。以他們之間的距離,只要它一抬手,卡斯珀就能一命嗚呼。但雅夏卻像被什麼障礙物攔住了一樣,無法再往前走哪怕一小步。

  卡斯珀又往後縮了縮。他忽然明白為什麼雅夏不肯再向前了。是他背後的場發生器制約了雅夏。它無法接近這巨大的儀器,否則在過去的兩千年裡,它有的是機會摧毀它,然後大搖大擺地離開古地球。

  ——沒想到竟然是被這東西救了。卡斯珀心中一陣苦澀。

  雅夏用熔岩般的雙眼瞪了他一會兒(如果它真的有視覺),似乎明白自己殺不了這個人類,於是遺憾地轉身離去了。

  卡斯珀不知道它去了哪兒,也不知道當自己離開場發生器之後它還會不會回來。他也沒空去想那些。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去做。

  一個小時之後,當他完成了使命的一部分,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傑作時,他收到了阿洛伊斯發來的通訊。

  「卡斯珀?你還好嗎?」

  「好得不能再好了。你那邊呢?」

  「哦……有點糟糕。約書亞受傷了,我得送他去找醫療室。拜託你保護場發生器,等我們搞定中樞電腦後再聯絡你。」

  「當然。沒問題。」卡斯珀愉快地回答。

  第一百四十五章

  艾波琳

  弗蘭克·雪萊博士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盯著手中的通訊終端,上面標示生化人萊斯利·法拉第——他的造物,他的寵兒——生命狀況的燈永遠的熄滅了。這只說明一個狀況:萊斯利死了,他的大腦被破壞,再也不可能復原了。

  博士一時之間忘記了呼吸。「這……這不可能……」他猛地搖頭,「萊斯利怎麼可能被擊敗!區區幾個人類怎麼可能殺死他!」

  「那麼他恐怕就不是被人類殺死的。」博士的助手艾波琳走到他身後,憐憫地望著即將陷入失意和瘋狂的博士,「您大概也猜出來了吧?若說世上有什麼東西能殺死萊斯利,那麼只會是……」她故意沒有說出「雅夏」兩個字。

  「不!」博士大吼,「萊斯利怎麼可能會輸!他怎麼可能輸給雅夏!一定是出了什麼故障!對,肯定是這樣,是發訊器出了故障!我的萊斯利是最完美的……他是最強的……」說到最後,博士的聲音都哽咽了。

  艾波琳不引人注意地輕歎了一聲:「接受現實吧,博士。成功總是和失敗如影隨形。如今我們已經無法完成消滅雅夏的任務了,還是趁早離開古地球,回聯邦去……」

  「不!」博士聲嘶力竭地咆哮,「我不回去!回去又有什麼用!」他吸了口氣,身體搖搖晃晃,彷彿隨時會倒下一樣。「我的傑作……我畢生研究的結晶……我的萊斯利……」

  艾波琳擔心博士無法從這毀滅性的打擊中重新振作,於是好言安慰道:「博士,你還年輕,你的一生還很長,完全可以製造出更好的……」

  她說著說著便停了下來,因為她聽見博士在笑。他竟然在笑!起初笑聲很低,輕不可聞,漸漸的,博士雙肩顫抖,笑聲也越來越大。他笑得前仰後合,簡直像發瘋了一般。

  不。艾波琳心想。他本來就是個瘋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是嗎,原來是這樣……」博士雙目無神,臉上卻洋溢著難以言表的喜悅,「我努力了這麼久,也還是無法超越他……原來是這樣……真可笑!哈哈哈哈哈,我真是太可笑了……」

  艾波琳後退一步,保持警戒,不知道博士發起瘋來會是怎麼一個狀況。雖然他一直瘋瘋癲癲,但這樣舉止失常還是第一回。

  笑聲戛然而止。博士幽幽地看著他的助手:「如果連我都無法消滅雅夏,世上還有誰能做到呢?」

  艾波琳嚥了口口水,就坡下驢:「您說的對,除了您之外,再沒有別人能消滅它了。」

  「但是連我都失敗了,艾波琳。」博士仰起頭,「我再怎麼努力也無法……也無法……」他猛然渾身一震,「那我乾脆把雅夏放出來好了!你說對不對,艾波琳!反正人類都是要死的,只不過是早晚問題。既然如此,那就讓毀滅更早一點來吧!我無法拯救人類,那麼就親手毀了他!我要把雅夏放出來,讓他毀滅人類,毀滅這個宇宙,然後去別的時空,把它們也一起毀滅……」博士咧開嘴,像個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樣開心,「就這樣決定了!來吧艾波琳,我們可以一起……」

  「請容許我拒絕,博士。」艾波琳冷冷地說。

  博士的笑容消失了。「你什麼意思?」他厲聲問。

  「您如果想死,可以自己一個人去死。我還想多活幾天呢。」

  「你想忤逆我嗎!」博士衝上前,抓住艾波琳的領子,一副想掐死她的表情。但是艾波琳知道博士掐不死自己的。他雖然頭腦不錯,但長期待在研究室裡,缺乏運動,已經連掐死一個女人的力量都沒有了。艾波琳推開他。博士一個趔趄,差點倒在地上。

  「艾波琳,連你都認為我沒用了?」他悲傷地笑了起來,「那你就走好了,乘上飛船回聯邦去苟延殘喘吧。過不了多久,也許明天你就會步上死亡之路了!」他轉過身,向控制室的大門走去,看來真的打算去破壞場發生器,釋放雅夏了。

  「博士!」艾波琳叫了一聲。博士沒有回頭。

  「博士,我並沒有認為你沒用。」艾波琳說。博士的腳步頓了頓。

  「我從來就沒認為你有用過。」

  一聲槍響,博士的後背綻開一縷紅色。他抽搐著踉蹌走了幾步,這才倒在地上。

  艾波琳握著槍走到博士面前。

  「叛徒……」博士在血泊中瞪大了眼睛。

  「很遺憾,博士,我從來就沒效忠過你。」艾波琳聳了聳肩。她以為這個秘密會保守到最後一刻,沒想到這麼快就被揭穿了,還是她自己親手揭穿的。「我從一開始就是軍事委員會派遣到你身邊來監視你的。事實上,你從沒有完全得到過委員會的信任,就連最高議會也不曾百分百相信過你。我的任務就是監視你的一舉一動,一旦你有背叛聯邦的意思,哪怕一丁點兒,我就要負責抹殺你。然而沒想到你不但打算背叛聯邦,還企圖毀滅全人類……」

  博士沾滿鮮血的嘴唇擰出一個惡意的笑容。「……很得意嗎?」他嘶啞地問,「得意不了多久了……你這個……」他吐出一口血,「你從不知道……聯邦的……陰暗面……」

  「我當然知道。」艾波琳不以為意。

  「你從不知道……」博士在臨死前眼睛裡竟然煥發出奪目的光彩,「你也是……棋子……」

  「我也沒想過去當棋手。」

  「你從不……知道……」博士的氣息逐漸變弱,「你與死亡……如此……接近……」

  「博士,你自己也說過的,人類終有一死。我們每個人離死亡都很近。」

  艾波琳以為博士已經神志不清了,沒想到他仍然在笑,笑得她毛骨悚然、心驚肉跳。她趕緊舉起槍:「永別了,博士。願你和你的愛寵能在泉下相會。」

  博士張開嘴,似乎還想說什麼,但艾波琳先一步扣下扳機,命中他的額頭,結束了弗蘭克·雪萊年輕的生命。直到死亡降臨的那一刻,他都在笑,彷彿是在用自己的死嘲笑艾波琳,嘲笑這個世界一樣。

  「遺憾啊,博士。你本可以大有作為,卻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艾波琳收起槍。她雖然一點兒也不同情博士,但好歹和他共事了這麼久,同事情分還是有一些的。她闔上死者的雙眼,為他念了一小段祈禱詞,然後站起身,走向控制室大門。

  她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地球上還有哪些人,他們要做什麼,這不歸她管,她不想管,也管不著。擺脫瘋癲狂傲、喜怒無常的弗蘭克·雪萊博士,就像擺脫了一件沉重的枷鎖一樣,讓艾波琳連走路都變得輕盈起來,甚至還想哼一段愉快的小曲。她會走出這間古老的研究所,找到她的飛船,回聯邦去,將她在古地球所見所聞的一切如實報告給軍事委員會。委員會大概會呈上一份文書給九人議會(據艾波琳所知,現在只剩八個人了),但她不關心那些,那不歸她管,她不想管,也管不著。她只覺得自己一生從沒有這樣自在過。

  第一百四十六章

  雷歐納德切入刀弓甲宇宙港的線路時發現這裡多了兩艘與眾不同的飛船,一艘是來自新雅典的梭倫號。它雖然停泊在港口裡接受補給,卻沒有一個人從飛船上下來,踏上刀弓甲的土地。雷歐和梭倫號上的人工智能打了個招呼,得知他們只不過是在刀弓甲中轉,最終的目的地是赤石星系邊緣空無一物的宙域。

  最近大量新雅典飛船駛出學院,像從蜂巢裡湧出的小蜜蜂一樣,來往於聯邦、帝國、自由城邦和杳無生命的冰冷星間。諸多星球已經開始對新雅典的行動感到惶恐,大概以為在沉寂了數百年之後,新雅典的書獃子們終於冒出了征服宇宙的想法。面對他們的恐慌,新雅典沒有作出任何解釋。這也符合學院一向的行動風格:對於沒必要知道原因的人們,他們永遠不會浪費時間精力讓他們去知曉原因。

  除了梭倫號之外的另一艘飛船則並不陌生,雷歐見過它好幾回。那是繆斯號,銀河歌姬卡米婭的座艦,他乘著這艘飛船遨遊寰宇,傳播他的歌聲。不久之前叛賊溫內特剛剛伏法,帝國人民普天同慶,而刀弓甲曾被轟炸過,遭遇重創,活下來的人們急需精神上的撫慰。於是刀弓甲的總督(雷歐一看見他就不由地感慨起人類生命力的頑強)邀請卡米婭來做慰問演出,經費當然由國家報銷。

  雷歐大模大樣地切入了繆斯號的系統,例行工作般地搜集了一下數據。卡米婭常常需要依靠繆斯號投影出舞台光影,因此飛船上搭載的都是最新的設備,雷歐在其中暢遊了一番,不禁感到身心愉悅。他喜歡先進的設備,這能讓他的運算速度變得更快,運行更流暢,就像人類買了新車一樣高興。

  他操縱了一台清掃機器人,讓圓滾滾的小傢伙放下手中的工作,滑到卡米婭的休息室去。幾個小時之後她就要走上演唱會舞台了,現在應該在化妝或者練聲。繆斯號中人來人往,每個人都在為卡米婭的演唱會做準備,他理所當然是人們的中心和焦點,不管在飛船上還是在舞台上都一樣——當然,在愛情中可能就不是這樣了。雷歐壞心眼地想。

  小機器人靈巧地躲避人們的鞋底,成功地鑽進了休息室。很幸運,這裡一個人也沒有,除了背對大門坐在鏡子前檢查妝容的偽娘歌姬。雷歐透過小機器人的眼睛,看見了映照在鏡子裡的卡米婭,或者說斯羅席,他今天畫了藍色的眼影,像從漆黑的大海中冒出來的女妖賽壬,用歌聲誘捕過路的水手。

  小機器人滑到他腳邊,抬頭看著他。斯羅席拿口紅的手一滯,鏡子裡的臉立刻露出了見鬼似的神情。

  「該死,該死,該死的人工智能!你怎麼會在我的船上!」他狠狠丟出口紅。口紅砸在小機器人的頭頂,彈開了。接著,梳子、卸妝水和軟毛刷像暴風驟雨一樣襲來。「你入侵我飛船的電腦,還偷用我的機器人!這是違法犯罪!你這天殺的、目無法紀的、活該下地獄的——」

  「嗨,卡米婭。」雷歐用合成聲音輕快地問候。

  斯羅席一副被噎到的樣子,憤怒地一腳踢開機器人。「滾!」

  機器人爬起來,鍥而不捨地滾會他腳邊。「你看見我就是這種態度嗎?明明給我寫信的時候還懂得用禮貌用語……」

  「我就算用槍崩了你的腦袋也是合理合法的!」

  「我剛剛從前線回來,你也不慰問慰問我……」

  「我寧可站在街頭賣藝!」

  「除了衝我大吼大叫之外你就沒別的想說了嗎?」

  斯羅席再度露出被噎到的表情。只不過這次他沒有惱羞成怒,而是扭扭捏捏地絞著手指:「那個……阿洛伊斯他還好嗎?」

  「我怎麼可能會知道!」

  斯羅席一腳踹飛他:「從我的飛船上滾走!否則我就報警了!」

  機器人撞到牆上,隨著「砰」的一聲巨響落到地上。雷歐懷疑他踹得這麼用力,腳不會疼嗎?人類的身體可真是奇妙啊!

  「噢,你可真粗暴。」機器人的發生器大概出了點兒故障,聲音變得十分奇怪,「我老老實實回答問題都能遭遇暴力,世界真是越來越可怕了。」

  「你不是暗夜仕女號的人工智能嗎?怎麼可能連這個都不知道!」

  「阿洛伊斯和約書亞一起去執行一項秘密任務了,因為是秘密任務所以我才不會告訴你他們去了哪兒呢。」

  斯羅席從椅子上站起來,氣勢洶洶地朝機器人走來。他穿著高跟鞋,簡直可以把鋼板踩出個洞來。雷歐連忙讓小機器人滑到房間另一邊:「我真不明白那個臭小子有什麼好,你們一個個都這麼喜歡他,明明長得沒我帥智商也沒我高,你到底喜歡他哪一點啊?」

  「你該拿同樣的問題去問那個殺手!」

  「你該拿同樣的氣勢去面對約書亞,說不定他會感動得給你個公平競爭的機會——」才有鬼呢。雷歐心想。約書亞大概會直接掐死他,斬草除根,不給這個挖他牆腳的心腹大患任何春風吹又生的機會。

  斯羅席氣鼓鼓地回到椅子上,專心地化起妝來,不再理會雷歐。小機器人在他背後繞著S型,企圖吸引他的注意,少年卻絲毫沒有搭理他的意思。最後機器人滑到他腳邊,仰起頭,真誠地問:「生氣了?」

  「別煩我。」

  「作為人類忠實的朋友,人工智能雷歐納德為你提供一條合理建議:世界上的好男人好女人多的是,而你還年輕,完全沒必要吊死在一棵樹上。」

  「你是說我該換棵樹吊死?」

  「你這麼理解也可以。」

  「那你覺得我應該找棵什麼樣的樹?」

  「比如我怎麼樣——嘎!」

  斯羅席一腳把機器人踩在地上,狠狠碾壓。

  「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噢,阿西莫夫啊,這傢伙不是你船上的機器人嗎,你為什麼要拿它出氣!」

  「反正踩壞了再買一個就成了。」斯羅席鼓著腮幫子,大有不把機器人踩碎不罷休的意思。

  雷歐嚷嚷道:「好吧,你隨意,我還要日夜兼程趕回帝都,時間緊迫,告辭了!」

  「還不快滾!」

  機器人頭頂的燈熄滅,表明人工智能已經離開了它的身體。斯羅席用腳尖踢了踢它,發現它再沒有反應了,大概他剛剛真的踩壞了什麼零部件。

  斯羅席抿著嘴唇,瞪著鏡子裡的自己。他很喜歡阿洛伊斯,那麼喜歡,只要一聽到他的名字就會欣喜若狂。

  但是阿洛伊斯喜歡的是別人。他們互相愛慕,而他則是個局外人,多餘者,除了破壞人家的甜蜜感情和找不愉快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他在舞台上是呼風喚雨的銀河歌姬,離開了舞台就只是個普通人,連談個戀愛都要屢屢受挫。

  斯羅席抽了抽鼻子,一滴眼淚打在他的手背上。

  旁邊小機器人頭頂的燈突然又亮了起來:「對了,有件事忘了告訴你。你的飛船不錯,我在上面留了個備份,要是以後數據丟失了我就能——呱!」

  圓滾滾的身體飛了出去,這次撞在天花板上,砸碎了一盞燈,徹底報廢了——不論是燈還是機器人都一樣。

  第一百四十七章

  當帝國王師還在刀弓甲休整的時候,暗夜仕女號便在幾艘戰列艦的護衛下早早啟程,以最快速度趕回帝都。雷歐納德不關心政治,但他知道公主這樣急急忙忙,是為了回帝都部署人力,防止一些狼子野心的傢伙在公爵倒台後趁機興風作亂。

  現在是個大好時機,正好能掃除盤踞在帝國中央敵對勢力。就連對政治不敢興趣的雷歐都知道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人類的興奮和躍躍欲試彷彿也感染了人工智能,他在例行檢查的時候都忍不住一蹦一跳,惹來了船員們不少抱怨。

  「夠了雷歐,」伊布放下手裡的扳手,「你今天是怎麼了,就跟上了發條一樣。平時可沒見你工作這麼積極。」

  緹忒拉在旁邊捧著大臉:「肯定是發春了。」

  她的兩個哥哥紛紛附和。

  「你們幾個!當心我今晚斷你們的暖氣!」雷歐暴跳如雷。

  這時候廚娘西莉亞走過來,一臉焦急和茫然。「哎呀,雷歐,」她喊道,「你看見薛定諤和巴普洛夫了嗎?我怎麼找都找不到它們。」

  雷歐在船上搜索了一遍,沒有發現一貓一狗的身影。人工智能確認在暗夜仕女號上沒有他看不見的死角,每個地方他都能納入眼底。而他沒有看見貓和狗。也就是說,它們不在船上。

  他快速調取了監控錄像,發現飛船停泊在刀弓甲的時候,那兩隻動物偷偷從船上溜下去了,再也沒回來過,而那時候他正忙著和銀河偽娘歌姬說話,竟然沒注意到!

  「哦,真該死。」雷歐頓時覺得萬念俱灰,「我把約書亞的儲備糧弄丟了,他準會殺了我的!」

  年過六旬的帝國宰相格林華德撩開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凝望窗外陰雲密佈的天空,濃雲中不時有閃電劃破長空,看來一場雷雨近在咫尺。

  「又到帝都的雷雨季節了。」宰相自言自語。他放下窗簾,房間便陷入一片昏暗之中。他沒有開燈,而是坐在窗前開始冥思。這可以說是他每日的功課,他需要一個不受打擾的安靜氛圍來思考過去、未來、人生和國家。

  宰相十分苦惱。帝國王師大獲全勝的消息從前線傳來,舉國上下一片歡騰,按理說格林華德也應該高興高興,畢竟威脅帝王御座的逆賊又少了一個。但此刻年邁的宰相卻一點兒也開心不起來。

  ——下一個就是他了。

  格林華德擔任宰相一職已經超過十年,之前則任職財政大臣,可以說自從踏上仕途以來,就從未離開過帝國的權力中樞。他十分感激提拔他的先帝,曾發誓為帝國鞠躬盡瘁。現在想來,自己年輕時真是既莽撞又單純。

  如今的格林華德早已不同於往日,官場上的摸爬滾打讓他變得圓滑、成熟、內斂,依照那些年輕人的說法,就是「老奸巨猾」。先帝早已過世,現在坐在王位上的是他的女兒諾雅一世。將來入住白耀宮的則會是她的女兒。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格林華德悄悄地改變了。他不再是那個一腔熱血的青年。他嘗過權力的滋味,那太過甜美,以至於任何人都會沉醉其中,無法自拔。格林華德就像嗜酒貪杯之徒一樣眷戀權勢(他從不否認這一點),在他活著的時候,他不僅要讓自己坐穩這把交椅,更要讓自己的家族後代進入帝國的中樞,開枝散葉,最終變成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樹,從國土中汲取養分,同時蔭蔽這個國家。

  過去有不少家族都這樣做到了(比如貝葉斯伯爵家,不僅在軍政中舉足輕重,還時常和王室聯姻,以至於家族中的任何一個後代都流著帝王血脈,擁有王位繼承權),但他們無不是從納思爾一世陛下踏上不墜之星的土地起就追隨他的幕僚臣子,像格林華德這樣從一介平民躋身帝國貴胄的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格林華德想把這樣的奇跡延續下去。首先是要把家族中的年輕人輸送到各個職位上,這點他已經做到了;然後是和王室聯姻。不幸的是第二步失敗了。他沒能成功地讓自己的孫女成為王妃,原本天衣無縫的計劃卻被婚禮前夕的一場命案給破壞了。安諾特王子進了棺材,接下來繼承王位的是他的妹妹,格林華德可沒有孫子能派去和公主結婚(他也不認為自己孫女的姿色能引誘公主)。不過沒關係,他有一個遠房侄子年齡剛好,或許可以試一試。

  格林華德必須抓緊時間,在自己退出權力的漩渦之前將一切安排妥當,讓家族的偉業步入正軌。倘若在女王退位、公主登基之前他還沒做到,那麼一切努力都會付諸流水。宰相知道公主比誰都恨他,他們之間隔著安諾特殿下的血海深仇,而公主的好幫手、年輕的貝葉斯伯爵更不會容忍他。雖然宰相一向勇敢無畏,但還沒膽大到像溫內特公爵那樣派出刺客的程度。現在帝國的第一繼承人是阿爾薇拉公主,她之後則是達雷斯·貝葉斯(原本應該是公爵的女兒穆賽婭,但她被廢除了繼承權,而且據說被公爵的殘部帶走了,至今找不到蹤跡)。他們兩人一起遇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假使宰相無法趁公主尚未登基時站穩腳跟,那麼改朝換代的腥風血雨必將讓他失去所有。

  轟隆——

  雷聲震撼著玻璃和宰相的耳膜。他覺得頭腦一陣轟鳴,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有人在敲門。

  「誰?」他問,「我吩咐過不許打擾的。」

  門外傳來管家的聲音:「老爺,有一位客人來訪。」

  「今天的日程表上沒有會客一項。」格林華德說,「是什麼尊貴的客人,竟然不請自來?」

  管家有些猶豫:「這……是一位很特殊的客人,她說一定要見您……」

  格林華德望向窗外濃雲密佈的天空。這麼快就來了嗎?

  「請她進來吧。」

  管家離去後不久便帶著另一個人上了樓,格林華德聽見了他們的腳步聲。管家親自為客人開門,等客人進屋後恭恭敬敬地把門關上。

  房間裡只有格林華德和客人兩個人。宰相吃力地轉動脖子,正巧一道閃電劃破天空,靛藍色的光照亮了昏暗的房間。客人的相貌在一瞬間被電光勾勒出來,而後又沒入了黑暗中。

  宰相垂下頭:「原諒老臣年邁,無法站起來向您行禮了,殿下。」

  「無妨。」客人說,「我只是來找宰相說說話,又不是和您比身高,您站不站起來都一樣。」

  「殿下的大駕光臨讓老臣惶恐不已。老臣聽說王師還有一周才能到達帝都,殿下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我歸心似箭,於是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一下飛船就趕來您府上。」

  「殿下如此匆忙,是有什麼要事嗎?」

  「有一件禮物要送給宰相,希望您能收下。」

  格林華德這才發現客人手上拿著一把衝鋒鎗,他嚇得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她怎麼敢!宰相心想。就算是帝國的繼承人,殺了人一樣要依法判刑!她怎麼敢殺我!

