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9月15日 星期六

威斯特森林一四號 BY 木乃伊芙


  文案:
  左思為了躲雨,輾轉進入「威斯特森林一四號」。
  迷路的旅者、神秘的公爵、詭異的老管家、受詛咒的古堡……
  荒謬迷離的氛圍讓人想逃又逃不得。
  憑著我行我素的性格,左思本不該困於此地——
  他沒有被催眠,卻不願清醒,
  只因在看到那雙深情綠眸的瞬間,
  就注定了前世今生的糾纏!
  或許,在這場百年之戀的變調童話裡,
  「時間」才是主角,
  而他、他、還有他,不過是受命運捉弄……



  第一章

  天近黃昏,我孤身一人立在路旁,兩腿酸麻。

  不知已經在此站了多久,狹長似無盡頭的公路上卻始終沒有一輛汽車經過。

  不久以前,我與女友發生爭執。她抱怨我不該在她父親的婚禮上穿得如此隨便,令她丟了面子。

  我只是異常反感她在講「丟了我的面子」時那種輕蔑的態度,於是撇過頭去低哼一聲。

  女友因而大怒,對我冷嘲熱諷一番,隨後打開車門,毅然將我丟在杳無人煙的荒涼公路之上,駕車揚長而去。

  之後的幾個小時裡,我曾一度抱著僥倖的心態,期待她會良心發現,回來接我。

  然而事實證明,那不過是無謂的妄想罷了。

  回頭看一眼天邊,橙色的夕陽正浮在地平線上,欲將西沉。

  我心中開始忖度,倘若再沒有好心人從這條公路上經過,自己或許會餓死在異國他鄉也未可知。

  然而,上帝始終是眷顧好人的,因為我立即聽見背後傳來的汽車引擎聲,由遠及近。

  回過頭去,可以看到一個黑點遙遙地自公路那一頭逐漸馳來,越見放大。

  我跳到公路中央,張開雙臂使勁揮舞。

  汽車在面前停下,是一輛銀色敞篷車。

  駕駛座上的男子看起來年紀不大,鼻樑上架著銀色的太陽眼鏡。

  「可以幫個忙嗎?」我向他訕訕地笑。

  男子猶豫片刻,摘下眼鏡打量我一陣,眸子裡透出一股疑惑的色澤。

  「怎麼了?」他問。

  我低頭朝空無一人的公路下瞟了一眼,假裝為難道:「我的女朋友扭傷了腳,沒法走動。可否過來拉她一把?」

  男子聞言,打開車門走了出來,到我身邊的時候停下,兩眼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往公路旁廣袤的草原望過去。

  「就在那兒。」

  我隨手又往下頭一指,男子瞇起眼來仔細張望。

  我偷偷斜眼覷他,乘其不備,自後頭推他一把,然後便見高高大大一個男人嚎叫著自斜坡上翻滾下去,模樣甚是狼狽。

  我在心頭暗自禱告:主啊,請原諒你的孩子吧,一邊迅速回身躍上汽車。

  發動引擎的時候,男子已經從下頭重新爬上了公路,我偏頭向他笑笑。

  「好心人,上帝會保佑你的。」

  說罷一拉閘,車子飛一般竄了出去。

  我抬手調整一下後視鏡的角度,直到裡頭清晰地反映出男人焦躁的身影,以及蒼白的臉色。

  我打開汽車收音機,悠閒地跟著音樂哼唱,又順手拉開雜物櫃的蓋板,十分幸運地發現了一隻黑色皮包,皮包裡塞滿現金和銀行卡。

  主啊,我愛你!

  我用力親吻那只皮包,隨後憑著記憶,將車子往暫住的酒店方向開。

  回去以後要先跟女友談分手的事,然後洗澡吃飯,再讓警察先生把車和錢還給那位好心的男士。

  多麼完美的計劃!

  我於是樂滋滋地繼續駕車向前,一直向前。

  半小時以後,我發現自己失去了方向,身陷不知名的漆黑森林。

  前方現已無路,夜幕也已經降臨,天空還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

  多麼神奇,人生總是充滿意外。

  我聳聳肩,按下控制板上的按鈕,車蓋自後頭合了起來,可保我不會被雨水淋濕。

  雨越下越大,水滴打在車頂,啪啪直響。

  汽車緩緩在林道之間穿行,天外時不時劃過碩大的閃電,彷彿隨時會落到自己頭上,令人不禁心驚肉跳。

  「轟隆!」又是一陣雷電掠過眼前。

  汽車引擎突然熄火,嚇人一跳,我低下頭看,油箱空了。

  「盡挑這種時候沒油!」

  抱怨一聲,我略略彎下身子,透過車窗玻璃朝外張望。

  四顧皆是一派荒涼,唯見樹、雨,還有空氣。

  「轟隆隆——」

  又是一道閃電照亮天際,映襯出前方山丘上的那座尖頂古堡。

  我只稍作遲疑,便伸手抓起座位上的黑色皮包,打開車門,往那山頂衝了過去。

  古堡十分偉岸,矗立在山之巔峰,高聳的尖頂直直插入雲中。

  我來到門外,奮力拍打門環,頭頂上一塊「威斯特森林一四號」的門牌映照出我渾身上下早已沒了一處乾燥之所。

  不多時,大門「吱呀——」一聲露出一條隙縫,昏黃的燈光立即自裡頭傾洩而出。

  門內隨之出現的,是一個五十歲開外的矮小老頭,身穿黑色燕尾服,頭頂略有些禿。

  我不待他說話,先一步搶白道:「我的車沒了油,天又下雨。你看,可否讓我在此暫居一晚?」

  老頭面無表情,舉高一盞油燈晃到我的面前,睜了一雙鷹眼打量片刻,啞著嗓子說:「請稍等。」

  隨後他退回去合上門,將我關在外頭。

  大雨仍然在下,伴隨偶爾吹過的冷風。

  我凍得瑟瑟發抖,不得不環臂摟緊自己。

  過了一會兒,大門重新敞開。

  老頭側身立在大敞的門邊,舉手示意我進去。

  我抬眼,看見長長走道兩旁綿延不斷的油燈,正發出燦燦火光,將人的影子拉得老長。

  我跨步入內,大門在身後毫無預兆地轟然合上,嚇人一跳。

  原想回過頭去看個究竟,老頭卻在此時發話:「跟我來。」

  他的聲音雖然低沉,可是在這寂靜的古堡裡頭,卻叫人聽得格外清晰。

  我只得依他所言,跟了上去。

  老頭領我走過漫長的一段走廊,直到一間房間的門前,他忽然轉過身抬頭看我,面色嚴肅地說:「你今晚就睡在這兒,房內有廁所和浴室,一會兒我會替你送來乾淨的換洗衣物。切記,不要胡亂走動。」

  我乖順地點點頭,打開門走了進去。

  如老頭所言,不多久他便帶著一套豪華的絲質睡衣,以及香噴噴的晚餐,來到我的房間,離開之前又再囑咐一遍切勿亂走,我自然及時答應。

  吃飽喝足以後,我洗了一個愜意的熱水澡,隨後便一頭倒在極大柔軟的床墊上睡死過去。

  午夜時分,正當人醉生夢死之際,耳畔隱約響起一陣歌聲,迷離淒美,循環往復。

  我睜開眼,望見窗前飛舞的白紗,發了一陣呆,這才自床上爬起,打著呵欠踱近窗口。

  關窗以前,我特意朝外望了一眼。

  雨似乎已經停止,風卻依舊很大。

  當我試圖回床上繼續方纔的美夢時,那陣若有似無的歌聲再起,引起我的注意。

  我順手點亮桌上的油燈,悄悄將房門打開一條縫,湊近一隻眼,向外張望一番,但見走廊上漆黑一片,並沒有人走動的樣子,於是大膽地閃身出了房間,循著歌聲而去。

  聲音出自走廊盡頭的一間房,我手持油燈,沿狹長的走道一路向前,每走一步,腳步聲便在空氣裡撞響無限回音。

  啪——啪——

  最裡頭房間的門虛掩著,內有盈盈白光透出,映在牆壁上。

  我伸手去握門把,感覺心臟正興奮地咚咚跳個不停,背後卻忽然響起一把蒼老的聲音。

  「客人,你做什麼?」

  我的手一顫,回過頭來。

  老頭手舉油燈,自下往上牢牢瞪住我的面孔,眼神兇惡異常。

  「客人,在別人家隨意走動,是對主人的不恭敬。」他說。

  「抱歉。」我面露焦急之色,大言不慚地說著謊,「我的戒指不知何時失了蹤影,因為極有紀念意義,這才冒著夜色出來尋找。」

  老頭不發一言,褐色的眸子始終盯住我的臉。

  好一會兒,他沉聲道:「客人可曾找到那枚戒指?」

  「尚未能夠。」我搖搖頭,語帶惋惜。

  「天色不早,客人先去睡吧。我會仔細替你搜尋一番。」

  老頭一面說,一面走到我跟前,緩緩將房門關嚴。

  「喀噠」的門鎖聲響起,那可疑的白光當即消失在門的另一頭。

  老頭舉步引我回去,我心中猶存疑惑,不禁轉頭再望緊閉的房門一眼,這才快步跟上他。

  當夜

  天色微亮的時候,我才漸漸遁入夢鄉,可是沒睡多久,又被猛然照射進來的陽光驚醒。

  老頭拉開窗簾,站在我的床邊,半躬著身子道:「客人,天已亮,請起身出發。」

  我瞇著朦朧睡眼,抬起胳膊瞧瞧手錶,才六點整。

  六點整!

  我無奈地拿懇求的眼神看老頭,希望他能讓我多睡一會兒,然而老頭的聲音卻異常堅決。他將已經烘乾了的我的外套遞過來,對我說:「客人,請起身出發。」

  我只得掙扎著爬起,匆匆梳洗一番,頂著一頭亂髮,跟隨老頭的腳步往古堡外走。

  將近大門以前,背後突然傳來一個頗具威嚴的男聲:「雨果,有客人來,為何不通知我?」

  面前老頭的身子微微一顫,轉了過來,我同時回過頭去,便見立在身後的高大男子。

  男人有著一頭微卷的金色長髮,深藍的絲質睡袍拖在地上。他用翠綠色的眼睛將我從頭至尾打量一番,嘴角遂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優雅而美麗。

  「主人。」雨果彎腰行了一個禮,接著解釋道,「昨日客人到來之時,您已入睡,便沒有喚醒您。」

  「嗯。」男人略一頷首,面向我笑道,「閣下如何稱呼?」

  「我叫左思。」我答。

  「左思,一起吃了早餐再走,如何?」男人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提出邀請,一面伸出手來,握住我的手掌放到嘴邊親吻,好似招呼女賓一般,卻做得自然而親切。

  「盛情難卻,看來我只能留下。」我於是笑道。

  雖然我更願意回房再睡上一覺。

  我與公爵一同進餐,他是一個頗具幽默感的男人。

  他說:「我在這世上,已經待過太久的日子,久到已然忘卻了自己的姓名。若是不介意,就直接喊我公爵好了。」

  我點點頭,眼見女僕呈上精緻的早餐。

  她往我酒杯裡倒酒的時候,曾偷偷抬眼覷我,我則向她回以一個曖昧的眼神,即刻令她低下頭去。

  公爵又說:「外面若是下雨,一定十分不便,等雨停了再走,如何?」

  我呵呵地笑,回頭去望窗外:「大雨早於昨夜停……」

  這句話只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前一秒,窗外還是碧空萬里陽光普照,頃刻之間卻陰沉至極,且風雨不斷,彷彿之前的晴朗天氣,完全是我憑空想像出來的一樣。

  我茫然若失,視線瞟向對面的公爵。

  他端起酒杯朝我示意,說:「左思,待到雨停再離開這兒,如何?」

  不知為何,他喊我名字的時候,我的腦中忽然變得一片空白,意識好像抽離了身體,手卻自動舉起酒杯,回應他:「當然,公爵。」

  公爵顯然很滿意我的回答,又再向我舉杯,杯中殷紅似血的液體隨之搖晃。

  公爵喝了一口酒,問:「你的戒指可曾找到?」

  他的紅唇在酒色的映襯下顯得格外魅人,被酒水潤濕之後更顯得豐潤而美好,我竟看得有些失神,所幸很快便恢復理智。

  我點頭,將戴著戒指的左手伸至桌上展示:「原來落在被褥裡。」

  我的話未完,公爵忽然緊蹙眉頭,撇過頭去避開視線,只說:「找到就好。」

  我不明所以,放下胳膊,這才見公爵又恢復先前的和善態度,笑道:「若是在此丟失,我會心生愧疚的。」

  我不語,與他相視而笑。

  這時,雨果自客廳外走了進來,畢恭畢敬地朝公爵行禮說:「主人,又有一位過路的客人,想在這兒躲雨。」

  公爵的臉上不禁綻開欣喜笑容:「今天真是熱鬧,快請他進來。」

  雨果於是很快地回身出去,一會兒又進來,身後跟了一名男子。

  男子一頭濕漉漉的黑髮乖順地貼著臉頰,略薄的白襯衫已呈半透明狀,黏在身上,且不時有水滴自他的下巴跌落至地板。

  光是看他現在這副尷尬的模樣,便知他內心一定不好受。更何況在慘遭大雨以前,他還被人劫去了汽車,以及錢包?

  我依舊保持鎮定自若的神情,施施然望向桌子對面的公爵。

  他的臉色並不怎麼好看,大有失血過多的症狀。

  「伊諾!」公爵口中忽然叫出一個名字,「咻」地自桌邊立起來,碰翻了桌角上的酒杯,紅色的液體從杯中流出來,滲入深紅的地毯之間。

  門邊的男子似乎並未進入狀態,只是抬手揉了揉頭頂的濕發,望向桌邊的公爵發問:「可否容我先去梳洗一番?」

  公爵一愣,臉上遂回復優雅的微笑,道:「當然可以。」罷了,回頭向雨果使了一個眼色。

  雨果了然點頭,這才領著男子往裡頭走去。

  接下來的時間裡,女傭收拾掉地上的酒杯。

  公爵在對面顯得有些坐立不安,手裡的刀叉不住打架。雖然他刻意掩飾浮躁,卻仍沒有躲過我的眼睛。

  不多時,男子從裡頭出來,已然換上一套整潔的禮服,洗乾淨的臉蛋較先前英俊不少。

  他目不斜視地跨步至我身旁,拉開一把椅子坐下,未待女傭送上食物,便拖過我面前的餐盤開始狼吞虎嚥。

  我心知那是有意報復,不過我大人大量,姑且隨他去。

  「這套衣服很適合你。」公爵拿了深邃的眸子仔細審視那男子,片刻後發問:「閣下如何稱呼?」

  男子沒有抬頭,持續用手將食物送入口中,動作十分粗魯。

  「羅堯。」他答得含糊。

  「羅堯,你長得與我一位故友十分相似,真叫人吃驚。」公爵雙手手肘支到桌邊,下巴擱在手背之上,目光牢牢鎖定這邊的男子。

  羅堯聞言,不禁抬起頭來,視線同公爵相交,糾纏在半空。

  此刻,他倆中間雖相隔開一張桌子的距離,可是任誰看來,都會覺得兩人的態度曖昧,異常詭譎。

  我霎時產生一種被人忽視的錯覺,正打算開口說些什麼,羅堯突然硬生生扯斷他與公爵交接的目光,回過頭去,將盤子遞到女傭面前,說:「再給我來一份,謝謝。」

  我偷眼看桌對面的公爵,見他臉上露出幾許掩藏不住的失落,不禁心生幸災樂禍之感。

  我轉頭對身邊的人道:「羅堯,你從何而來,又去向何處?怎麼會在這種雨天,弄得如此狼狽?」

  羅堯止住咀嚼食物的動作,坐直身子瞪我,答:「我從南方而來,去往北方。半途路遇劫匪,汽車與錢包無一倖免。」說及此,他稍許停頓了一下,又再向天舉手接道,「我詛咒那個劫匪遇上土石流。」

  公爵聞言,若有所思地挑眉沉思片刻,遂出聲道:「羅堯,你剛才所說可是當真?」

  羅堯只顧埋頭吃著東西,抽空胡亂地一點頭道:「再真不過。」

  公爵的表情立即變得十分沉痛,口裡喃喃:「羅堯,我可憐的男孩。」

  我不禁呵呵地笑起來,調侃:「這似乎對那匪徒還太過仁慈,絲毫不能令他體會到死亡的痛苦。你該咒他汽油用盡,淋雨患上感冒,荒山禿嶺的找不到醫生,最終被肺炎折磨致死。」

  我說得如此事不關己,以至於公爵賣力鼓掌,大加讚賞地說:「真是個不錯的主意。」

  「謝謝。」我欣然接受稱讚,「萬能的神明會保佑好人。」

  但願如此

  接下來的幾天,外頭一直下著傾盆大雨。上帝似乎忘記關上水龍頭,以至於古堡裡的客人不得不繼續耐心等待天晴,才好動身離去。

  而除此以外的另一件大事,便是我罹患上極嚴重的傷風。

  我躺在床上持續發著高燒,身子時冷時熱,連思維都變得不甚清晰,成天迷迷糊糊做著奇怪的夢,醒來時什麼也不記得。

  有人守在客房照顧我,我很快認出她是用餐時為我倒酒的女傭。

  我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她反問我:「你為何不聽雨果的話,早早離開?」

  我於是又問:「你還沒回答我,你叫什麼名字?」

  她沒好氣地白我一眼,說:「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離開的最好時機?」說完,端著替我擦洗身子的熱水出去。

  結果,我依然沒能打聽到她的名字。

  做夢的時候,我又聽見那陣似曾相識的曼妙歌聲。

  睜開眼來,天色不知何時竟已全暗。

  我掙扎著自床上坐起,抓過身旁的鈴鐺搖晃,嘴裡吐出虛弱的話語:「來人啊!快給我叫外頭那個半夜三更還在唱歌的女人住嘴!」

  可是過了很久,都沒有半個人影應聲入內,我只好自己從床鋪裡鑽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站起。

  我的額頭燙得能煮雞蛋,小小的動作都讓人幾乎暈厥。可是不知哪兒來的倔強勁兒,偏支撐住我的身子,試圖去外頭一探究竟。

  我一手執油燈,另一手扶牆,艱難地走在漫長而空洞的走廊之上,每隔幾步,兩腿都要不自禁地打顫,身子直往下屈。

  也不知經過多少時間,我抬頭看,走廊盡頭依舊顯得如此遙遠,可是我卻已再邁不動半步。稍稍回頭瞥上一眼,暗自思忖,現在倘要走回自己房去,恐怕也是無望了。

  主啊,你打算讓我這樣窩囊地死去?

  我合眼深吸一口氣,再掀開眼皮的時候,忽然發現離自己最近的那間房的房門並未關緊,有橘黃色的燈光正從裡頭透射出來。

  感謝上帝!

  我朝前挪了一步,腦袋湊到門前,正待張口呼救,卻被房裡的情景怔住,發不出一言。

  房間裡燈火通明,迷香四溢。奢華的床帳之間,兩個人影若隱若現。

  羅堯一絲不掛地平躺在紗幔中央,雙目緊閉,神情十分安詳,彷彿並不知曉此刻公爵正俯身半壓在他身上。

  公爵的禮服半開,凌亂地散在床邊。他的手指盡情撫摸著身下之人的脖頸、鎖骨,一路向下滑至腹部和大腿,又再返回羅堯的臉頰。

  公爵用一種,人們只有在注視自己戀人時才會展露出的獨特眼神,癡迷地望著羅堯的睡容。

  「伊諾,我可愛的男孩。」

  他輕聲叫喚,隨後低下頭去,深深吻住羅堯的嘴唇。

  此刻,躲在門外的我,心頭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不禁回過頭來,奮力吸了幾口氣,用以整理情緒。

  這個地方簡直太過古怪!

  古怪的管家,古怪的公爵,古怪的歌聲,古怪的走廊盡頭的房間。

  還有,那個伊諾究竟是誰?

  我這樣想著,重新將視線放回房裡的兩人身上,卻在那時猛然發現,公爵正偏過頭來,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所處的方位,就好像猛獸瞪住獵物時的那種眼神。

  我心下一驚,忙不迭回身往自己的房間奔逃。可是病中的無力感不適時地造訪,令我腳下一軟,重重摔倒在地。

  就乘著這一點點時間,公爵早已泰然傲立在我的面前,仰起下巴,高高俯視我道:「你剛才看到了什麼?」

  我挪動雙手雙腳向後退去,直到背部抵在冰涼的牆壁之上,毫無退路,這才抬起頭,故作鎮定地歪嘴笑笑,說:「我發燒燒到快要死掉,搖了鈴又不見女傭進來,所以出來找一點藥。」

  公爵並不理睬我的答非所問,又再發話:「我問你剛才看到了什麼?」

  他一邊說,一邊向我伸出手來。

  我的心臟劇烈地震動起來,連忙抬起雙手護住自己的頭部。

  公爵在看到我舉高的雙手以後,手臂忽地一顫,收了回去,表情嫌惡地撇過頭去。

  我才因他的這種舉動鬆了一口氣,卻見他大手一揮,空氣裡立時浮起一陣白色的煙霧。

  尚未來得及驚呼一聲,我的意識便已經消散開去,惘然不知身處何地了。

  第二章

  我又開始做起奇怪的夢。

  這一次,夢中的景象變得清晰不少。

  夢裡有個男人,揮舞著燒得通紅的鐵錘,追在我的身後。

  他的臉上帶有顯而易見的憤怒,五官全部擠在一起,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重重地喘息,一下接著一下,彷彿不這樣做,便會馬上窒息一般。

  我邁動雙腿,不住地往前奔跑,沒有目的地,沒有盡頭。

  心臟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氣息十分紊亂。我感到很疲憊,可是卻不敢停下腳步。我知道,一旦停下來,就意味著自己將被身後的男人追上。

  他會將我殺死,我這樣想,一定會。

  我於是不要命地持續跑著,眼中不知何時,竟被恐懼的淚水填滿,看不清前方道路。

  我一直跑,直到一塊石頭將我絆倒。

  下巴磕在堅硬的道路上,痛得人心一陣麻痺,可是較之更為讓我擔心的,卻是那正揮舞鐵錘,喪心病狂追逐自己的男人。

  我回過頭去,見他居高臨下地冷冷注視我,眼中絲毫不含一點人類的情感。

  有的,只是獸性。

  他用那樣冷酷的眼神望我,然後高舉手裡的錘子,猛地掄了下來。

  沒有疼痛,眼前儘是一片血色,「噗嗤」氤氳開來。

  我被自己嚇醒,睜開眼來,滿身大汗。

  幸好只是夢,我心道,可是逼真得過分。

  在床頭躺了一會兒,感覺腦袋清醒不少,我抬手摸了摸額頭,燒似乎退去一些,這才打算起床走走。

  床頭邊突然響起暗啞的嗓音:「主人邀請客人共進早餐。」

  我迅速回頭去看,雨果在那兒悄無聲息地,不知已經立了多久。

  「知道了。」我順口答道。

  隨後我起身更衣,不意記起昨晚的事,胃部沒來由地一抽,隱隱作痛,卻已推托不得,只好戰戰兢兢地趕赴客廳。

  客廳裡,公爵同羅堯早已就座。

  公爵雙肘支在桌邊,兩根食指相對。見我進來,他抬起頭,優雅地朝我微微一笑,說:「左思,就等你了,趕快坐下吧。」

  對於他此刻的態度,我頓感意外,不知他葫蘆裡究竟賣的什麼藥,然而依舊聽話地自羅堯身後繞過,來到自己的座位邊,視線不經意朝他的位置多瞟了一眼。

  羅堯的臉上並沒有任何不妥之處,跟往常一般面無表情。他顯得很餓,目光牢牢鎖定在我身後,那兒有女傭手推著裝食物的小車,正欲上菜。

  我瞧瞧羅堯,又轉眼瞧瞧對面的公爵,他倆皆出乎意料地鎮定自若,令我不禁懷疑起是否自己的記憶出現問題。

  為了拋棄那些無妄的念頭,我於是埋頭,一聲不吭地吃起早餐。

  忽然,羅堯在身邊打了一個呵欠,我大驚失色,手一顫,餐刀掉在地上。

  羅堯於是奇怪地斜眼瞥我一下,俯下身子去拾地上的餐刀。

  我臉上的肌肉頓時變得僵硬,當時的表情一定難看異常,我甚至不必抬頭,就能感覺到公爵自桌子那頭投來的,熾熱的目光。

  我於是呵呵地乾笑兩聲,兀自為自己開脫:「連綿的雨天總叫人舉止失常……」原本還試圖多說兩句來掩飾尷尬的我,視線在不經意間,被剛剛直起身子的羅堯吸引過去。

  他的鎖骨上,竟有一個清晰的粉紅色的吻痕!

  先前羅堯端坐在椅子上的時候,我並沒有發覺,直到剛才他俯身去撿地上的餐刀,我所坐的位置便恰好能夠看到他略顯寬鬆的衣領裡面那個痕跡了。

  我於是噤聲,兩眼一動不動地瞪住羅堯的面龐,不知該作何反應。

  昨晚的一切,果然不是夢!

  「左思,你怎麼了?」公爵終於在對面發話,語帶關切,「莫非是昨晚睡得不好?」

  我回頭瞧他一眼,見他眼裡含著曖昧不明的深意,於是彎起嘴角笑得難看:「怎麼會?公爵提供的居所如此愜意,我簡直睡得舒適難當,不願醒來。」

  公爵微微一愣,似是聽出我話中有話,那雙深綠色的眼眸更是將我盯得死緊,咄咄逼人。

  我刻意忽略他的眼神,回頭去看不明所以望著我倆的羅堯,問:「你呢?昨晚睡得可好?」

  羅堯聞言,抬手敲敲自己的脖頸,半瞇著眼道:「不怎麼好,有點累。」

  公爵的臉色霎時蒼白到了極點,深深皺起的眉頭昭示,他正在極力壓抑內心的驚慌。

  「招待不周是我的過錯。」他說。

  我隨意地一擺手道:「不,這並沒有什麼。」隨後立起身來向他略一點頭說,「抱歉,我的病似乎又再加重,實在難以嚥下食物,容我先行回房休息。」

  說罷,沒有給公爵發言的機會,起身退出客廳。

  我從客廳出來,立即飛奔回自己的房間,換回來時的衣褲,找到羅堯的那只黑色皮夾,揣進口袋裡,接著直奔古堡大門的方向。

  開玩笑,如此危險的地方,怎能繼續待下去?