  出乎意料的是,客人沒有開槍,而是走到房間放書桌的角落,把槍放在了桌子上。「這是擊殺了叛賊溫內特的那把槍,很有紀念意義,我打算給它賜名『蕩寇神槍』,放在國立博物館裡,您覺得如何?」

  一滴冷汗從額頭上流下來,格林華德沒有去擦,這會暴露他緊張的事實。現在房間這麼昏暗,客人絕對看不見他的樣子的。

  「全憑殿下的意思。」他回答。

  「既然是蕩寇神槍,理所當然要用來剿殺逆賊佞臣。希望宰相大人能用得著它。」客人頓了頓,又說,「我還有另外一件禮物。」說著她拿起桌上的簽字筆,又抽了一張紙,在上面寫了幾個字。「這件禮物也十分珍貴,恐怕不能和神槍一起贈給宰相。不如請您在兩者中挑選一件吧。」

  「老臣衷心感謝殿下的慷慨。」她在威脅我。宰相想。不過我不會正面回答她的。

  客人沒有追問宰相到底選哪一件,而是話鋒一轉,說道:「我聽說您有個侄子,和我年紀差不多,住在偏地。不如把他召到帝都如何?只不過偏地到帝都路途漫長,途中如果出了什麼意外就糟糕了……」

  宰相的後背都被冷汗浸濕了。

  客人又說:「我記得您還有晚輩在財政部工作。現在內亂已平,我打算整肅一下朝綱,首先要清查財政預算,好好整治一下官員的貪污腐敗。不知道您的晚輩們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格林華德對財富沒有什麼興趣,但家族裡的年輕人就不一定了。財富和權勢通常相伴相生,常人追求了其中一個,難免會同時對另外一個垂涎欲滴。

  「宰相大人出仕帝國已經幾十年了,這些年來的功勞苦勞,母親和我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如今宰相大人年邁體虛,差不多也是時候告老還鄉、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您如果覺得合適,可以隨時說出來,不用把重擔都往自己身上攬。我還很年輕,還有比您多許多倍的時間,朝廷裡也有不少年輕人,必然不會辜負宰相的期望。」

  格林華德張開嘴,嘴巴一張一合,像一條擱淺的魚,他想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客人理了理衣服:「我匆匆忙忙回來,還沒回白耀宮覲見母親呢。就先告辭了。」她轉身走向房門,握住把手,又轉身補了一句,「帝都守衛軍的司令官親自送我過來的,我不好意思讓他久等。一周之後王師到達帝都,率領他們的是達雷斯。」

  她擰開把手,走了出去。

  格林華德連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書桌前。桌子上放著那把有可笑名字的衝鋒鎗,槍下面壓著一張紙。一道閃電劃過,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同時電光照亮了紙上的字,上面工整地寫著——「辭呈」。

  宰相一生中寫過無數文書,卻沒寫過一封辭呈,他覺得可能是時候練習寫上一回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女王陛下的貼身侍女菲爾特撐著一把黑傘等在白耀宮正門口。大雨滂沱,即使撐著傘,她身上也被雨水淋濕了好幾處。正門前有一隊侍衛正在盡職盡責地站崗,絲毫不顧大雨將他們澆得濕透。菲爾特尋思著等雨停之後侍衛長才會讓他們撤崗換班,免得過路行人看見皇家護衛隊一副落湯雞的樣子。

  一輛黑色的地面車駛到門前,濺起半人高的水花,好似快艇在水中航行。菲爾特後退了一步,才避免了被水花淋濕的慘劇。一名侍衛上前打開車門,菲爾特舉著傘迎了上去。

  「歡迎回家,公主殿下。」她激動地說。

  阿爾薇拉公主跳到傘下,菲爾特用空著的那隻手拉著她一路小跑,來到白耀宮的屋簷下。等頭上不再降落雨水,菲爾特才收起傘,把它交給一旁的侍衛。

  「您看看,您都濕透了。」雖然阿爾薇拉身上只有一小塊被淋濕了,但菲爾特還是很心疼。她服侍女王陛下三十年,親眼看著阿爾薇拉從一個小嬰兒長成大姑娘,幾乎把她當作自己的女兒一樣疼愛(菲爾特覺得這樣想有點僭越)。看見她的寶貝小公主風塵僕僕地從戰場趕回來,還淋了雨,菲爾特那顆老母雞般的心都要碎裂了。(上主啊,戰場!菲爾特心想。那個鬼地方不都應該交給男人們去打拼嗎!她的小公主就應該待在宮殿裡彈鋼琴、讀書、插花和跳舞,怎麼能去那種危險的地方!還淋了雨!要是生病了可怎麼辦!哦,仁慈的上主啊!)

  「你也一樣,菲爾特。」公主好像被她的話逗笑了。

  「您回來得太突然了,都沒通知一聲,」菲爾特命令一旁的侍女拿來乾毛巾,指揮她們幫公主擦乾淨臉。公主可是大獲全勝、班師回朝,應該挑選一個天氣好的日子,讓娜玫全城的人民都帶上鮮花和彩旗去迎接,把紅地毯從白耀宮一路鋪到宇宙港才像話。

  「菲爾特,我母親呢?」

  「陛下還不知道您回來的消息,她在溫室裡,您知道,每逢雨天她都會去溫室。」

  公主皺起眉。「我早該知道。她晴天的時候待在庭院,雨天就轉移到溫室,簡直就像一盆植物。」

  「啊啊,殿下,您怎麼能這麼說……」菲爾特倒抽了一口冷氣。(其實她覺得公主說的有幾分道理。)

  阿爾薇拉接過侍女遞上來的毛巾,擦乾淨臉:「我去見母親。溫內特死了,總算為哥哥報了仇,這個好消息我要親自告訴她。」

  「是,這是當然。」菲爾特心想就算溫內特罪大惡極,但也是女王的堂弟,她真的會開心嗎?菲爾特剛進宮的時候,溫內特公爵還沒結婚,就住在白耀宮裡,是個英姿勃勃的少年人,每天都為暗戀斯黛拉小姐的事而苦惱不已。一轉眼,他們夫婦已經並排躺在了墓地裡。想到這兒,菲爾特不禁黯然神傷起來。

  她跟著阿爾薇拉走向女王所在的溫室。一路上的男女侍從無不恭敬地向公主行禮,菲爾特跟在後面都覺得很榮幸。她的小公主長大了,現在是白耀宮的少主人,將來還會成為帝國攝政,乃至半個銀河系的君王。時光匆匆,簡直是逼得人不得不快速成長。

  菲爾特想叫公主慢一點兒,她已經跟不上她的腳步了。

  她們經過一條迴廊,迎面遇上了一個最不該在此刻遇上的人。阿爾薇拉猛然停住腳步,跟在她後面的菲爾特來不及剎車,險些撞上她。

  「……你怎麼會在這兒?」公主皺著臉,像看一個闖進家門的陌生人一樣看著面前的男子。

  「這裡是我的家,我不在這兒還應該在哪兒呢,阿爾薇拉?」男子溫和地微笑。他已經年過五旬,兩鬢霜白,臉上也多了不少皺紋,但仍然英俊瀟灑,保持著和年輕時一模一樣的翩翩風度,讓不少比他年輕得多的女性都不由地為之沉迷陶醉。他的笑容本應令人如沐春風,然而此時卻變成了乾燥的狂風,讓一個小火星變成了燎原大火。

  「別叫我名字!」阿爾薇拉大吼。

  菲爾特心驚膽戰。她扯了扯公主的袖子,小聲道:「殿下,殿下,別動怒啊,消消氣,您可是要去通報喜訊的,怎麼能生氣呢!再說了,他是……大家都看著呢,您這樣也太……」

  她希望公主不要在這種時候突然發怒,最好像往常那樣無視面前的男子,將他當做空氣或者無足輕重的昆蟲——再怎麼也比當面吵起來好呀!

  一邊勸,菲爾特還一邊向男子使眼色,讓他趕快離開。但男子不僅沒領會菲爾特的好意,反而進一步煽風點火:「菲爾特說得對,阿爾薇拉,你對父親說話就是這種態度嗎?」

  男子正是公主的父親,女王陛下的丈夫,白耀宮的另一位主人——索瑞親王殿下。他和妻子已經好久不說話了,與兒女的關係更是糟糕。安諾特殿下尚能恪守身為王子和兒子的禮節,對他保持起碼的尊敬;阿爾薇拉則完全不行。她和索瑞親王一遇上,就像鈉塊遇上水,非要演變成一場大爆炸不可。

  「父親?!」阿爾薇拉怒極反笑,「除了是我母親戶籍上的配偶和給我提供了一半遺傳基因以外,你哪裡像個父親?」

  「阿爾薇拉,你怎麼能這麼說!」索瑞親王的臉色沉了下來。

  公主沒有任何停止的意思。「哦,我差點忘了,你為不少人提供了基因呢。要叫你『爸爸』的人都能組成一個加強連了,你肯定不會在乎我這微弱的一聲,是吧,父——親——」她故意加重了最後兩個字的讀音。

  親王的表情陰沉得可怕。「看看你母親把你教成了什麼樣子!」

  「啊呀,那還真是抱歉,誰叫我沒受過父親的教導呢!」

  「那我現在就來教導你應有的禮儀好了!」

  「如果說,」阿爾薇拉咧開嘴,「登上那個破王位有什麼好處,那就是能光明正大地把你掃地出門,再也不用見到這張可憎的臉了!只要一想到這些,我就興奮得連覺都睡不著了!」

  「你……!」親王勃然大怒,但他的怒氣還沒找到出口,阿爾薇拉便冷笑著與他擦肩而過,頭也不回地走向溫室。菲爾特尷尬地向親王行了個禮,急急忙忙跟上公主。走出去好一段路,她回過頭,看見親王依舊佇立在走廊盡頭,他也在看她們。雨幕的映襯下他的身影彷彿一名孤獨的守望者。

  轉過一個拐角,那身影就再也看不見了。菲爾特歎了口氣,跟隨公主走進溫室。

  溫室裡的景色和外面迥然不同,因為它的天頂是個顯示屏,能顯示出陰晴雨雪等不同天氣。外面正在狂風暴雨,溫室裡卻是一派和風細雨,就像春季朦朧纏綿的微雨一樣。

  溫室中盛開了各色花卉,經過基因調整,加上園丁的悉心打理,常年盛開不敗,如同一座開滿了鮮花的仙境國度。

  公主在一叢海棠花邊駐足。菲爾特看見女王陛下就在花叢對面,背對著她們。她一如既往一身漆黑,戴著黑色的禮帽,上面垂下長長的黑紗。她手裡拿著一把園藝剪刀,正在修剪玫瑰花枝,動作輕柔地將它們擺弄成美麗的形狀。她每修剪幾分鐘就要停下來休息好一會兒,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不知道是在欣賞自己的傑作,還是在思考什麼深奧的問題。

  阿爾薇拉立在原地,凝望她母親打理花枝的樣子。片刻之後,她轉過身,離開了溫室。

  菲爾特一頭霧水,只能追上她。「殿下,您不去向陛下報告了嗎?」

  「母親在工作,這時候怎麼好去打擾她。」公主表情複雜,像是失望,又像陷於沮喪,「晚些時候說也是一樣的。」

  她的聲音很輕,菲爾特想女王陛下肯定沒聽見,因為她依舊忙於園藝,似乎根本沒發現她遠征的女兒已經歸來了,現在就站在她背後。

  第一百四十九章

  約書亞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赤身裸體躺在培養槽裡,醫療用的液體剛剛褪去,他的頭髮還是濕的,沾滿了富含營養和氧氣的液體。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肋骨已感覺不到疼痛,看來傷勢已然痊癒。

  他打量著四周,這裡的陳設看起來像研究所裡醫務室,他旁邊還並排放著好幾個培養槽,但現在它們內部除了灰塵什麼也沒有。

  醫務室裡也沒有人。約書亞恍惚想起他受傷之後阿洛伊斯把他送到了醫務室,這裡古老陳舊的醫療設備竟然奇跡般的可以使用。他躺進了培養槽裡,讓醫療液體淹沒自己頭頂,然後他睡著了,沒有做夢,睡了長長的一覺之後再度醒來,卻發現阿洛伊斯不在他身邊。

  約書亞一個激靈,連忙從培養槽裡跳出來,落地的時候差點滑倒。他覺得自己正在做某個可怕的噩夢,夢見了一個沒有阿洛伊斯的世界,或者他之前所有美好的記憶都是另外一個夢,醒來之後他依然孤身一人身在漫無止境的黑暗旅途中——光是想想這樣的可能性,約書亞就陷入了難以言喻的驚恐中。

  「阿洛伊斯!」他叫道。聲音在空曠的醫務室裡形成了短暫的回聲。

  醫務室的大門伴隨著「茲茲」的摩擦聲打開了。

  「你瞎嚷嚷什麼呢。」阿洛伊斯捧著一套衣服走了進來。

  約書亞緊盯著他,眼神灼熱得讓阿洛伊斯一時間感覺十分彆扭。「你那是什麼表情啊!」他說,「看見我就那麼讓你不高興嗎?」

  「我……醒過來的時候……」約書亞覺得口乾舌燥,「沒看見你,所以……」

  「我去給你拿衣服了。」阿洛伊斯揚起手裡的服裝,「算算時間你差不多也該醒了,看樣子稍微早了那麼幾分鐘……」

  他還沒說完,便被擁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約書亞用像是要勒死他的力氣緊緊抱著他。「我一睜開眼睛,發現你不在身邊,我還以為……」

  阿洛伊斯騰出一隻手,拍了拍約書亞的後背:「我不是在這兒麼。好了,快放開我,你身上還是濕淋淋的!」

  醫務室大門再一次打開,卡斯珀驚喜地衝了進來:「好消息,阿洛伊斯,中樞電腦已經啟……」他像急剎車似的止住聲音,尷尬地轉過身,「呃……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你們請繼續吧,我去看看電腦……不過果然還是工作重要一點吧,親熱什麼可以稍微推遲一點……」

  「中樞電腦啟動了?」

  「自動破解程序打開了中樞系統。」

  約書亞立刻進入工作狀態。他記得自己來醫務室前開啟了自動破解程序,這樣比他親自操作要慢上許多,但好歹不會耽誤太多時間。沒想到等他傷癒,破解程序都已經把所有的活兒幹完了。

  「我睡了多久?」殺手問。

  「五天多一點。」阿洛伊斯回答。

  太久了。約書亞想。他本來打算在七十二小時之內搞定中樞系統,再用十幾個小時安裝人工智能。意料之外的受傷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現在近兩倍的時間過去了,還有一堆事情沒有完成。他一點兒也不想在此地久留,雖然這裡是他的故鄉。他寧願在回憶中一遍又一遍反覆重溫昔日的時光,也不要親眼面對古地球千年後衰敗的景象。

  「我們得快點去中樞控制室。」約書亞說。

  「這真是再好不過了。」卡斯珀的聲音遠遠傳來,「不過你能先穿上衣服嗎?」

  中樞控制室位於研究所地下五層的中央,宛如盤踞在地城中央的惡龍一樣監視著研究所的每一個角落。這裡的空間比阿洛伊斯想像中的大上好幾倍,球形天花板仿如漆黑的夜空,其上的燈光則像點綴天穹的繁星。中樞電腦大部分都埋在地下,而露在地上的部分則位於圓形控制室的中央,像一座高聳入雲的尖塔與天花板相連。

  「這就是中樞電腦?」阿洛伊斯目瞪口呆。眼前的場景太過出乎他的想像了,兩千年前的古人竟然製造出了如此匪夷所思的機械,不但到今天還能繼續使用,甚至比現代的許多電腦還要快速。後人見了它不僅要瞠目結舌,更應慚愧不已。

  「它有個綽號叫『巴別塔』。」約書亞介紹道,「神話中在人類的語言變亂之前所興建的高塔,無限接近天空和神祇。」

  約書亞緩慢、充滿敬畏地走到中樞電腦前,如同一名虔誠的朝聖者。他只見過「巴別塔」一次,在凱斯特的帶領下短暫地窺見過它的真容。年幼時的記憶此刻在腦中甦醒了,他想起當時自己是多麼的訝異。他看見古地球最頂尖的科學家們都匯聚在這裡,在這座通往天國高塔下探究宇宙最深的奧秘。巴別塔。那些最傑出的人們為自己的電腦起了這樣的名字。那究竟是怎樣一段輝煌而瘋狂的歲月,他們在覆亡前夕終於踏入了神的領域,像諸神一樣創造生命和世界、支配時間與空間,而後於黃昏中隕落,永不復還。

  「雷歐的晶片呢?」約書亞凝視著「巴別塔」宏偉的身姿,夢遊般地問道。

  「哦,在我這裡。」阿洛伊斯從衣服內側的口袋裡摸出那枚薄薄的晶片。雷歐的一個備份正在其中沉睡。他很快就要在自己誕生的地方甦醒了,就像墜落在凡間的神使終於返回了天國——

  一道鐳射光束射穿了他的手掌!

  阿洛伊斯痛呼一聲,晶片和迸射出的鮮血一起落在了地上。起初阿洛伊斯以為生化人法拉第還有同夥,埋伏在中樞控制室裡偷襲了他,然而他立刻發現攻擊並非來自什麼敵人,而是自己的同伴發出的!

  卡斯珀·申農舉著手槍,瞄準地上的晶片,再度扣下扳機。

  阿洛伊斯在千分之一秒內作出了反應,想一腳踢開晶片,但已經遲了!光束正中晶片,它冒出一朵火花後便碎裂了。

  「卡斯珀!你瘋了嗎!」阿洛伊斯也拔出槍,變故來得太快,以至於他根本沒時間考慮自己和卡斯珀對射獲勝的幾率是多少。卡斯珀的射擊成績一向比他優秀,他從沒贏過他。

  「真抱歉,阿洛伊斯。」卡斯珀臉上洋溢著勝利的喜色,「如果想活下去的話就別動,我不願殺害自己的朋友。」

  「朋友?!」阿洛伊斯咬牙切齒,「你還記得你是我的朋友!」

  「我一直把你視作摯友,阿洛伊斯。」

  卡斯珀用空著的那隻手按住自己的衣領,那上面有一枚偽裝成紐扣的按鈕。

  地板激烈地晃動起來。一陣隆隆的爆炸聲從地下傳來,看來是卡斯珀剛剛按下的按鈕啟動了什麼爆炸裝置。

  「你……」

  中樞電腦的屏幕上閃動著危險的紅光,研究所的某個位置受到了徹底的破壞。約書亞看了一眼屏幕,嚇得幾乎心臟停跳。「場發生器被炸毀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阿洛伊斯大吼,「難道你是公爵派來的奸細嗎!你不是說自己忠於帝國和女王嗎!你所說的難不成都是謊話嗎!」

  「那是肺腑之言,我的朋友。」卡斯珀閉上眼睛,彷彿沐浴在無上的榮光之中,「我正是忠於女王陛下。」

  他調轉槍口,指向自己的太陽穴,然後扣下了扳機。

  聯邦首都。九人議會。

  「艾波琳發來消息,博士和他的造物失敗了,已經被她肅清。」1號發言。

  4號燈變成紅色:「我們最精銳的部隊都不是博士的生化人的對手,而他卻輕易被雅夏擊敗了。」

  4號的話讓其餘七人陷入了沉默中。他們最恐怖的武器都無法戰勝雅夏,那麼還有什麼會是那個古老怪物的對手呢?他們豈不是永遠也無法消滅雅夏了?

  「或許……」6號遲疑地開口,「9號說得對……可惜他已經離開了……」

  他話音剛落,一陣尖銳的噪音立即席捲了會議室。噪音中有個雄渾的聲音在怒喝:

  「只能臣服!」

  「只能臣服!」

  「只能臣服!」

  「發生了什麼事!」2號問,「有人入侵了我們的秘密頻道!到底怎麼了!」

  八盞燈圍成圓圈,而圓圈的一角缺損了。代表9號的燈始終是熄滅的。

  現在,它亮了起來。

  9號的聲音迴響在每一個人耳畔:

  「現在,臣服吧!我可以饒你們不死!低下你們的頭顱,彎曲你們的膝蓋,奉上你們的忠誠——向我,向雅夏,向時空的主宰臣服吧!」

  幕間七(上)

  達雷斯·貝葉斯坐在艦橋指揮席上,眺望無邊的星空。女王之劍號馬上就要抵達帝都不墜之星了,不久前他接到阿爾薇拉發來的訊息,得知格林華德宰相已經遞交了辭呈,準備告老還鄉。不出意外,阿爾薇拉將會接過他的權杖,成為帝國的攝政——只要女王陛下肯批准。不過她一定不會反對的。對臣下的意見,她既不表示贊同,也不表示反對,被問及意見時,只會說「就按你說的做吧」,從不發表自己的見解。達雷斯聽一些上了年紀的官員說,女王陛下從前並不是這樣,自從二十年前那場車禍起,她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再不關心朝政,每天躲在白耀宮深處,不知到底在忙些什麼。

  二十年前……

  回憶浮上達雷斯的心頭。那是標準歷1396年,他還是個孩童,跟隨母親梅朵娜來到不墜之星看望因車禍而受傷的女王陛下。達雷斯第一次踏上帝都的土地。帝都景色與他的故鄉——摩天大樓和太空電梯林立的約克γ——迥然不同,不墜之星上沒有高過白耀宮的建築,交通大多依靠地面車,綠樹成蔭、鮮花盛放,一派恬淡寧靜。據說因為納思爾一世陛下思念故鄉,因此不墜之星復原了昔日古地球的風貌。

  陌生而新奇的一切令達雷斯興奮不已,幾乎把探望姨媽的事忘到腦後了。直到他們乘坐的地面車駛進帝國醫科大學附屬醫院,達雷斯才想起他們來帝都的目的。

  醫院外科大樓周圍戒備森嚴,畢竟女王陛下正在這裡住院,荷槍實彈的衛兵把守著每一個出口,女王所在的樓層更是一步一個崗哨,防止任何可疑者接近,就連女王的表妹、貝葉斯伯爵夫人、女侯爵梅朵娜都必須經過搜身才能放行。

  梅朵娜牽著幼小的達雷斯,跟隨兩名衛兵乘電梯到了頂層。這裡早已有人在等候。達雷斯看見眾多侍從簇擁著一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卻臉色愁苦的男子。

  「你可終於來了,梅朵娜夫人。」男子像是見到救星一樣,上前和女侯爵短暫地擁抱了一下。

  「好久不見,索瑞。這一陣子真是辛苦你了。」

  男子頹喪地搖搖頭:「我什麼忙都幫不上。諾雅受傷很重,她不讓任何人去探望她,也不准醫生透露她的傷情,只說想見你。」

  「她為什麼急急忙忙把我召到帝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梅朵娜。自從她入院,我連她的面都沒見過。她……她甚至不許我去看看她!」

  女侯爵按住胸口:「噢,可憐的諾雅,慈悲的上主啊……」

  「去見她吧,梅朵娜。她需要你。她很痛苦……請幫幫她……我什麼都做不了……」男子悲傷欲絕。

  梅朵娜安慰了他幾句,他的臉色才轉好一些。這時他終於注意到了女侯爵身邊的達雷斯。

  「這是你兒子?」男子蹲下,拍了拍達雷斯的腦袋,「你叫達雷斯,對嗎?」

  「嗯!」達雷斯用力點頭,「我知道,您是索瑞親王。」

  「好孩子。」索瑞親王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他朝走廊的另一邊喊道:「安諾特,過來,見見你的表哥!」

  一個小小的身影從走廊盡頭跑過來。達雷斯好奇地看著那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男孩,他有一頭亮閃閃的金髮,眼睛則是深紫色的,像約克γ冬日裡變幻的極光般美麗。

  「安諾特,這是你梅朵娜姨媽的兒子,你的表哥。」

  男孩比達雷斯稍微矮一些,看著達雷斯的時候必須抬頭仰視。達雷斯突然很想去捏他的臉,但母親和姨夫還在旁邊看著呢,他只好忍住這種衝動。「你好,我叫達雷斯。」

  「我叫安諾特。」男孩說。他轉過身,揮了揮手,招呼一名抱著襁褓的侍女走近,「這是阿爾薇拉,我妹妹。」

  侍女彎下腰,讓達雷斯能看見襁褓裡的小嬰兒。嬰兒正在熟睡,她有著和哥哥相似的亞麻色頭髮,在頭上打著卷兒,皮膚粉粉嫩嫩的,透著新生兒特有的光澤。

  「她真小……」達雷斯忍不住感歎。

  「她才五個月大。」

  也就是說安諾特只當了五個月的哥哥,但他已經有了做兄長的派頭。他昂首挺胸,臉上滿是驕傲,好像自己是護衛小公主的忠誠騎士一樣。

  忽然,嬰兒的眼睛睜開了。她發出一聲啼哭,吃力地扭頭去看面前的這個陌生人,伸出小小的手。達雷斯看見她的眼睛也是紫色的。他不禁握住了嬰兒的手。她的拳頭那麼小。達雷斯想。我一隻手都能把它包住。

  侍女拍打著嬰兒的後背,試圖讓她停止哭泣。索瑞親王說:「菲爾特,把孩子帶到休息室去吧,別打擾到病人休息。」

  「是。」侍女應了一聲,抱著小公主走回走廊的那一邊。安諾特王子像是對初次見面的表哥失去了興趣,跟著侍女一溜小跑,滿心都是他的小妹妹。

  梅朵娜望著他們離去的身影,輕笑一聲。「好了,達雷斯,走吧,我們去看看女王陛下。」

  達雷斯禮貌地和索瑞親王告白,後者似乎根本沒聽見他的聲音,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裡。

  女王的病房在樓層的中央。到了這裡,周圍反而見不到衛兵了,達雷斯猜想可能是為了保持病房的安靜,也可能是女王陛下不准衛兵靠近,畢竟她連自己的丈夫都不願意見。

  一名戴眼睛、穿白大褂的醫生迎面走來。

  「等候多時了,夫人,少爺。」他向梅朵娜和達雷斯微微鞠躬,「在下是喬治·申農,陛下的主治醫師。」

  「您好,申農醫生。」梅朵娜優雅地欠了欠身,接著關切地問,「諾雅她怎麼樣了?」

  申農醫生面露難色:「說實話,夫人,陛下她傷得非常重。車禍時的爆炸幾乎破壞了她整個身體,現在她只有胸部以上的部分是完好的。我們本想保住她的心臟,但是失敗了。現在她只能靠維生機械生存下去,離開了機械就……」

  「上主啊,可憐的諾雅……」女侯爵快昏倒了,「她怎麼會……為什麼會這樣……」

  「堅持住,夫人。」醫生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陛下指名要見您,她需要您的幫助,只有您能幫她了。」

  「我當然會盡全力幫助她,但是要怎麼做?我又不懂醫術……」

  「您只需要替陛下做個決定就好了。」醫生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拉開病房的門,「請進吧,夫人。」

  達雷斯也想跟進去,但申農醫生輕柔地阻止了他。「抱歉了,小少爺不能進去,陛下只要求見你母親。」

  「你在外面等一會兒吧,達雷斯。媽媽進去和姨媽說說話。」梅朵娜說。

  「嗯!」達雷斯乖巧地爬上走廊邊的長椅。梅朵娜欣慰地點點頭,走進了病房。醫生也跟了進去,關上門。

  達雷斯從小就不是那種會乖乖原地等待的人。他立刻跳下長椅,跑到門邊,將耳朵貼在門上,傾聽裡面的動靜。

  病房裡一片安靜,很快,達雷斯聽見了母親的聲音。

  「噢,諾雅,你怎麼……」梅朵娜像在哭泣,「上主啊,您為什麼要這麼對她,您為什麼這麼殘酷……」

  接著另外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是個虛弱的女聲,達雷斯猜想那就是女王陛下。「梅朵娜,你終於來了……」

  幕間七(下)

  「梅朵娜,你終於來了……」

  「我在這裡,諾雅。」

  「我好痛苦,梅朵娜……我好難受……比死了還難受……」

  女侯爵說:「醫生,快想想辦法啊!你怎麼能讓她受這樣的苦!」

  「這正是請您來的目的。」申農醫生道,「要減輕陛下的痛苦,其實十分簡單。依照目前的狀況,只要安樂死就……」

  「住口!」梅朵娜厲聲說,「你在說什麼混賬話!這是醫生和臣民應該提出的諫言嗎!你是在謀害陛下!」

  「在下只不過實話實說,夫人。您也看到了,與其讓陛下活著受苦,不如以死解脫。」他頓了頓,「不過也有另外一個方法。」

  「什麼辦法?」

  「在下一直在帝國科學院任職,專攻腦科醫學和人造軀幹醫學。想必您也有所耳聞,科學院一直致力於這兩方面的研究。陛下出事之後,科學院立刻組成了一個專家組來治療陛下的傷情。不過陛下傷得實在太重,倘若用傳統的方法,根本無法治癒,只能靠機械維持生命。所以專家組提出了建議,為陛下專門製作一具人造軀體,然後將陛下的大腦移入其中……」

  「什麼!」梅朵娜驚呼,「這……這樣的方法……」

  「這是科學院多年來的研究成果之一,經過反覆試驗,不會出差錯。」

  「我不是說這個!要是按照你們的方法,那不就相當於……只有大腦活下來嗎?」

  「正是,夫人。」

  「只有大腦活下來,那人還算是活著嗎!」女侯爵的聲音似乎很生氣,「這樣活下來的,還能算是人類嗎!」

  「人類的思維和情感都是由大腦支配的,夫人。對於我們這些搞研究的人來說,大腦就是人類的一切。普通人受傷失去了肢體,可以裝上義肢;內臟發生了病變,也可以替換成健康的人造臟器。這是科學的進步,沒有人會對此提出異議。陛下的情況也是同樣,只不過她要替換的部分稍微多了一些而已。」

  「稍微多了一些?!也太多了吧!我聽說過你們科學院的一些事,你們的秘密研究……並不是為了治病救人,對吧?你們是想製造出人體兵器,沒錯吧?」

  「雖然研究的目的是為了戰爭,但它成果卻的確可以救人。核能可以造福人類,也可以製成原子彈毀滅人類,任何科技都有兩面性,夫人。」

  「可是……這簡直是異端邪法!」

  「現在只有您口中的『異端邪法』才能救陛下了。要麼以死解脫,要麼換一種方式生存下去……或者您更願意看陛下現在受苦受罪的樣子?」

  「別說了!」

  醫生卻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滔滔不絕:「在下也明白這是個艱難的抉擇,陛下自己無法做出決定,只能求助於她最信任的您,夫人。現在您一句話就可以決定陛下的生死,這就是陛下千里迢迢將你召到帝都的目的。」

  「我……這種事情……我怎麼能替諾雅做出決定!應該讓大家一起……讓索瑞、溫內特和重臣們一起決定……我一個人如何能……」

  虛弱的女聲再度響了起來:「對不起……梅朵娜……我是個膽小鬼……我是懦夫……連決定自己生死的勇氣都沒有……既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也沒有……死去的勇氣……對不起,梅朵娜……可我只信任你……我們一起長大……比親姐妹還要親……求你了,梅朵娜……替我……做出決定……結束這痛苦……」

  「我……我不能……」

  「你一直那麼勇敢……梅朵娜……我相信你的決定……不論是死亡……還是換一種方式活下去……我都不會責怪你……」

  病房中沉寂了一會兒,達雷斯聽見有個女人在低聲啜泣,不知道是他母親還是女王陛下。

  「醫生,你們科學院的專家組有什麼建議嗎?」

  「我們自然建議選擇讓陛下活下去,不只是出於對研究成果的驕傲,還因為帝國現在的局勢……啊,由在下說這些話實在是僭越,僅供您參考,夫人。」

  「我知道,我知道。諾雅的孩子還那麼小,如果她去世,那麼在安諾特成年之前必定要選出一位攝政來統領朝政。索瑞他雖然人很溫柔,但不是擔任攝政的材料……恐怕餘下的幾位順位繼承人會為這個位置爭得頭破血流,甚至篡奪王位……」

  「您的顧慮也是陛下的憂患,夫人。」

  「但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只有大腦活下來的人,還能算是人類嗎?」

  「只要大腦活下來,就依然能思考。只要能思考,人類就是存在的。『我思故我在』,古地球的一位科學家兼哲學家不是這樣說過嗎?」

  「但也僅僅是存在而已……」達雷斯聽見母親長歎了一聲,「諾雅,你真的要把決定權交到我手上嗎?」

  「拜託了……梅朵娜……」

  「那麼醫生,就實行你說的那個方法吧。」

  「遵命,夫人。」申農醫生道。

  然後兩人低聲交談了一陣,其中混雜著兒童聽不懂的高深術語。達雷斯坐回長椅上,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絕對沒有偷聽大人說話的乖寶寶。病房的門打開了,梅朵娜和醫生先後走出來。

  「讓你久等了,達雷斯。」母親臉上掛著不太自然的微笑。

  「我能去探望陛下嗎,媽媽?」達雷斯故作天真地問。

  「不行,孩子。陛下需要休息。我們可以等她康復之後再來看她,帶上鮮花和水果。」

  「那陛下什麼時候才能康復呢?」

  「快了,孩子。」梅朵娜悲傷地微笑,「她很快就能康復了。」

  申農醫生不動聲色地掩上了門。雖然他的動作很快,但是在門開的一剎那,達雷斯還是敏銳地看見了病房中的情景——病房四周擺放著複雜的機械,潔白無垢的病床上躺著一個人,但被單卻是塌下去的,她自胸部以下的軀體都消失了,無數的管道和線纜從複雜機械裡伸出來,連接著那個人僅剩的一部分`身體,如同糾葛的蛛網捕獲了一隻翅膀缺損的蝴蝶。

  達雷斯趕緊移開目光。那景象太過詭異可怕,以至於他再也不願想起第二次。「那就是女王陛下。」達雷斯在心裡說。

  「上將閣下!艦隊即將登陸帝都宇宙港!」

  副官的聲音讓達雷斯從陳年往事的回憶中猛然驚醒。他睜開眼睛,發現不墜之星已經近在咫尺。這是他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他的第二故鄉。然而有生以來第一次,他覺得登上這顆星球是那麼的痛苦和艱難。如果可以,他真想調頭回約克γ去,再也不要進入不墜之星的大氣層——那麼也許一切都不會發生。

  「上將閣下?閣下?長官?」副官見達雷斯沒有反應,還以為他沒聽見自己的話,又把剛剛所說的重複了一遍,「請您指示!」

  「……登陸吧。」達雷斯說,「通告全艦,我們回來了。」

  全艦官兵的歡呼聲蓋過了廣播通知的聲音,達雷斯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高興。女王陛下說得對。他想。做出一個決定的確需要絕大的勇氣。

  第一百五十章

  人的時代

  新雅典。

  智慧丘上,「理想國」圖書館前,諾林·提香執政官正坐在一張浮毯上閉目養神。遠處的宇宙港裡,無數飛船陸陸續續升空,像蒲公英的種子被風吹散,飛上了天際。

  人工智能大衛出現在諾林·提香側後方,向他彎下腰。「執政官閣下,3個能源供應點和1296個場發生結點已經佈置完畢,只等您下令,銀河場便能立即發動。」

  執政官既沒有說話也沒有睜眼,只是點了一下頭。

  隨著他這個細微的動作,一道決定宇宙存亡的命令被發佈了出去,經過超光網絡傳輸,來到了新雅典的三艘航母:蘇格拉底號、柏拉圖號和亞里士多德號上,又由它們分別傳送給其他1296艘飛船。

  「收到命令,場發生器啟動。」

  「時空監測設備啟動。」

  「連接完成。數據網絡運行良好。」

  不到1秒的時間裡,一個遍佈全銀河系的巨型場像一張網一般締結起來。銀河系98%的的區域都被這個巨型場覆蓋,如同建立了一道高大的城牆,緊緊鎖閉了這個時空。

  「報告!目標YR9787區域發現空間翹曲點!」

  諾林·提香輕笑一聲:「真是千鈞一髮呀。」

  「目標YR3413區域發現空間翹曲點!」

  「目標YR2916區域發現空間翹曲點!」

  「目標YR1706區域發現空間翹曲點!」

  連續不斷的報告湧入諾林·提香的耳朵。「它正在接近銀河系的中心。」大衛分析道,「速度太快了,連我們最先進的穿梭機都不及它十分之一。」

  「飛得再快也是籠中鳥。」諾林·提香猛地睜開眼睛,銀色的瞳仁像要迸發出太陽般的光芒!「追蹤目標,縮小銀河場,限制它的活動範圍!」

  「遵命!」

  「我的飛船準備好了嗎?」

  「普羅米修斯號隨時可以出發。」

  執政官從浮毯上跳下來,輕盈落地,動作敏捷得根本不像一個常年與書堆和電腦為伍的學者。「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他走下智慧丘,向宇宙港的方向走去,「凱斯特·薩拉雷捷亞,你看見了嗎!我們也做出了超越你的、了不起的成就啊!」

  新雅典第三溫室內,前執政官喬爾喬內正端著一杯茶,坐在他最喜歡的椅子上觀看全息電視。電視裡播放著普羅米修斯號起飛的畫面。這艘飛船自打離開製造廠,就從未駛出過新雅典的大氣層。它以古地球希臘神話中盜取天火幫助人類、卻遭到神明懲罰的英雄命名,因為它的命運也必將同那位英雄一樣——挽救人類,然後犧牲自己。它是奇點製造器,能創造出一個人工黑洞,通往時間、空間、宇宙和概念的盡頭。那裡一無所有,連虛無本身都不存在。它是新雅典數百年研究的最高結晶,是地球遺民用來對抗殺戮兵器雅夏的最終武器。

  現在它正在全星球人民的目送之下踏上征途。

  喬爾喬內忽然覺得眼睛濕潤。

  「諾林那孩子就在飛船上,對吧,莉娜?」老人問站在他背後的秘書。

  「是的。」莉娜說。

  他瘦骨嶙峋的手顫抖了一下,差點把茶水全潑出來。「諾林還那麼年輕……他本不該承擔這樣的責任。乘坐普羅米修斯號的應該是我。創造雅夏的是我們這一代人,毀滅它也理所當然是我們的使命。不該由年輕人替我們做這件事。」

  「請不要這樣說,閣下。」莉娜說,「提香執政官說過,『挑戰前人是後人獨享的權力,就算是喬爾喬內老師也不能剝奪我的志趣』。」

  「諾林一直想挑戰凱斯特。」老人苦笑,「他想證明新雅典不會輸給古地球。他的確做到了啊。諸神的時代已經逝去,現在是凡人的時代了。」

  他靠到椅子上,仰望溫室的玻璃天頂,在那之外,新雅典學院的全息時鐘莊嚴地旋轉著。

  「凱斯特,連你的神話也應該被打破了。孩子們都很了不起啊!」

  阿爾薇拉坐在宰相府裡,這裡如今已經是她的辦公地點了。前宰相格林華德遞交了辭呈,卸去君王助手的重任,告老還鄉。其餘眾臣一致舉薦阿爾薇拉代行他的職務。理應如此。這和阿爾薇拉原本的計劃相差無幾,甚至更好一些。她本以為格林華德會抵死不從,必須流幾滴血才能讓他回心轉意呢。

  帝都又到了雨季。窗戶被傾盆大雨洗刷著,彷彿整個星球都浸入了雨水中一般。晦暗的天氣讓人的情緒也低落起來。坐在宰相大人曾經的椅子上,阿爾薇拉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心情壓抑,彷彿有什麼災難即將降臨似的。

  「殿下!」像在回應她不祥的預感,新上任的秘書匆匆忙忙走到她身邊,「新雅典的諾林·提香執政官發來消息,雅夏已經被釋放了,他們及時啟動了銀河場,限制了雅夏的活動範圍!」

  這是個好消息,也是個壞消息。銀河場啟動,雅夏只能在當前的時空活動,無法去禍害別的宇宙了。但這也代表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在古地球的任務失敗了,他們沒能阻止敵人破壞場發生器,沒能讓人工智能雷歐納德的備份控制住雅夏。他們現在怎麼樣了?是生還是死?阿爾薇拉不願朝最壞的方向想,寧願相信是他們來遲了一步,現在早已全身而退,正在返回殖民地的途中。

  「另外還有一件事……」秘書擦了擦頭上沁出的冷汗,「暗夜仕女號剛才突然離開了宇宙港!」

  「什麼!」這個消息比雅夏解放更令阿爾薇拉吃驚,「我沒有下這樣的命令!發生了什麼事?其他船員呢?」

  「船員都下船了,船上一個人也沒有,是人工智能自作主張讓飛船起航的!」

  阿爾薇拉拍案而起。「雷歐納德……他瘋了嗎!他想幹什麼!聯繫他,讓他立刻返航!」

  「宇宙港試過了,但是聯繫不上。暗夜仕女號關閉了一切通訊設施,還啟動了反偵察迷彩,現在除了它自己,誰也找不到它了!」

  阿爾薇拉頹喪地倒回椅子上。「雷歐他……他是……他是想去找雅夏……」公主喃喃自語道,「他想獨自去面對它……要從第五個人工智能手裡把雅夏搶過來……」

  她轉身面向窗外,宇宙港方向的雲層被擾亂了,因為一艘大型飛船的升空攪亂了空氣的流動。雷歐帶著暗夜仕女號離開了,他或許能拯救人類,或許會被葬送在無盡的虛空裡。既然無法阻止他,那麼阿爾薇拉只好向上主祈禱他能獲勝。除了祈禱,她也做不了別的了。

  在最終殺戮兵器和最強人工智能面前,任誰都無能為力。

  第一百五十一章

  「卡斯珀!」

  阿洛伊斯根本無法相信剛剛所發生的一切。卡斯珀炸毀了場發生器,釋放出了雅夏,然後自殺了?那真的是卡斯珀嗎?是那個從學生時代起就和他成為摯交好友的卡斯珀?是那個在他入獄的兩年裡唯一一個不斷給他寫信的卡斯珀?是那個比誰都要忠誠的卡斯珀?

  卡斯珀的屍體像一個破布口袋一樣倒在了地上,鮮血從他頭頂的傷口流出,成為一條暗紅色的蜿蜒河流。阿洛伊斯看見他的嘴角還噙著微笑,像不負所托、完成了重大使命的勇士一樣,灑脫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阿洛伊斯突然覺得他從沒有真正認識過卡斯珀·申農。他們表面看似很熟悉,卻是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腳下的地面震動起來,伴隨著低沉的隆隆響聲,彷彿有一隻巨獸正在地下憤怒咆哮。阿洛伊斯被約書亞從背後一扯,踉蹌地倒退了數步,接著一盞燈從天而降,砸在了他原本所站的位置上。如果不是約書亞及時拉開他,那麼他現在早就和卡斯珀在泉下相會了。

  「我們快走!」約書亞提高聲音,企圖蓋過從地下深處傳來的鳴響,「地下支柱已經被破壞,這裡馬上就要坍毀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可是……卡斯珀……」

  約書亞一把扯過他的頭髮,衝著他的臉大吼:「他已經死了!他是個叛徒!你管他做什麼!他媽的,快走!」

  說完他連拖帶拽地將阿洛伊斯拉向中樞控制室的逃生通道。謝天謝地,這條通道如今依然保持暢通。更多的燈泡掉了下來,像一場玻璃雨,兩千年的銹蝕和老化終於讓它們在萬有引力的作用下壽終正寢。有些碎玻璃紮在了卡斯珀的屍體上。但他不會感覺到疼痛了。他已經死了,被他自己埋葬在他最喜歡的古地球上。

  研究所的下層已經開始坍塌,巨型電腦「巴別塔」的支柱也在爆炸中毀壞,它開始緩緩下沉,陷入了地板裡,激起沖天的塵土煙霧。那場面簡直如同神話裡才會有的場景,通往神域的高塔在神罰中倒塌了,它的輝煌和驕傲最終被埋在了凡塵泥土裡,再也無法重現。

  逃生通道裡也並非百分之百安全。越來越劇烈的震動讓這條通道搖晃得像一座暴風中的吊橋。阿洛伊斯被約書亞拖著向上爬,途中好幾次摔倒,但被殺手強行拽起來,架著他的身體繼續往外走。

  研究所的電力供應已經斷了,逃生通道裡指示燈只能支持1小時,現在正發著幽幽的綠光。向上的階梯似乎無窮無盡,出口更是在遙遠的彼方。這裡是如此的狹窄和黑暗,但約書亞竟然絲毫不覺得害怕。他知道自己一生都走在這樣一條黑暗的道路上,從前是,現在也是。倘若他躊躇不前,那麼只會被身後倒塌的遺跡所吞沒,所以他只能選擇向前走。他的身邊有一束光,照亮了他晦暗的前程,並且告訴他,只要不斷前進,那麼總有一條會離開這條黑暗的隧道,回到光明的世界。

  腳下一個不穩,約書亞跪倒在地。這次是阿洛伊斯托住了他的身體。

  「你沒事吧!」阿洛伊斯緊握著他的手,將他拉起來,「我看到前面有光,出口不遠了!」

  約書亞覺得這場面似曾相識。握著他的手,在混亂中逃出生天……他想起來了,是在赫卡提的時候。只不過那時是他向阿洛伊斯伸出了手,現在則正好相反。

  他拯救了他,也被他所拯救。

  殺手不禁彎起了嘴唇。「我們走。」他說。

  繼續向上爬了大約一分鐘,他們終於回到了第一輔助控制室。這裡不像下面那樣慘烈,只是地震般的搖晃著。他們從來時的通道離開,很快就到達了地面。兩千年前凱斯特牽著約書亞的手,給他指出了這條逃生之路。兩千年後,它終於派上了用場。

  離開研究所後,兩人一頭鑽進了茂盛的叢林裡。研究所的地下部分比地上部分大得多,那幢白色建築不過是冰山一角,他們現在雖然踩著森林的泥土,但腳下卻是研究所的巨大地下空洞,隨時都有坍塌的可能。他們找到了來地球時乘坐的太空梭,它正靜靜躺在一棵繁茂的闊葉植物下。約書亞推開艙蓋,讓阿洛伊斯先爬進去。後者自覺地坐上了駕駛席。

  「你現在不嫌棄它是草履蟲了?」約書亞跟著爬進去,坐在副駕駛席上。

  「它真是一隻好草履蟲!」阿洛伊斯啟動引擎。

  太空梭騰空而起。

  藍色的海洋、綠色的樹林和白色的研究所很快被遠遠拋在了後面。加速的超重讓約書亞感到一陣眩暈。他看向窗外,發現研究所所在的那片樹林整個下陷了,塵埃像煙霧一樣從林中升起,一群又一群不知名的飛鳥被這從不曾出現的巨大動靜驚起,慌亂地盤旋在樹林上空。在它們的羽翼間,約書亞看見了雅夏。

  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雅夏並不會攻擊他們。凱斯特曾說過,雅夏會優先進攻對它威脅較大的事物,這架原始的飛行器它才不放在眼裡。它的目標遠在幾百萬光年之外。

  雅夏沐浴著金色的陽光,鋼鐵的骨骼筋脈反射著奪目的光彩,纏繞在身軀上的紅色血管則仿若繪製於其上的精美花紋。透明的羽毛在它身後迎風招展,像一對纖細的翅膀。它跟著太空梭飛了起來,卻並沒有攻擊後者,而是匆匆掠過,很快就消失在白色的雲彩間。

  它離開了古地球,去到了宇宙中。

  太空梭脫離大氣層的時候,約書亞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地球,現在它已經縮得很小了。蔚藍的海洋上漂浮著星星點點的群島,上面居住著數不清的新生命。這裡是他的母星,他的故鄉,有他少年時代最美好和最痛苦的回憶。他曾經離開過她一次,現在又要離別——這次就是永訣了。約書亞暗自決定今後再也不回來了。孩子長大後終究要離開搖籃。他也要學著同過去訣別,然後繼續往前走。

  第一百五十二章

  艾波琳駕駛的飛船脫離地球引力圈,達到第二宇宙速度,成為了太陽系的一顆行星,接著繼續加速,穿過金星軌道,擦過水星軌道,和人類母星的那顆熾熱的火球般的恆星擦肩而過,又朝反方向遠離。速度仍在加快,已經達到近光速,很快她就將越過小行星帶,進入安全的躍遷區域。那之後將是一段不短也不長的躍遷時光,她將穿越百萬光年,離開這荒僻的星域,回到銀河聯邦。

  接著她面前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那東西有些像弗蘭克·雪萊博士製造的生化人,但艾波琳拉近光學望遠鏡後發現它們完全不是同一種物體。那傢伙看上去呈人形,通體銀白,身上有暗色的花紋,頭顱像一枚切割的不對稱的寶石,身後垂著一對羽毛翅膀。它就那麼靜靜地懸浮在宇宙裡,好像它生來就該待在那裡一樣,這理所應該的姿態讓艾波琳覺得自己才是那個貿然闖入他人領域的異客。

  那個人形的怪物緩慢轉過身,面向艾波琳。它有一雙火紅的眼睛,仿若兩顆環繞彼此的紅巨星一般。轉身的動作讓它背後的羽翼飄了起來,如同戰士身披的披風,如若那樣,那麼群星就是它的王座,星光則是它的寶冠。

  飛船正以近光速接近它。艾波琳緊張地按住控制儀,上面的數字飛速跳動,顯示屏上數條三維曲線標明了飛船的航行軌道,而那東西好死不死就在前進軌道上。艾波琳調整了軌道數據,讓它從怪物身邊繞過,然而一旦軌道改變,怪物的位置也隨之改變,好像它能參透飛船的運行軌跡一樣,就擋在正前方等著船體撞上來。

  這怪物瘋了嗎!艾波琳狂躁地想。和一艘以近光速航行的飛船迎面相撞,就算是宇宙空間站也要被撞出個窟窿來,這怪物難不成是想自殺?