  趁現在多數人都還在客廳,必須盡快離開這裡。

  這樣想著,便已來到大門邊。

  我伸手去拽門把,用力往裡拉,可是大門十分沉重,竟紋絲不動。我只好使出吃奶的力氣來,越發拚命地試圖拉動大門。

  在不懈的努力之下,大門開始緩緩挪動,發出「吱呀」的響聲。

  眼前漸漸呈現出古堡外頭的景象,儘管仍是大雨不斷,光線卻越來越充沛。我的臉上開始綻放光彩。

  然後,一隻骨骼分明的大手猛地自我肩頭越過,「啪」地按在門板上,重新將大門關得嚴實。

  我的太陽穴一跳,渾身的雞皮疙瘩全都站了起來。

  公爵的腦袋自後頭湊近我的耳旁,輕聲喃喃道:「左思,你要去哪裡?」

  他用蠱惑的聲音發問,語調那樣不真切,他甚至將最後的尾音吐在了我的耳骨上。

  「不,我只想去雨中,散散步。」我極力勾起嘴角想要微笑,體內卻有一股莫名躁動橫生,整張臉因為公爵的呼吸而燒燙起來。

  公爵於是若有所思地抬手,輕撫我的額頭,似乎在測量我的體溫,一邊說:「你剛才不是聲稱,自己的傷風十分嚴重?這樣還要去雨中散步?」

  我眼望近在眼前的紅唇,不禁口乾舌燥。昨晚他甚至還用它吻過羅堯。

  「啊哈!是啊。」我笑得越發造作,面部肌肉幾乎凍結,「所以,我現在又不想去了,還是決定回房休息。」

  言罷,轉身自他的束縛之中掙脫出來,認命地朝走廊裡頭踱去。

  公爵卻不肯輕易放過我,一把握住我的右手手腕,拉到他面前。用力之猛,直疼得我想破口大罵。

  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腕不放,一雙綠色的眼睛牢牢瞪住我,如同某種極強的磁力,能將人吸附。

  我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不禁開口道:「你究竟想怎樣?」

  公爵的神情有一點意外,愣愣地又看著我好一會兒,突然發問:「左思,你可還記得昨晚的事情?」

  「我什麼也沒有看到。」我急忙搖頭,生怕他一念之差,殺人滅口。

  公爵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渙散,他彷彿受了什麼打擊似的向後退開一步,鬆開手道:「你還記得!你竟然還記得!」

  我連連搖頭,忙著否認:「我什麼也不記得了,真的什麼也不……」

  公爵卻全然不顧我的說辭,重新欺身上前,兩手掐住我的脖子,要置我於死地。

  我被他的動作唬到,未能來得及喊出一聲,身子便順勢向後倒去,轟然撞在大門之上。公爵腳下失去平衡,同我一塊兒跌倒在地,壓住了我。

  我只感到背後一陣疼痛,睜大眼瞧,公爵的臉龐恰好橫陳在面前。他皺眉抬起濃密的眼睫,眼眸裡的神采落入我眼底。突然他靜靜地望定我,有些愣神,恍惚有種詭秘的相熟感在空氣裡滋生,我們之間於是產生幾秒鐘的沉默。

  這沉默的空檔裡,我的腦海中走馬燈似的掠過一些從未發生過的畫面,奢華的裝飾、輕快的音樂、調笑的人群,還有公爵淡綠色的微笑著的眼眸,筆直而深情地越過那些人,看過來。

  然後公爵在嘴裡輕聲呢喃這個名字:「左思。」

  我的心臟停跳一拍,隨之記起當下的狀況,怒而伸手去推身上的男人。

  公爵卻大叫著跳開,我莫名其妙地抬眼看他,只見他正望著我的左手,身子微微顫抖,眼裡滿是抑制不住的畏懼。

  我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上面戴著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純銀戒指,我於是又轉而看看他,突然心念一動:難道他在害怕這只戒指?

  我向公爵伸出手,一直伸到他的面前。公爵的臉色蒼白中透著青紫,牙齒打顫地開口勸說:「左思,不要這樣。」

  我哪能輕易聽從他的話,依然將手臂舉在他跟前,公爵情不自禁地向後退開,一路退開,突然轉身跑進走廊深處。

  我注視著他離開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這才回過身去,再次費力拉開古堡的大門,飛奔入雨廉之中。

  我從山坡上下來,進入樹林,朝著古堡的反向快速前行。原以為這樣就能逃離這個奇怪的地方,然而現實卻叫人膽寒。

  大約趕了一個小時的路程後,我再一次在樹林中迷失方向,甚至找不到來時停放汽車的地方。

  雨水倏地自天上落下,將樹林裡的一切蒙上一層薄紗,連腳步聲也顯得異常模糊。

  這個樹林何其之大,大到竟叫人找不到它的邊緣!

  回過頭去仰望蒼老古堡,它傲然矗立於山頭,同一小時以前一模一樣,絲毫未曾遠離,威斯特森林一四號的門牌好像一塊符咒般飄浮在古堡的大門上方,緊緊揪住我的心口。

  我有生以來頭一回,打從心底生出一股無盡的寒意,漸漸擴散至全身。

  雨水浸得人微微顫抖,內心的恐懼卻更令人毛骨悚然。

  我走到一棵大樹下,貼著樹幹而坐,兩眼一動不動地盯著遠處的古堡,猶如驚弓之鳥。

  身體不可抑制地發起熱來,我想自己的傷風又更嚴重了。

  我雙臂環抱,神志開始模糊不清,彷彿聽見女子曼妙的歌聲,細不可聞,卻直擊腦髓。

  迷迷糊糊間,好像看見公爵的身影從古堡中緩步走來。

  陽光很好,照在他的英俊臉龐,他笑得異常燦爛,伸出手來攙扶我,嘴裡說著:「伊諾,該回去了。」

  醒來的時候,我躺在古堡之中的客房裡。

  同往常一樣,女傭立在一邊,替我更換額頭上的毛巾。

  我的手腳冰涼,好似尚未擺脫夢魘的折磨。

  「是誰把我送回來的?」我開口,問得平靜。

  女傭斜我一眼,表情甚是莫名:「你何時出去過?」

  我暗自歎氣,改變問法:「那麼我上一次醒來是何時?」

  她答:「吃早餐的時候。」

  「然後?」

  「然後你聲稱身體不適,中途離席,主人擔心你的情況,便叫雨果跟隨在你身後,發現你昏倒在大門邊。」

  我了然點頭,抬起左邊胳膊,往手腕上望了一眼,發現手錶已經停止走動,可能是電池用盡。

  我於是解下表帶擱在床頭櫃上,轉頭問女傭:「現在是什麼時候?」

  她端起銅盆往外走,一面懶懶地答:「放心,吃晚飯的時候自然不會忘記叫你。」

  待她出去合上門,我便從床上爬起,四下翻尋羅堯的錢包,果然不在房內。

  自然,因為早前逃出去之時,我刻意將它丟在了樹林裡。

  古堡中的眾人妄圖合夥騙我,要我以為自己整天一直躺在床上睡覺,所有看到的都只是夢境,可惜他們也太小看我。

  我吃了藥,在房裡翻箱倒櫃,試圖找出一些有趣的線索,用以解釋這古堡中的古怪現象。然而除去一些生活必需物品,結果並沒有任何發現。

  我於是閃身出門,避開來回走動的女傭,沿走廊的房間逐一入內檢索,依舊沒有收穫,但是卻有另一件事情引起我的注意。

  那就是這裡每一間房都有的一個不起眼的共同點——房內毫無例外的,找不到任何一具可以顯示時間的工具。

  雖說這並非什麼可以深究的大事,若不是我的手錶停了,也未必會想要尋找一隻時鐘來看一下,可是碩大的一棟古堡之中,卻連一個古色古香的大掛鐘也沒有,實在給人很微妙的感覺。

  沒有記錯的話,就連進餐用的客廳裡,似乎也獨獨缺了這一樣家俱。

  我進入羅堯的房間查探,意外地發現他的衣櫥裡竟塞滿了奢華的中世紀禮服,一件更比一件做工精緻,奪人目光,不禁對於公爵的區別待遇頗有微詞。

  就在我合上衣櫥大門,打算出去繼續檢查其它房間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人聲,有人即將推門而入。

  我心中暗叫不好,回身一頭扎進床底,房門恰在此時被推了開來。

  羅堯的聲音響起,略帶著一些不耐煩,他說:「公爵閣下,請你不要再來糾纏我。我早已說過,對你並沒有感情。」

  他略微停頓一下,繼而補充道,「從前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也不會有。」

  我看見他坐到床邊,兩條腿向前伸直。

  公爵也跟了過來,一下跪倒在床邊,真嚇我一跳,連忙將身子又往裡縮了一縮。

  公爵說:「羅堯,你為何不肯接受我的心意?我是如此愛你,百年不變。」

  羅堯不屑地冷笑一聲,道:「百年之長,你如何保證自己不變?」

  公爵忽然抓起羅堯的手,放到嘴邊親吻,一面說:「那麼,讓我來告訴你,我是如何孤獨地在此等候了百年之久的吧。」

  百年之久?

  我心中稍稍一驚,猶記得頭一回,同公爵一塊兒吃早餐時,他也曾說自己在這世上待過許久時光,久到甚至不記得自己的名姓。而他此刻的聲音一點不像說笑,莫非他講的是實話?

  羅堯抽回手,雙腿交疊:「不必了,我對於公爵的愛情故事一點不感興趣,更何況我早已有了愛人。」

  「愛人!」公爵的聲音變得激動,卻又極力壓抑,顫抖著嗓音問道,「是誰?你的愛人,是誰?」

  羅堯不語,他大概以為謊稱自己已有愛人,公爵便會知難而退,誰料某人卻誓死追問,有心刨根問底。

  聰明人此刻便該橫眉瞪眼,語帶嘲諷地反問對方:「愛人是誰又干你何事?何須再問。」

  可惜羅堯這呆子不懂變通,竟自沉默,招致公爵耐心不存,飛撲過去將他按在床頭,高聲質問:「你的愛人究竟是誰?」

  兩人在床上扭打,灰塵落了我滿頭滿臉,尚有不少鑽進鼻子裡頭,激得我直欲大打噴嚏,忍得辛苦。

  折騰了好半天,羅堯終於敗下陣來,語帶哭腔,喘息連連:「我說!我說!」

  床上這才安靜下來。

  我能夠猜測到公爵此刻的心情,一定如同遭遇審判一般,忐忑不安。

  「但是你要答應。」羅堯又說,「聽過便罷,不可對我的愛人有所報復。」

  公爵應聲答應,羅堯這才清了一下嗓子,說得泰然。

  「我的愛人,就是左思。」

  啊?

  我被他這話一驚,大張開口,隨後,再難自制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心裡一邊道:這回真的完蛋了。

  「啊嚏!」

  「是誰?」公爵在床上發問。

  我此刻窩在床底,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正兀自煩擾,突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揪住衣襟,刷地拽飛到房間中央。

  我跌倒的姿勢很是狼狽,肚皮朝下,四肢上揚,下巴撞到地板,震得牙齒咯咯打顫,險些咬斷自己的舌頭。

  我聽見公爵自床上下來的細碎聲響,腳步一直踱到我身邊,站定。

  沒有回頭,卻能強烈感受到身後射來公爵凶神惡煞的眼神,直盯住我的腦門。

  我只道自己小命難保,心慌意亂地在腦中編排自己出現在此的理由,一低頭不意瞧見左手手指上的那個銀戒指,不覺眼前一亮。

  沒記錯的話,公爵似乎對我這只戒指有所顧忌……

  不及多想,我一翻身,猛地跳躍而起,伸出左手擺到公爵面前。

  不出所料,他的臉色猛地一沉,向後退開一步。待到看清我的手臂以後,臉上忽然顯出一抹鎮定笑容。他舉手一把握住我的胳膊,五指深陷,探頭到我跟前發問:「左思,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壓根沒有料到,公爵竟會不如先前的那幾次一般慌張,奪路而逃。他如今抓住了我的胳膊、他抓住我的胳膊!

  身體的反應快過大腦,我渾身上下頓時立起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意欲掩飾卻遲了一步。

  羅堯望著我們靜止的動作,也從床上下來,跑到我倆中間,左右張望。

  我忽然靈機一動,瞪住公爵大吼道:「你剛才對羅堯做了什麼!」

  我吼得如此用力,青筋暴起,直把那兩人都狠狠嚇了一跳,於是越發得意地沉溺於悲憤情緒之中,揚起右手往公爵臉上就是一拳,一邊說:「你竟敢對他做那種舉動!」

  公爵應聲倒地,手捂臉頰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瞧我。

  我很滿意於自己能夠隨機應變,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心底暗自慶幸報了早上之仇。

  我回頭一把拉住羅堯的手朝外頭走,嘴裡說道:「羅堯,這位公爵閣下對你來說太過危險,我們還是盡早離開為妙!」

  羅堯被我拖著朝外挪步,欲言又止,不時回過頭去看坐在地上的公爵。

  我們來到古堡大門邊的時候,雨果正堵在那兒。

  他說:「沒有主人的命令,誰都不能活著走出這裡。」

  我哈哈大笑,反問道:「怎麼我記得自己早上曾經活著出去過一次?」即使後來又暈倒被人撿回來。

  「左思!」身後傳來公爵的叫喊。

  我回過頭去,眼見空中飛來一樣東西,條件反射地伸手去接,抓住一看,才發現那竟是一把閃著寒光的劍。

  公爵立在較遠的地方,手裡握著一把一模一樣的東西。他將那劍「嗖」地一揮,劍尖直指我的面孔,高聲道:「是男人的話,就跟我決鬥!若是你贏,便帶他走,輸了就永遠別想離開這裡!」

  上帝耶和華!

  我這是在做夢嗎?是的話,請趕快讓我醒過來吧!

  我為什麼要為了一個不相干的男人,而跟人決鬥?還是真刀!

  握著劍的手心不禁滲出許多汗水,我在心中默默向上帝禱告,祈求賜予人間爆雷颱風洪水閃電,請立即恩賜這個貧瘠的地方吧!

  然而上帝並未搭理我的請求,什麼都沒有發生。

  公爵見我不說話,權當是默認,舉劍就朝我的方向攻來,劍尖直刺胸口。

  我可沒學過什麼西洋劍法,完全舞弄不來,胡亂地用劍身抵擋躲避,逃還來不及,更不必說是攻擊。

  沒多時,公爵便已洞悉我不諳此道,進攻勢頭逐漸變弱,開始左右抽擊,割得我臉上纍纍血痕,疼痛不已,他卻樂此不疲。

  他此時明明已經佔盡上風,卻還恣意拿言語挑釁,不斷發問:「左思,你為何不反擊?你怕了嗎?你在發抖!你為何要發抖?你害怕我?你害怕我什麼?再不反擊,羅堯就是我的人了!你還不反擊?輸了可是一輩子都不能再走出這座城堡的!」

  他的最後一句話正中我要害,連環炮似的問題之中,我也就聽清這一句,腦子裡轟地炸開了花,不管三七二十一,舉劍就往前刺送,被他輕易偏頭避開。

  再看公爵一臉盡在掌握的神情,越發叫人怒從心起。

  我回劍再刺,公爵朝後跳開一步,舉劍與我的劍身相交,他手腕一抖,我手裡的劍立時落地,發出悅耳的鏗鏘之聲。

  「你輸了。」公爵笑得得意。

  我愣愣地望著地上的劍,一股涼意自腳底開始,一路往上升騰。

  一輩子,一輩子都不能離開這裡……

  「開什麼玩笑!鬼才會留在這個地方一輩子!」

  我尖叫一聲,轉身撞開阻擋在門邊的羅堯和矮小老頭,奮力去拉古堡大門。

  公爵在背後「哼」地一笑,說:「左思,倘若你不是如此有趣之人,我原本打算放你離開的。」

  什麼話!難道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嗎?是我做錯了事嗎?

  然而這句話我始終沒有抱怨出口,因為在那以前,已經有人從後面敲擊我的頸肩,將我打暈。

  第三章

  第二天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很無奈地從睡夢中回到現實。

  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不要醒來,或者,相信現在開始發生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夢境。

  這裡明明只同現代社會相距一個樹林的距離,偏偏又如身處茫茫大霧,怎麼也撥不開遮眼的屏障,為什麼要把我牽扯進這種鬼怪故事裡?是上帝對我的懲罰嗎?因為我洗劫了羅堯?

  雨果站在床邊開口,嗓音嘶啞:「主人邀請客人共進早餐。」

  他一定是機器人,我想,來來去去總共也只會說這幾句話。

  「我病入膏肓,不想吃早飯!」我用被子摀住腦袋,整個人縮在被子裡。

  「我會向主人稟報的。」雨果說完,回身離開房間。

  聽見「嘎噠」的關門聲以後,我從被子裡探出頭來,確認房中再沒有其它閒雜人等,這才起身出門,直奔走廊盡頭的那間房。

  既然不能離開這古堡,至少要將心中的疑惑全都解開才行。我這樣想。

  可是走廊盡頭的房間上了鎖,無法打開。

  我於是轉而繞道,踏著吱吱作響的陳舊樓梯爬上二樓。

  二樓總共只有兩間房,我隨手打開其中一間的房門,發現那是公爵的書房。

  難以計數的古書典籍堆砌在極高的書架之上,氣勢驚人,書桌角落邊整整齊齊地疊著大疊檔案和書信,顯示主人的繁忙。

  然後,我看到了書桌之上,那幅巨大的油畫像。

  畫像十分陳舊,裡頭的男孩面容清秀,笑意盈盈。他身穿華服,坐在一張極盡富麗的寶座之上,姿態優雅,氣質獨特。

  畫像的左下角寫著一句話:給我最愛的男孩,伊諾。

  沒有署名。

  我盯住那幅形態逼真的畫像,久久不能移開視線。

  「現在,你可曾明白?」公爵出現在我身後,手掌搭上我的肩膀,「我在這裡等待了百年之久,終於等到伊諾轉生,來到這裡,請你不要再將他從我身邊奪走。」

  我發現自己是一個不合格的小賊,每次作案,都會被主人發覺。

  我回過頭去,看到立在公爵身邊,瞪大了一雙眼,難以置信地望著牆上油畫的羅堯。同畫中男孩如出一轍的細緻五官,受了驚嚇似的,略有些扭曲。

  然後,我們聽公爵講述了他的愛情故事。百年前的他,與他的男孩伊諾。

  故事並不驚心動魄,公爵與男孩相愛,海誓山盟永垂不朽。

  可是,男孩死了,如此突然。

  伊諾是被領地裡,一個甚至沒有姓名的鐵匠打死的。

  他們在市集上發生一點衝突,伊諾的馬車撞到了鐵匠的鋪子,可是孤傲的少年絕不肯道歉,並且出言不遜,惹惱那個粗人。

  於是,他就死了。

  「我當時的悲憤心情,無論用任何語言,都難以言明。」公爵的眉宇糾結,說得撕心裂肺,「我可愛的伊諾,竟然轉眼間就這樣輕易地離開了人世。」

  公爵傷心欲絕,一怒之下頒布了一道慘絕人寰的命令:殺光鎮上所有的鑄鐵匠和他們的親友,用來祭奠他的伊諾。

  一時間,公爵的領地中怨聲載道,血流成河。

  他的暴行最終撼動到上天,萬能的神明給這座古堡下了一道詛咒:古堡裡的男女老少,他們的時間終將停止,永生永世只得待在古堡之中,為自己犯下的惡行贖罪。不老不死,永世不得超生。

  聞及此,我不覺低下頭去,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左手手腕。

  先前我一度以為,令公爵感到不安的是我戴在手指上那一枚銀戒指,現在才發現,原來他真正害怕的,實則是我腕上的手錶,因為那代表著時間的詛咒。

  「可是我不在乎。」公爵牽起羅堯的手,放到面前親吻,「我一直在這兒等待你的到來,我知道,你一定還會出現在這個世上,回到我的身邊。」

  我眼見公爵對羅堯講著綿綿情話,心中隱隱的感到不是滋味。

  原來整個故事裡,我不過一介配角,任務便是在半途奪走羅堯的汽車與錢包,令他誤入這片森林之中的古堡。接著命運的邂逅,兩人雙宿雙飛,逍遙快活。

  而我呢?我甚至可以沒有名字,配角不需要有名字,就像那個女傭,我至今不知她叫作什麼。

  心頭悶悶的,我看到公爵憐愛地撫摸著羅堯的臉蛋,如此謹慎,如此疼愛,彷彿怕他受傷似的,動作輕緩而溫柔。

  我立起身來,向兩人行禮:「抱歉,容我先行告退。」

  然後轉身,替他倆關上門,獨身一人走過曲折的階梯。

  「左思!」羅堯從房裡追了出來,叫著我的名字。

  我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他跑至我身邊,臉蛋靠近我的耳朵,輕聲說:「我們趕快想辦法離開這裡。」

  我愣愣地轉頭看他,不明所以:「為什麼?」

  他滿臉驚詫,語調誇張:「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你認為那種騙小孩的前世今生的故事還可以沿用多久?」

  「羅堯,你到底有沒有一點,自己是伊諾轉生的自覺?」為什麼身在福中的幸運兒總是不知自己身在福中?

  羅堯向後退開一步,上下仔細打量我一番,遲疑發問:「莫非你真相信公爵的說辭?」

  「抱歉,我深信不疑。」我說。

  他之所以不信,是因為他沒有見識過公爵的厲害,我卻不同。

  羅堯聞言,微微蹙起眉頭,丟下一句:「瘋子。」自顧自棄我而去。

  自那天起,我的情緒變得低落,鬱鬱寡歡。

  女傭安慰說:「沒關係,反正你和我們不同,你的生命短暫,終有一天能夠解脫。」

  我抬頭看她一眼,彎起嘴角笑笑。

  她不會明白,對於我來說,能不能夠離開這座古堡,早已變得不再重要。我只是不能接受,自己是別人生命中的陪襯這個殘酷的事實。

  被捲進這個古怪的世界已經是個巨大的打擊,現在的我甚至連作為一個擁有人人平等權利的世界公民身份都已喪失。

  我只是個陪襯,是配角。為了羅堯的故事上演而賣力演出。

  為什麼偏偏是我?為什麼?為什麼!

  女傭見我頹喪依然,張口還欲說點什麼,這時,羅堯挽著公爵的手臂走了進來。

  兩人並排而立,如此般配。

  羅堯臉上漾起燦爛的微笑,對我說:「左思,難得天空放晴,你為何仍是一臉陰霾?」

  我不吱聲,回過頭去看外面的陽光普照。

  羅堯又說:「為了令你提起精神,公爵答應了今晚會在城堡裡舉辦舞會。屆時,將有眾多貴族參與,你一定不能缺席。」

  他說完,乘公爵不備,偷偷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即刻心領神會,知曉他打算乘亂出逃。

  我於是點頭:「放心,我不會缺席。」

  是日晚,古堡之中一改往日陰鬱氛圍,變得熱鬧非常、熠熠生輝。

  我換上公爵讓雨果送來的晚禮服,逕自往大廳裡去。

  侍從拉開大門,我抬起頭走進大廳,然後被眼前的景象嚇到。

  大廳裡早已到來許多賓客,零零散散地立在各個角落。他們衣著光鮮,珠光寶氣,談笑著,舞蹈著。

  這一切都極度自然,再自然不過。前提是,如果那些賓客是人類的話。

  可是當時我所看到的畫面,卻是成群結隊的白色骷髏,身裹錦衣華服,佩戴金銀珠寶,穿梭於整個空間。

  太陽穴突地一跳,我不自覺抬腿向後退開一步,幾乎要轉身逃走,公爵和羅堯此時卻向我這邊走來。

  公爵到我面前微笑道:「左思,你來得可真遲。」

  羅堯亦是滿臉欣喜,引我回頭向大廳中央望過去,說:「不愧是貴族的聚會,竟來了如此之多的美人,今晚可是大飽眼福了。」

  我呵呵地笑,表情十分僵硬。

  真不明白,他究竟是從哪裡分辨出那些骷髏都是美人的?

  「啊!公爵閣下。」一個嬌滴滴飄揚而來的女聲突然在背後響起。

  回過頭去,但見一副白色骷髏搖曳著毛茸茸的小扇子,款步踱來。我呆愣在原地絲毫不能動彈,只覺渾身上下的雞皮疙瘩全部立了起來。

  「哎呀呀,快看看這是誰呀?我們的伊諾竟然回來了。」骷髏開合著下顎的那塊骨頭,不知自什麼地方發出這般嬌艷嗓音。

  她說罷又轉過頭來,直愣愣地看著我,突然驚呼一聲,音域之高,足以震穿我的耳膜:「噢!我的天哪!公爵閣下,您究竟是從哪裡帶回來,如此英俊的一位小伙子的?」

  公爵斜了促狹的眼來瞧我,嘴角邊綻開難以掩飾的揶揄笑容,說:「這位是左思,伊諾的朋友。」

  「左思,你好,我是娜塔利男爵夫人。」骷髏說著,衝我伸出手。

  我驚惶地望著她那一副細長的手骨,半晌沒能做出反應。

  我們四個人於是維持著靜態的姿勢,一聲不響地對面而立了許久。

  然後,公爵在一旁開口,語調滿含幸災樂禍之感,他說:「左思,作為一位合格的紳士,這時候你應該『深情地』握住男爵夫人的手,並且親吻她的手背。」

  羅堯也在一旁附和:「左思,還愣著做什麼?你的舉動很不禮貌。」

  我慢慢垂下腦袋,兩眼瞪住那一隻白淨無瑕的手骨,直感到胸口有一股怨氣聚集,就快炸開鍋。隨後,我深吸一口氣,猛地俯下身子,將嘴唇按在那堅硬的骨頭上,停頓了整整一秒鐘的時間,這才重新抬起頭。

  這下足夠深情了吧?

  我可以想像自己當時的臉色,一定泛著迷人的青光。

  「左思可真是一位優雅的紳士。」娜塔利骷髏男爵夫人笑說。

  我狠狠瞪了對面的公爵一眼,說:「抱歉,容我失陪一下。」

  公爵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愧疚,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點什麼,然而我終究沒有給他這個機會,轉身避開成群的骷髏,一個人來到角落坐下。

  羅堯藉機追了過來,坐到我的身邊,問:「你怎麼了?」

  「沒什麼。」我答得迅速。

  「唉,男爵夫人真是一位美人啊。」羅堯兀自感慨。

  我不屑,冷哼一聲:「你在開玩笑?」

  羅堯奇怪地轉頭打量我一番,這才道:「左思,你的要求還真高,那樣的美人都不放在眼裡?」

  我蹙起眉頭狐疑地回視他,腦海裡忽然生出一個念頭,於是問:「羅堯,你看到的男爵夫人長得什麼樣?」

  羅堯的表情越發顯得奇怪,他大概以為我的高燒尚未退盡,正在講胡話,不過依然回答了我的問題:「自然是金色長髮,碧藍大眼,櫻桃紅唇,還有白皙的肌膚。」

  我仰頭去看對面正同公爵相談甚歡的男爵夫人,無論如何,那依舊只是一具會動的白骨,是否美麗,不得而知。

  羅堯順著我的視線望過去,沖公爵燦然一笑,嘴上卻在對我說:「我們待會兒就要離開這裡了,你最好多吃一點食物,保持體力。」

  「不必。」我搖搖頭,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你一個人走吧,我會替你引開公爵的注意。」

  「你不走?」他很是詫異,聲音不覺嘹亮起來。

  我仍然搖頭,彎起嘴角笑笑:「我嘗試過離開,可是外頭的樹林就像迷宮一樣,根本走不到頭。但是你不一樣,我相信你可以走出去。」

  「為什麼?」羅堯不可思議地望著我。

  我於是回過頭去,眼神定定地看著他,道:「因為,你才是故事的主角。」

  所以,身為一個配角,我必須要有配角的自覺。

  羅堯拿了一貫鄙視的眼神看我,不屑道:「左思,這不是在演戲,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你是個成年人,拜託請用大腦思考問題!」

  然後,公爵慢步踱至我倆跟前,他伸出手攙扶羅堯,溫柔地微笑:「來看看我特意為你準備的節目吧。」

  羅堯於是立起來,手臂勾住公爵的胳膊,朝前跨出幾步,公爵突然停下,轉身看我:「左思,你不來嗎?」

  你不來嗎?他這樣問。

  我幾乎有一點激動,仰起頭愣愣地望著公爵,隨後點了點頭。

  大廳的中央放著一隻碩大的鳥籠,公爵將覆蓋在籠子上的紅布揭開,即刻露出身在其中的小人。那小人大約巴掌大小,銀色長髮,尖細的耳朵,還有背後兩對七彩透明的狹長翅膀,像極了蜻蜓。

  羅堯出聲感歎:「多美麗的小鳥,竟有著彩色的羽毛。」

  他眼中所看見的景象自然與我的不同。

  我立在羅堯身後,呆呆地望籠中小人。

  那小人睜開眼,朝四周張望一番,待到看見羅堯的時候,突然激動地振動翅膀,飛向鳥籠邊緣,她雙手握住籠子的欄杆,瞪大了眼,樣子顯得十分驚喜:「天哪!伊諾,你竟然轉生了!你竟然轉生了!」

  她在籠子裡快樂地飛舞,振動著的翅膀散發出盈盈白光。

  公爵於是伸出手杖,敲打籠子,一邊說:「鳥兒,鳥兒,快快為你的主人高歌一曲。」

  小人乖順地停落在橫桿上,仰起頭來哼出悠揚曲調,那歌聲委婉動人,悠悠地自她細小的身子裡飄出,迴盪在整個大廳之中,柔軟卻又堅韌,一圈一圈地向著天庭繚繞而去。

  我認得那歌聲,每晚擾人清夢,罪魁禍首原來就是她。

  小人歌過一曲又一曲,公爵牽起羅堯的手,在大廳中央舞過一程又一程。他們旋轉、旋轉,像是翩翩飛舞的彩蝶,那樣輕快,那樣奪目。

  就這樣一直過了許久,直到兩人都筋疲力盡,癱軟在舞池邊的座椅上。

  我兩眼望著對面的羅堯,隨時待命,為他的出逃計劃服務,卻有人在身後喊道:「伊諾,伊諾。」

  我回過頭去,見鳥籠裡的小人正一動不動地望著我,笑意盈盈。

  「伊諾,親愛的伊諾。」

  「你要找伊諾?我替你去叫他。」我說。

  小人急忙從鳥籠裡伸出雙臂,拽住我的衣袖道:「不,我要找的就是你。」

  我稍稍蹙起眉頭,語氣略有一些不耐煩:「你究竟要找伊諾,還是我?」

  小人張嘴欲言,一塊紅布突然從天而降,將鳥籠覆蓋起來。

  我抬起頭,雨果向我微微行了個禮,道:「主人說不該讓小鳥過於疲倦,她該回去歇息了。」

  說罷提起鳥籠出了大廳,往走廊盡頭的房間走去。

  我依舊愣愣地立在原地,心底略有一些介意小人的話。

  她剛才究竟想對我說什麼?