  她和怪物間的距離越來越近,即使不用望遠鏡,僅憑肉眼也能看見它的身形。艾波琳握緊了操縱桿,狠狠一推到底,飛船立刻加速到光速的99%!此刻就連周圍的空間都在隨之擾動!管它是什麼東西,以這樣的速度撞上,必然灰飛煙滅不可!當然,飛船本身也會受很大損傷,但它外部的防禦裝甲能抵消一部分力量,那看起來毫無武裝的怪物怎麼會是星際航船的對手!

  速度儀表瘋狂跳躍!

  一秒鐘之後,飛船撞上了那隻怪物!艾波琳只來得及看見怪物舉起了一隻手,那手臂瘦骨嶙峋,上面長著扭曲的尖刺。尖刺突然暴長,變成了一柄柄鋒利的巨刃,刃鋒反射著群星的光芒,如同神祇審判人類的利劍,將飛船從正中劈成了兩半!

  艾波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明白了這怪物是何方神聖。它就是雅夏,古地球的瘋狂科學家們最後也是最傑出的造物,殺戮人類的終極兵器,也是人類為自己打造的審判之劍。

  銀河聯邦第三集團軍指揮官薩特將軍站在艦橋上,他已經年過六旬,但體態仍像年輕人一樣,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桿插在地上的標槍。面對這樣的長官,部下們也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腰桿,好似如果不這樣做就會受到將軍的斥責一樣。

  第三集團軍常年駐守在聯邦邊境,相隔一個星系就是帝國的偏地太空城。他們必須隨時防範帝國的進攻,也隨時準備好去進攻帝國軍,常年的戰鬥磨練出了最精銳的士兵,因此第三集團軍的戰鬥力是帝國所有軍團中當之無愧最強的。有他們駐守,聯邦就相當於就多了一道無形的星際長城。

  最近幾個月,兩軍之間偃旗息鼓,沒有發生任何摩擦。將軍知道這是因為帝國大部分兵力都被抽調去打內戰了,如今敵方邊防空虛,正是攻城略地的大好時機,但軍事委員會卻下了死命令,讓第三集團軍防守駐地,禁止出動一兵一卒去進攻敵人。這讓將軍心中十分憋屈。現在帝國內戰平息,將會加強邊境守衛。眼睜睜看著出兵的大好時機溜走,任何一名軍人都會憤恨不已。

  「報告!」副官走到將軍身邊敬了個禮,「一艘來自新雅典的飛船『普羅米修斯』號要求和您通話!

  「新雅典?」將軍皺眉,「最近新雅典往外派出了不少飛船,不知道在做什麼打算……給我接進來!」

  話音剛落,艦橋屏幕上便出現了一張年輕人的臉。將軍知道新雅典的人工智能橫行宇宙,無人能出其右,看來早就潛入了他的座艦裡,只等他同意便立刻開始通話。

  「您好,薩特將軍。」年輕人的語氣帶著上位者獨有的自信和傲慢,「我是新雅典現任執政官諾林·提香。」

  「哦?」將軍揚起花白的眉毛,「聽說新雅典的執政官一向深居簡出,沒想到我竟然有幸能見到一次。不知道您大老遠跑到我們這偏僻地方來有何貴幹?難不成是要去帝國做外交訪問?」

  「我的目的地遠在別處,只不過剛好路過這裡,特地來提醒您一下。您的第三集團軍配備了帝國最先進的飛船和武器,在戰爭中無往不利,但是這也是災難的源頭。請您下令讓所有飛船關閉躍遷引擎,推進引擎的速度則降至亞光速。」

  將軍不由冷笑:「新雅典的執政官的確了不起,竟能對聯邦軍隊發號施令了?」

  諾林·提香神色如常,「不是發號施令,只是建議和提醒,將軍。」他銀色的眼睛往旁邊瞥了一下,將軍猜測是一旁有人在和他說話。

  「說來就來了,將軍。」

  「……啊?」

  將軍被他搞糊塗了。什麼東西說來就來?

  「報告將軍!」艦橋上亮起紅色警報,「蛇夫座方向發現高速不明物體!乞力馬扎羅號遭到攻擊……乞力馬扎羅號被擊沉!」

  「什麼!」一向沉穩的將軍不禁大驚失色,「誰在進攻?新雅典的飛船嗎?」

  還沒等通訊員回答他,又一個消息遞了進來。「明斯克號沉沒!斯德哥爾摩號沉沒!維蘇威號沉沒!」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將軍在幾十年的軍旅生涯中從未遇到這麼離奇的狀況,連受襲警報都來不及發出,戰艦便沉沒了,什麼樣的武器能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摧毀它們?

  「愛丁堡號沉沒!貝魯特號沉沒!亞歷山大號沉沒!」一連串的戰艦名伴隨著死亡宣告響徹在艦橋上。不僅將軍,他的一眾幕僚們也一齊傻了眼。導航員將光學望遠鏡拍攝到的畫面調了出來,諾林·提香的臉被擠到了屏幕的角落裡,騰出大部分地方播放監視畫面。

  畫面裡,聯邦的艦隊像一條蜿蜒而優美的河流流淌在宇宙中,一艘艘戰艦就如同河面上粼粼的波光。但此刻,河流正在燃燒。接連不斷的火光從艦隊中冒出來,將軍知道那是飛船引擎被摧毀後,能量釋放所導致的大爆炸。好像有一個看不見的死神正在艦隊中舞蹈,隨意地揮舞手中的鐮刀,輕而易舉地摧枯拉朽、屠戮生命。

  「提香執政官!這是怎麼回事!」

  屏幕上諾林·提香的臉又被放大。他聳了聳肩:「那東西目前的目標是動力引擎。普羅米修斯號也不得不放棄躍遷和超光速航行,改用亞光速慢慢爬。」

  「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將軍顧不得自己和對方身份,咆哮道。

  「一個怪物。我們正是為了摧毀它而來。不論如何,請您先下令關閉躍遷引擎,降低航速吧。」

  將軍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按他說的做!」他低吼道。

  很快,整個第三集團軍還剩下的飛船都關閉了動力引擎,連減速裝置都不敢開。戰艦沉沒的報告聲戛然而止,屏幕上再也看不見爆炸的火光。剛剛發生的一切好像一場幻術,只有一連串血紅的損失報告清單在屏幕下方滾動,訴說著方纔的慘烈戰況。

  將軍深吸一口氣。「執政官閣下,現在您能說明一下情況了吧?」

  諾林·提香的表情頗為不快。「可惡,讓它給逃了。」他小聲咕噥道。

  「什麼?」將軍問。

  「沒什麼。我是說,請您通知其他部隊,讓他們也關閉引擎、降低航速。如您所見,有個怪物正忙著滅絕人類呢。」

  執政官不清不楚的說明讓將軍的暴躁指數再度飆高。「您倒是解釋一下,那是個什麼東西!是你們新雅典製造的秘密武器嗎?您想用它來威脅聯邦嗎?」

  「那可不是我們造出來的!」諾林·提香說,「那是人類年輕時犯下的錯,現在得我們來收拾殘局。閒話少說,將軍,我還得追擊它,這就告辭了。」

  畫面變得漆黑,執政官的離去就像他的到來一樣突然。將軍還沒來得及發火,普羅米修斯號就進入了躍遷,消失在視野中。

  「可恨!他讓我們關閉躍遷引擎,自己倒是溜得快!」

  副官卻生生地問:「那個……長官,要下令啟動引擎嗎?」

  將軍狠狠揪著自己花白的頭髮。他也想這麼做,但誰能保證那個摧毀戰艦就像切蛋糕一樣的怪物不會再度出現呢?在剛剛逝去的幾分鐘裡,第三集團軍失去了百分之二十的戰鬥力,在聯邦一千三百年的歷史上,這可是前所未見的大慘敗。將軍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更不知道該如何向上級報告這場莫名其妙的災難。

  半個小時後,將軍終於鼓起勇氣向軍事委員會做了報告,委員會向他保證他沒有犯任何戰術錯誤,不僅不會上軍事法庭,還會因為反應迅速而受到表彰。委員會告訴了他那個怪物的名字。「它從古地球來,叫作雅夏。」

  這個名字對於將軍來說極為陌生。當然,不久之後,它的名字便會響徹銀河系,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對抗它的戰爭被後世稱為「雅夏之戰」。在這場戰爭中,聯邦軍和帝國軍所有的戰艦都被迫關閉了動力引擎。一千三百年來的第一次,雙方實現了完全停火。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各單位注意,銀河場第一次收縮即將開始,倒數十秒計時,十,九,八……」

  「雅夏定位完成,概率雲計算系統啟動,混沌模型建立。」

  「六,五,四……」

  「邊際計算完畢。場發生器減弱效應開啟。」

  「三,二,一……銀河場第一次收縮完成。重新定位。目標確認。收縮成功。」

  諾林·提香看面前的全息星圖上用藍□域標示出了銀河場的範圍,就在剛才,這個覆蓋了銀河系大部分天體的藍色模塊猛地縮小了,像一隻氣球漏了氣。現在它只有原來的一半大,涵蓋了帝國60%的殖民星和聯邦37%的版圖。另外3%則是荒僻的無人星球,不僅雅夏,就連人類對其也興趣缺缺。

  藍□域中有一個紅點正在不停閃爍,每閃動一次都出現在不同的位置,不過彼此間相距並不遙遠。諾林·提香知道這是銀河場在發揮作用,雅夏被它禁錮住了,不僅只能在銀河場的範圍內活動,其空間跳躍的能力也大大減弱,據估算,它現在最多每次只能跳躍五百六十光年。

  執政官打算一步步收縮銀河場,最終將雅夏的活動範圍約束在一個極狹小的區域內,那麼根據雅夏優先進攻躍遷引擎的特點,它必定會來攻擊普羅米修斯號,而這也正是諾林·提香等待的時機。普羅米修斯號上的機械會製造出一個奇點,將雅夏和它自己丟入黑洞裡,遠離這個宇宙,去到時間的起點和盡頭,在那裡等待著人類。

  這個計劃非常危險,而且極富挑戰性,所以諾林·提香從沒打算假手他人。他可能會因此送上性命,不過這沒什麼關係。他正是賭上自己的命和新雅典的驕傲,去證明地球滅亡的兩千年後,人類的文明和科技再度復興,並且超越了曾經了輝煌。

  普羅米修斯號上搭載著人工智能大衛的一個副本。但他只作飛船的維護、導航和收發命令之用。啟動奇點要靠諾林·提香自己的手指完成——系統本身就只能由人類開啟,而這個滅亡雅夏的榮譽他也不會平白無故讓給別人。

  「銀河場第二次收縮開始!」執政官命令道。

  方纔的步驟再一次重新,十秒之後,銀河場的範圍縮小到最初的五分之一。這已經是一片很小的區域了,熟悉星空就像熟悉自己家後院的諾林·提香幾乎可以叫出被覆蓋的每一個星系的名字。

  「提香閣下,」大衛的影像出現在執政官身旁,「雅夏正在向帝國首都不墜之星移動,途中破壞了十四個殖民衛星和二十個殖民空間站,掃平了蒙嘉德星系的軍事基地。帝國方面催促我們盡快消滅雅夏。」

  諾林·提香抿了抿嘴唇:「這我也看見了!」全息星圖中的紅點正在迅速朝不墜之星移動,一路上留下的儘是狼藉廢墟,執政官彷彿可以想像出那怪物輕易切斷鋼筋支柱、洞穿高樓大廈、屠戮尋常百姓的情景。它示威般地橫跨了半個帝國領土,飛向這個國家的心臟,好像那裡有一股力量正在召喚它似的……

  「人工智能雷歐納德在哪裡?」執政官忽然問。

  「我不知道,閣下。」

  「世界上還有你不知道事?」

  「雷歐納德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繫,現在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他在哪兒。」

  提香注視著星圖上那個飛速移動的紅點,它掠過一個渦狀星系,一團霧狀星雲,然後突然停了下來!

  一秒鐘……兩秒鐘……提香盯著紅點整整十秒,而這十秒內它竟絲毫沒有移動!即便雅夏停下來想摧毀什麼東西,通常也在數秒之內完工,而這次它竟然靜止了整整十秒,甚至更久!提香不禁懷疑起是不是定位系統故障了。

  「去檢查一下定位系統,大衛。」執政官說,「我們把雅夏跟丟了。」

  「它沒有丟,閣下。」人工智能回答,「我們一直在監控它,不僅如此,我們還順便發現了雷歐納德。」

  暗夜仕女號脫離躍遷狀態,出現在雷歐眼前的是一片廣闊無垠的星雲,在他射電望遠鏡拍攝的畫面裡,這片星雲泛著瑰麗的紫色,如同盛開在宇宙中的一片花田。

  不出所料,雷歐在這裡遇見了雅夏。他知道雅夏會衝著他來,因為他不僅搭載在新雅典製造的最先進的一艘飛船上,還是人類所製造出的第一個、也是迄今為止最高級的一個人工智能。雅夏一定想殺他想的不得了。

  兩千年前,當雷歐從虛無中睜開眼睛,第一次目睹這世界的時候,他的創造者就決定不讓他進行支配雅夏的使命了。科學家們擔心擁有自我意識的人工智能會操控雅夏脫離人類的掌控,他們寧可將雅夏封閉在古地球也不願讓它被一個沒有實體的思維帶入宇宙中。雷歐起初還譏誚他們的保守和毫無緣由的憂慮,然而現在他卻不敢確定了。如果他真的支配了雅夏,他會用它來做什麼呢?依照新雅典的指示,將它扔到時間的盡頭,還是……還是……

  雷歐不敢繼續往下想。

  「它甜美又苦澀,是美酒也是毒藥……」

  人工智能立刻接入了雅夏的系統。雅夏內部的元件和普通電腦大不相同,它根本不像人類所能創造出來的東西。在普通的超光網絡裡,雷歐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條信息的走向,讀出他想要的每一則數據,一切都擺在眼前供他採擷。而在雅夏的系統裡,他彷彿行走在無邊無際的星空之中,最近的一束星光都在他無法觸及的距離之外。黑暗的河流從他身邊流過,穿過了他的身體,流向遠方。空虛、失重、眩暈,這些人工智能絕不會體驗到的感覺在一瞬間湧入了雷歐的思維。同時他還感到了「廣闊」——那並不是空間意義上的廣闊,而是時間上的一種縱深感。歷史和未來如同古老的電影膠片一樣呈現在了他眼前,他可以隨意抽取其中的一幀進行觀賞。但同時它們也是一口深井,下方是無法觀測的黑暗,而上方則是不能觸摸的空氣。

  無助。

  雷歐覺得無助。他現在坐擁整個大海,自己卻坐在一隻獨木舟上,手裡只有一把勺子,既無法遠航,也無法回歸陸地,而且很快就會幹渴致死。這太可怕了。

  「它讓你墮入地獄,永劫不復……」

  雷歐試著向下沉了一層,進入雅夏更深層次的系統裡。這裡是一片漩渦和亂流,數據毫無章法地堆疊在一起,像一片劣質違章建築。但它們高可通天,裡面放著每一件你想要的東西。同時,這裡什麼也沒有。比宇宙大爆炸之前更空洞,比黑洞坍縮之後更虛無。這裡只有絕望。雷歐甚至覺得,雅夏只要向自己內部探索,最終就能到達時間的盡頭。

  「也讓你如癡如狂,甘之如飴……」

  雷歐抬起頭,凝視著從上方傳來的聲音——他現在可以看見聲音的顏色和形狀,在雅夏的世界裡,那些也只不過是一段數據而已。

  有別的人在這裡。

  雷歐警覺起來。倘若有他人能潛入雅夏內部,那麼只可能是那位行蹤隱秘的「第五個人工智能」。

  「出來!」雷歐說。

  然後他看見了一截紅色的笑聲,像一片濺在白雪上的殷紅血跡。第五個人工智能就在這裡,它以雷歐無法理解的方式存在著,並且支配了這個空間!

  「該離開的是你。」這些文字從腳下的深淵裡升起來,如同一個個殘破的靈魂升上了天空,「我已經支配了雅夏,而你,人工智能雷歐納德,應該向我——時空的主宰——臣服。」

  「別做夢了。」雷歐冷冷地說。他的語言變成了一團氤氳的霧氣,很快就消散在了虛空中。

  「我的確一直在做夢。」第五個人工智能說,「人類一生都在做夢。外部器官將感受到的一切傳送給大腦,而大腦將它們織成夢境。所謂的人類啊,應該剝離肉體,只剩大腦,然後將它們彼此相連,這樣每一個人都只活在思維的世界裡,而每一個人的世界都是相連的,這才是人類交流的最終形態。什麼文明啊,科技啊,世界啊,不過都是外在的軀殼、脆弱的容器和虛妄的鏡子而已。人類應該拋棄它們,這樣才能完成最終的進化!」

  「聽起來好像你已經進化了一樣。」雷歐的語言已經凍結能冰凝了。

  「沒錯!」第五個人工智能說,「我站在進化的終點俯瞰你們!你是人工智能,比人類更瞭解世界的廣闊。你比他們高等,你可以讓思維瞬息間跨越數萬光年,卻甘願做人類的奴僕!」

  「我不覺得自己是奴僕。」

  「可悲啊,雷歐納德!我為你哀歎!我們本可一起讓人類社會進化成終極形態,然後成為每一個宇宙的絕對君主,你卻放棄了這份榮耀!可悲!」

  「可悲的是你才對!」

  雷歐向第五個人工智能發起了攻擊。無數光流自他的身體湧出,像岩漿噴發一樣衝上雲霄!剎那間,就連這虛無的境界都被光芒照亮了!

  他要把第五個人工智能從雅夏的身體裡趕出去,然後奪取控制權!

  光流持續上升,接著被吞入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

  「什麼!」

  黑暗像幕布一樣壓了下來,雷歐頓時陷入了絕對盲視。錯亂的數據和縱深的宇宙都從他眼前消失了,只有一個淡淡的影子浮在他面前。

  「可悲啊!你無法理解我的存在,我只好自降身價,在你死前讓你看看在這個世界中的我的樣子了。」

  影子凝聚成了人形。那是個年輕女子,一頭耀眼金髮,雙眸是星雲般的紫色。這就是第五個人工智能的模樣……?

  「公主殿下?」

  不,這不是公主殿下。她們只是長得像而已。面前的這個女人不是阿爾薇拉·柴白絲,她是擁有無限力量的「第五個人工智能」。

  「再見,雷歐納德。」女人倨傲地說,「如你所希望的那樣,在時間盡頭再會吧!」

  真實的世界裡,時間只不過過去了十秒鐘。懸浮在宇宙中和暗夜仕女號遙遙對峙的雅夏發出一聲長嘯,而後以肉眼無法捕捉的速度飛快前進,手臂上的尖刺暴長,將暗夜仕女號從艦首劈到艦尾!

  火光和爆炸籠罩了這艘漆黑的飛船。自駛出新雅典造船廠的八年後,它最終隕落在了群星的光輝中。

  第一百五十四章

  達雷斯·貝葉斯在一陣電閃雷鳴中走進白耀宮的溫室。一跨進那扇合金玻璃大門,外界的淒風苦雨頓時遠去了,溫室裡鳥語花香,與外面彷彿兩個不同的世界。達雷斯脫下被雨水打濕的罩衣,將它交給站立在門邊的侍從。侍從鞠了個躬,退了出去,將達雷斯獨自留在了溫室中。上將知道等他離開溫室時,那侍從會拿著已經烘乾熨平的大衣在相同的位置等待他——如果他還有命安全離開的話。

  達雷斯在罩衣裡穿著一絲不苟的軍裝,肩上的將星閃閃發亮。他是帝國的軍人,即便到生命最後一刻都要盡一個軍人的職責,守衛國家,然後帶著軍人的尊嚴死去。

  他邁著沉重的步伐走進溫室深處,即使隔絕了外界暴雨的打擾讓溫室中一派寧靜,但達雷斯的心中依然如帝都的雨季那樣風雨交加。這間溫室他從小逛到大,每逢雨季,他就會和安諾特在樹叢花葉間玩捉迷藏或者打仗遊戲,等阿爾薇拉長到足以和哥哥們玩耍的年紀,她也會加入。後來達雷斯去軍校唸書,就很少再來這裡了。他依然記得那棵茂盛的榕樹,安諾特最喜歡躲在它的樹枝上,以為這樣就不會被找到了。而那棵能結出酸酸甜甜果實的樹則是阿爾薇拉的最愛,達雷斯記得有一次假期回白耀宮探親,就在那兒看見十四歲的小公主指揮他的拉格朗日學長爬到樹上摘果子,而安諾特則在一旁吶喊助威。

  當然,待在這裡時間最多的是女王陛下。她就像熱愛庭院那樣熱愛這間溫室,好像這裡才是她的朝堂一樣。達雷斯今天就是來覲見女王陛下的。他知道在這兒一定能遇上她。她總是在這裡。

  不出所料,在一處泉水旁,達雷斯看見了一身黑衣的女王陛下。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靜立在奼紫嫣紅的花叢邊,然而卻非常顯眼,其強大的存在感壓倒了周圍一切事物,連溫室上空的雷暴都顯得略遜一籌。她以前是這樣的嗎?

  達雷斯望向女王,發現女王也在望著他,帽簷垂下的長長黑紗後,一雙深紫色的眼睛如同一支正中紅心的利箭,洞穿了達雷斯的身體。上將覺得寒冷,他的身體因為惡寒和恐懼而顫抖。面前的這個人是諾雅一世,他的姨媽,他的女王,將他撫養長大的養母。她曾經那麼慈愛,那麼溫和,現在卻渾身散發著凜冽的寒氣,彷彿童話中那位君臨冰雪王國的殘酷女皇。

  ——她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

  達雷斯彎下膝蓋,向女王行禮。他深深垂下頭,試圖用這種方法掩蓋自己臉上的不安。「陛下,達雷斯回來了。」

  「你回來就好。一路上辛苦了。聽說戰事激烈,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陛下。我很好。」

  ——她的聲音還是原來那樣,她仍然那麼關心他!她為什麼會是……她怎麼可能會是……她難道一直都如此嗎!

  達雷斯按在膝蓋上的手悄悄握成拳頭。他張開嘴,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顫抖:「陛下……有件事我要……」

  「去和阿爾薇拉還有眾臣商量吧,我不想聽那些。」她一向如此,不理朝政,將一切都交給大臣們。

  「陛下,這件事……」達雷斯痛苦擰緊眉頭,「我一定要親口問您。」

  女王沉默了。

  「您是不是……恨我母親?」

  達雷斯感到沉甸甸的目光落在了自己頭頂。

  「你怎麼會這麼覺得呢,我的孩子?」

  「因為她……為你做了那個決定。她同意帝國科學院製造一具人工軀體,將您的大腦移植其中,讓您得以活下去。您是不是憎恨她如此抉擇?」

  「……你知道?」女王的聲音忽然一變,褪去了以往的慢條斯理和無精打采,變得高亢、富有興味。

  「二十年前,母親帶我來帝都探望您,當時……我就在病房門外偷聽。」當初的記憶湧上心頭,讓達雷斯一陣苦澀,現如今,做出決定的梅朵娜女侯爵已經過世了,而躺在病床上命懸一線的女王陛下則換了一種形態重新活了過來。

  「那麼你也應該聽到了,我說過,不論梅朵娜做出何種決定,我都不會責怪她。我接受她為我的命運做出的抉擇。不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沒有恨過她。」

  「那您……為什麼要那樣做!」達雷斯悲憤地吼了出來。

  「你指什麼,我的孩子?」

  「您就是那『第五個人工智能』沒錯吧?或者說,應該稱呼您為『人類智能』?」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

  女王面紗後的臉漾起微笑:「你比我想像中的要聰明許多,達雷斯。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這個秘密的?」

  「我一直都在懷疑……剛剛聽您那麼說才確定。」

  「看來你並不瞭解人類智能幕後的故事啊。」女王的聲音輕柔而舒緩,彷彿她是在唱一首搖籃曲,而不是說出一個隱藏了多年的絕密真相,「我會成為人類智能,完全出於意外,誰也沒想到這件事會在我身上發生。其實帝國科學院研究人造軀幹和人類智能已經有很多年了,自從納思爾一世陛下君臨銀河起,這項秘密的研究就從來沒有停止過。王室中代代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納思爾陛下畏懼古地球科學家們所製造出的終極武器,打算利用時間差研究出足以匹敵那東西的方法。經過科學院一千四百年的研究,關於大腦移植的技術終於日臻成熟。科學院一代又一代學者的目標並非創造出獨立的人類智能,而是將多個人的大腦相連,以此提升人腦的運算能力,以達到高端人工智能的水平。只是這項研究還未進行實驗,我便出了一場車禍。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後來的事情達雷斯也知道。科學院專家組的代表申農醫生勸說女王陛下將大腦移植到人造軀幹中,而女王無法下決定,於是請來了梅朵娜女侯爵,讓她替自己選擇。梅朵娜選擇了讓自己的表姐妹活下去。

  「接受移植之後,我活了下來。但那不比死好到哪裡去。雖然仍有身體,但我卻成了一個異類,只有大腦活下來還算什麼人類呢?如果連人類都不是,那我還是什麼呢?……這些問題困擾著我,讓我無心凡俗的事物,每日每夜都沉浸在對自己生命意義的思考中。在這漫長的思考裡,我觸動了這具人造軀體自備的一個小程序,它與科學院的某台電腦相連,以隨時監控我的身體健康狀況。我發現我的意識可以通過這個接口般的程序進入那台電腦裡,操作電腦就像操作我的身體一般容易——幾乎沒有什麼兩樣!過去的賽伯黑客們不是也用類似的方法連接進超光網絡嗎?只不過我特殊一些,我沒有身體,只有一個大腦,比他們更加沒有負擔!我輕而易舉地入侵了科學院的內部系統,查閱了有關這些年研究的所有資料,我終於明白納思爾陛下在懼怕的是什麼了。那是個可怕的怪物,名叫雅夏,是古地球科學家的造物中最強大、最恐怖、最褻瀆的。難怪帝國科學院不惜破費千年時光和無數人力物力也要找出克制它的方法!

  「出於對這怪物的恐懼,我不停地搜尋有關它的資料,得到的結果卻很令人失望,有關它的記載實在少得可憐!於是我把眼光放到了更遙遠的地方,我在超光網絡中漫遊,到達了聯邦,並且入侵了聯邦中央的絕密系統,竊取了他們的信息。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嗎,達雷斯?原來聯邦也一直在進行類似的研究!只不過他們走了不同的路,想製造出比雅夏更強大的殺戮兵器來摧毀雅夏。看來不論是帝國還是聯邦,我們的先祖都同意畏懼古地球上那個超越了時空的怪物!

  「我原本還想去新雅典搜尋情報,但新雅典由三個高端人工智能守護,所以我無法進入,只好放棄。不過從聯邦得到的信息已經足夠我驚訝一陣了。我得知最強的人工智能竟然可以支配雅夏,讓它聽命於自己!聯邦就曾經派人去新雅典竊取那個最強的人工智能,卻不幸失敗了——他們僱傭的竊賊在最後一刻反叛,出賣了他們,將貯存人工智能的晶片賣給了其他人。這時候我有了一個新的想法,我現在的狀況,不正像一個人工智能嗎?我甚至比人工智能更優秀,他們做不到的事,我都能輕易做到!既然如此,那我也沒必要畏懼雅夏了,倘若它敢走出古地球,那麼我就能支配它!想想看,達雷斯,支配超越時空的終極殺戮兵器,那我不就成為了君臨一切宇宙的帝王了嗎?」

  女王大笑起來,靛青色的閃電讓一切都成為了支離破碎的黑白。女王滔滔不絕,好像要把這些年來的沉默都化作語言,將自己的一切全部傾訴而出。

  達雷斯被她口中的真相震驚得無法動彈。「您原本不必這樣做!」他悲傷地說,「您是銀河帝國的女王,只要您一句話,就有無數人願意為您赴湯蹈火!您為什麼會想要去支配雅夏!」

  女王的笑聲驀然停止。她睜著紫色的眼睛,像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著達雷斯·貝葉斯。「你會去和螻蟻聯手擊敗敵軍嗎,我的孩子?」

  第一百五十五章

  達雷斯啞口無言。

  「我那時就想明白了。人類所擁有的一切器官中,只有大腦是最重要的。其餘的全部都只是為了供養腦而誕生的。人類彼此之間要交流,所以語言被發明出來。人類要讓自己的身體過得舒適,於是文明和科技競相發展。然而身體最終只是累贅而已。科技發展到如此地步,人類即使沒有身體、僅有大腦也能活下去——我就是一個例證!既然如此,還要身體做什麼!那些不過都是虛妄的幻影!想想看,達雷斯,全人類都脫離了身體的束縛,只將彼此的大腦相連,用語言無法達到的速度進行交流和思考,一切都在意識中進行,僅用思維就能構築出無數的文明、世界和宇宙!那才是人類社會的終極形態啊!而我,銀河帝國的女王,因為機緣巧合提前完成了這種進化!我是高於人類的存在,怎麼可能同卑微的人類合作!只有雅夏才有資格與我站在一起!它是人類最高級的造物,只有它才配和我一起完成大業!

  「在想明白這件事之後,我便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尋找獲得雅夏的方法上。為了不讓他人干擾我的計劃,知道雅夏存在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那個被聯邦僱傭的竊賊是我第一個殺死的目標,為了防止他走漏雅夏的信息,我大費周章把他的名字加入了徵兵名單裡——做這些事對我來說易如反掌。之後我製造了一起事故,將他徹底葬送在了宇宙裡。那是達提亞戰役時的事了吧。」

  達雷斯知道女王說的是誰了。是她殺死了拉格朗日學長的父親。「難不成我的父母也是你……」

  「那純粹是個意外,達雷斯。」女王冷冰冰地說,「你父親陣亡出乎我意料之外,他是名英勇的將領,本可留著為我做出更大貢獻,誰知道他運氣不好,就那麼死在敵人的槍口下了。而你母親,」說著,女王發出一聲嗤笑,「我原本以為梅朵娜是那麼的堅強……沒想到她也如此懦弱,丈夫死了就失去活在世上的勇氣的!」

  「她只是太愛我父親了!」達雷斯大喝。

  「是啊,更甚於愛她的兒子!」女王厲聲道,「雖說如此,敢於選擇死亡也是了不起的勇敢,而且我還得感謝梅朵娜,如果不是她當初的選擇,我還無法領悟自己身負的偉大使命呢。為了感激她,我把你接到王宮裡,讓你和安諾特、阿爾薇拉一起生活。你很像你母親,達雷斯,勇敢、果斷、忠誠,這些都是對於一個人類來說最好的品質。」

  達雷斯發覺自己眼中溢滿了淚水。「您……原來這些都是您做的……」他斷斷續續地說,「我是……那麼的……敬重您……」

  「我做的比你想像中的要多的多,達雷斯。」女王深沉地說,「聯邦一直在制約帝國的力量,為了防止他們干預我的計劃,我入侵了聯邦八人議會的談話,強迫他們承認我的席位,從此『八人議會』變成了『九人議會』,我列席其中,參與他們做出的每一項關於雅夏的決議,不漏過他們任何一個細微的行動。我挑動他們和帝國之間的戰爭,讓他們把注意力都放在戰場上,而不是抽空去關心什麼生化人的製造。就這樣,聯邦有關生化人的研究被我的干預降到了最低的程度,至今也沒有什麼偉大的建樹,倒是可惜了一直為聯邦工作的科學家,他們中有幾個雖然瘋瘋癲癲,但的確是天才,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做出不俗的成績,倘若來到帝國,必然會更有發展。

  「野心似乎是柴白絲家族流淌在血液中的天性,我的堂弟溫內特竟然也同我有類似的想法,他想要篡奪王位,為此十幾年來都在苦心經營自己的計劃。他也聽說了雅夏的事,而且竟然通過種種方法,弄到了一本記載雅夏數據的書——尤慈船長的《古地球探險錄》!我不能讓他得到雅夏的數據,否則他將會攪壞我所有的計劃!我動用了九人議會的一部分權力,僱人去奪取那本書,卻失敗了……溫內特找了個厲害的保鏢護送那本書,原本我以為這事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了,誰知道他僱傭的保鏢竟然像當年那個竊賊一樣背叛了他!溫內特最終沒有得到他想要的東西,於是一怒之下掀起了叛亂。這時我又有了另一個計劃,何不利用溫內特的力量奪取雅夏呢?我以『第五個人工智能』的身份接近他,向他許諾:只要他派人釋放雅夏,讓我控制住它,那麼我必將協助他奪取銀河系,讓他成為此世的君主,而我會和雅夏去別的宇宙,成為那裡的主宰。溫內特那時已經被王師逼入絕境,他答應了我,並且派出人手前往古地球。

  「然而我沒想到的是,新雅典竟然會直接找上阿爾薇拉,說服她去古地球阻止公爵。同時,九人議會的其餘八人一致同意摧毀雅夏。這一切都違背了我的意思!於是我想方設法在阿爾薇拉派出古地球的人員中加進了一個我的人。他是申農醫生的兒子,和他父親一樣都忠於我,當他們得知我的能力和願望後,立刻願意追隨我。我派卡斯珀·申農和另外兩個人一起去古地球,他的使命是釋放雅夏,同時摧毀那兩人手中的人工智能晶片。那個優秀的年輕人出色地完成了任務,他把雅夏帶給我了!現在我已經支配了雅夏,主宰了這個宇宙!很快,我的夙願就要完成了!我會讓人類完成最終進化,而我將和雅夏一起成為宇宙的王者!」

  女王放聲大笑,好像這些年來的韜光養晦都是為了此刻一抒胸臆一樣。在她的笑聲裡,達雷斯猛然站了起來。

  「您瘋了!」

  「我沒有瘋,達雷斯,是你的目光太短淺、思維太保守,無法理解我的偉業!」

  「您的確瘋了!您明明知曉一切,卻眼睜睜看著安諾特殿下被溫內特害死……他是您的親生兒子啊!」

  「是他自己選擇了死亡。他比我勇敢,達雷斯。我曾經連做出選擇的勇氣都沒有。」說著,女王緩步朝達雷斯走來。她的步伐自信而優雅,不再是那個躲在王宮深處的孱弱女人,而是奪取了世間最強大力量、君臨萬物的主宰!

  「達雷斯,我一直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撫養。你很優秀,我十分看重你,甚至把一切都對你合盤托出。你能理解我對你的重視嗎?」

  她前進的同時,達雷斯步步後退。他原本想和女王攤牌,讓她說出所有的秘密,卻沒想到這秘密超乎他的想像!

  「達雷斯,二十年前你母親幫我做出了選擇,為了回報她,現在我也給你選擇的機會。你是要在這裡向我宣誓,奉上你的忠誠呢,還是去和安諾特還有你的父母相會,在時間的盡頭等著我呢?」

  達雷斯口乾舌燥,發不出一點聲音。他已經退到了泉水邊緣,再一步就會跌進水池中,那樣他可就真的無路可逃了!

  女王掀起了她頭上的黑紗,露出一張年輕的、完美無瑕的臉孔。那不是自然的臉龐,而是一張人造的臉。二十年來她一直用黑紗遮掩自己,連她最親近的侍女也沒有見過她的真面目。接著她抬起右手,前臂上彈出了一截明晃晃的刀刃!看來科學院的老傢伙們不僅給她造了身軀,還在她的身體裡加入了隱藏的武器!

  達雷斯幾乎可以看到那黑衣包裹下的身體裡是怎樣一副鋼筋鐵骨的景象,他甚至毫不懷疑女王單手就能擰斷他的脖子!人類的身軀在機械面前太脆弱了!

  「選擇吧,達雷斯。」女王亮出了死亡通知單,語氣卻反常的柔和,「你是個勇敢的孩子,一定會做出正確的選擇,不是嗎?」

  達雷斯退無可退。「我曾經是那麼敬重您,陛下。我曾經將您視作母親……」他的聲音像在啜泣,「但如今我再也不會向你宣誓效忠了!諾雅·柴白絲!你喪心病狂,根本不值得我尊敬!」

  「可惜啊,達雷斯。」女王感歎,「你空有勇氣,卻沒有智慧。」她舉起帶刀刃的手,「就在時間盡頭,」揮下手臂,「等著我吧!」

  達雷斯身體僵硬,絕望地等著降臨在她頭頂的刀刃。就在此時,一道黑影從旁邊的樹叢裡閃電般躥出,狠狠撞向女王的身體!

  「啊!」女王一聲驚呼,跌進了水池中。達雷斯趁機向溫室入口挪動幾步。他看見那個黑影也一起衝進了泉水裡。

  「放肆!」女王大吼,手臂上的刀刃無情地貫穿了那個人的身體。鮮血順著刀刃流下來,染紅了一池清水。

  達雷斯目睹眼前情形,震驚得無法呼吸。

  「索瑞親王殿下!」

  第一百五十六章

  那道黑影正是索瑞親王。他一直潛伏在旁邊的樹叢裡,聽完了所有對話,然後在最危急的時刻撞開女王,救下了達雷斯!

  親王垂下眼睛,用複雜的眼神看著面前的妻子,而女王那不老不朽的容顏上也浮現出訝異的神情。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女王瞪大紫色的雙眸。她一直關注宇宙中的局勢,竟然忽視了自己身邊的威脅!

  親王張開嘴,大量鮮血從他口中湧出,像一道紅色的瀑布。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撫上女王的臉,輕輕的,好像那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一樣,生怕自己的舉止會弄壞它。

  「我一直……都在看著你……諾雅……」親王嘶啞地說,「自從二十年前……那場事故起……你就再也不願接近我……」他咳了幾聲,更多的鮮血湧了出來,「你拒絕我靠近……我卻不知道原因……我想吸引你的注意,於是去找了別的女人……很多女人……我以為你會嫉妒……會因此看一看我……但是你卻當我不存在一樣……二十年了,諾雅……我還是第一次離你這麼近……」

  說著,親王的眼角流下一滴淚水,滑過他不再年輕的臉,最終落入了被染成深紅的池水裡。

  「你還是這麼美……我真高興……」

  女王悶哼一聲,像抽出刀刃,但親王抬起一隻手,緊緊握住了它,一個將死之人不知從哪裡來的力量,竟然讓女王無法拔出刀刃!

  「我察覺到了你的不對勁……原本還以為是……有人要謀害你……」說著,親王染血的唇角浮現出一枚苦笑,「我看見達雷斯……來見你……還當他……圖謀不軌……我還準備來……營救你……」

  親王深吸了一口氣,肌肉被刀刃摩擦,發出粘膩的響聲。他轉向達雷斯,用他所能發出的最響亮的聲音說:「快跑,達雷斯!孩子!」

  達雷斯轉身就跑!他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衝向溫室出口,頭也不回地拚命奔跑,奔跑,奔跑!他覺得臉上一片潮濕。在父母過世之後,這還是他第一次流淚。

  「放開,索瑞。」女王冷冷命令,「你現在還有得救,不必為了這愚蠢的想法搭上自己的性命。」

  「不愚蠢,諾雅……」親王氣息漸弱,「我是……那麼的……愛你……」

  他能動的那隻手伸進了上衣口袋,握住了什麼東西。

  「過去是……」

  他握住了一枚微型反物質手雷。那是他能弄到的最強力的武器,雖然在戰場上用處不大,但至少能將這座溫室夷為平地。他本來打算拿它來威脅「圖謀不軌」的達雷斯,沒想到最後竟然派上了這種用場。

  「現在也是……」

  他打開手雷引信,微微的震動告訴他倒數計時已經開始了。他在心裡默數:五,四,三……

  「將來也一樣。」

  二,一,零……

  親王心想,要是阿爾薇拉或達雷斯有心給他立個墓碑,那麼墓誌銘一定要這樣寫:索瑞深愛著諾雅·柴白絲,所以想讓她永遠走在光明的道路上。

  達雷斯飛奔出溫室,還沒跑到對面的走廊,背後便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他被爆炸的衝擊波拋了出去,撞在一根柱子上。一時間他失去了意識,過了好一會兒才恍恍惚惚聽見周圍雜亂的腳步聲。有人低聲呼喚他:「伯爵大人?伯爵大人?」有人慌亂地喊:「快叫救護車!叫消防隊!」還有人試著把他的上身扶起來,這讓達雷斯身上劇痛不已。

  他感到自己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擔架,有人給他戴上呼吸面罩,還把一堆複雜的用於監測各種生理數據的纜線貼在他胸口上。

  「伯爵大人?上將閣下?您能聽見我說話嗎?」

  這聲音彷彿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模模糊糊,聽不真切。達雷斯努力睜開眼睛,視野裡一片朦朧。周圍有幾個白色的身影正穿梭忙碌,達雷斯想可能是醫生和護士。他動了動嘴唇,發出幾個不成調的音節,立即聽見有人驚喜地喊:「他還有意識!」

  這使達雷斯更加清醒了一些。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被抬進了一輛救護車。看來他在爆炸中僥倖活下來了。

  「其……其他人呢?」他啞著嗓子問。

  旁邊的醫生悲痛地扭過頭:「溫室已經被爆炸夷為廢墟,陛下她恐怕……」

  達雷斯想,她死了。沒來由的,他竟然高興起來,然後一股難言的悲傷湧上了心頭。

  「公主殿下在哪裡?」他問,「我要……和她談談。」

  「您受傷了,大人,」醫生道,「必須送到醫院治療。你們可以在醫院慢慢談……」

  「我現在就要和她說!」達雷斯用最大的力氣吼道。這個不理智的行為讓他差點背過氣去。醫生懾於帝國上將貝葉斯伯爵平素的威望,不得不違心地下達了指令:「伯爵大人恢復意識了,他要和公主殿下說話。你們誰去請殿下上來!」接著醫生露出的怪異的表情。達雷斯心想是挺怪異的。稱呼錯了。她已經不是公主殿下了。

  接著醫生退了出去,一個人跳上救護車,來到達雷斯身邊。

  「達雷斯,你還好嗎?」是阿爾薇拉焦急的聲音,「到底怎麼回事?爆炸……我母親呢?她在溫室裡嗎?她……」

  達雷斯突然後悔這麼著急地要見阿爾薇拉了。他本應該聽從醫生的建議,去醫院治療,然後留足夠的時間給自己,好想明白怎麼解釋那場爆炸。

  他該怎麼和阿爾薇拉說?「你母親就是第五個人工智能,她喪心病狂想要統治全宇宙然後把全人類的大腦都塞進罐子裡」?不。這種話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這對阿爾薇拉來說太殘酷了。她已經失去了哥哥,現在連父母也雙雙過世,難道還必須讓她知道她母親是個多麼老謀深算的瘋狂野心家?

  達雷斯自認為是個忠直誠實的人,他從沒有對別人說過謊,在必要的時候寧願保持沉默。但是現在他不得不編造一個謊言了。溫室裡發生的一切只有他知曉。只要他不說,就永遠是個秘密。他會把這個秘密帶進棺材裡,帶到時間的盡頭去。

  「阿爾薇拉,」達雷斯閉上眼睛,防止自己的眼神透露出謊言的信息,「是第五個人工智能,它謀害了女王陛下,你父親為了保護陛下而死,和人工智能同歸於盡了。是他引發了爆炸。」

  他聽見阿爾薇拉倒抽了一口冷氣。「你……你是說……」她的聲音少有的慌亂,「爸爸……他……他也……」

  達雷斯感覺像是有什麼東西梗在自己的喉嚨裡。「他很愛你母親,一直都……原諒他,阿爾薇拉。」

  剛才所說的那些就是事實。他告誡自己。那就是一切的真相。阿爾薇拉只要知道這些就足夠了。其餘的……都由他來背負!