  然而我的疑問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很快的,羅堯自身後拍我的肩膀道:「你真的不和我一塊兒走?」

  我轉頭看他,微微一笑,頗有幾分大義凜然的味道:「你儘管去,由我墊底。」

  羅堯於是更用力地握住我的肩膀,將腦袋湊到我跟前來,低聲道:「那麼先把我的皮夾還給我吧。」

  我從來不知,羅堯這個呆子竟然也會有此幽默感。

  我於是聳肩掙脫開他的束縛,反把手按在他的肩頭,語重心長地說:「放心,我早將錢包丟在林中,你的必經之路上,只需出了這座古堡,自然就會看到。」

  羅堯用力點一下頭,發誓一般道:「倘若以後我們再能在古堡之外相遇,我一定不會忘記你的恩情。」

  他說完,回身往大廳門口的方向緩步挪移,我則朝向公爵大步走去。

  一路上,碰撞到不少嬉笑閒談著的骷髏貴族們,我卻全然不顧,只一心一意地注視優雅地端著酒杯淺飲的公爵閣下,他的側臉在輝煌的燈光照耀下透著一股貴氣,嘴唇貼在杯緣,似在輕吻酒杯。

  下一秒,公爵的舌尖伸了出來,不經意地點一下酒水,又收回去。這動作只發生在一瞬,被我全數收進眼底。

  或許是觀察得太入迷,我竟不巧踩到了一位骷髏女士長及地板的裙角,而那位女士又恰好邁動雙腿,我只覺腳下一陣重心不穩,身子無可避免地向一旁傾斜過去,猛地撞上右邊的餐桌。

  我看見桌上擺滿食物湯汁的銀質盤子嗖嗖地飛向空中,然後齊刷刷向下降落,統統澆在我身上,接著便是「叮鈴匡啷」的盤子落地之聲不絕於耳。

  最後落在我頭頂的,是一塊巨大無比的奶油蛋糕,「噗嗤」一聲,滿分瞄準。

  全場眾人的注意力,果然毫無例外地,全都集中在我的身上。

  連打開大門正打算離開的羅堯,也不禁回頭看了一眼,我發現他此時臉上露出的那種,欽佩與感激融為一體的複雜神情。他一定覺得我這人夠義氣,竟能犧牲到這般田地。

  我其實很想告訴他,那真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意外,不過他早已閃身出門。

  公爵轉過身來,愣愣地低頭看我,眼裡有小小的詫異,我也睜著眼抬頭看他,嘴角一抽一抽地微笑著。

  然後他放下手中的酒杯,俯身蹲到我的身邊,淡綠的眼睛仔細端詳我的臉。

  出生至今,我恐怕再也沒有經歷過比這更加狼狽的情形了。湯汁、食物、奶油,甜的鹹的,滿身黏膩,身上原本貴重的禮服,現在恐怕已被毀壞得差不多。

  或許我,本就不配穿上這樣華貴的衣服。

  想到這裡,我竟有要哭的衝動。

  公爵卻在對面毫不留情地大笑出聲,越發添加我的怨憤。

  他一面笑,一面向我伸出手來,我一時心驚,屏息瞧著那漂亮的手指靠近自己,幾乎要撫上我的臉頰,我的心臟失衡,怦怦一陣狂跳,直到看到那手指最終目標明確地從我的臉上挖下一塊奶油。

  公爵將奶油放進嘴裡吮吸,笑得更為猖狂。

  「哈哈,哈哈!」

  看到他細長的手指探入口腔,我直感被騙,瞬間血脈上湧,顧不得什麼禮數道德,抬腿就朝他的肩膀上一踹,公爵悶哼一聲跌倒在地,我順手拾超落在身邊的另外半塊蛋糕,使勁向公爵的臉上丟過去。

  見狀,他手臂用力,一個翻身便躲過我的攻擊,嘴裡不忘喊:「左思,冷靜一點!別亂來!」

  我哪管他這麼多,順手又抄起幾隻盤子,劈頭蓋臉扔向他。

  公爵一邊躲避一邊摀住頭部,模樣甚是滑稽。

  「左思,我錯了,我不該嘲笑你!快別丟了!」

  大廳裡其它人等見我們如此這般玩得愉快,於是紛紛效仿,不多時,空中就被飛舞著的蛋糕色拉通心粉給佔領。

  混亂中,一時半會兒竟找不到公爵的所在,我心裡估算羅堯也該出了古堡之外,於是轉身要回房裡去清洗一番,滿身油膩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

  突然有人自身後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拽到暗處。

  我心跳快了一拍,瞪大了眼要看清兇手究竟是誰,便見身旁的公爵自懷裡掏出一塊絲質手絹,輕緩仔細地替我將臉抹乾淨,動作溫柔好似對待名家畫作。

  我被那動作擾了心緒,兀自低下頭去避開他的視線,就聽他說:「外頭太危險,暫且在這裡避一避。」

  我翻了個白眼,口中低喃:「你怎麼不去照顧你的伊諾?」

  公爵握著絲絹的手微微一頓,遲疑片刻才說:「大廳裡太嘈雜,我一時沒有找到他。」

  聞言,我這才驚覺自己說錯話,連忙接道:「啊!他一定是先找到別的地方躲起來了,你知道羅堯他聰明得很……」

  這話說到我自己都覺得沒有可信度,只得住嘴,不自覺重新呆呆地望著公爵仔細替我擦臉。

  公爵的睫毛密長,他垂眼望我的時候,那睫毛正湊在我的眼前。我覺得自己的臉頰開始燒熱,燙得很。

  公爵仰起頭來,視線與我交接,我看到他深綠色的眸子裡閃動的晶瑩,十分迷人。

  「你的臉很紅。」他說。

  「我的傷風尚未退盡。」我答得心虛。

  公爵不語,久久地注視我的眼睛,直看到我的心裡去。

  許久,他再度開口,語調極盡溫柔:「你的眼睛很美,似曾相識。」

  我感覺自己的嘴唇難以抑制地發起抖來,說出口的話都帶著顫音:「那,只是你的錯覺。」

  「噓。」公爵將食指按在我的嘴上,小聲道:「別說話,會被人發現的。」

  他說著向外一招手,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空中依舊瀰漫著食物飛過造成的硝煙。

  然後,毫無預兆的,我的嘴唇被某樣東西所覆蓋,是公爵的唇。

  他的動作極其輕柔,舌頭舔著我的嘴唇,滑入口中。

  我的心臟隱隱作痛,痛得眼淚都要流出眼眶,可是卻異常享受這種感覺。我伸出手臂,試圖抓住公爵的肩膀,因為身體發軟,無處可以依靠。

  就在手指接觸到公爵禮服的一剎那,不知何處飛來的一隻餐盤,猛地砸在身後的牆壁上,發出一聲震撼人心的響動,霎時令我回復神志。

  我一把推開公爵,站了起來。

  心臟過快地跳動,我喘著氣,不敢看公爵的臉,只說:「我要去洗澡。」便飛速逃出了大廳。

  第四章

  我跑回自己的房間,往澡盆裡盛滿洗澡水,隨後解開外套,整個人鑽了進去。

  臉上燒得厲害,水溫不低,越發泡得人渾身燥熱。

  公爵剛才吻了我,而我竟然理所應當地沉迷其中!

  為什麼?為什麼!

  我打開噴頭,直往身上灑冷水,這才得以慢慢冷卻身體的溫度。

  大約又過了很久,我從澡盆裡出來,擦乾淨身體,才要伸手去拿睡衣,浴室大門突然被人打了開來。

  我回過頭去,愣愣地看著神色慌張的公爵就那樣筆直地衝進來,眼中寫滿無盡的驚恐。

  「不見了!」他說,「伊諾不見了!」

  公爵終於發現這個秘密,顯然他已手足無措,抓起我的胳膊連連發問:「你知道的是不是?你知道伊諾去了哪裡,是不是?求求你告訴我!告訴我!」

  我望著他無助的神情,手腳逐漸泛起涼意,從身體一直涼到心臟。

  「再找找吧,說不定他在自己的房裡睡覺。」我冷著臉說。

  「不!他不在!哪裡都沒有!這城堡裡的任何一間房間裡都沒有!」公爵的眼神發直,沒有焦點的眼睛牢牢盯著我的臉。

  現在的他,一定連先前的那一個吻都不記得了。

  「求求你告訴我,伊諾在哪裡?你一定知道的!」公爵突然跪倒在我面前,雙手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拚命捏著我的兩條赤裸裸的腿。

  眼見公爵這樣,我不禁心生悲涼。

  算了吧,左思。我對自己說,他不會對你動情的,他愛的是那個名叫伊諾的男孩,百年不變。

  你又何必自討苦吃?

  「羅堯去了古堡之外。」我據實回答,一面回身穿上外套。

  「古堡之外?」公爵聞言,轉身跑出浴室。

  我亦跟了過去,但見他跪倒在房間巨大的落地窗前,眼望窗外無盡的黑夜。

  月牙掛在天邊,淡淡的月光絲毫沒能照亮淒清的樹林,反給這夜色增添了一份詭譎的氛圍。

  突然,公爵轉過頭,眉頭緊蹙,五官糾結得厲害。

  他重新來到我的跟前,握住我的手掌,稍作遲疑,彷彿不知究竟該如何開口才好。隨後,他終於說話:「左思,我求求你,帶他回來。我不能離開這座城堡,求求你幫我一次,求求你!」

  我看著他的眼眸,心臟隱隱地痛,這痛又與先前不同,深入骨髓。

  「好。」我略一點頭。

  我從古堡出來,沿小路一路往下,順利進入樹林。

  黑暗中,我高舉油燈,仍然辨不明方向,唯有大聲叫喚羅堯的名字。

  「羅堯,你還在不在?羅堯——」

  我極力地喊,然後豎起耳朵仔細傾聽是否有人回應。

  很奇怪的,我一面希望能夠在樹林裡找到羅堯,一面又隱約不願再見到他。

  按理說,羅堯身為故事主角,在使得另一位主角公爵閣下心慌意亂、焦急萬分以後,重新回到最初的地點,笑著與其重逢,故事才會顯得完滿,而我這一配角便圓滿完成任務,功成身退,豈不皆大歡喜?

  況且,羅堯若是不回去,公爵一定會發狂。光是想到這一點,就叫人不得不心寒。

  可是,心底的某個角落卻在說:趕快消失吧,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我於是自嘲地笑笑,又再舉高油燈,大聲喊:「羅堯——你要是在,就回答我一聲!」

  忽然,面前閃過一樣東西,引起我的注意。

  我抬起頭來,便看到近旁的樹枝上立著一個小人,小人振動雙翅,週身散發著白色的光芒,同早前在古堡中看到的那一個極其相似。

  她騰躍而起,飛到我的面前,使我能夠看清她的樣子。

  七彩的透明翅膀,細小的身子。唯一不同的是,那小人的頭髮並非銀色,而是與黃金一般的顏色。

  她對我說:「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什麼地方,跟我來。」說著向前飛去。

  片刻之後,她停下來回頭看我,我終於回過神,立即跟了上去。

  不多時,我便看到羅堯雙眼緊閉,蜷縮在前方一棵大樹底下,手裡正握著他的那只黑色皮夾。

  我跑過去蹲下,用手掌拍他的臉:「羅堯?羅堯!」

  羅堯眉頭一動,微微睜開眼來,待到看見我的臉時,突然一躍而起,拽住我的衣襟搖晃:「你騙我!沿著放皮夾的路走,根本就走不出這樹林!」

  講完這話,他張大嘴用力打了一個噴嚏,口水全都噴在我臉上。

  我哭笑不得,抬手往臉上抹了一把,低頭賠罪:「是,是,都是我的錯。我們還是先回去再說。」

  羅堯聞言,唸唸叨叨地丟下我,一個人先往古堡的方向大步邁去。

  我抬頭四處張望一番,發現剛才的小人已經不知消失到哪裡去,這才緊追上前頭的羅堯。他卻忽然停下腳步,喊我的名字:「左思。」

  「什麼?」我問。

  羅堯沒有立即回答,嘖了嘖嘴,輕聲道:「我現在,似乎終於有了一點,自己就是伊諾轉生的感覺了。」

  舉著油燈的手輕輕一晃,我彎起嘴角淺淺一笑,道:「那是好事,不是嗎?」

  「你不問我為什麼?」他用期待的眼神看我。

  我兀自好笑,身為一個配角,我有什麼必要知道主角大人你突如其來的心理變化?反正總有那麼一個時機,你會發現自己原來真的就是被命運選擇的那個人,不論契機為何,主角就是主角。

  雖然這樣想著,我仍然依他的話問下去:「為什麼?」

  羅堯跟上我的腳步,道:「你能相信嗎?我一個人又冷又餓地待在樹林裡時想起的,不是親朋友人,不是自己的家,而是公爵的笑臉和溫暖的古堡,那樣溫柔那樣親近,冥冥中有個聲音好像在說,那裡才是我最終的歸屬,我不該離開。」

  「你後悔了,因為人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發現一樣東西的價值。」我告訴他。

  步行回古堡,大門上的威斯特森林一四號的門牌在月光下亮得耀眼。

  一四,遺失。

  究竟是誰,在這裡遺失了什麼?

  我們回到古堡的時候,公爵正在大門邊來回踱步,一派心神不寧的樣子。待到看見羅堯平安歸來,他臉上這才露出欣慰的笑容,趕緊接過身邊雨果遞來的絲質外套,給羅堯披上。

  公爵緊緊地摟住由於寒冷而微微打顫的羅堯的身子,在他耳畔柔聲道:「冷不冷?快跟我回房,喝杯酒暖暖身子。」

  羅堯乖順地點頭,腦袋緊挨在公爵懷中,同他一塊兒沿走廊步行。

  我靜靜地站在原地,目送他們,渾身冰涼。

  當晚,月色朦朧。

  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裡儘是公爵摟住羅堯肩膀離去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反覆播放,揮之不去。我最終決定放棄睡眠,大睜開眼呆呆地望窗外。

  風聲獵獵,打在窗沿,玻璃嘶啦嘶啦地響。

  小人兒又在走廊盡頭的房間吟唱,夜夜不眠。

  經過這一場虛驚,接下來的幾天裡,公爵對羅堯越發顯得關愛有加、呵護備至。兩人每日形影不離,眼含幸福之色,在人面前招搖。

  我自覺任務已經完成,也不願日日見那兩人卿卿我我,心頭又再打起離開的主意。

  然而,這古堡之中尚有一件事情十分令人介懷,非得弄清不可。

  於是某日用過晚餐,待到各人都回去自己的房間,我雙手叉腰,滿臉為難地立在自己緊閉的房門前,唉聲歎氣。

  雨果舉著油燈緩步踱至我身邊,一雙鷹眼毫無情感地瞪住我道:「客人,怎麼了?」

  我聳聳肩,示意雨果看那扇牢牢鎖住的房門,一面說:「你知道,我不過出來站了一會兒,恰好有陣風從窗外吹來,然後就被鎖在了門外。」

  老頭了然點頭,順手自腰間掏出一大串叮噹作響的鑰匙,看也不看,便從中抽出一把來,彎腰將它塞進門鎖裡。

  我趁他俯下身子的空檔,從背後抽出一早準備好的銅燭台,舉高。接著稍稍使勁,往斜下方一揮,砰的一聲,有人應聲跌倒在地。

  那人自然不會是我。

  然而我依舊蹲下身子,摸了摸雨果的鼻息。現在不過希望他能昏迷一會兒,我還不指望鬧出人命。

  確認雨果並無大礙,只是後腦勺稍稍腫起一個包,我頓時放下心來,拿走他手中的鑰匙串,逕直往走廊盡頭的房間去。

  圓環上繫了足有二十來把鑰匙,我嘗試一把一把地去開那房門,待到將所有鑰匙全部使用過一遍之後,我的臉色也就完全暗淡了下來。

  為什麼整整二十把鑰匙裡,卻沒有一把能夠打得開那扇破門?

  「客人。」身旁突然響起蒼老而低沉的嗓音。

  我回過頭去,竟看到原本應該乖乖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雨果,此刻居然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仰頭凝視我的臉。

  我心中大駭,腳下一個趔趄,跌坐到地上,背脊貼在牆角。

  雨果拿了詭譎的眼神望我許久,終於邁步向前,他說:「客人,我的頭好痛。」

  他朝我伸出手來,手背上的裙皺一層一層地疊在一塊兒,枯燥乾癟。

  我全身的毛孔不覺全部擴張開來,頭髮根根豎起在頭頂,一瞬間,連呼吸的本能都已忘卻。

  我在心裡吼:死定了,左思你死定了!

  叮噹一響,手中的鑰匙圈被提起,雨果將它重新縛回腰間,抬眼望了一下走廊盡頭的房間,低聲喃喃:「主人的小鳥,自然只有主人自己才有保管鑰匙的權利。」

  說罷,他回身往外慢步踏去,腳步聲迴盪在無人的走廊上,發出「啪——啪——」的回音,間或夾雜著哀怨的歎息:「哎……頭好痛……好痛……」

  我呆呆地目送雨果一路離開,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這才感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

  站起身長吁一口氣,回頭瞥一眼通往二樓的木階梯,樓梯兩旁沒有點燈,我只遲疑兩秒時間,便決定摸黑上樓。

  二樓總共不過兩間房,其中一間上次去過,是公爵的書房。我於是直接略過這一間,轉身摸到對面房間的門把。

  我一面輕輕轉動門把,一面側耳傾聽房內有無動靜。房門打開至一條隙縫的時候,從外看進去,正對大門的桌上放著一盞油燈,此刻正發出昏黃的亮光,隱約能夠叫人看見整間房的佈局。

  果然沒有猜錯,這正是公爵的臥室。

  我閃身進入房間,眼見公爵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似已睡熟,於是悄悄關上臥室大門。

  我在房內翻尋,希望能夠找到鑰匙。房間裡的櫃子有許多抽屜,沒有頭緒,只得一個一個打開,頗是費力。

  床上的人突然翻了一個身,桌上油燈應聲晃動,我心中略微一顫,身子猛地伏低。

  扭頭去看,公爵依舊睡得舒坦,神情裡帶著一些縱容。

  「伊諾,我調皮的男孩。」

  他在夢囈,不知究竟見到什麼溫馨的情境。

  公爵的語調實在溫柔,以至於我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我走到床邊,低頭安靜地望著沉睡的公爵閣下,如此毫無防備。

  看著他,心中隱隱浮現一股難以言明的親切和懷念。

  他的眼睫輕合,但那一點不妨礙他淡綠色眼眸的深情,他的紅唇微啟,似乎有無盡的情話正待吐露,那些微妙的遙遠的記憶全部滯留在靈魂的深處,未曾丟失,彷彿只要一個契機,便能夠原原本本地返還。

  伸出手來想要撫觸那似曾相識的溫度,最終卻只沿著公爵臉部曲線,相隔了一隻手指的距離,慢慢地畫出輪廓來,想要代替真正的碰觸。可笑的是,最後發現這樣竟還不滿足,真是走火入魔。

  隨後我抬頭,發現了掛在牆上的鑰匙。

  鑰匙所處的地方靠近床頭,探身去構,手臂略顯得短了一些。我生怕將公爵吵醒,只得左手輕輕按在床沿,伸長了右手去抓取牆上的鑰匙,卻聽得床上的人喊一聲:「左思。」

  我只覺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站了起來,一瞬間連呼吸的本能都忘得乾淨。

  「不會放你走的。」公爵的語調含糊,又說,「我要你留在我身邊。」

  原來還是夢話嗎?鬆口氣,真嚇死人。不知在他的夢中,我又會是個怎樣的存在?

  再接再厲去構牆上的鑰匙,方才用手指勾起鑰匙環,身下的公爵似乎隱約動了動,我的手指隨之一顫,鑰匙落在床上,發出叮的一響。

  身子霎時變得僵硬,我一動不動地維持一手支撐床沿,另一手平舉半空的姿態,小心翼翼地低下頭去瞧公爵,確認他的確沒有醒來,這才輕歎一聲,伸手去拾床上的鑰匙。

  就在此時,公爵突然一個翻身,將那把鑰匙壓在了自己身下。

  情況突變,我的身子猛地失衡,險些摔倒在公爵身上,幸而條件反射及時,右手往牆頭一抓,竟也勉強支撐住身體朝下墜落的趨勢。

  脖頸間冷汗直流,我感到手腳泛涼,微微發麻。

  用力呼吸,正兀自感歎自己運氣實在不錯,視線不經意間往床頭一瞥,竟看見公爵大睜著一雙眼,正笑意盈盈地打量我此刻的奇怪姿勢。

  「左思,天色不早,你怎會有雅興來我房中?」他忽然開口發問。

  我咧開嘴傻笑,意義不明,腦袋裡同時飛快轉動著各種借口,手臂上卻一陣失力,身子猝然向下一滑,不偏不倚恰好砸在公爵身上。

  沒想到以這樣的方式如願以償,我摟住公爵的身體,淡淡的他的味道嗅入鼻間,耳朵裡聽見床頭那兒傳來公爵的一聲低笑,隨後背脊上便多出了一雙手,輕重有致地來回在脊樑骨上摩挲揉壓。

  公爵語氣曖昧道:「原來如此。」

  聽聞此言,天外憑空飛來一股不祥的預感,直擊我的腦門。

  未待多想,公爵早已雙手環抱我的身子,翻身將我壓倒在床上,膝蓋頂開我的腿,手掌按在我的下巴。

  他俯身望我,眼裡滿是抑制不住的揶揄:「沒想到,原來左思是個如此主動之人。」

  我能聞見自公爵身上散發出的陣陣體香,他與我之間的距離是如此之近,近到會令人不自覺感到尷尬的程度。當然,我並沒有因此而忽略了身下,此時正抵在我腰間的那把房門鑰匙。

  我於是抬起手來,摟住公爵的脖子,向他笑得曖昧:「公爵閣下,你喜歡我嗎?」

  公爵臉上的笑意更濃,低頭舔舐我的嘴唇,一面答:「自然不會不喜歡。」

  「那麼你喜歡羅堯嗎?」我又問,出口的語調出乎意料地變得有一些嚴肅,「你喜歡羅堯更多一些呢,還是喜歡我更多一些?」

  公爵不語,顯然他沒有料到我竟會如此破壞氣氛,提出這般苛刻的問題來。

  他默默地凝視我的眸子,眼神裡透露出複雜的情緒。

  他在思考,看得出。

  四目相交,我並沒有避開,心底暗自期待著一個朦朧的答案,連自己也覺得太過異想天開。

  窗外忽然捲進一陣清風,將桌上本就孱弱的油燈火光撲滅,滋啦一聲,房間裡瞬時清冷下來。

  許久,身上傳來細碎的衣料摩挲聲,公爵起身,背對我坐到床邊。我聽見他開口,嗓音平靜而冷酷,他說:「誰都沒有資格替代我的伊諾,我可以等待他百年,甚至千年,直至永遠。」

  哈,居然如此,果然如此。

  我究竟發了什麼瘋要去幻想不可能得到的答案?他喜歡的是羅堯,他的伊諾!他現在只是笑意盈盈地壓住我戲弄一番,我就癡心妄想癩蛤蟆能夠上樹,我真是傻,大傻瓜,傻得無藥可救。

  我不語,眼睛疲憊而酸澀。我掙扎著自床上坐起,一把摸過身下的鑰匙,牢牢握在手中,從公爵身邊躍下,跑出臥室。

  逕自往走廊盡頭的房間去,鑰匙輕易打開了房間大門。

  我走進去,揭開覆蓋住鳥籠的紅布,露出裡頭那只泛著白光的小人。

  小人抬起頭來看我,原本驚喜的神色在接觸到我的面龐那一剎那,突然變得憂鬱。

  她雙手抓住鳥籠的木柵,關切地問:「你怎麼了,伊諾?為何如此悲傷?」

  我奮力搖頭,嘴裡不知在說些什麼亂七八糟的話:「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吵?每天晚上不停地唱,害我夜夜失眠!」

  「抱歉,我本想讓你愉悅。」小人低下頭去。

  我兩腿無力,轉頭看到桌旁的高大座椅,沒多想便過去坐了下來。頭靠椅背之上深呼吸,片刻後,恢復平靜,心臟不再不規律地亂震,這才重又抬頭望向對面鳥籠裡的人。

  「你剛才叫我什麼?」

  「伊諾。」小人答得迅速。

  我微愣了一下,記起前幾日的舞會上,這小人也似乎這樣喊過我。

  「為什麼?」我問,「為什麼叫我……伊諾?」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頗有一些心驚。

  小人於是眨著一雙杏仁似的眼睛,理所應當道:「因為你就是伊諾啊!」

  我的大腦有一瞬間的停滯,彷彿不能理解當下的劇情轉變。

  我是伊諾?伊諾是我?那麼羅堯是誰?左思又是誰?

  小人見我滿臉疑問,好心解釋道:「你是伊諾的轉世,我絕不會認錯!當初我在樹林之中受了重傷,是你及時出現,將我帶回這城堡救治,令我得以存活下來。

  「第一眼望見你的時候,我便被你靈魂那種美麗的顏色所深深吸引,這顏色是那樣獨特,那樣魅惑,叫人難以忘記。沒錯,我現在依舊能夠從你的身上,看到這種美麗的顏色。」

  聞言,我低下頭來看看自己的肩膀和手臂,如此平凡,與常人無異,並沒有小人所說的什麼美麗的顏色。

  我張了張嘴,思緒依然紊亂:「倘若我真是伊諾的轉世,那麼羅堯呢?他是誰?」

  「羅堯?」小人的神情顯得有些疑惑。

  「就是那日舞會上,立在公爵身邊的人。」說及此,我又稍加補充了一句,「他與公爵書房裡那一幅畫像上的人長得一模一樣。」

  小人搖頭,語氣十分肯定:「我並不認識他,他的靈魂毫無特點,只是個平凡人罷了。我們精靈一族與人類不同,你們辨認一個人,是從他的肉體出發,而我們所看見的,卻是那人的靈魂。因而,無論樣貌如何改變,我都能認出你來,親愛的伊諾。」

  我不言,靜靜整理自己的情緒,今晚發生了太多事情,還來不及細細消化。

  小人又說:「伊諾,你應該還留存有前世的記憶,莫非你不記得了,那些睡夢中的事情?」

  仔細想來,我的確是做過一些古怪的夢,可那些夢只是些支離破碎的片段,之間並無關聯,我一度以為這只不過是待在古堡之中產生的環境效應。

  原來,竟是我前世的記憶嗎?