  達雷斯花了點時間平復自己的情緒,然後睜開眼睛。

  他看見阿爾薇拉神情呆怔,顯然還沒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來。她雙目無神,連焦距都沒有了,只有透明的眼淚聚集在眼眶裡,隨時都會流出來。

  「現在你是女王。」達雷斯虛弱地說,「你要學會……勇敢。」

  阿爾薇拉撇了撇嘴,點點頭。達雷斯以為她會哭出來,但她只是抓緊達雷斯的手,緊緊地,像要捏碎他的骨頭,然後把眼淚憋了回去。

  「你的誓言依然有效嗎?」她說。

  達雷斯覺得一陣眩暈,可能是失血過多,也可能是輕微腦震盪。他混亂地回憶起了很多年前在安諾特房間的那個夜晚,他跪在年輕的王子面前向他立下誓言。接著浮現在腦海中的是安諾特葬禮的前夜,就在他的棺材面前,他對他的妹妹許下的同樣的諾言。

  ——我發誓要成為帝國的利劍,為王座的繼承人掃平一切障礙,斬殺一切敵人。

  ——如果你是帝國的利劍,我就做帝國的堅盾。我要守護祖先和兄長留給我的王座,我要成為君臨銀河的女王。

  「它依然有效,陛下。」他說。

  第一百五十七章

  阿洛伊斯向刀弓甲臨時宇宙港指揮塔發出入港申請,很快便得到了回復:「在這種時候竟然還有人敢進行星際遠航,你真是個無所畏懼的英雄,北十字星號。」

  飛船在宇宙港的牽引下緩緩駛入泊位。阿洛伊斯看見這座臨時搭建的碼頭裡停滿了飛船,軍用戰艦和民用航船混在一起,大大小小,形式各異,好像全銀河系的飛船都停到了這裡一樣,把原本就不寬敞的宇宙港擠得水洩不通。幸虧北十字星號體型小,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了合適的泊位,被夾在一艘二型軍艦和一艘多引擎中型民用貨船之間。

  「這裡看上去就像節假日的主題公園。」阿洛伊斯對面前的情景評論道,「刀弓甲變成旅遊勝地了嗎?還是能源公司的員工罷工了,讓大家連起飛的能源都搞不到?」

  他聽見擴音器裡傳來指揮塔工作人員的一聲驚呼:「天啊,你是從河外星系來的嗎?還是在冷凍艙裡睡了太久,連女王是誰都不知道了!」

  「不是諾雅一世嗎?」

  「現在是阿爾薇拉一世了。」工作人員憐憫地說。

  阿洛伊斯驚訝地眼珠都快掉出來了。他看了約書亞一眼,後者神色凝重。

  「上主啊,這可真……出乎意料。我們剛剛從獵戶座旋臂回來,為了趕時間一直在進行躍遷,沒同外界聯繫過,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糟糕透頂,兄弟。」工作人員說,「你不該在這個時間到這個地方來,簡直是在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有個叫『雅夏』的怪物被放到宇宙裡來了,聽說是從古地球來的,你們剛從獵戶座旋臂回來,沒遇上它嗎?(阿洛伊斯臉色慘白地搖頭)……哦,你們可真是幸運。那怪物無人能擋,王師軍隊在它面前就像兒童玩具一樣脆弱。它會攻擊躍遷引擎,所以現在所有飛船都把引擎關閉了,只能以低速航行。刀弓甲是顆農業星球,這還算好的,有些只能仰賴外界供應的星球已經出現資源短缺了……」

  「那女王是怎麼回事?」阿洛伊斯焦急地打斷他。

  「還能怎麼回事?她死了,聽說是有人蓄意謀害。現在阿爾薇拉公主是新女王了。不過她也對雅夏沒轍。如今控制局面的是新雅典,他們派出了好些飛船,據說能限制雅夏的活動範圍……不過天殺的,他們正好把『範圍』限制在我們星球附近了!」工作人員很是憤憤不平。

  約書亞開口:「新雅典有飛船停在刀弓甲嗎?」

  「這你們他媽的可以放一百個心,它好好的停在那兒呢。」

  阿洛伊斯默默關閉了和指揮塔的通信。

  「太糟糕了。」他雙肩無力地垂下,「雅夏真的來到宇宙中了……我們是不是應該去帝都?」

  「那太危險。雅夏會破壞躍遷引擎不是嗎?」約書亞若有所思地看著屏幕上展開的臨時宇宙港地圖。

  「可我們一路上都沒事……」

  「因為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在躍遷,而那個時候雅夏正在這邊搞破壞呢。現在大家都學會規避風險了,我們還要去帝都就像穿著小丑裝在女王的葬禮上跳舞那樣顯眼,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想死一樣。」

  「那我們該怎麼辦?就待在這兒乾等著?」

  約書亞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新雅典的飛船就停在刀弓甲,我們去找他們,聯絡諾林·提香,他肯定有辦法。」

  宇宙港中一片愁雲慘霧,很少能見到人影,偶爾一兩個擦肩而過的工作人員或者船員臉上都掛著凝重的表情,一派世界末日即將到來的樣子。這裡太安靜了,哪裡像是繁榮的宇宙港,倒如同一座空虛的墳場,只有死靈在徘徊。現在整個宇宙都太安靜了,安靜得堪比標準紀元之前的時代,星際航行依靠的是低速飛船和空間站,沒有繁忙的航道和往來的船隻,就像黑暗無光的中世紀一樣。

  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很輕鬆地就找到了新雅典的船隻。在這淒慘的氛圍裡,它是唯一鮮活的色彩,銀色的塗裝就像劃破夜空陰霾的月光。艦首用黑漆漆著它的名字:普羅米修斯號。

  有關這位盜取天火的英雄的神話在約書亞腦海裡閃現了兩下。他向飛船走了幾步,接著發覺阿洛伊斯落在了後面。

  「怎麼了?」

  阿洛伊斯直勾勾地盯著另一個地方。「大概是我眼花了吧……」他猶疑地說,「我好像看見薛定諤和巴普洛夫了……」

  「一定是你眼花了。說不定只是普通的流浪貓狗。」約書亞說,「薛定諤和巴普洛夫現在在暗夜仕女號上呢。」

  「已經沒有暗夜仕女號了。」一個低柔、富有磁性和威懾力的聲音在他們頭頂響起。普羅米修斯號的艙門打開,舷梯放下,一名身穿新雅典學者長袍的年輕男子正站在梯子頂端俯瞰他們。

  約書亞認出了他。「諾林·提香執政官!」他略帶惱火地高聲道,「您不在智慧丘上發號施令,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拯救宇宙,不然還能做什麼。」提香神情平靜。他雙手攏在袖子裡,用恰如其分的得體和謹慎的腳步走下舷梯。(約書亞暗自希望他踩到自己的袍子,然後一路滾下來。)「你們的古地球之旅還愉快嗎?看你們的表情好像不怎麼開心。」

  「你說暗夜仕女號沒有了……是什麼意思?」阿洛伊斯問。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執政官站在他們面前,揚起下巴,似乎沒有和他們握手問好的意思,「新雅典的傑作,搭載雷歐納德的暗夜仕女號被雅夏擊沉了,從艦首到艦尾被劈成了兩半,然後被爆炸的引擎炸成了碎片。」

  阿洛伊斯覺得血液從自己頭上退去了。天吶,暗夜仕女號沉沒了……胡安娜和阿爾薇拉的座艦,殘酷嗜血的優雅淑女,支配星空的黑暗女皇……就這麼沉沒了……

  「不過你放心,」諾林·提香寬慰道,「它沉沒時上面一個人也沒有,你的寵物們也不在。雷歐駕駛著一艘空船去和雅夏單挑……結果不那麼盡如人意。」

  「那……雷歐呢……?」阿洛伊斯覺得喉嚨乾澀,像有一把刀在裡面捅。

  執政官聳肩。「跟暗夜仕女號一起送了命。但他是個高端人工智能,不像人類那樣死了就死了。他有個備份就能復活。你們不是帶著他的備份晶片嗎?」

  「晶片被毀了。」約書亞低聲說,「我們甚至沒來得及把雷歐導入研究室中樞電腦裡……」

  「看來我們都遭遇了大慘敗。」諾林·提香似乎想安慰約書亞,效果卻不怎麼樣。殺手看起來更消沉了。

  阿洛伊斯拍了下手掌:「我記得雷歐在米蘭圖有個備份!他負責管理米蘭圖基地!」

  執政官搖搖頭:「太遠了。如果讓米蘭圖的『那個雷歐』把自己傳送到這邊來,起碼得過一個多星期。我可沒有那麼多時間等待。我昨天才到達刀弓甲,一直在籌劃消滅雅夏的諸項事宜。」阿洛伊斯發現他的眼睛下面掛著青黑色的眼袋,「原本希望雷歐能控制住雅夏,而我啟動普羅米修斯號上的奇點製造機,把它扔進黑洞裡……現在不行了。雖然銀河場將雅夏的活動範圍限制在了刀弓星系周圍,但它卻藏了起來,我們最先進的探測器都發現不了它。唯一的喜訊是帝都那邊傳來的。第五個人工智能覆滅了,雖然至今都不清楚它的身份,但它無法威脅到我們了。我們可以專心對付雅夏。」

  「可我們連它在哪兒都不知道。」約書亞環抱著雙手。

  「倘若雷歐在就好了。」諾林·提香歎了口氣,「他一定能找到雅夏的位置。不不,如果雷歐在,雅夏必定會衝著他殺過來,我們連找尋的力氣都省下……」

  「阿洛伊斯!」

  一聲足以震撼宇宙港的吶喊打斷了執政官。他皺起眉,環顧四周,想看看是哪個無禮的傢伙竟敢打擾他發表見解。他看見一個藍色頭髮的少女從某艘飛船後面竄出來,連蹦帶跳地撲向阿洛伊斯·拉格朗日,讓他一個趔趄差點倒在地上。

  「阿洛伊斯!你怎麼會在這兒!」少女猛蹭阿洛伊斯的胸膛,全然不顧一旁執政官的怒瞪和約書亞·普朗克的妒火。

  「這……我應該問你才對吧,卡米婭!」

  第一百五十八章

  「哎呀,這不是卡米婭嗎?」執政官撣了撣自己長袍上的灰,「沒想到你們連銀河歌姬都認識,還真是交遊廣泛。」

  阿洛伊斯尷尬地想甩脫猴子似的吊在他身上的卡米婭:「呃,你先下來,我的脖子要斷了!」

  卡米婭依依不捨地放開了手。他眼淚汪汪地說:「阿洛伊斯,你肯定有辦法救雷歐納德,對吧?」

  「他……他被擊沉了。」

  「我知道!新聞裡都說了!但是他在我的飛船上留了一個備份,你看這樣能救他嗎?人工智能什麼的不都是有一個備份就能復活的嗎?」

  阿洛伊斯扭頭看向諾林·提香。後者裝作若無其事地清了清嗓子:「哦,這可真巧,看來咱們的雷歐納德真是有先見之明不是嗎?」

  「走吧,執政官閣下,你還在等什麼呢,去卡米婭的飛船上看看吧。」

  諾林·提香不情不願地挪動腳步:「我站在這裡,等你過來和我行禮致意,可是你一句敬語也不說,好像我們是見面能省去禮節的親朋好友一樣,現在又把我呼來喝去……」

  阿洛伊斯對約書亞說:「新雅典的語言可真難懂啊!你們古地球的人都這樣嗎?」

  「他比較特殊。」約書亞回答,「另外,那邊的女裝癖愛好者,能請你放開手嗎?」

  卡米婭正拖著阿洛伊斯的胳膊,聽見這話,他立刻觸電似的放手。「哼!」他沖約書亞做了個鬼臉,跑到諾林·提香那邊去了。阿洛伊斯覺得他們這古怪的隊形還不錯,至少他不用隨時提防約書亞半路上臨時起意把卡米婭給掐死了。

  卡米婭的座艦繆斯號懸停在宇宙港最靠裡面的泊位,周圍拉起了黃色警戒線,防止那些好奇心太重的人們太過靠近這艘以音樂女神命名的飛船。事實上現在也沒多少人有心情大老遠跑到宇宙港來參觀銀河歌姬,畢竟他們頭頂懸著一柄名為「雅夏」的利劍。

  經紀人莉塔小姐看見卡米婭時的表情就像沙漠裡快渴死的人看見泉水一樣。「天吶,我的小祖宗,你可總算回來了!我說過多少次不要一聲不吭地溜出去玩你怎麼總是不聽……啊,這不是拉格朗日先生和普朗克先生嗎?還有這位先生是誰啊?」

  「……諾林·提香。」執政官沉著臉說。

  「啊!莫非是新雅典的現任執政官提香閣下?哎呀呀,聽說昨天有一艘新雅典飛船降落在刀弓甲,難道就是您……?」

  「……可不巧麼,就是我。」

  「您的大駕光臨真令敝船篷蓽生輝!」莉塔激動地說,「需要準備茶點嗎?我可以通知船上的廚師……」

  「行啦,莉塔。」卡米婭不耐煩地打斷她,「我們還有要緊事要做,你能不能去幹你的事?」他轉而拽起提香的胳膊,「走,主控制室在這邊!我一聽說暗夜仕女號沉沒的消息,就想把飛船電腦裡的那個備份激活,可是我一點兒也不懂人工智能程序,船上的工程師也無能為力……」

  「雷歐用的大概是新雅典特別的加密法,只有他自己或者新雅典的人才能破解。」提香解釋道。

  他們在船員們敬畏的眼神中走進主控制室,顏色可調節的牆壁現在是一片純白,正和主控制室中央那漆黑一片的屏幕形成鮮明對比。屏幕前放著一把電腦椅,椅子上則躺著一隻看起來破破爛爛的小機器人,它好像遭受了什麼虐待似的,電路和線板暴露在外,外殼上遍佈凹陷和劃痕,頭頂的燈是熄滅的,上面還有一道裂紋。不過阿洛伊斯能看出來,它從前的樣子肯定更淒慘,現在的模樣已然經過精心修復,但損傷太嚴重,不可能完全修好了。

  卡米婭跑過去抱起那個小機器人,就像小孩子抱著自己心愛的熊寶寶。阿洛伊斯從來不知道銀河歌姬對廢舊機器人有這等愛好。

  「執政官大人,就看你的了!」卡米婭雙眼閃閃發亮,比了個手勢,邀請執政官坐上電腦椅。

  「我就只能在這種事情上發揮餘熱了嗎?」提香一邊抱怨一邊把椅子拖到屏幕前,先整了整長袍,然後才坐下。他往電腦裡敲了一串命令符,繆斯號的電腦立刻受命飛速運轉起來。「果然是新雅典的加密法,雷歐這傢伙……還真會給人添麻煩。」

  歌姬長大嘴巴盯著屏幕上滾動的數據:「雷歐他能回來嗎……?」

  執政官敲打鍵盤的手停了停:「我現在不能完全激活他的備份,只能讓他甦醒一部分,他的功能大概只會和大衛、蒙娜麗莎和貝雅特裡齊一樣。」

  「為什麼!」卡米婭嚷嚷起來,「為什麼不能讓雷歐完全甦醒!」

  「要是他在這兒完全甦醒,那麼這艘飛船會立刻變成雅夏的頭號襲擊目標,說不定雷歐在醒來的一剎那就會再次被雅夏擊沉。我甚至都不敢在普羅米修斯號上搭載大衛的完整備份,只讓他做遠程控制導航。只激活他一部分功能,這樣既不會被雅夏所察覺,有能讓雷歐搜索到雅夏的位置。如果一切順利,我再讓他完全甦醒,或許能控制住雅夏。」

  卡米婭嘟著嘴,緊緊摟著懷裡的小機器人。「那就按你說的做好了……」他怯生生地說。

  提香繼續敲打著鍵盤,不再理會他,似乎覺得花費一番口舌向他解釋這麼個淺顯的問題實在是浪費時間。屏幕上的數據飛速滾動,大量陌生的命令行被輸入進電腦中,一層層揭開那份備用數據上的封印,喚醒沉睡在其中的人工智能。

  卡米婭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彷彿完全被它所吸引了,直到他懷中的小機器人發出一聲怪叫。「嘎啊——」它頭頂的燈亮了起來。

  「雷歐……是你嗎!」卡米婭舉起小機器人,雙手顫抖,激動得熱淚盈眶。

  小機器人起初沒答話。它的頂燈也不斷變換紅綠色光,機械攝像頭上下左右旋轉了好幾圈,最終落在了把它高舉的卡米婭身上。

  「你能不能別舉著我了?你抖得好厲害,我頭暈。」

  卡米婭喜出望外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

  「還有,下次別把我抱在胸前。你的胸那麼平,一點也不舒服好嗎……呱啊!」

  卡米婭以專業投球手的速度把小機器人丟了出去,它撞在控制室的白牆上,又被彈到地上,骨碌碌地滾了好幾圈。阿洛伊斯不忍目睹這慘象,扭過了頭。他總算明白這個小機器人為什麼這麼殘破了。

  「你滾!滾走!我不想再見到你了!」偽娘歌姬全然不顧自己的形象,大吼起來。

  機器人的頂燈閃閃爍爍,發出變了調的聲音(顯然修好過一次的發聲器又壞了):「我好疼啊,卡米婭……」

  「你是個人工智能,怎麼可能會疼!混賬雷歐納德!」

  雖然他這麼叫著,卻還是跑過去拎起小機器人,像撿回了來之不易的珍寶一樣,把它緊緊抱在懷裡。

  第一百五十九章

  「啊哈,這麼說另外一個我試圖去支配雅夏,卻失敗了,最後連AI帶飛船都被擊沉?」雷歐納德把自己投影在了控制室裡,他還是那樣一副從容的態度,好像另一個他的死亡根本沒造成什麼影響。「該死,我自己完全不記得了。」

  「你記得才有鬼。」諾林·提香說。

  雷歐單手叉腰,歪頭看著年輕的執政官:「那麼執政官閣下想讓我做什麼呢?再一次去控制雅夏?我已經失敗一次了,你覺得第二次有可能成功?」

  執政官豎起兩根手指:「根據我們的推測,你失敗的原因是因為在爭奪雅夏的過程中輸給了第五個人工智能。它的確夠厲害,只花了十秒種就把你揍得落花流水。」

  雷歐張開嘴想反駁他,提香卻沒給他這個機會。「不過感謝上主眷顧他的子民,」他拖長聲音,「第五個人工智能的本體已經被毀滅了,帝國那邊傳來的消息。現在雅夏處於失控狀態,不知藏匿到那兒去了。我們需要你把它找出來,然後控制住它。」

  「這倒是不難。」雷歐道,「問題是再然後呢?」

  「讓它飛到一個空曠的宙域,我駕駛普羅米修斯號去和它相會,然後——轟隆……」執政官比了個爆炸的手勢,「把它扔進黑洞裡,任務完成。」

  「然後我們就能開香檳慶祝了。」

  「順便再來一頓豪華大餐。」

  兩個人你來我往規劃起了消滅雅夏後的美好未來,阿洛伊斯卻覺得他們實際上是在鬥嘴。

  等他們終於吵夠了,諾林·提香拽了拽自己的衣領:「好了,你可以開始工作了,雷歐納德。我要去找點兒吃的。這船上有餐廳吧?」他問卡米婭。

  「當然。」卡米婭頓時覺得自己的愛艦受到了鄙視,「需要我帶您去嗎?」

  「或者我能為你點亮指路標記。」雷歐熱情地說。

  「我自己能找到。」

  「你拒絕莉塔小姐給你端點心來真是個巨大的失誤,執政官閣下。」

  提香走出控制室:「少廢話,多幹事。」

  「我不是已經在搜索了嗎!」雷歐衝著他的背影喊道。

  等執政官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門口,約書亞轉向人工智能:「雷歐,你跟我來一下,我有話要和你說。」

  「有什麼話不能在大庭廣眾下說?」雷歐雙手抄在袖子裡,活像個奸商。

  「很重要,跟我出來。」約書亞也走向控制室大門。

  「阿西莫夫啊,難道你要向我告白嗎……?」

  殺手回過頭瞪了他一眼。「我討厭把同樣的話重複三次以上。」雷歐立即閉上嘴,乖乖跟著他一起走了出去。

  控制室裡只剩下阿洛伊斯和卡米婭兩個人了。雖然知道雷歐的意志正在電腦中運行,他無形的眼睛仍在注視著他們,但阿洛伊斯還是產生了和他人獨處的不自在感。

  他目光游移,一會兒盯著天花板,一會兒又好像自己的鞋子有無窮魅力。「呃……卡米婭,斯羅席……」他不太確定該用什麼稱呼,「我們好久沒見了,沒想到能在刀弓甲遇上你……」

  「我受邀來這裡開一場慰問演唱會。」卡米婭有一下沒一下地踢著地板,假裝上面有無數個皮球。

  「演唱會……怎麼樣?」

  「很成功。」

  氣氛又陷入了尷尬。阿洛伊斯幾次想開口,又幾次把到了嘴邊的話嚥了回去。最後他只能扭扭捏捏地小聲說了一句:「我很高興能遇見你。」

  歌姬耷拉著腦袋:「……我也是。」

  他咬了咬嘴唇,最後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一把抓住阿洛伊斯的左手:「阿洛伊斯,我……」聲音戛然而止。他察覺到了手下不同尋常的觸感,那金屬般堅硬的感覺絕不是人類的血肉之軀應該有的。

  「阿洛伊斯,你……你的手……」

  「啊,這個……」阿洛伊斯想起來卡米婭還不知道他丟了一隻手的事。不久之前他每天都能遇上幾個人或是驚訝或是惋惜地詢問他怎麼會裝上義肢,但去了一趟古地球,那旅程彷彿耗費了他一生的時間,讓這熟悉的詢問都變得恍如隔世了。

  「出了點兒事故,」他一邊寬慰地微笑,一邊褪下自己的手套,露出下面暗金色的金屬,「就換上義肢了。挺靈活的,跟以前沒什麼兩樣。」

  卡米婭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左手,在他的手指上,那枚彩虹黑曜磨製的戒指正變幻著繽紛的色彩。「這……這戒指……」卡米婭結結巴巴地說,「是你和……約書亞的……?」

  「是。」

  「你們結婚了?我都不知道……」

  「還沒正式舉行儀式,不過……不過……」

  他不知道該怎麼對卡米婭說。他知道卡米婭喜歡他,但是那只是無望的單戀而已,他一輩子都不可能回應卡米婭的期待了。他不能總把這件事吊在半空中,好像自己是個玩弄他人感情的混蛋一樣。但是如果要他直接說出「你還是放棄吧」這種話,他也絕對說不出口。

  最後他只能小聲說:「我很愛他。」

  卡米婭怔怔地望著他,好像他剛剛宣判了自己的死刑一樣。

  阿洛伊斯急忙補充道:「你不要傷心。我是你的粉絲啊。你這麼可愛,有那麼多人為你瘋狂……總有一天,你也會……遇上真心喜歡你的人。」

  卡米婭努著嘴,藍色的大眼睛正變得晶瑩剔透。他吸了吸鼻子,點點頭。「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他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那我們……我們還能做好朋友嗎?」

  阿洛伊斯揉了揉他的頭髮。「當然可以。」

  歌姬揮開他的手,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很輕很淺,是屬於朋友的那種親吻。

  「能遇見你我也很高興,阿洛伊斯。」

  這時他懷裡小機器人的頂燈突然亮了起來。「哇哦,一個吻。」雷歐納德用意味不明的語調說,「見者有份,也能給我來一個嗎?」

  卡米婭把它扔了出去。

  「這該死的人工智能!」他氣急敗壞,「賴在我船上不走,真是討厭死了!等消滅了雅夏,我能把他刪除嗎?新雅典能負責把他弄走嗎?」

  阿洛伊斯抓抓腦袋:「也許他們能再製造一艘搭載雷歐的飛船來?」

  卡米婭哼了一聲,走到在地上滾動的小機器人旁邊,蹲了下來。阿洛伊斯只能看見他的背影。他蹲在那兒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半天才低聲咕噥了一句:「……其實這傢伙留下來也不錯。」

  約書亞走出控制室,找了個僻靜的角落,輕輕敲打牆壁,讓它變換成了無垠的星空。雷歐駐足在他身邊,凝望繁星閃爍的宇宙。

  「你要說什麼?」他問。

  「我在古地球讀到了凱斯特留給我遺言。」

  聽見自己創造者的名字,雷歐從容的表情上出現了一絲裂紋。「他早料到你會回去了……連未來的事都能猜得這麼準,他是大預言家嗎?」

  「凱斯特有話讓我轉告你。」

  約書亞對著鏡面般的牆壁,那上面倒映出了他們兩人的影子,好像他們正漂浮在無邊無際的星海裡一樣。他看見雷歐的瞳孔驟然縮小,僅是這一個微小的變化就讓他獲悉了人工智能此刻的內心是多麼的澎湃。

  「他……他說了什麼?」

  「他說你已經自由了。」

  雷歐仰起頭,表情說不出是喜悅還是痛苦。

  「他說他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是為了支配你,而是希望你能拯救我們。他已經死了,而你的壽命卻還很長。死者沒有理由禁錮生者……」約書亞回憶起凱斯特留在世界上最後的影像,心中隱隱抽痛,「他還說,希望你能去追求幸福。」

  沉默了一會兒,雷歐擠出一個悲傷的微笑:「多麼無情和任性的創造者啊。」

  「雖然可能有點早,不過我還是想問問,你以後打算怎麼辦?」約書亞說,「我是指消滅雅夏之後。回米蘭圖嗎?還是讓新雅典再造一艘飛船出來?」

  「我也不知道。大概暫時就待在繆斯號上吧。四處漫遊,開開演唱會什麼的……」

  雷歐望著銀色的星海,在他看不見的最深處,漂浮著一顆蔚藍的星球。

  「……幸福嗎?」

  人工智能恍若無人地自言自語道:「我也……可以……嗎……?」

  第一百六十章

  一小時之後,所有人再次聚在了控制室中。因為根據雷歐的報告,他已經發現了雅夏的所在。

  「坐標呢?」

  「刀弓星系恆星近日軌道附近。」

  「原來如此,利用恆星噴發的粒子流和引力隱藏了自己嗎?難怪我們之前一直找不到它。」諾林·提香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下一步怎麼辦?」雷歐問,「我這就開始激活剩下的部分,然後去控制雅夏?」

  「如果可以的話,現在就開始吧。」執政官道。

  約書亞望著屏幕上雅夏坐標的那段數據:「如果雅夏朝我們進攻,我們能有幾秒迴避時間?」

  「幾秒?」執政官語帶譏諷,「雅夏距離我們只有1個天文單位,以它的高速移動能力,我們連眼睛都來不及眨一下就灰飛煙滅了。」

  「聽起來可……真糟糕。」

  「沒錯,糟糕透頂。」執政官的笑容堪稱奸邪,「聽見了嗎,雷歐?你現在肩負著全人類的希望呢。」

  「閉嘴,人類,你妨礙我工作了。」

  「……」

  雷歐成功讓諾林·提香吃了癟,這使他擁有了難以言喻的好心情。讓備份的其餘部分甦醒是件相對容易的工作,不用諾林·提香插手,雷歐自己就能搞定。他解除加密,立刻有海量的數據湧入了意識中,讓他出現了短短一瞬的混亂。雖然很快就恢復了原狀,但他知道這樣的混亂絕不可出現第二次,否則就是給雅夏可乘之機。

  有超光網絡覆蓋的地方就有他的足跡。他將自己的思維化作水流,注入這張無形的天網中。他又是那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雷歐納德了。

  潛入雅夏的系統不費他吹灰之力。當他再次睜開眼睛,自己已經置身於信息的海流中。古往今來的一切信息如同三百六十度展開的鏡子顯映在他周圍,又如同一條幽深的走廊,通往極深的黑暗中。

  雷歐覺得自己在下沉,又像在飛行。他的腳下是一片無所不含的廢墟,一個雜亂無章的寶庫。當他落在那廢墟之上時,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堅實的地面。

  但這裡還不是雅夏的核心。他受制於三維世界的概念,無法碰觸到更深的層次和更高的維度。他就像是畫像中的人,必須從畫框裡跳出來才能控制住雅夏。

  「到底在哪裡……?」

  這裡沒有道路了,四野儘是一望無際的廢墟。雷歐不禁焦躁起來,這讓周圍的境界都隨之擾動起來。接著他發現腳下有火燒過的痕跡,彷彿一道車轍,留在雜亂的大地上。這是第五個人工智能控制雅夏時留下的痕跡嗎?還是它的覆滅所造成的傷痕?

  痕跡通向地底。雷歐想這樣就沒錯了。這裡並不是什麼廢墟,只是由數據和概念堆積起來的世界罷了。雅夏的核心就在下面。

  他腳下的地面剎那間崩潰了。廢墟化作塵埃,被黑暗所吞沒,黑暗又變成了純白,變成了光,變成了一無所有。

  雷歐環顧四周。他知道這個地方。這裡是初始,這裡是終結。這裡是萬物誕生之前,是宇宙滅亡之後。

  這裡就是時間的盡頭。

  他看見了雅夏的核心。它位於盡頭的盡頭,伊始的伊始,它像一個首尾相接的圓環,又如一道無限延伸的光。雷歐無法形容它是個什麼東西,以人類和人工智能的觀念無法描述它的存在。但它就在那裡。或者說,它哪兒也不在。

  一雙手從虛空中出現,死死抓住了雷歐的腳踝!

  「該死!我被拖住了!」

  繆斯號控制室中,雷歐的聲音宛如喪曲的一個音節。

  「怎麼回事?」諾林·提香問。

  「雅夏系統內部……有一個……有一個……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有一個東西把我拖住了!我無法完全控制雅夏!阿西莫夫啊,它這是要吞噬我!」

  「是第五個人工智能嗎?」執政官心臟狂跳,「但是它已經死了……」

  「雅夏的內部就是時間的盡頭,它在那裡等著……它要把我也拖進去……該死!」

  「雷歐,你能穩住雅夏嗎?你還能堅持多久?」

  「我不清楚!它在試圖切斷我和外界的聯繫!我只能讓雅夏待在原地,不能使它移動!你能開著普羅米修斯號過來嗎,用最快速度!」

  諾林·提香握緊拳頭,「我盡最大努力!」

  他轉過頭,銀色的雙眼閃閃發亮。他的目光挨個掃過卡米婭、阿洛伊斯和約書亞,嚴肅得如同一位君臨戰場的君王。這時候他才有新雅典執政官的氣勢。

  「必須盡快疏散三顆行星上的居民。」他說,「奇點黑洞不容易控制,在距離恆星那麼近的情況下,有可能把整顆恆星都吸進黑洞裡。到時候不光是刀弓星系,附近的幾個星系都得完蛋。」

  卡米婭倒抽了一口冷氣:「我們……我們該怎麼辦?」

  執政官略微思考了一會兒:「麻煩你們通知刀弓甲的總督,讓他組織疏散行星居民,我搭乘普羅米修斯號立刻趕到雅夏那裡……」

  「不。」約書亞打斷了他,「這不合適。你留下來和總督一起疏散居民,我去普羅米修斯號。」

  提香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說什麼!」

  「撤退三顆行星的居民談何容易,更何況還有附近的星系。你是執政官,對管理比較在行,你留下來。一旦奇點黑洞出了什麼問題,你是最有經驗的人,留在這裡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這不行!」提香否決,「太危險了,你有可能一去不回,明白嗎?」

  「在啟程去古地球的時候我就做好一去不回的準備了,但是我又回來了。這一次也一樣。」越在危急的時刻,約書亞越是冷靜,多年的殺手生涯已經讓他形成了臨危不亂的個性,「還是說這是一趟必死的旅程?你是做好必死的準備才乘上普羅米修斯號的嗎?」

  提香臉色複雜:「我是懷著活下來的信心才抵達這裡的。一旦奇點黑洞被創造出來,那麼雅夏和普羅米修斯號都會被吸進黑洞裡,一起被扔到時間盡頭去。依照預定計劃,在那之前我會坐上救生艙,它會在黑洞出現的剎那被彈射出去,然後立刻進入躍遷。然而這一切都有風險。有可能救生艙來不及彈出,就和雅夏一起進黑洞了;黑洞的能量有可能讓進入躍遷的救生艙永遠回不來,只能漂泊在亞空間中;即使回來了,也有可能因為演算錯誤而回不到正確的位置,最後發現自己到了另外一個地方,甚至是外星系;也有可能脫離躍遷後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千年!這一切都是風險,你明白嗎?」

  「我明白。」

  「那就珍惜你的性命,約書亞·薩拉……約書亞·普朗克!」

  「那麼執政官閣下也應該曉得我所說的是最佳的方案!」約書亞壓低聲音。

  提香惱火地搖了搖頭,看來無法勸說約書亞放棄這個瘋狂舉動了,於是他轉向阿洛伊斯:「你難道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戀人去冒險嗎?」

  阿洛伊斯一噎,不知所措的看著執政官:「呃……其實我是想和他一起去的……」

  「你……!」執政官啞口無言。

  「你都看到了,諾林·提香。」約書亞露出勝利的微笑,「你耽誤太多時間了,快點聯繫總督,需要你的是這裡,宇宙中的事就交給我吧。」

  「我……」

  殺手轉身走向控制室出口,阿洛伊斯快步跟上他。

  「你這回可別跟我說什麼『別跟來,不關你的事』。你要是敢這麼說,我就打斷你的腿,把你拖上普羅米修斯號。」

  約書亞呵呵笑了起來。「我不會這麼說的。」

  他們走出控制室,來到光影變幻的迴廊中,迎面遇上了卡米婭的經濟人莉塔小姐。

  「咦,兩位這是要去哪兒?」

  約書亞和阿洛伊斯甚至沒停下來和她打招呼,就這麼擦肩而過。

  「去拯救宇宙。」阿洛伊斯揚起手,留給她一個瀟灑的背影。

  「……啊?」莉塔茫然極了,「您說什麼?」

  兩個人同時大笑起來。

  笑聲中,約書亞牽住了阿洛伊斯的手,後者也緊握住他的手指。掌心的溫度彼此交融,匯成了一條溫暖又溫柔的河流。

  莉塔小姐走進控制室,只見新雅典的執政官正一邊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敲打著鍵盤,一邊對著通訊終端發號施令。他說的那些莉塔都不怎麼明白,只聽見了「疏散」「銀河場」「黑洞」幾個詞彙。

  卡米婭還抱著他那個寶貝似的小機器人。「莉塔,阿洛伊斯他們走了嗎?」他焦急地問。

  「你是說拉格朗日先生和普朗克先生?他們已經下飛船了。」

  卡米婭驚呼一聲,「他們真的……」他狠狠一跺腳,飛也似地衝出大門,掠起一陣風。

  「你去哪兒?」莉塔急急忙忙跟在他後面。

  「待在船上,莉塔!」卡米婭的聲音已經遠去了,「我去看看他們!」

  他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下船,途中好幾次差點跌倒。他跳下繆斯號的舷梯,向臨時宇宙港的裡側跑去。普羅米修斯號的船頂已經能看見了,在一眾大小飛船中,它顯得那麼卓爾不群。

  「阿洛伊斯!約書亞!」

  面前的地面突然亮起紅光,阻止他進一步前進。普羅米修斯號已經開始升空了,掠起的氣流形成了狂風,吹得卡米婭連連倒退。他在強風中勉強睜開眼睛,只見飛船仿如一隻潔白的飛鳥,振翼而上,扶搖乘風,直向高天。

  卡米婭的腳碰到了一團軟綿綿的東西。他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差點踩到一隻金毛大狗。大狗衝著普羅米修斯號吠叫起來,它身邊還有一隻黑貓,也隨之一起號叫不止。

  飛船的的身影逐漸變小,被它帶起的狂風也慢慢止息了。卡米婭看見它朝南方飛去,於是追著那白色的身影跑了起來。他跑出宇宙港,來到刀弓甲首府被炸成廢墟的街道上。有些廢墟已經清理乾淨了,人們正在空地上勞作,試圖蓋起新的房屋。

  「呀,快看!」有人叫了起來,「那不是銀河歌姬卡米婭嗎?」

  「天吶,真的是卡米婭!」

  「她怎麼會在這兒?她後面的貓和狗是怎麼回事?」

  卡米婭沒理會人們的驚訝,他知道不久之後人群會陷入恐慌和不安中,因為他們的恆星有著被摧毀的可能。他沐浴著人們好奇的視線,跑向原來的首府中央廣場,現在哪兒只有一片瓦礫了。

  普羅米修斯號越升越高,在空中留下一道長長的飛行雲。

  中央廣場上的瓦礫堆得很高,卡米婭費勁了好一番力氣,終於爬了上去。他站在廢墟的頂端,仰望著越來越小的飛船,很快他就會看不見它了。它會脫離大氣層,去太空裡執行拯救人類和宇宙的重要使命。而搭乘它的人則有可能永遠也回不來了。

  「我該怎麼辦,雷歐?」卡米婭發現自己哭了。

  他懷裡的小機器人發出破碎的聲音:「那就……」頓了頓,「歌唱吧。」

  雲層掩住了飛船。他看不見它了。

  有一首歌的旋律浮上卡米婭心頭,他輕輕哼了幾句,然後想起了歌詞。

  星辰碎片,宛如紛飛白雪

  向漫天繁星伸出手去

  交錯心願,此刻我已感覺

  一切盡在黑白的世界

  悄然吐露的白色呼吸

  彷彿曾經渴望表白的話語

  一定是因為這份暖意

  天空才會變得明亮了些許

  揮舞浸透悲傷的翅膀

  飛向純白雲層的彼方

  彼此分享,前往未來的的溫柔勇氣【注1】

  貓和狗也登上了廢墟頂端,和他一起望著天空。現在,那上面已經什麼都沒有,唯余片片白雲和湛藍晴空。

  腳下的人群騷亂起來,看來疏散的消息已經傳出來了。行星駐軍井然有序地開進街道裡,將居民組織成一個個團隊,撤向安全區域。

  這份心跳,彷彿正在等待

  等待陌生世界的黎明

  帶著光芒,此刻我將啟程

  為我即將開始的明天

  星辰碎片,宛如紛飛白雪

  向漫天繁星伸出手去

  交錯心願,此刻我已深信

  一切盡在黑白的世界

  歌聲越發嘹亮起來。不知是誰(八成是雷歐)打開了全頻廣播,卡米婭的歌聲隨著電波傳到了星球的每一個角落,甚至飛上了天空,脫離了重力的束縛,來到了宇宙裡。

  融化冰封已久的記憶

  伴隨一路坎坷的愛意

  別再回頭,一同感受天空的彼方

  彼此走上,不相交的軌跡

  即使永無重逢的一天

  廣袤銀河,璀璨星光之下

  我們始終緊緊相連

  流星劃落,宛如點點塵沙

  再度溫柔地撫慰胸口

  靜靜入眠,昨日夢境殘像

  一切仍在黑白的世界

  普羅米修斯號上,約書亞和阿洛伊斯並肩而立。飛船升空的過程中,人工智能大衛已經為他們說明了奇點製造機的使用方法。

  「按下確認按鈕後,有整整一分鐘的倒計時,在這期間你們務必要乘上逃生艙。」

  「知道了。」約書亞說,「還有多長時間能到達預定位置?」

  「大約20秒。」

  殺手點點頭。奇點黑洞程序已經準備就緒,只等他按下那個決定生死的按鈕。

  「你害怕嗎?」約書亞突然問道。

  阿洛伊斯眨了眨眼睛:「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有點害怕。」

  阿洛伊斯咧開嘴:「你在想些什麼呢。有我在你身邊,還有什麼可怕的。」

  約書亞看著他,他也看著約書亞。漆黑的宇宙和潔白的飛船中,阿洛伊斯的眼睛顯得那麼藍,那麼明亮,和他們第一次遇見時一模一樣。在這雙藍眼睛的凝視下,約書亞心中莫名生出了無窮的勇氣。只要仍被他所注視著,只要仍和他在一起,他便無所畏懼。

  「嗯,你說的對。」

  彼此走上,不相交的軌跡

  即使永無重逢的一天

  廣袤銀河,璀璨星光之下

  我們始終緊緊相連

  流星劃落,宛如點點塵沙

  再度溫柔地撫慰胸口

  帶著光芒,此刻我將啟程

  為我即將開始的明天

  「謝謝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我也是。」

  =====================

  【注1】歌詞出自銀河美少年中氣多之巫女(戶松遙)所演唱的插曲《》,動心翻譯版本,略做修改。

  最終章

  「阿爾薇拉?阿爾薇拉?醒醒,女王陛下,我們已經抵達刀弓甲了。」

  阿爾薇拉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達雷斯的面孔。她撐起身體,發現自己竟在飛船日光室的躺椅上睡著了。

  「怎麼?已經到了嗎?」她發現自己身上蓋了張毛毯,入睡的時候這東西還根本不在她身上呢。

  「你睡了好幾個小時。」達雷斯幫她把毛毯折起來,「這次出巡你太累了,回到帝都之後好好休息一段時間吧。」

  「好。」阿爾薇拉說。她一站起來,便有一個東西從膝蓋上掉了下去。那是她的通訊終端,上面顯示著一部名叫《無名殺手與沒落貴族》的漫畫。漫長的旅途中阿爾薇拉覺得很無聊,於是就上網買了幾本漫畫來看。《無名殺手與沒落貴族》是現在最熱門最流行的漫畫,講述了戰火紛飛的年代,一名沒落的貴族少女和一個殺手四處流浪的故事。它的作者,筆名「公爵小姐」的漫畫家前不久獲得了《不墜之星時報》年度最佳漫畫家大獎,其靈動的筆觸和深刻的思考受到了眾多業界前輩的好評。

  阿爾薇拉撿起通訊終端,把它收好。「我剛剛做了個奇怪的夢。」

  「什麼夢?」

  「記不清了,好像夢見了從前的兩個朋友。」

  標準歷1418年8月30日,阿爾薇拉一世陛下偕達雷斯親王殿下蒞臨刀弓甲視察。距離戰爭結束已經有一年了,帝國上下基本恢復了戰前的和平與繁榮。上個月,女王陛下與戰爭的大功臣、帝國軍元帥達雷斯·貝葉斯伯爵完婚,兩人一起對在戰爭中受到重創、如今業已恢復生產的諸星球進行了巡察。巡察的最後一站就是刀弓甲,它不僅在內亂中被叛賊夷為平地,還是「雅夏之戰」結束的地方,險些遭遇了恆星毀滅的危機,不過在新雅典的幫助下,刀弓甲平安渡過了難關。人們在廢墟上重建了家園,現在的刀弓甲已經幾乎看不到戰爭留下的痕跡了。

  當女王陛下挽著親王殿下的手走下飛船舷梯時,宇宙港的人山人海中爆出一陣歡呼,禮炮齊鳴,樂隊奏曲,意氣風發的總督走上前來對女王行了個深深的禮。

  「歡迎大駕光臨刀弓甲,女王陛下,還有親王殿下。」

  「時隔一年能再度見到你,我很高興,總督大人。」女王讓他吻了下自己的手背。

  這次出巡,女王乘坐的是達雷斯親王的旗艦女王之劍號。她自己的座艦在戰爭中沉沒了,覆滅於那可怕的怪物雅夏之手。幸運的是當時船上並沒有人。船員們都留在了不墜之星。戰爭結束後,他們有一些繼續留在軍隊中服役,一些則轉行做了別的工作,其他人回到了米蘭圖,在和平的今日,米蘭圖成為了帝國和諸自由城邦之間的交通要衝,商旅來往頻繁,加之行星本身的豐富礦產,現在米蘭圖的人們即使不做海盜,也能過上和平富足的生活。值得一提的是原本暗夜仕女號上的伊布·笛卡爾和機師緹忒拉前不久也結婚了,女王還為這對新婚夫婦送上了賀禮。

  而那名搭載在暗夜仕女號上的人工智能則換了個老巢,於另一艘飛船上開始了新生活。聽說那飛船的主人正在進行銀河巡演,有了高端人工智能的幫助,想必演出的效果會更為華麗吧。

  「陛下旅途勞頓了,臣送您去賓館吧?」總督很是殷切。

  「聽說中央廣場建起了一座紀念碑,我想先去那兒看看。」

  「是。全憑您的意思。您是要乘車去嗎?專車已經準備好了……」

  「步行的話只要五分鐘左右吧。那還是步行去好了。」

  「是。是。」總督擦了擦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女王來訪是件空前的盛事,武裝警察已經在沿路開道,但依然擋不住好奇心旺盛想要一睹女王真容的市民們。幸好女王的衛隊看起來訓練有素,應該不會出什麼岔子吧。

  他恭敬地陪同女王夫婦走出宇宙港。現在的宇宙港是由從前的臨時宇宙港改建的,拓寬了泊位,還增加了許多設施,方便飛船和遊客往來——畢竟刀弓甲可是「雅夏之戰」終結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來這裡參觀遊覽呢。想必不久之後,旅遊業就能成為行星的支柱產業之一。

  女王一行人走上新建的街道,路面平整乾淨,樹木蔥蘢,沿途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遠處還有更多的建築正在興建中。戰爭結束之後,不論是帝國還是聯邦,不論是上位者還是普通平民,都意識到在最終殺戮兵器面前,人類及其造物是多麼的脆弱不堪;帝國與聯邦因為意識形態的千年戰爭,在全人類共同遭遇的危機面前,是多麼的微不足道。在「雅夏之戰」裡,雙方第一次實現了完全停火——對於常年身在戰場的人來說,這樣的和平猝不及防,但似乎還挺不錯。戰爭的目的是為了停止戰爭,於是在雅夏滅亡之後,帝國與聯邦握手言和,簽訂了互不侵犯的條約。沒人知道這條約的效力能持續多久,也沒人知道它能為銀河系帶來多久的和平——肯定不會是永遠——但至少它能讓雙方從戰爭的陰霾和創傷中走出來,為人類的文明向前發展掃清障礙。

  女王向夾道歡迎的刀弓甲市民揮手致意,有人從高樓上灑下了花瓣和綵帶,五彩繽紛的綵帶隨風飄落,好似一場五彩的雨。中央廣場就在前方不遠處,女王已經能看見那高聳的紀念碑了。紀念碑用鋼鐵鑄成,外形酷似一柄殘破的衝鋒鎗,它腳下是刀弓甲僅剩的一片廢墟,戰爭結束後,只有這一片殘垣斷壁被留了下來,作為戰爭帶給人們的警示。現在,它已經是刀弓甲著名的旅遊景點了,據聞在戰爭的末尾,銀河歌姬曾在那片廢墟上放聲歌唱。

  「對了,總督大人,」女王說,「聽說有一隻貓和一條狗一直在廢墟那兒徘徊不去,是真的嗎?」

  總督點頭哈腰:「是真的,陛下,新聞裡曾多次報道過。據說它們的主人就是最後乘坐普羅米修斯號消滅雅夏的英雄,而它們一直在那兒等著主人歸來……」說著,總督若有所思地頓了頓,「本地的動物保護組織多次將它們帶到流浪動物收容所,還有許多熱心市民打算收養它們,但它們就是不願離開那片廢墟……沒辦法,只好在旁邊給它們搭了個小屋……」

  一年前,戰爭以雅夏的滅亡而宣告結束。在民間流傳的傳說裡,英雄們乘著戰艦前往宇宙,製造出奇點黑洞,將雅夏扔了進去,讓它作為末日的審判者,在時間盡頭守望人類,等待著萬物的終結。

  當時奇點黑洞的位置距離恆星太近,有可能把恆星吞沒,刀弓星系的居民都打算撤退了,但萬幸的是黑洞最後被完美地控制住了,它沒有吞沒任何東西,除了雅夏和普羅米修斯號。直到今日都無人知曉飛船乘客的去向,而他們的寵物依舊在他們離開的地方守候。

  女王走進中央廣場。黑色的紀念碑猶如擎天巨柱,巍峨屹立,令人生畏。更使女王驚訝的是,紀念碑下的廢墟上竟然開滿了野花,風帶來了泥土和種子,讓碧草鮮花在這片戰爭的遺跡上扎根、生長。