  「還有一點,雖然不足以證明你就是伊諾,然而你卻擁有與前世相同的,不易被人催眠的能力。」

  「什麼意思?」我問。

  小人向後退開一步,在橫桿上轉了一個圈,然後問我:「你所看到的我是什麼模樣?」

  「尖耳朵,杏仁眼,銀色長髮,還有透明的七彩翅膀。」我答得莫名。

  「沒錯。」小人點點頭,「這正是我真正的樣貌。在別人看來,我只是一隻毛茸茸、五顏六色的小鳥罷了。當日的舞會之上,你所看到的那些貴族,恐怕都是一堆堆的白色人骨吧?」

  我當即瞪大雙眼,心道她怎會知曉。

  小人笑了笑,說:「那也是公爵所施的幻術,那些貴族們不過是以往途經這座城堡的路人的屍骨罷了。

  「公爵在城堡裡度過百年之久,對於人類來說,百年的時間如此長,公爵寂寞難耐,因而每當有路人經過,他便千方百計地將他們留下,作為陪伴,直到那些人的壽命逝去,重歸寂寥。」

  耳聞這事,我不禁心生憐憫。試想一下,倘若是自己孤身在這古堡之中待上數百年,不,只需十年時光,我恐怕早就因為過度無聊而心生自我了斷之念。

  公爵果真摯愛伊諾,為了等待他再次出現,竟甘願承受如此磨礪。

  「所以,請你相信。」小人重新飛回柵欄邊,伸出手來拽我的衣袖,目光閃亮地望著我道,「你的確就是伊諾的轉生。」

  我沉默,眼望那小人杏仁一般的雙眼,腦袋裡閃過許多奇異的畫面,交織在一起,花花綠綠。然後情不自禁地一頷首,終於接受小人的說辭。

  她顯得異常快樂,在鳥籠子中歡天喜地地來回飛舞,振動的翅膀散發出七彩光芒,十分好看。

  我於是開始意識到一件事情,先前的自己一直處在誤會之中。如果我才是伊諾轉生的話,那麼這個故事的主角並非他人,而正是我自己。

  想來好笑,前幾日的陰鬱究竟為了什麼?我真是天底下最呆的呆子了,比羅堯有過之而無不及。

  「伊諾,伊諾。」小人在籠子裡喊。

  我回過頭去,見她向我微笑著說:「你救過我一命,所以我會為你完成一個心願作為報答,你有何心願未了,請交由我來實現。」

  完成心願?竟有這等好事!

  我略微蹙眉沉思,好機會不可隨意浪費,可惜現在一時半會又想不到什麼特別渴望完成的願望。片刻後我終究放棄,勾起嘴角笑笑道:「暫且保留,待我想到什麼好主意再說。」

  小人於是伸出細小的手臂,在我的左手手背之上畫下一個奇怪的符號,那符號閃著銀色的光芒,嵌入皮膚,最終消失無形,她說:「我的名字叫作桃樂絲,如果需要幫助,記得叫我。」

  我看著與先前並無區別的左手,隨口答應:「好。」

  第五章

  第二天早餐時間,我進入客廳的時候,公爵與羅堯早已就坐。

  「抱歉,來遲了。」我說。

  公爵仰起頭來望了我一眼,臉上不禁綻開一抹微笑,說:「左思,看來你今天心情不錯。」

  我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展開餐巾,向公爵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答:「因為今天的天氣不錯。」

  身旁的羅堯回頭向窗外望了一眼,語調疑惑:「今天是陰天。」

  我並不理會他,他只不過是個配角。

  女僕送上早餐,擺到每個人的面前。

  公爵忽然在對面發問:「伊諾,最近有何想做的事?」

  「打獵。」我答得理所應當。

  羅堯奇怪地回頭看我,擱下手裡的餐具,伸出手來在我面前晃悠,一面說:「左思,你的燒還沒有退?」

  他自以為公爵在向他問話,卻被我搶了去回答。

  我目不斜視,目光牢牢鎖定在公爵的臉上,衝他笑得諂媚:「公爵閣下無法離開這座城堡,那麼我們就想辦法弄兩隻野獸,放在城堡裡頭狩獵吧,如何?」

  公爵臉上的神情略顯得尷尬,他斜眼看看羅堯,又瞧瞧我,貌似不知該如何應對。過好一會兒,公爵這才低下頭去假意咳嗽一聲,抬頭問道:「伊諾,你覺得如何?」

  「我不喜歡打獵。」由於被我忽視,羅堯的嗓音飽含不滿。

  我在旁點點頭,不待公爵再問,立即接話:「羅堯體弱,就讓他多多休養好了。公爵閣下,不如我們兩個人一同狩獵……」

  「啪!」

  拍擊聲響過,餐桌上的銀餐具隨之往空中一躍,羅堯刷地站起身道:「我吃飽了!」說罷,轉身便往斗外走。

  「伊諾!」公爵喊著推開椅子,試圖追上去。

  就在此時,我背後的窗玻璃突然發出一陣極度刺耳的炸裂聲:「匡啷啷——」

  我看見餐桌上反射出玻璃碎片飛濺半空,形成的萬花筒一般的五彩顏色,天女散花似的向著客廳裡鋪散開來。

  回過頭去,恰巧可以看見羅堯驚呼一聲,雙手護頭蹲下身的樣子。

  破碎的窗洞裡,正有黑色的,類似蝠蝠一般的飛行物,一隻緊接一隻源源不斷地乘虛而入。窗外不知何時,竟已被黑壓壓的一片所覆蓋住,仔細看來,全都是這般生物。

  公爵只在原地稍愣了半秒鐘的時間,即刻奔向羅堯的方向,一把抓住他,朝後拖至雨果身邊,吩咐道:「帶他回房。」

  南果頷首:「是的,主人。」

  直至此時,我還尚未能夠自眼前的景象中回過神。早有一隻怪物齜著細長獠牙,劈頭蓋臉衝我撲將下來,眼看著將至面前,忽聽得身後一聲槍響,怪物被打得「嘍嗤」一下崩裂成血紅色的肉醬,摔落地面。

  我回頭看,公爵手中卻已端著一柄長獵槍,槍口還隱隱冒著白煙。

  他衝我吼:「左思,不想死就別愣著!」

  聞言,我一下跳了起來,四顧一番,終於跑向客廳右邊,伸手一把取下牆上掛著的長劍。心中卻有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開什麼玩笑!區別待遇也太過明顯了吧!憑什麼我就得自生自滅?

  才握劍在手,便見得又有好幾隻怪物扇動長而薄的翅膀,衝我飛來。我揮劍而去,砍落一隻在地,見它「噗嗤」地變作一灘肉醬,身上頓時起了不少雞皮疙瘩。

  不過片刻發愣的空檔,空中的另幾隻怪物便用獠牙在我手臂、臉頰上留下血紅的傷口。每增添一條細長的血痕,無疑都帶來無限刺痛,令我不禁記起小時候翻新教科書時,那些毛躁的頁邊在手指上刺過的感受。

  我一面揮劍一面向後退,黑色的飛行物殺完一批,又生出更多的另一批,沒完沒了。

  背後突然撞上一個人,我無暇回頭去看,然而用腳趾頭也能猜到,那一定是公爵。他每發一槍,抵住我背脊的地方便傳來一陣猛烈的衝力。

  突然,公爵發話:「左思,替我抵擋一陣。」

  「什麼?」

  未待我理解公爵話中的含義,便聽得獵槍被丟在地上的一聲脆響。來不及細想,我轉身為公爵打開飛撲而來的怪物的襲擊,自己的背脊上卻遭到不少損傷。

  公爵雙手一合,口中唸唸有詞。

  不多時,自他身體裡泛起一股聖潔的綠光,逐漸向外擴散開來。綠光所及之處,飛行著的怪物的身體便被滲透,消失在空氣裡。

  綠光越來越強,充盈整個客廳,甚至整座古堡,窗外的怪物們知曉再繼續待下去會有危險,紛紛掉頭返還,只一會兒便消失殆盡。

  我聽到公爵說罷:「阿門。」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剛才嘴裡念叨的,莫不是禱告詞?我心想。

  公爵回過頭來打量我一番,綠色的眼眸凝望片刻,問:「你還好嗎?」

  背上的傷口刺骨地痛。我扯扯嘴角,笑得僵硬:「還行。」

  公爵一點頭,又看我一眼,遲疑道:「那麼,我去看看伊諾。」說完,轉身便往客廳外去,及至廳門口的時候,又再回頭叫我:「左思,你真的沒事?」

  我笑著衝他搖搖頭,目送他出去,然後終於感到渾身無力,腿上一軟,跌坐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我赤裸著身子趴在床頭,女傭站在一邊給我後背上藥。

  我望著眼前她那雙細長的腿,不覺心生邪念,伸出手用力往那大腿上捏了一把,即刻感到背後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受傷的時候就少做自殘的事。」女傭的語氣頗為幸災樂禍。

  我不言,暗自回味手掌上殘留的美妙觸感。

  我果然還是喜歡女人的,而且十分之喜歡女人。

  可是為何每次看到公爵的時候,卻又會打從心底升起一股蒙昧的苦澀滋味?是你嗎,伊諾?是你的意志在影響著我的情感?

  我甩甩頭,打算將那種無妄的錯覺甩出腦袋。是的,那僅是錯覺而已。

  即便我就是伊諾的轉生,就是這個故事的主角,然而這個奇怪的故事的走向,至今為止,依舊還掌握在我的手中吧?

  那麼,我可否將之扭轉一下,令結局導入另外一條道路上去?

  我抬起頭來,問女傭:「早餐時的那些形似蝙蝠的怪物是什麼?」

  她低頭專心致志地為我抹藥,間或抽空心不在焉地答上兩句:「那個啊……很久以前就有了。百年來,那些魔物幾乎每年都有幾次,試圖攻擊這座城堡,奈何主人的法力深厚,一直未能成功。」

  她轉手拿起繃帶,令我在床上坐直,將繃帶纏繞在我的腰腹間,一面斜眼看我:「你知道,只要主人還在這城堡裡,就沒有人能夠勝過他。不過今天實在是有些出人意料,沒想到它們竟敢破窗而入。」

  我點點頭,視線悠悠地瞟向房間大門。然後毫無預兆的,那扇門被人推開,公爵走了進來。

  他一眼望見床邊的女傭,向她一撇頭,女傭會意地行個禮,退了出去。

  公爵這才走到我身邊坐下,拿手指勾起我的下巴,仔細打量我臉上的傷口。

  「嗯,可惜了這張臉。」他說得輕巧。

  我別過頭掙脫他的手指,反問道:「羅堯怎樣?想必是毫髮無損囉?」

  公爵微微一愣,顧左右而言他:「轉身讓我看看背後的傷勢如何。」說著拽住我的胳膊就往回扯。

  我反轉身來,但覺公爵的手指撫上我的背脊,細長的指頭一路滑過皮膚,落在白色繃帶之上。

  手指與皮膚之間相隔了幾層白紗,溫度卻越發恣意地傳遞過來。

  「如何?」我問,「傷勢與你預想之中是否相似?」

  公爵不語。

  良久,我忽然感覺背後一陣奇怪的觸感,回過頭去,發現他正低頭親吻我的傷口,金色的卷髮輕盈地掃過暴露在空氣裡的皮膚,如此溫柔,如此懷念,而我背上的疼痛感竟然隨之奇跡般地消失了。

  我心頭一緊,慌忙掙脫開他,自床上跳了起來。

  赤腳跑到窗邊,不欲公爵看到我此刻臉上的表情,我於是兩眼望向窗外,看陰霾的天空中開始飄落淅淅瀝瀝的小雨。

  左思,你一定是贏了。我對自己說,一看見公爵站在自己面前,便輕易失去理智。

  好吧,我認栽。無論心底的那種情感來源自前世的記憶也好,今生的衝動也罷,總之我是難以自制。我不想隱藏,也不必隱藏。

  那樣完全不符合左思的性格。

  公爵的腳步聲自後頭傳來,由遠及近,最後止在窗邊。

  我轉頭看向他的臉,依舊是那樣的眼鼻口。初見之時便覺得他很英俊,看多了也不過如此,可是卻不想讓給其它人。

  誰都不給。

  「公爵。」

  我囁嚅地喊他,見他轉過身,用那雙深邃的綠色眼眸注視我,這才繼續說道,「你在這裡等待伊諾數百年,有沒有試想過,或許有一天,他轉生的時候……」

  說到這裡,我少許停頓了片刻,腦海裡迅速組織語句,希望能將意思表達得更加婉轉一些。

  感謝上帝,我以前從未考慮過類似的事情。現在竟為了顧及公爵的感受,試圖將意思表達得更加婉轉?

  我果然是瘋了。

  自嘲地笑笑,然後我說:「有一天,伊諾轉生的時候,他的靈魂卻和肉體分離成為兩部分,所以,繼承他的肉體的那個人,並沒有前世的記憶……」

  我的話未完,公爵忽然伸出手臂,刷的一下拉開了落地窗的玻璃。

  大風捲著一絲寒意,猛地湧進房間裡來,撩起床邊的白色紗簾,一層一層地翩然飛舞在空中,輕柔地拂過我們兩人的臉和身子。

  赤裸著上半身的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正待伸手去關窗,公爵卻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拉至他身前,迫使我只得仰起頭盯住他的眼睛。

  「左思,你究竟想證明什麼?」他瞪著我,眉頭緊蹙,聲音極度壓抑。

  公爵咬牙切齒的樣子十分嚇人,彷彿花了極大的意志力,才令他自己保持應有的冷靜。

  我洞悉他眼中一閃而逝的驚惶,嘴角於是略微翹起,愈加得意地說:「例如羅堯生得一張同伊諾相似的臉,可是他的身體裡卻是另外一個靈魂,所以他記不得你,並且不愛你……」

  公爵怒極,手掌倏忽掐上我的脖子,用力將我按在玻璃窗上。

  我的後腦勺撞到玻璃,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我看到公爵大口喘著粗氣,嘴裡喃喃:「不要說了,不要再說了!」

  是的,我並不想說下去,今天這場比試,我已經是最大的贏家,沒有必要非逼他到絕境不可。

  公爵的臉蛋湊到我面前,惡形惡狀地對我吼:「伊諾就是伊諾,無論你說什麼,都不可能取代他,永遠!」

  「是嗎?」我不屑地冷笑,「即使他不愛你,永遠?」

  公爵的眼裡透出淡淡的憂傷,卻仍然堅定地回答我道:「即使如此,也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他既然已經等待了百年,自然可以繼續這樣,百年千年地等下去,然而我卻不同,我的生命短暫。

  我因而笑得更歡,眼淚都快流出眼眶。我說:「那麼,期待您在羅堯的生命燭火燃燒殆盡以前,能夠得到他的真愛。」

  「我會的。」公爵鬆開手,向後退開一步,兩眼在我的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後轉身。

  「公爵!」我在背後叫他,他止步,我微笑著發問,「那麼你愛我嗎?」

  他僵在原地,久久不曾開口,然後他終於邁步走出去,砰地摔上房門。

  我背靠玻璃窗,慢慢滑坐在地,雙手撫住額頭,將臉埋在兩腿之間。

  身後,冰冷的雨點打落在地,噗嚓噗嚓地響個沒完。

  月亮升起之時,我摸黑去公爵的臥室,歸還走廊盡頭房門的鑰匙。

  公爵不在房內,碩大的空間裡靜得嚇人,我將鑰匙掛回床頭,轉身出來。路過書房門口時,視線不自覺瞟向緊閉的大門,雙腳情不自禁地邁了進去。

  我坐到書桌前的寬大座椅上,抬頭仰望牆壁正中掛著的那一幅油畫像,畫像裡的少年睜著一雙閃亮的黑色眸子,同樣笑意盈盈地俯視畫框之外。

  我模仿畫中人的姿態,將雙手交疊在腿上,面露微笑,然後意識到這樣的自己有些變態。

  我竟會面對與羅堯相同的一張臉,腦中卻要將他想像作自己,實在彆扭。

  可惜事實上,腦海裡深遠的記憶卻逐漸變得清晰起來。我看見公爵與伊諾,他們嬉戲取樂,相互依偎,他們愛得昏天黑地,誓死不渝。

  就在此刻,有人推開書房的門走進來。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我一矮身子,低頭鑽入書桌下方。

  原以為此時尚有閒心來書房散步的,非公爵閣下莫屬,孰料來人卻似乎出人意料。

  我聽見關門的聲音,接著是一個嘶啞暗沉的嗓音,道:「你發現這件事情已經多久了?」

  那種標誌性的嗓音,在這古堡中也只此一家,那便是老管家雨果。他有意壓低嗓音,又使得自己的聲音顯得更具特色。

  「已經好幾日。」回答他的問題的,是一個聲音清脆的女子。

  這座古堡裡雖有著許多不同的女傭,她們之間的行為以及語言習慣,也因為多年的共處而變得極其相似,可是我仍然一下便認出了聲音的主人。介於她語氣中所蘊含的那些微的蠻橫,我能夠因此斷定,她即是那位專門負責照顧我的無名女傭。

  聽罷女傭的回答,雨果不再開口,書房裡頓時變得安靜之至。套用一句陳舊的說法,現在即便是一根針跌落在地的聲音,恐怕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許久,女傭按捺不住,率先打破沉寂:「我去向主人稟報。」

  「不!」雨果立即出聲打斷,阻止女傭,「這件事情不必勞煩主人,由我來解決。」

  「可是……」

  「你想令主人失望嗎?」雨果突然提高音量,震住女傭未曾出口的話。

  片刻猶豫之後,女傭歎息,問:「你打算如何處理?」

  雨果的回答乾淨利落:「依照慣例。若是不幸遇上意外,必要時須得除掉他們。要知道,任何事都比不上主人的安危來得重要。」

  女傭嘖嘖嘴,語謂變得輕鬆,她說:「真可惜呢,我才開始有一點點喜歡左思。」

  乍聽見自己的名字,我只覺心頭一驚,待到明白那兩人話中的含義,我的身上已是爬滿層層的雞皮疙瘩。

  雨果所說的要除掉的人,是在指我?

  為什麼?我並沒有做過什麼足以威脅到公爵安危的事情!莫非是那一次我用燭台打暈他的事情,他還懷恨在心?

  不,應該不會。究竟為什麼?

  那兩人既已達成共識,便不再進行更多討論,扭開門把輕聲踱出去。

  又過了大約半小時的時間,我自書桌底下出來,躡手躡腳地來到門邊,將耳朵附在門上,仔細辨析門外的聲音,直到確認外頭確實沒人,這才開了房門,沒命似的奔回自己房間,將門上的幾把鎖全部鎖死,躺倒在床上。

  當夜,屋外風雨瀟瀟,暗潮洶湧。每有風吹草動,我都要驚恐萬狀地死死瞪住聲源來處,生怕一個疏忽便會小命不保。

  天濛濛亮的時候,我再也抵擋不住朦朧睡意,莫名其妙深陷夢魘。

  夢裡,雨果拿著大錘,凶種惡煞地在背後追趕我,路邊站著一排手持尖刀的女傭,笑得異常詭譎,對我說:「左思,真可惜呢,我才開始有一點點喜歡你。」

  我渾身上下的肌肉全部受到驚嚇,一同抽搐起來,然後我望見前方不遠處的公爵,彷彿望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向他飛奔過去。

  我口裡大叫著:「救救我,公爵!救救我!」

  我伸手去抓公爵的衣袍,只差毫釐,他卻向後退開一步。我眼見他摟緊懷裡的羅堯,無奈地向我搖搖頭:「我只要我的伊諾,你休想代替他。休想!」

  「不!救我!」我面向公爵,不死心地大聲求救,嘴裡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個名字,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只要能夠叫出這名字,他就會放開懷裡的人,過來救我。

  可是我張了口,卻什麼也叫不出來,記不起那個關鍵的名字,那個日日掛在嘴邊的名字……

  眼見公爵決然地回過身去,我的心情跌入谷底,彷彿即將落至地獄,於是放棄一切掙扎,任由身後的老頭與女傭撕扯我的衣裳,將我拖入無盡深淵。

  睜開眼來,呼吸依舊困難,我的心口一陣一陣地抽痛。

  「客人,主人邀您共進早餐。」雨果在床邊半躬著身子說。

  我猛地回頭去看,見他仰起頭來,眼中射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古怪神色。我再也無法抑制地尖叫起來,一把掀開被單丟到老頭身上,飛也似的赤腳跑至客廳。

  衝進大門的一剎那,我望見坐在主座上的公爵,不管三七二十一,直直撲進他懷裡,兩隻手牢牢勾住他的脖子。

  那一記衝勁勢頭過猛,我的腰腿撞上餐桌,將上頭的桌布全數扯了下來,只聽得身後叮鈴匡啷一陣響,我知道自己做了十分嚴重的事情。然而,倘若恐懼這種情感是能夠隨心所欲的話,那麼也就不能夠稱之為恐懼了。

  因而我繼續拚命抱住公爵的脖子,將腦袋埋在他的胸前,直到背後傳來巨大無比的一聲椅子倒地的聲音。

  我感覺身下的公爵似乎掙扎著想要站起,卻被我用力按回原位。

  公爵大聲喊:「伊諾!」

  可是羅堯的腳步聲依舊毫不遲疑地向外踏了出去。

  我聽見公爵重重的吐氣聲,他的手掌在我的頭髮之間穿梭,每隔一段時間便溫柔地張口問我:「好點沒有?」

  我俯身在他身上,用力搖頭,他於是只得繼續任由我抓皺他的衣襟。

  很久以後,在我真正感到肚子餓得咕咕叫,而不得不從公爵的椅子上爬下來吃早飯的間隙,他終於得以脫身,去安撫他的羅堯。

  而我僅是在女傭古怪的眼神注視下,草草解決了早餐,躲回自己房中。可是我立即感到一絲不妥,昨晚分明將門鎖鎖得死緊,早上卻毫無例外地看到雨果立在床邊。

  我總算清醒地認識到這所古堡實在危險,太過危險!

  正想到此,女傭突然開門進來,我的身子暗自一顫,眼巴巴地望著她給我的床頭櫃上放上茶杯和藥丸。

  我瞪著她道:「都拿走,我不需要藥丸!」

  女傭早已習慣我的難伺候,轉過頭來掃我一眼:「不吃藥臉上會留下疤痕。」

  「我樂意。」我說。

  女傭並不理會,逕自放下東西便出去。

  我待到她合上門,立即伸手將藥丸丟入茶杯之中,拿手指攪勻,正待起身倒水出窗外,房門突然又被打開。

  我回過頭去,視線同女傭的相交,她嘴角含笑,將我捉喊在場。

  我很尷尬,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心臟怦怦亂跳。

  突然,女傭大叫:「小心!」

  我順著她的視線仰起頭,忽見頂上一抹黑影正朝著自己的方向砸落下來,幸得反應及時,朝後大退開幾步,然後便有一大塊石塊轟地撞在地上,濺起許多灰土碎渣。

  女傭驚魂未定,過來攙扶我起身,我看到她的面色有一點慘白,絲毫不似佯裝出來。她拍拍我身上的灰土,兀自說道:「這房子太老,須得重新穩固了。」

  我並不說話,只是仔細觀察她的神色,揣測她話中的含義。

  女傭於是回過頭來,對我說:「還有,羅堯叫我向你轉達,希望你晚上去他的房間,他有話要對你說。」

  第六章

  孤身一人在房裡待到晚上,我總算提起精神決定去羅堯的房間,同他敘舊。

  他如今仗著有公爵的寵愛,派頭何其之大,竟要我親自跑一趟。

  跨進羅堯房間的時候,他正頹喪地坐在床頭,手裡握著水杯吃藥。

  我走進去,兩眼盯著他手上的杯子:「我倒是不知,你身上原來也有傷?」

  「鎮定劑。」他答得平靜,「我的精神一直不太穩定,從小就是。」

  我點點頭,坐到對面的椅子上,背脊向後一靠,說:「找我來究竟有什麼事情?」

  羅堯擱下水杯,回過頭認真看我,臉上的表情異常嚴肅。他說:「我不想說廢話,單刀直入地說,請你不要再阻擾我和公爵。」

  阻擾?他說我阻擾他們?這呆子至今還未搞清楚究竟誰才是真正的第三者,看來我有義務提醒他。

  我雙腿交疊,身子向後靠去,一雙手交叉在身前,衝他咧開一抹微笑:「羅堯,你之前的那些所作所為,我可以忘記,權當沒有發生過。你原本就是無意間被捲進來的,為了你自己的生命安全,還是早日離開這裡為妙。」

  以上,純屬我善意的提醒,絲毫不假,可惜羅堯並不領情。

  他勃然大怒,拍著床沿跳起,向我大聲道:「左思,你究竟什麼意思!」

  我仰望他一臉激動,只是無奈地聳聳肩:「不必如此驚訝,因為我才是真正的伊諾轉生,你又何須繼續假裝?」

  「你胡說!」羅堯的神情異常憤怒,彷彿我玷污了他聖潔的信仰一般。他過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腦袋湊到我跟前,用力強調:「我才是伊諾的轉生!」

  「哈哈!」我笑得頗假,眼神死死盯牢面前的人的眼眸,問,「你有前世的記憶嗎?有嗎?」

  他微微一愣,卻又更加強了氣勢,語調肯定:「我是伊諾的轉生,我知道!」

  「啊哈!」我向他一攤手,不以為意,「很可惜,你繼承的只是表象,真正的伊諾在這裡。」我將手按在心口上,朝他笑得泰然。

  羅堯的面色變得慘白,他手一鬆,向後退開一步,無力地跌坐在床邊,目光游離,嘴裡翻來覆去地不停重複那句話:「我才是伊諾的轉生,我才是……」

  我見他的情緒不太穩定,並不打算繼續刺激他。要知道,兔子被惹急了還會咬人,更何況他是個四肢健全的人類。

  我於是立起身,道:「聽我一句,這座古堡的確十分不安全,你最好能夠早點離開。」

  說罷,回身要往房門外去,卻聽得身後羅堯高聲命令道:「站住!」

  接著便是一聲扳動槍支保險栓的聲響。

  渾身的毛孔一時之間全部擴張開來,我想要回頭用眼睛確認一下是否自己方才聽錯,羅堯的第二道命令當即傳來:「把門鎖都給我鎖上!」

  我沒有猶豫,伸手將房門上的三道鎖全部加嚴。

  「轉過身來,到牆邊上去。」羅堯又說。

  我雙手舉過頭頂,緩步踱至遠離房門的牆壁旁,然後慢慢回身,這才看清對方手裡握著的那柄長獵槍,頓時彷彿被人從頭到腳潑了一盆涼水,僵在當場。

  「羅堯。」我用力扯動嘴角,試圖微笑,可是面部肌肉僵硬,什麼表情也擺不出來,「咱們有事好商量,你千萬不要緊張。」

  「閉嘴!」他不耐煩地立在床邊,槍管指著我的方向,「我早就該想到的,你從一開始就總在做一些阻撓的事情,我當初還以為你是好心幫我逃出城堡,其實你根本就覬覦公爵很久了,是不是!」

  他此刻問出口的話,根本就是主觀臆斷,他簡直認準了我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混蛋,不但搶了他的車他的錢,現在還要搶他的愛人。

  「羅堯,不是你所想的那樣,那時我根本還不知道一切。」我嘗試解釋。

  他並不搭理我的說法,反道:「你如果不放棄公爵,我就殺了你!」

  「羅堯,別開玩笑……」

  我的話未完,空氣裡猛然響起「砰!」的一聲槍響,在不大的空間裡來回晃蕩,震耳欲聾。心臟隨之劇烈地跳動,辟啪辟啪,渾身上下的每一根血脈幾乎都要爆裂開來。

  微微轉頭,可以看見距離腦袋左邊幾公分的牆壁上,多出一個半大不小的彈孔,彈孔中正飄出幾縷輕煙。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濃烈的硝煙味,鑽入呼吸系統。

  待到耳鳴終於退散,重新能夠聽聞一些聲響時,門外傳來咚咚的敲擊聲,以及女傭們的呼喊:「客人,您怎麼了?快開門!」

  我用眼角的餘光掃過床邊的羅堯,未及思考透澈,突然轉身飛奔向房門,邊聽見羅堯驚慌的尖叫:「你給我站住!」

  開玩笑!生死關頭,我給你站住?

  但是我立即後悔自己的決定,因為房間裡又再響起一聲高亢的槍聲。

  那一剎那,我並沒有感到任何疼痛,可是小腿卻被什麼東西自後頭撞擊了一下似的,右腳突然朝著地面猛地彎曲下去,身子頃刻間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腦袋撞在地板上,砰咚一響,痛得我咬牙切齒,接下來腿上的傷口終於開始作痛。低頭去看,濃稠的紅色液體竟像自來水一般流了出來。

  羅堯的鞋子停頓在我的身邊,他用獵槍槍管指著我的腦袋,我仰頭看到他的神情糾結,不比我痛快到哪裡去。

  有人開始撞門,房門匡當匡當地抖動。

  我的小腿不自禁地抽搐著,血水越流越多,經脈在皮膚下顯得格外突出。

  突然,指著腦袋的獵槍「啪嗒」掉在地上,羅堯舉起雙手摀住自己的嘴唇。我看見他猛力地咳嗽,每一下似乎都要將自己的肺給咳出體外。

  隨後,我的臉上被什麼東西濺到,抬手去摸,是血液,羅堯的血液。

  我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指縫中滲出的,同我腿上顏色相同的液體。

  羅堯的身子慢慢倒了下去,摔在柔軟的床墊上,不再動彈。

  房門被人撞開,公爵衝了進來,一眼望見倒在床上的羅堯,和滿床被血染紅的被單,怒而回過頭來,用攝人心魄的眼神,狠狠瞪住我道:「伊諾若是有什麼事,我絕不會放過你!」

  罷了,他一把抱起羅堯,頭也不回地朝外頭去。

  我依舊半跪在地,血流不止。

  沒過多久,公爵召古堡中眾人到客廳集合。

  我不及仔細處理傷口,只草草包紮了一下,便拖著傷腿去往廳中坐下。

  公爵的神色凶狠異常,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我在內。

  與別不同,他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了許久時間,這才移開。

  然後,公爵開口,第一句話便語驚四座。

  他說:「伊諾被人下了毒。」

  我的腦袋像遭人狠狠敲擊了一下,立即想起前晚在書房聽見的一切,視線不自禁地瞥向立在一旁的雨果和女僕,卻見兩人毫無半點心虛,鎮定如常。

  「現在已經沒有大礙,不過他需要好好休養。」公爵的面色很是陰沉,可以看出他正極力壓抑怒火。他發問,語氣裡滿含威嚴:「是誰做的?現在、立即,給我站出來!」

  客廳裡一派死寂,女僕侍從們個個低頭沉默。

  等待片刻,始終不見有人出列,公爵不再耐煩,回頭招來恭敬地立在一旁的雨果,俯身在他耳畔低聲說了一句什麼。雨果了然點頭,走到眾人面前,一個一個仔細搜查他們身上攜帶的物品。

  過了一會兒,他來到我跟前,平靜地向我解釋:「主人說了,您也要接受檢查。」

  我不語,抬起頭靜靜望向對面的公爵,此刻他臉上的神情十分複雜,一雙綠色的眸子牢牢盯住我的方向,迫切地等待我的動作。

  我於是低頭,從口袋裡掏出隨身物品,擱在雨果面前。

  雨果用乾涸的手指一一分開它們,回頭向公爵示意,並無可疑。視線始終瞪住這邊的公爵,這才大大地鬆下一口氣來。

  接下來,雨果又依次檢查了許多女僕,皆沒有任何發現。直到他站定到專門負責照顧羅堯的那個女傭面前。

  女傭的臉色泛青,一雙手揣在身前的口袋裡,眉頭擠在一塊兒,十分猶豫是否該拿出口袋裡的東西。

  雨果語調平直道:「把口袋裡的東西交出來。」

  女傭的眉頭蹙得更緊,微微搖了搖頭,身子不住顫抖。雨果伸手去拉女僕的胳膊,雙手被拽離口袋,女僕高聲尖叫著,一隻透明的小瓶子隨她雙手的動作,「嗖」地一聲飛了出去,撞在牆上破裂開來。

  瓶子裡僅剩的一點原本無色透明的液體,灑在牆頭,立即變作墨黑。

  「不!主人!」女傭高聲叫著撲倒在公爵腳下,淚流滿面地拚命解釋,「不是我做的!我根本不知道,為何這瓶子會出現在我口袋裡!主人,你要相信我!」

  她的哭喊聲並沒有打動公爵,公爵抬腿踢開匍匐在地的女傭,稍許偏過頭去對雨果道:「逐出去。」

  女傭聞言,哭叫之聲越發慘烈,她聲嘶力竭地叫:「主人,我真的不知道!求求你放過我!主人!主人……」

  怎奈她的雙手皆被人牢牢抓住,掙脫不得。我看著她被一路拖出客廳之外,古堡大門在遠處發出「吱呀」的開啟聲,女人最後的尖叫同時消逝在另一聲大門關閉聲之後。

  可是,幾乎是立即接踵而來的,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劃過天際,刺透古堡的牆壁,叫人聽得心驚肉跳。

  身後的玻璃窗突然傳來一下輕響,我回過頭去,但見一具只剩蠟黃枯皮包裹的乾癟的人骨敲打在玻璃窗上,正是方纔那個女傭。她碩大的眼窩一動不動直瞪住屋子裡的一切,嚇得我立即從凳子上跳開,然後被腿上傳來劇烈的刺痛感拖倒在地。

  「古堡裡的男女老少,他們的時間終將停止,永生永世只得待在古堡之中,為自己犯下的惡行贖罪。」我記起公爵所說的,那個古老的詛咒。

  回過頭去,正見公爵合著眼,用手在胸前畫著十字架。隨後他重新睜開眼,視線掃過客廳裡的其它人,沉聲道:「我不希望這裡事情再度發生,這城堡中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了。」

  說罷,他走過來攙扶我起身,架著一瘸一拐的我回房處理傷口。

  我的褲腿被捲得老高,方便公爵為我鉗出小腿中的金屬子彈。

  他低頭專心致志地替我的傷口先上一層消毒物,又給我灌了兩口酒水,以代替麻醉藥,嘴裡一面輕聲問:「你為何會同伊諾起爭執?」

  我搖搖頭,垂眼看他那雙沾滿了我的血的手,不答反問:「如果今天中了毒,昏迷不醒的那人是我,你會不會還像剛才那樣緊張?」

  公爵手上的動作微微一頓,目光閃爍不定,手指憐惜地撫過我受傷的小腿。

  一會兒,他將我的右腿綁在床頭,這才拿起一旁的鑷子,對我說:「我要把子彈取出來,你如果怕痛,就咬住枕頭。」

  我不理會他,伸手去抓他的肩頭,一面繼續問:「會不會?回答我,你會……」

  我的話未完,小腿上突然傳來劇烈無比的疼痛,使得我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倒過去,一下撞在公爵身上。

  難以忍受的痛感令人瘋狂,我的眼淚飆出眼眶,身體裡有一股無法自制的氣流,需要向外發洩出來。我於是仰頭大吼,接著低下頭去,向著面前柔軟而又堅實的肩膀奮力咬了下去,口中即時被一股血腥氣息所填滿。

  我聽見一聲清脆的金屬撞擊聲,公爵將那顆子彈丟在瓷盆裡,用白色繃帶包裹我的小腿。我滿頭大汗,胸口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鬆開口,愣愣地望著公爵衣服裡滲出的血紅色,不知所措。

  公爵抬起頭來看我,似乎毫不在乎自己肩膀上的傷口,反倒抬手替我抹乾淨嘴邊的血跡,凝望著我的眼眸,重複一遍先前的同題:「你為何同伊諾起爭執?」

  我不言,別過頭去。公爵於是大怒,伸手一把掐住我的脖子,將我按倒在床上。

  「左思!你簡直快要把我逼瘋!」公爵跨坐在我身上,滿頭的金髮散落在我的身邊,嗓音壓抑到幾乎變調。

  我只是仰頭看著他的眼睛,那樣深邃,那樣撼動人心。我用手掌摩擦公爵的臉頰,問:「公爵,你愛我嗎?你愛我多一些,還是愛羅堯多一些?」

  「可惡!」公爵傾盡全力低吼一聲,震得我耳膜都快破裂。他說:「左思!你為何要出現在這裡!倘若換作其它任何一個人類,我早就讓他死無葬身之地!為何偏偏是你!為何我偏偏對你下不了手!為何你總要挑戰我的極限!」

  言罷,他不由分說,低下頭來瘋狂地親吻我的唇,吻得如此熾熱,彷彿地獄業火,久久不息,要將人拽入無盡深淵,再難與之分離。

  公爵仍在發怒,他彷彿要把多日來埋藏心底的話語統統發洩出來才肯罷休。

  他說:「為什麼你總要用根本無法解答的問題為難我?為什麼非要衡量出個高下?你要我怎麼回答你才好?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我的雙臂環抱住公爵的背脊,摟得緊實,兀自沉溺在他的氣息之中。

  我們的身子糾纏在一塊兒,仿似兩條毒蛇,扭曲而危險。他賣力地撕扯我的衣衫,細長的十指遊遍我的全身。

  公爵的呼吸紊亂,體溫灼燙,手指撥開我額前的頭髮,帶著粗重的喘息,意亂情迷地望下來,目光凝結。

  似曾相識的動作,熟悉又懷念的味道,彷彿回到很久以前,很久很久的以前,不斷重複發生著的一些情事,糾葛、纏綿,像是刻在靈魂深處,怎樣也抹不去的烙印,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思念著這樣的碰觸,渴望親近,再親近一些,不允許任何小小的阻隔。

  我用赤裸的兩腿夾緊他的腰背,催眠一般在他耳畔地低喃:「公爵,我愛你,我愛你……」

  公爵失去理智,眼中唯剩下高漲的情慾,我自他的眸子裡看見,清晰地映照而出的蠱惑的自己。

  他的嘴唇貼過來了,他的手臂圈住我了,霸道的,卻又不失溫柔。

  我的身體在他的撥弄下開始無止境地顫抖,手指摟抓他的肩背,藉以緩解劇烈的動作所帶來的疼痛。

  黏膩的體液,沉重的親吻,還有糾纏的肢體。

  我知道今晚,公爵的身心,只屬於我一人。

  第二天自酣睡中醒覺過來,身邊空無一人。

  床單上還似留有溫熱,以及淡淡清香,公爵卻已不知所蹤。

  床頭櫃上擱著熱騰騰的早餐,可見女僕才離開沒多久。她卻並未喚醒我,或許是公爵下了命令,不許人打擾左思的睡眠?

  心頭忽而泛起一絲甜意,我轉手端過餐盤放到面前,拿了杯子漱過口,低頭便要進餐,不經意間記起昨晚的事情來,心頭兀自一驚,手裡的刀叉頓在半空,不知究竟該不該繼續動手。

  雖說公爵昨已處死一名有下毒嫌疑的女傭,然而那並不代表這座古堡因而變得安全。雨果和服侍我的那名女僕,依舊危險如故。

  誰又能擔保,昨日那瓶小小的毒藥就一定不是女傭有意栽贓嫁禍,雨果乘機揭發的結果?

  我望著餐盤中汁多肉嫩的食物,舉棋不定。然後肚子適時地咕咕叫喚起來,我垂手摸了一摸,又再瞧一眼餐盤。

  算了,昨晚才鬧出恁大一樁案件,即便那兩人有心謀害,諒他們也沒膽今日便捲土重來。

  我思考片刻,抓起餐盤上的刀叉塞進自己枕頭底下,回首搖響床頭的鈴鐺,招來女傭。

  「沒有餐具,叫我如何進餐?」我手指餐盤,滿臉不悅。

  女傭眉頭微蹙,臉上頗有幾分疑惑神色:「奇怪,照理我不該忘記。」

  「你的確不該忘記。」我略一頷首,義正言辭道:「難不成還是我自己將餐具藏匿起來,有意誣陷於你?」

  「哪兒的話。」女傭無所謂地笑笑,回頭出去又替我拿來一副刀叉。

  我這才故作悶悶不樂地低頭咀嚼食物。

  一餐完畢,見女僕收拾罷一切離開,我於是起身穿鞋,將先前扣留下來的那一刀一叉塞在靴子裡,以備防身,這才整理一番,出門尋找公爵。

  沿著走廊一路緩行,右腳傷處仍隱隱作痛。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每一間房間的動靜,可是四處空空如也,哪兒也沒有看見公爵。

  我於是繼續向前,直到來到羅堯的房間門口。

  羅堯的嗓音自內傳出,平平直直,無甚起伏,只是有些微虛弱。

  他說:「公爵,我沒大礙,你不必擔心。」

  另有一人接話,吳儂軟語,甚是溫柔:「沒關係,你好好睡,我會一直陪著你。」

  我探出頭,自虛掩的門縫裡瞧過去,看見公爵此刻正半坐在床頭,懷中摟著病體嬌弱的羅堯,一雙大手輕輕拍打他的肩背,哄他入眠。那輕巧關懷的模樣,直好比母親摟著自己的孩子。

  心頭咯登一動,五臟六腑像被潑了什麼強力的腐蝕劑一般,漸漸壞死。

  前幾分鐘裡,我尚在記掛這薄情寡義的公爵閣下,沒想他倒樂得自在,恬然在此擁摟他的前世今生的情人,早把我拋到九霄雲外。

  他究竟把我當作什麼人?

  我不過想及此,突然聽聞羅堯說:「公爵,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無論你說什麼,我都答應。」公爵回得利索。

  羅堯抬起手來,手背摸索著伸至公爵頰邊,公爵於是順手牽過他的手放到唇邊親吻。

  羅堯說:「請你與左思保持距離。」

  公爵的動作微微一頓,很快恢復冷靜,問得頗不經意:「為什麼?」

  為什麼?虧得他還知道問一句為什麼!

  羅堯翻轉身去,兩眼直視公爵的眼眸,迫使他不能離開視線,這才滿含委屈道:「他同我爭執,硬說他才是伊諾轉生,要我放棄你,否則就舉槍傷我。如果不是我機靈,你現在懷裡抱著的,只能是一具死屍!」

  我終於知道羅堯的演技竟這般逼真,簡直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要不是意志堅定,我倒真的以為他說的才是真相,他才是整個事件的受害者。

  我用眼神狠狠瞪牢床邊的公爵,等待他的回答。

  假設現下拿一面鏡子來擺到我的面前,估計鏡子裡那人眼中噴出的火焰,足可以燒死鏡子外的我。

  房裡的公爵不言,許久,抬起手掌來,捂在羅堯的眼上,嘴裡柔聲道:「伊諾,我多疑的男孩。乖乖睡覺,不准再胡思亂想。」

  他的話語彷彿催眠一般,漸漸令不甘的羅堯陷入沉寂,手腳酥軟。

  公爵低頭在他耳旁喃喃:「我可愛的伊諾,你要如何才能明白?我是那麼地愛你,絕不會被任何物事所動搖!」

  接著,他彷彿囈語似的,緩緩吐露心聲。

  他對伊諾的愛戀、眷戀以及思戀,一遍又一遍,反反覆覆,無法間斷。

  他緩緩述說過去種種,他們相識相戀的故事,聽在耳邊,猶如身臨其境,感同身受。

  我背靠牆壁而立,同房裡的人不過一牆之隔,可是卻好似千里之遙,伸手遠不可觸及。

  昨夜的一切又在眼前過濾一遍,每一幕都萬分清晰。

  我原以為那樣便是得到了公爵青睞,以為他終於可以不在乎我的外型,拿一顆真心對待,以為自己身份甫變,儼然一派高高在上的姿態,誰想他的心原來還是緊緊在那個名叫伊諾的幻影身上,絲毫沒拿正眼瞧過我一眼。

  簡直可笑。太可笑。

  假如那副皮囊果真如此重要,我倒寧可自己得到的是空殼,全不要什麼沒用的靈魂。

  身後遠遠地傳來匆促的腳步聲,越見接近。我推開羅堯對面空房間的門,側身躲進去。

  腳步聲停妥在羅堯房前,雨果的暗啞聲音緊接著響起,道:「主人,我有事稟報。」

  我屏息窺探著對面,安靜如斯,誰也沒有發現。

  公爵自房內出來,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生怕驚醒裡頭沉睡著的羅堯。

  「什麼事?」他問。

  雨果見狀,這才行了一個禮,壓低嗓音道:「主人的小鳥不見了?」

  第七章

  「不見了?」

  似乎未能夠立即辨明雨果話中的含義,公爵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方纔所問。

  「是的。」雨果點頭,「今天一早,我無意間發現那間房的門鎖上掛著鑰匙,於是推門進去,發現鳥籠已被打開,籠中的小鳥不見蹤影。」

  公爵皺眉思索,半晌沒有回音。

  雨果接著稟報,說:「我已詢問所有女僕和侍從,他們對此一概不知情。」

  公爵默然,忽而斜了那雙若有所思的眼去斜睨雨果,遲疑地發問:「照你看來……」

  「是的.主人。」雨果右手按在胸前,發自肺腑道,「自從那兩人來後,城堡裡便不斷發生奇怪的事情。」

  太陽穴突地一跳,我即刻明白雨果話中所指。

  好一個陰險毒辣的老頭,誣陷人的本事倒是運用得駕輕就熟!

  公爵神色陰鬱,兀自答應一聲,轉身往走廊盡頭的方向邁步,嘴裡說道:「我先去看看。」

  雨果鞠躬,隨後跟上。

  見他倆走遠,我這才從虛掩的房門之後出來,瞟一眼對面羅堯的房間,然後沿來路,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間。

  如今的形勢對我太過不利。雨果同那女傭圖謀不軌,叫人防不勝防;公爵被讒言所惑,終究要心生猜忌;原本最叫人放心的羅堯,這會兒也換了個人似的,變得陰陽怪氣,頗具攻擊性。

  看樣子,一切只能依賴自己的力量。

  我回到房裡,換上寬大的睡衣,然後將防身用的刀叉塞到枕頭底下,揭開被子打算躺下。

  孰料,被子掀開的一剎那,我竟在床上看到一樣東西,頓時瞪大了眼,不知該作何反應。

  外面卻在此刻不適時地響起「咚咚」兩聲敲門聲,公爵的聲音緊接著響了起來:

  「左思,我可以進來嗎?」

  我頭腦一熱,二話不說鑽進被子裡,沖外頭答:「進來吧。」

  公爵扭開門把,走進房。

  關上門以後,他回頭望我的臉,我看到他面上掛著完美的優雅笑容.卻直笑得人心裡一陣發毛。

  公爵慢步踱至床頭,用手稍稍撩撥床邊的被子,我只覺血脈上湧,臉蛋霎時憋得通紅,卻見他撥開被子,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你覺得怎麼樣?」公爵探出手掌撫在我的額頭上,一雙眸子牢牢鎖定我的眼睛,語帶關切道,「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疑心他話中有話,低下頭去不太敢正視他的目光,只說:「略微有些累,早上想要起床,可是你知道……很痛……所以一直躺著。」

  公爵聞言,語調中頓時多了幾分虧欠:「抱歉,是我的錯。」說罷,兩手捧過我的臉頰,低頭在我的額頭上落下輕柔一吻。

  我心頭暗自鬆了一口氣,合上眼皮,將腦袋枕在公爵肩頭,深深呼吸,鼻尖滿溢公爵身上的味道,叫人安心。

  突然,公爵的身子一俯,險些叫我跌倒,我睜開眼來,回頭看到他一把抓起我的枕頭舉高,露出底下那一副刀叉。

  我像一個做了壞事而被家長發現的小孩,頓時漲紅臉,顯得侷促不安。

  公爵手握刀叉立起身來,一雙眼睛怒不可遏地注視著我,沉聲道:「你若是喜歡城堡裡的餐具,盡可以直接向我來要,何必將這麼危險的東西擱在枕頭底下?」

  「不,公爵。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試圖解釋,可是公爵無心傾聽。

  他只是緊緊握著那刀叉,眼神四顧著打量整間房,一邊厲聲發問:「你把伊諾最喜歡的小鳥藏到哪裡去了?」

  「什麼小鳥?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答得無奈。

  公爵於是在屋裡團團轉地到處翻尋,試圖揭穿我的謊言,他一面拉開衣櫥的大門,一面口中叨念:「上一回夜半,你不是也來我的房裡竊取走廊盡頭房門的鑰匙了嗎?你以為我蒙在鼓裡?你以為隔天將鑰匙還回,便做得天衣無縫?」

  我不語,靜靜聽著他的訴說。

  原來打從一開始,公爵便已明晰一切,真正被蒙在鼓裡的,是我這個傻瓜。

  我於是放棄狡辯,任由公爵一一細數我的罪行。由一開始不遵守古堡的規矩四處亂闖,到毆打公爵、傷害管家,再到後來的竊取鑰匙、尋釁羅堯。

  總之,我就是個十惡不赦以及人人得而誅之的大反派。

  公爵說得盡興,似乎要將先前受了我的羞辱,令他威嚴掃地的那一番舉動,一古腦地報復殆盡。

  他轉過身來,一眼望穿我所躺的地方,恍然大悟地仰起頭來,說:「是在這裡吧!你把小鳥藏在這裡了吧!」

  說著大步跨來,不待我出手攔截,猛一下子將覆蓋在我身上的被子拉扯至地上。

  嘩啦啦一聲,我感覺身上陡然降溫,公爵臉上的神情也從自信滿滿,霎時變作尷尬萬分。

  床上除去我一人,再無它物。

  我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瞪著一雙眼直逼公爵,突然歪嘴冷笑起來:「公爵閣下,這樣好玩嗎?倘若你今天過來的目的就是羞辱我,恭喜你,你做得非常成功。」

  為了配合恭喜的效果,我還刻意抬起兩手,拚命鼓掌,直到公爵的臉色黯然蛻變成慘白。

  他俯身想要握住我的手,我卻翻身而起,走到門邊,替他開門。

  「公爵閣下,昨晚的事情權當作沒有發生過,如果你覺得我令你感到煩惱,自可以當面直說,不必用此低劣手法。羅堯那兒,絕不會知嘵你我之事。」

  公爵眉宇糾結,快步至我身邊,望我半晌,嘴唇開合,始終擠不出一句話來,最後只得牽起我的手掌,在我手背上印上一吻,誠懇道:「左思,我萬分抱歉,不是有意傷害你。」

  他說著,一手按在房門之上,手臂將我環在他的懷裡,低頭意圖吻我,我略一縱身,自他束縛之中脫出,順便抽回自己的手臂,使勁在睡衣上揉擦。

  「公爵,你還不走?就不擔心羅堯醒來找你不著?」我笑得造作,口氣要多嘲諷就有多嘲諷,「也真是辛苦你了,須得哄哄我們兩人都開心!」

  公爵表情一滯,我不給他再度開口的機會,反手推他出去,砰一聲甩上門。

  外頭一時沉寂,好一會兒才聽得公爵的腳步聲遠去。

  我於是回身走到床邊,拎起地上的被子,將摔得暈頭轉向的桃樂絲抖在床頭,大歎一口氣道:「好了,老實交代,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桃樂絲回過神來,搧動七彩透明的翅膀,忽悠飛昇至半空,異常嚴肅地朝我搖了搖頭,答:「事實上我也不太明白。夜半的時候,聽見有人開門,還以為是公爵又要我唱歌,可是過了很久也沒再聽見動靜。

  「後來窗外刮起一陣怪風,吹落了籠子上的紅布,我這才發現籠子的門不知何時已經被人打開。」

  「於是你就出來了?」我的視線始終黏著在緊閉的房門上,生怕隨時會有人推門而入。

  桃樂絲奮力地點點頭,一雙杏仁似的大眼直看向我:「我四處亂轉,不知進了誰的房間,直到你回來,才慌忙躲進被子裡去。」

  我輕聲歎了一口氣,手掌一拍腦袋,道:「不行,你得回去。倘若讓公爵發現你在這兒,我就百口莫辯了。」

  我說著轉身要去房外找人,桃樂絲卻伸出雙臂來抓住我的衣袖。

  我回過頭去,便見她瞪了一雙晶瑩剔透的大眼,百般討好地望著我,嘴裡勸說:「伊諾,求求你不要。我在那籠子裡待過數百年的時光,得不到自由,好不容易出來,你卻要將我送回去嗎?你怎麼忍心?」

  怎麼忍心?她這樣問我,我反倒不知該如何應答。

  桃樂絲的眼神充滿懇求.彷彿我要說一句不,那就是判定了她的死期,令人不由地想起公爵。他也在這古堡之中束縛百年,那麼他是否也曾渴望得到解脫呢?

  心頭隱隱作痛。

  我低下頭去望桃樂絲細嫩的手臂,那樣無助地揪緊我的衣袖。

  「好吧。」我說,「你可以留下,可是千萬不能被他們發現。」

  接下去的日子,古堡中的僕人們遍尋桃樂絲不著,漸漸的便以為那隻小鳥已經飛離此地,復歸自由。原本就不常提起的物事,自然而然在時間的流逝中,被人淡忘。

  而我開始養成那樣的一個習慣,每日吃罷晚餐,待到夜深人靜之時,便悄悄跑去羅堯的房門外,背靠牆壁而坐,聽著房中的公爵傾訴往事。

  公爵總愛將羅堯抱在懷裡,兩人坐躺在柔軟的大床上,隨後開始故事的序幕。

  公爵的聲音很特別,帶著一種叫人不得不側耳傾聽的魅力,給我以安全感。我甚至懷疑,倘若有一天,不再能夠聽見公爵這樣講述故事,自己是否依舊有決心停留在這座古堡之中。

  公爵的故事千篇一律,我卻聽得津津有味,腦海裡的記憶也由開頭的曖昧不明,變作清晰真實,幾乎想起過往的一切來。

  隨後,我在黑夜中沉沉睡去,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完好無損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我知道,是公爵將我抱回房間的。夢裡有他在耳畔的輕聲細語,他說:「左思,你又想感染傷風嗎?」語調裡竟是萬般無奈。

  我很高興,以為只要維持這樣就已足夠,然而上帝卻並不如此以為。

  那夜,我去羅堯的房外。出乎意料的,房裡寂靜如斯,不見半個人影。

  我很納悶,四處搜尋,整條走廊上的房間皆是空空如也,古堡中的下人全部不知去向。

  我摸索著來到走廊盡頭,推開虛掩的房門走進去。屋子裡沒有點燈,唯見得窗外大到驚人的藍色滿月低垂在天際,散發出鬼魅的光芒。

  不知何處傳來隱約的祈禱聲,整齊劃一,彷彿咒語一般,滲入人的腦海。

  我循聲而去,在巨大的壁爐前停步,洛可可風格的華麗雕刻,令那壁爐在月光之下,顯得無比堂皇。那一陣陣斷斷續續的禱告。無可非議的,正是出自這裡。

  壁爐裡漆黑一片,我探出腳去點了一點,發現下面竟然有階梯,於是手扶牆壁往裡摸索進去。

  沒走多久,前方顯出明晃晃的橘黃色燈光,我放輕腳步,來到亮處。

  這是一所極大的地下廣場,空闊而神聖。

  圓形的場地邊緣,每隔一段空間,便立著一個虔誠禱告的侍從,或者女傭。

  廣場中心,是一個圓形的石台,足夠一人躺在上面。而此刻,緊閉雙目橫臥在上的,便是身著奢華繁複的中世紀禮服的羅堯。

  他雙手交握胸前,神色安詳,不知是睡著,抑或被催眠。

  公爵頭上戴著寬大高聳的金色雕花帽子,站在石台旁,口中唸唸有詞。

  「我可愛的伊諾,今晚的儀式結束以後,你將得到永恆的生命。不老、不死,與我共同,永生於世。」

  以我所掌握的知識,並不能弄明白這究竟是一場怎樣的儀式,可是我卻從公爵的話中,截獲一項不得了的資訊,即是:羅堯很快便會擁有不死的生命,與公爵相同。

  可是,怎麼可以?