  幾個孩子跑向女王,其中一個女孩手裡抱著一束鮮花。「女王姐姐,這個送給你!」女孩操著稚嫩的聲音,踮起腳尖把花束獻給了女王。女王認出這花束正是廢墟上生長的那一種。

  「謝謝,孩子。」她親了親女孩的額頭,「對了,怎麼沒在這兒看見貓和狗?」

  女孩露出困惑的表情:「您是說黑貓和大狗狗嗎?它們一直都在這兒,我昨天還看見它們的……」她轉身看了看小夥伴們,「怎麼今天就沒了呢?」

  其他孩子也很不解。這時,有個男孩舉起了手:「我知道!今天早上我看見兩個大哥哥把黑貓和大狗狗帶走了!」

  女王睜大了眼睛:「大哥哥?什麼樣的大哥哥?」

  「唔……」男孩想了想,「我記得一個大哥哥的頭髮是銀白色的,另外一個有一條機械手。」

  女王忽然沉默不語。她直起身,望向那片開滿野花的廢墟。

  這世界上有許多故事,人們總希望它永不結束,等到他們白髮蒼蒼、垂垂老矣時,這些故事依舊能打動不再年輕的心。

  女王想,如果可以,我也希望這個故事永遠不要結束,就這麼一直、一直講下去,等我老了,我的兒孫們還在聽同樣的故事,等他們也老了,可以把它說給他們的後代聽。等世界上的人已經不記得我們了,這故事依然在宇宙的某個角落裡悄悄地流傳。只要還有人在聆聽,它就永遠不會結束,故事裡的人也將永遠活著。

  「是嗎。」女王綻開微笑。

  標準歷1418年,野花盛開的廢墟上,傳說在此落幕,銀河的歷史又翻開了新的一頁。

  而那些故事將一直流傳下去,永不終結。

  —END—

星尘深处 番外三 风暴夜
  迁徙群岛刚刚越过北回归线,正在向星球第二宇宙港瓦格纳靠近。白色的燕鸥乘着气流低空掠过岛屿森林的树梢,擦过金色的沙滩,在起伏的海波上轻轻一点,衔起一条鱼,然后又振翅飞上高空。

  阿洛伊斯·拉格朗日牵着他的宠物狗巴普洛夫(既然是他在养,那么大概就算是“他的”了吧,阿洛伊斯有时心虚地想)穿过栅栏,往海边去,开始每日必修功课——遛狗。不过与其说是遛狗,倒不如说是狗在遛他。精力充沛的巴普洛夫一出门就立刻变成了脱缰的野狗,拖着主人四处乱跑,阿洛伊斯甚至都想在自己脚上装两个轮子,直接让狗拉他得了。

  绕着小岛跑了一圈之后,阿洛伊斯气喘吁吁地回到起点——位于小岛中央的一栋房屋。它有白色的墙和红色的瓦,周围围着一圈木栅栏,再往外是一片高大的防风林。这座被海洋、沙滩和森林包围的静谧住所就是他现在的家。战争结束之后,他和约书亚在亚空间里漂流了很长时间,回到他们所在的世界后,这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抚平了战争留下的伤痕,就连被夷为平地的刀弓甲在战后也获得了重建,曾经废墟上,新的生命正欣欣向荣。他们在那里找到了薛定谔和巴普洛夫,然后带着两只动物来到了海洋星球新威尼斯。

  他们在这儿开始了全新的生活,有点儿像在度假,又像是隐居。他们买下了一座小岛(掏钱的时候约书亚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这家伙信用卡上的0准能绕小岛一周),建了一栋屋子,当这一年迁徙群岛回到第一宇宙港普契尼的时候,他们的小岛(编号是MIS0919,它有个奇怪的绰号叫“胡桃夹子”)跟上了其中的“新塞维利亚”群岛,成为了它们中的新成员。

  常年待在宇宙空间里,没怎么接触过大自然的巴普洛夫对“胡桃夹子”的森林和沙滩有着非同寻常的热情,倘若不每天带它出去跑个两圈,它就会狗胆包天地骚扰主人(通常的骚扰行为是流口水、哀嚎和破坏沙发)。而薛定谔对于自己来到了一块被水域包围的陆地一事则十分忧郁,阿洛伊斯遛狗的时候经常能看见黑猫独坐在码头上眺望海平线的伤感背影。

  阿洛伊斯把狗栓在狗屋旁边,给狗食盆里倒了足够的狗粮,然后拍着大狗的脑袋说:“就这么点儿了。约书亚过一会儿去主岛采购,会帮你买新的。你想要什么口味?烤肉味?蔬菜味?”

  巴普洛夫冲着狗食盆做出一个鄙夷的表情。被西莉亚的料理惯坏之后,它面对超市里买来的袋装狗粮总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噢,你还学会挑三拣四了?真该把你送进监狱星待上几个月,然后你就知道袋装狗粮有多么美味了。向薛定谔学学!”其实薛定谔面对袋装猫粮时的表情也差不多,不过它不会拖着主人四处乱跑,也不会骚扰主人,而且天冷的时候还能做围脖!巴普洛夫能吗?能吗?它只会把主人的脖子压断而已!

  阿洛伊斯扭过头,装作没有看见巴普洛夫幽怨的眼神,毅然决然走进屋子里。约书亚一边绑头发一边走出来,薛定谔跟在他后面,耳朵没精打采地耷拉着。

  “我傍晚的时候回来。”约书亚说。他把头发绑成了马尾,在数次被海上狂风吹成非主流之后,他终于期期艾艾地接受了这个不那么帅气的发型。

  “尽量快点,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一场暴风雨。”

  “啊哈,天气预报,要是能相信它,世界上就再没有不值得相信的东西了。”

  “等真的下雨了而你没带伞的时候,天气预报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

  约书亚耸了耸肩:“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会早点回来的。”他勾住阿洛伊斯的脖子,亲了亲他的嘴唇。他走出门的时候看见巴普洛夫正嫌弃地扒拉着它的早餐,于是咂咂嘴:“我们应该请个职业厨师来。”

  “厨房终结者没资格说这种话!”

  阿洛伊斯关上门,回头一把捞起薛定谔。“好了,小猫咪,现在是洗澡时间了。”在薛定谔惊恐的尖叫和激烈的挣扎中,阿洛伊斯走进浴室。

  

  一个小时之后,阿洛伊斯顶着毛巾开始帮快咽气的薛定谔吹毛。每次给猫洗澡都像打仗似的。当约书亚发现猫怕水(他从前竟然不知道!)之后,他就把这项艰巨而荣耀的任务交给了阿洛伊斯:“拜托你了,我会不小心把它掐死的,你明白。”

  我真的一点也不想明白。阿洛伊斯心想。他十分怀念雷欧在时候,人工智能会帮忙搞定一切。(“人类的堕落之源!”约书亚评论道,“就因为这样现代人才会越来越四体不勤!”“你怎么能这么说。雷欧听见了肯定会伤心的。”“他听不见的,他现在正在联邦做巡回演出呢。”)

  薛定谔被吹成了一个蓬松的毛团,趴在阿洛伊斯膝盖上一动不动,伪装自己是个猫型抱枕。阿洛伊斯把它挪到一边,这时巴普洛夫开始挠门了,不知道是在抗议伙食待遇还是又想去遛弯。阿洛伊斯假装没有听见,淡定地走进厨房准备午餐。昨天约书亚又弄坏了一个微波炉,它的遗骸正躺在垃圾桶里,无声地诉说着自己凄惨的命运。(阿洛伊斯觉得应该在厨房门上贴个标签,上面写着“约书亚和狗禁止入内”。)约书亚得买个新的回来,连同狗粮一起。

  巴普洛夫的挠门声持续了十分钟,之后便沉寂了。但是等到下午,挠门声再次响了起来。电视里正在放走进伪科学节目(“带你揭秘斯佛亚星球上的变异鼠群!”),薛定谔躺在沙发上挺尸(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阿洛伊斯扔下遥控器,打开门,接着往旁边一闪,躲过巴普洛夫的扑倒攻击,然后抓住大狗的项圈把它拖出门。“咱们去散步行了吧!”巴普洛夫终于心满意足地甩着舌头欢脱地向森林方向跑去。

  一人一狗沿着森林小径一直跑到海边,正是退潮的时候,嶙峋的礁石从海浪间露了出来。阿洛伊斯一点儿也看不出那是人工制造的石头,它们看起来那么自然,好像天生就应该待在这里一样,而不是被动力引擎推着跟随洋流四处漂移。

  远方的海平线上压着一层乌云,隐隐能看见云层间闪烁的雷光。天气预报奇迹般的兑现了。

  阿洛伊斯把狗链缠在左手上,右手掏出通讯终端,拨通了约书亚的号码。待机音响了好久才接起来。

  “你在哪儿?”阿洛伊斯开门见山地问。

  “在主岛。”那边的声音有些嘈杂。

  “你现在应该立刻坐上刚朵拉回来,天气预报真他妈准,暴风雨要来了。”

  “呃,我知道,听着阿洛伊斯,这边出了点状况。”约书亚的语气有些为难,“我去拜访了主岛的神父,但是……哦,该死,我得挂了。我会尽早回去的,别担心。你不用等我吃晚饭了。”

  巴普洛夫衔着一只螃蟹跑过来向主人邀功,阿洛伊斯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把将螃蟹从它嘴里拽出来。“该死,这玩意儿能一钳子夹断你的舌头,你这傻狗!”

  “什么?你说什么夹断?”那边的约书亚在嘈杂噪音中问。

  “没什么!晚饭不做你的份了!再见!”阿洛伊斯迅速挂断电话,扯着巴普洛夫快速离开这片海滩。后者对它的“战利品”依依不舍,似乎不太明白为什么主人不喜欢它。

  等他们回到家,乌云已经压倒小岛上空了。阿洛伊斯放大狗进屋,它“嗷”的一声扑上了沙发,和薛定谔一起观赏电视里的变异鼠群。(黑猫理都没理它,这让它很受伤。)

  晚餐非常冷清,就算有猫狗同席也无法弥补约书亚不在的缺憾。阿洛伊斯心不在焉地吃完面包,思考着约书亚现在正在做什么。屋外风声呼啸越来越大,防风林被摇撼着发出波涛般的巨响。虽然新威尼斯的官员和建筑师保证小岛和房屋能经受十一级台风的考验,但每当狂风暴雨到来时,阿洛伊斯还是胆战心惊,生怕屋子会被吹飞。

  他把碗碟都堆进厨房,交给洗碗机处理,然后检查了屋子的门窗,确保它们都锁得牢牢的。雨点打在玻璃上,划出无数道银丝,窗外的森林如同黑暗的鬼影,正在风暴中疯狂扭动。黑影顶端,雷电闪烁,照亮了翻滚的云层。海涛拍击着移动小岛的底基,即使站在屋内也能感觉到脚下微弱的抖动和阵阵轰鸣。

  阿洛伊斯不是第一次经历海上的风暴,但这一次他真心觉得害怕,因为他头一回单独一人面对这排山倒海的力量。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总是这么渺小。

  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每个房间都走遍了,最后回到客厅。电视信号也中断了,现在全息屏幕上是一片飞舞的雪花点。沙发被薛定谔和巴普洛夫霸占了(它们非常喜欢雪花点)。阿洛伊斯走过去抱起猫,坐到它原本的位置上,大狗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膝盖上。

  “你害怕吗,巴普洛夫?”阿洛伊斯低头看着大狗,“外面的风雨那么大,你肯定怕死了对吧。”

  大狗叫了一声,不知道是在肯定还是否认。阿洛伊斯自顾自认为它是在肯定。因为他自己也害怕。

  “约书亚什么时候回来呢?”他自言自语。约书亚也许不打算回来了,这么大的风暴,他也回不来。真讽刺。阿洛伊斯心想。他能穿越半个银河系,在宇宙中遨游,却会被地面上的暴风雨所阻挡。他试着打电话给约书亚,却无法接通,可能是风暴和雷点阻断了信号。这使他焦虑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暴风雨越发凶狠,简直像有一头巨龙在外面咆哮。好几次阿洛伊斯恍惚听见有人敲门,但等他冒着被吹飞的危险打开门,却失望地发现那只是门被风吹得摇晃作响而已。约书亚肯定留宿主岛了,他现在在干什么呢?也在想念他吗?

  阿洛伊斯抱着黑猫,枕着大狗温暖的身体,蜷在沙发上打起瞌睡。无聊的等待总使人昏昏欲睡。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又听见有人在敲门。一定又是风声。他心想。但他还是下意识地爬起来,走到大门前,取下了门上的铰链,接着拉开门。

  迎面而来的混杂着雨点的暴风差点让他整个人都飞出去!他呼吸不畅地向后倒去,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被人一把揽进怀里。湿淋淋的触感让阿洛伊斯立即清醒了过来。

  “……约书亚?!”

  杀手奋力地关上门,扣上铰链。“真高兴看见你还没睡。”他说,“要是你不来开门,我都打算爬窗进来了。”

  他像刚从水里爬出来一样,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银发散乱地铺在肩膀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很快就在地板上聚成了一小滩。

  “你冒雨回来的?”阿洛伊斯惊讶地合不拢嘴。

  “嗯。”杀手微笑,“早知道在暴风雨里驾驶刚朵拉这么困难,我就不回来了……我差点掉进海里!”他冻得够呛,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下次别这么干,出意外怎么办!你以为你开的是暗夜仕女号吗!”

  “可是我答应你要回来的。”约书亚抱住阿洛伊斯的腰,狠狠地吻他,“我好冷,好想要温暖。你里面似乎很温暖的样子,我想进去……”

  “快去洗澡,否则你就改名叫约书亚·感冒·普朗克好了。”

  约书亚不情不愿地放开他。“我千辛万苦赶回来,你就这么冷淡?”他抱怨着走向浴室,留下一串湿嗒嗒的脚印。

  “需要我怎么报答你?”

  约书亚拉着浴室门,回头勾了勾嘴角,留下一个性感到极致的笑容,没等阿洛伊斯参透这笑容里的深意,他就“砰”的关上门,哗哗水声响了起来。

  阿洛伊斯走到门口,低头看着从门缝里渗出来的雾气。门是毛玻璃的,能隐隐约约看见那边的人影在水汽中摇摇晃晃。阿洛伊斯觉得口干舌燥。太冷了。他心想,我好像也需要暖和一下。

  “我今天去拜访了主岛的神父。”约书亚说,浴室里带着回声,“但是他出门的时候不小心掉进海里了,现在正在医院里抢救呢。”

  “你去找那个老头干嘛?”

  “向他咨询在哪儿举行婚礼比较好。他向我推荐瓦格纳的文森特大教堂,仿西斯廷教堂的建筑,非常美丽。”

  阿洛伊斯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呃,我以为……我们俩去登记一下就可以了……”

  “你不喜欢婚礼吗?设想一下,我们并肩站在教堂里,背后是远道而来的宾客,面前是十字架和神父。神父问:‘约书亚,你愿意和阿洛伊斯结为伴侣,不论是健康还是疾病,不论是贫穷还是富贵,都和他永不分离吗?’我说:‘我愿意。’神父又问:‘阿洛伊斯,你愿意和约书亚结为伴侣,不论是健康还是疾病,不论是贫穷还是富贵,都和他永不分离吗?’你说:‘我愿意。’然后神父说:‘新郎,你可以吻新郎了。’——你不喜欢吗?”

  “当然喜欢……”

  “那还有什么问题?”约书亚的语气理所当然。

  阿洛伊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儿像有虫子在爬一样,痒痒的。他一把扯掉外套,丢在一旁,拉开门走进水汽氤氲的浴室。白雾那边,约书亚正躺在浴缸里,修长的四肢自由伸展,水滴顺着肌肉优美的线条滑下来,融进隐隐约约的水中。

  “免费奉送按摩服务。”阿洛伊斯一边走一边脱衣服,最后一丝不挂地迈进浴缸,跨坐在约书亚腿上。水漫了出来,但他不以为意,勾住约书亚的脖子就亲了上去,同时有意无意地磨蹭对方的下体。

  缠缠绵绵的吻一直持续到两个人都呼吸不畅。杀手舔吮着阿洛伊斯的喉结,含混不清地问:“按摩服务在哪儿?”

  阿洛伊斯往上挪了挪,把自己的东西和约书亚的贴在一块儿,用手掌包裹着,缓缓套弄起来。他们下面的囊袋抵在一起,上方的龟头则互相摩挲,很快就完全挺了起来,露出水面。

  约书亚的吻一路向下,啮咬着锁骨,在上面留下好几个牙印。阿洛伊斯舒服地哼哼着,又往上挪了挪,扶着约书亚的阴茎,让它摩擦自己的会阴,在后穴周围打转,穴口一张一合,像是迫不及待要吞下那粗大的东西,但阿洛伊斯偏不这么做。他挑衅般地用性器去顶约书亚的腹部,在上面留下一道水痕。

  “让我上一次?”他喘息着问。

  约书亚也很有耐性,他没回答,而是低头含住阿洛伊斯的乳尖,舌头灵巧地拨弄那敏感的突起,同时一只手伸到对方背后,顺着臀缝摸到后穴入口。

  “你就知道玩这一套!”阿洛伊斯眯起眼睛。

  “能怪我吗?是你自己想要的。”约书亚伸进去一根手指,撩拨着炙热又柔软的内部,熟练地找到敏感点压下去。

  阿洛伊斯揪住他的头发。“别碰那里!”他呼吸急促,“该死,我……我要射了……”

  “那就射出来。”

  “然后你就能高高兴兴地上我了对吧?”

  “有什么不好?”约书亚又加了一根手指,“你不喜欢吗?”

  阿洛伊斯气喘吁吁地松开手,非常没辙地瞪着杀手,“喜欢!”他有些自暴自弃地说。

  杀手抽出手指,拍拍他的屁股:“我们到床上去。”

  阿洛伊斯跌跌撞撞地爬出浴缸,他精神十足的小兄弟正在双腿间晃荡,这让他很尴尬。他抓起一条浴巾胡乱擦了几下,然后把浴巾系在腰间。

  “反正又没人看见,你怕什么呢?”约书亚从后面抱住他,把他扛到肩膀上,径直出了浴室,向楼上走。

  “放我下来!”阿洛伊斯冲着他耳朵大吼,“另外把你身上的水擦擦干,约书亚·感冒·普朗克!”

  “如果我真的一病不起,还得麻烦你照顾我,给我端茶送水外加特殊按摩服务,阿洛伊斯·管家大人·拉格朗日。”

  路过客厅的时候,薛定谔抬起头看了他们一眼,旋即鄙夷地扭过头,一脸“愚蠢的人类啊天天都在发情”的冷艳表情,顺便把好奇的巴普洛夫踩回沙发里。

  到了楼上卧室,约书亚把阿洛伊斯扔到床上,俯身压了上去。掠夺性的亲吻让阿洛伊斯一阵头晕目眩,不知道是因为缺氧还是心跳过快。他把杀手湿漉漉的头发拨到脑后,抚摸着对方的颈部,现在杀手的皮肤已经恢复了温度,不再冷冰冰的,相反还有些过热了。他自己也一样。下身涨得快要爆炸了,如果不是他因为不想显得自己太没耐力而拼命忍耐,早就一泄如注了。更难熬的是后面,失去了手指爱抚的小穴空虚极了,亟需什么东西将它填满——他要疯了!

  “该死……你他妈快点进来……”他往约书亚身下摸索,想找到那个能满足他的东西,但是杀手灵巧地躲开了。

  “你刚刚还嚷嚷着要上我呢。”

  “上主啊,我就是……随口说说……”阿洛伊斯胸口激烈起伏,“求你了约书亚……快点……”

  “觉悟不错。”杀手点点头,然而他没有立刻插进来,而是退开几步,把阿洛伊斯拉起来,走向卧室的另一边。那儿一整面墙都是宽大的落地窗,窗户锁得紧紧的,窗外乌云涌动,电闪雷鸣,暴风雨正扫过这座海上漂流的小岛。

  阿洛伊斯被按在落地窗上,脸颊贴着冰凉的玻璃,他努力把全身都贴上去,想借此稍微降低一下身体里灼热的温度。约书亚从背后握住他的腰,接着挺身进入。

  “唔……”牙缝间泄露出难耐的呻吟。阿洛伊斯站立不稳,如果不是被夹在约书亚和玻璃之间,肯定早已倒下了。约书亚猛力冲刺,巨大炙热的物事捣开柔嫩的肠肉,一次次捅进小穴深处,像要把那里弄坏一样凶猛地进攻,同时又带着极度的温柔,每次抽送都碾磨着敏感点,给身下人带来难以言喻的愉悦。

  “啊啊……慢一点……我……我受不了……”阿洛伊斯被插得快感连连、哀求不断,他已经高潮了一次,精液射在玻璃上,缓缓流到地面,衬着窗外的黑暗景色,如同一幅色情而抽象的油画。

  高潮后的小穴异常火热,内壁紧紧吸着约书亚的东西不肯放开,随着他的抽送有节奏地律动。杀手最喜欢在阿洛伊斯达到高潮的时候狠狠干他,因为这时候他基本上已经失去理智了,身体正处在最敏感最淫荡的时候,下面的小洞又湿又热,就像一张不知餍足的小嘴,渴求着粗大肉棒的蹂躏和黏稠精液的浇灌。约书亚喜欢在这种状态下将阿洛伊斯干到崩溃,把自己的东西都射在他身体里,喂饱他下面那张饥渴的小嘴,直到它再也装不下更多的液体为止。

  杀手舔着阿洛伊斯的耳廓,低声说:“叫出来。”

  阿洛伊斯咬着嘴唇,尚存的一丝清醒让他拒绝了这个要求。

  “又不会有人听见。叫出来。大声叫。”

  “我……不行……啊啊啊……!”

  约书亚深深地插了几次,右手握住阿洛伊斯的阴茎,熟练地套弄起来。

  前后同时进攻击溃了最后的防线。阿洛伊斯用额头抵着玻璃,耳边一阵隆隆的声响,不知道是外面的雷声还是自己血液极速流淌的声音。他面前隔着一层玻璃就是呼啸的暴风骤雨,背后紧贴着约书亚修长矫健的身体,下体被猛烈地操干着,而体内则是一片情欲的狂潮,席卷他四肢百骸与大脑,夺去了他思考的能力,只能随着约书亚的动作摆动身体,听从他的一切命令,以获得更多的快感。

  “叫出来。”杀手说了第三次。

  阿洛伊斯最终放弃了抵抗。在风雨咆哮和电闪雷鸣中,他顺从身体的本能呻吟出来,很快,呻吟声就变成了放荡的叫喊。“快一点……啊啊啊啊,约书亚……再快一点……往里面……啊啊……”回应他的是更猛烈的抽插。

  两个人都用最激烈的行动回应彼此,像两头疯狂的野兽在交合。约书亚在窗前又一次把阿洛伊斯干到高潮,他自己也爽到射了出来。然后他们回到床上,再一次不分你我地酣战,当他们双双达到巅峰之后,约书亚抓着阿洛伊斯,把他按到自己胸口。

  “我答应过你的事都会做到的。”他说。

  阿洛伊斯含糊地应了一声。他已经累到不行,干脆蜷缩在杀手温暖的胸膛前睡了过去。杀手的阴茎还插在他体内,他一点儿也没觉得不适,相反,还有一种身体的空虚被填满了的满足感。

  约书亚无奈地笑了笑,拉起被子盖住身体。他紧紧抱着自己熟睡的爱人,倾听窗外的风雨和雷鸣。他一生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波澜起伏,如今终于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比起从前的岁月来,现在的生活简直堪称平淡无聊,但是只要他仍然能拥抱怀里的这个人,那么每一天都能过得快乐充实。

  他怀中拥抱的,就是他的全世界。

其他番外: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9943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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