  公爵打算賜予伊諾長生不老,永遠、永遠地與他相互依偎。然而羅堯根本就不是伊諾!我才是!

  如果他真得到了永恆的生命,我要怎麼辦才好?

  難道眼睜睜地看著他倆長相廝守,而自己卻像一個平凡的人類一樣,荒廢一生的時間,就那樣老死,屍骨長埋地底?

  不可以!

  藍色滿月一點一點地平移至廣場正上方的圓孔之中,光芒投射而入,照在羅堯的睡容上,恬靜而隱密。

  雨果手捧一隻金色酒杯,裡頭盛滿血紅的液體,雙手遞給公爵。

  公爵接過杯子,往嘴邊一放,手指輕輕抬起杯底,紅色液體便灌入他的口中。

  他將液體含在嘴裡,彎下腰去,俯身湊近石台上的羅堯,似乎打算用口過繼給他。

  就在這時,我的心臟猛烈地震動起來,一縱身,從暗處躍入廣場,大聲喊道:「不可以!」

  那一喊的音量之大,竟使得這句話產生了層層回音,飛蕩在空氣裡。

  廣場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即刻被我吸引,一切禱告戛然而止,雨果和公爵同時回過頭來。

  我看到公爵眼底一閃而逝的驚異,身子不自覺地一顫。

  我踏前一步,說:「公爵,你不能賜予羅堯永生,因為他不是伊諾的轉生,我才是!」

  最後三個字,我一字一頓,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幾乎抱著豁出一切的決心。

  廣場內不覺一片嘩然。然後,石台上的羅堯一下睜開眼,筆直地坐了起來。

  他轉過頭瞪我,眼神裡充滿了無限怨恨。

  是的,我沒有看錯,無限的怨恨。

  公爵嘴裡依舊含著那一口紅色液體,不能嚥下,同樣無法吐出。他在猶豫,我看得出,他在猶豫。

  羅堯突然在石台上高聲笑了起來,他對公爵說:「看吧!我說的果然沒錯!左思以為自己才是伊諾的轉生呢!公爵,你打算如何處理?」

  公爵不言,轉而看我,彷彿要確認我說的可是實話。我毫不畏縮地迎頭對上他的目光,用極盡誠懇的眼,牢牢鎖住他那對綠色的眸子。

  公爵此刻的心情,無從保留地自眼眸裡傾瀉而出。

  疑惑、期待、為難、約束、彷徨、掙扎……

  一切的一切,盡收我眼底。

  突然,雨果走到公爵與我之間,阻礙了我倆的聯絡,他向公爵行禮道:「主人,再不進行儀式的話,時間就要過去了。」

  公爵聞言,仰頭去看頭頂的月亮,那滿月現已高掛在圓孔中央,不偏不倚地照射到廣場正中。

  公爵重新收回目光,最後留戀地掃我一眼,回過頭去。他一揮手,雨果順勢向我衝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我制服。

  我從不知道雨果竟是這樣的高手,他的力氣頗大,單手將我的雙臂反剪在身後,迫使我不得不匍匐在地,動彈不得。

  我眼見羅堯的手臂環抱公爵,臉蛋湊將過去,要接他嘴裡那一口腥甜的紅色液體,卻無力阻止。

  他們的唇如此接近,羅堯斜了得意的眼望我,優勝者一般的態度叫人負氣。

  我再也忍耐不住,張開口,拼盡全力怒吼。

  「啊啊啊啊啊——」

  高亢的嗓音一路繚繞,衝破廣場。上天彷彿聽見了我的吼聲,碩大的空間突然隨之不住動盪起來。

  地震一般,牆壁與地板「嘎達嘎達」地一陣亂響,晃得公爵站立不穩,嘴裡那口液體一不小心,竟嚥下了喉嚨。

  廣場中所有人,無一例外地仰起脖子向上窺看,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好一會兒,滿月消失在頭頂圓孔中,牆壁這才停止震盪。

  身後的雨果突然鬆開我的手,快步走至公爵身旁。

  公爵惘然回首,瞪起眼珠發問:「雨果,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雨果垂下腦袋,彎腰行禮,答得略顯躊躇:「主人,事實上……有一件事一直未能向您稟報。」他見此事再難掩蓋,只得據實回答,「城堡裡的一個楔子在半個月前,突然消失不見了。」

  「什麼?」公爵的語調猝然急升,臉上洩露出無法掩飾的驚恐,彷彿被什麼難以預料的利器暗中紮了一下。

  廣場裡眾人聞言,同時也倒吸一口涼氣。

  雖然不知道那個楔子是為何物,可是我能從人們緊張的神情裡略知一二:它必定是一樣十分重要的物品。

  公爵埋下頭去,無措地在原地來回踱步,鞋跟將地板踏得啪啪作響。

  隨後他舉頭,將顫抖的手指伸到雨果面前質問:「你為何不早跟我說這件事?」

  雨果早有準備,平靜地俯身垂首,答:「主人,這都是我的過錯。請您懲罰我。」

  「現在談懲罰這種事情有何意義!」公爵一揮手,果斷地出聲打斷雨果的說辭,蹙起眉頭,目光掃過在場眾人,隨後問,「是哪裡的楔子不見?帶我過去看看。」

  「是的,主人,請跟我來。」

  雨果說著側過身去,示意要在前面帶路,沒想石台上被忽略許久的羅堯突然發話。

  他一把拽住公爵的衣角問:「怎麼回事?儀式不繼續進行了嗎?」

  公爵溫柔地將羅堯的手撥開,低頭親吻他的嘴唇,道:「你先回房去,待會兒我再來向你解釋。」

  「不,我也要同你一塊兒去看!」羅堯不甘示弱,語氣無比堅持。

  公爵無奈,只能與他大眼瞪小眼.僵持當場。

  就在他們誰也沒有注意我的空檔,雨果的腦袋卻悄無聲息地慢慢迴旋,待到完全面向我的時候,模糊不堪的眼眸裡流溢出一股捉摸不透的詭異,令我不自覺打了一個冷戰,向後倒退一步。

  這一下把我嚇得不輕,腦海中卻隱約地記起一件事來。

  半個月前?那不正是我在書房裡,耳聞雨果與女傭對話的時間?原來那時候他們口中所說,就是楔子失蹤這件事?

  可是這又同我有何相干?即便那玩意兒被盜,也絕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證明,就一定是我做的吧!

  「好吧。」

  沉默許久,公爵打破僵局,歎息一聲,反手攙扶羅堯起身,說:「那你就一同去。」罷了,又回身向我一撇頭,道:「你也一塊兒。」

  我們來到古堡東部的一間房。

  房內的傢俱擺設同別處幾乎一樣,唯獨多出臥室牆角邊擱置的一個三角架。架子上放著一個黑色的盒子,裡面墊有紅色綢緞,形成清晰的十字形凹痕。

  看上去,那裡原本應該放過什麼東西,可是現在卻不見了。

  是楔子。我心想。

  公爵大步走到架子邊,低頭審視那盒子半晌,揮手招來身旁的雨果,附在他耳畔說了一句什麼,雨果了然點頭,轉身吩咐專職負責我的那個女傭一句,女傭應聲出去。

  公爵將盒子擱回原處,轉過身,用手指在傢俱上輕輕敲打,發出毫無疑義的扣扣聲。他說:「好了,沒事的人可以回去了。」

  我望著他無甚表情的側臉,有些不明所以,片刻後也打算跟隨眾人出門,卻聽得公爵在身後厲聲道:「左思,羅堯,你們兩個留下來。」

  心知事有蹊蹺,我兀自按兵不動,只乖乖聽從指令。

  羅堯偏不妥協,腳尖著地移步至公爵身旁發問:「究竟怎麼了?這楔子是什麼玩意兒?」

  公爵臉上忽然顯出一股奇怪的表情,那對深綠色的眸子帶著欲言又止的光芒瞟向我們二人。

  「要說到這楔子的來歷,應該追溯至百年前的那個詛咒。」公爵緩緩解說,語音在碩大的空間裡飄散開去,聽來意味深長。

  久遠的記憶似乎又被重新開啟。

  第八章

  「當時,萬能的神明給這座古堡下了一道詛咒:古堡裡的男女老少,他們的時間終將停止,永生永世只得待在古堡之中,為自己犯下的惡行贖罪。不老不死,永世不得超生。

  「為了壓制身為公爵的我本身所具有的魔力,以免我們這些罪人從詛咒中輕易脫身,神明分別在這座古堡裡裝上七個楔子。這七個楔子代表著約束的同時,也是維持這座古堡中人繼續存活下去的能量源泉,相當於我們的生命。

  「因故,如若將楔子破壞掉,那麼這座城堡,包括其中遭受詛咒的人便會消亡,詛咒亦然隨之解除。」

  說及此,公爵抬起頭來,兩眼不住在我和羅堯之間游移,原本忙於敲打傢俱的手指,此刻也順勢停了下來。

  他說:「基於以上原因,城堡裡的女傭和侍從,是絕不會無緣無故盜走,或者損壞楔子的。」

  語畢,公爵不再開口,房間裡忽然變得死一般安靜。雨果依舊靜立在旁,一如過往不動聲色,那雙鷹一般的眼睛波瀾不驚地望著地面。

  我聽見羅堯吞嚥口水的聲音,遲鈍如他,終於也明白公爵話中的含義。

  沒錯,古堡裡的眾人自然沒有理由做出偷竊楔子,這種不利於他們生命安全的事情。所以,有嫌疑的犯人,一共只我和羅堯兩個。

  須臾,空氣裡響起公爵突兀的優雅笑聲,他說:「無論是誰做的,不要再開這樣無聊的玩笑,自己交出來吧。」

  他的語調雖然無比輕鬆,可是表情卻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真正的皮笑肉不笑,驚起我一身的雞皮疙瘩。

  羅堯連忙出口撇清:「我從來都不知道什麼楔子,公爵,你會相信我的,是不是?」

  公爵沖羅堯微笑,隨後斜眼瞧我。

  我說:「與我無關。」

  公爵因而蹙眉,面色憋得鐵青,他回過身去,一掌拍在三腳架上,怒道:「難道它自己長了腿逃走?」

  他這一下力道極重,三角架應聲跌倒地上,發出轟的一聲,整座古堡再一次劇烈地搖晃起來。

  屋子裡的四人都站立不穩,東倒西歪。

  頭頂之上忽然掠過一道黑影,我條件反射地抬頭,竟看見天花板上落下一大塊碎石,向著公爵的方向砸下。

  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我大喊一聲:「小心!」一面飛撲過去,推開尚處原地的公爵,然後左腿被一種從未感受到過的疼痛所控制,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回頭一看,那塊石頭果真不偏不倚地砸在腿上,多麼湊巧!這回,我的兩條腿總算是平衡了。

  「左思?你沒事吧?」公爵從地上爬起,面色凝重,過來試圖攙扶我。

  我的五官擠在一塊兒,悶哼一聲,向他搖頭。

  雨果二話不說,走過來搬開我腿上的石塊,動作倒是乾淨利落。羅堯只是呆呆地愣在一旁,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腿痛極,沒有流血,卻動彈不得,約莫傷了骨頭。

  公爵蹲下身子將我摟在他懷裡,細聲問得關切:「你的腿怎麼樣?」他輕輕搖晃我的身子,力道既不太重,又不太輕,像是怕弄痛我似的。

  嗅到許久不曾親近的公爵的味道,不知打哪兒來的愉悅,令我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絲難掩的笑意。看見公爵湊在自己面前,因為擔憂而微微顫抖的睫毛,細長濃密,漂亮的金色。我很喜歡。

  可是這種得意的狀態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因為很快的,女傭從房外氣喘吁吁跑進來,手裡舉著什麼東西,高聲道:「找到了楔子的碎片,在左思房裡找到的。」

  無法接受這鐵一般的事實,我僅是扭過僵硬的脖子,回頭去看女傭手上握著的那幾塊細長的金屬碎片,不明白那些聞所未聞的東西,究竟為何會出現在我的房間。

  公爵的臉色陡變,抬起頭來,雙眼滿含糾結地注視我的眸子。

  不過轉瞬,他的態度便以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我感覺公爵立起身,一雙靴子「篤篤」地繞過我所坐的地方,來到門邊。他接過黑亮的楔子殘片,緊緊攢在手心,閉起眼來深吸一口氣。

  隨後是一道難以抗拒的命令:「把他給我關起來!」

  毫不留情。

  雨果應聲架起我,押解著朝大門的方向去,絲毫不顧惜我腿上,此刻仍然劇痛的傷勢。

  路經公爵身旁的時候,我哭喪著臉極力解釋:「不是我做的!他們想要陷害我!」

  可是公爵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

  他甚至不曾回頭瞧我一眼,令人不由得記起那個被逐出古堡的女傭。當時她哭喊著向公爵求情,卻換來冷酷無情的一腳。

  我是不是該慶幸,無上公正的公爵閣下還對我保留了那一腳?

  我被推進一間漆黑無比的地下室,四周散發著陰濕的沼氣。

  沒有選擇,只是被人勒令一路向前,直到進入一個巨大的鐵籠子,雨果這才用極粗的鏈條鎖上籠子大門,然後離去。

  我孤身一人坐在籠中,一片空白的大腦漸漸恢復運轉,卻盡想到一些不知所以的事情來。

  公爵為什麼要把我關進這裡?他會不會親自過來審訊?他會不會相信我所說的話?

  不,他若是相信我,又何必派那女傭去我的房間搜查?那麼他一定是以為我就是犯人的了。

  即便這樣,他還會不會再來看我?倘若他不來,難道我要永遠關在這個地牢裡,直到老去、死去?

  想到這兒,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顫,心頭的恐懼更甚。

  隱約的,我又聽見小人兒的歌聲,斷斷續續的,不知打哪兒響起,要往哪兒去,縹緲地好似從古堡之外飄進來的一般。

  左腿又開始疼痛起來,刺骨地痛,直激得我伏倒在地,淚流滿面。

  第二天,公爵沒有來,女傭準時送來三餐,確保我不會餓死。

  第三天,公爵沒有來,依舊是女傭送的餐食。

  我用欽佩的目光望她,說:「實在厲害,我鬥不過你們。」

  她永遠都是一派愛理不理的態度,火上澆油:「自作自受。」

  罷了,轉身要走,我抬起胳膊一把拽住她的長圍裙,再不肯鬆開。

  「為什麼要陷害我?我究竟什麼地方得罪你們!」我站起身,目露凶光,另一雙手自後頭,死命捏住她的脖子。

  女傭毫不驚慌,舉起手裡用餐的叉子就往我手上扎。

  見狀,我忙不迭抽手,見她面無表情地整理儀容,然後不屑地瞥我,教訓道:「下次做壞事記得做徹底一點,不要半途而廢。如果可以的話,我還真希望你乾脆把七個楔子全部破環,讓我們死得痛快一些!」

  聞言,我大為詫異,直覺剛才聽到了什麼不得了的言論,於是張口結舌地開口發問:「你、你剛才……說什麼!」

  女傭冷笑一聲,兀自撇撇嘴:「沒什麼。」

  沒什麼。

  她留下這句話,走得決絕,我根本來不及再進一步深究下去。

  不明白,一切的一切,都難以明瞭!

  第四天,將近晚飯時間,公爵終於在我無盡的祈禱聲中,親臨地牢。

  他一路走來,牆頭的火把便順勢點燃,昏黃的光線照亮整個空間。

  公爵踱到鐵籠外,高傲地昂起下巴。

  我注意到他手中纏著一根堅韌的皮鞭,眼角的餘光掃過我的臉。

  他問:「你為何要盜取楔子?」

  「不是我幹的。」我一字一頓。

  公爵氣結,手裡的皮鞭隨著身子顫抖。

  我看定他,自嘲地笑:「怎麼?打算嚴刑逼供?只要左思膽敢不承認楔子為他所盜,你就要動用那根鞭子?」

  「不要以為我不會!」公爵咬牙切齒。

  「我可沒有那樣以為。」

  我說的句句是實話。皮鞭在他手上,我又怎能支配他的意志?可是無盡的寒意卻怎麼也揮之不去,纏繞在身體周圍。

  公爵極力克制著眼中的怒意,屈身到我面前,放緩語氣,道:「左思,嘗試說服我!」

  我迎上公爵的目光,看透他掩飾的極深的一絲期望和等待。

  我伸出手去,握住公爵執鞭的手背,說得誠懇:「公爵,你為何不信?真的不是我偷的!雨果和女傭串通起來誣陷我,我聽見他們密謀除掉我這個眼中釘,就在半個月前,你的書房!你仔細想想,為何雨果早知此事卻不稟告你?這不是最好的證據嗎?」

  公爵的表情忽而露出瞬間動搖,可是很快恢復原樣,他堅定地搖頭:「不,雨果絕不會背叛我。他之所以不告訴我,是不希望我對你有所失望,他總是為我考慮的。」

  我不能理解公爵同雨果之間堅固的信賴,他們不過主僕,沒有親情沒有愛情,甚至沒有友情的羈絆,可是他卻更願意信他而非信我!

  簡直太過可笑,我為了對於公爵的愛情而留下,寧願面對任何危險,可是他卻不信我!從來都不曾信我!

  「既然如此,我無話可說。」我背過身去,不再發話。

  那天晚上,公爵並沒有用上那條皮鞭,他僅是默不作聲地盯著我看了良久,然後離開。

  第五天,女傭送來午餐,擱在籠子外頭。

  她見我蜷曲在地,一動不動,於是冷冷地說:「省省吧!即便你絕食減肥,也絕不會瘦到能從欄杆裡鑽出來的程度。」

  左腿疼痛難耐,我沒心情同她玩笑,依舊用手指狠狠按住傷處,汗流浹背。

  女傭見情形不對,邁步繞到籠子的另一邊,終於發現我那腫得彷彿豬蹄一般的腿。

  我聽見她倒抽一口涼氣,拔腿跑了出去,不多時又折回來,手上拎著一箱醫療用具。女傭手足無措地俯視我,看來無從下手。

  「你究竟怎麼會弄成這樣?為什麼不早說!」她倒先怪起我來。

  我身心受挫,火氣暴漲:「說什麼廢話!要是不會處理就給我滾!」

  前兩天的時候便感覺小腿有些腫脹,可是當時我的心思全沒有放在那上面,原希望它自己復原,沒想疼痛感非但沒有隨時間流逝慢慢消逝,反而與日俱增。直到今天,終於痛到支持不住。

  女傭聞言,甩手將醫療箱丟在地上,匡啷一聲。她竟真的撇下我離開!

  哈哈!一個一個都這般狠心!我命休矣!

  疼痛漸漸麻痺身體,我的意識隨之飄移出去,混沌不知身處何地。

  朦朧中,我躺在某個寬闊的胸膛裡,感覺溫馨而安心。

  有人在耳邊囈語:「伊諾,放心睡吧!等醒過來的時候,就會沒事的。」

  面前似乎有陣陣白光掠過,我幾乎可以看見房中奢華的雙人床上坐著的那個男孩清秀伶俐,目光灼灼。

  他不是羅堯。

  伊諾,他是伊諾,我知道!

  公爵令男孩的腦袋枕在自己胸前,一雙大手在他的肩膀上輕輕拍打。

  他說:「伊諾,我可愛的男孩。睡一覺醒來,病痛就會遠離你而去。所以,放心吧。」

  伊諾依言閉上眼,雙臂緊緊摟住公爵的脖子,含糊道:「夏洛特,讓小鳥為我唱歌,我才睡。」

  公爵於是用手杖一撥,撩開桌上鳥籠外的紅布,下達命令:「唱吧,小鳥。唱吧。」

  悠揚的歌聲漸起,甜膩的嗓音浮蕩在空氣裡,催眠一般,引人入睡。

  我的眼淚不覺流下,濕濕的,黏在臉上。想要抬手去擦,有人先一步代勞。

  睜開眼,對上的,恰好是公爵憂傷的眼睛。

  甫一醒來,渾渾噩噩,我以為自己就是伊諾。什麼前世今生,那皆為可怕的噩夢,令人心碎。

  我一下賣力摟住公爵,下巴擱在他的肩頭。

  彷彿疲憊了幾世紀,我渾身無力,隨後眼見面前冰冷無情的大鐵籠,一如往日陰鬱,終於認清現實。

  下定決心似的,我掙開身子,將公爵推跌在地。

  「又來審問我盜取楔子的目的嗎?」我手扶一旁的鐵欄杆,掙扎著試圖立起身來,忽而發現自己左腿上,不知何時固定上的兩片木板,一時無言。

  「你的腿骨受了損傷,不要亂動。」

  公爵過來攙扶我坐下,右手手指溫柔地拭去我臉上的灰土。他問:「這是那日石塊落下砸傷的?是為了保護我才受的傷?」語調裡卻是無盡的動容。

  「不是。」我答的利索,「請不要自作多情。」

  即便是又如何?將功補過?別開玩笑了!我如今還不是被關在這鐵籠子裡?公爵可沒有因為憐憫而將我放出去。別忘了,我是威脅他們生命的嫌疑犯。

  公爵無奈歎息,一隻手掌托住我的臉頰,眼睛牢牢凝望著我,柔聲道:「左思,你究竟要我怎麼辦才好?我也不願意相信那些事情都是你做的,可是證據擺在眼前,你要如何才能解釋得通發生的一切?嗯?」

  「你可以放我出去!由我自己搜尋線索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左思,你為何總是如此好強!」公爵打斷我的話,接著是一陣低喃,「同他一樣地好強。」

  我自然明白公爵口中的「他」所指何人,「他」最後甚至死在自己的「好強」之上。

  我忙不迭道:「因為我們根本就是同一個人。」

  「你如何證明?」公爵用審判的口氣駁回我的說辭。

  他叫我擺證據證明。我又能如何?把熱騰騰的心臟掏出來給他看?

  這個話題沒有終點,得不出結論。

  我轉而拉住公爵的衣袖,問得卑微:「公爵,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絲愛意?」

  公爵低下頭來親吻我的嘴唇,他說:「自然不是不愛你的。」

  「如果羅堯不是伊諾,如果我和羅堯之間只能二遠一,你會選誰?」

  我和羅堯水火不容,有得我在,便容不下他,這天地之大,難以任由我倆同時存在!

  公爵被我的問題難倒,他蹙著眉頭,嘴唇微微顫抖,好一陣才甩開我的手臂,踉蹌著向後退去,厲聲道:「不!羅堯就是伊諾,他就是!我是不能丟下伊諾的,我在此等待了他百年之久!」

  他聲聲囁嚅,全然不似說給我聽,倒像是在說服自己。

  他在心虛,我看得出來,他心虛了!

  我於是高聲大笑,每一下都刺激到公爵脆弱的神經,直到他匆忙回身逃走。

  倉促的背影消失在地牢門口,雨果緊接著走進來,為我鎖上鐵籠的門。

  我一把抓住他枯骨似的手臂,腦海裡迴盪起女傭說過的話——「如果可以的話,我

  還真希望你乾脆把七個楔子全部破壞,讓我們死得痛快一些!」

  雨果拿了不明所以的眼神瞧我,靜靜等待。

  我問:「雨果,究竟是什麼支持你們繼續活下來的?」

  雨果面無表情,答:「楔子。」

  「不,我所指的是精神,而非肉體。你應該明白。」

  如果說,維持公爵度過這數百年來孤獨時光的動力在於,他還期望能夠見上他的伊諾一眼,那麼那些僕人呢?他們又是憑著這樣的意志存活至今?

  意外的,我從未料到能夠看見雨果的笑臉,可是他竟然笑了,笑得開懷,彷彿幾百年來頭一次將心中的憤懣發洩出來似的,那麼盡興。

  他說:「我們並沒有選擇死亡的權利,在這城堡裡,沒有人可以自行了斷。我們存活的目的,只在於服務公爵,即便寂寞如斯,唯有一味容忍。到最後,誰都已經喪失了對於生和死的判斷。」

  「你撒謊。」我並不相信,「誠如你所說,你們早已淡泊生死,為何當初那個被趕出古堡的女傭會顯得那般惶恐?」

  「她所惶恐的並非生死,而是公爵的不信任。她至死也只能作為一個背叛者,這是恥辱。」

  恥辱。

  榮辱對於他們來說,早以高過生命。

  可惜,公爵並不知道。他不能理解他們,正如我不能理解他們一樣。

  雨果望著我疑惑的臉,淡然道:「倘若孤身一人活上百年時光,你就會明白了。」

  我坐在陰暗的地牢之中,仔細回味雨果的話。他們經歷的太多。所思所想早已異於常人。

  原來,當一個人真正擁有了無限的生命以後,反而會想要了結這一切?

  因為生命過於漫長,看著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從青年長成壯年、老年,終於逝去,而自己卻要繼續待在原地,飽嘗生活的磨礪。

  他們的時代早已過去,新的時代不屬於他們,他們無法走出去,卻又不願接受外面世界的改變,終於,將自己封閉起來。

  這該稱之為可悲嗎?

  神明的懲罰,時間的懲罰。

  大門的方向傳來一下細微的聲響,我抬起頭來,遂看到一團盈盈白光向著這兒幽幽飄來,在這幽暗的地牢之中,看到我的時候,臉上露出欣慰的神情。

  「伊諾,你沒事吧?」她飛至我的面前問。

  我向她搖了搖頭。

  桃樂絲於是道:「我一直在等待時機救你,可是門口始終有人把守。我趁著他們換班的時候才能溜進來,時間不多,趕快跟我出去。」

  罷了,她伸手往鐵籠門上的鎖鏈一扯,那根粗鏈條應聲折斷,跌落在地。

  我詫異地望著桃樂絲的動作,沒有料到她竟有如此之大的力道。

  桃樂絲飄浮半空,引我走出鐵籠,往地牢外去。

  「桃樂絲。」我在背後叫住她,「你能夠帶我逃出這裡嗎?」

  「我正是為這目的而來。」她答。

  「可是,我不願意就這樣離開。」我遲疑道。

  桃樂絲詫異地回轉頭來瞪住我,難以置信:「為什麼?」

  「現在離開,不就等於承認一切罪行?他們會以為我是畏罪潛逃。」

  何況,我不願意就此將公爵拱手讓給羅堯。

  「不,我不能走得如此窩囊!」我說得果決。

  桃樂絲滿臉焦急,她回到我身邊,用細小的手臂拽住我的衣袖。

  「可是你待在這地牢裡又能做些什麼?先跟我出去再做打算也不遲!」

  我猶豫依舊,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桃樂絲氣急。抬手朝我的臉上摑了一掌,雖然不痛不癢,卻足叫我回神。

  「你知道這城堡裡有人想害你嗎?」她問。

  我張口,剛想回答我知道,不料她又繼續說道:「我看到了。我看到那個把楔子放在你的房間,意圖嫁禍你的人!」

  「是雨果?還是女傭?」我冷笑一聲,兀自感歎她的消息來得太遲。

  「不!不是他們!」她很激動,語無倫次,「我看到了!那天你不在房裡,有人進來,將一些東西的碎片藏在你的床底,原先我並不知道那是什麼,直到你被公爵關起來。」

  我只是一頭霧水.思路霎時回不過來,我問:「不是雨果和女傭。那還會是誰?」

  桃樂絲睜大了她那雙杏仁似的眼睛瞧我,口齒清晰地答:「是羅堯!」

  第九章

  「羅堯?!」幾乎同時感到一陣暈眩,我的腦袋一片空白。

  桃樂絲顧不得那許多,只是拽著步履蹣跚的我往地牢外頭跑。

  我們穿過無人的廚房,走過漫長的走廊,又越過空曠的大廳。這一路上,我都渾渾噩噩,不知所以。

  羅堯為何要害我?沒有理由的。

  他壓根就不知道楔子是為何物,又怎會盜取嫁禍?莫不是他的演技逼真,騙取所有人的信任?倘或真是如此,他把我當作情敵,也不至於要置人死地。他不是這樣狠毒的人,怎麼可能?

  「左思,我不能離開這座城堡,神明的詛咒對我應驗,所以你得自己走出樹林。」桃樂絲忽然回頭囑咐,為我指明道路,「進入樹林後,只要沿著有紅色葉子的樹木走,就可以出去。」

  「不。」我終於停止無謂的思考,緩下腳步,抬頭認真地對她道,「桃樂絲,沒有搞清楚事實真相以前,我是不會離開的。」

  「左思!」桃樂絲的語調異常無奈,她認識到我非比尋常的固執以後,再無可說,只是定定地望著我.

  我四顧著搜尋,忽而瞥見牆上懸掛的長劍,過去拔下,握在手裡。

  我說:「你最好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我要去向羅堯間個明白。」

  不久便是晚餐時間。

  悄悄躲進羅堯房間的時候,他並不在房內,我於是持劍立在大門背後,等待主人的歸來。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濃郁的食物香味逐漸從外頭飄進,刺激著我空空如也的胃部。

  忽然,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頃刻以後,古堡之中嘈雜起來。

  我知道,一定是女傭送晚餐時發現了我的失蹤,急向公爵稟報,公爵因而下令全面搜查。可是又有誰能料到,我早已守候在此,要同羅堯這個宿命的仇家聊上一聊?

  房門毫無預兆地打開,正巧將我遮掩其後。

  羅堯站在門的另一邊,向外道:「你去吧。」

  「伊諾,自己小心。」是公爵的聲音。

  隨後公爵離去,羅堯關上房門,無所防備的背部暴露在我的面前。

  我舉劍,自後抵住他的頭頸。冰涼的劍尖接觸到他皮膚的一瞬間,羅堯的身子猛然瑟縮了一下。

  「為何陷害我?」我說,「為何盜取楔子,藏在我的房間?」

  羅堯試圖回頭,我刻意加重手上的力道,令他不敢動彈。

  「左思,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他詭辯。

  「哈哈,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笑得造作,「你如此聰明,竟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維持著手掌的力道,慢慢向前踱步,來到他面前,劍尖在羅堯的脖子邊劃過一條

  細長的血痕。

  羅堯的神色異常平靜,彷彿並不懼怕我揭穿他的謊言。

  他說:「你私自從地牢裡出來,被公爵找到,一定死得很慘。」

  他居然妄自下此定論,惹怒了我。

  「盜取楔子的又不是我,為何要乖乖待在那陰暗的地方?你才是罪魁禍首,不得好死!」我望若他,眼睛裡快要噴出憤怒的火舌,「別以為恃著有公爵寵愛。就能無法無天。小鳥可是親眼目睹你將東西藏在我的房裡。」

  「噢,那隻小鳥果然在你那兒。」羅堯沒有半點慌張,反而斜了幸災樂禍的眼睨我,「這回你可是罪上加罪了。」

  我被他鎮定的態度搞得渾身不自在,為掩飾尷尬,更加大了手臂的勁道,刺得他喉嚨口溢出不少鮮血來,流入衣領之中。

  我衝他低吼:「少廢話!究竟為什麼要陷害我,你說!」

  可是出人意料的,羅堯甚至沒有皺一皺眉頭,好像一點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全然一副行屍走肉的模樣,這實在叫我心裡起毛。

  須臾,羅堯呵呵地笑起來,拾起手一把握住長劍劍身,直把我嚇得不清,拚命往回拽著劍柄,無奈那劍在他手中捏得緊實,竟紋絲不動。

  羅堯笑得放肆,眼底射出令人恐懼的冰冷目光:「沒錯,的確是我做的。那又如何?」

  他承認了!他終於承認了!

  「為什麼?」我顫抖著嗓音發問,身體不由自主地戰僳。

  羅堯並不搭理我的間話。手臂卻一使力,將那把劍自我的手中抽離,丟在地上。

  只聽「噹啷」一聲,我兀自心下一沉,視線隨那劍而去,尚來不及收回,又見羅堯開口,口氣輕鬆。

  「不但如此,我還要告訴你,上次的中毒事件也是我幹的。」

  「什、什麼?」我飽受刺激,一時竟記不起來他說的中毒事件所指何事。

  「那一小瓶毒藥是我塞在女傭口袋裡的。」羅堯面不改色替我解釋,「事實上導致中毒的藥片是我自己吃下去的,你不是也看見了嗎?當時你可是身在現場的。」

  「藥片?」我費力思考,僵滯的頭腦隱約回想起那時的情景。

  藥片、水杯……鎮定劑……鎮定劑!

  沒錯!羅堯說他的精神不太穩定,需要服食鎮定劑!那藥片就是毒藥!他在我的面前完成那一連串的舉動,絲毫沒有引起我的懷疑!

  羅堯明知道公爵不會放手不理。於是自己毒殺自己,古堡上下沒有人懷疑那個加害者,正是被害者本身,好不高明!

  渾身頓時激起不少雞皮疙瘩,我從手腳開始降溫,一路寒到心坎。左腿的傷又再劇痛起來。令人站立不穩,我腿一軟,向後跌倒在地。

  羅堯嘴邊的笑容益加燦爛,他向我逼近,俯下身來審視我的臉:「原本我並沒有打算除掉她的,然而她險些在房裡看到我盜取的楔子,為以防萬一,我只能這麼做.當然,後來我就學乖了,將楔子藏到你的房間去,以免再有人不小心發現這個秘密。」

  我的下巴不住顫抖。那張嘴開合幾次,未能發出聲音來。我仰著頭,毫無選擇地全盤接受羅堯眼中射出的危險色彩,頭皮發麻。

  羅堯見狀,帶血的右手用力捏住我的臉頰,糊了我滿臉猩紅。

  他眼底皆是促狹,出言挑釁:「趕快告訴公爵吧,看他是相信你,還是相信我。左思,你的信譽早就蕩然無存了,別說是公爵,這古堡裡還有相信你的人嗎?雨果、女傭,無論哪一個,都以為你才是犯人。做人失敗至此,你還不如自行了斷來的痛快!」

  聞言,我直感血脈上湧。整張臉憋得通紅,抬起腿來忿忿地踹開他的手臂,快速向一旁爬去,拾起地上的劍,反身指向他,一面掙扎著起身。我大聲問:「你是誰?你不是羅堯!你究竟是誰?」

  羅堯那麼笨,怎麼可能想出如此縝密可怕的計策來!我不認識面前的這個人!不,他不是人類!他是怪物!

  我握劍的雙手顯得無力,事實上,羅堯壓根不害怕這柄利器。

  他抬起拇指和中指,輕巧地在劍尖上一彈,長劍再度落地,又是清脆的「噹啷」一聲。

  這回,我無暇低頭去看,因為羅堯一把拽起我的衣襟。拉到身前。

  他對我說話,每一個字都吐在我的臉上:「我是誰?我是伊諾!」

  我的腦袋無限脹痛,思緒煩躁,情緒亂竄。

  又是這個問題!又是這樣的發展!

  你要是伊諾,那麼我是誰?

  我是誰!

  羅堯並不容許我細細想明前因後果,只見他嘴角彎起一抹邪惡的笑容,鬆開手向後退開一步,深吸一口氣,忽然扯開嗓門大叫道:「來人!救命!」

  房外急促的腳步聲響過,接著是一下極重的撞擊,公爵闖了進來。

  剎那間,畫面形成一個奇怪的三角構圖,公爵站在門邊,面帶驚惶。眼望我與羅堯相對而立,手上臉上皆是斑斑血跡。更有巧事,一柄染血的長劍正橫梗在我倆正中的地板上,越發加重諷刺意味。

  才不過一眼,公爵便已落入羅堯的圈套。他用那雙深綠色的眼眸掃過此刻房中的景象,遂掉轉頭來責問我道:「左思,你做了什麼!」

  公爵見我手持凶器,忙不迭回身,一把接過屋外趕來支援的雨果遞上的長劍,輿我對峙。他說:「左思,你要與我為敵嗎?」

  我的劍與公爵的碰撞,第二次交手,今非昔比。

  他迎頭揮砍,我拼盡全力抵擋這迫不及待的攻勢,只見兩柄劍在空中交錯出耀眼的火花,伴隨叮噹之響,交疊不休。

  接招同時,我不忘抽空解釋:「公爵,我希望你聽我一句,無論你信是不信,只要一句!」

  「少廢話!」公爵皺眉,加快揮劍節奏,銀光亂舞,在空氣裡串聯成一條張牙舞爪的銀龍,直打得我節節敗退。

  「公爵!你以為我是那種笨蛋嗎?偷了東西還把證據留在自己房裡!」我吼得用力,嗓音嘶啞。

  公爵不理,劍身劃著圓圈刺來,緊緊纏住我的劍。

  又是那一招,我認得。頭一回決鬥的時候,他就是用這方法挑落我的劍的,竟然故伎重施!

  我靈機一動,步步後退,依順公爵的手勢同樣用長劍劃著圓圈,同他打起太極來。

  公爵見佔不了上風,急忙變換招數.開始左右抽擊,我閃躲不及,臉上眼見又要多添幾條明晃晃的血口子,他的手臂卻突然向上揚起,避開了我的臉。

  劍身擦著耳邊掠過,幾樓頭髮悠悠飄落,襯出對面一臉茫然的公爵。

  他低頭瞧瞧自己的右手,又抬起眼來看我,許久,臉上綻開一抹苦笑。

  未待我辨明那笑容的含義,公爵忽而又再板起面孔,劍鋒一轉,目標直指我的心臟。

  我心頭大駭,舉劍去擋,半晌沒能聽到意料中那一聲清脆的劍鳴,於是緩緩將目光下移.終於看清頓在自己胸前半分位置的劍尖.

  冷汗沿著額角滑落,砸在公爵的劍上,那劍不自禁地一陣亂顫。

  我聽見對面的人開始冷笑,一聲高過一聲,其中不乏自嘲和糾結的複雜情緒。

  公爵在那頭笑得五官都擠在了一塊兒,眼角滲出點點星光。

  羅堯在旁氣結,光潔的額頭幾乎要刻上憤怒兩個大字。他叫:「公爵!你為何還不下手?」

  羅堯大怒,一躍而至公爵身旁,伸手意圖奪過他手上的利劍,代為收拾我這十惡不赦的罪人。

  誰料古堡突然猛烈搖擺起來,匡啷匡啷地聲聲作響,傢俱上的擺設一蹦一跳,飛離它們的歸屬,「啪啪」地碎裂在地。

  在場每個人都底盤不穩,左搖右晃。

  窗外,大風驟超,形似蝙蝠的怪物越眾越多。黑壓壓一片.遮蓋住天邊的月色。

  有人神色慌張地進來回報,說整座城堡現已被包圍,鄉間客房玻璃窗遭破壞。怪物源源不斷湧入。

  公爵聞言,兩眼微瞇,當機立斷指揮下人趕往各存有楔子的房間守備,自己則丟下手上長劍,轉身大步跨出房外。

  這一回,我與羅堯頗有默契,不約而同緊跟了上去,尾隨公爵一塊兒來到餐廳。

  一進入餐廳,我即刻注意到牆頭上鑲嵌的那一座巨大的十字架,雖然曾經在此處用餐多時,然而我卻從未仔細捉摸過,這個看似與普通雕飾無甚差異的客觀存在。

  它一直矗立在那裡,彷彿輿生俱來,雖然醒目異常,卻更叫人容易忽略。

  「這是主心楔子,是維繫坡堡牢固的主幹骨。」公爵取下牆頭上的獵槍,轉身瞥見我尚且來不及丟掉的長劍,臉上顯出一個信賴的表情。他說:「可不能再讓它受到損壞。」

  我明白,他是邀我同他一塊兒戰鬥,我於是乖順點頭。

  片刻,公爵的視線移向我身後的羅堯,柔聲道:「你自己小心一些……」

  他的話末完,餐桌那頭巴洛克式的華麗玻璃突然進裂。

  伴隨著七彩碎片落地的閃光,我迅速抬起頭,眼見黑色的翅膀撲啦撲啦迎面壓來,手臂上的毛孔不覺悚然擴張。

  舉起長劍,朝向那股黑色的潮汐一陣胡亂揮砍,只聽得耳畔尖銳刺耳的慘叫聲迭起,交雜著子彈射出的轟鳴。

  我的身上,臉頰都被血色染紅。眼前一時紅黃白相間,竟不知究竟是窗外夕陽殘照的緣故,抑或怪物殘骸的肉汁黏液□混雜。

  一切皆變得模糊不堪,我頭暈腦脹,簡直殺得天昏地暗,不可開交。

  恍惚間,幾隻怪物掉轉方向,筆直往那龐大的黑色十字架衝去。見狀,我縱身一躍,劍尖斜出,一下刺三隻怪物,然後得意洋洋地望著它們化作血塊,「啪」地落地。

  尚未自憑空而來的滿足感中脫離出來,忽聞得身後「砰」的一聲槍響.近在咫尺。

  急忙回頭,便見公爵的後腦勺正貼在我的眼前,他剛為我擋開一隻企圖偷襲的怪物。

  我心懷感動看定公爵,他半側的臉龐上,那一對深綠的眼眸正牢牢瞪住玻璃破洞處,逐漸增多的怪物自那擁擠叫囂著突破入內。

  「這樣下去不行。」公爵低喃,隨後拾高音量道,「替我抵擋一陣。」

  說著,他兩手一鬆。手中獵槍墜地。

  那一瞬間,就像事先演練過一般,我猛然轉身,手裡的劍高舉過頭頂,賣力旋轉,在空中舞成了一塊無形的盾牌,抵擋週身隨時可能受到的攻擊。

  公爵垂下眼簾,長睫毛覆蓋原本爍爍的眼瞳,兩手合十,嘴裡輕語。

  這次我總算聽見他所念的咒語為何。

  是歌聲,他在唱頌歌!

  綠色的螢光自腳底開始浮現,一圈一圈地往外擴散開去,恰似水中漣漪,輕柔恬淡。俄頃,綠光遂又升騰飛躍。正如沸點的霧氣,勢不可擋。

  綠光所及處,怪物無法藏身,紛紛敗下陣來,只待淨化成養分,消失殆盡。

  一如往常,這些小玩意兒,公爵根本不屑放在眼裡。

  可是,同樣一如往常的,誰也沒有料想到,此刻,古堡之中,競會遭遇意想不到的變故。

  羅堯那聲慘絕人寰的尖叫響徹的時候,我和公爵正自沉溺於同怪物的奮戰,無人分心顧及他的安危。

  照我看來,羅堯再呆,動物自衛的本能總還是殘存的。

  然而他終不忘令人失望。

  在那聲尖叫使得我們再度留意超身後的羅堯之際,他的面容早已變得猙獰.圓睜的雙目佈滿血絲,毫無焦距地瞪住前方.微微齜起的撩牙咬住自己的下唇。幾乎滲出血來,更有那一頭碎亂的頭髮,不知由哪兒產生的靜電輕拂著四散在半空。

  他的表情異常扭曲,痛苦不堪,彷彿被公爵嘴裡哼唱的頌歌所傷,身子不住顫抖,脖子上的經絡凸現分明。

  公爵心驚,不覺停下詠唱,古堡內原先充盈著的聖潔的綠光漸趨暗淡,倏匆隱沒不見,羅堯的暴怒這才有所緩解。我還來不及稍歇喘一口氣,忽見那頭神情略顯緩和的羅堯仰起脖子,大吼一聲,曲起兩手十指,猛虎一般朝這邊飛撲過來。

  絛件反射及時,我一閃身,自羅堯攻擊底下躲過,回頭看,才剛收回法術的公爵動作遲緩,竟沒能成功脫身,但見他悶哼一聲,逕直被羅堯撞翻在地。

  羅堯此刻也不知中了什麼邪術,敵友不分。埋下腦袋,對著公爵的肩膀就是狠狠一口。公爵猝不及防,吃痛大叫,舉臂意欲推開身上的人,沒想羅堯力道奇大,愣是紋絲不動。

  我在一旁捏著劍柄的手掌早被汗濕,手足無措,然而情況危急,容不得更多思考。橫衝回去,長劍貫穿羅堯青筋暴起的手臂。

  狼嚎一般的哭叫聲頓時迴盪在餐廳之內,來回趺宕。

  羅堯跌跌撞撞地向後退開。沒有受傷的那隻手用力將劍身拔出體外。唯聞「撲嗤」一響,血脈噴湧如泉,更為這屍肉橫陳的餐廳加添一筆。

  公爵掙扎起身,滿臉驚詫,難以置信地瞪住退至餐廳門口的羅堯,他說:「伊諾,你在做什麼?」字字顫音。

  「公爵!」我過去攙扶,暗自下力阻止他的前行。唯恐羅堯會突然襲擊。

  我高聲道:「他不是伊諾,你看清楚了!他是怪物!」

  公爵卻對我不加理會,朝著外型恐怖的羅堯伸出手掌。

  「伊諾,把劍給我。快給我!」

  羅堯睜著一雙驚恐的眼,奮力揮舞手裡的利器,謝絕任何人的接近。

  公爵一步一步逼近,羅堯便一步一步後退。

  我們進,他退。進,退。

  兀的,三、四個人影自餐廳門外撲來,不給羅堯絲毫反抗的機會,一擁而上,迅速將他制服在地,下巴貼著地板,雙手背在身後。

  雨果最後出現,走到羅堯面前的時候,拿了一樣什麼東西放在他的鼻下,他便即刻乖順起來,昏昏癱軟在地,不再躁動。

  雨果這才轉回身,向著公爵行禮道:「怪物似乎已經退盡。」

  話音末落,窗外突然又響起陣陣古怪而沉重的攝翅聲,眾人往外一瞧,發現方才撤退的怪物軍團,竟在如此之短的時間裡捲土重來!

  公爵身上猶還疲憊,可是他突然繃緊肌肉,自我手中掙脫出來,合掌又待唱誦頌歌,然而緊隨而至的,是地板上昏死的羅堯開始渾身抽搐。公爵的動作一滯,遂放棄施法,愣愣地杵在原地,無計可施。

  古堡周邊出現密密麻麻的,由黑色飛行的怪物組成的包圍圈,我們身在其中,猶如甕中之鱉。

  轉頭看公爵舉棋不定,我一咬牙一狠心,走過眾人面前,俯身抱起昏睡中的羅堯,道:「不能任由他繼續待在這裡,我帶他出去,你們才有辦法退敵。」

  說罷,我轉身便要往餐廳大門外去,不意身後卻傳來公爵厲聲喝斥。

  「站住!」

  回頭看,公爵眉頭緊鎮,手裡正舉著獵槍,槍口對準我的後背。

  他竟用槍口指著我!

  我滿臉莫名,望定他。

  公爵道:「你可以走,他不行!」一字一句。重如捶擊。

  明明沒有聽見槍響.我的心臟卻像是中了千百萬顆子彈,干瘡百孔,傷得簡直難再癒合。

  至此,任你如何自戀、自以為是、自覺天下唯我獨尊者,固我,也再不敢繼續瞞騙自己。

  公爵終於說出心裡話:我可以離開,羅堯不行!

  他要的人,自始至終只得一人,而那人,絕不是我!

  我暗自嘲笑自己。

  傻瓜,天底下最大的傻瓜!你總該能夠面對現實了吧?一切都是騙局,自我欺騙,自我安慰。到頭來,根本什麼也沒有發生過,都是錯覺。

  我的嘴角彎成了一個美麗的弧度。

  一鬆手,羅堯應聲倒在地上。

  我背過身去,不願公爵看見我此刻臉上的神情——失敗者的神情。

  理智告訴我,不能走得像一個無能的敗將,因為我的尊嚴不容許。

  「公爵。」臉頰上有不知是血,抑或者汗水的東西滑過。

  我以冷靜的口吻喊他,並非偽裝,我的確冷靜,因為心已死。

  「我曾經想過許多次,要離開這座古堡,可是都沒有成功,或許是我的意志不夠堅定,因為潛意識裡,總還殘留著一絲留戀和眷顧。」

  整座古堡之中寂靜如死,誰都沒有開口打斷我的獨白,就連古堡外振翅的怪物,此刻也顯得異常莊嚴鄭重。「無論是因為前世的宿怨,或者今生的愛戀……不,那根本不是愛戀。」唯有我單方付出的,我不願稱之為愛戀。「可是這一次.我是真的要走了,並且,絕對,絕對不會再回到這座古堡!」

  我下定決心,死不悔改。

  「你就繼續同你的伊諾長相廝守,永垂不朽吧。我現在才明白,原來你在這兒經歷數百年的時光.為的不過是,等待那個叫作伊諾的肉體再來與你纏綿。你口口聲聲說著的愛,竟是如此膚淺的東西。」

  為了使自己的表情看上去盡量超脫一些,我動用了許久的時間調整面部肌肉,最後,回眸,向公爵發自內心地一笑。

  「永別了,夏洛特!」

  說完,我飛快地跑向古堡大門,拼盡全力推開吱呀作響的門扉,身後,公爵出聲喊我的名字,可是我沒有搭理。

  第十章

  我從古堡出來,仰頭看到漫天遍野的黑色怪物。

  奇怪的是,它們並沒有上前攻擊,僅是目送我的離開。

  我一路衝入樹林,尋找桃樂絲所說的長有紅色葉子的樹木。

  威斯特森林一四號的門牌總也那麼觸目驚心地橫陳在遠處的身後,一回頭就能看見。

  一四,遺失。究竟遺失了什麼?

  在這座堡中.我的時間我的尊嚴我的心,統統都遺失了。

  一刻也不想繼續留在這個地方,這裡的記憶令我窒息,倍感沮喪。

  還是把一切都忘記掉吧,就假裝自己從沒來過這個地方,沒有遇見那個人,沒有經歷那些事。

  從頭來過,我並沒有因為著裝的隨便,同女友爭吵,我們快快樂樂地參加她父親的婚禮,然後回去。

  像一對普通的情侶一樣,相愛結婚,生一大堆的孩子,平凡地度過餘生。

  多麼美妙的人生,本就應該這樣,不是嗎?

  可是,她的名字是什麼?為何我竟記不起女朋友的名字?

  腦海裡殘存的皆是夏洛特公爵,夏洛特公爵!

  伊諾,前世的記憶,別再來煩我!我不想與你同化。

  你深愛你的公爵,可是你已經死了,早早遠離這個世界,豈不清靜?為何還要來毀壞我的人生?

  我對公爵仁至義盡,就算是前世的早逝而對他有所虧欠,今生也早該還清。

  或許,打從一開始,身體裡對於公爵的癡迷,便只是因為這前世的記憶。

  惱人的記憶,趕快離我而去吧!即便繼續殘存,公爵選擇的仍然不會是我,而是那個長著一張相似面龐的男子。

  他不會為了我的出走而焦急,不會六神無主地跪下懇求羅堯出來,將我帶回,他被時間的詛咒束縛著,並且甘願如此被束縛,他在古堡之內衣食無憂,盡享天倫,我的出現不過為他帶來苦惱。

  也許沒有了我,他能夠過得更加滋潤也未可。

  然而,耳旁分明聽得公爵的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呼喚著我的名字。

  為何我卻如此思念他?不過才剛分開,便已產生了幻覺。

  我停下腳步,苦惱地用拳頭敲擊面前粗壯的樹幹。一下、兩下……

  不要想了,不要再去想他!左思,你這意志薄弱的懦夫!這些日子以來吃的苦頭還嫌不夠嗎?趕快挪動步子,只要走出這片樹林,你就同這個陌生的地方再無瓜葛,一切從頭來過,你還是那個悠閒自在的公子哥,什麼前世今生,都成過眼雲煙。

  可是急切的呼喊又再響起,直衝耳膜:

  「左思!」

  我回過身去,眼見那抹熟悉的身影,跌趺撞撞的,自樹林的那一頭疾奔而來。

  他極力伸長的手臂探向我的方位,似乎生怕遲一步,我便會再度隔開我倆之間的距離。

  簡直要懷疑自己正在做夢,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

  那個人,果真是公爵?公爵是不可以離開古堡的,不是嗎?

  為何他卻出現在古堡外的樹林之中,我的面前?

  公爵的臉色蒼白,面頰上隱隱泛著一股紫黑,我幾乎可以看到自他身體裡流逝而出的大量能源,正搖蕩著飄往天庭。

  我大睜開眼,半晌沒有反應,只見公爵步履蹣跚,挪動著無力的腿骨,一步一晃地走來。快至我面前時,他的身子再難支撐,突然往下一縮,跪倒在地。

  樹林裡潛伏的幾隻蝠蝠似的怪物,這時迫不及待地向地上的人俯衝下去,意欲分食這頓不可多得的美餐。

  我總算回過神,揮舞手臂,趕走零星的怪物,過去一把抱住公爵即將倒地的身子,將他拖至一顆大樹旁,躺在我的懷裡。

  公爵氣息微弱,稜角分明的手骨牢牢握住我的手掌,我只覺他的手臂消瘦得厲害,

  「公爵,你、你……怎麼出來了?」我不知此刻該說些什麼,卻一味胡言亂語,「難道詛咒已經解除?你的行動恢復自由?」

  我單手在公爵的瞼上來回摩挲,指尖的觸感異常,如半冷的白開水般,明明是熱的,喝著卻又嫌太涼。我嘗試用體溫溫熱那臉龐,可是怎樣都不得。

  公爵嘴角邊掛起無奈的笑容,閉起眼來輕輕搖了搖頭,這一搖便好似用盡了全身力道,臉色愈加顯得陰霾。

  公爵開口說話,虛弱不堪:「我有話一定要告訴你,這才追出來。」

  我的大腦嗡嗡作響,不忍看公爵這般孱弱的樣子,於是作勢起身,一面說:「公爵.我先扶你回城堡,有話再說不遲。」語氣裡夾雜的儘是哭腔。

  公爵卻只顧搖頭,握著我手掌的力道稍梢加強。

  他說:「沒用的,一旦出來,即便現在回去,也不會有救。你還是趁我的體力流逝殆盡以前,讓我把話說完。」

  我拚命搖頭,眼眶中滲出的液體揮落在公爵的臉上,只好再用手指把它們抹乾。

  「公爵,你不會有事的。」我說,「有我在你身邊,你不會有事的。」

  公爵兩眼半合,我看不見他綠色的瞳孔,心中恐慌逐漸加劇。

  他說:「左思,對不起。」

  我搖頭,明知公爵看不見,卻依舊搖頭。

  他說:「其實很久以前,我就隱約覺得你是伊諾的轉生,可是卻不願接受這樣的現實。面對你的時候,我會產生一股莫名的愧疚感,總覺得做了對不起伊諾的事情。人類果然是視覺動物,無論活過多少年,都不會改變。

  「每當羅堯用那張臉,那種質問的眼神看我時,我的罪惡感不覺油然而生,於是強迫自己刻意疏遠你,不讓自己陷入對於你的愛戀。」

  他自嘲地笑,面部表情卻無甚大改變。公爵手臂上的肌肉漸趨萎縮,乾癟下去,連聲音都顯得那樣不堪,可是依舊不停地述說。

  「然而,我卻阻止不了對你的強烈感情,到最後竟趨失控。

  「在羅堯房裡,我用劍指著你,想就此刺下去,可是無論如何下不了手,我的身體,我的精神,都不允許自己這樣做。你說要帶羅堯離開城堡,我心慌意亂,我以為自己害怕的是羅堯的離開,沒料想你的單獨離去,更令我發狂。」

  我看到夕陽的餘韻照進樹林,落在公爵的臉上,顯得斑斑駁駁。他面部的皮膚裹住突起的顴骨,眼窩深陷,整個身子看起來愈加黯淡無光,毫無生氣。

  我靜靜聽著他述說心中的話,手裡的溫度毫不留情地逝去,懷裡抱著的人的生氣,亦隨之消散。

  「左思,我不求你的原諒。追出來,只為讓你明白我的心意。」公爵極力睜開朦朧的眼,眼皮卻不受控制地直往下墜。他問:「可以再叫叫我的名字嗎?」

  夕陽西下,連最後一抹金光也被大地攔腰截斷,我看不清公爵的臉,只得俯下身去,輕喚:「夏洛特。」

  公爵的鼻子裡哼出輕輕的一聲,彷彿是在笑著,可是我看不清。

  我說:「夏洛特,我愛你。我愛你。你聽見了嗎?」

  沒有回音,懷中人只餘下一副骨骼支撐著的軀殼,冰冷如斯。

  我開始抽泣,聲音悠遠縹緲,迴盪在漆黑的樹林之中,全然不像發自自己體內。

  夏洛特,為何你要出來?那些話我不知道又能如何?不過是將一切淡忘,忘得乾淨。可是你偏追了上來.長篇大論,又在我面前逝去,給我的心靈留下一道難以忘懷的痕跡,叫我這輩子都刻骨銘心,實在狡猾。

  你為何不懂?與其演變成這樣的結果,我寧願你好好待在古堡之中,與羅堯一起,活過百年千年,永生永世。

  懷抱公爵毫無生氣的頭骨,感覺渾身上下都虛脫了一般,我大力吸氣,直到瑟瑟顫抖的樹林深處突然響起一道尖細的聲音,劃破孤寂。

  「不必難過。」

  抬起婆娑淚眼,我遙望遠處幽幽飄來的白色光芒,白光中站著一個金髮黑眼的小人——與桃樂絲具有相同形態的精靈。

  小人嘴角邊掛起邪惡的笑容,低頭審視我慘白的臉,她說:「你很快就能同他做伴去了。」

  我記得曾經見過面前的小人一次,那天羅堯從舞會中逃脫,公爵求我出來尋回他,正是這個金髮精靈指的路。

  我緊緊摟著懷裡公爵的枯骨,兩眼望定白光之中的小人,片刻,恍然大悟。

  「如果沒有猜錯,你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我說。

  猶記得那天晚上,羅堯出逃,被我找回來.他頭一次對我說,他覺得自己就是伊諾的轉生。當初我全沒有放在心上,現在想來,無不蹊蹺。

  小人振動翅膀,飛到離我更近的地方,這才鎮定自若地道:「沒錯,你的直覺很準。」

  「為什麼?」我一面說,手指一面不經意地在公爵的外套上來回摸索,試圖尋出什麼有用的武器來自衛,可惜結果令人失望。

  小人將悠然自得的視線移向我的手臂,釋然笑道:「不必多此一舉,我若要你這一刻死,你絕活不到下一秒。」

  我一愣,隨即乖乖靜止不動,腦海中有個念頭一閃而過:莫不是她能看穿我的想法?

  我於是盡可能讓自己什麼也不再思考,僅是愣愣地注意那小人的言行舉止,謹防萬一。

  小人也不多在意,只輕蔑地說:「反正總是一死,我也就講個明白,免得你死不瞑目,靈魂又不得安寧,不肯乖乖進入天堂。」

  說罷,她回頭望一眼遠處山頂上的古堡,古堡在漆黑夜幕的映襯下,越發顯得滄桑。月光下,古堡外圍有著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怪物圈,它們並不攻擊,只是不停叫囂和揮舞雙翅。

  小人轉過頭來,說:「你想必見過我的妹妹了。」

  「你是說桃樂絲?」

  「沒錯。」小人聽見桃樂絲的名字時,臉上竟綻開一抹舒暢而懷念的溫柔笑容,她閉起雙目,濃密的金色睫毛垂在眼下。

  隨後,故事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像一個童話。

  「自從世界上有了這個樹林起,我和我的妹妹就一直生活在此,快樂、安詳。我們守護著這個地方,從不妨礙他人,與世無爭,甚至當有過路入迷失方向時,還會為他們指明道路,這樣一直度過了許久光陰。」

  「可是有一天……」說及此,小人突然睜開眼來,杏仁似的眼眸射出令人不寒而慄的精光。她說:「我的妹妹失蹤了。我尋遍整個樹林都沒有找到她的蹤跡!我心慌意亂,四處喊著她的名字,哪裡都沒有回應!無論我如何拚命地尋找,卻再也不見她的身影!」

  小人的眼珠圓瞪,粉紅色的血絲充盈其上,她攤開手臂胡亂揮舞,週身的白光變得恍惚.顯現她內心難抑的激憤。

  「她可是我的妹妹,純潔神聖的精靈!怎麼能夠為人類做奴隸!於是我決定懲罰你,我讓你的馬車撞上鐵匠鋪子,你們爭吵,毆鬥,然後你得到應有的懲罰!」

  我的手指悄然一顫,額角滲出許多冷汗。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一切都不是意外,全部皆是面前的小人所為!

  我很害怕,手指不住打顫,可是卻強壓駭意,雙目牢牢瞪住她的兩眼。

  我說:「你殺死了伊諾,你這殺人兇手!」

  「哈哈!」小人狂妄地笑起來,她說,「你們人類的生命又算得上什麼?不過短短數千年!可是我的妹妹.卻因為他!」她的手指又轉而伸向公爵的屍骨,她竟連死人都不放過!

  「都是因為他!古堡被下了詛咒,我的妹妹被囚禁在那座城堡數百年,沒有自由,活得如此卑微!神明的詛咒之力卻又如此強大,使我無法親自進入城堡拯救她,每到城堡附近,便會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彈開。」

  我抱緊公爵,怒目回視小人,倘若此刻我有足以殺死她的能力,一定叫她碎屍萬段!

  「所以,你就操控羅堯的意志,讓他進入古堡之中作亂?」

  「沒錯,因為只有孱弱的生物才不會被那力量影響。」小人高傲地仰起脖子,嘴角掛著不屑的笑,道,「百年來,愚蠢的人類我見得多了,可是卻從沒見過像他那樣容易操控的。

  「我原本是打算潛入你的意識,那回你跑進樹林,正是好時機,可是我卻發現了兩件事。第一,你的頑固使得催眠術不能起效;第二,即是你的靈魂。」

  「你發現了我是伊諾轉生的事情。」原來她那麼早便洞悉一切,蒙在鼓裡的只有我一人,還有公爵。

  「催眠失敗後,我以為自己失去了這次機會,沒想,那個傻瓜卻適時出現在樹林之中。」

  小人的表情很是得意,她似乎以為這是上帝的旨意,派遣羅堯那呆子來到這裡。

  她說:「從前的數百年中,我曾經操控過許多迷途的路人,令他們進入城堡,想辦法救出我的妹妹。可是每一次,在找到有效的方法以前.他們便會莫名其妙地死去。」

  聞言,我想起了古堡裡盡忠職守的雨果和女傭。小人一定不會明白,愚蠢的人類對於那些危害他們生命安全的事物,會具有怎樣的防衛能力。我於是呵呵地笑起來:「你好不失敗,堂堂一個『純潔神聖』的精靈,數百年不過對付一群遭受詛咒的人類,卻始終沒有佔到一絲上風。」

  「住嘴!」小人自覺受了誣蔑,手臂猛地一揮,我的臉頰上有涼風掃過,接著便是液體流下的觸感。

  那液體一直延伸到嘴邊,甜膩而略帶腥味。

  隨後她滿意地瞪著我臉上的傷口道:「可是,我依然遇上了百年難得的機會!多麼巧合,你,還有那個與你的前世相像的男人,同時出現在這兒.那時我便知道,這是上天給我送來的契機,要我救出我的妹妹。

  「我令他以為自己就是伊諾的轉世,攪亂公爵的精神,他的精神力一旦出現破綻,法術也便變得漏洞百出,於是,樹林裡的怪物們有機可乘.輕易攻進城堡。

  「我又操控他的身體,讓他將我的妹妹從那鐵籠子裡放出來.可是我沒有料到的是.由於神明詛咒城堡之時,祧樂絲身處其中,因而也被那詛咒之力影響.倘若不解開詛咒,她絕出不來!」

  聽到這裡,我接道:「所以你就利用羅堯,尋找到解除詛咒的唯一方法——破壞掉古堡裡的楔子。你故意讓羅堯看上去像是害怕公爵所唱誦的法術,由此來阻礙公爵的抵抗,然後那些怪物便能如入無人之境,整座古堡儼然在你的控制之下。」

  「哈哈!」小人笑道,「既然你已明白一切,我也就不多廢話。」

  她背過身去,手臂示意山頂上的古堡:「看!」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眺望,蠢蠢欲動的怪物們似乎接收到最終號令,不約而同地奮力扇動翅膀,在嘩啦啦的扇翅聲中,齊齊衝進古堡。

  我聽見玻璃破裂的聲音,稀里嘩啦,碎片反射著銀色月光,在空氣裡擴散成翩翩飛舞的蝴蝶。

  古堡鬆鬆垮垮地左右搖晃,發出轟隆轟隆的巨響。突然,古堡上的尖頂橫向截斷,倒栽下來插入土中,餘下的部分,不出多時,便也坍塌成為一片廢墟,堆砌在隆起的土坡上。

  古堡的殘骸開始燃燒,火光照亮方圓數百里。

  我知道,那七個楔子已經盡數遭到破壞。

  「我的妹妹很快便能夠出來了。」小人飄浮在半空.緩慢地扭動脖子.視線漸漸回到我的身上。她說:「接下來。我要做最後的一件事。」

  聽聞此言,我膽戰心驚地調回視線,接觸到她目光的那一瞬間,突感毛骨悚然。猝不及防地,我一揚手,方才趁小人不注意,握在手裡那把泥沙全部撒向空中,迷了她的眼。

  隨後,我抱起公爵的屍骨,藉著古堡燃燒的亮光,仔細搜尋長有紅色葉子的樹木,奮力往樹林深處跑去。

  公爵的屍骨很重,我兩手緊緊拽住他的衣襟,只覺手臂生疼生疼。

  心中又急又怕,呼吸急促,我淚流滿面,只顧沒了命地往前跑,不敢回頭。

  潛意識裡,我總以為,逃命的時候.一旦回頭,追蹤的那人便會近在眼前。所以只能一直向前,向前,沒有退路。

  四面都是奇形怪狀的樹木,張牙舞爪地向我探出枝葉,彷彿要將人拉入無盡苦難的地獄深淵。我聽見自己沉重的喘息,原本固定在腿上的木板扎得人疼,腳下早被血水染得又黏又膩,左腿已經完全失去知覺,全憑求生意志牽動。

  公爵的身子卻越來越沉,漸漸地抓不牢了,滑下去了,終於從我的手中掙脫出去,摔在地上。

  我急剎腳步,回頭去看,只這片刻光景,那團盈盈白光卻已來到面前。

  小人說;「不必垂死掙扎,於你沒有好處。」

  我抬頭,看見她張開的雙臂,懷裡逐漸形成一道猩紅的光刃,向我襲來。我無處可逃,飛撲到公爵身上,閉緊雙眼,等待裁決。

  四周的一切都靜了下來,什麼也聽不見,什麼都看不到。

  所有的事物全部停滯,包括時間,片刻間,恍如隔世。

  許久,沒有任何疼痛的感覺。

  我睜開眼來,驚見自己左手背上某個奇怪的圖案正發出耀眼的光芒。

  我認得它,這是桃樂絲畫在我的手背上,承諾的約定。

  小人臉上露出驚詫的神情,那雙眼死死瞪住我的手背。

  「為什麼?為什麼!」她的語氣十分驚慌,來回重複同一句話,「難道是我錯了?是我錯了?」

  樹林的那一頭忽然響起一聲細嫩的嗓音:「不,愛瑪。不是你的錯,這不過是一場誤會。」我看見發的桃樂絲倏忽現身,到金髮小人的身邊時,兩人交換了一個深情的擁抱。百年不見,她們彼此間必定思念異常。

  桃樂絲抬手撫上愛瑪的臉頰,拭平她滿臉糾結。她說:「並不是伊諾囚禁我.百年前的那一天,我不小心在林中受了傷,是他將我帶回城堡醫治,救了我的性命。

  「他原本打算等我的傷勢復原,就將我放回樹林,可是沒想到,在那以前,伊諾便……若不是他,你現在也不可能再見到我。」

  愛瑪聞言,彷彿被什麼鈍器狠狠砸中了腦袋,她的神態變得瘋狂,兀自大叫道:「什麼?難道都是因為我?全部的全部,都是我引起的?天啊!我究竟做了什麼!天啊!」

  她的雙手用力撕扯自己的長髮,眉頭緊蹙得難以分開,臉上的肌肉形成眉疊的褶皺。她上了當,被自己欺騙。

  桃樂絲過去,緊緊摟住她的身子,柔聲道:「沒事了。愛瑪。已經沒事了。」

  接著,桃樂絲低下頭來看我,我知道自己此刻的眼神幾乎能夠立即殺死她們兩人。

  桃樂絲滿臉歉意,說:「左思。對不起。」

  「不要對我說什麼對不起!」我一躍而起,滿腔怒火無處發洩,「人人都對我說對不起!有什麼用!有什麼用!你把我的夏洛特還給我!還給我!」

  我吼得歇斯底里,桃樂絲平靜地等待我自行冷靜下來,這才說:「我很抱歉,左思。我無法還你一個完整的公爵。」

  她倒說得輕鬆!她們這一來一去,奪走我多少重要的東西,說一句抱歉,打聲招呼,便解決一切問題?哪兒來這麼便宜的事情!

  我將左手伸到桃樂絲的面前,手背上那個奇異的圖案依舊在黑夜裡散發淡淡光芒,我看定她,咬牙切齒:「你欠我的!一定要還清!」

  桃樂絲一動不動地瞅著我手背上那個圓紋,須臾,喃喃道:「我欠你一條命,自然是要還的。」

  罷了,她牽超愛瑪的手,閉目,嘴裡開始輕輕念誦什麼.身旁的愛瑪轉頭瞟了她一眼.暗歎一口氣,遂認命地同樣合起眼皮,雙聲齊響。

  樹林裡,每一個角落都傅來匆遠匆近的蜂鳴,數不清的綠色光點自樹木、草地上冉冉升起,眾合在樹林的上空,形成一個越來越大的綠色光環,逐漸籠罩整片樹林。將地面照得亮如白晝。

  ,突然,綠光驟閃,爆炸一般。我只覺得眼前一黑,竟被擊得昏死過去。

  尾聲

  綠色,生命之光。

  窗簾被「刷啦」一聲拉開,陽光照在臉上,癢癢的。

  我悶哼一聲,拿被子蓋住腦袋,翻身再睡。

  有人走來,一步、兩步,隨後坐到床邊,柔軟的床墊立時向外傾斜過去。

  「別睡了,會遲到的。」一個沉穩而充滿磁性的嗓音繚繞耳畔,餘韻不絕。

  我稍稍彎了一下嘴角,伸出一根指頭點點自己的臉頰:「親吻之後.我才起床。」

  臉上隨即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我於是睜開眼,向床邊的男人微笑.一面審視他深綠色眸子裡的柔情似水,全只屬於我一人。

  我問:「夏洛特,今天有什麼安排?」

  夏洛特巴掌一揮,拍在我的額頭上:「沒記性的小子,今天不是約好了要去學校探望老師?再不起來,你的那些老同學們就得集體過來綁人了。」

  我瞇眼笑:「是啊,再不起來的話。」

  那個刻骨銘心的夜晚,桃樂絲結合她姐姐的力量,令公爵復活。她們必須補償,那是她們虧欠我們的。

  桃樂絲口口聲聲所說的「無法還你一個完整的公爵」,原來指的是公爵的法術,以及永恆的壽命。

  可是誰又在乎那些呢?公爵變成一介凡人,只得一世壽命,便已足夠。

  前生今世實在鬧不清狀況,倒寧願像現在這般落得清靜。

  唯一的缺憾,古堡中那些女傭僕人,還有雨果,他們卻逃脫不了滅亡的命運。

  我安慰夏洛特說:「或許毀滅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解脫也不一定,不要繼續愧疚下去。你倘若介懷,連他們的在天之靈,也會感到不安的。」

  公爵因而釋然。

  話雖如此,卻有一個無辜男子的身影,始終駐留我的腦海,揮之不去。

  我同夏洛特出門,徒步前往約定地點,信號燈變紅的時候,我倆站定。

  他忽然輕聲開口,叫我的名字:「左思。」

  「什麼?」

  「我有沒有說過我愛你?」

  我笑:「說過很多遍了,幾乎把從前幾百年的份都補回來。」

  「那麼再說一遍也不會嫌多。」他一字一頓,「我愛你。」

  面前的信號燈跳綠,夏洛特邁步往前,我緊隨其後。

  一仰頭時,眼角餘光不經意地瞥見對面,大步走來的那個瀟灑男子。銀色的太陽眼鏡架在鼻粱之上,身邊是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雙手勾著他的手臂。

  我的眼睛睜得渾圓,眼見他與我擦身而過,不覺張口輕喚一聲:「羅堯?」

  男子停下腳步,舉手摘去眼鏡,拿了一雙黑亮的眼眸打量我,然後道:「是的.請問閣下是誰?」

  我不言,轉眼去看男子身旁同樣一臉莫名的女孩。

  羅堯不記得我了。這樣也好。

  雖然不清楚他究竟怎樣從古堡之中全身而退的,可是,我想雨果他們總是會有辦法。

  「對不起,」我搖頭,「我認錯了人。」

  說罷,轉回身去,夏洛特正在街對面向我揮手,他喊:「左思,快過來,要轉紅燈了!」

  我點點頭,衝他一笑,迅速飛奔而去。

  夏洛特語帶責怪地一把拽過我的手:「真是的,總讓人擔心。」

  我低頭去望我們相交的十指,更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掌。

  是的,這樣的結局,應該是最好的了。

  ——正文完

  番外?雨果篇

  「雨果。」主人背靠搖椅,望著窗外道,「又要下雨了。」

  「是的。」我答,「這是個多雨的季節。」

  在很久以前,久得已沒人能記起究竟是多久以前,我便在為這個古老的家族服務。

  我親眼目睹主人出生,成長、戀愛,以及遭到禁錮。

  主人的愛人死於一場爭鬥,在數百年以前。主人悲痛欲絕,久久不能自悲傷的情緒中緩過神來,當他意識恢復的時候,我們都已經不再被稱為人類。

  「對不起,雨果。連累了你們。」

  主人曾經將面龐埋進柔軟的被褥,伏在床邊痛哭。那時他還年輕。

  「能一直為您服務,是我的榮幸。」我波瀾不驚地說。

  一開始,生活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我們的親友,愛人還時常會來城堡探望,日子如常進行。後來,漸漸的.那些人老去,逝去。來的人少了,終於沒了。

  我曾經看見一個女傭倚在客房門邊,撫摸著項鏈上的畫片偷偷抹眼淚。

  我問她:「眼裡進沙子了嗎?」

  她白我一眼,反嘲道:「沙子從不會進你的眼。」

  在他們心裡,我一定是個嚴格而無情的人。

  後來,已經沒有人還記得這個屹立在山頭的古堡。

  聽說,外面有了蒸汽,能夠發動輪船。

  聽說,外面有了電力,夜晚不再黑暗。

  聽說,只是聽說,聽外面的人說。

  在城堡中度過的數以萬計的孤單日頭,令主人也變得終日鬱鬱寡歡。他總是收留大雨中迷路的過客,同他們談笑嬉鬧。

  我立在一邊,冷冷地看著。

  我明白,這些人,總有一天會離去,永遠地離去,不需多久,城堡又會死一般的寂靜下來。

  主人也明白。

  偶爾,主人坐在躺椅上,一隻纖長的胳膊探出,握緊我的衣擺,像孩子一樣仰起頭看我,問:「雨果,倘若伊諾沒有轉世怎麼辦?倘或他轉世了,卻沒有來到這裡怎麼辦?那麼我究竟為了什麼,要在此地永遠地等下去?我應該怎麼辦?」

  他很茫然,迷失了自己。

  他讓自己的臉,陷在我的衣料緞子裡,把它們弄濕。

  我任由他發洩,隨後安慰:「不會的,他一定會出現。」我有這種預感。

  我並不喜歡主人的愛人,甚而至於討厭的程度。

  「那個人」除了給人帶來災難,再無別的長處。

  我第一眼便認出「那個人」來,在開門的一剎那。

  他黝黑的頭髮被雨水打濕,凌亂地貼住頭皮,黑色的眸子在暗夜中散發出更加恐怖的危險氣息。

  「可否讓我在此暫居一晚?」他說。

  他的樣貌已與前世天壤之別。

  我不要他同主人見面,草草安排一晚借宿,隔天清晨便打發他離開。

  可是主人卻不適時地出現,打亂了一切計劃。

  他們四目相交,擦出火花。

  好像上天注定了,這一切必然發生,難以擺脫。

  主人並沒有立即意識到他的身份,因為城堡中又出現了另外一位客人。

  那個人的外表令人產生幻覺,幾乎有一瞬間,我也以為他才是主人真正的愛人。

  這,恐怕也是上天安排的吧。

  不出幾日,「那個人」逃離城堡,在主人的監視之下。

  主人心緒不寧,在窗前窺探,繼而對餐桌上的客人說:「羅堯,你的朋友會在樹林裡迷路,如若方便,可否接他回來?」

  即便沒有辨認出愛人的真實身份,主人的靈魂卻被牽引,連他自己也沒有發覺。

  客人點點頭,乖順地出去,很快帶回他。

  主人這才鬆下一口氣。

  主人對他的關注日趨強烈.不能自已。

  他很苦惱,抓住我的衣角發問:「雨果,怎麼辦?我在此地等待伊諾百年,他好不容易出現,我不能背叛他。」

  「您如何背叛了他?」我反問。

  主人略感意外,他抬頭看我,眼神充滿驚奇。他從沒有料到,我居然也會提問。

  「我愛的明明該是伊諾,可是左思,他的一舉一動,我都無法抗拒。」

  主人的手指糾纏我的衣擺,緊緊的。

  「沒錯,您愛的的確是伊諾。」我如此斷言。

  得到我的肯定,主人彷彿重新鼓足勇氣.他自言自語地喃喃:

  「是的,我愛的人只有伊諾,我在這裡等他百年,歷經甘苦,誰也不能代替他。」

  他重複告誡自己,自我催眠。

  主人並不明白,他的靈魂早就深陷進去,難以自拔。可是他的肉體還迷惑在對於時間的執著。之所以不能接受重新愛上愛人的事實,不過由於他不甘心百年的等待白白浪費。

  我不會告訴他真相,一切都要由他自己挖掘。

  因為,我討厭主人的愛人。

  主人的小鳥失蹤了,從那個具有魔力的籠子裡逃走。是被人放走的。

  「那個人」曾經對那間房的那隻小鳥產生過極大的興趣。

  女傭向我報告,東部房間的楔子不見了。被人偷走的。

  怪物又來發動攻擊了,這一次攻勢兇猛,要把我們一網打盡。

  我說的不錯,「那個人」的確只會帶來災難。

  我們在城堡中與敵人作戰。

  客人受了蠱惑,變作怪物。

  「那個人」要帶走怪物。

  主人發怒了。準確地說,是害怕了。

  主人從未如此害怕過一件事情,即便當年被下了詛咒,要待在這古堡中永世不得超生,也不過默然地接受。

  可是主人這一次是真的害怕,驚惶失措。

  主人臉色慘白,舉起槍,對準「那個人」。

  「你可以走,他不行!」

  我忍不住笑了。

  直到現在,主人仍不願直面自己的靈魂。

  「那個人」的表情極度受傷,從前一世沿襲下來的高傲自尊心慘遭嚴重打擊。

  他回眸,臉上綻放笑容。

  那是百年來,我從沒見過的美麗笑顏,那樣灑脫。「那個人」已經掙脫一切束縛,從神的手中翻個觔斗跳出來。

  他不再是主人前世愛人的替代品,不再是簡單的靈魂容器。

  他是一個全新的人。

  「那個人」說:「永別了,夏洛特!」

  然後轉身離開,不再回來。

  主人驚呆了,手中的槍一下掉落在地,雙腿無力地跪倒,僅能自口裡艱難地吐出顫抖的兩個音節:「伊諾……」

  他瞪大空洞的雙眼,兩手五指緊揪住自己捲曲的長髮。

  一切真相大白,可惜為時已晚,主人失去了他。

  「雨果……雨果!」主人突然大叫我的名字,手指毫無目的地在地上融抓一通,像個失明的盲人。

  我穩步踱去,跪在他身旁,將粗糙乾癟的老手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主人一把握緊我的手,抬起頭來,滿臉皆是不知所措。

  「雨果,怎麼辦?我的伊諾不要我了,怎麼辦?我會繼續在此孤單地度過生生世世!」

  我望著他的眼睛,那裡噙滿淚水,早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叫人於心不忍。

  「去追他吧。」我說,「現在還來得及。」

  就讓一切終了,不要繼續漫無盡頭地持續下去。

  這樣的生活,早該結束。

  恭送主人的背影消失在樹林之中,我這才直起腰來。

  回頭囑咐女傭和僕人:「把客人抬到地下酒窖去。」

  這裡很快會坍塌.沒有了楔子的支撐,蒼老的古堡同我的身體一樣脆弱,禁不起怪物們的攻擊。

  我預料不到明天早晨,當太陽升起以後,在古堡廢墟下的客人究竟還能否生還,這全看他的造化。我只知道,我們這些人,一定會隨著古堡一同消逝,連殘渣都不剩。

  我們都是老古董了,無法在新時代殘存。

  我笑。

  最近似乎常常都在笑。

  「沒想到你也會有如此溫柔的表情。」女傭說著來到我身邊,仰起頭同我一起等待。

  破洞的窗外,無數黑色羽翼的怪物正蓄勢待發。

  「不要因為這樣就愛上我。」我很累,不覺彎腿坐在地上,「我一把年紀.都能做你的爺爺。」

  「幾十年的差距對於生活了幾百年的我們來說.也太小巫見大巫。」語畢,她自說自話地咯咯笑個沒完。

  「那也不行,我的心裡只容得下主人一人。」我說。

  怪物們的隊列裡逐漸發出不尋常的聲響,猛然間,全體尖叫嘶吼著破窗而入。

  牆壁倒了下來,壓死幾隻怪物,飛散的肉醬釀在我的身上、臉上。

  有紅色的火光自身後燃起,是壁爐裡未燃盡的木材。

  燒吧,全部燒掉吧!詛咒、神明、永生不死的劫難,統統燒掉!

  紅色,將一切吞噬。

  朦朧中,我彷彿看見主人背靠搖椅,望向窗外。

  「又要下雨了。」他說。

  「這是個多雨的季節。」我答。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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